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重重的辉迹 2.变化的圣树

  有人在拨弦。

  发出砰的声音时,金粉一下子在周围飞散。连沙金都迸开了吗?

  不对,那不是单纯的沙金。更加透明且闪闪发光,十分清凉——

  (……啊,对了,这是水。)

  发愣地看着的时候,她明白了那个物体的真实样貌。

  不知从何处滴落的水珠,落在让人感觉不出存在的透明水面上,滴下时溅起的飞沫,在洒落的阳光中闪耀金色的光芒。

  圆形的水珠在水面弹跳,发出宛如竖琴般的轻盈声响。

  (是从哪里来的呢……)

  拉比莎把视线转向光的来源,眯起眼睛仰望天花板。

  散发金色光辉的耀眼大树,耸立在她的头上方的空间。

  丰盛繁茂的枝叶指向天际,树枝汇聚成粗大的树干,树干下方是比树枝伸展得更加广阔的的根,复杂地分歧又相互缠绕,同时支撑着树的整体。

  正中央的一条树根蜿蜒穿过拉比莎的脚边,长长垃伸向遥远的下方。看起来就像一根金色的丝线,一直一直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

  水滴围绕在那条根的四周,从伸向一旁的短根滴落。

  「辛姆辛姆。」

  拉比莎不禁对树说道,水面又响起砰的声音。

  「你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吗?」

  砰、砰,声音的节奏变快了。

  彷佛回答拉比莎一样,让拉比莎感到开心,她对着树干微笑。

  「等一下,我现在就过去。」

  砰,金色的飞沫溅起。那么,要怎么走过去呢?

  拉比莎发觉没有能让她移动的立足之处,她再度疑惑地仰望辛姆辛姆。

  地下的圣园明明不会有风吹拂,但枝叶却沙沙摇曳着,光的粒子舞动其间。

  「……欸,要怎么过去啊?没有楼梯耶!」

  自己询问的声音十分生动地传到耳里。

  「哇!」

  拉比莎吓了一跳惊醒,张望四周。

  这是一间昏暗的房间。看样子自己好像睡着了,然后因为自己大声的梦话而醒来。

  可是,除此之外,她完全无法掌握状况,头脑里大约出现五十个问号。

  (呃……这里是哪里?)

  最近,她也曾在占星之徒的地下都市迎接过类似的苏醒时刻。

  但是,和一片漆黑的当时不同,多亏了在接近天花板之处的明亮采光窗户,她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事物。外部会有光线射进来,表示现在应该是白天吧。

  在每一边约长五步的狭窄方形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铺着稻草被褥的简陋石床。拉比莎在石床上推开毛毯,坐起上半身。

  她把视线移到脚边后,在容易昭i到天窗射进来的光线所在处,有木桌和椅子。

  那后方零碎地放着在生活用品,如木框上垂挂布帘做成的屏风、可以收纳衣服或小物品的衣柜、靠垫、脸盆、水壶等等。和天窗相对的墙上虽然有出入口,但那上面装的不是门帘,是镶嵌着小格子窗的木门。

  枕边的地板上放了一侗很大的行李袋。拉比莎觉得那个袋子很眼熟,她搜寻记忆后,马上想起并吃了一惊。

  (这个,不就是我从塔拉斯伐尔带来的行李吗?)

  替换的衣服和头巾,全都以和放进去时一样的状态收纳在里面。

  (我忘得一干二净了……虽然回到手边是很好,可是为什么……)

  拉比莎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走近门,试着又推又拉,可是都打不开。

  因为觉得是意料中的事,所以她并没有很失望。她暂且回到床上重新坐好之后,双臂抱胸开始低吟。

  (我明白了。我记得这房间的构造和气氛,这里一定是圣园。)

  和之前返回迦帛尔接受考试的时候,圣园给她当作宿舍的小房间一模一样。加上连行李都被送进来,所以不会错的。

  拉比莎昏过去之后,不知哪个医疗所员发觉她的身分,出于关心而连络了圣园吧?她的亲人只有担任园丁一职的哥哥哈迪克,所以这种处置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我被关起来了,表示哥哥哈迪克真的受到监视了。)

  哈迪克不可能会把拉比莎安置在上锁的房间里。恐怕连络上的是接受占星教义的其他园丁,结果连拉比莎都遭到囚禁。

  尽管明白现状,可是这样的情况,别说放心了,反而更让她着急。

  (哥哥只是受到监视吗?他知道我在这里吗?不只是哥哥而已,黎度也在等着我……我昏睡几天了?把我关起来的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疑问与不安陆续浮现,令拉比莎坐立不安。她在衣柜那边寻找有没有可以破坏门锁的东西,但当然不会有那种东西。不过她发现水壶里有水,铜制的附盖小碗里有椰枣乾,衣柜旁边的麻袋里有备用的乾草。

  (还挺亲切的嘛。之前明明突然盘问我,还打算杀掉我……)

  拉比莎困惑地想,胡乱猜测水里会不会下了毒。虽然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舒适的监禁环境,不过在目前为止的经验中,这监禁待遇无疑是最高级的。

  (不对、不对,我怎么能习惯被关啊?现在不是分等级的时候!)

  尽管松懈的紧张感恢复了,不过因为机会难得,拉比莎使用了房间里的物品。她把椰枣乾放入口中,将水倒进脸盆里,然后把脸盆和行李一起拿到屏风的另一边。

  (身上都是尘埃。反正有替换衣物,就趁现在把易体弄干净吧。)

  长下摆的上衣沉稳的绿色变成奇妙的苔绿色,穿在下面的白衬衫袖口和领口全都变成茶褐色。到处都看得到沾染的血迹。

  (对了,这是巴德的……没能救到你,对不起……)

  拉比莎想起那个像弟弟一样的少年,她仔细摺好衬衫,并深深鞠躬。

  她用湿布用力擦头和身体时,突然有人敲门。

  「喂,怎么啦?起来了吗?你在里面吗!?」

  「啧!」

  听到男人的声音让拉比莎非常着急,她翻找行李寻找包裹身体的衣物。她随便披了一件上衣,蹲在屏风后面叫着:

  「不要进来,我正在沐浴!」

  「咦?啊……对喔,你是女孩子嘛!我、我现在就离开,你放心吧!」

  在门外叫拉比莎的男子听到之后,用比拉比莎还狼狈的语气说完,随即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不知跑去哪里了。

  拉比莎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沐浴完毕后,匆匆穿戴整齐。

  (关我又叫我放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拉比莎板着脸大口吃着椰枣,没多久,刚才的男子回来了。

  「刚、刚才不好意思。水够用吗?如果有想要的东西,我可以拿来。」

  「这里是圣园吧?如果需要什么我会自己去拿,帮我把门锁打开。」

  拉比莎以粗鲁的口气回答后,对方用十分抱歉似的声音回说:

  「抱歉,我不能那么做。在状况稳定之前,要请你待在这里。」

  虽然表示过意不去,话语的内容却很强硬。火大的拉比莎大声骂说:

  「什么嘛,别随便决定别人要待在哪里!先是用莫名其妙的命令书叫我回来,还说无法矫正就要杀了我。这次又莫名其妙把我亲切地关起来,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那、那个我们现在也在反省。那只是一部分过于激进的人们的行为而已,不是全体的意见。真的!我们准备了更礼貌的待遇……!」

  男子马上招架不住似地开始在门外找理由。

  「虽说做出错误的选择,但既然你是辛姆辛姆的使者,就不能让你受伤,这是大多数人的意见。只不过,现在如果你引起混乱,我们会很伤脑筋……」

  「引起混乱的人是你们。占星之徒和『沙岚』私通喔。」

  拉比莎瞪着格子窗,用强烈的口吻说道,但她没有再说下去。毕竟就算在这里说服对方,事情也无法解决吧,而且她还有其他想问的事。

  「我哥哥怎么了?就是园丁哈迪克。他没事吧?」

  「尝、当然。他之前是使者,也是我们重要的园丁伙伴。他很好。」

  「和我一样受到监禁吗?」

  见男子默不作声,拉比莎觉得应该就是如此。

  (因为哥哥的脚不好,要关他比我还简单。只要拿走他的拐杖就好……)

  光用想的,拉比莎的脑海就似乎快沸腾了,她紧咬着嘴唇。

  (他过普通的生活就很辛苦了!现在的哥哥能像那样独自行动,完全是因为他之前拚命练习使用拐杖。要是被关之后肌力变弱,之前的努力就全泡汤了……)

  如果只有自己就算了,一想到哈迪克的遭遇,拉比莎怎么也无法保持冷静。

  (要快点把他救出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必须离开这里。)

  拉比莎瞪着门,为了寻求逃脱的方法而开始猛烈动脑。

  (瞄准开门的瞬间是不行的。对方也有戒备。法纪鲁不会来地底下,就算法纪鲁会来,我也想保留生气。不能使用精灵,因为要是弄不好就会被活埋……)

  不管怎么想,还是必须有让男子打开门,然后离开房门,并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的那一瞬间才行。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不使用特别的能力就做到那一点呢?

  (这个房间里有可以利用的东西吗?)

  拉比莎迅速扫视房间后,男子小心翼翼地对她说:

  「喂、喂,你怎么突然安静下来……如果没事的话我要走了喔。已经是午睡时间了。下次我会在傍晚送食物过来……」

  (在那之前就没有开门的机会了吗?我不能等那么久!)

  拉比莎一着急,立即有一个计划在脑中浮现,虽然有点不安,但是她姑且依赖那个计划。

  「等一下。你说我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就会替我拿来吗?」

  「是啊。不过,烛台、尖锐物品或鸽子不行喔。只有判断没问题的东西而已。」

  「那我要水和食物,我肚子饿死了。」

  拉比莎按住肚子之后,男子从格子窗看进房间里,点头说:

  「我明白了,马上拿来。」

  「我讨厌饭后没有茶和点心,我要加了大量糖蜜的薄荷茶。」

  离开的男子听到拉比莎的话之后把脸转回来,再度点头。

  「薄荷茶嘛。我会准备。」

  「点心就用阿梅托店的※练果子好了。我要加了腰果和杏桃的那种。每一块都要比拇指厚才行。要好好帮我找喔!」(译注:用类似麻糟的皮包起来,可塑形的日式甜点。)

  就拉比莎所知,那家点心店位于市场最里面那一区。店主阿梅托有一个坏习惯,就是喜欢在把东西交给客人之前,和客人聊很多话。

  「知道了、知道了。其他还有吗?」

  「嗯,现在嘛……啊,全部弄好之后再一次拿来喔。」

  拉比莎赶紧补充谗,同时自大地双臂抱胸,故意傲慢地朝向旁边。

  「女生的房间要是常常有人进出,我会很困扰的。一次弄完吧。」

  「我、我知道了啦。真是的,没想到是这么任性的女孩……」

  一边在口中喃喃抱怨着,男子这次真的走掉了。

  仍面朝旁边侧耳倾听的拉比莎,等到完全听不到脚步声之后就迅速站了起来,环视四周,确认房间里的物品。

  床、桌椅、屏风、衣柜、水壶和脸盆、装了乾草的麻袋、自己的行李……

  (好,机会只有一次。无论如何一定要成功!)

  她先移动屏风挡住从格子窗看进来的视野,然后赶紧动作。

  男子正快步走在圣园内部的走廊上,匆匆赶回被关的少女那里。

  他的胸前抱着一个大型编织篮,放着水、餐点、茶以及练果子。

  「真是的,那个店主也太爱说话了吧……」

  男子一边疲惫不堪地发牢骚,一边抵达他要去的房间,然后把篮子放在地上,伸手进怀中摸索。

  男子拿出钥匙的同时,单手咚咚地敲着门,对着应该在房间里的女孩说:

  「喂,我把你要的东西拿来了喔。可以开门了吗?」

  他等了一会儿,可是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

  「喂,怎么了?……该不会在睡觉吧?真是受不了。」

  尽管因为是年轻女孩的房间而犹豫,男子仍慢慢踮起脚尖从格子窗窥探。

  细小的灰尘飞舞在从天窗照射进来的白光中,木桌就在天窗的正下方。

  那倒无妨,但不知为何,椅子放在桌上。

  (……?)

  男子环视房间寻找少女的身影,发现绿色的衣摆摊开在地上后,他倒抽了一口气。

  「喂、喂……!」

  男子赶紧放下脚跟,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打开门锁。门打开了之后,男子跑向精疲力尽地俯卧在地的少女使者。

  「怎么了?振作一点!」

  男子踢飞散落在地上的乾草,并在那一瞬间推理了状况。大概是少女把椅子放上桌子,准备从天窗窥视外面,却失去平衡撞到石头地板了吧。

  男子脸色苍白,拚命地伸出手,但抓到的手臂却一用力就捏扁了。

  「咦?」

  明明没有那么用力啊,男子狼狈地直接把手臂抓起来之后,感觉非常轻。而且他一挪动,包着头巾的头就从脖子上软绵无力地掉落地板。

  「噫——!?」

  他不禁抱手臂放开后,乾草就从领口和袖口飞出。到这里他终于注意到了。这样说来,这件衣服是她被送到这里时穿的,沐浴后的少女,应该换上更干净的衣服才对……

  「糟了!」

  男子慌张地回头看向背后时,拉比莎老早就从屏风后面冲出来,穿过门缝跑到圣园的走廊上了。她手中不知为何紧抓着脸盆。

  (因为头巾给了拉比莎二号,情况紧急时就戴这个吧!)

  慌乱之际,拉比莎一边认真思考起这般混乱的事,一边观察周遭的情况。

  岩壁裸露的天花板有采光的洞,是圣园内部随处可见、极为普通的走廊。拉比莎觉得自己好像来过,但也觉得好像是完全陌生的区域。

  (我所知道的只有圣园的极小部分,如果哥哥不在他自己的房间,我就伤脑筋了……)

  因为拉比莎想得到的地方只有那里,她只能以那里为目标。可是,拉比莎完全不知道要如何从这里去哥哥的房间,所以她已经开始伤脑筋了。

  (唔,总之以辛姆辛姆的圣域为目标比较好吧。)

  如果是去那里的路径,拉比莎就确实知道了。毕竟圣域是地下圣园里最明亮的场所,又有水声,还和各个区域相连,所以一定很容易就能找到。

  然而就在拉比莎如此下定决心时,通道在眼前明确地分成左右二条。

  「咦咦?是、是哪一边?」

  拉比莎转着头观察这二条路,但是二条路的景色看起来都差不多,她无法立刻做出决定。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背后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以及男子慌张的声音。

  「快起来!使者女孩逃走了!快帮忙追!」

  他大概正把午睡中的同伴一一叫醒吧。脚步声变成不只一双,吵嚷的空气开始膨胀。这样一来,迟早会被找到。

  (嘿,既然如此……!)

  拉比莎下定决心,伸出食指,发动犹豫时的最后绝招。

  「到~底~要~去~哪~一边?要~去~辛~姆~辛~姆的、果实、所在、方向……」

  她眼神严肃地盯着前方,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则是迅速地交互指着左右。这时——

  ————砰……

  有人在拨弦。

  拉比莎惊讶地抬起头,侧耳倾听。

  ——————砰……

  某处有金色的飞沫溅起。

  察觉之后,拉比莎自己也在无意识之下,抱脸转向左边。

  (……这里?)

  在她自问时,她感觉到人的气息从背后涌来。没有思考的余裕了。

  (是这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我有这种感觉!)

  拉比莎勉强在被发现之前开始跑,顺利地在平缓曲折的走廊上前进。

  砰……

  声音再度响起。声音彷佛在向拉比莎招手,告诉她「是这里喔」。

  ——砰……

  好像搞错了岔路,声音变得有点远。拉比莎转身,强硬地改变方向,冲进另一边的通道。她也因此几乎撞上迎面而来的园丁。

  「呜哇!?」

  「抱歉!」

  拉比莎把脸盆立起来,向文件被撞掉的园丁道歉,此时从背后追上来的绿袍人群映入她的视野中。

  (呜哇哇哇,大事不妙了!)

  拉比莎吃了一惊,用更快的速度奔跑。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不觉得累。彷佛被什么吸引似地,她什么都没想地继续向前跑。

  (是这里……)

  当拉比莎前进时,她发现走廊前方逐渐亮了起来。

  (在哪里……)

  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的胸口忽然变得痛苦。

  通道变宽,亮光满溢到让人想不到是地下的空间,就在眼前不远处。

  「等一下!不要再前进了!」

  拚命喊叫的声音敲击她的背。与其说是单纯的制止,语气更像是恳求。

  「停下脚步,拜托你!拜托你别再……」

  (他们好像害怕着什么……)

  拉比莎一边不可思议地想着一边前进。穿过幽暗,脚跨进敞开的空间,拉比莎用跑步的气势前进,而不习惯的明亮让她瞬间头晕目眩。

  「不……不要看啊!!」

  背后响起哀叫的同时,拉比莎停下脚步。金属器皿从她的手中掉落,发出尖锐的撞击声。

  (——咦?)

  她睁大眯起的眼睛,凝视着出现在眼前的景象。

  通透性高的玻璃质岩石所做成的圆形天花板。

  从那里注入的太阳光重覆复杂的折射扩散,变成柔和的光线粒子,让所有在场的物体都发出温和的光辉。

  不管是谁都会不由得感到敬畏.是夸耀大自然威仪的美丽的辛姆辛姆圣域。

  在那庄严的场所中,浮现心头的圣树之姿——不见了。

  那里只有好像快被光线压碎似地、褐色乾枯的老树而已。

  (辛姆辛姆……?)

  那个就是了吗?实在好寒酸。

  拉比莎茫然地站在原地,凝视着圣树面目全非的模样。

  在她看着这幅光景的时候,一片叶子轻飘飘地掉落。

  干燥的叶片,在散落根部的几千片相同的尸体上,无声无息地着地。

  「呜呜……」

  背后传来不知是谁的呜咽声,还有某物倒下的声音。

  拉比莎回头,追着自己的其中一名园丁双手捣住脸,跪在地上。

  他的两侧站着好几名园丁。他们穿着成套的绿袍,表情懊恼地扭曲,咬着嘴唇,没有人从正面望向自己。

  他们明明是追着自己过来的,却都靠着墙边,没有人打算走近。

  (……啊。)

  看到他们那副模样之后,拉比莎终于注意到他们在害怕什么了。

  她僵硬地把头转了回去,独自一人,正面与那幅景象对峙。

  「我们已经尽力了……」

  拉比莎听到压抑的声音。

  「拚命地做了……!」

  拉比莎听着那彷佛从遥远世界传来的声音,她跨出脚步。

  辛姆辛姆的周围有泉水。要走到辛姆辛姆旁边就要过桥,走上宛如包围树干似地围绕着树的人工陆地才行。

  从桥上往下看,水面上漂浮着大量褐色的枯叶。

  水没有流动。虽然微微摇晃,但却是静止的。

  拉比莎走路时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像昆虫褪下的壳一样的落叶在脚下碎裂。

  拉比莎停在凋敝的圣树前面,伸出手悄悄呼唤着。

  「辛姆辛姆……」

  她的手掌、耳朵与脸颊贴着树干,闭上眼睛确认树皮中的颤动。

  「让你变成这样,对不起。」

  听不到把水吸上来的声音。

  想想真不可思议,因为拉比莎从未想过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可是亲眼目睹之后,拉比莎十分认同了。这就是迦帛尔。

  被不安与怀疑折磨,疲惫到了极点,就是现在迦帛尔的样貌。

  是自己的使者之旅所带来的另一个结果。

  「……对不起,我是个不中用的使者。」

  拉比莎张开双臂,像是拥抱树干似地闭上双眼。

  「暴动的时候,还有在那之后,我如果做出更不一样的事情,说不定就可以防止现在的混乱。我偶尔会想,如果使者不是我而是其他人的话……对不起。」

  拉比莎用力地将身体压了上去,挤出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喔,辛姆辛姆。你明明病得这么严重了,可是我还是认为,自己能被选为使者真是太好了…

  喉咙痛了起来,泪水从眼角流下。

  「可以遇见很多不同的人,也可以增加喜欢的事物。我不认为要是让别人当使者就好了,我不希望使者不是我。就算有更优秀的人,可以代替我做好一切事情也一样。」

  在旁人听来,那应该是段令人困扰的话吧,可是拉比莎不会退让,虽然她知道自己能力不足。

  「……所以,至少让我把自己办得到的事情全部完成。」

  拉比莎悄声说道并张开眼睛,抬头仰望头上的枝叶。

  「我要用我的一切身心来帮助你。我和你约好,我绝对不会放弃,直到最后。」

  虽然几乎全部枯萎成褐色,但仔细一看,仍有勉强维持住绿意的部分。

  还来得及。在完全枯萎之前,应该有什么能做的事。

  太阳色的眼眸一直凝视着那仅剩的绿意,喃喃说:

  「所以,辛姆辛姆……请你不要后侮选择了我。」

  拉比莎的身体和手掌离开树干,为了向众人传达仍有希望,正要往回走时……

  ——就在那时,一阵风吹来。

  明明是在地下,却吹起了风。就在拉比莎惊讶地环顾四周的短短一刹那间,世界忽然瞬间远离了。

  (咦?这个感觉……)

  她知道。就在她这么想的同时,一个轻轻的声音在胸口响起,拉比莎回过神来。

  她的视线往下一看,双手的手掌上出现一根树枝。

  「……咦?」

  她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那根树枝。

  长度大概等同于拉比莎的手肘到指尖吧,最粗的部分也只有小指那么粗,前端有三片树叶和几株嫩芽,非常柔软又新鲜。

  不知何时,掉落在她摆在胸前的手掌上。

  (就像得到种子的时候一样……)

  拉比莎无意识地如此想了之后,突然吃了一惊,她猛然仰望辛姆辛姆。

  在她的头上,衰老的枯枝和拚命想要发芽的年轻树枝交叠着,静静地俯视着拉比莎。从枝叶的缝隙间溢出的金色粒子始终很温和。

  「谢……谢谢你,辛姆辛姆……!」

  拉比莎满脸通红地道谢,紧紧地将嫩枝抱在胸前,这次真的转身往回走。

  ——你又选择了我。

  喜不自胜的心情涌上心头,拉比莎用和来时完全相反的轻快步伐走过了桥。

  仍聚集在墙边的园丁凝视着回来的拉比莎。

  「还没有枯萎喔~辛姆辛姆没有枯萎!」

  拉比莎向他们高举嫩枝呐喊之后,慌乱的吵嚷声传了开来。

  「还来得及。辛姆辛姆没有舍弃我们,它只是告诉我们而已。它把我们的心映照出来,给我们看。告诉我们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拉比莎粗略地环视绿袍人,并指着辛姆辛姆的方向。

  「你们不要误会了。那么想的不是辛姆辛姆,而是你们。辛姆辛姆会感受到人心成长,也会枯萎。打从你们对于现在的自己开始抱持疑问时,辛姆辛姆就枯萎了。所以只要你们发觉那点,重新来过,辛姆辛姆一定能再度恢复活力的!」

  拉比莎坚定地说完后,好几个和她眼神交会的园丁露出畏缩的表情。

  「你说,我们对自己抱持怀疑?」

  「没错。其实你们也觉得很奇怪吧?居然把伙伴关起来,还派出讨伐队。」

  拉比莎一边点头一边望向声音的来处,发问的男子露出苦涩的表情。

  「可是,有时也是必要的。我们身为园丁,为了保护辛姆辛姆和迦帛尔……」

  「你叫什么名字?」

  拉比莎问道,男子一脸讶异地回答:

  「哈桑。」

  「哈桑就算不做园丁,离开迦帛尔,也还是哈桑。」

  拉比莎连身体都转向他,把手中辛姆辛姆的树枝往前伸出。

  「如果将来你变成单纯的哈桑时,你能在辛姆辛姆面前,说不会对自己现在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吗?」

  看着鲜嫩的绿叶,他的表情明显僵住了,他稍稍后退。

  「你在威胁我吗?」

  「不是。如果要说的话,很遗憾,现在没有我出场的机会。」

  拉比莎眉尾略为下垂,环顾四周,深感遗憾似地说道:

  「可是就算那样,我也想请各位把力量借给我。长久以来,迦帛尔身为辛姆辛姆的城镇,真的做得很好。如果关上城镇的大门,只看美丽的事物,只待在了解彼此脾气的人旁边,当然可以生活得快乐又和平。」

  一想到直到短短一年以前,自己也幸福地住在此处,拉比莎现在内疚的心情大过怀念。虽然快乐的回忆依旧,但拉比莎不想今后只依赖那个回忆活下去。

  「可是,我已经不想要那样的迦帛尔了。一个人是无法得到幸福的。迦帛尔明明是在严酷的沙漠大地上,为什么会忘了那一点呢?」

  拉比莎呼吁般地看着每一个人的脸之后,他们狼狈地别开视线。

  「最能感受到那一点的,应该就是迦帛尔里,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详的园丁才对。因为感受到那份迷惘与霏恶感,辛姆辛姆的种子才减少了不是吗?」

  这是从哈迪克那里现学现卖来的,虽然这种说法没有正式公开过,可是好像也有人知道,拉比莎感觉到好几个人惊讶地抬头。

  「可是,你们却关闭自己的心眼,还说是为了迦帛尔?把责任推给头衔,就可以做出奇怪的事吗?说是为了大家,自己却不在其中,那是什么道理?」

  「你、你还年轻,才能说出那种话。你什么都还不明白!」

  旁边传来像是难以忍受的怒吼,拉比莎吃了一惊,身体微微缩了一下。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交给年轻人就会突然发生变化。因为年轻人很急躁,马上就要求成果!」

  说话的人,是年纪即将步入老年的年长园丁。对方指着拉比莎,口沫横飞地说:

  「耗费长时间培育起来的东西遭受破坏,你能明白那些人的心情吗?压抑自己的心情来认同,终于开始认为这样就好了的时候,一个只活了十几年的家伙竟不知羞耻地跑出来,说你们错了,然后开始大肆破坏。改变哪能那么突然!」

  怒骂声回荡在圆顶型的岩石天花板里。这在圣域里是很难想像的光景。

  「你稍微考虑一下镇上的老人。你因为自己是辛姆辛姆选出来的使者,就得意忘形!你仗着辛姆辛姆的权威,认为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

  一开始还提心吊胆地倾听的拉比莎,最后出现生气的表情。她突然往前走,不客气地走近男子,拿出辛姆辛姆的嫩枝。

  「那,这个给你。」

  然而男子看到那根嫩枝之后,立刻一脸惊慌地往后退,他周遭的园丁也慌张地拉开距离。拉比莎皱着眉头站住脚跟,她没有收回将辛姆辛姆的嫩枝往前伸的手,开口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辛姆辛姆不是赋予权威的东西,而且如果认为自己错了,就要修正吧?那样一来,不就会变得正确了吗?难道你不会吗?」

  因为生气,拉比莎说话的方式变得有点粗鲁,还开始挑对方的语病,不过她并不在意。

  「别把自己的懦弱怪到别人身上。如果你有闲工夫去压抑心情来认同,自己站起来破坏不是更好?你们不要仗恃自己年纪大,就随便抱怨!」

  「少、少说蠢话!我和你的状况不同。你是辛姆辛姆的使者,也是精灵使,不是吗?而且你哥哥之前也是使者,能力好,又具备各种知识……」

  「没错,我很幸运,所以我正在做我能做的事。」

  控比莎一说完,周围霎时静得滴水可闻。

  她用太阳色的眼眸笔直看向男人们,放下手臂明确地驳斥。

  「我正在做自己所能做的事,没有任由你们指责的道理。」

  凛然响起的声音穿透而出,毫无窒碍地消失在空气中。

  ——每个人都无法动弹。

  拉比莎彷佛为了保护背后枯槁的辛姆辛姆似地站着,手中拿着嫩枝,和从天洒落的光芒同色的头发与眼睛,因那光之粒子而熠熠生辉。

  不论是她的话语或眼神,还是她站立的姿态,都不见丝毫动摇。

  最适合以「相形见绌」这句话形容的感觉,几乎所有在场的园丁都体会到了。眼前的少女和自己截然不同。

  因为她是辛姆辛姆的使者吗?

  「我哥哥在哪里?」

  她发出的明明是极为普通的声音,但半数的园丁都害怕似地肩膀震了一下。

  「我想去救我哥哥,谁要来帮我?」

  太阳色的眼眸环视四周,几乎所有的人都羞愧地垂下视线。

  「……这样啊。」

  拉比莎用失望的声音说完,正要离开时,夸张地踢飞了掉在地上的脸盆,喀啦喀啦喀叩叩隆——!吵闹的金属声响彻宁静的圣域。

  「哇哇!糟、糟了!」

  那个声音让每个园丁回过神来。每个人都用不知所措的视线,往返于慌张地追着脸盆的拉比莎背后,以及一脸困惑的同僚之间。

  「喂,怎么办……」

  难以表态的众人,开始和附近的伙伴窃窃私语时,连接正门的通道突然传来激烈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叫声。

  一开始因周围岩壁的回音,还听不出那句话的意义,但一名园丁飞奔进圣域,他清楚地说:

  「——快逃!」

  唐突的劝告让众人目瞪口呆,注视着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同僚。

  「快逃、总之快逃!待在这里会被杀的!」

  「喂、喂,怎么了?你先冷静……」

  「没有那种闲工夫了!红发男子——」

  他甩开园丁要抓住他肩膀的手,眼睛张大到眼角都快裂开,大吼着:

  「『沙岚』来了!!」

  *  *  *

  ——有种讨厌的感觉。

  杰泽特几乎是在无意识下产生这种感觉,左右转动着夜色的眼眸。

  排列在道路两旁的摊子与行人,以各自的速度移动,接二连三地从视野前——兜帽的阴影之下离去。当杰泽特为了让视野更好而将兜帽往上卷时,旁边立刻有人告诉他:

  「不要随便露脸,要是被熟悉的园丁看到了,就无法蒙混过去了。」

  「拖歉……」

  杰泽特缩起脖子道歉,再度把脸缩回兜帽深处。

  但他很在意周遭的状况,因此麻烦旁边的萨允帮他看。

  「有奇怪的家伙吗?像是眼神凶恶、带着刀、警戒着四周的人。」

  「除了你以外吗?」

  「……呃,对。除了我以外,麻烦你了……」

  「没有。男人们虽然都提心吊胆,不过最近都是这样。」

  虽然萨允的口气很冷淡,可是从他的样子推测,他似乎有好好帮杰泽特查看。尽管杰泽特很担心,可是他暂且点了头。

  (是从这里无法确认,还是已经走过去了?我的确感觉到了杀气……)

  虽然四处没有确实感受到杀气的证据,但不可思议地,杰泽特这个直觉从未失误过。拜此所赐,他自己在工作的时候,也有把气息压抑到极限的习惯。

  (『沙岚』潜进来了吗?虽然伙伴在戒备,但坦白说,除了前旅团成员之外,一般人很难分辨……不过,就算是认识的面孔,只要遮起来就没辙了。)

  当杰泽特思考时,旁边突然有人搭话。

  「喔,萨允!我听说了喔,你早上上课的时候,居然把墨汁滴到大胡子老师的长袍上!他脸色大变,好像跑去申请送洗了!」

  听到那几乎让人认为和近来的迦帛尔不搭的开朗声音,杰泽特和萨允的心脏同时吃惊地跳了一下。杰泽特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在长袍的腰际,萨允一边掩护杰泽特,一边回应对方的话。

  「已经传到你这个守门人的耳里了吗?真是输给你了,还没干吗?」

  「哈哈,大胡子老师从下午开始请半天假,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毕竟他很谨慎耿直,大概无法忍受做园丁的工作时没穿长袍吧?毕竟最近的风纪本来就很严格,就算是本职的园丁,能进出圣域的人也很有限。」

  「这样说来,你今天不去守圣园的门吗?」

  「是啊,今天是宝贵的假日。对了,那位园丁先生是哪位啊……」

  对方伸长脖子窥视萨允背后,萨允连忙慌张地改变站立的位置。

  「哎呀,下次再和你慢慢聊。我们有急事!」

  「喔,我也要去叫坏小鬼集合来吃饭了!话说回来,他是谁呢……」

  「就、就别管是谁了嘛,反正你今天又不当班!」

  (喂喂,你那种说法反而会让对方起疑吧。)

  虽然迦帛尔的教育很有风格,可是教养方式果然很单纯吗……杰泽特不知为何用自以为了不起的心态想着,在着急得不得了的萨允后面缓缓咳嗽。

  「咳咳。不好意思喔,守卫先生。我感冒又长针眼,脸变得有点不太想让人看见……现在我们正要去拿药……」

  「喔喔,这、这样啊,那叫住你们还真是抱歉!保重喔!」

  杰泽特发出虚弱沙哑的声音之后,不出所料,休假的守卫慌张且干脆地放了他们。

  「……据说比小偷的把风者更糟糕的,就是迦帛尔的好好先生。」

  杰泽特把在其他城镇流传的玩笑话告诉萨允之后,他感觉到萨允瞪了他一眼。

  「你该不会老是在干这种事吧?」

  「可以的话我是想那么做,不过没有那种闲工夫。」

  「那家伙该不会也是被你这样骗了吧……」

  杰泽特实在无法对萨允的喃喃自语置若罔闻,不过因为他对于自己主动吐槽也有点后悔,所以闷不吭声。接着,萨允果断地表现出自杀式攻击的意志问道:

  「……我问你,给那家伙这个的,就是你吧?」

  虽然是全部由代名词组成的难懂句子,但杰泽特只从兜帽的阴影处瞄了萨允一眼,就推测出那句话正确的意思。萨允的手指好像抓着什么挂在胸前看不见的东西。

  「嗯。」

  那又如何,杰泽特用这种语气简短地回答后,萨允也像是感到没趣似地回答:

  「喔。」

  之后,两人都默默无语地继续往前走。

  …………

  真尴尬。

  (喂喂,提议要我和这家伙一起去营救拉比莎的到底是谁啊……)

  虽然就是自己,可是因为太尴尬了,杰泽特不禁想找代罪羔羊。他在从萨允那里拿到的绿色长袍里轻轻噘嘴。

  (既然被拒绝就死心了吧,像个男子汉一样把往事放沙流。)

  杰泽特虽然如此心想,但若被问到如果立场对调,他是否也能放沙流,就有点困扰了。他也觉得自己应该会一边叫着这样太浪费沙子了吧之类莫名其妙的理由,一边恼羞成怒。

  (……不过,这表示在拉比莎的事情上,我还是有点信用的。)

  如此转变念头的瞬间,态泽特猛然抬头,停下脚步。

  (很近。)

  他又感觉到杀气了。在他注意到的同时,手立即碰触隐藏在长袍中的刀。

  「什么事啦?」

  当萨允讶异地回头时,杰泽特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像鸟鸣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

  「什么东西?」

  又听到了,是尖叫。

  (在建筑物里——)

  杰泽特的视线绕行四周,风景迅速流过眼前,他从某一点上感觉到烧灼般的气息。

  (是那里。)

  沿路有由屋顶或走道连系的方形建筑群,黏着似的危险气息从中渗出。萨允望向杰泽特的视线前方,喃喃说:

  「那是镇议会的本部。少数商谈不会在议会场进行,而是在那里。」

  萨允还在解说的时候,前面的低矮建筑物屋顶上出现了人影。人影背后的高耸建筑物墙面上有门,人影是猛然打开那扇门跳出来的。

  「来人啊!来人啊!」

  是披着面纱的女子。她发出适合用刺耳来形容的尖叫声,一边挥舞着披在盾上的薄布,一边对着路上的每个人大叫着。

  「来人啊!快来人啊!!」

  在杰泽特领悟到她衣服上的不是红色图案而是鲜血时,他立刻冲了出去。

  「喂!?」

  萨允吃惊地跟上。其他慢了半拍的行人也陆续发觉事态严重,像是追着两人似地开始慌张地跑进建筑物里。

  (镇议会本部……打算先瞄准中枢吧?已经事先调查过了吗!)

  杰泽特确信那是袭击。刚才感觉到的讨厌气息是正确的。镇上已经有不只一名凶徒潜进来了?如果已经选定目标,就表示对手比想像中还要冷静。

  (札库罗喜欢盛大,他也可能一到达就盛大地采取行动。)

  不是为了杀人取乐,而是认真地来猎捕迦帛尔。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家伙称心如意……!)

  杰泽特冲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时,血的气味随即缠住鼻尖。狭长的通道右侧与正面有几个挂了门帘的出入口,左侧正中央则有一个敞开的大型入口。杰泽特毫不犹豫地从正面进入之后,背后的萨允发出了呻吟。

  「呜喔……」

  萨允捣住嘴巴,似乎准备转往旁边。接着,杰泽特注意到后面有不只一人的脚步声接近,于是他把萨允往外推,只关上双开木门的其中一扇。

  「你去说明吧,等大家都明白状况之后再进来。」

  杰泽特头也不回地命令之后,踏入房间里。

  他穿过倒下的椅子和露出填充物的靠垫之间的空隙,迅速确认在桌下或柜子后面的每一个人的状况。一名女子坐在长椅上翻着白眼死去,杰泽特用她旁边的人的长上衣,把她的身体从头盖住。

  杰泽特一边避开积在地上的血水,一边走进房间深处,他感觉到在角落一张被推倒的小圆桌下有呼吸,探头去看,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用自己的上衣裹着身体发抖。

  「放心,盗贼已经不在了。你得救了。」

  杰泽特小声对他说了之后,他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张大的眼睛里慢慢浮现泪水。

  「啊………园、园丁先生……」

  「嗯。」

  杰泽特轻轻点头,因为对方好像没有受伤,所以他站起来,走向下一个地方。放置在房间中央的大长方形桌子下面,仰躺着一名好像胸口被砍伤的男子。

  「你听得到吗?」

  因为对方还有脉搏,因此杰泽特试着对他说话,他闭着眼睛微微点头。

  「杰泽特,抱歉来晚了。」

  杰泽特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子着急的声音,他抬眼一看,是两名从塔拉斯伐尔来的伙伴。

  「里面的门大概连着下面的走廊。快追。」

  杰泽特对着伙伴指向背后清楚地说。他一边听着两人点头跑去的脚步声,一边看着那些迦帛尔人,并站了起来。

  「一息尚存的只有他而已,把他送去医疗所。还有一个人幸存下来,在那张桌子下面。现在别哀悼其他人了。不如赶快回家去,叫家人别外出。」

  「是、是谁、做这种……」

  「是『沙岚』。他们正式发动战争了。就算发现他们,也不要随便对抗。」

  杰泽特一边说,一边走向房间的出口,他走过萨允旁边时,拍拍萨允的手臂。

  「走吧,那些家伙瞄准的是迦帛尔的中枢,最大的中枢就是圣园。」

  被兜帽下锐利的夜色眼眸一瞥,僵住的萨允猛然回神。

  之后,萨允没有转向杰泽特,他卷起吸了血之后变黑的长袍下摆,快步走出房间。

  「……可、可恶……」

  萨允发觉自己除了害怕之外什么都做不到,他浑身发抖。

  然后他咬紧牙关,提振心情,立刻从杰泽特后面追了上去。

  *  *  *

  白光从采光窗射进来,照亮了被岩壁包围的微暗室内。

  从灼热太阳中有如箭矢般被送出的光线,经过大气过滤之后渐渐失去利牙,来到这个地下的房间时,已经是带有温和质感的光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最后的最后,光芒再度遇到了太阳。

  那当然不是指真的太阳,而是指头发的颜色。

  有着明亮发色的人,从刚才就纹风不动,一心一意地面对墙边的书桌。他的背传来一股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和彷佛一幅画般的景象结合,在这气氛下根本无法轻率地对他说话。

  当自己正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突然转头过来。

  「什么事?有事的话快说。还是说你喜欢偷看?」

  他郁闷地眯起和头发同色的眼睛说了之后,从房间外面窥视情况的园丁不由得端正姿势。不久之前只给人理智又稳重印象的青年,居然用明显散发出怒意的视线与语气对着自己,让他受到很大的冲击。

  「抱、抱歉!那个,因为你好像很专心,所以我很难开口……」

  「你的观察力有问题。我没有那么厉害,在受监视的状态下还能专心做事。」

  惊慌失措的辩解被青年粗暴地打断,园丁更加胆怯了。

  「不、不是那样的。我们是为了互相理解,辅佐彼此的工作……没、没错。然后,有临时的辅佐人来轮班了,所以我想介绍一下。」

  「不用,我没兴趣和监视的人打好关系。」

  厉声拒绝之后,太阳色头发的青年——哈迪克再度背向他。

  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举动,园丁一面陷入这种情绪中,一面垂头丧气地拉下门市,他消沉地重新面向后方,告诉待命的轮班人员:

  「如你所听到的,就别介绍了。算了,你只要待到我回来为止,应该没有问题咀……不过,为什么突然把我叫过去啊?你有听说上层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什么都没听说。他们只告诉我要代替你在这期间的工作。」

  明明在室内却戴上兜帽的轮班人员,低声回答并慢慢摇头。

  「这样啊。虽然我认为说不定是要解除监视、啊,不,是辅佐的状态,不过既然命令你来替换,就不可能是那样了。这种事情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园丁才一开口就突然闭上嘴巴,然后立刻激烈地辩解:

  「啊,不是,我也认为这是不得已的措施!圣园再这样分裂成二半,不安感会在一般市民之间扩散,而且现在也没有时间从容地和稳健派商议了!尤其哈迪克是他们的核心,也有私通『沙岚』的可能,所以不能稍有大意……可是……」

  他慌张地摇摇手臂,没自信地小声补充说:

  「总觉得现实的发展,和我一开始想的不一样……」

  不过,大概他判断再说下去就不妙了吧,这次他突然闭嘴,「那,就暂时拜托你罗。」说完之后就钻过通往走廊的门帘,赶紧离去。

  留下来的轮班男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离去的脚步声。

  共用的通道与办公室之间,有一个隔开用的小长方形空间。哈迪克所在的办公室深处还有寝室。这个以门帘分成三部分的空间,会提供给常驻圣园工作的园丁作为私人房间。

  相当于玄关口的这个小房间里也有桌子和木椅,『辅佐者』的园丁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工作桌。方才出去的园丁好像也在认真的工作,桌上还留着的皮革封面上写了『水量调查』的本子与文件。

  可是作为轮班人员派来的园丁,手上并没有拿任何工作用的工具。

  当脚步声远离之后,他把手伸进怀里,并跨出一步。他把一只手放在通往办公室的门帘上,就这样停止了动作。

  ——要处理使者好像很难,不过使者的哥哥应该可以吧?

  命令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他也和使者一样,对圣园和迦帛尔来说是不好的存在。若不除掉那两个人,迦帛尔就不会再合而为一。虽然很残酷,可是这是必要的工作。

  的确,他也感觉到哈迪克的存在很危险。不管怎么说,哈迪克都要把迦帛尔变成商队都市。明明是因为封闭性才能保住圣地的机能,哈迪克却打算破坏那一点。

  ——我会设法给你机会。在接受我们教义的迦帛尔人之中,你是信念最强的人。我们也想给你机会,让你报脸上的烧伤之仇……

  想到这里,男子的意识移到皮肤紧绷的左颊。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脑海中重现。

  ——我本来是想丢下你这家伙不管的。

  在被火焰支配的某个房间中,脸颊被打一巴掌的疼痛让他猛然取回意识,遮住右眼的魁梧男子用无奈的语气那么说。

  ——因为小拉比莎说无论如何都要救你。不然我才不想救男人。

  当时左颊和身体的一部分已经烧伤了。独眼男子把皱着疼痛脸庞的自己从燃烧的房间里拖了出来,然后在离去之前抛下这句话。

  ——如果害你自杀失败的话就算了,如果不是的话,你要感谢小拉比莎喔。现在你在这里没有被杀,都是多亏那女孩。

  ……和那句话一起朝向自己的、那只眼睛。

  那双略微映着火焰颜色的铁锈色眼睛,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当时自己冒出大量冷汗,甚至让他无法马上动作。

  他领悟到,他捡回了其实很轻易就会被践踏的性命。

  (那个女孩为何要救我……)

  由于那个疑问掠过脑海,所以他现在无法马上掀起门帘,手掌湿淋淋地冒着汗,也停下了脚步。

  他先是了解了性命被夺走的恐惧,然后得到了由衷的安心。

  (为什么那女孩……)

  可是这是自己被赋予的命运,不可以迷惘。那是世界所决定的事。

  (迦帛尔的安稳是必要的。为了世界的均衡……为了心灵的、均衡!)

  男子从怀里拔出锐利的金属,同时跃过门帘。哈迪克迅速转头过去,看到他手中的物体后张大眼睛,然后马上表情僵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但是,哈迪克的脚不良于行,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

  「你是谁?你不是园丁吧。」

  哈迪克刚强的声音没有颤抖。他的视线也只闪过刹那间的惊讶,现在一点也不慌乱。

  「不管你认为我有多碍事,如果是园丁,就不能在辛姆辛姆旁边拿那种东西对着人。」

  那句话意外地刺痛了之前身为园丁的男子胸口,但没有成为他停止行动的契机。男子反而着急又焦躁,打算伸手抓住哈迪克的肩膀。

  哈迪克立刻把支撑着脚的椅子推向男子。虽然因此拉开了距离,可是自己却因反作用力而倒在地上。拐杖得拜托监视者才能用,现在被收在门口旁边。他要逃跑只能在地上爬。

  「悔改吧!承认你们兄妹是招致迦帛尔混乱的最大要因!」

  男子把椅子抛到旁边,一手拿着刀子,用激动到破嗓的声音怒吼着:

  「迦帛尔是圣地!圣地不会犯错,迦帛尔是正确的!」

  「愚蠢。住在那个圣地的是人,培育圣树辛姆辛姆的也是人。」

  哈迪克辛苦地缩起脚,用手臂支撑上身,并严厉地抬头看着男子。

  「我不认为那种利刃可以改变人心,那是输给自己的人才用的手段。」

  「罗……罗嗦!」

  太阳色的视线刺痛了他。不论是发色还是容貌,哈迪克恐怕连灵魂的样貌都和那女孩一模一样。让他有种错觉,彷佛连现在不在现场的她也在瞪着自己似地。

  『愚蠢。』

  她一声不响地用高高吊起的眼神凝视着自己,动了嘴唇。

  『你之所以不会被选为辛姆辛姆的使者、不会被选为精灵使,以及优秀的园丁,都是理所当然的。』

  那从遥远的高处俯视自己的身影,与没有舌头的白色巨像身影重合。

  『好不容易给了你生命,没想到你却如此辜负我的期待。』

  ——欸,母亲。我也想像祖先一样,成为一个很好的精灵使。

  年幼的自己在他的耳中悄声说。男子张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

  啊啊。

  现在的自己,和以前心中的想像有多么不同啊。

  「唔唔……」

  男子握住刀子的手加重了力道,他想把眼前的幻影全部打碎。

  「可恶————!!」

  「住手————!!」

  和吼叫一起挥下的刀刃发出尖锐的声音滑落,男子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有人一边大叫着,一边飞奔进哈迪克和男子之间,用某物击退了利刃。

  男子将刀插在岩石地板上,勉强以单膝跪下。

  他一抬头,眼前出现一个底部凹陷的圆形金属器皿。

  (……脸盆?)

  「喔喔,用上了。」

  男子听到一个似乎很惊讶的声音,他一看,刚才还在幻影中的少女使者就在眼前。她明明自己把脸盆当盾来用,不知为何还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手中的脸盆。

  少女的眼眸马上看向男子,带着激烈的怒气。

  「扔掉!」

  听到眼前咆哮似的怒吼,男子不禁放掉手中的刀。

  (笨蛋,干嘛听她的话!)

  男子着急地命令自己「捡起来」,可是身体却没有动。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迷惘伴随着冷汗再度冒了出来。你之前为什么要救我?

  我本来想杀了你。可是,为什么——

  「……你、你是!」

  四目相交,使者倒吸一口气。她注意到眼前的自己是谁了。

  如果她知道自己救了的男人要杀自己的哥哥,会更加大发雷霆吧。

  男子如此含糊预测,但她只是露出十分悲伤的表情。

  (什……)

  她一脸阴郁地把脚伸到男子的手边,把刀子踢得远远地。

  「拉比莎!你那样做太危险了!」

  拉比莎回头看在她背后终于发出声音的哈迪克,她紧紧抱住哈迪克的脖子。

  「对不起,我来晚了,哥哥,幸好你没事。」

  「这、这可不是受伤就能了事的喔!?你也太乱来了。」

  哈迪克的脸苍白得像是刚做完一场恶梦,声音也十分慌乱。可是他马上就说不出话来,自己也紧紧和妹妹抱在一起。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对不起,让哥哥担心了!我们马上一起逃走吧?拐杖在哪里?」

  拉比莎拿回门旁的拐杖,帮哥哥站起来。在那期间,男子一直坐在地上,什么都不能做,只是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少女使者手上虽然已经没拿着脸盆,可是却紧握住另一个东西。纤细且优美的灰褐色表皮上,有着嫩绿色的装饰。

  就算不是园丁,就算不是迦帛尔的居民,只要是沙漠之民,就会突然领会到那是什么东西吧。

  不厚也没有长刺,叶子形状是前端尖尖的椭圆形,薄到几乎可以透光,这是沙漠地带所看不见的东西。看一眼就知道是特别的植物。

  「辛姆辛姆还活着喔,虽然枯了一大半。」

  拉比莎把那根树枝伸到眼前,男子反射性地后退。

  他害怕去碰触它。少女竟然若无其事地拿着那根嫩枝,她不害怕吗?

  「……我不怕喔,因为我相信。」

  拉比莎说出彷佛回答男子想法似的台词,男子大吃一惊,移开视线。

  她相信什么?我吗?辛姆辛姆吗?还是她自己?

  可是拉比莎没有回应男子的视线,她转过身去。

  「等……等等!失火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

  男子感觉到机会只有现在,他当场发问之后,她转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还要问吗?」

  拉比莎马上转向前方,把手放在哥哥背上走出房间。

  男子愕然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他已经不想去拿在房间角落冰冷地陷入沉默的刀子了。

  (——有脚步声。有人来了。)

  拉比莎和哈迪克一起走出办公室之后,她的耳朵马上捕捉到从外面的通道传来的声音。啪哒啪哒十分慌张的样子,好像正全力朝向这里快跑而来。

  「抱歉,哥哥。大概是有人过来追我了。」

  「躲起来也没用吧。听起来好像只有一个人,看看情况吧。」

  兄妹彼此点头后,立刻卷起门帘,一名园丁飞奔进来。

  「糟了!快点逃到外面去!」

  拉比莎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那个人是直到刚才还担任哈迪克『辅助者』的园丁。他大概十分惊慌吧,为什么哈迪克拿着拐杖、为什么拉比莎在旁边,这些疑问好像全都从他的头脑中飞走了。他指着背后不顾一切地催促着。

  「突然有个红发男人跑进来挥刀乱砍!他一边说着交出金发使者,已经来到辛姆辛姆的圣域了!不快点逃走的话会被杀的!」

  「红发男人?」

  听到这个,拉比莎的脑海中有样东西闪过。

  (不会是那个时候……盯上我而接近的……)

  『那是我的猎物。』

  当时红色的飞沬溅到脸上之后,拉比莎听到那句话。

  杰泽特马上来保护她,所以当时得以逃过一劫,不过——

  (是『沙岚』的首领……那家伙盯上我,来到圣园了?)

  「拉比莎,怎么了?」

  听到哈迪克发出担心的声音,拉比莎回神抬起头。

  (他的目标是我,没有错。可是如果哥哥在我旁边的话,一定连他也会成为目标。)

  在其他的园丁中说不定已经出现牺牲者了。

  「快点快点!从这里面的小门出去,其他人也紧急去避难了!」

  「你先带着这女孩走。」

  越过拉比莎的头,哈迪克拜托园丁。

  「金发使者说的就是她吧,我一个人反而比较容易行动。」

  哈迪克的话还没说完时,拉比莎已往前飞奔出去。

  「哥哥拜托你了。拜托你带他一起逃走,我会为你们拖延时间。」

  拉比莎跑过园丁旁边时,拉住园丁的袖子,用坚定的语气说:

  「那家伙和我还有点事,他不会杀我,所以你们一定要逃走喔。」

  拉比莎说了谎之后,没有回头看叫着她名字的哈迪克,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想追上去的哈迪克失去平衡,在园丁同僚的扶持下咬着牙。

  「……可恶!」

  他马上站起来,分开背后的门帘,用眼神指向掉在办公室地上的东西。

  「可以帮我把那个捡起来吗!」

  哈迪克用激烈的声音说了之后,园丁同僚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子,交给哈迪克。哈迪克把露出刀刃的刀夹在腰带上,刻不容缓地拜托园丁其他的事。

  「先把那个男人带走。把他扶起来,带到外面去。」

  哈迪克说了之后,他才注意到另一个处于茫然失魂状态的园丁,马上跑到他旁边去。哈迪克一边听着背后传来声响,一边拚命地开始拖着拐杖追拉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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