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重重的辉迹 4.发誓

  骗人。

  两人份的脚步声响起,拉比莎一边跑着穿越防壁内部幽暗狭窄的通道,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

  骗人。杰泽特怎么可能会这么刚好来救自己。

  太完美了。无法认为这是现实。会是在做梦吗?

  还是因为看到幻觉而跳下去,现在也仍在幻觉之中呢?

  杰泽特牵着拉比莎的手跑了一阵子之后,把手放在装设在墙壁一角的简朴木门上。确认门内,看看背后,让拉比莎先进去。

  (这里……是仓库,巡视防壁的人用的……)

  不太大的室内乱七八糟地堆积着木箱和麻袋,角落有简陋的木桌和椅子,内面的墙上有采光的小洞。

  杰泽特再度牵起拉比莎的手,拉比莎慌张地跨出脚步。杰泽特一绕到隔开房间前后的木箱另一边,就回头紧紧抱住拉比莎。

  「呼哇!?」

  吃惊的拉比莎发出奇怪的叫声。

  拉比莎的身体为之一僵,环绕住她身体的手臂更加用力。

  (咦?这个,已经可以当作现实了吗?)

  心脏扑通扑通地倾诉着,拉比莎感到不知所措。退五百步来想,如果这是现实,那现实不是很不妙吗?因为在现实中——没错,有个问题。

  (他说,他已经不喜欢我了……)

  在塔拉斯伐尔即将分别之前,他的确说出了含有那种意思的话语。

  他的内心某处有秘密。拉比莎感觉到那一定不是真心的,她虽然知道那个理由,但也无法因此抹去杰泽特说过的话。

  打从那时起,拉比莎和杰泽特都没有见过面。

  也就是说,两人的关系如果不从那时继续下去的话会很奇怪。像这样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紧抱,让拉比莎无法理解。

  (他在分开后改变想法了吗?还是说他的想法没有改变,只是紧紧拥抱而已?啊,鸡道说,其实这不是紧紧拥抱之类的那种意思!?)

  不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拉比莎慌乱地想着的时候,杰泽特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逗弄拉比莎的耳朵。

  「拉比莎。」

  光是这样,拉比莎的心脏就怦怦跳动,她屏住气息,几乎完全无法思考。

  一阵子没听到杰泽特的声音,拉比莎的抗性似乎消失了。

  杰泽特只是叫了她的名字,她的脸就一下子变热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意识地竖起耳朵。

  想再多听一些,想要清楚地听到杰泽特的声音,想要他叫自己的名字。

  还有,可以的话,希望他能说那都是假的。

  当时所说的话全都是假的,不是认真的,所以拉比莎——

  「抱歉,骗了你。」

  拉比莎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她用全身聆听。

  「那时候……分开时说的话。那些,都是假的。」

  拉比莎紧张到手脚的尖端都在发麻。

  自己现在果然是在幻觉中,做了一场称心如意的梦吗?

  「我不能没有你。」

  真的?

  如果这是一场称心如意的梦,既然有这机会,那自己还想再多听一些。

  「你若不在,一切就没有意义了。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我……」

  怎么办?说不定,接下来的梦,真的——

  「喜欢你。」

  ——实现了。

  拉比莎觉得胸口深处的某样东西,紧紧抱住了飞跃起来的心脏。

  「我喜欢你,拉比莎。」

  杰泽特说了第二次,令拉比莎的头晕了起来。身体好像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啊,所以是那样吗?她突然了解了。

  所以就像胸口深处的某样东西,杰泽特也紧紧抓住自己了吗?

  「狠狠伤害了你,对不起。」

  放松了手臂的力气,杰泽特悄悄抬起头。

  「……我打算到死都不离开你,可以吗?」

  明明刚才那么强而有力地呼唤,并且接住自己——

  然而那窥视着自己眼眸的脸庞,即使在幽暗中,拉比莎仍知道他露出不安的表情。

  忍着不眨眼的拉比莎,喉咙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嗯……」

  明明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回应,眼睛却不争气地流下一行泪。

  那之后又之后,溢出的泪水无法遏抑。

  杰泽特再度扭拉比莎拥入怀里,拉比莎紧紧抱住他的胸膛抽抽噎噎地哭泣。

  若是在这里,就算软弱哭泣也无妨,拉比莎如此想着放下心来,涌出更多泪水。

  ……自己似乎把所有累积在心里的东西,随同眼泪一起释放了出去。

  等拉比莎注意到时,眼泪和呜咽都已停止,她只是被杰泽特的手臂包围着。

  两人不知何时坐在地上。拉比莎扭动身体抬起头,杰泽特把手肘靠在放置于地面的木箱上,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搂住拉比莎的肩膀。

  「对不起……」

  杰泽特在等自己停止哭泣。她突然道歉后,他缓缓摇头。

  「不,倒是我被你治愈了。」

  「被我……?」

  自己明明只是在哭而已,拉比莎歪着头,杰泽特凝视着她,徐徐开口:

  「你啊,一阵子不见,又变可爱了耶?」

  「……啊?」

  拉比莎不禁发出非常讶异的声音。

  杰泽特伸出支撑头部的手,捧起拉比莎耳朵上的头发。

  「头发也变长了……」

  杰泽特宛如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并且不知为何把身子往前倾。

  他的指尖触碰拉比莎的脸颊,拉比莎吓了一跳低下头,把手往前推。

  「你、你在说什么啊!?头发当然会变长啊,因为我没剪嘛!」

  杰泽特的胸膛被拉比莎推了一下,他突然停下动作。不久传来他轻笑的气息。

  「真可爱。」

  杰泽特一说完,轻易地越过守备,亲了一下拉比莎的额头。

  (唔啊……)

  内心的慌乱交杂,拉比莎再度被杰泽特的双臂温柔地拥入怀中,不知所措的拉比莎只能把脸颊靠在杰泽特的盾上。

  「我从刚才就很好奇,这是什么?」

  杰泽特拍了一下拉比莎的腰际,越过肩膀问了之后,拉比莎含糊不清地回答:

  「辛、辛姆辛姆的嫩枝……刚才我去见辛姆辛姆之后,它给我的……」

  「唔……」

  杰泽特发出好像在想事情、又好像没有的声音,稍微沉默一下之后开日说:

  「我也从约西卜那里拿到辛姆辛姆的护身符。他说可以再度遇见重要的人。」

  接着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高兴。

  「我见到了。」

  杰泽特用指尖梳着拉比莎的头发,爱怜地抚摸她的头。

  拉比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跳太快了,她好不容易才在脸颊贴着杰泽特的情况下,紧紧抱住他的肩膀。

  (怎……怎么办?明明不能再像这样下去……)

  虽然头脑中心完全麻痹了,但另一方面也存在着一个催促头脑冷静的自己。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房间里面变得比刚才还暗。

  时间一分一秒确实地过去了。因为外面的喧嚣传不进这里,所以这样待着就会不由得忘记了,不过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

  「……我有事想拜托你。」

  杰泽特说话的语气十分规矩,可是他居然说出「拜托」这种可爱的话。

  「你可以就这样躲到一个安全的场所去吗?」

  拉比莎咽了一口气,肩膀不禁颤抖。

  「只要你等着我,不管你在哪里,我一定会回来。」

  她像跳起一般坐了起来,看着他极为认真的表情。

  被杰泽特凝视着,拉比莎不禁想要点头。可是,她用力忍住这股冲动。

  那种说法太奸诈了。

  「我办不到……」

  拉比莎软弱地低语之后,杰泽特稍微垂下睫毛。他的语调变得有点生气。

  「……如果你那么想的话,我也可以强迫你。」

  「杰泽特是不会那么做的吧。」

  拉比莎说出心中的想法之后,杰泽特差点脱口说出自己就是气那一点,他叹了一口气。

  「我是认真的。」

  「嗯,我也是。」

  他们望向彼此。现在拉比莎已经完全离开杰泽特的胸膛,挺直了背脊。

  「……我不想让你去危险的地方。」

  「那一点我也一样。」

  产生反效果了。被杰泽特那么说,拉比莎就更不能躲起来。

  「为此,我明自我应该要做什么丁。为了不再让杰泽特遭遇危险,我明白现在的我所能做的事……和杰泽特的做法不同,可是能一起作战的方法。」

  拉比莎伸出手,触碰杰泽特的刀柄。

  「谢谢你保护我。你救了我……可是,我还是讨厌这个。」

  或许会受伤——拉比莎如此想着,语尾发颤。她垂下视线。

  「不管多么坏……都没有人应该被杀。就算对方说要杀人,我方也没有杀人的理由……我必须阻止这种残酷的事情。」

  杰泽特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听着拉比莎说话。拉比莎继续沉重地开口:

  「不过那只是漂亮话。我知道现实并非如此。不管再怎么费尽唇舌,就是会有无法彼此认同的人。札库罗就是那种人。他如果出现在面前就要逃,尽管知道那是错的,可是那错误只能推给像是你或碧姬那样的人。」

  说出札库罗的名字,被追时的恐惧随即重返身上,拉比莎的背部有点发冷。

  「我把错误推给选择了武器……不得不选择武器的人啊。一边说不能杀人这种漂亮话,一边把事情推给别人。因为我如果不那么做,就无法保护自己。」

  拉比莎说话的时候,表情变得很悲伤。她觉得自己好像只是把没能力当成藉口而已。

  「……是漂亮话啊。把讨厌的事情推给别人,自己却摆出一副廉洁清白的面孔。」

  自己的低语很沉重,内心彷佛快被压垮了。为了甩开那股沉重,她抬起头来。

  「可是,另一方面,我要拚命继续说那漂亮话。」

  拉比莎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看着杰泽特的眼睛。

  她的表情和他以前曾经半夜在床上颤抖的模样重叠了。

  「你已经没办法说这种话了,所以我要代替你。」

  拉比莎自然地伸出手,她用手臂环绕杰泽特的脖子,轻轻抱住他的头。

  「……我要在拚上性命战斗的你身旁,拚上性命说着那些漂亮话。」

  啪!她感觉到胸口有水珠滴落。

  「我不要等待,我也要一起作战。所以,杰泽特你也不要再说等你回来什么的……」

  拉比莎把脸颊靠近抱在怀中的头,闭上眼睛悄声说:

  「……一起前进吧?」

  难以雕开的温暖传来。

  只要有那股温暖,就足以构成拚上性命的理由。

  *  *  *

  吵嚷的空气彷佛通过建筑物的外墙、通过黎度所处的房间墙壁、甚至通过胭脂色的长袍,直接传到她的肌肤上。

  (有东西、在动……)

  黎度集中意识,从蒙眼布后面观察周遭的光。一个、二个……每次提高集中力,之前看不到的光就会如同渗透一般出现,只是隔着墙壁效率果然会变差。她毅然站了起来,快速地走向她认为门口所在的方向。

  「正巫女大人,请问您要做什么!?」

  旁边的光动了,用着急的声音对黎度说话。黎度记得她不是迦帛尔人,而是纯粹的赫萨。好像是为了没有随从的正巫女,被命令作为照料者的样子。

  不过那只是名义上,实际上是来监视的吧。

  「我要到外面去。你不用跟来没关系。」

  「不、不可以。您身为正巫女,不可以那么轻率。」

  「你比我更接近星星的意思吗?」

  黎度看穿她的意图而如此间了之后,女子沉默了。黎度摸索着找到门帘,走出房间。

  (出口在哪里呢?建筑物的形状是……)

  黎度停下来思考后,马上就有不只一人啪哒啪哒地跑过来。

  「正巫女殿下,还没有到您醒来的时间。」

  黎度听过这个声音。昨晚黎度唐突现身,擅自开始对迦帛尔人说教后,就是这名男子把她强押进房间。恐怕是相信伊拉斯的年轻祭司吧。黎度记得以前被硬带到集会场的时候,曾经在大火旁和他说过话。

  他说话的态度虽然恭敬却有点瞧不起人,黎度不太喜欢他。

  「你口中说着那种话,却已经起来了呢。」

  「因为我有很多工作。很忙的。」

  他的口气彷佛在说本来现在不是要应付你的时候。既然如此别管我就好了——黎度非常认真地发火了。

  「如果想说教的话会提供场地,这可是你说的。那件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当然正在准备。请您先暂时在房间等候。」

  「我不是说我很急吗?」

  「因为还有更紧急的事情。即使接近星星的意思,也不能说出任性的话。」

  黎度把视线瞄向在他后面看得到的光。是照顾她的女子。她肯定一五一十地向他报告自己受到正巫女如此威胁。

  黎度看到旁边还有另一个没有发出声音的光。虽然光芒比其他人沉稳得多,不过也是昨晚在恭敬却无礼的祭司旁边待命的人。反正也是一伙的吧。

  (这样一来,根本无法前进……)

  焦虑感愈来愈深。昨晚能说到话的占星之徒只有寥寥几人而已。如果他们能宣扬出去的话是最好,但照这个情况,他们被祭司哄骗的可能性很高。果然除了自己现身,和许多人直接说话之外,别无他法。

  外面一样飘来了吵嚷的空气,黎度不认为那是一件小事。现在这个时期,迦帛尔镇上如果出现什么大动作,那应该和自己不无关系吧。

  「好了,正巫女殿下,请往这里……」

  手被抓住,黎度反射性地甩开之后跑了出去。

  「啊、喂、等等!」

  黎度一面听着祭司把礼貌全抛在脑后的声音,一面看着光的流动推测出口的位置。即使她知道光就是人类,可是她却不知道对方的体型大小,所以不断撞上来人。

  「正、正巫女大人!?」

  「为什么您独自一人……」

  黎度一边被撞上的人用惊讶的声音询问,一边钻过追上来的光,逃跑得还算顺利。她虽然害怕在看不见的状态下跑步,可是她现在知道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拉比莎,你见到杰泽特了吗?也听说我的事情了吗?)

  黎度撞上某个人的某个部位,她抚摸着额头并再度迈出脚步。

  (虽然我没有你那么有勇气,可是,我会试着努力。)

  好像终于到外面来了。周围的光突然倍增。

  (我会试着努力,让那大大的光芒再度出现……!)

  黎度推开光芒走了出去,拉开嗓子大喊:

  「大家听我说!我在集会时所下的托宣,解释是错误的!」

  周围有几人好像注意到她,她听到有人喃喃说着「正巫女大人?」的声音。

  「命运之战什么的都是假的,沙漠之民彼此不需要起纷争。那是错的!」

  黎度把脸朝向各处大叫着说。就她本人而言,那是她从腹腔底部集合了所有力量所发出的声音,可是以往过着沉静生活的少女的声音,要传到广大的训练场境内实在稍嫌薄弱。

  加上她的身形矮小。即使认为好像听到哪里传来了女骇子的声音,但几乎没有人是稍微张望一下就发现声音来源是正巫女。

  如果人口密度再低一点的话,或许会不一样,但很不巧,现在接受占星教义的迦帛尔人正大举涌进训练场。

  受到『沙岚』的袭击,心中不安的人们来请求教义。也有另外一些人,是来组织自卫集团对抗『沙岚』或其他镇上的人。更有人主张应该马上把成为战力的讨伐队召回来。

  几乎所有人的共通点都是相信命运之战,有点强迫似地深信既然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必须不畏死亡地作战才行。

  没有一个人看到事情整体。在平常的生活中突然发生虐杀事件,集团成员开始起纷争,许多园丁从圣园逃了出来。若有人说是因为『沙岚』来了,就会如此相信;若有人说原因出在其他外地人的身上,就会认为原来如此。

  所有的人都竭尽全力对付眼前的事态,没有听到少女的声音。

  更别说他们不认为正巫女会在白天像这样混在一般徒里,独自扯开嗓门大喊。比起偶尔才会在集会场看到的正巫女,经常待在迦帛尔轻松回答问题的修正派人士,对他们来说才是身边值得依赖的人。

  「镇定心神,接受命运。」

  周围人墙面向的一名黑袍人正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语。

  「激战之后将有广大的平静造访。那就是均衡。你们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担负世界均衡的重责大任……」

  「停止!不要煽动他们!」

  戴着蒙眼布、留着橄榄色头发的少女,一边拨开人墙,一边拚命地朝那边露出脸庞。

  「不要相信他!这根本不是赫萨全体的意见!这些人是修正派,是占星之徒里的极少数……」

  「哎呀,正巫女大人。您白天起床,好像有点睡迷糊了呢。」

  相对地,黑袍人用冷静的态度环视四周,呼叫着人墙背后的某个人。

  「正巫女大人在这里,请快点把她带回房里。」

  黎度察觉到背后有一道沉稳的光回应那句话接近过来,吓了一跳的她想要逃走,可是当她再度拨开人墙时耽误了时间,就被追上了。对方抓住她的肩膀,她只能被推着前进。

  「各位,拜托,听我说的话!相信我!」

  虽然黎度在被带出去时仍如此叫着,可是完全没有做出反应的光。

  「欸,拜托你们,你们讨厌战争吧?不要因为是命运就放弃呀……!?」

  太窝囊了,黎度流下泪水。

  尽管宛如呼吁般说着话,但最清楚她的话没有说服力的人就是自己。不久之前还因为命运而放弃一切的傀儡,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

  受到改变的人只有自己而已。对其他人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

  有她在很方便,没有的话也不过如此。

  如果她说出多余的话,只要抹杀掉就好了。不过如此。

  四周尽是不认识的光。熟识的光不是伙伴。

  不再接受操纵的正巫女,只有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是活不下去的。

  (对不起,拉比莎,我果然……)

  眼泪从蒙眼布下方流了出来。自己怎么会如此软弱无力呢?

  (对不起,巴德,你好不容易才救了我……)

  只有正巫女才做得到的事情,她却做不到。这样比没有用更糟。

  (乌尔哈……!)

  她十分怀念那用全力疼爱她、保护她的庞大存在。

  即使在相同的状况下,不,即使情况变得更糟,只要有他在,就一定可以度过。可以相信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可以跑到天涯海角。

  到了现在还像找藉口般想着那种事,黎度讨厌这样的自己。

  (当时看到的光是错的。我才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就在她抽抽噎噎吸了鼻子且粗鲁地用拳头擦拭眼泪时——

  「给你。」

  有人拿起她的拳头,让她抓住一块布。

  是那个抓住自己的沉稳光芒。和印象中一样,他的声音也很沉稳。

  对方发出很难称得上年轻的男性声音。年纪大概和乌尔哈差不多吧?

  对方解释要黎度用那块布,黎度默默地擦去眼泪。就在她想顺便擤鼻涕时,她发觉布被什么东西拉着,这才猜想到那块布到底是什么。

  「……这不是你的长袍吗?」

  「没关系。」

  连鼻水也甘愿接受,一本正经的语气,让黎度有点困惑并放开了布。

  「……你要带我回房间去吧?」

  「我得到可以在祭司殿周围散步的许可,现在不回去也没关系。」

  黎度不由得目不转睛地观察起男子的光。他在关心自己吗?

  「我并不是想散步才跑出房间的。」

  「我知道。可是那样的说法比较方便。」

  (方便……)

  黎度心想那真是奇怪的词。就像是为了黎度所做的特别措施。

  「莽撞地说话是不行的,您必须找适合自己立场的方法来做。」

  这次黎度吃了一惊,她凝视着男子的光。他说的不像是表面话。

  「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吗?你打算帮助我吗?」

  「我们再走一会儿吧。」

  他牵起黎度的手,在远离许多光芒的地方,再度开口了:

  「乌尔哈死了对吧?真是遗憾……他是个好人。」

  黎度吃惊地抬头看着他的脸那边。修正派居然会悼念乌尔哈的死。

  「我是长久以来和乌尔哈有交流的人。您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如此说完之后,他说了一句简短的话语。黎度曾经听过。

  他是担忧赫萨分裂的现状,为了保护正巫女而行动的乌尔哈的伙伴。

  那和乌尔哈临死前告诉黎度,与那群伙伴们连系的暗语是一样的。

  「我为了获得修正派的动态而潜进来。乌尔哈对我说『若有万一就拜托你了』。要我不要太拘束,和你好好相处。」

  黎度说不出话来,看着旁边的光。

  「作为一个父亲所能做的事情,他几乎都做不到。所以他要我尽量像个父亲一样对你说话、叫你的名字、听你的烦恼、该责骂时就要骂,并且保护你。」

  他非常认真且平淡地说到这里之后,语调略微缓和。

  「……可是,我不是乌尔哈。他虽然那么说,可是对你而言,乌尔哈是无法取代的吧?当然,如果你那么希望的话,我也会很高兴。我和你的父母是好友。我也曾经抱过刚出生的你,彷佛我真正的女儿一样。」

  「我的父母……?」

  「如果让你心情不好的话,我很抱歉。不过,乌尔哈把你托付给我了。」

  黎度很难去怀疑那好像缅怀似地深深响起的声音。

  「乌尔哈过世的现在,我就是你的随从……希望你能放心。」

  如此说完,他在牵着的黎度手背上轻轻拍了二下。

  虽然不像乌尔哈那样,但那也是既大又像是把自己包覆起来一样,令人安心的手掌。

  (……我不是独自一人。)

  虽然因为太过惊讶而还无法接受全部的状况,不过黎度直觉地感受到一点——

  (乌尔哈,为了我留下来了。)

  她感觉乌尔哈正保护着她。

  乌尔哈在去世后仍担心着黎度,陪在她的身旁。

  不是独自一人。

  「给你。」

  他再度让黎度抓住布,客气的黎度还是只用来擦眼泪而已。

  「请您哭吧。因为您的年纪还很年轻。」

  他这次手掌放到黎度的头上,黎度一边吸鼻子一边问道:

  「年轻就可以哭吗?」

  「因为等到您长大之后,就要像这样把长袍借给别人了。」

  那个回答让黎度愣了一下,她边笑边放松脸颊。

  「……真是个怪人。」

  「乌尔哈也常那么说。」

  胸口变得好温暖。能和其他人讲乌尔哈的事情,黎度很高兴。

  「如你所说,没有人能取代乌尔哈。可是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想和你说很多话。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好好骂我喔。」

  「我知道了,黎度。我还挺严厉的喔。」

  即使他用温柔的声音那么说,也一点都不可怕。

  和他商量过后,黎度改变了作战计划。以之前的失败为监,总之她要先让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之后再采取行动。

  「正巫女是经常带着祭司,站在高处发言的人」,依循这个建议,黎度试着慢慢地爬上训练场建筑的屋顶。

  于是,之前的困难彷佛是假的一样,人们的注意力开始向自己聚集。

  「那,那是正巫女大人!?她打算下托宣吗?」

  一个人注意到之后,周围的人也都看了过去,那股浪潮往四面八方扩散。因为她身旁有一个表面上是修正派的黑袍人在,所以祭司们似乎也没有马上要把她拉下来。

  第二项建议,「正巫女要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氛围,所以声音绝对不能激动,要使用有一点难、只听一次不会明白的字,指示未来而非现在」。

  这还挺难的。黎度不知道有点难的字,听不懂的字黎度自己也不明白它的意思。没有办法,她开始搜寻记忆,想使用经典中的一段记载。

  (有没有刚好合用的段落呢?可以用来指示今后的状况……)

  黎度想到烦了,她把视线从蒙眼布后面投向远方,停住呼吸。

  熟悉的光走近。

  是太阳色的光。然后,在那周围有许多……

  (那是……!?)

  ——光芒散播出去了。

  那幅景象震撼了黎度。

  大片光芒通过,接着那光芒寄宿在四周。光芒增加了之后,那道光再度前往其他地方。光芒逐渐扩大,不久,光的地毯在前后左右扩展,甚至扩及之前没注意到有人在的场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彼端。

  所有光芒的模样都不同了,原本或大或小、或蓝或红、或闪烁或稳固、或聚集在一起、或只有一个离开。

  可是那些光芒现在都拥有相同点。在闪耀的光辉底部,蕴藏了共通的温暖。

  黎度看着那景象的时候,感觉自己宛如飘浮在空中一般。黑暗中有无数光芒。虽然现在在脚下,但如果那光芒转到头上,就是夜空的星光。

  (星空,在地上。)

  就在黎度出神地如此心想的瞬间,一切如同幻影般陡然消失。

  眼下只有充满迷惘与不安的光芒,称为星空还嫌冷清。虽然数量有如星空一样多,可是欠缺光采,而且存在的区域受到限制。

  (刚才那是、预知……?)

  多么不可思议的美丽光景啊。黎度第一次看到。

  那到底在暗示什么呢?黎度不明白。

  可是如果那个预象实现了的话,她觉得幸福一定会到来。

  她总是看到不幸的预兆,所以不想说出来,但如果是那个预象,她想告诉每一个人。

  「黎度,你怎么了?差不多可以发言了。」

  黎度的肩膀被碰了一下,她气势十足地仰望成为她新随从的男子。

  「刚才,我看到预象了。地上简直就像星空一样……」

  (像星空一样?)

  黎度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她的心脏激动地跳着。

  像星空一样。像描绘出理想世界的、天上的星星一样。

  那就是赫萨的教义。

  (该不会……)

  黎度的心中浮现一个想法。此时,呼叫自己的声音飞入耳中。

  「正巫女大人!请给予我们教诲!」

  是聚集在眼下的群众所发出来的。以那句话为开端,黎度听到好几个呼声传来。

  「正巫女大人!我们该依循什么道路呢?」

  「请让我们听听您的话语!」

  听着那些声音时,黎度自然而然地下定了决心。她轻轻张开双臂,就像往常集会时做的一样,她用宛如唱歌一般的心情开始说出经典的一节。

  「看哪,天上的星辰,既无太阳使人目肓,亦无全然黑暗的中空浮界。看个中真理,听无声之音,顺应时之旋律,舍声接纳自己吧……」

  星之章第一节。写在经典最初的文章。也就是教义的基础,是民族先祖的正巫女最先记录下来的,最重要的部分。

  要表现出刚才的预象,没有比这一节更适合的了。

  (赫萨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我已经明白了。)

  她知道迦帛尔的一般徒和祭司们也专心聆听,她陷入了恍惚的感觉。

  这才是真正的托宣。黎度首次有如此实际的感受。

  感受到一个预象,有想要亲自传达的感觉,并使用适合的话语。

  那是如果没有去看就看不到的预象。彷佛期望之后才首次获得。

  (正巫女应该……我应该做什么事,我已经明白了……!)

  此时,她在视野的一端看见了光。

  黎度抬起头,领悟到那道光的真实面目,她开放嘴唇:

  「——看哪!」

  她将手臂笔直往前伸出,以食指指向那道光的方向。

  「天上的星辰!」

  在她强而有力的声音与动作引导之下,人们一起朝向背后。

  除了接受占星教义的人之外,其他迦帛尔人的集团也面向那里。

  「看个中真理,听无声之音!」

  太阳色头发的少女也混在其中。她发现黎度后,小跑步过去。

  「舍声接纳自己吧!」

  黎度说到这里,自己下达了原本要由祭司做出的解释。

  「听他们的话!预象显示希望就在他们之中!」

  群众发出几乎撼动训练场的喧哗。太阳色的光在人群中穿梭,跑到黎度站立之处的下方。

  「黎度~!」

  「拉比莎!我明白了!」

  弯曲膝盖,黎度把手放在屋顶的地板上,将身子往拉比莎的方向探出去。

  「我明白自己应该要做什么了。都是多亏了你!因为你带着我来到这里!」

  「啊?你说什么?」

  好像因为周围的喧哗声,拉比莎听不清楚黎度说些什么。

  「多亏、有你!」

  「※有很多钱?抱歉,我听不清楚!」(译注:「有很多钱」,音似「多亏有你」。)

  不知为何,拉比莎的声音直接传到了黎度这里。

  拉比莎似乎很快就放弃去听懂黎度说的话,她开始自己开口说:

  「那个啊,我和理解事情的人一起过来说明了!总之,我想避免一般人彼此冲突!所以,就把迦帛尔交给那些人吧!」

  拉比莎好像有点累,她停顿了一下,再度叫着说:

  「我打算飞到讨伐队那里去!黎度,你不要紧吗?」

  「我不要紧喔,拉比莎!我也有伙伴了……」

  「啊?※你很难不要?」(译注:「很难不要」,音似「也有伙伴」。)

  这样没办法沟通,黎度闭上嘴巴,稍微想了一下,突然将双手往上举。

  她在头上比出一个大大的圆形,点了好几次头给拉比莎看。

  「啊,你不要紧吗!那我就放心了,我去去就回来。谢谢你,黎度!」

  领悟彼此的意思之后,拉比莎留下雀跃的声音离开了。

  「拉比莎真是的。要道谢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黎度不禁用发愣的语气喃喃自语,她站起来之后,新的随从问道:

  「刚才那是你的朋友吗?」

  「嗯,她叫做拉比莎……是我最好的朋友。」

  黎度点了一下头,在话语的最后稍微客气地补充之后微笑了起来。可是她察觉到背后出现她不太欢迎的光,表情立刻变得僵硬。

  「——你也太恣意妄为了吧,我才稍微不注意而已。」

  在气息粗暴、头发蓬乱的状态下,那个恭敬却无礼的祭司登上了屋顶。

  「因为正巫女大人希望能把获知的预象尽早传达给所有人……」

  随从紧接着插嘴进来,但祭司只是瞄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

  「既然要散步的话,就走到更远的地方好了。您知道迦帛尔南边有一个叫白岩的丘陵地带吗?我把您和那边那个愚蠢的家伙一起送到那里去吧。」

  「那个丘陵地带有什么?」

  「某个人在那里等着您,因为现在的迦帛尔无法安静地谈话。」

  祭司用冷淡的语气说完之后,黎度的脑里马上浮现一张脸孔。

  身穿白袍的年轻祭司。不管是好是坏,都为自己的人生带来极大影响的男子。

  「黎度……」

  从眼前传来担心的声音。虽然有一瞬间黎度犹豫了,但她马上下定决心。

  「我去,带我过去吧。」

  「这是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我并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

  黎度跟在这个最后连礼貌都没有了的祭司后面,跨出脚步。

  「……不要紧吗?」

  随从小声地悄悄问道,黎度点头,也小声回答:

  「嗯。因为我有和他谈谈的必要。」

  不能逃避。自己有应该做的事。

  黎度抿住嘴唇抬起头,以自己的意思往前进。

  *  *  *

  ——飞到、讨伐队那里去。

  拉比莎做出这个决定,是在她从杰泽特那里听到黎度和其他伙伴的动态,且和在一般民众阶层活动并传播真相的艾雪他们平安顺利地会合后。

  『沙岚』的虐杀乍看之下像随机杀人,其实是依循着一个目的。该说不愧曾经身为盗贼吗?塔拉斯伐尔的势力早就察觉到那件事,他们对周围的迦帛尔人耐心嘱咐说,不要随便用武器对抗,让他们去当沙岚的对手。

  就算迦帛尔人没有实战经验又软弱,『沙岚』也不可能做出歼灭人数是自己好几倍的迦帛尔人这种愚蠢的计划。『沙岚』要占星之徒在袭击的背后煽动一般人对立,打算藉混乱掌握镇上的机能。

  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完全了解这些事,总之他们好像明白了「自己不能拿武器」以及「不要相信占星之徒比较好」这二件事。打算以自己这些人的手恢复平静,这个形势逐渐高涨起来。

  迦帛尔人本来就很爱好和平又温和。与其要他们「拿起武器」,「不可以拿武器」的说法还比较容易被他们接受。如此决定之后,要做的事就只有一个,就是像平常一样地对谈。

  手中拿着辛姆辛姆嫩枝的拉比莎如此高声呐喊,之前迷惘且优柔寡断的人,一面倒地倾向对话的做法。看到那样的结果之后,拉比莎确信了。

  迦帛尔果然是辛姆辛姆的城镇,而且辛姆辛姆是会使人心互相倚靠的圣树。

  它带来的不只是水而已。

  (人们会聚集过来,在辛姆辛姆旁边,人们不会起争执……)

  不管是认为不能够起争执,或不想起争执也好。

  因为只要去想,就会变成真实。

  避开刚引起大规模混乱的大马路,拉比莎抄捷径朝正门而去。除了奋发起来的人们之外,其他人好像反而都害怕地躲在家中,周围没有任何人影。

  正当拉比莎这么想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小男孩孤零零地站着,她张大了眼睛。

  小男孩背靠着家门,一声不响地盯着脚边看,好像在等待什么。

  「你怎么了?现在到外面来很危险喔,进去家里比较好。」

  拉比莎跑过去,弯下膝盖,把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窥视他的脸。然后少年自言自语说:

  「父亲和哥哥……」

  「啊?」

  「他们去打仗了,我在等他们回来。」

  拉比莎不禁回头看向背后,她注意到应该和这里相隔了好几条街的大马路。

  「……呃,不过啊,那也可以回家等啊。你的母亲或其他家人呢?」

  「不在。我小时候就死了。家里没有其他人。」

  拉比莎听了之后明白了。他因为讨厌待在空无一人的家中,所以才在外面等。

  「可是……你要把家里保护好,这样父亲和哥哥才会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们说为了保护迦帛尔,现在应该要打仗。其实我也想去,可是他们说我太小不行,所以没带我去。」

  (父子都被占星教羲感化了啊……)

  拉比莎叹了口气,把辛姆辛姆的树枝拿给一脸不甘心的少年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少年笔直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神采焕发地回答:

  「辛姆辛姆!我曾经和父亲一起去看过喔!」

  虽然现在必须事先申请和许可,不过原本只要不过桥,一般人也可以进入圣域。只是最近圣园被禁止进入了。

  「你真的也想去打仗吗?你喜欢现在的父亲和哥哥吗?」

  拉比莎把树枝拿给少年看,同时提出问题。他非常犹豫,之后用胆怯的语气说:

  「我很怕……」

  说谎的话,辛姆辛姆就会枯萎。每个迦帛尔的孩子都是在这句话之下长大的。

  「嗯。就连辛姆辛姆啊,都觉得那样真的好可怕,好讨厌喔。」

  拉比莎说着,拔下一片叶子,放在少年手中。

  「可以在旁边陪着它吗?因为它很害怕,请你回到家里保护它喔。」

  少年张大眼睛端详着那小小的淡绿色叶子,不久他大大地点头。

  「谢谢,就麻烦你了。」

  拉比莎站了起来,把手放在少年的头上道谢后,他像是觉得有点刺眼似地抬头看着拉比莎。就像刚才看着辛姆辛姆的叶子一样,少年凝视着拉比莎的脸,腼腆地低语:

  「好漂亮。」

  「嗯,很漂亮的叶子吧。虽然我想过几天就会变成茶色枯萎了,不过你不用在意。因为那表示辛姆辛姆的精灵已经完全放心,回到自己的本体去了。」

  拉比莎立刻如此补充说完,看着他走进家里,向他挥手说再见之后,拉比莎再度跑了起来。得快一点才行。

  (不只那孩子而已,应该还有更多人是这样。)

  其中也有家人参加讨伐队的家庭吧。拉比莎一边跑,一边无意识地在怀中摸索。从里面摸到一个粗糙的兽皮纸触感。

  那是圣园园长所写的,中止派遣讨伐队的命令书。

  (只解决迦帛尔里面是不行的,必须连同外面一起结束才行。)

  以最明白易懂的形式,招致其他村镇人们反感的,就是讨伐队。能在对话里明确说出「中止讨伐队的派遣」是最理想的。「打算中止」这种说法就弱了。事实上,若不那么说,只会被认为又在说谎。

  把那份命令书拿到和丈雪等人会合的拉比莎那里去的人,是萨允。园长在做出派遣许可的时候,好像也一起写了中止命令书。中止命令是圣园园长的独断作为,而派遣许可则是和过激派的交易。

  因此监视园长的视线变得很严,虽然园长在此之前无法采取主要行动,但终于可以将事情托付给为了恢复圣园秩序而开始奔走的哈迪克,哈迪克再派萨允把命令书送到拉比莎那里。

  至于为何要把命令书送到拉比莎那里,理由只有一个——讨伐队已经到了遥远的地方,能够马上追上去的人,只有拉比莎而已。

  (幸好我有风之伊弗利特附体,可以像这样使用能力,真让人高兴。)

  萨允虽然担心地说要和拉比莎同行,但拉比莎拒绝了。载运人数一变多,拉比莎被夺走的生气量也会增加。她希望尽量不要消耗自己的生气。

  杰泽特则是——一句话也没说。

  他甚至不在附近。杰泽特和塔拉斯伐尔的势力、拉比莎和迦帛尔的势力都有很多事情要办,十分忙碌。和艾雪会合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距离。

  不过,拉比莎要经由黎度到讨伐队那里去,杰泽特也到了要去对付札库罗的阶段,因此他们的眼神一度交会。

  刀和辛姆辛姆的树枝。带着对比鲜明的物品,夜与太阳交错。

  然后他们几乎同时转过身,朝各自要去的场所跑去。

  (一定要完成。)

  拉比莎从衣服上面悄悄触摸胸饰,在口中低语。

  (要让世界变成,不用和喜欢的人分离的世界……)

  接近正门了。

  拉比莎没有在街上立刻呼唤伊弗利特是有原因的。在最后一次呼唤之前,她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见的人……应该说是一尊像。

  这就是最后了。她想先向他报告这件事。

  (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就不再呼唤伊弗利特了。)

  从她在地下都市知道伊拉斯的企图时,这个决心就慢慢加深。

  (为了不要忘记,我要向你发誓。为了成为我一辈子的训诫……)

  拉比莎从捷径飞奔出来,跑向正门。

  突然,背后传出如同裂帛一般的尖叫。

  (咦?)

  拉比莎吃惊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弯曲的银色刀刃马上映入眼帘。

  持刀男子抓着另一名男子的衣襟,正要笑着劈开男子的身体。

  「『沙岚』!」

  拉比莎大叫,不加思索地倾斜身体准备冲向那里时,一阵大鸟振翅的声音飞进她的耳中。

  紧接着,一个茶色的影子掠过眼前。在拉比莎吓一跳后退的同时,听到一个闷闷的打击声,以及人类的呻吟声。

  茶色的影子画出一道弧线迅速飞向空中。是老鹰。

  当拉比莎的目光转向前方展开的景象时,情况变得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持刀的男子倒在地面,被一个带着棍棒新登场的魁梧男子踩在脚下。

  老鹰停在那名男子伸出的左臂上,铁锈色的左眼微笑地看着拉比莎。

  「你还是一样,那么容易冲动。」

  「杰……杰克斯!?」

  拉比莎高声叫了出来,彷佛配合她似地,玛莱卡也发出叫声。

  「为什么……你不是往塔拉斯伐尔去了吗!」

  「我是往那里去了,不过途中与我们的族人会合后又回来了。来做生意的。」

  杰克斯不知从哪里拿出绳子,一边在转眼间把『沙岚』的男子绑起来,一边如此说道。捡回一命的男子草草道谢后,早就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拉比莎的胸口逐渐涌出喜悦。

  「你、你是来帮我的吧!?谢谢你,你真的帮了……」

  「别开玩笑了,就说是来做生意的了!你有在听别人说话吗?」

  拉比莎才刚开口道谢,背后就被膝盖伴随着带刺的语气顶了一下,拉比莎赶紧回头。黑发的女族长在她背后双臂环胸,冷淡地抬起下巴看着她。

  「在这个生活艰苦的时代,只有你这种头脑不清楚的家伙才会真心发挥互助精神。争取到的市场得靠自己的手来维护,咱们的生意可是很难做的。你随便感激一下就要我们免费服务,实在是麻烦至极。你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发言吗?」

  「碧姬!」

  「谁说你可以叫我的昵称了!?」

  严厉地吊起眉毛一脸怒容的碧姬往左右看去,跟着看向四周的拉比莎慌了起来。因为出现了好几名带着武器,似乎不怀好意的男子。

  「你们这些混蛋少瞧不起人了!」

  从对方用焦躁的语气说这种话来推测,他们大概是看到一名伙伴被绑起来,所以才聚集过来的吧。看到他们的模样,碧姬高兴地低喃道:

  「哼哼,这就是所谓的顺藤摸瓜吧?省掉找人的工夫,真是轻松愉快啊。」

  碧姬手擦着腰,挺起胸膛太声说:

  「你们这些家伙,我要上了喔!每一个盗贼都是钱,我会抱着感谢的心,好好践踏你们!」

  因为她这番话,四周涌起了一阵不是欢呼也不是怒吼的声音,不知何时在街上散开的族人已开始行动,转眼间战斗就开始了。

  「喔呵呵呵呵!是宝山呢!」

  用手背掩着嘴巴,十分开心似地高声笑完后,碧姬再度看着拉比莎。

  「你很碍事耶,让开。人家开始工作时乖乖走开是一种礼貌。」

  「咦?真的?那我得乖乖去找个地方睡午觉才行。」

  「我的工作就是叫你去干活!你真的想被我杀了吗?杰克斯!!」

  碧姬对探头过来的杰克斯大喝一声,继续用那骇人的表情说:

  「顺便说一下,那个吟游诗人小男孩,我没有带他过来。为了散布『沙岚』并非义贼的事,我叫他和几个族人去各地巡回表演了。」

  「啊,你是指亚里耶吗?」

  「就算是那个小不点,也在做他能做的事。你还不快点去做你的工作!」

  被碧姬用食指指着,拉比莎自然地绽开嘴唇。

  「嗯,谢谢你!我这就去!」

  「我不是说过别乱道谢了吗!?」

  「晚点见罗,拉比莎。」

  碧姬狠狠踢了从旁边冲过来的盗贼喊道。若无其事地和她背靠着背,守护后方的杰克斯,微笑着瞥了一眼拉比莎。

  拉比莎笑容满面地对两人举起一只手,这次真的往正门奔去。

  (来了很厉害的伙伴,迦帛尔一定没问题的……!)

  拉比莎在心中喃喃说着碧姬要是听到了又会生气的话,转身面向白色巨像。

  那是面向东方、微张没有舌头的嘴巴,伫立着的古代精灵使的雕像。是建造了沙岚之镇,架构现今迦帛尔基础的祸首。

  虽然他犯下错误,可是现在的拉比莎能够想像,他一定是因为得到了伊弗利特的力量,而产生了许多苦恼吧。

  「人类一定不能拥有超越人类的力量吧……」

  抬头看着他的脸,拉比莎感慨地点头之后,闭上眼睛,轻轻张开双臂。

  「我向你发誓,古代的精灵使啊。这次的事件,是我最后一次依赖伊弗利特了。」

  他穿越漫长的时光告诉了自己。若是如此,就必须发挥作用。

  拉比莎感受着风,深深呼吸,集中精神,让心灵充分平静下来之后——

  「法纪鲁。」

  她喃喃呼叫那个名字。

  没多久,周围的风凝聚起来,变成一团带着些许暖意的空气,缠绕在拉比莎身上。

  『汝叫吾吗?契约主。』

  「是我叫你。可是今天在说出我的愿望之前,我有一个提议。」

  拉比莎先下手为强似地快速说完,用强硬的姿态说出她的提议:

  「每次你实现我的愿望时就收取我的生气,那样太费事了,这回可以最后集中来一次吗?」

  片刻的沉默降临。

  『换言之,汝希望不管呼叫吾几次,都不会倒下,是这个意思吗?』

  「唔,你为什么会知道!……呃,那样也没关系啦。怎么样?你接受吗?」

  这个伊弗利特的个性不太好。好像不谨慎一点就会被见缝插针,所以拉比莎硬是摆出傲慢的语气问道。其实这种事情应该要用恳求的才对。

  (因为飞到讨伐队那里去,不见得可以轻松地把事情解决掉。)

  如果只是过去和回来而已当然没问题,但问题就在于如果遇上其他需要仰赖伊弗利特力量的场面,今天就没有闲工夫倒下了。

  『要吾接受也行。不过期限只到日落为止。在那之前,不管汝呼叫吾几次,吾都不会取汝的生气。不过,日落那一刹那,吾就会把到那为止的份量全部取走。那样或许会有生命危险,尽管如此也可以吗?』

  风之魔物用饶富兴味的口吻确认。

  『若在一般状况下,因为会倒下,所以身体会自然地控制不过度使用吾之力量。要是撤掉那一点,当然会伴随其危险。尽管如此也可以吗?』

  伊弗利特叮嘱似地问了之后,拉比莎有一点害怕。她稍微思考了一下。

  (午睡的时间早就过了。虽然天还很亮,可是也差不多快到傍晚了。这样一来很快就会日落,怎么办呢……)

  「到明天早上之类的不行吗?」

  『若是如此,此事取消。』

  「不、不不不,等等!我……我知道了。就到日落为止……」

  只能妥协了。勉强点头后,法纪鲁心情很好似地继续说:

  『那么,关于这个新契约,吾之条件为……』

  「咦?什么意思?你的条件就是到日落之前吧?」

  『汝在说什么啊?刚才从头到尾都是关于完成汝的希望。为何吾得一无所获,只亲切地将取回生气的时间往后顺延呢?』

  法纪鲁的音调一下子变得惊愕。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如此。

  「我听。条件到底是什么?」

  『这项新契约解除之后,意即今日日落以后,汝再呼唤吾,使用吾之力时,当愿望达成之际,吾将收受魂魄而非生气。』

  「咦!?」

  拉比莎不禁用失常的声音叫了起来。

  『若无法接受此条件,先前之事取消。』

  如果看得到伊弗利特的模样,祂现在应该正露出奸笑吧。

  声音听来就是如此。

  「你……」

  拉比莎握紧拳头,对看不见的魔物低声问道:

  「就在等这个时候吗……?」

  魔物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冷笑。

  喜好阳气的伊弗利特,以及喜好阴气的撒旦。有黑暗印象的撒旦令人畏惧,容易被当成不好的存在,但其实两者的本质相同。

  打从一开始,訑们的目的就是要夺走人类的灵魂吧。不过,如果突然就说要灵魂的话,大多数的人类都会拒绝订定契约。所以一开始是收取生气,再一点一点进行。

  当契约者习惯使用人类之外的力量,使得依赖变成理所当然,且变成以此为前提来生活之后,她们就会估量在无法拒绝的状况下,慢慢提出灵魂的交易。

  这就是那些家伙的手法。

  『意下如何?吾二者皆可。』

  听到伊弗利特满不在乎的声音,拉比莎瞪了周遭一眼,开口说:

  「好吧,我和你订契约。」

  反正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拉比莎打算不再呼叫祂了。虽然她不喜欢被套上冒着生命危险的枷锁,但她并不害怕。

  『那么契约……』

  法纪鲁重新叙述彼此的条件。钜细靡遗地确认之后,拉比莎点头。

  「我同意。马上开始第一个愿望,带我到讨伐队那里去!」

  『小事一桩……』

  风轰轰地低吟,拉比莎的身体飞向天空。

  (在日落以前,一定要把事情解决。)

  带着无比坚定的决心,拉比莎的影子往东方伸长,同时开始越过沙漠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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