第四卷 星之指引 2 关于同位置

  他说,很可怕。

  无知很可怕、很可怕,可怕得不得了。

  被厚帐篷阻隔勉强穿透的光线与昏暗融合,有如阴霾般朦胧照亮室内。

  在因为无形的恐惧而胆怯颤栗的男子面前,黑影庄严地发出声音:

  「无知伴随愉悦,知伴随苦痛。你的苦痛是正确的。」

  男子说:可是很痛苦。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得不得了。

  黑影点头,再度出声:

  「那是因为你不知接受。接受无知、罪、恶的存在。」

  「啊啊。」男子呻吟发抖,黑影朝他投注平静的眼神,继续说:

  「水与火、风与大地、光与合、善与恶,这世上的物质、现象都是相对存在。一方消失了,另一方也会跟着消灭。变换形式、变换规模,这是天理。自然在我等之中无意识地互补。如果你为善,就必然有一方为恶。我等称之为世界的均衡。」

  男子听了黑影的话立刻抬头,挤出声音发问:那么……那么人类该怎么做才好。

  既然为善会产生恶,是不是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假使你会因此解脱,就那么做吧。」

  黑影微微一笑,但那是伴随冷漠的浅笑。

  「你就闭上眼睛、捣住耳朵、闭上嘴巴,无所作为,只是悄然生息就好。世界会抛下你运作。直到昼与夜、战乱与和平、生与死全部合而为一迎接中庸的那一天到来之前,都会不眠不休地持续运作。而你就待在外侧即可。」

  男子瞪大眼睛,尽管茫茫然不知所措,却觉得那样未免太过可怕。

  世界居然会丢下自己运转。

  「不过,你已经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发挥机能了。」

  黑影的口吻冷不防转变为和善。

  「别想错了。既然恶由善生,就表示善即为恶。你便是由相反的极端中所生。那是调和,不是罪。一切都是世界为了保持均衡的机能。身为世界的一部分,你就自己决定要隶属于哪里吧。」

  男子倒抽一口气,凝视在昏暗中有如污点般存在的黑影。

  自己因无知而不断犯下的罪不是罪,而是机能。

  而自己也因此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发挥了机能……

  这个想法在男子心里宛如麻药般扩散,带给他莫大的安心感。

  不过,男子无法马上舍弃以往充满不安的想法。

  见男子迷惘地沉默着,黑影静静地催促他:

  「再来就要你自己思考了。等你想知道世界的真理时,请你再过来。」

  当男子从充斥昏暗的空间消失后,又有一名男子出现在黑影前方。

  他说他恨。

  非常恨、非常恨,恨得不得了。

  在被无处宣泄的恨意击垮的男子面前,黑影庄严地出声:

  「慈爱伴随愉悦,憎恨伴随苦痛。你的苦痛是正确的。」

  *  *  *

  静谧的地下空间,潺潺水声清凉悦耳。

  开完会的哈迪克邀约西卜到圣园内的个人房,一起等拉比莎。

  「你的妹妹真是一个活泼的学生。」

  约西卜将糖蜜溶入煎豆茶中,从刚才就一直将拉比莎在塔拉斯伐尔的表现详细说给哈迪克听。哈迪克因此一下蹙眉、一下捧腹、一下脸红,独自忙个不停。最后,他擦掉眼角泛出的泪水,搔搔那头色泽比妹妹还深的太阳色发丝说出感想:

  「拉比莎的老师是你真是太好了。因为总括你的话来说,我似乎太宠那孩子了。」

  「没错,你不稍稍反省一下就伤脑筋了。」

  约西卜板着脸说完,立刻跟哈迪克一块儿笑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笑了好一阵子,喝口茶调整呼吸以后——

  「……可是呢,尽管稚气未脱,但那孩子天真无邪的举动不知带给我们多少心灵救赎。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喔。」

  约西卜微微正色这么说道,视线忽然落向手边。

  「迦帛尔与塔拉斯伐尔,以及沙岚旅团,是吗……」

  哈迪克应该约略猜到约西卜的想法,他也压低音量小声说:

  「就算看似顺利……现实也没那么美好吧。」

  「事情可棘手了。正因为表面上看似顺利。」

  看约西卜十指交叉靠在嘴边呢喃说道,哈迪克皱起优美的眉毛。

  「有问题吗?」

  「不,目前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不安……」

  护卫队急着赶路、不在迦帛尔停留的模样不时在脑海浮现,但约西卜不愿说出口。他对他们不安的心情只是臆测。

  相对地,他提起最近开始思索的另一件事。

  「我说哈迪克,我们小时候跟玩伴吵架是怎么和好的?」

  哈迪克睁圆了跟拉比莎非常相似的蜂蜜色眼睛,浮现愣怔的表情。

  「就算是个性温和的你应该也有过那种经验吧?和朋友因为一点小事不合、遭到误解,因此被排挤在外……这种时候我们是怎么修复关系的呢?然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吵架呢?」

  哈迪克重新倚着长椅椅背,侧头沉思。

  「你这么说……一时之间也想不起。不过,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约西卜苦笑,一边伸手取茶点一边转为轻松的口吻。

  「就是偶尔会想起,特别是在塔拉斯伐尔跟前沙岚旅团的人讲话的时候:心里会想:啊啊,要是此时能够把彼此的想法当场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就好了。这种时候不知为何就会想起孩提时代的种种。很单纯吧?」

  因为约西卜笑了,于是哈迪克的表情也跟着缓和了。他伸手取茶点。

  「我懂,有时候我也会想同样的事情。今天也是。」

  「这么说,是会议吗?跟水利协定议会开会。听说对方要求迦帛尔让出议长的位子……」

  「对,会那样要求也是当然的。相信你多少耳闻了,如今迦帛尔和圣园已经纳入水利协定议会的监视下。要是得不到议会核准,所有活动都等着停摆。制度改革也在加紧进行中。像入城限制就是率先被废除的制度之一,以免有人利用这项制度隐匿证据。拜此之赐,街上人潮变多了对吧?」

  「是啊,当初就预想过是不是会变成那样。」

  「接下来这项虽然还没正式决定,不过我想今后迦帛尔居民也要征收水税了。至于要以个人或户数为单位则仍然意见分歧就是了。」

  「那样……会引发抗议吧,光是塔拉斯伐尔的赔偿金就已经让财政窘迫了。而且如果让城镇依照过去的方式运作,居民税当然也不得不提高。」

  「附带一提,我们的薪俸当然脱不了关系。」

  「这点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约西卜故意发出哀号般的声音这么说完,然后喃喃低语:

  「尽管如此,迦帛尔还是很富饶。」

  黄色的干涸大地,约西卜脑海里浮现如今已经司空见惯的光景。

  天真无邪的人们,在封闭的世界里出生成长,正要往前踏出新的步伐。双手染上血腥的一群男子,在暗地里守护扶持的那些人。

  尽管那座城镇跟迦帛尔比起来一点都不富饶,他们依然努力求生存。

  「简单来说,我认为目标就是公平分配利益与义务。」

  哈迪克双手环胸,眼神透露出挑战的意味。

  「虽然最近经常在思考有没有什么好方法来达成那个目标。不过,总是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知识不足。看来我还需要多多学习。」

  「要是你的学习热情能够传染给拉比莎就好了。」

  就在约西卜仰望天花板叹气埋怨时,从远处传来了踢躂踢躂引起回音的轻快脚步声,一路往这边过来。

  「哦呀?」当约西卜把视线移向门口的隔帘,哈迪克从椅背撑起身体后没多久,应该挺重的布帘被一把掀开了。

  「哥哥!」

  兴奋得喘着气出现的人当然是拉比莎。她这么喊完后就直奔哥哥胸前。哈迪克轻而易举地接下娇小的妹妹,原本温和的脸庞浮现更加柔和的微笑,凑近脸看着跟自己同样颜色的眼睛。

  「欢迎归来,拉比莎,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嘛。对不起没办法马上迎接你。」

  「不会,没关系,因为工作嘛。我先回家里一趟了喔!」

  「家里……」

  哈迪克赫然惊觉,表情变得有些慌张。

  「拉比莎,对不起。其实,我没跟你商量就把屋子租人了。」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是黎度吧?刚刚已经见过了。」

  拉比莎跳起来,跟哥哥分开以后,浮现毫无里碍的笑容。

  「听说黎度是星之什么什么组织的正巫女。地位还满高的,白天不睡不行,所以想找一处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落脚。嗯,我记得她说了类似这样的话,虽然我听不太懂。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孩,对吧——」

  约西卜使眼色要求解释,于是哈迪克开口了:

  「自从入城限制废除以后,开始出现形形色色的人造访迦帛尔。『占星之徒』也是那些人之一。他们从头到脚罩着黑长袍,一看就能马上认出来。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一群血脉古老的人,拥有从星象预见未来的能力。听说黎度小姐是其中拥有强大『预知』能力,位居正巫女地位的人。之前,她的随从在找能够破例出租个人房的地方,这消息偶然传进我耳里。因为我们家一直空着没人住,我心想这样刚好,就租给他们了。」

  而且你也预定在圣园宿舍生活——见哥哥微笑着这么表示,拉比莎有些动摇地凝视他的脸。她一想起和黎度的对话,内心就七上八下。

  (不是的,哥哥……那不是偶然……)

  我来见你了,这句谜般的呢喃在耳朵深处响起。

  「所以我租了这间房间,以便能够早一刻见到你。」

  之后,黎度嘴边浮现不可思议的微笑,这么说完就挪开身体。

  「来见我……为、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不,你哥哥毫不知情。他以为把房间租给我纯属偶然。但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是透过『预知』能力知道的。」

  见拉比莎呆住,黎度不禁噗哧一笑。

  「我只是照预见行动而已,结果就像这样在这里见到你。之所以说我来见你了,也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会见到你。」

  (该跟哥哥说吗……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遮住眼睛、以平静的口气叙述的黎度拥有神秘的气质,明明说着完全听不懂意思的话,却有莫名的说服力。但换作拉比莎讲述同样的内容,可以想见肯定是全场浮现问号。

  (算了。虽然那女孩很不可思议,不过我很高兴她来见我。)

  就在拉比莎寻思时,哈迪克似乎想起了另一件该讲的事。

  「对了对了,你的房间是给黎度小姐住,而我的房间则给她的随从乌尔哈先生住。你也见过他了吗?」

  「咦?没有,我完全没发觉。看来黎度真的来头不小,居然有随从。」

  「地位是原因之一,不过大概还有眼睛的关系。听说她的眼睛很特殊,夜间看得很清楚,相对地,很怕白天的强光。所以才蒙住眼睛吧。」

  「啊,原来是这样!」

  「你跟她似乎年龄相近,我想你可以多帮她一点。」

  「嗯,我会问问看是不是需要我帮忙在迦帛尔带路。」

  看兄妹和睦地对话告一段落,约西卜立刻扬声说:

  「话说拉比莎,我从刚才就有个疑问……」

  约西卜扶着下巴,一脸怀疑的表情直盯着拉比莎看。

  「你应该是去剪头发才对,那么剪了吗?」

  「呜哇!没有啦,这是……」

  拉比莎按着头,语无伦次地向师父和哥哥解释起来:

  「我是去剪了,可是很多人跟我说剪掉可惜,理发店的大叔也说留长明明很好看……而且哥哥的头发的确很漂亮。况且要剪随时都能剪,所以就改变心意……我曾经一度要去剪掉,是真的喔!」

  见男士们不知为何悄然陷入沉默,拉比莎心生动摇,很刻意地敲着手心说:

  「……啊,对了,我还没跟园长打招呼。我去去就回。」

  听着拉比莎在房间外喊「喂——园长——」,他们僵硬地面面相觎。哈迪克脸色略显苍白,静静地扶着额头。

  「以前只要头发稍微长长就立刻嫌碍事地跑去剪掉的拉比莎……居然要留长……!?」

  漂亮?漂亮?变漂亮想做什么!拉比莎!——见哈迪克难掩动摇,约西卜走近他,把手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某位诗人说,这世上最悲哀的人种,就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父亲。」

  「那位诗人的名字是?」

  「请当作诗人希望匿名。」

  「……能不能替我转达诗人,拜托把哥哥也加入那个人种里面。」

  哈迪克应声横躺在长椅上,望着远方,眼眶微微湿了。

  跟园长打过招呼的拉比莎在回哈迪克房间前被约西卜逮住,被迫直接去办理报考手续.

  「真是的,约西卜你喔,真不知道该说是认真还是死板……」

  就算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跟哥哥相处的拉比莎小声埋怨,他还是不为所动。

  「你会在迦帛尔待上将近一个月,之后有的是时间吧。」

  「可是重逢的喜悦还是第一天最强烈吧!再说约西卜去见过家人了吗?人家会觉得你是冷淡的儿子喔!」

  「老家那边我当然会去露个面,等工作结束之后就去。这次不是单纯的返乡,而是工作的一环,所以优先工作不是当然的吗?我可不像你,总是先玩以后才火烧屁股。」

  约西卜说得义正辞严,拉比莎为之语塞,不高兴地别开视线。

  报考登记在地下的圣园一角进行。一般人也能够自由出入的广场铺着地毯,数名园丁坐在上面,听排队的报考者报名字及出生地等资料,然后写在长长的兽皮纸上。报考者中也有好几个人像拉比莎这样有园丁陪同。

  (想考的人还满多的。)

  拉比莎情不自禁地打量起排队的人的长相。有长相稚嫩的孩子,看起来好像才刚满报考资格年龄;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教人沉思都这把年纪了还报考做什么……还有几伙人,不知道是不是朋友,嘻嘻哈哈的笑得东倒西歪,园丁偶尔会过去约束他们保持肃静。

  (真好,跟朋友结伴考试吗……)

  跟朋友一起用功、督促、竞争,肯定很快乐。羡慕地看向其中一伙的拉比莎发现了熟面孔,发出「啊!」的一声。

  「萨允!?你不是萨允吗,还有大家!」

  拉比莎探身朝他们用力挥手。

  那伙人正中央一个体格比较健壮的少年转动鸢色的头,寻找是谁在叫自己的名字。

  「喂——这边啦,这边,是我!」

  视线跟跳个不停的拉比莎越过众人头顶对上的瞬间,少年的表情转为惊愕。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萨允你们也来参加考……」

  「嘿!不许吵闹,轮到我们了。」

  拉比莎正要再跳起来时被压住了头,她慌张地面向眼前的园丁。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轮到她了。

  登记完毕、拿到考试当天必备的号码牌,拉比莎跟要去办别件事的约西卜告别以后,再次回到广场。那群朋友正好在办理登记。

  (真没想到那些家伙也想成为候补园丁……感觉好奇怪。)

  他们是住在同一街区的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儿时玩伴。

  特别是带头的萨允和拉比莎相处自在,从懂事起就每天比谁操作里固的技术好。几乎都是萨允挑起竞争,最后大多以拉比莎的胜利作结,两人的个性在这种好胜的部分莫名合得来。

  话说在踏上使者之旅前夕,他也说过等回来再分个高下。

  (万岁!找到一起读书的同伴了。)

  拉比莎欣喜若狂,见少年登记完毕准备成群离开广场时,立刻脚步轻快地跳到他们前面。本来有说有笑的他们睁圆眼睛停下脚步。

  「拉比莎?」

  「好久不见了,你们过得好吗?」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啊,难道你回迦帛尔了!?」

  「嗯,我是来参加测验的,所以会在迦帛尔待上一个月左右。」

  看着笑咪咪的拉比莎,他们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一齐往同一个方向转动视线。他们的视线集中在萨允身上。

  拉比莎发现鸢色的浏海中唯独两撮染成红色,于是乐陶陶地点出:

  「哦,颜色换了。已经不喜欢绿色了吗?」

  萨允稍微摸了一下自己的浏海后,表情僵硬地开口:

  「你已经是见习园丁了吧?事到如今干嘛还参加测验?」

  「喔,那是因为约西卜……他是担任我老师的园丁,是他劝我最好多累积经验,于是我就姑且来报考了。」

  虽然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考得上就是了——拉比莎搔了搔头,环视大家的脸。

  「不过,话说回来,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也立志成为候补园耶。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冒出这个想法的?既然要一起念书,也让我加入!」

  拉比莎以为他们会拍着她的肩膀说「真拿你没办法」,等一会儿就一起走。

  就像以前那样,在当地街区深处的死巷集合,这次不是想点子恶作剧而是念书。有时还会到常去的茶馆透透气。

  (跟大家在一起,念书也会变开心。就跟约西卜这么说一声吧!)

  拉比莎本来兴高采烈地这么想,但她发觉无论经过多久,都没有任何动静。「奇怪?」拉比莎再度环视大家的脸。

  「怎么了?不走吗?」

  被拉比莎盯着看,几个人浮现胆怯的表情别过脸去。

  「萨允……」

  拉比莎看着老大的脸求救,这时终于感觉到异状。

  因为萨允摆出不曾看过的严峻面孔瞪着拉比莎。

  (咦?)

  看拉比莎倒抽一口气,萨允忽然移开视线,号令其他少年:

  「走了。」

  一声令下,大家纷纷开始绕过拉比莎移动。

  「等一下,萨允,这是怎样?态度真差耶。」

  拉比莎深感惊讶,慌忙绕到他前面。

  「亏我们这么久没见,哪有人这样的,你在闹什么脾气!」

  「让开啦!」

  被粗暴地推开肩膀,拉比莎一气之下,抓住体格远比自己高大的萨允胸口。小时候只要这么做就能够脸抵脸,如今却要抬头往上看。

  [插图]

  「没有人这样开玩笑的。我做错了什么吗?给我说清楚!」

  「开玩笑的人是你吧,拉比莎。你少碍事!」

  萨允不当一回事地挥开拉比莎的手,口气不掩敌意。

  「我们是认真的,跟来考着玩的你不一样。听懂了就滚回去。」

  「考、考着玩?你在胡说什……」

  拉比莎正要大声反驳,发现他们已经引人注目,于是闭嘴。

  (看来最好还是先离开圣园再说。)

  她暂时忍耐,让路给那群少年,再抿着嘴从后面追上。

  「钦,卡赛姆,萨允那家伙什么时候个性变得那么差了?」

  出了地底后,拉比莎问走在最后面的少年。整个人圆滚滚、体型丰满的卡赛姆在这群人里面是最懦弱的一个,也常常成为取笑的对象,不过心地善良稳重。然而现在就连他都对拉比莎见外了。

  「对不起,拉比莎,我的看法也跟萨允大致一样。」

  他神经质地反覆眨着眼睛,转开视线回答。

  「我们跟姑且来报考的拉比莎不一样,这是两年只有一次的机会。就算当不上园丁,只要通过这项测验,愿意雇用我们的地方就会大幅增加。今后税金似乎也会加重,不能再发呆了。所以,今年报考的人才会那么多吧。大家都很拼命,这可不是在玩。」

  以前每次同伴起争执,卡赛姆总是会惶恐地主持公道。拉比莎想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种话,她震惊得一时间答不出话来。

  (姑且……虽然是姑且一试没错,可是我也不是考着玩的啊!)

  刚刚因为跟同伴重聚的喜悦,不小心以轻浮的口气说了姑且报考这种话,现在想想或许的确是不当发言。

  拉比莎找出自己该反省的部分,面向大家尝试解开误会:

  「对不起,姑且这句话的确不应该。我当然也不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我来是真的有心要考上,也为此努力,跟大家一样,所以——」

  萨允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你要是落榜了,见习园丁的资格会怎样?要辞掉吗?」

  其他同伴也停下脚步,接连面向这边。

  面对他们的视线,拉比莎尽管有些退缩,还是老实回答:

  「不会。约西卜说,我是因为使者之旅视同测验的关系,所以就算落榜,见习园丁的资格也不会被取消……」

  自己每说一句话,气氛就随之僵硬,连拉比莎也不得不注意到这点。

  「不过……我当然是抱着一定要合格的心态努力……」

  结果,仿佛补充说明般说出的话语显得愈来愈没自信了。

  萨允听了拉比莎的答覆,脸上慢慢地展露类似嘲讽的表情。

  「哼,我就猜是那样。真不愧是使者大人,跟我们的立场就是不一样哦!」

  到了这个地步,再憨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恶意很明显。

  拉比莎握紧拳头,努力以平静的语气说:

  「……先说好,我并没有做任何不正当的行为。决定以使者之旅代替测验的人是园长,我也确实完成了那趟旅行。那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啊。没有人说不对啊。我只是要你别妨碍我们而已。不管是考着玩还是认真考,你最后都会回东边的乡下小镇吧。认真程度当然不一样好吗?要我明讲吗?你很碍眼!」

  太阳色眼睛圆睁,接着爆发怒意瞪着萨允。

  周围的少年这下也浮现心惊的表情,交互看着互瞪的两人。

  「喂,萨允,你说得有点过分了。」

  「没关系。不这样讲她就听不懂啦,这个迟钝女。什么一起念书,别开玩笑了!你以为你是谁,居然任意妄为!」

  这句话过分的程度,就连应该站在萨允那边的少年都为之哑口无言。

  「我们可不是让你在迦帛尔停留期间过得愉快的工具!」

  萨允说完想说的话就不悦地面向前方迳自走掉,同伴也纷纷跟了上去。几乎所有人都心虚地瞥了拉比莎一眼,便仓皇别过脸去。

  拉比莎杵在原地,不吭一声,仅是凝视着同伴的背影。

  (我明明也很认真……只是因为能够见到大家,知道我们有同样的目标,所以很高兴……)

  「拉比莎……对、对不起……!」

  听到有人战战兢兢地出声,拉比莎看向对方,只见卡赛姆刷白了脸伫立在一旁。

  「我们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拉比莎——」

  「还不快过来,卡赛姆!反正那家伙马上就要离开了,犯不着跟她来往!」

  萨允的声音有如箭矢般飞来,吓得卡赛姆的肩膀为之瑟缩。

  拉比莎见状,顿时内心涌起愤怒的狂涛。

  萨允的说法,好像拉比莎回迦帛尔只是为了玩,高枕无忧地稳居别人赋予的地位,等着风光回到塔拉斯伐尔一样。

  拉比莎的确是想到迦帛尔的市场玩,也很期待跟朋友们见面。测验考归考,就算落榜也没什么问题。这是事实——

  但是,她不希望别人因为这样就认为她不认真。

  (我是认真的。我想成为正式园丁,也想展现出自己的学习成果。我确实以合格为努力目标,虽然有点没自信……)

  自信忽然动摇的瞬间,怒火也跟着摇曳了。拉比莎因此发觉自己感到愤怒的同时也感到心虚。

  (虽然我的确比其他人更没有后顾之忧,也觉得过意不去……)

  一旦发觉后,心虚的感觉就开始压过愤怒而不断膨胀。

  内心某处是不是有过「就算落榜也没损失」的念头?心想反正还有两年。

  杰泽特已经邀自己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就一起去旅行,这个约定感觉还要好几年才会付诸实行。杰泽特说过,这段期间照常努力当园丁就好,拉比莎也这么认为。她认为一方面实现园丁梦,一方面以旅行梦为目标就好。

  路已经铺好,接着只需要少许努力。然而,她却装得很拼命。

  ——惹火萨允他们的,一定是自己这种欲盖弥彰的态度。

  (萨允是说得太过分,但我也太不经大脑了。)

  殿后的卡赛姆背影转进街角消失了。总觉得要是就这样分开了,似乎永远无法和好,于是拉比莎赶紧追过去。她不希望他们错看自己,也不想再陷入心虚状态。为此,她只想得到一个办法。

  「等等,请听我说!我会证明我是认真的!」

  少女蕴含意志的声音了亮地穿过了住宅围绕的狭长街道。

  少年们发现拉比莎的语调跟先前不同,统统停下脚步回头看。

  「这次测验要是落榜,我就归还见习园丁的职位。」

  拉比莎正眼盯着少年队最后面的鸢色眼睛,这么宣言。

  「我是认真的。我现在就回圣园广场,也向测验管理者表明这件事。」

  「怎、怎么可以……」

  卡赛姆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惶恐地环视同伴的脸。其他少年也八成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一律浮现不知所措的神情。

  唯一没表现出动摇的人,就是迎接拉比莎视线的萨允。

  侧身看着拉比莎的萨允,最后沉默地挤开少年来到拉比莎眼前。他停下脚步,凑近眼睛看着拉比莎的脸问道:

  「你是认真的吧?」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不移开目光、没表现出丝毫畏怯的她跟萨允,就这么互看了半晌。

  最后,萨允双唇泛起紧绷的浅笑。

  「我来当证人。」

  他话一说完就抬起下巴示意朝原路走,然后率先迈步。拉比莎也不落人后地跟上去。

  「喂……那两个家伙来真的吗……?」

  留下的少年杵在原地,一筹莫展地面面相覼。

  「多、多、多……」

  那天日落后,为了庆祝重逢,在艾雪的店举行的小小晚餐会上。

  接到邀请的约西卜听了拉比莎莽撞的宣言,脸色瞬间刷白了。

  「多么不经大脑的宣言!拉比莎,你接下来的两年不想回塔拉斯伐尔了吗!?镇上的人岂不是会怪我!亚里耶要怎么办~?」

  至于杰泽特的反应就更不敢想像了——见约西卜抱头苦恼,拉比莎一边拿起配茶的烘焙点心,一边有些不满地嘟嘴。

  「那种反应是什么意思,好像我确定会落榜一样。我会合格的。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宣言的。」

  万一考试落榜失去见习园丁的身分,拉比莎应该会自动决定要回迦帛尔才对。她在塔拉斯伐尔的生活就是仰赖圣园微薄的薪资再加上哈迪克的补贴,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她就没有离开迦帛尔的理由,所以那样也是当然的。她不想做出类似逃家的行为害哈迪克伤心。

  「我已经尽全力准备,而且还有时间嘛。约西卜不也说过既然要考就要考上吗?状况并没有任何改变,不是吗?」

  「那么,约西卜,现在拉比莎合格的机率大概是多少?」

  伤脑筋地微笑关注对话的哈迪克这么一问,只见约西卜瞬间神情严肃地思考后,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的杯子啜茶了。

  「饭后一杯茶可以缓和情绪呢……」

  「居、居然转换话题了!」

  「近乎绝望吗……」

  约西卜这番举动,不知为何,反而是不相干的坐在隔壁桌的老先生们有所反应。

  拉比莎铁青了脸往桌上探身。

  「怎么会!约西卜,你骗人的吧!?」

  「我没骗你,饭后一杯茶可以缓和情绪……」

  「喂,看着我说话!」

  「你冷静点,拉比莎。也就是说,就看你够不够努力了。」

  哈迪克把手放在拉比莎的背上,出书安慰鼓励她。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算失败,要是已经尽了力,自然也能看开。你的志气或许鲁莽,但值得嘉许。你就努力看看。」

  「哥哥……」

  拉比莎得到温暖的安慰,抬头看着哥哥的脸要表示感谢,不过却停住了。

  「……等一下。哥哥,为什么你显得这么开心?」

  「咦?」

  不解地偏着头的哈迪克脸上,浮现了不管在谁看来都笑咪咪的满面笑容。直到刚才明明都稍微垂下眉毛,浮现伤脑筋的微笑……

  「不是,我很高兴你有这么了不起的决心。你要加油,拉比莎,我是最支持你的人。不过,话说回来,你知道市场上多了奇怪的珍奇小屋吗?」

  「珍奇小屋?没有,我第一次听到。」

  「非常有趣喔,听说每天都会一点一点地更换展示内容。要去看看吗?」

  珍奇小屋吗……拉比莎差点转移了注意力,赫然惊觉后用力摇头。

  「不、不行不行。我要念书!」

  「不过偶尔也需要透透气啊,用脑过度对身体不好。我一直想,等你回来以后,绝对要带你去看的……我当然不会强迫你……」

  很困扰吗?——看哥哥脸上浮现落寞的表情,拉比莎不禁为之语塞。

  「好个策士……」

  「那种类型的人最恐怖了。」

  见了哈迪克这番举动,应该不相干的隔壁桌老先生们不知为何互相点头附和。

  拉比莎一阵犹豫,最后心一横避开了敬爱的哥哥的视线。

  「抱歉,哥哥!可是我现在真的陷入绝境,得趁还有精神的时候念书!」

  「哎呀,拉比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用功了?」

  从背后登场的人,是端着新水果盘的艾雪。迅速清空桌子中间、熟练地摆上盘子的艾雪背上,不知道为什么背着婴儿。艾雪坐下时婴儿因此醒来,咂咂嘴发出了想睡的声音。

  「喔喔、乖、乖,对不起唷,可以继续睡没关系喔~」

  艾雪摇晃身体安抚婴儿,这当然不是她的小孩。这孩子是上次拉比莎乘着沙暴返回迦帛尔时,暂时交给艾雪照顾的婴儿。虽然一直在寻找有没有人在那段时期被掳走小孩,不过到目前仍然无法确定,因此就这么交给艾雪一家人照顾。如今艾雪已经把她当成亲生孩子或妹妹般疼爱。

  栖身处从背上换到胸前,彻底安心、睡得香甜的软绵绵生物。拉比莎凑近看着那张脸,眼睛闪闪发亮地仰望艾雪。

  「好可爱喔——!脸颊好像一摸就会融化掉。你抱着她都不会怕吗?」

  「呵呵,没事的。不过,她非常软倒是真的。拉比莎要不要也抱抱看?」

  「咦,可以吗?可是难得她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再陪她玩。明天你看怎样?要不要顺便一起做点心?」

  「万岁!艾雪的点心就是要现吃最棒!那就明天……」

  拉比莎差点顺势同意,在千钧一发之际赫然打消念头。

  「啊不!不是,就是,不行,我要念书……」

  「我会为你把开心果和杏实煮得甜甜的加进派里面。为了让馅的颜色好看,我还会切开交错排列。一定会色香味俱全喔~」

  「带着派到附近的山丘去郊游也不错呢,以前常常这样玩。」

  就连哈迪克都兴致勃勃,笑咪咪地说出那种话。

  「啊呜……好像很好玩……」

  拉比莎在这样下去会输给诱惑的危机感驱策下,向从刚刚开始就一个人静静剥着橘子皮的约西卜求救。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默不吭声,约西卜!平常那种『你根本没空玩!』的态度上哪儿去了!」

  「我现在正认真思索为什么饭后一杯茶能够缓和情绪……」

  「……啊啊,受够了,大人都一样自私!」

  [插图]

  拉比莎用双手夹住自己的耳朵,「噫——」不禁仰望天花板尖叫。

  在她的视线底下,三个大人互使眼色,背着可爱的小妹悄悄地流露了温暖的微笑。

  *  *  *

  既然已经宣言,从隔天开始就要发愤图强、拼命用功——虽然拉比莎起初满腔热忱,但骨子里还是喜欢活动身体远超过坐着念书的野丫头。努力了三天就彻底厌倦,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

  「呜呜……第三章……生活中的植物……唉……」

  额头砰一声敲在厚重的书籍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累了……大家真的都这样念吗……?」

  完全没提到辛姆辛姆嘛——拉比莎嘀咕。

  虽然是候补园丁测验,不过要是以为测验范围从头到尾都是辛姆辛姆的话就大错特错了。这个阶段关于辛姆辛姆的事反而只提到两、三项而已。有志成为候补生者学习的内容,首先是中央沙漠大致的地理风物、土壤性质、植物生态、动物生态,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人类活动。要学习辛姆辛姆的知识,与其说等到成为园丁学生后再学也不迟,不如说现在学习还嫌太早了。

  「呿——辛姆辛姆我每天看,相当了解说……」

  就算明白显然这是必备知识,还是忍不住抱怨。

  拉比莎目前人在准备给派遣到其他城镇的园丁暂返时使用的宿舍。虽然整洁、方便,但她开始觉得再也无法忍受在这个狭窄、只有最基本生活物品的安静空间继续待下去了。

  (萨允他们果然是在一起念书的吗?虽然想去看看,不过还有点疙瘩……)

  虽然约西卜和哈迪克不时会来探望她,但他们毕竟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一直陪着她;而且如果真的一直陪她也很困扰就是了。

  (……好,反正现在也读不进去,不如去转换一下心情好了!)

  一旦决定,拉比莎的心情马上就转变,稍微打起精神。

  她把挂在衣帽架上的头巾迅速缠到头上,轻快地穿过听得到微弱水声的走廊,然后活力十足地冲上通往最近出入口的狭窄楼梯。

  当她翩然来到迦帛尔的街上,先前被静谧的昏暗所支配的空间仿佛虚幻般不复存在,午后强烈的太阳光与市场的喧嚣顿时笼罩全身。

  「啊!原来这里离市场很近……」

  缤纷的色彩与生活的气息让脑袋瞬间晕眩。

  仿佛与风一同静止的时间和热血突然开始流动。

  「对了,既然都来到附近了,要不要去喝杯果汁水……」

  就在拉比莎混进人群雀跃地喃喃自语时,突然想起杰泽特。

  (他现在或许已经离开贝姆,在回塔拉斯伐尔的路上了。)

  按照预定应该不是像这样一个人,而是和杰泽特一起逛市集才对。

  请他喝果汁水,就算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算、算了,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

  发觉到自己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握住胸饰,拉比莎急忙把手放开。

  尽管杰泽特要她拿出来,结果胸饰依然收在衣服里。

  (因为萨允他们保证会取笑嘛!)

  那些家伙对这种事特别眼尖。马蜂窝当然是不要捅最好。

  拉比莎横越大道,穿过支撑巨大帐篷的其中一道拱门。室内型市场内部比外面的街道更加喧嚣,通道两侧挤满了店面狭小的店铺,店主一一跟擅长杀价的顾客热烈地讨价还价。

  通过平常的路径来到喜欢的果汁店,在等柳橙和芒果榨汁时,拉比莎的脑海忽然浮现了一名少女的脸。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问黎度需不需要我带她熟悉迦帛尔?)

  拉比莎想了一下,向店老板再点了一份,不是装在现场饮用的杯子,而是装进表皮坚硬、内部掏空的果壳里。然后要了两根裁成适当长度当作吸管的芦苇杆,付了钱就脚步轻快地前往家里。

  她双手抱着果汁水,通行无阻地抄近路钻过弯弯曲曲的巷弄。

  背和手肘并用地打开铜绿色的门,慎重地爬上边角磨损的楼梯。

  然后抵达自己房间的挂毯前,正要开口时——

  「请进。」

  从房间里面早一刻传出了声音。

  正要喊「黎度」的拉比莎维持口形、睁圆眼睛掀开门帘。

  「你听到脚步声了吗?」

  「没有,不过我看见光。」

  只见黎度在床铺上坐起上半身,还穿着睡衣很困地回答。拉比莎见状,赫然想起一件事。

  (啊,黎度好像说过晚上要看星星,所以白天都在睡觉!)

  那么自己此举就是扰人清梦了——看拉比莎仓皇要道歉,黎度又抢先开口了:

  「没关系,反正这个时间我本来就该起来了。怎么说我也不是整个白天都在睡觉,只是比普通人晚一点睡而已。」

  「……是吗?」

  在松一口气的拉比莎注视下,黎度慢吞吞地卷上蒙眼布。

  「你平常起来以后都做些什么?」

  「冥想。然后摄取少量的水和面包,尽量在夜晚来临前保持安静不动。」

  「保持安静不动?」

  拉比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自觉像鹦鹉学舌般反问,黎度点头肯定。

  「对,保持安静不动,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

  拉比莎受到冲击,张大嘴巴。

  (一动也不动!她明明怎么想都跟我同年纪……)

  难以置信。换作自己根本受不了。

  「这么说,你还没逛过迦帛尔吗?不会觉得无聊吗?」

  「迦帛尔在我来的时候稍微逛过。无聊……我不清楚什么是无聊。」

  从她沉稳侧头的模样看来,似乎是真的不清楚。虽然在拉比莎看来,不懂何谓无聊的状态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一直关在这种昏暗的房间里会生病的!对了,有随从在吧?那个人都没说什么吗?」

  「你说乌尔哈吗?乌尔哈现在不在。我吩咐他去办点事,所以人不在迦帛尔。因此我更不可以独自外出。」

  「咦……这么说,现在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是呀,跟你第一次见面的前一天,乌尔哈就出门了。」

  这就表示,这四天黎度都独自一个人度过。白天蒙着眼睛待在昏暗的房间里,晚上到屋顶看星星……

  应该说,她想必是不得不如此吧。

  (要是有人带路的话,黎度一定也很想到外面散步才对。)

  拉比莎浮现这个想法,立刻提议带路。

  「我说黎度,如果方便的话,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迦帛尔的市场玩?市场上有很多这——样的美食或乐子喔!」

  她边说边静静地递过果汁水,黎度不知所措地用掌心摸索起果汁水容器的触感。

  「这是什么?虽然很硬很粗糙,却很有弹力,还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香味……」

  「是果汁水。是用柳橙跟芒果榨出来的汁,加上亚鲁基鲁奶和辛姆辛姆水调成的。甜而不腻,很好喝喔!来,用这个吸。」

  拉比莎拿掉容器开口的塞子插进芦苇杆,凑到黎度嘴边。黎度尽管不知所措还是咕噜一声咽下,然从立刻发出惊呼。

  「好甜好好喝!这种东西我第一次喝到。你说果汁水,水果会变成这样吗?」

  「咦,你不知道果汁水吗?平常不会榨柳橙汁喝吗?」

  「榨?可是柳橙不是干巴巴的一点水分也没有吗?」

  无花果也是、杏实也是、葡萄也是……听黎度一一列举,拉比莎感到某个疑问,战战兢兢地问她:

  「我问你,黎度。你该不会……没吃过生的水果?」

  「这话是什么意思?」

  黎度认真地品尝过第二口果汁水后,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议地侧着头。

  「我想都是生的没错,毕竟又没有烤过。」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风干的水果的确不会刻意烤过再吃。

  (照这样看来,她搞不好会说她也没吃过新鲜的肉和蔬菜……)

  如果是这样就太可惜了。难得来到能够新鲜取得各种蔬果的迦帛尔,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拉比莎抓住专心喝果汁水的黎度双肩,热切地看着蒙住的双眼,顺着涌现的使命感提议:

  「好,黎度,既然这样我们就边吃边逛,把新鲜水果全部试吃一遍!」

  「誓吃?那是什么仪式?」

  「去了就知道。来,我们走,快去换衣服,换衣服!」

  但是黎度被这一催,显得有些困惑。

  「等一下,拉比莎。对不起,我不能外出。」

  「为什么?就算有我跟着也不行吗?乌尔哈先生不准吗?」

  「不是,乌尔哈没有权限阻止我。不是这个缘故……」

  黎度欲雷又止,迟疑片刻以后静静地吐实:

  「我不想被其他同伴知道我在这里。正巫女的地位意外地高,要是有许多人来问候,光是那样就很累人了。」

  「啊,原来如此……」

  拉比莎了解情况,双手环胸思考片刻后,只见她缓缓地打开放在房间一角的长方形木箱的盖子。底部遗留了几件没带走的衣服。

  她拉出其中一件,摊开看过后点了一下头。

  「好,既然这样就变装!这件连脸都可以遮住,这样就认不出来了吧?」

  手里是胭脂色的连帽长袍。

  那是母亲生前给拉比莎在夜里转凉时穿的,现在的拉比莎穿有点小,但是给娇小的黎度穿似乎刚刚好。胸口部分绣了天体及花卉图案,以拉比莎的个人物品来说很难得这么女孩味。

  拉比莎心想,就算给黎度看,她大概也不懂,于是直接把长袍递到黎度手上。

  「长袍?只要穿上这个,别人就认不出我?」

  「因为你的同伴都穿那件黑袍吧?认不出来的。」

  面对说得很肯定的拉比莎,黎度神色略显不安地确认长袍的触感。

  「我……从来不曾不告诉乌尔哈一声就出门。而且,也不曾穿过黑衣以外的衣服。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那么做,得问星星才行。」

  黎度突然心神不宁,触摸放在一旁的果汁水。

  「对了……刚刚我也没问星星,就喝下了别人给我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那种事要是得一一问过别人,不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

  拉比莎吓了一跳,不经意脱口而出。

  「虽然比方说要踏上危险的旅程、或是吃未知的药时,或许请占卜师择日比较好,不过现在只是去逛迦帛尔喔!这是大家都在做的事!」

  [插图]

  「……是吗?」

  「没错!总是关在屋里的话,这不是在哪儿都一样吗?既然难得来到迦帛尔,就出去玩玩吧!绝对会很开心的!」

  见拉比莎牵着自己的手拼命邀约,黎度惊讶地从蒙眼布底下凝视她。

  「……这幅光景很像。光邀引我,我跟过去……」

  黎度一嘟囔完,立刻收起刚才展露的不安。

  「我要去,拉比莎。这是命运。」

  一说完,黎度就变了一个人,迅速换起衣服。因为她脱得实在太豪迈了,反而是拉比莎不得不慌张转身。

  「啊,看来长袍似乎刚刚好合身。太好了,那我们走吧!」

  拉比莎这么说完便伸出手,但令人惊讶的是黎度不偏不倚地就顺利伸手握住。就好像看得见一样,让拉比莎瞠大眼睛。

  「你明明蒙着眼睛,为什么会晓得?」

  「就算看不见也感觉得到。因为看不见,所以相对地对人的动静或空气的流动特别敏感。而且我的眼睛不光是晚上看得清楚,还拥有看得见特殊现象的能力……」

  「特殊现象……难道是?」

  拉比莎听了这番话,脑海里率先浮现的当然是看得见精灵的夜色眼睛。

  「那是指精灵吗?你看得见精灵吗?」

  「精灵?我看不见精灵。虽然感觉得到。」

  黎度愣怔地歪头,过了一会儿以后悄声揭晓秘密。

  「我看得见的是光,以及暗。性质因人而异。」

  「光与暗……?就算蒙着眼睛也看得见?」

  「蒙住眼睛才看得见。现在眼前的人的光,以及不是现在、更未来的光。所以,拉比莎,我当然也能清楚看得见你。」

  被比自己矮一点的她凑近眼睛盯着脸看,拉比莎总觉得静不下心,于是催促她行动以便转移话题。

  「嗯,总之我们走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厉害,我根本无法想像光是什么。你说看得到未来的光,意思是预知吗?就是之前说的预知能力?」

  「是呀。虽然大多时候并不晓得光意谓什么。大部分都是等到事情发生以后我才晓得意思。不过,那样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我从以前就一直练习解读涵义。然而,就算到现在还是非常困难。」

  「那应该很困难吧。练习?要怎么练?」

  拉比莎边推开玄关门边问。黎度拉低兜帽以闪避突然迎面射来的太阳光,一边把声音压得更低回答:

  「看任何人都看得见的光……看星星或火焰,解读其意图,像这样累积锻链。」

  「星星或火焰的意图?」

  拉比莎牵着黎度的手,一面小心注意前方的同时跟着小声反问。

  「对。所有现象都不是个别存在,而是互相牵引、保持均衡。无论是星星闪烁或火焰摇曳,这些动静都是基于人类智慧所不及的远因。只要能够解读其中的意义,就能够明白世界是如何取得均衡的。」

  「世界的均衡……」

  就算黎度这么说,拉比莎还是没什么头绪。火焰为什么摇曳,会不会是因为风吹的关系呢?至于星星为何闪烁,她甚至不曾思考过。

  「有时候原因的确是风。那么那阵风是从哪里吹过来的呢?为什么起风了呢?风精灵是被什么触发,往哪个方向移动了呢?接下来就需要思考这些事。」

  「哦——……总觉得你的思考方式很深奥……」

  两人手牵手穿过大街,目标是大道。太阳开始西沉,照亮街道的天光渐渐泛现橙色,家家户户的白墙忠实地反映时间的推移。

  「不过你刚刚好像说过,那种事是基于人智所不及的原因?既然这样不就表示就算想了最后还是想不通吗?」

  「对呀,就算想也想不通,所以我们要接受它。」

  黎度边说边指天空。

  「再过不久夜空就会出现星星了,到时候就会渐渐看清这个世界,星星会告诉我们。」

  「这话是什么意思?」

  拉比莎一边反问,一边赫然停下脚步,把黎度藏在背后。裹着黑长袍的一群人正横越眼前。

  「……有『占星之徒』对吧?」

  「嗯,不过他们完全没看我们。看来变装成功了。」

  拉比莎一度握紧黎度的手替她打气后,再度迈开步伐。

  「起初看到一身黑漆漆的长袍还吓了一跳,不过看习惯就觉得普通了。」

  「黑色是神圣的颜色。能够不为其他色彩或光所惑地看星星。你知道吗?拉比莎,夜空的星辰呀,象征最均衡的理想世界。」

  听到黎度有如歌咏般的口气,拉比莎发愣地转头看她。

  「看,天空的星辰,既无太阳使人目盲,亦无全然黑暗的中空※浮界。看个中真理、听无声之音,顺应时之旋律,舍声接纳自己。」(编注:浮界在梵文有泛指人世间的意思。)

  明明没什么抑扬顿挫、只是淡淡叙述而已,但那些话听起来不知为何就像歌谣一般。

  「这是什么?歌词吗?」

  「这是我们的经典里的一节,星之章第一节。冥想时常常吟诵。」

  「经典……」

  听到这句话,拉比莎总算隐约明白『占星之徒』是怎样一群人了。

  虽然这样的例子在中央沙漠很少,但拉比莎听过:在广大的世界里,有些人会崇拜特定事物,并将此视作比自身更高的绝对优越地位,以侍奉该事物为喜悦,依照自己制定的特殊规矩生活。

  「那是宗教吗?」

  拉比莎不经意这么问,但黎度浮现不可思议的微笑摇头。

  「现在或许很接近。不过,我们的智慧原本是技术喔。」

  沉稳的嗓音充满不可思议的确信,带有莫名的说服力。

  「从很久很久以前的太古时代,在迦帛尔还没建立之前,就已经有一群人住在这座沙漠里。想要住在这块特别的土地,那群人的智慧是不可或缺的,因此许多人向他们请教。现在一部分智慧已经不再特别。比方说精灵、伊弗利特或撒旦,以及辛姆辛姆。」

  「……就连辛姆辛姆都是吗?」

  「对,过去守护栽培那棵树的,原本是我们的祖先。」

  「这就表示,你们是中央沙漠人民的恩人的后裔罗!可是,我们竟然一点都不晓得,就连听都没听过。」

  「那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有段时间不再站上历史表面的舞台。」

  黎度突然停下脚步。

  她仿佛要仰望逼近眼前的市场拱门般抬起头,大口吸气。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的气息……!我第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类型的光。」

  「没事吧?你该不会是快晕了?要放弃吗?」

  拉比莎想起自己第一次前往大都市曼纳时,也是被多得难以置信的人潮吓得整个人不舒服起来,于是这么说,但黎度胆识过人。

  「没事的,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光,很有趣。」

  黎度这么说完,反而要抢着走在前面。模样看似沉着,其实是相当跃跃欲试的样子。拉比莎慌忙走到她前面。

  「很危险的!就算你可以凭气息了解大致的情况,但是市场里的通道有时宽有时窄,还有奇怪的场所,所以不可以走到我前面喔。要是走散就麻烦了,可别放开手。」

  拉比莎摆出大姐姐的架子讲话,让黎度噗哧一笑,点头答应。

  「就听你的,拉比莎。不过,没问题的。因为你的光不管在哪儿都能马上找到。」

  「光吗……」

  那是不是类似生命的光辉呢?拉比莎就算想了还是不太懂。

  「算了,我们走吧,黎度。水果店在这边!」

  拉比莎开心地牵起黎度的手,在洋溢的喧闹中迈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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