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原本是如此缺乏色彩的城镇吗?
从浅褐逐渐换装为黄土的大地尽头发现故乡那一瞬间,杰泽特发觉自己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样。
塔拉斯伐尔很贫困。尽管辛姆辛姆庭园建造工程已经正式上轨道,收集到不少建材,住家帐篷的补修工作也有所进展,但跟其他城镇比起来,还是不得不说塔拉斯伐尔破落。尽管如此,以往看起来会这么黯淡吗?
(或许是风的关系。因为沙尘扬起,所以才……而且太阳也很高。)
过强的光反而会减弱视力。就在杰泽特调整头巾把它拉得更低时,领队的霍雷普转头对同伴说:
「看来和预计的一样,正午前会抵达。回去把彩线交给女人以后,就先休息。」
后方三人各自出声表示同意。他们四人结束在贝姆为期三天的停留行程后,经过两天半的路程,终于回到这里。而且之前担任护卫时一直绷紧神经,因此说话声不由得透露出倦意。
「屁股好痛……我短时间内部不想骑里固了……」
「我是背脊很痛……真羡慕你还年轻,杰泽特。你根本没感觉对吧?」
「哪有,一想到居然整整五天都跟你们这堆大叔搞小圈子,就觉得心痛。」
「说得没错!我也没有跟臭男人温存的嗜好。」
至今沉默寡言的男子不知是不是看到故乡因此松懈,突然变得多话起来。
「回去就等着看女人高兴的表情,因为买到了少见的彩线!」
「而且纺织品的评价好像也不错,还得到了工作,那些家伙又会提起干劲吧。」
「再来就祈祷曼纳的纺织品商那边也进行得很顺利。」
他们眉飞色舞的对话内容有如初出茅庐的商人,任谁也想不到他们是过去震撼整座中央沙漠的盗贼团的前团员。
(难如挑选沙粒,是吗……)
杰泽特望着并排走在前方的同伴后脑勺,内心浮现了这句谚语。意思是要了解一个人,就跟把沙漠的沙一粒粒挑出来一样困难。
(但是,有有句话说,沙砾以多成色。)
他同时想起成对的另一句谚语:就算是单独一粒很难判别颜色的沙砾,只要数量一多就会展现独自的色泽。引申为就算单独一人很难判别本性的人,只要知道他属于哪里,本性自然就会揭晓。
(……要是他们个别混进人群就好。这么一来就……)
他漫不经心地思考的,是煽动那起暴动的前沙岚旅团成员的事。
要在贝姆取得他们的消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就结果来说,暴动成功地引导中央沙漠迈向不流血改革,但是以武力进逼圣地,大概多少感到心虚。因此,居民似乎不是很想被人知道贝姆曾经是武装集团的据点,起初都不愿松口透露参加者是在哪里集会的资讯。
不过,杰泽特等人还是耐着性子变换各种方法,例如不着痕迹地引人同情,后来终于得知带头男子的家住哪儿。登门造访的杰泽特表示,得知迦帛尔恶行的哥哥在那个时期气愤地离家,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就这样成功得到几项有力的情报。
「这个嘛……毕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别镇的人的长相哪会记得那么清楚。你哥哥有什么特征吗?」
起初男子歪着头这么发问。杰泽特尽管内心焦急,还是绞尽脑汁,勉强挤出了感觉不会引起戒心的答案。
「头发或许染成别的颜色了,所以也不准。虽然他没什么特征,不过可能跟好几名同伴在一起。我听他说过,有几个家伙跟他一样愤慨。」
「嗯——不过这种人很多……我没看过长得像你的家伙。」
这是当然的反应。杰泽特决定放弃兄弟路线,从别的方向下手。
「话说回来,迦帛尔的事你是听谁说的?对方是怎样的人?」
「是不认识的人。他说他是从东方的小村子来的,头发红得像火烧一样。那个人说他已经找到几个同伴,问我要不要一块儿起义。」
大概是聊过几句后产生了亲近感。男子顺口回答。
听到燃烧般的红发,杰泽特脑海里只浮现一张脸。
(红发的札库罗……痛恨整座沙漠不亚于卡耶尔的男人,或许就是那家伙。虽然本人一直想当头目,不过照他那种冲动又自我中心的个性大概是不可能的。而且那家伙本来就有以杀人为乐的倾向……)
虽然同为团内战斗能力过人的五强,但是因为个性不同的关系,跟杰泽特不合。印象中跟卡耶尔也处不好。只不过他有莫名擅长带动周遭随自己起舞的力量,因此没有主见的年少团员,大多在自己还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就当了他的小弟。
就是那个札库罗召集离开卡耶尔的前团员,以自己的策略向迦帛尔复仇,这种假设感觉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那个男的,你还记得同伴都是怎么称呼他的吗?比方说札库罗……」
「哦呀,你知道得可真清楚。的确是那样称呼的。你哥哥是那些家伙的同伴吗?」
正中目标。杰泽特隐藏兴奋以免表现在脸上,轻轻地点头。
「是啊,哥哥的确提过那个名字。那么,你知道那些家伙去哪儿了吗?」
「这……那些家伙在我们撤离迦帛尔时,不知不觉间就不见了。」
男子抚摸下巴,浮现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么说。
「既然已经集结起来,就必须有始有终,所以我们也找过他们,但无论怎样都找不到。虽然有人看到他们最后离开的身影,不过当时好像没想那么多,单纯以为他们要去办什么事而已。后来就消失无踪了。」
「方向呢……像是往哪边去了,完全不晓得吗?」
「听说看起来是往贝姆去了。之后就不晓得了。因为之前也有人问过同样的事,所以我们也尽量找过。」
(这么说就是北边了?旅团的新据点也在北边……)
立刻如此联想的杰泽特,差点错过男子后半段的话。
「抱歉,就这样,但愿帮得上忙。」
「等一下,再告诉我一件事。之前也有人间过同样的事吗?问札库罗等人的去向?」
「对啊,虽然不是一开始就提到那个名字。对方是问事情结束后,有没有人集体消失。因为我只想得到他们,于是就说了类似刚刚的话。」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问的是怎样的家伙?」
「嗯,很久了……大概一、两个月前吧,是个没什么特征的男人。」
「为什么问那种事?」
「天晓得,感觉就像你这样来找人什么的……早就忘了。」
(那家伙是什么人?流落在外的前沙岚旅团员吗……?)
虽然很在意,但是感觉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杰泽特向男子问出其他几个跟札库罗一起行动的人的特征,在对方起无谓的好奇心前告辞了。
分头行动的其他同伴也得到内容雷同的情报。
(跟札库罗一起行动的家伙大约有七、八个。一度聚集起来的人不可能又分散……这么一来当然已经成色才对,就像沙砾那样。)
要一直视沙漠人民为敌的他们分散混进世间,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事。尽管杰泽特早就明白这点,还是不由得叹气。
(得在事情变得无法挽回以前,赶快找到他们才行。)
抬起视线,塔拉斯伐尔镇已近在眼前。
想赶快告诉他们已经可以回来了,至于到时候要不要回来则是他们的自由…一
让沙岚旅团完全成为过去的遗物。这是杰泽特在这个镇上首要应该完成的大工程。
(等一切完满收拾以后就出发旅行。和拉比莎一起旅行,一面寻找各奔东西的同伴。)
一想到之前的约定,心情就稍微轻松一点。
发现男子们在太阳升到天顶前返回,孩子们纷纷聚集了过来。
「喔——咿,欢迎回来~~~~!」
在他们心目中,目送及出迎大概也是玩耍的一环。他们嘻嘻哈哈地争相大喊。众多孩子挥手的模样让男子们的脸庞自然缓和了下来。
「哈哈!这些小家伙永远玩不腻……」
「他们在喊欢迎回来哩,不用叫得那么大声也听得见啦!」
看他们难为情地摇手,孩子们表现得更热烈。
一进镇内,孩子们果不其然缠着下了里固的男子踊跃发问。
「快说快说,你们最先听到谁的声音——?」
「是我对吧!欸,是我对吧?欸!」
「杰泽特哥哥,我做了刀的特训!快来看快来看快来看!」
「啊啊——好好好,待会儿再说。哥哥现在累了,再不休息就真的快死了。」
「不会吧,哥哥快死了吗?好厉害——!居然快死了!」
「啊啊——对对对,好厉害……」
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反应为什么会让大人如此无力……杰泽特一边这么想一边前往里固的厩房。此时,一道实在很不天真无邪的说话声刺进他的耳朵。
「这也没办法,谁教杰泽特已经老了。因为年纪到了,所以动不动就喊累。」
只要无视内容就是惹人怜爱的少年嗓音。
(出现了……)
杰泽特尽管有些厌烦还是沉默地迈步前进,不料声音的主人却踩着踢踢躂躂的轻快脚步声绕到他前面。接近橙色的蓬松浅褐色发丝随之摇曳、一双鲜蓝色的眼睛瞪着杰泽特、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的人,就是大约一个月前因为某些缘故住进这塔拉斯伐尔的十四岁少年·亚里耶。
优美的歌喉甚至能吸引水精灵的他不知为何很中意拉比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总是视杰泽特为眼中钉,动不动就找他麻烦。
对杰泽特明明毫不留情地满嘴毒舌,对其他人却极尽装乖之能事,不知道该不该说很难缠,总之是相当麻烦的对手。
「什么嘛,竟敢无视我的存在。你太狂妄了!」
「你希望我理你吗?也就是说我不在你很寂寞了。哦——」
杰泽特以懒洋洋的态度勉为其难地回话,亚里耶顿时浮现「嗄?」的表情。
「你是笨蛋吗?除了拉比莎的消息以外,我还会期待你什么!那么,结果怎样?」
亚里耶双手交叉环胸,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姿态问道。杰泽特一如往常地回盯着他。
「什么怎样?」
「你还问我。你看过了吧?」
「……看过什么?」
「嗄?那还用说?就是拉比莎儿时玩伴的长相!」
见亚里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大叫,杰泽特的眉头愈皱愈紧。
「儿时玩伴?我为什么非得看过那家伙的长相不可?」
「你难道……不知道?」
亚里耶浮现赫然惊觉的表情,这次侧眼打量起杰泽特。
「哼——原来你不知道。可见拉比莎没告诉你,哦——」
「所以到底是怎样?」
「咦咦,想知道吗?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你呢~」
杰泽特以狐疑的眼神注视满面得意的亚里耶后,从挂在里固背上的袋子里取出一把盐,把那只手固定在亚里耶头上,然后另一只手用力拉扯缰绳。
「可是谁教你对我的态度实在太没礼貌了~可不能白白……呜、呜哇!」
眼看突然转头的里固一脸欣喜若狂的表情逼近这边,亚里耶少年吓得缩头。视野一角看得到里固长长的舌头快碰到自己头顶地摇晃着。
[插图]
「不赶快说,我就把这些盐抹在你头上。」
「好、好啦,我知道了啦,快收起来!呜哇——要滴下来了、要滴下来了,口水!」
亚里耶的脚被固定住,连逃都别想逃,立即就轻易松口了。
「迦帛尔好像有拉比莎以前最要好的童年玩伴,那些家伙都是男的!拉比莎可是笑咪咪地说很期待见面,当然会在意吧!」
「哈啊——?什么嘛,原来是那种事……」
杰泽特一脸兴致全消的表情,放开亚里耶,把沾到手的里固唾液在里固身上抹掉。
「无聊,谁教她是那副德性。照那样看来异性朋友比同性朋友多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么好整以暇真的好吗?他们真的很要好喔!非常非常要好喔!?」
「那不是很好吗?泛泛之交还是没有比较好。」
「要是因为那家伙的关系,拉比莎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你搞清楚,要是那样那家伙一开始就不会来这里了。」
倒是你干嘛那么拼命煽动人——看杰泽特一脸受不了的表情,亚里耶再次鼓起腮帮子。
「……哼,是我太笨了,竟然期待你有秘密侦查的能力!」
出书不逊的亚里耶才刚不悦地别过脸去,但又立刻打起精神说:
「不过嘛,也不用在意,毕竟像我这样的美少年可不多见。」
论长相和年纪绝对是我赢嘛,哼哼——听到亚里耶这么嘀咕,杰泽特真的有点担心起亚里耶的将来。
(如果她对你真的有兴趣,不管怎样都不会偏向迦帛尔好吗!)
对喔,拉比莎回迦帛尔了……杰泽特稍晚才重新再认清这一点。
有种虽然自认心里清楚,但是经过刚刚的对话终于认清事实。
感觉很奇怪,因为他最近已经习惯一回来就有拉比莎在。
「你干嘛一脸阴沉?拉比莎不在很寂寞吧?」
「笨蛋,那是你吧。」
「是啊,我是很寂寞喔!所以等她回来以后,我要一直缠她,要她陪我。」
亚里耶发出装乖时的甜腻嗓音这么说道,眯起眼睛奸笑。
「不过,杰泽特好像无所谓嘛。不坦率真的很吃亏呢—我学到一样教训了。」
「随便你怎么说。」
杰泽特要里固进厩房,同时摆出赶人的动作,只见亚里耶交叉双手背在头后面,乖乖地转身离开了。看来他似乎不怎么喜欢厩房弥漫的味道。
「……真受不了,像苍蝇一样烦人。」
已经先进厩房的同伴朝埋怨的杰泽特投以同情的视线,最近亚里耶的装乖已经多次被成年男子们识破。
(区区几天而已,哪会怎样,又不是还没独立的小婴儿。)
杰泽特替自己乘坐的里固卸下装备,一边喂饲料一边刷理,同时发觉自己有点烦躁。在出远门回来正疲劳时跟那个亚里耶周旋,也难怪会厌烦。现在心灵需要大大地休息一番。
(也对,既然这样,等刷完毛以后就先睡个午觉……)
思考之后要做什么的杰泽特想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奇怪?」
他不自觉喃喃自语,茫然地盯着半空中。
(平常出远门工作回来后,我都在做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头脑再也想不到任何能够歇口气的消遗。
(……对了,我记得这阵子有人做了新的骰子和棋子,可以小赌一下……不过,还是先睡午觉,之后再陪陪那些吵死人的小萝卜头……)
杰泽特勉强动动想休息的脑袋思考了几个点子,但无论选哪一个,感觉都差强人意,留下仿佛钮扣扣错般的异样感。
(……看来我累了。算了,今天就睡一整天好了。)
反正明天起要跟前旅团员一同推动新工作,或许是身体要自己好好休养。
杰泽特走出厩房漫步,每当看到他,镇上的人就面带笑容打招呼。他一一顺口回应的同时,还是感觉不对劲。
「欢迎回来,杰泽特,要好好休息消除旅途劳顿喔。」
「好,谢谢。」
发自内心的问候。明明没有任何不足才对,却觉得少了什么。
杰泽特一路漫不经心地重复含糊回应,最后发现自己竟然来到辛姆辛姆广场而停下脚步。
「啊!我明明要回家,干嘛还绕远路……可恶,习惯一时改不掉。」
杰泽特扶着头,一把抓住头巾。在建到一半的庭园中央,越过暂时搭盖的柱子看得见辛姆辛姆小树摇曳。
(平常拉比莎总是站在那里。)
拉比莎从来不曾发觉杰泽特悄悄接近。她总是睁圆太阳色的眼睛转头,然后毫无防备地展露笑容。
但是今天在那里的当然只有辛姆辛姆而已。
「回家睡觉吧……」
杰泽特喃喃自语,从辛姆辛姆转开视线快步离去。几乎所有居民都进入午觉时间,路上行人已经寥寥无几。
在强烈的太阳光照射下,镇上仿佛急速石化般愈发安静。这幅光景在今天显得莫名乏味。
(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
杰泽特不经意看向西边,思绪不自觉飘向地平线那头的遥远光景。
* * *
太阳通过天顶,日色终于开始西斜的迦帛尔午后。
拥挤的住宅街巷弄尽头,四方为墙壁厚实的建筑物所环绕的死巷。睡完午觉的少年们聚集在这里,努力提振精神念书。
「沙漠的土壤,颜色与特性……说是这样说啦——」
一名少年衔着末端扁平、用芦苇削成的笔,像是在闹脾气地说:
「可是看不懂啦——!就算用文字这样说明,没亲眼看到的话谁知道啊,」
「那你就去看啊!吵死了!」
「怎样啦,你之前还不是吵说『受到雨滴刺激,打开棘状闭合的叶片,在叶柄部分呈螺旋状发芽』根本无法想像!」
「怎样,要打吗?」
「要打吗,嗄?」
「噫!你、你们两个都冷静下来……」
看到惊慌得弄掉书本、过来劝架的少年当真脸色刷白,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重新坐下。
「这、这样不好啦,居然在萨允还没来之前就已经开始打架……」
「真受不了,你还是一样开不起玩笑,卡赛姆。不会打起来啦。」
「只是透透气而已!谁会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打架。」
「是、是吗?」见卡赛姆松了一口气,其他同伴也朝卡赛姆投以受不了的视线。
「话说萨允怎么了?今天不来吗?」
「不是,好像是他爸要他去见习工作。应该等一下就来了。」
「我记得那家伙家是不是代代都是市场监察士?那家伙应该也备受期待吧?」
「要是志在家业的话明明可以不必参加候补测验的,他到底想怎样?」
「这就不知道了。以前是吵说要跟拉比莎一起当厩房管理人……」
少年说到一半发现自己失言,吓得赶紧闭嘴。
「不妙……萨允还没来对吧?」
在场五名少年一齐看向死巷的出入口。
接近正方形的狭小空间住宅围绕,除了日正当中的时间以外都晒不到太阳。出入口只有两处,一是通往巷弄的狭窄通道,一是墙壁一角通往正面饮水场、少年们的秘密洞穴。
身体长大的他们已经无法再从这个秘密洞穴出入。他们的视线必然地集中在通往巷弄的正规通道。幸好没看到人影。
「好险~现在可不能在那家伙面前提到拉比莎……」
松了一口气的少年之一靠着墙壁,深深吐气时——
「咦,你们说我怎样?」
——从肩膀附近传来说话声。
「哇啊!」
在吓得从墙边跳开的他眼前,堵住秘密洞穴的泥砖喀咚作响地摇动,扬起沙尘掉了下来。从后面探出脸来的是……
「拉比莎!?」
「嘿嘿,大家果然都在这里念书!」
拉比莎从洞后面探出灰扑扑的脸,笑咪咪地这么说完后就打了一个喷嚏。
「呜呜,这个洞穴还是一样充满灰尘。因为觉得很怀念就钻进来了。」
「你……你来干嘛啦?」
「哎呀!还说那种话吗?亏我还以为事情差不多该过去了。」
这群少年来回看着通往巷弄的通道与拉比莎,不知为何慌了手脚。拉比莎瞥了他们一眼,迳自维持趴着的姿势,开始拖着身体准备从洞穴钻出来。
「嗯、已经太窄了吗?唷!暍!」
「哇——!你想过来吗!?」
「那还用说。为什么我非得一直卡在这种地方不可?」
就在她表情不解地抬头看其中一名同伴时,姿势不小心歪掉了。
「……咦?」
她皱起眉头,手撑着墙壁使力半晌。
「拔、拔不出来……」
拉比莎环视哑口无言地俯视自己的少年们,浮现僵硬的笑容伸出手。
「别站着看,能不能拉我一把?」
「你是白痴吗——!!」
尽管不小心全力吐槽,少年们还是纷纷靠过来,仓皇救援拉比莎。
「也没办法倒退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我来拉,你来把手插进去扩大空隙。」
「倒是你好歹也记住出口是最窄的部分好吗?笨蛋!」
多亏他们的努力,拉比莎的身体渐渐动了起来。
「好耶,一口气拉出来!」
「啊,等一下。裤子要——」
「帮帮帮帮她按住,卡赛姆!!」
等到拉比莎顺利钻出来时,所有人都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地上。
「真是的,你还是一样爱制造麻烦!」
「啊哈哈,抱歉抱歉!谢谢大家!我差点就要变成人干了!」
拉比莎摸摸不小心擦伤的腰部,爽朗地一笑置之。衣服和头巾也都皱掉、沾满灰尘,变得惨不忍睹,却显得非常开心。
「好久没来了~之前我就决定回到迦帛尔以后绝对要来这里。因为这里是跟大家一起聚会玩耍、充满回忆的地方!」
她仰望着切割成周围建筑物形状的蓝天,眯起眼睛这么说。
看拉比莎欢喜的样子,少年们全都一副伤脑筋的表情互使眼色。那是仿佛无法决定该采取什么态度,却又隐约觉得「真没办法」的眼神。
「……真是的,就说了不要来妨碍我们念书!」
其中一人这么说完,拿起抛在地上的文具后,大家纷纷「就是说啊」,捡起各自念书用的文具回到原本的位置。口气虽然冷淡,不过总觉得话中与其说是带着敌意更像是亲昵,于是拉比莎又稍微开心起来。
「现在读到哪边?」
拉比莎越过其中一人的肩膀探头窥看书本内容,只见对方尽管惊愕还是照实回答她:
「土的部分。就是不同颜色有不同特性那段。可是我只看过迦帛尔周围白白的地面,老实说根本读不进去。」
「土吗?没看过的确是不会知道,原来土有那么多种颜色。我看到黄沙漠的黄沙时也吓了一跳,因为比想像中遗要黄很多。」
「黄沙漠?你竟然去过黄沙漠!?」
「咦,我没说吗?我去过了喔,在使者之旅的时候。」
拉比莎知道其他少年也对两人的对话起了兴趣,开始竖起耳朵。
话说使者之旅结束后因为许多事忙得人仰马翻,根本没空告诉他们——拉比莎想起这件事,笑咪咪地环视众人娓娓道来。
「真的就跟传闻一样。已经不只是热的程度,水分会从全身跑掉。据说是因为不像迦帛尔一样充满绿意,也缺乏水脉,所以才会变成那种气候。虽然老实说当时差点死掉,不过如今回想起来,黄色的沙相当漂亮。虽然塔拉斯伐尔也是黄色的大地,不过颜色有点不一样。对了对了,参考书里面提到的怪树真的有……」
脑海浮现自己看过的风景,拉比莎将迦帛尔看不到的见闻,像是土的颜色或植物的形状、动物巢穴的位置一一告诉大家。
雨后,一齐萌芽的花草散发的浓郁生命香气。
在无水的沙漠迎接黎明的昆虫,拼命收集自己身上的露珠的模样。
喜好生长在贫瘠黄色大地的多棘灌木,与喜好在那下面筑巢的沙鼠之间不可思议的关系。还有东方外沙漠的土是红色……
一回过神来,大家已经一起专心地看参考书了。
「啊,你刚刚说的漩涡状枝条就是指这个吗?」
「啊——或许是!现在想想就是这个没错,我之前都没发现说。」
「欤,你有没有看过这个棘状封闭的叶片?画出来给我看一下。」
「拉比莎,那个,待会儿再告诉我也没关系;这个,你有没有看过这个?」
「啊,那大概是那个,我在曼纳市场看过人家以干燥的状态贩卖……」
「噗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椰枣妖怪吗?」
「拉比莎,你真不会画画!」
「什么?不是,真的是这种形状!然后从这边发芽……」
「噗哇哈哈哈哈哈!眼睛!妖怪长眼睛了!」
「不、不许笑——!」
不知不觉间,大家都恢复了笑容。
众人笑得捧着肚子互拍肩膀,挥拳相互逗弄,瞬间缩短彼此的距离,近得伸手就能互相碰触。
因为沉浸在这样令人怀念又快乐的气氛里,所以有段时间没有半个人发觉——
——不知何时萨允已经出现在死巷的出入口,杵在原地看着这边。
第一个发觉的人,是笑得圆眼睛几乎掉下眼泪的卡赛姆。
「啊哈哈,拉比莎,你还是一样奇……嗯咳!唔咳、唔咳!」
「你怎么了?卡赛姆,干嘛发出奇怪的——唔!咳咳!你、你来啦,萨允……」
场面气氛顿时紧绷,众人一齐看向背对通道站立的萨允。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就待在那里了。只见萨允面无表情地依序看过少年的脸,最后目光停留在他们正中间的拉比莎身上。然后开口了:
「拉比莎,跟我过来一下。」
安静的语调,静得少年们甚至屏住呼吸声。
拉比莎惊讶于场面气氛完全变样,转头环视周围的少年后,有些生气地嘟着嘴看萨允。
「怎样啦?你明明晚到了,凭什么摆架子指使我。既然有事就自己……」
「拉、拉比莎,你还是乖乖跟他过去比较好,我说真的。」
「那家伙既不高兴又安静,天要下红雨了!好可怕——」
看同伴们真的都刷白了脸,拉比莎心想「是吗?」,便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从萨允的面无表情的确感受得到类似愤怒的情绪。那么考虑到萨允是老大的话,少年们会畏惧也是当然的,但是拉比莎不怕。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不过要是以为什么事都能随他的意思就大错特错了!要是敢揍我的话就揍回去!)
小时候,一意孤行的萨允和坚持己见的拉比莎经常打架。战斗结果通常是不分上下。尽管如此,两个人还是马上就和好,无论何时都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拉比莎一点也不怕。
「怎样?萨允,我已经照你的话过来了。」
拉比莎仰望着不知何时已经长得相当高的儿时玩伴,稍微歪着头问道。
萨允大概是注意到拉比莎的脸及衣服沾满沙尘,变得有点脏。只见他疑惑地微微皱起脸,接着动手了。
(要出招了吗?)
拉比莎立刻有所防备,但萨允的行动跟预想完全不一样。
他不仅没揍人,反而以轻得犹如温柔的力道抓住拉比莎的肩膀,动作极其自然地交换了两人的位置。
(咦……?)
等惊讶的拉比莎发觉时,萨允已经背对死巷了。换句话说就是拉比莎形同被赶出同伴聚集的空间。
「为……为什么?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拉比莎,你别再来这里了。」
面对慌了手脚的拉比莎,萨允依然以安静的声音宣告:
「这里已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在说什么……这种事凭什么由你决定!」
就算拉比莎瞠大眼睛抓住他的衣服逼问,萨允还是不为所动。没有表情的鸢色眼睛俯视拉比莎。
觉得不甘心的拉比莎狠狠地瞪他的眼睛,粗声粗气起来。
「你这阵子到底是怎样!要是对我还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不也是一直跟大家一起玩的同伴吗?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
「以往是这样没错,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我们跟你不一样。」
「你倒是说说看哪里不一样!像刚刚我也跟大家一起开心地聊天喔,这你要怎么……」
话说到一半,一个念头赫然闪过脑海,拉比莎将之说出来:
「啊,难道是因为我离开了迦帛尔吗?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所以才……」
「……拉比莎,你是穿过秘密洞穴进来的吧?浑身脏兮兮的喔。」
萨允短叹一口气,终于稍微改变表情说话了。就像是在劝讲不听的小孩子一样,那种嫌麻烦的口气。
「洞穴里面会脏是当然的。我们已经不用那个了,因为钻不过去。」
「那跟我现在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肩膀呢,会卡住。不是出口太窄出不来,而是进不去。」
萨允双手环胸,微微侧身,以下巴示意那些紧张得猛吞口水关注他们的少年。
「就连年纪最小的那个矮冬瓜都这样了。你懂吗?」
「你问我懂不懂……原、原来是那样吗?我是钻得进去……」
拉比莎总觉得话题的方向很奇怪,皱起眉头支吾起来。
「这、这个嘛,我的年纪是比他大没错……不过谁教我的个子最小,这是当然……」
「不是当然。那是因为拉比莎,你是女生。」
有一瞬间,拉比莎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眨了眨眼睛。
「嗄……?」
她张大嘴巴呆住后,再也接不了下一句话。
「我们是男生,所以你别再来这里了。懂了吗?」
她完全不懂。
自己是女生,其他同伴是男生,那又怎样?
「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是怎样……?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了吗?」
眼看事情发展跟当初的预想截然不同,拉比莎不自觉发出怯懦的声音。
「虽然我是女生,可是萨允不是说过,要是有人因为这样就要排挤我、把我赶出死巷的话,就要替我教训他吗?所以我才能加入大家成为伙伴的。比起跟女孩子玩,这边比较开心。恶作剧、比赛骑里固……」
拉比莎说得愈来愈激动,但萨允的表情丝毫没变地摇头。
「那是小时候吧,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拜托你稍微理解一下。」
「哪里……哪里不可能了!」
萨允搬出就算努力也莫可奈何的理由当挡箭牌,要赶她走。
冒出这个念头的拉比莎感到更加懊恼,突然抓住他的手。
「要找藉口就找个更好一点的!这样我根本不懂!」
「——不懂?」
萨允忽然发出低一截的嗓音,然后轻而易举地挥开拉比莎的手。因此站不稳的拉比莎反被萨允抓住两只手腕,抵在背后的墙壁上。
[插图]
「你做什么!」
「既然你不懂,我就告诉你。你试着挣脱看看。」
拉比莎瞪了萨允一眼,使出浑身的力气试图弹开他。
但,纹风不动。
(奇怪?)
拉比莎猜想是不是时机不对,扭动身体再试一次。然而结果一样。
(为什么……?)
以前打打闹闹时,曾经好几次演变成类似的状况。当时应该更顺利才对。然而这次却跟平常不一样。
手被用力往上拉,手腕被迫重叠在自己头上。
「单手。」
萨允一脸绰绰有余、若无其事的表情,秀出空着的左手给拉比莎看。
「……可恶!」
拉比莎干脆豁出去胡乱挣扎,但没用。如今她才不得不体认到体格和力气都相差太远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之前完全没发觉。
「懂了吗?」
萨允迅速弯身,配合拉比莎的眼睛位置。被人近距离凑近眼睛盯着看,拉比莎绷紧身体,反射性地瞠大眼睛。
「这样你还不懂的话……」
萨允伸出空着的手,稍微碰到拉比莎下巴的那一瞬间——
「别开……玩笑了!!」
奋力甩向前方的头,砰一声直接命中他的下颚。
「嘎!」
意想不到的攻击让萨允不小心松开手,拉比莎一溜烟地逃脱。
「你……!」
「这下我懂了,萨允!你是因为我骑里固赢过你就跑了,才说那种话的吧,你这心胸狭窄的混蛋!输不起——!」
拉比莎保持距离以免又被抓住,一边慢慢地倒退,一边伸长食指比着萨允,撂下这些话。
「这次我也成功逃脱了,所以是我赢了!是我赢喔!」
她一说完就逃也似地离开死巷,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到大道来。
(可恶……可恶可恶!)
很少出口的痛骂在心里回荡。
她很不甘心。
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甩开萨允的手。比起领悟这点——
萨允很可怕。那时曾有一瞬间冒出的这个念头更加令她——
——这样的自己令她非常不甘心,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无论如何无法平静、不知为何感到不安,于是拉比莎直接造访哥哥位于圣园的房间。
尽管对拉比莎突如其来的访问感到惊讶,哈迪克还是马上停止工作,替她泡了杯香气甘甜的茶。因为哈迪克当下就判断,既然拉比莎明知道他在工作却还是过来,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像现在拉比莎脸上,就看不到平常毫无阴霾的笑容。
「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就说来听听,拉比莎。如果能对我说的话。」
「嗯……」
哥哥温柔提出的话语和茶的甜香,稍稍舒缓了拉比莎慌乱的心。
但是,她却找不到想说的话或想问的问题。现在想想,自己来找哥哥并不是为了找人商量,大概是为了确认某些不变的事物。
「呼——」只见拉比莎吐了一口气,脸颊贴住桌子,看着别的方向小声说:
「哥哥……」
「嗯?」
哈迪克的声音始终温柔至极、洋溢慈爱,这一切明明没变……
「……男女是什么呢?」
「噗!」
在茫然盯着半空中的拉比莎头部后方,哈迪克喷茶了。
「拉、拉比莎!?什么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跟谁在哪里、何时做了什么!」
拉比莎心不在焉地听着哥哥仓皇失措愈来愈尖的声音,「呼……」再吐了一口气。
「真搞不懂……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呢……」
「不、不方便告诉我的话就去找艾雪、找艾雪谈就好!」
「好不甘心喔……」
脑海里浮现萨允——不知为何还有杰泽特的身影。
当她逃不掉,知道力气拼不赢,被近距离凑近眼睛看脸,不禁觉得萨允很可怕时,不知道为什么,拉比莎顿时想起杰泽特的身影。
(如果是杰泽特的话……)
会救我?不会做这种事?拉比莎不记得具体想了些什么。只是单纯强烈地感觉到,希望此刻他能在场。
拉比莎第三度叹气,一边闭上眼睛,一边半下意识地在心里喃喃自语。
——杰泽特现在怎样了?
* * *
自从跟萨允闹得不愉快以后,拉比莎就再也无法去死巷了。
毕竟跟其他少年没好好说一声就分开了,所以她是有意再去见他们,但是身体就是不听指挥。总觉得要是因为自己给其他同伴添麻烦的话也很过意不去,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跟萨允碰面。
(亏我们本来是最好的朋友……」
拉比莎踢开路旁的小石子,无精打采地边走边落寞地沉思。
唯独这次跟普通的吵架不一样,总觉得这不是单纯见面就能和好如初的问题。拉比莎完全不晓得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才好。
(……亏我难得出来透透气,这样怎么行嘛!真是的,都是那家伙的错。)
就在她刻意摆出生闷气的表情,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开始张望四周思考接下来要去哪儿时——
「拉比莎!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突然有声音从背后叫住她。她把手插进内袋一转头,只见胖嘟嘟的少年一边擦汗一边匆匆跑过来。
「这不是卡赛姆吗?你在找我吗?」
「对,这几天一直在找你,因为我后来一直很在意。」
卡赛姆追上拉比莎,弓着背调整呼吸半晌后,浮现笑咪咪的表情示意拉比莎到附近的茶馆。
「要不要边喝边讲?我请客。」
茶馆隔壁搭了椰枣枝叶编成的遮阳蓬,下面铺了梅乌毛编成的简朴地毯,客人可以在这里喝茶聊天。两人接过装满茶的茶海与小杯子、糖蜜,也在其中一角坐下。
卡赛姆高高拎起茶海在小杯内注满茶,同时开口:
「之前真是对不起,我们大家都没办法阻止萨允。」
「喔……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平常的吵架。」
拉比莎这么说道,然后依照第一杯的礼仪一饮而尽。在旁人看来,比起不知为何跪坐在一旁忙着倒茶的卡赛姆,立起一腿盘坐、慢条斯理饮茶的拉比莎有时还更像男生,实在很不可思议。
「不过,这样不是有点窝囊吗?大家居然都那么怕萨允。虽然那家伙是老大没错,可是以前应该是更对等的关系才对。」
「唔嗯……这部分的原委有点复杂,我们也不是一味怕他而已。虽然萨允的确连对同伴都毫不留情,拳头也很强、很恐怖。」
卡赛姆搔搔脸颊,有些懦弱地哈哈笑。
「可是,他其实是很好的人。现在由于一点烦心的事,变得暴躁易怒。我们因为知道那点就更不敢说话……」
「烦心的事?」
「嗯,那个……其实要是讲了,才真的会挨萨允骂。」
看来卡赛姆就是为了讲这件会挨骂的事才来见她的。他神经质地反覆眨眼后,终于苦恼地开口了:
「起初我们见到拉比莎时,所有人对你的态度都很冷淡对吧,那其实是萨允提议那么做的。他说要是拉比莎回来了,一开始要对她冷淡到底。我以为那是平常的恶作剧,所以也当场赞成了。」
「什么!?真恶劣,居然商量那种事!」
「啊哈哈,抱歉抱歉。可是拉比莎你也不对,居然不跟我们商量一声就决定离开迦帛尔。谁教你那么轻易就走掉了嘛。」
面对卡赛姆落寞的笑容,拉比莎不禁语塞。
「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是一直一起玩的同伴吧?然而,你却不商量一声就下了那种决定,虽然没说出口,但是大家都相当寂寞喔。希望你好歹通知一声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尤其是萨允跟你最好,大家都知道打击最大的人是他。」
经卡赛姆这么一说的确没错……拉比莎当初打算离开迦帛尔去塔拉斯伐尔这件事,没有跟任何同伴商量过。因为拉比莎早已坚定决心,根本不需要跟别人商量。而且结束使者之旅回来后忙东忙西的,也没空跟他们慢慢聊。然后就这么匆匆忙忙地从迦帛尔出发了。
「所以萨允觉得不是滋味吗?然后像那样刁难人……」
「这个嘛,最简单地说就是那样没错。」
卡赛姆犹豫半晌后,战战兢兢地再度开口:
「萨允之前担心死你了。你也知道,使者之旅启程前一天盗贼前来袭击……伤亡惨重对吧?因为你在混乱中消失了,所以大家猜想你该不会是死在盗贼手下……当然我们所有人都很担心你,不过萨允当时慌乱的样子真的很夸张。」
大概是想起当时的情形,慈眉善目的卡赛姆蹙眉。
「他非常自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赶到拉比莎身边。后悔当初要是别管什么使者之旅的规矩,去救拉比莎一起出发就好了。真的是让旁人看了都心痛……直到你平安归来以前,萨允不曾笑过半次。」
「原来,有这回事……?」
拉比莎忘了一饮而尽,睁圆眼睛。
她想都没想到萨允居然这么担心她。拉比莎当然知道自己平安无事,所以担心的反而是故乡的人……
「可是,你啊,若无其事地回来就匆匆忙忙地准备,又马上走掉了。我们可是有好一阵子都不敢直视萨允呢!」
(的、的确没错……)
经他这么一说,拉比莎第一次想像到萨允的立场,感到冷汗直流。
担心得失去笑容的家伙才刚活蹦乱跳地回来,却连跟应该是最要好的自己商量一声都没有就马上离开了;之后,某一天又突然出现,要求自己摆出一如往昔的态度……
这样当然会想发火吧!
(我这个人真是……怎么会这么没神经……)
看拉比莎手撑着地毯颓丧起来,卡赛姆慌忙说:
「哎呀、好了好了,话虽这么说,不过大家都知道最辛苦的人是你!只是想闹闹脾气而已。没想到却演变成考试落榜就要归还见习身分。真的很对不起,我们已经在反省了。」
「没有啦,那是……我自己决定的事,卡赛姆你们不需要内疚。」
「可是……」
「没关系。要是不做到那样,我肯定跟大家一样无心念书。」
拉比莎这么断言,朝卡赛姆微微一笑要他放心。只见卡赛姆眨了眨圆滚滚的眼,有些脸红地低下头。
「拉比莎,你……前一阵子,隔了很久再次见面时就觉得,你好像有点变了。」
「咦?我吗?」
「嗯,该怎么说……变得比较有女孩味,变可爱了。」
「咦咦?你在胡说什么,这种取笑方式很诈喔!」
拉比莎想要笑笑带过,但卡赛姆却很认真。
「或许是因为隔了很久才见面的关系,突然就觉得,啊啊,对喔,拉比莎是女生。我猜大家都这么想。平常讲话的时候偶尔会忘记,不过像现在这样一笑起来……嗯,就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看着卡赛姆害羞地搔着脸颊这么说,拉比莎内心猛烈涌现了成团不安的感情。该不会连卡赛姆都——
「就算这样,你也要说我们已经不是同伴了吗?像萨允那样?」
卡赛姆愣怔地看着绷紧脸的拉比莎,慌张地摇手否定。
「不、不是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那个……」
他呜呜啊啊地倒茶填补对话的空档,下定决心奋力抬起头。
「一度觉得以后再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相处了。就算你缠着头巾,也没办法再把你当成男生。我们是最近才发觉这点的。不过,最早这么觉得的人是萨允,他在比我们更早之前就发觉了。所以他才会说那种话,拉比莎!」
大概是终于说到话题的核心,只见卡赛姆探身握紧拳头,语气急切地强调。
「萨允他不是要刁难你才说那种话的……!」
「好、好了,我知道了,别喷口水!真是的,卡赛姆你人真的很好。」
拉比莎惊讶之余,照自己的方式解读卡赛姆想说的话,不自觉流露出伤脑筋的微笑。
(卡赛姆是来缓颊的,以免我错怪萨允。)
每次同伴起争执,尽管畏缩还是会居中调停的卡赛姆是爱好和平、温和善良的少年。拉比莎认为这是他不输给任何人的优点。
「我知道啦,萨允其实是不错的家伙,哪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讨厌他。只是现在见面还是有点难堪罢了。」
「真、真的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拉比莎。」
她朝松了一口气的卡赛姆点头。拉比莎确认太阳的位置,这个时间天色还很亮,不算傍晚,不过日头已经西斜。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跟人家约好了。」
拉比莎把茶一饮而尽,站起来伸展双腿。待会儿约西卜要来帮拉比莎看进度。约西卜可是趁工作之余特地为她挤出时间的,要是迟到就太对不起约西卜了。
「距离测验就剩一星期了,卡赛姆你们也在做最后冲剃吧?本家都要加油喔!」
拉比莎留下一句「谢谢你请我喝茶」便迈步离开,卡赛姆以祈祷般的语气对着她的背影说:
「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就好好替萨允想想喔,拉比莎。拜托你了!」
「那当然。我会挑个时间找他比赛骑里固的,那跟扭成一团的打架不一样,跟性别也无关。这么一来马上就会和好了!」
「是啊,那样就势均力敌……咦,比赛骑里固?」
卡赛姆本来要大力赞同,半途立刻歪着头发觉不对。
「等一下,拉比莎,好像有哪里不对,我想说的是……」
但是,拉比莎已经混进人群,到了声音达不到的地方去。
「……她、她真的明白吗……?」
望着人群,卡赛姆感到一抹不安。
「——听说你最近常常无故佯称透气,到市场上遛达是吧?」
「唔!你怎么会知道!?」
照约定时间现身的约西卜一看到拉比莎,立刻铁口直断说中了她平日的作为。
「而且有时会跟陌生的少女在一起……八成就是那位房客小姐吧?」
「唔唔!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可是有一对深藏不露的大耳朵,以及一双千里眼喔。」
「哼哼!」约西卜发出爽快的笑声,不过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
「先撇开玩笑不谈,我想说的是随时都有人看着你,拉比莎。你好像还没有自觉的样子,我就趁这个机会说清楚。你光是担任辛姆辛姆使者这点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虽然对外刻意模糊真相,不过知道日前暴动时就是你使唤风之魔物当然大有人在,再加上你那头罕见的发色。迦帛尔的人大多都很自制,因此表现得不露骨,但并不代表大家没有好奇心。」
「咦,原来我这么出名吗?比被誉为英雄的哥哥还出名?」
「如今已经可以这么说了,所以更需小心一点。」
深绿色的眼眸直视拉比莎,约西卜斟酌话语开口了:
「适时透气很重要,我不会禁止你去市场。只不过你要更有自觉一点,记得随时有人看着你。如果可以的话,那头闪亮的头发应该要剪掉,不然就塞进头巾里扎好。」
「头发?意思是……尽量不要太显眼?」
「就是这么回事。现在迦帛尔面临巨大的变化,我想你也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这个现象。哈迪克应该也说过才对。」
「……嗯,这我知道。」
庆幸能够避开武力冲突的人固然很多,但背后也同样存在反对的声音,懊恼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认罪——跟杰泽特临走前对话时,也曾想起哈迪克这句话。拉比莎认为的确是这样。
「无论好坏,你的存在都难保不会刺激到那些人复杂的心理。毕竟事关圣园,而且又是这个时期。所有人都已经隐约察觉辛姆辛姆使者和这次暴动事件有关,想必也有人胡乱穿凿附会。假使那种想法是出于无害的情绪倒还好,但万一不是呢……你明白我说的话吧?」
「嗯,我想我明白。」
拉比莎整理过想法以后,慎重地点头。
或许有些人会因为拉比莎太招摇使得情绪受到刺激,引发无谓的争端。
结果可能会伤害到拉比莎自己——无论是物理上或精神上。
虽然讲法不一样,不过约西卜担心的事跟杰泽特很类似。
「不过,约西卜,我觉得迦帛尔并不像你说的那么混乱。」
在迦帛尔待了超过一个星期后,拉比莎抱持这样的印象。
自卫团员及外来者可以自由进出后,气氛的确是改变了。但是,居民本身的感觉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我之前也这么认为。居民意外地似乎很冷静。依我猜想,会不会是迦帛尔人和平惯了,不晓得怎么引起混乱。」
「咦?这也太扯了!」
「不,我倒觉得意外地切中核心。就像沙岚旅团袭击时,几乎所有居民都不逃跑,而是关在家里面不动。『圣地没事的』、『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这种神话可是根深柢固的。我也多少有这种想法。」
「这个嘛……嗯,我也的确有。」
在使者之旅途中,拉比莎体认到自己太高估迦帛尔了。
而且,她认为,假使自己一直住在迦帛尔没离开的话,现在面对快速的变化会表示意见吗?恐怕不会。肯定只会默默观望,只顾着保护自己的生活。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因为这次的事态受到强烈打击。但是,他们并没有引发混乱,似乎是多亏了称为『占星之徒』的集团。」
拉比莎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那个名字,惊讶地抬头看着约西卜。
「占星之徒?就是黎度的……」
「对。就我所知,似乎是自古延续至今的宗教团体。精通星辰的推移及精灵的知识,对世界有一套独特的见解。他们的教义似乎有助于让人心恢复平静。看来他们似乎就是为了担负这个角色而来到迦帛尔的。」
「可是黎度说过他们其实不是宗教之类的话。」
「是吗?总之,不管怎么说,教人和平是很有帮助的……所以,正因为这个时期很微妙,所以请你小心行动。拉比莎,听懂了吗?」
「是——我会尽量小心。」
虽然我觉得不要紧……拉比莎在心里补上这句话,又慌忙摇头。
因为她冷不防想到,这种想法或许也是高估了迦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