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无法传至耳中的遥远音符(浅井ラポ)

  无法传至耳中的遥远音符(浅井ラポ)

  *(插图065)

  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种幸福?

  所谓的音乐、曲子、音符的串连,到底算不算那种东西?

  我不知道,我无法理解。

  因为我无法听到任何声响。

  因为任何声音都无法传入我耳中。

  我强大,但空虚、毫无意义。

  我一无所有。

  ◆

  在石砌的建筑物之间,我沿着狭窄的通道前进。脚步声被柔软的橡胶鞋底和潮湿的石板所吸收。

  我身后拉着附有轮子的箱子,但箱子也同样没发出任何声音。

  皮亚特的命令总是像在考验我的本事一样,非常残酷。雇主皮亚特虽然是对着我说:德鲁洛伊,要不要试试看?但如果不服从他的话,另一个选项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我继续走着,张开嘴巴,吸进一口沉甸甸的空气。

  人类听得见的声音是从20赫兹到20000赫兹,如果用八度音来切割,中间刚好是640赫兹。

  640赫兹的一半,约320赫兹左右的声音,是女性平均的音高,再一半的160赫兹则是男性的平均音高。人类可听到的最低声音20赫兹,乘上最高的20000赫兹,得到400000赫兹;而400000的平方根,差不多等于640赫兹。

  640赫兹,差不多等于人类张开嘴巴时口腔内的自然共鸣音。人类似乎颇喜欢这个频率的声音。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让我的心情得以平静下来。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把它吐掉。

  人类对声音的好恶跟我没有关系。

  重要的是,该如何使用声音。

  我从左手提着的箱子里拿出银色长笛,用右手启动拉在身后的单人乐团。

  我把全长约七十公分左右的银色长笛举到面前。

  用舌头舔湿嘴唇,将气息送入银色长笛,但安静的呼气并没有转换成声音。

  首先是20000赫兹以上的高音。

  人类的耳朵听不见这种高音,不过那些家伙们听得见。

  随着乐音,我开始感受到异样的感觉。空气的确变得越来越混浊、沉重;透过肌肤和鼓膜,我可以感受到下级精灵在进行物质化时所产生的气压变化。如果不趁早习惯,说不定鼓膜会开始疼痛。

  黑色的块状物质开始从小路左右两侧的石壁、潮湿的石板、小路中沉甸甸的空气里涌出。受到音乐的引诱,下级精灵开始实体化。

  并列在石板表面的小小眼珠,像鱼类或两栖动物的眼珠一样,完全不带任何感情,露出无机质的黑暗颜色。接着,黑色的潮湿肌肤、像球体一样的身体像渗透出来似地涌出。一开一合的小嘴巴看来像是永远处于饥饿状态。嘴巴深处,可以看得到像米粒一样细小的牙齿。

  在下级精灵中,它们是被称为欧古悠古的一群。

  它们喜欢高音域,只有在啃食能够满足饥渴的神曲时才会聚集过来;会依照乐士的操控,不顾自己生死地行动。在下级精灵中,算是特别愚蠢憨直的一群。

  所以,那种性质对我这种神曲乐士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单人乐团演奏着背景音乐,变成人类能够听见的乐曲。小路尽头那扇门的另一边,可以听到不安的人声和动作的声音。

  神曲乐士完全不适合进行暗杀活动。由于无论如何都必须演奏乐曲,简直就像在跟对方宣告自己的所在之处。因此,我必须做好各种准备才行。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再隐藏自己,长笛响起直捣脑门似的高音。手指和按键压住音孔,吹奏出的神曲是欢喜乐园。

  我踢开门,闯入中庭。在三面都被石造建筑物围绕起来的中庭里,我要找的那两个人手中握着短机关枪。既然有音乐的预告,对方一定也已经做好了准备。短机关枪低声怒吼,射出军用九厘米子弹。正如字面所说的那样,子弹所掀起的风暴足以把我这样的老人打得千疮百孔。

  正在吹奏长笛的我面前,立刻竖起一道青黑色的墙壁。构成墙壁的是鳞片和骨肉。

  十几柱欧古悠古像在堆砖块一样,把它们如鲶鱼般发亮的黑色球状身体往上叠,形成一道墙壁。

  精灵所拥有的物理干涉力与理论上最适合的身体组合,也可以用来抵挡子弹。

  子弹穿透欧古悠古坚硬的鳞片,欧古悠古喷出青黑色体液,拥有高度弹性的肌肉、内脏、骨骼被子弹刨出肉体盾牌是最适合的防壁。

  对方所射出的子弹让欧古悠古感到激烈疼痛。我吹奏着银色长笛,让它们听着神曲欢喜乐园。

  欧古悠古没有表情的黑色眼珠,带着狂喜的光辉。对下级精灵来说,欢喜乐园所引起的效果,就像让生物的脑内啡全部发生作用一样。

  在笛音的引导下,更多下级精灵欧古悠古聚集过来,构筑成坚固的防壁。我完全没有战斗的装备。发动突袭的虽然是我,不过我却也是防守的一方。

  其中一个射手更换弹匣,全力扫射。在一分钟数百发子弹的猛烈攻击下,十二柱欧古悠古当场丧命,变成黑色泥巴,从防壁上剥落,鲜血四溅,掉落在地上。

  我所吹奏的银色长笛音色昂扬,变成神曲内林城的招待。

  拥有强大即时性召唤力的神曲,又叫出十八柱下级精灵。

  目标二人组一边逃跑一边射击,欧古悠古不断死去。

  在防壁被打穿之前,更多欧古悠古从里面填补上去。填补的欧古悠古又被子弹打穿,从防壁剥落死去。但我用长笛继续召唤它们,用精灵的肉来补强防壁。落下死去的欧古悠古流出青黑色血液,一柱柱堆叠在地上。

  我继续吹奏长笛,召唤欧古悠古。

  基于长笛的特性,可以轻松而迅速地吹奏出复杂的乐曲。虽说在管乐器中,它属于音量较小的乐器,但由于音域较高,容易传入耳中,所以非常适合用来操纵下级精灵。

  目标二人组躲在中庭深处的墙壁后面射击,采取一边移动一边射击的麻烦战术。他们知道皮亚特想杀掉他们。

  我靠着长笛笛声的反射,掌握那两个枪手的位置。

  我拉开喉咙,更有效率地吹出气息。不是想着要把气送入乐器中,而是直接把气往前吹出,如此一来,可以很简单地发出高音。

  我吹着急袭用的神曲黄金宫乱舞。在乐音的引导下,群聚的欧古悠古分散开来,变成黑色的洪流奔向对方。

  对手们胡乱扫射,想要阻止精灵。可是,就算他们杀得了其中几柱,却没有办法把来自四面八方的欧古悠古全部消灭。

  在神曲的支配下,因饥饿而发狂的十五柱欧古悠古袭向两名枪手。

  欧古悠古的细小牙齿啃啮着对方的肌肉、骨头、衣服、枪枝。从黑色球体之间,可以看到牺牲者的手脚。对方在临死前,发出长长的惨叫声。

  用欧古悠古直接撞击对方的话,可以产生炮弹般的威力;但如果是用它们的牙齿啮咬,攻击威力会相对降低。由于它们的牙齿像小动物一样,因而得要花比较长的时间才能杀死对手。

  所以,不只是要杀掉对方而已。皮亚特的指示是让背叛者受尽痛苦之后再杀掉他们。一旦违背组织,就会被组织用最残酷的方法杀害。

  牺牲者的手脚停止抽动,就这样垂落。

  惨叫声也跟着停止。

  我走近那两个人。神曲停止之后,欧古悠古也跟着离开那两个目标物。地上只剩两具尸体,躺在自己所流出来的血海当中。

  脸颊、鼻子、嘴唇都已经被撕裂啃食,变得不成人形。眼珠也已经被吃掉,只留下两个黑色的大洞。其他像腹侧、大腿内侧、手臂上的肉则已经被啃食殆尽,一点也不剩。

  精灵会从柔软的肉块开始啃食。整体看起来,那两人的尸体像是被吃剩的带骨鸡肉一样。

  欧古悠古贪得无厌似地在我四周飘荡。像鲶鱼般的短小身体上,有着没有表情的眼珠。长满如米粒般细小牙齿的嘴边,兀自滴着刚才啃食的目标物之鲜血。

  今天的晚餐就吃鸡腿好了。

  确定对方已经死去之后,我把长笛从嘴边移开。

  当神曲余音完全消失时,欧古悠古也消失在空气中。堆积在中庭地板上的欧古悠古尸体则变成光粒子,逐一消失。

  从小路那边传来声音,大概是听到神曲和打斗声之后聚集过来的人群吧。

  老师虽然说错了一件事情,不过说神曲乐士不适合暗杀行为似乎是对的。

  偏偏只有这种随便怎样都可以的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

  ◆

  早上起床之后,我花了三秒钟下床。

  把放在边桌上、昨晚吃剩的晚餐丢进垃圾桶里,鸡腿骨头发出沙沙的声音。

  不过是昨天的延续而已,一天又展开了。

  节奏、节奏,神曲乐士在任何场合都牢记着节奏。

  我走向洗脸台,扭开水龙头。一边正确地数着八拍,一边洗脸。

  镜中映出自己的容貌开始染上灰色的栗色头发,高高的颧骨,蓝色眼珠显得黯淡,嘴巴两侧刻着深深的皱纹。

  镜中映出的我,是一个刚迈入老年的男人。

  可是,从胸口以下,可以看到锻炼过的腹肌。

  以吹奏乐器为主的神曲乐士,每个人都要锻炼腹肌,没有例外。我的身体虽然纤细,不过不只是腹肌,全身都布满了像钢铁一样的肌肉。

  要是不锻炼全身的肌肉,就没有办法好好地吹奏乐器。一旦成为神曲乐士,就必须像运动选手那样,拥有极限的肉体。

  我知道自己昨夜失败的原因。

  就像我的老师日比谷.罗兰地所说的,只要一天不演奏,技巧就会退步,得花一周左右的时间才能补救回来。

  我这两个礼拜以来一直为工作东奔西跑,不但身体变得迟钝,连演奏技巧也跟着变得乱七八糟。

  这样实在不能算得上是准备万全。

  在工作前,我会用调音器调一下音,用节拍器打出正确的节奏。

  不过,这种临阵磨枪的训练,只能稍微缓和一下演奏技巧的退步而已。

  要是看到这个情况,罗兰地老师大概会勃然大怒,折断我一根脚指头吧?那个人的指导方针是只要能演奏就可以了。除了用来按长笛的手指、吹气用的嘴唇和呼吸器官之外,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没被老师破坏过。

  现在想起来,罗兰地老师实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看来我需要真正的训练。

  虽然已经联络过了,不过我今天实在不想在组织和皮亚特面前露脸。这世界上大概没有半个人会觉得和皮亚特见面是件愉快的事情。

  这样的话,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提起放在床边的长笛箱子,然后拉起附有轮子的单人乐团箱子。

  我用右手提着长笛箱子,用左手拉着单人乐团箱子,往外走去。

  ◆

  我像平常一样,来到距离住处四十分钟车程的马斯娄河。

  如果是一般事务所的神曲乐士,会有自己的隔音室。

  可是,以我的收入还不足以建造那种方便的东西。而且,我没有拥有隔音室的神曲乐士友人,也没有没隔音室的神曲乐士友人。

  虽说街上也有出租的录音室,可是我得避免自己的长相被人记住。我只在大楼屋顶、废墟、组织里的空地或河边之类人烟稀少的地方练习神曲而已。

  马斯娄河旁边的河滩或河堤道路,看不见半个人。竖着烟囱的灰色建筑物一栋栋矗立在河滩两边。

  河川蜿蜒于郊外的倒闭工厂之间,在平日白天,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演奏神曲是违法的,所以我尽可能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练习,后来找到的就是这片河滩。

  我环视周围,找到一个石块。这个石椅是我的固定座位。把上衣放在石椅上后,我打开长笛和单人乐团的箱子。

  展开单人乐团,负责低音、中音、高音的六个扩音箱出现在左右两侧。电子乐器启动,各自奏出音乐,进入待机状态。

  低音大提琴和巴松管被称为低音乐器,小提琴、长笛和短笛被称为高音乐器。

  如果能同时演奏不同音域的音乐,比较能够奏出精灵所喜欢的音乐。所以,除了自己的主控乐器之外,神曲乐士多半会使用单人乐团,用低音乐器和高音乐器构成多种音源。我所使用的音域则多达十个八度音。

  我握住银色长笛,把它放在嘴边。长笛常被当成铜管乐器,但从声音的产生原理来看,它则被分类为木管乐器。每次想到这种分类,我总是觉得怪异。

  准备妥当之后,我吹出气息,轻轻送出一个音符。

  单人乐团里的调音器随之启动,调和音调。我按照老师所说的话,一项一项确认步骤。

  首先,把一秒钟内产生的峰值数量、频率当作周波数,用单位赫兹来测定。波形周波数和一秒间产生的周期数是一样的。

  所谓的音调,就是对音程高低所产生的心理印象,意义和周波数一样。音调越高,周波数也越高。

  首先跟单人乐团一起调音,吹出作为调音基准的E音、A音,若以DoReMi来说的话是Ra音,试着吹出440赫兹的音。

  接着向调音器吹出笛音。机器灯号一闪一灭,表示没有吹出预定的音准。一直到第三次,我才吹出正确的基准音。

  然后是基准音的两倍880赫兹、三倍1320赫兹、四倍1760赫兹。

  长笛的声音变成像在嘶喊一样。C7以上的音域称之为第四个八度音,也就是第六倍音。

  我踢了一下单人乐团下方,盖子上打开一个洞,从洞里伸出谱架,翻开乐谱。

  我跟着乐谱上所画的升号、降号、还原号等临时记号,把音符具体化为实际的音乐。

  圆润的音符,有锐角的音符;像太阳一样发亮的高音,有如遨翔于蓝天的老鹰般的中音,以及像暗夜一样沉重纠缠的低音。

  小提琴的最高音是3000赫兹。演奏的时候,小提琴可以让3000赫兹的音重叠,发出6000赫兹、9000赫兹、12000赫兹等整倍数的倍音以及其他倍音,同时产生复杂的周波数。

  必须同时考虑的还有代表声音强弱、大小的单位方(phon)。白天街上的吵杂声大约是80方左右,地下铁之类的声音大概是80到100方左右。高低音是否能被听见,取决于是否能平均地吹奏出方。此外,也要考量到面向观众时,要以何种角度来演奏乐器才能让他们清楚听见。

  光是要演奏一个音,就必须考虑十几个因素神曲便是以这些复杂而高难度的技巧所组成的音乐。如果不是这样的音乐,就没有办法传到精灵耳中。

  我感受到大气的震动。听到调整过的神曲,精灵的力量开始产生反应。

  从空气中、河滩的沙砾之间,下级精灵开始聚集过来那是有着黑色短小身体、眼神毫无感情的欧古悠古们。

  神曲乐士在进行实战时,可不能悠闲地看着乐谱演奏神曲。因此必须在脑中记住若干程度的神曲,有时还要随着场合自行安排曲目、进行编曲。

  练完乐谱上的乐曲之后,接着按照主题来吹奏长笛。我随性地按照自己先前创作的曲子来吹奏,单人乐团的风琴和鼓为我伴奏。

  欢乐的曲子、愤怒的曲子,哀伤的曲子、快乐的曲子,进行曲、圆舞曲,从小夜曲到交响曲,从狂想曲到赋格、即兴曲,随意串连。甚至也把圆周率小数点以下的数字变成音阶,演奏出奇妙的曲子。

  下级精灵们啃食着音乐,用两栖类的嘴巴咀嚼着空气的震动,将音符咽下。

  一边看着它们进食的景象,我一边想着,精灵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平常无法用肉眼看见,但可以自由地实体化。喜欢音乐,以音乐为食物。

  像粒子一样孤立的波孤立波。它拥有粒子的性质,行进时形状与大小都不会改变。即使两个以上的孤立波相互碰撞,彼此仍保有稳定的个别性和运动量,这是这种波的特性。

  有人说,同时遵守非线性方程式、兼具两方特质的个体,不就是精灵的真面目吗?所谓的精灵,或许是让音乐的周波数与自己的周波数共鸣,从中获得喜悦。

  眼前啃食着音符的欧古悠古,不管怎么看都是丑陋讨厌的个体,让人生理上难以接受。

  对我这种神曲乐士来说,它们智能很低、方便操纵,不过还是让我觉得恶心。

  等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演奏了一百首以上的神曲,上午温柔的阳光已经转变成午后明亮的光线。

  这时,我的嘴唇和手指随意吹奏出的,是一首音色温柔的乐曲。

  我能够于各种场合公开使用的共通神曲大概有千余首,没有公开的神曲大约有五百首,自行编制的神曲大约有三千首。

  最后的自创曲是神曲乐士的战斗力,对精灵支配力的差别便取决于此。

  不过,我想不起来现在这首神曲的曲名。这的确是我作的神曲,可是却不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作。反正,不是什么重要到足以让我想起的事情。

  就在想不起曲名的状况下,指尖将记得的音阶重现出来。在有如阳光一样稳重的旋律里,叠上代表深刻慈爱的低音。顺着不可见的乐谱流泄出来的音符之间,夹杂着细小的杂音。

  身旁传来踩着沙砾的小小脚步声,似乎有人沿着河滩走过来。

  我一边吹奏长笛,一边移动视线,看到一个小孩朝我走来。

  那大概是学龄前的男孩,穿着蓝色衬衫,腋下夹着一颗球。

  小孩会跑来这种人烟罕至的河滩,还真是少见。

  不过仔细想想,小孩就是喜欢这种地方。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演奏神曲虽然违法,不过还没有严重到得干掉这个小孩、将他封口的地步。河滩另一侧还看得到走动的人影,我不想做危险的事情。

  我犹豫着要不要中断自己正在演奏的神曲。

  后来,我决定不理会这个小孩,继续演奏神曲。小孩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就像那些被引诱过来的下级精灵一样,被我吹奏的音乐引诱过来。

  小孩似乎没有要打扰我的样子,只是竖起耳朵听着音乐,于是我也得以专心吹奏乐曲。

  现在所吹奏的曲子,跟我应该不存在任何感情的意识有关。

  就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情况下,神曲进入最后一个乐章。

  由应该是作曲者的自己来说这种话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不过这真是一首单纯的曲子。从作曲的难度和所需要的演奏技术来看,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我所写的曲子。最起码,估计起来应该是二十年以前的事,属于记忆的彼岸。

  一个特别高亢的音符划过河滩。下级精灵们像在享受饭后甜点一样,啃啮着残留在空气中的余韵。

  它们像是很满足似地扭动身体,青黑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

  分子结合逐渐松散,回归到空气当中。

  估计下级精灵应该已经完全消失后,我将长笛移开唇边。

  好温柔的曲子。

  少年说话的声音是2200赫兹。我无视他的声音,但少年一点都不害怕,继续开口问:你是神曲乐士吗?

  就算我不理会他也无所谓,少年仍继续盯着我。

  好像是。

  调整工作已经结束,我把展开的单人乐团收好,放回附有轮子的箱子里,并将长笛放回盒子内,穿好外衣。

  我没听过这首曲子,这是你作的曲子吗?

  少年继续开口询问。

  或许是因为我没理会他,反而让他变得更有兴趣,想要跟我攀谈。

  大概吧。

  这首曲子的曲名是什么?

  我有点犹豫,也许把我觉得悲伤的事实告诉他、让他干脆地走开,这样才是最好的做法吧。

  只是把想到的东西演奏出来而已,我不记得作这首曲子时的事情。

  听到我的回答,少年不解地歪着头。

  这是一首很棒的曲子,可是你不记得作曲时的事情吗?

  嗯。

  如果是普通的神曲乐士,不会忘记自己编写神曲的契机,就算作了几千首曲子也不会忘记。

  可是我不一样。

  我拉起单人乐团,把河滩丢在身后;走上河堤,经过工厂旁边,来到车旁。

  将沉重的单人乐团塞进车里,转转肩膀,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然后发动了车子。

  ◆

  车子往街上开去。我一边握住方向盘,一边思考。

  对我来说,所有的曲子都只是音符的罗列而已,只不过是高低、大小、快慢音符的串连罢了。

  我不懂音乐,我不爱音乐。

  刚才演奏的神曲虽然是我很久以前所作的曲子,可是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作、是想着什么东西而作。

  直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以后应该也是吧。

  即使是这种人类,也可以成为神曲乐士。

  不过,我只能成为专门收拾人类的神曲乐士。

  以杀手来说,我也只算是二流杀手。

  虽说可以操控大量的下级精灵,但我跟它们之间完全没有心灵上的交流。虽说已经当了十几年的神曲乐士,不过我连顶尖神曲乐士的脚边都够不到。

  跟那个拓植.尤芬丽较量时的痛苦记忆苏醒过来,我立刻将它压下。

  然后,我想起死去的老师对我说过的一件事:你跟你的音乐都没有心。

  其实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

  没有心的我吹奏出没有心的音乐,但下级精灵感到欢愉、贪婪渴求,愿意成为我的奴隶。精灵成为我的盾代替我死去,也可以成为我的矛代替我丧命。

  秉持精灵是好邻居这种理念是神曲乐士应有的态度,不过这种话跟我毫无关系。精灵只是方便好用的道具而已。

  连对同种族的人类都没有感觉,更不可能对精灵产生连带感。

  我以前是有心的。在二十年以前,我跟邂逅的女子结合,也生下了小孩。

  可是,有一次老师对我说出这句话:

  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但是对音乐来说,没有什么比心更重要了。

  听到老师的指责,我才注意到。

  曾经以为是世界上最重要事物的妻子和孩子,看起来就像用粘土做成的人偶、像舞台的布景一样。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就没办法再觉得他们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不,本来就是这样,老师的话只是揭露我的隐瞒而已。

  站在我面前的女性人偶说:即使这样,我还是爱着你。小小的孩童人偶喊着:最喜欢爸爸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他们所说的话。

  妻子最后的笑容是什么模样?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想不起来。

  我似乎连妻子的长相和孩子的名字都忘记了。

  我没有听过精灵的语言,也没有和它们沟通过。对我来说,精灵就是道具。

  原理之类的东西怎样都无所谓。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用精灵帮组织除去障碍的这项工作。只是因为工作时需要用到音乐,所以我才会吹奏。

  就算是有缺陷的人类、就算不爱音乐、就算只把精灵当成道具,我还是可以成为不折不扣的神曲乐士,也可以好好地养活自己。

  这样就好,这是非常合理的结论。

  差不多该去见皮亚特了。于是,我把车子开向平常去的那个地方。

  ◆

  来到组织的大楼前,停好车子。出入口那扇门的旁边,挂着法拉雷姆贸易有限公司的看板。

  表面上,组织的业务内容是从事各种神曲相关的贸易。事实上,组织也经常从事麻药和人身买卖。

  帝都美纳德巴洛帝交响神乐团下层组织亚姆德狂想神乐团用来伪装自己的名称,就是法拉雷姆贸易。

  打开那扇门,面无表情的办公室出现在我眼前。

  好几个人坐在接待桌旁和矮小的椅子上。组织里的男人们一看到我,就把视线移开。我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进。

  沿着最末端那扇门后面的楼梯走上去时,听到一声枪响。我的脚步丝毫不乱,继续爬着楼梯,踩上最后一阶。然后,沿着走廊前进,转了一个弯,里面有一扇挂着社长室牌子的门。

  在门的左右两边,原本应该各有一名坐在折叠椅上的护卫,但现在椅子是空着。

  门被推开,三个男人出现在门口。左右两个男人,也就是那两个护卫,肩上各自扛着短机关枪。中间的男人,被左右两边的男人揪住后面的领子,就这样被拖着离开。

  被拖行的男人额头、胸口留有弹痕,沿着走廊留下血迹。两名护卫拖着尸体,走向旁边的房间。护卫们注意到我,顿时停了一下,用眼神向我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进行搬运尸体的工作。

  两人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到瘟神一样。我的工作是担任亚姆德狂想神乐团的神曲乐士,暗中提供协助,使那些不法事业能顺利进行。简单来说,我做的就是铲除那些阻扰组织的人,所以别人的视线会这么冷淡也是没办法的事。

  看着三个男人离去后,我走向正面那扇门。敲敲门,告诉对方我已经到达。

  进来。听到这声回应,我打开门走进室内。

  因为您叫我,所以我过来了。

  在房间里,我看到坐在接待椅上的乌葛吉.皮亚特。

  木筒一样的体型,包裹在特别订制的特大号西装里。鼻子以下覆着略带青色的胡子。跟脸的上半部比起来,下半部比较大,看起来像河马一样,让我总觉得那张脸会流下带有铁质的红色汗水。

  眼睛和鼻子挤在脸庞中央,小小且带着阴森光芒的眼睛盯着我。

  你来了啊,德鲁洛伊。

  皮亚特摊开手,示意我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桌上放了一把枪,皮亚特用手抓起桌上一张文件,把枪包起来,然后就这样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金属掉落的刺耳声音和皮亚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最近的年轻人真是没用。

  就算刚杀了一个人,皮亚特还是能够笑着。

  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背叛我。如果认为这个皮亚特的眼睛这么小,视力应该也一样差,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点点头,坐在椅子上。

  乌葛吉.皮亚特是最差劲的家伙。

  虽然他是最差劲的家伙,但既然是身为亚姆德狂想神乐团实际上第二号掌权人物的副书记长所说的话,我也不能反对。

  就算他说的是无聊至极的话题,像小孩在运动会中杰出的表现或南岛作物的收获量预测之类的事,我也只能专心倾听。要是遭到皮亚特怀疑,我很快就会躺在刚才那具尸体的旁边。

  皮亚特用胡子下的嘴唇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德鲁洛伊,你说小时候住在你家隔壁、那个开杂货店的老头叫什么?

  他叫漂希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您还记得真清楚啊。

  皮亚特覆盖着胡子的下巴,满足地点了点。

  德鲁洛伊,你的身体怎么样?

  托您的福,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我的身体可就很不好啦。皮亚特叹了口气,最近,阿谷特和巴拉诃罗地区的营业额少了很多,部下们也都没有好好管教。之前港区仓库的武器被偷走,损失惨重呢。

  您是能者多劳。

  话题的走向突然变得怪异,我刻意奉承他。

  不管是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只要镁奈肯那混账还活着,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组织并非坚如磐石。从皮亚特的话来判断,副书记长皮亚特和第三书记长镁奈肯之间的派系斗争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德鲁洛伊,你觉得呢?

  我只是一个神曲乐士,不懂政治,我只听从皮亚特先生的话而已。

  我说出心中的感想。对我来说,人际关系和派系斗争都是异次元的话题。

  政治啊亚姆德还是政治团体的时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跟皮亚特对话时,一定要慎选词汇,因为这个人的猜忌心很强。

  皮亚特曾经有四次被自己部下暗杀的纪录,也差点被自己雇用的神曲乐士暗杀、毒害。但其实,那是被皮亚特异常的猜疑心逼到走投无路的部下,为了生存而引起的叛乱。我只记得这样。

  皮亚特常常怀疑部下和自家人,所以会试探他们。

  皮亚特小小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能相信的只有你而已,德鲁洛伊。

  这也是谎言。

  身为组织专业杀手的神曲乐士,即使已经做这份工作十五年了,皮亚特仍旧不信任我。因为书记长的一句话而让我成为皮亚特的部下,皮亚特因此怀疑我是不是上头派来监视他的人。

  很遗憾,我并不是什么监视者。书记长只是认为被组织捡到的我,很适合到担任干部的皮亚特手下做事,这不过是单纯的组织内人事派任而已。

  不过,把难用且精神层面有问题的我硬塞给皮亚特,这也是一项事实。

  由于不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部下不,就算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部下,也得不到皮亚特的信任。

  话说回来,德鲁洛伊,你以前养的狗叫什么?

  美克路易。因为咬过我,所以我把它打死了。

  为了消除皮亚特异常的猜忌心,我把自出生以来所有能想得到的事情通通告诉他。皮亚特每次问话时,就会一边对照自己的记忆,看看我有没有说谎。

  万一想不起来,皮亚特就会判断我有反逆之心。

  说起来,现在刚好有件工作,要你去处理咬人的狗。

  看样子,我的推测似乎很合他的胃口。皮亚特往前挪了一下身体,木桶般的身体光是靠近,就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

  他小小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你知道葛斯吗?

  他是皮亚特先生的直属部下,负责统筹迦坦地区,同时担任会计工作。

  我搜寻脑袋中关于葛斯的资讯。他身材纤细,有着一张受女人欢迎的俊秀脸孔,是皮亚特派的重要人物。

  葛斯是皮亚特带进来的人,处理数字的能力很强,也擅长统御部下。事实上,由于葛斯的经营手腕,才让迦坦地区的营业额蒸蒸日上。即使是有着强烈猜忌心的皮亚特,应该也非常信任葛斯才对。

  为什么突然提起葛斯先生呢?

  皮亚特的眼神露出苦涩的色彩。

  我很惊讶,那个葛斯好像是妨碍我的幕后黑手。

  您确定吗?长久以来,他一直跟随您,而且也把工作做得很好呀。

  我用跟皮亚特一样吃惊的表情回话。

  皮亚特面无表情地伸手抓起桌上的文件,然后缩回手,在我面前把文件摊开。

  记载在文件上的数字,是皮亚特管理的妓院、赌场营业额,以及上缴金额的流向。扣掉皮亚特该拿的部分之后,那些金额跟上缴金额之间似乎有些落差。

  另外,在偷拍的照片中,在餐厅里背对背坐着的组织成员里,出现了镁奈肯和葛斯的身影。

  皮亚特抽回身体,把身体重重地躺进椅子里。

  我只能觉得惊讶。

  由于在同一个组织里,所以偶尔也是会跟敌对派系的人们碰面。在数字方面,只要是担任组织的会计工作,不管是谁都有可能动这种手脚侵占公款。虽然我很想说,葛斯应该不至于因为皮亚特对自己的些微不信任而决定投靠敌对阵营的镁奈肯,不过在皮亚特面前,这些话是禁语。

  我因为相信葛斯,把一切都交给他。可以说,镁奈肯是想借这件事打击我。

  怀着病态猜忌心的皮亚特,用他的双眼盯住我,询问我是他的敌人还是战友。虽说他的脸像河马,不过我并没有忘记,河马的突击是可以杀死狮子的。

  那么,回答只有一个。

  现在必须除去妨碍者。

  真是直截了当啊。德鲁洛伊,你要不要做呢?

  我点点头。虽然我对皮亚特并没有忠诚之心,不过为了保命,必须抢先察觉他的想法。随着年龄增加,我所练就的并不是身为神曲乐士的技巧,而是学会顺从比自己强大的对手、类似犬类的思考模式。

  请让我知道对方的护卫布阵,特别是有关对方神曲乐士的一切。

  在这个时代,具有某种程度重要性的人们一定会带着神曲乐士当护卫。我猜想,既然是组织的会计,身边应该也跟着不错的左右手。如果知道对方神曲的流派,就能事先拟订对策。

  对方的情况我大概都知道,因为那是我派给葛斯的神曲乐士。

  皮亚特心中痛苦的情绪不吐不快。

  每次每次,我都被自己养的狗咬到。

  我心里其实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表面上还是尽可能做出遗憾的表情。

  那是狗的表情吧?

  或许,我现在的表情很像我所轻视的欧古悠古。

  ◆

  我把车子开向迦坦地区。半圆形的月亮用青白色的光芒染遍整条街道。

  今天晚上,葛斯会在他所指挥的海鸿大道事务所待到天亮,因为皮亚特突然命令葛斯处理各派系的会计监察工作。

  如果是普通情况,只要把葛斯叫出来,然后趁机暗杀他就可以。

  可是,若被皮亚特叫出去的葛斯遇袭而死,这种结果也太奇怪了。

  决定部下的生或死确实在皮亚特的权限之内,可是,皮亚特缺乏人望的事实一旦表面化,身为部下的我未来似乎也不太乐观。

  硬被皮亚特塞了一堆工作的葛斯,因为只是纯粹进行账簿数字的调整而已,应该会把护卫人数减到最少,大概只会带几个持枪的护卫而已。但是,持抢的护卫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可怕。

  跟担任护卫的神曲乐士之间的战斗,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我在心中再次确认皮亚特跟我说过有关葛斯的神曲乐士资料。这个新到任的护卫,是皮亚特最近捡回来的神曲乐士,好像是个女性。

  在组织里她好像叫做贝修卡。由于是不折不扣的假名,除了当作识别记号以外,没有其他意义。我的德鲁洛伊也是个假名。

  话说回来,我的本名是什么呢?

  反正跟这种无谓的小事比起来,眼前的对手才是最重要的。我再次将意识集中在有关对方的资讯上。

  贝修卡的年纪大约是二十出头,最多二十五岁左右。在经历方面,就皮亚特所说的,她似乎从来没有吃过败仗。她的父亲好像也是个神曲乐士。

  可是,她没有从父亲那里接受什么特别的训练,而是跟着其他老师学习,细节不明。在能力方面,只能确定她可以操纵一柱中级精灵。

  拥有某种程度战绩的神曲乐士,搭档是中级精灵,这种神曲乐士的能力范围太广,很难拟订对策。

  中级精灵有四枚翅膀,并拥有跟人类相同甚至超过人类的智慧,而且也拥有人格。在都市里,他们是人们的邻居,可说是最接近人类的精灵。因此在法律上,中级精灵也拥有人权。平均来说,他们所拥有的力量,相当于数十或数百柱下级精灵的力量。

  如果是上级精灵的话,拥有的力量相当于数百或数千柱下级精灵的力量,有时甚至比数千柱下级精灵的力量更强。所以,只要一知道对方是上级精灵,我就会马上撤退。其实,大部分的神曲乐士和精灵,大概都会像我一样逃走吧。但如果敌人是中级精灵的话,我不会逃。

  我认为,即使对方是足以对抗数十或数百柱下级精灵的中级精灵,但只要我召唤更多下级精灵就足以对付了。

  在精灵的分类学上,虽称为下级或中级,但与其说是上下之分,不如说是质的差别。我的想法或许很异类,不过,单纯就战术来看,我认为这两种精灵的差别在于,中级精灵像一击必杀的大炮,而下级精灵像是射出散弹的短机关枪。

  就我个人来说,战力的强弱大小都无所谓,只要最后能杀掉对方、让自己活着,这样就可以了。我归纳出这个想法。

  车子逐渐接近位于迦坦地区的海鸿大道事务所。我在路肩停好车,走出车子。深夜的商业区里,仍旧看得到行人往来。

  我拖着单人乐团和长笛的箱子走在路上。身旁偶而有车辆经过,四周十分安静。

  在杂居大厦之间,我看到了目标的那栋大厦。这是皮亚特委任葛斯兴建的大厦,似乎也由葛斯命名。

  抬头望着那栋大厦,大部分房间的灯都已经熄灭,只有最高楼层四楼的窗户透出灯光。看样子葛斯等人不疑有他,正在赶工处理皮亚特指派的急件。

  大厦入口挂着高登兴业的看板。

  我觉得有些钦佩。

  高登是很久以前的戏曲金黄色的复仇中登场的主角名字。在遭到敌对贵族灭门之后,高登是唯一生存下来的遗族。他能吹奏魔笛,借用精灵贝修卡的力量。高登隐姓埋名,在仇人手下工作,然后伺机杀掉仇人,完成复仇大业。

  跟雇用我的皮亚特比起来,身为敌人的葛斯不管在教养或对待现状的幽默感,似乎都略胜一筹。可是,我虽然对葛斯的知性重新评价,要杀他的事实还是没有改变。

  由于不可能使用万用钥匙,所以我拖着单人乐团在建筑物旁边打转,发现了皮亚特事先告诉过我的那扇窗户。

  我先确认那个房间里没有人,一再反复地确认。

  确认之后,我从单人乐团箱子旁边的收纳盒里拿出粘胶、刷子和报纸。接着,用刷子在窗户涂上粘胶,把报纸贴上去。粘好之后,用装着长笛的箱子把窗户玻璃敲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把工具放回收纳盒,合上盖子。手伸进敲破的窗户,扭开窗锁,安静地把窗户打开。

  我攀住窗户,侵入黑暗的房间内。由于是用来当作仓库的房间,所以没有灯光、没有半个人,也不会有警卫飞奔过来。

  虽说是属于组织的建筑物,不过因为怕引起旁人怀疑,因此只有这种程度的警备。事前收集情报非常重要,这样才能让我毫不费力地侵入。

  说起来,要把乐器和单人乐团的箱子扛进去才是苦差事。老人家没办法做太粗重的工作啊啊,我不喜欢被别人这么说,不过我对这种事可是很有自觉的。

  在昏暗的仓库里,我穿过塞满文件和物品的架子,来到门口。往外窥探了一下,确认没有半个人影后,移动到走廊上。冷气从没有灯光的走廊上窜起,裹住我的身体。我拉紧大衣衣领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吧。

  我无声地在黑暗的走廊上前进,装有柔软橡胶轮胎的单人乐团也无声地前进。

  虽然很想搭电梯上楼,但只要对方的脑袋正常,一定会在电梯前设置警卫。然后上楼的电梯门一打开,我应该就会立刻遭到攻击。

  因此,虽说那对老人家的身体而言很辛苦,不过我也只好爬楼梯上去。

  我走向旁边的逃生梯,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仔细地把沉重的单人乐团箱子一阶一阶往上提。一旦开始战斗,箱子重不重都已经没有关系;不过在靠近敌人之前,还是得注意不要发出声音才行。

  神曲乐士对声音特别敏感,拥有足以和敏感的野生动物互相媲美的听觉,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不只是对抗敌方的神曲乐士而已。如果能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接近,事情会比较好办。

  我提起装着单人乐团的箱子,终于来到二楼。

  对方是个年轻女性,这样很难判断实力。

  我的痛苦经验又再度苏醒。

  两年前,在组织本部巴洛帝交响神乐团的命令下,我曾经去攻击将都托尔巴斯有名的神曲乐士拓植.尤芬丽。

  由于组织的工作和拓植.尤芬丽的工作有交叠之处,怎么看她都是个障碍。为了杀鸡儆猴,警告介入本组织工作的神曲乐士,于是决定收拾拓植.尤芬丽。

  虽说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神曲乐士,不过一点都不能小看她。

  因此,巴洛帝交响神乐团从旗下的组织里,选出七个各有所长的神曲乐士。

  我跟其他六名神曲乐士、三柱中级精灵、二百五十八柱下级精灵发动攻击。我方所投入的战力相当于军队里的一个中队,战力大约等于几辆战车、战斗车辆和大炮,以及六十至二百五十个步兵。

  可是,发动袭击的我们,却被尤芬丽打得溃不成军。透过尤芬丽强大精密的神曲,两柱中级精灵的力量获得压倒性的增强。跟年轻的她一点都不相称的坚实战斗组合,完全找不到一点能够趁虚而入的空隙。

  组织引以为豪的神曲乐士一个接着一个被打昏。

  最后剩下的我放弃暗杀,决定让精灵们带着组织同伴们撤退。

  当我用下级精灵当盾牌挡住猛烈攻击时,尤芬丽改变了做法。

  对于下级精灵的死,她露出了嫌恶感。而我不只是使用精灵,还用四周的人类当作活体盾牌,躲避尤芬丽的追击。

  她果然不至于把一般人卷进来。因而我得以用精灵和人类当盾牌,逃离现场。

  能够用毫不顾及面子的方法逃走,应该是我得以生存至今的理由吧。

  经过连记忆都已经变得不确实的漫长时间之后,以神曲乐士身份进行暗杀工作的我,不管在战斗或神曲技巧上,或许都已经变得比尤芬丽还要厉害了吧?

  终于来到三楼,我仍旧提着沉重的单人乐团箱子。啊啊,如果不想点什么的话,就会觉得很挫败。所以,还是继续想事情吧。

  决定神曲乐士手段高明与否的,很遗憾地并非只有演奏神曲的技术和经验而已,这是我的理解。

  对音调高低的精密感觉,也就是所谓的绝对音感。

  学习绝对音感是有临界点的。如果是有天赋的人,在三到五岁期间加以训练,学会的机率相当高。可是,一旦过了那个时期,就很难领悟绝对音感。

  还有,虽说人类能够听到的声音介于20赫兹到20000赫兹,不过年纪越大,越难听到高周波数的声音。虽说随音色和听者而有所差异,不过一般而言,在二十五、六岁之后,就会越来越难听见17000赫兹以上的声音。

  当然,演奏音乐或神曲时,那种能力并不是绝对必要。就算拥有像机器一样正确的绝对音感,或是能听得到低音到高音的广幅音域,音乐技巧则又另当别论。

  不过,如果是演奏神曲,必须以可听音域远在人类之上的精灵为对象。

  我只能把自己是二流乐士的原因、老师对我感到绝望的理由归咎于这一点。基于功能性原因而杀害罗兰地老师的行为,如今也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说起来,当我杀掉想要把我带回去的老师时,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用下级精灵击中老师的脑袋时,觉得脑中好像有一个沉重的盖子被拿下来。看着即将断气却仍旧说即使如此我还是爱你的老师,我心里只想着明天的天气,担心要是洗好的衣服被淋湿就糟了。

  终于来到四楼。

  到了现代,单人乐团都设计得比较轻巧,不过我喜欢旧式单人乐团。反正,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拿得动十几公斤重的旧式单人乐团。这种纯粹的重度劳动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如果不想些有的没的事情,也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将手放在逃生门的金属门把上时,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好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后才开始行动。

  我安静无声地打开逃生门。

  绿色逃生灯号在走廊上散发出萤火虫般的光芒,走廊上并没有人。

  我安静地拖着单人乐团,走进屋内;接着把银色长笛举到唇边,随时准备展开精灵战斗。

  走在走廊上时,我听见细微的声响。一般人可能听不到,但我是神曲乐士。

  我来到转角,伸出磨得光亮的长笛,用来代替镜子。

  转角的另一边映在长笛上,那同样是亮着绿色逃生灯号的昏暗走廊。尽头就是事务所的入口,一个护卫背对我坐在折叠椅上。

  短机关枪从男人的肩膀垂下。中间是电梯,如果搭电梯上来的是敌人,护卫马上可以从旁边加以射杀。我的判断正确,搭电梯上楼的确会遭到埋伏攻击。

  或许是不觉得真会有人前来袭击,护卫只静静望着天花板。一个人也没办法说话,所以只好保持安静。

  我收回长笛,用右手拔出短刀。

  我用左手拖着单人乐团,绕过转角,从后面靠近那个护卫,然后从坐着的男人背后伸出手。

  以左手捂住护卫嘴巴的同时,我用右手的短刀一刀切断他的喉咙。刀刃有抵住人类延髓的触感。我用左手按住飞溅的鲜血,不让血继续喷出来。等鲜血流得差不多了,再用捂住刀口的左手把好像要断掉的头压住。

  我用左脚脚背接住从对方肩上落下来的短机关枪。

  然后,我非常非常安静地把尸体靠在椅背上,把短机关枪放在死者膝上,再用死者的衣服仔细擦去左手沾染的鲜血,继续向前移动。

  我把短刀换成长笛,像猫一样静悄悄地在走廊上移动。前面可以看到葛斯所在的会议室大门。

  我数着八拍,一边走一边展开单人乐团,空气马上产生变化。

  我知道下级精灵们正在骚动、凝聚成形。事先召唤过来的精灵们,因渴求用来当作饵食的神曲而再度聚集。

  我把长笛抵在唇边,吹出第一个音符,精灵们即从黑暗的走廊、墙壁、天花板冒出来。黑色肌肤从地板和墙壁跳出,在一边演奏一边前进的我身边舞动。

  聚集而来如黑鲶般的欧古悠古,以十六拍的疾走速度飞向前面的大门。精灵们炸裂铁门。伴随着打击乐器般的声音,我也跟着冲进去。

  门的铁片在空中四散飞舞,室内两名护卫用短机关枪的枪口瞄准我。

  但是,已经太迟了。欧古悠古在神曲的指示下杀到眼前,球状身体命中两名护卫的脸庞。

  欧古悠古离开之后,可以看到两张凹陷的人脸。由于遭到挤压,眼睛鼻子都朝中间挤成一团,鲜血和脑浆四溅,护卫当场丧命。

  两名死者的手指扣在短机关枪的扳机上,子弹从地板朝墙壁、天花板射出弹痕。位于弹道上的我,牺牲两柱用来当作防壁的欧古悠古,躲开了子弹。

  在空中四散的铁门碎片,被打倒的护卫,尸体倒卧的室内办公桌,四散飞舞的文件,欧古悠古的体液目标葛斯并不在这里。

  背上一阵恶寒,我扭过身体。挡在左边的欧古悠古应声碎裂,青黑色内脏散落一地。托欧古悠古的福,我才没有被直接击中。

  腹部感到灼热。虽然我躲开直接的攻击,不过肉被削掉一块。能够一口气破坏足以抵挡子弹的欧古悠古,只有精灵的攻击才能办到。

  我采用以防御为重的神曲城堡的一夜,把欧古悠古聚集到前方,朝房间的右边移动。

  伴随着划过空气的声音,室内的桌椅、在空中飞舞的文件以及欧古悠古,全都被打穿一个洞。

  以欧古悠古的尸体为掩护,我一边逃跑一边确认自己的伤口。看样子是被锥子般的锐利物品,从旁边贯穿了衣服和腹部的皮肤。

  欧古悠古的防壁再次构筑起来,由于对方打中一柱欧古悠古,力道因而往右偏,我身后的墙壁传来被贯穿的爆炸声。

  趁刚才被打倒的欧古悠古变成光粒子消失时,我赶紧逃走。

  我终于停下脚步。破碎的文件变成大量雪花,飞散堆积在房间里。

  隔着大会议桌,我和对方相互对峙。从竖立在前方的欧古悠古防壁的间隙,我看到敌人的身影。

  发生在一瞬间的死斗让室内灯具故障,灯光一明一灭。在闪烁的灯光下,我看到一个很高的身影,高到甚至可以在房间天花板上映出影子。

  影子有人类般的四肢,还有一对毫无表情的红色复眼。

  室内瞬间陷入黑暗,然后灯光再次亮起。

  盘据在脸庞中央的漩涡,大概是卷起的吸蜜吻器。从背后伸出来的,是有着黄色磷粉的四枚翅膀。

  有四枚翅膀代表他是中级精灵,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蝴蝶和人类混合的形态。

  蝶男长长的右手提着对方的单人乐团箱子。

  站在蝶男旁边的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性。她有着栗色头发、高高的颧骨,这就是那个贝修卡吧。

  贝修卡的蓝色眼珠带着冷冽的杀意,嘴唇上的红色口红相当显眼,抵在唇边的则是银色短笛。

  我们各把横笛抵在嘴边,带着自己的精灵,沿着会议桌绕圈移动。

  彼此吹奏神曲,强化精灵的力量,等待下手的时刻。

  很遗憾,葛斯不在这里。

  把短笛放在唇边,贝修卡低声说道。

  我终于了解了整个情况我在皮亚特命令下所发动的袭击行动,早已泄漏到葛斯耳中。

  经常防备部下背叛的皮亚特病态的猜忌心,原来不全然是错的。但很遗憾,眼前残酷的事实是,踩进陷阱的人不是皮亚特而是我。

  说起来可怕,电梯前的护卫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

  也就是说,只有葛斯和这个贝修卡知道实情。那个护卫是为了让我大意,好让贝修卡先发制人的棋子而已。犯罪组织果然不能信赖,那根本是问题人类的集团。

  我虽然没有动摇,不过心境似乎产生了一点变化。

  贝修卡的短笛扬起高音时,精灵的力量随之提高。她吹出适合连续攻击的神曲赛马的赋格曲,蝶男的四枚磷翅随之振动。

  蝶男的颜面产生变化的瞬间,我朝旁边逃离。

  他的攻击虽然瞬间贯穿了欧古悠古的防壁,不过时间还够我逃走。

  贯穿强韧的欧古悠古防壁、掀起厚重的会议桌、猛然刺进墙壁的,是像长针一样的管器。

  顺着深灰色的管器看过去,发现它连在蝶男的脸和嘴边。管器弹跳似地缩回去,在蝶男嘴边卷成涡形收妥。

  我吹奏长笛,指使左右两边的欧古悠古发动突袭。贝修卡的短笛吹出跳跃的音符,蝶男嘴边的管器随之舞动,从左边欧古悠古毫无表情的双眼中间刺穿,然后又从右边欧古悠古小小的嘴巴贯穿那个球状身体。

  以洒着青黑色血液死去的欧古悠古为饵,负责真正攻击主力的欧古悠古从天花板猛然降落,发动攻击。

  蝶男的管器跳动着,贯穿负责主力攻击的欧古悠古,让它爆裂。

  欧古悠古被贯穿的瞬间,我看见在它体内高速回转震动的管器。混合青黑色血液和内脏的雨滴在室内倾盆而下,下级精灵们变成光粒子四散消失。

  管器重新卷回,收拢在蝶男的脸上。

  这个管器很像蝴蝶吸食花蜜的吻器,伸缩自如,连钢铁都能轻松贯穿。贯穿之后便产生震动,从内部撕裂敌人。

  这柱中级精灵好像可以运用这种十分诡异的特技。

  蝶男的复眼眼神似乎飘得很远,没有浮现杀害同族时的情绪。正如他的外表一样,看样子他在感性方面大概也跟昆虫差不多吧。

  随着贝修卡短笛的断音,吻器之枪连续发射。用来当盾牌的欧古悠古一柱柱被击破,我在室内逃窜。

  以笛音操纵蝶男的贝修卡,眼中露出憎恶的色彩。

  竟然把精灵当成用过就丢的东西

  操纵看似拥有人格的中级精灵的神曲乐士,大概都会有类似的反应。

  趁贝修卡说话时、乐曲中断的瞬间,我把退路锁定在窗户。

  我用欧古悠古敲破窗户,随着四散的玻璃碎片逃到大楼外。

  月光下,我在夜空中滑行。

  我在隔壁大楼倾斜的屋顶着地。为了不撞上从斜面伸出来的排气管,也为了保护长笛,我在地上滚了一圈。

  如雨点般的玻璃碎片和欧古悠古扛着的单人乐团箱子慢了一拍才着地。成为几十公斤重单人乐团缓冲垫的欧古悠古,从小小的嘴巴吐出青黑色体液和内脏。虽说等一下就会变成光粒子,不过它们的死相实在让人觉得恶心。

  我抓起尸体上的单人乐团,把箱子甩到身后,继续吹出长笛的高音,从夜晚的空气中补充欧古悠古,张起防壁。单音的聚集力量很差,也没有办法增强力道,我需要更大型的神曲才行。

  我抬头看着刚才那栋大厦,四楼窗口处看不见任何人。

  敌人在更上面。

  蝶男背着月光浮在空中,可以看到月光从缓缓振动的四枚翅膀透过来。每当他振翅时,金黄色磷粉随之散开,侵蚀着夜空。

  蝶男垂下的手抓着贝修卡的双肩。能像这样无视于航空力学地飘浮着,只有精灵才办得到。

  耳边听到温柔的曲调。在月夜里流动的,是贝修卡短笛所吹奏出来的哀伤乐曲。

  贝修卡盯着我,我也同样盯着她。即使彼此的视线对上,各自演奏的神曲仍兀自安静地流泄出来。

  两人同时转调。

  我的肩膀很热。

  蝶男的吻器之枪刺穿我的左肩。趁吻器还没在左肩肌肉里引起炸裂之前,我自己扭身脱离。顾不得左肩肌肉撕裂,赶忙逃开。

  在我的指挥下,高速飞翔的欧古悠古命中蝶男右上方的磷翅。薄薄的翅膀上开了一个大洞,可以看见半个月亮。

  由于没有发声器官,蝶男剩下的翅膀和吻器不断振动,发出无声的惨叫。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痛苦,引发了他的恐惧。

  精灵飞翔的原理至今还不清楚。不过,失去四枚磷翅的其中一枚之后,蝶男就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飘浮在空中,他和贝修卡缓缓落下。

  贝修卡和我的战斗方法好像有些类似。

  我们都同时运用攻击和防御,把焦点锁定在对抗神曲乐士的战斗上。由于神曲的选择和战术都很类似,所以更难对付。

  她所使用的短笛这种乐器,仍保持古老的样子,没有足部管,因此最低音是D音,难以演奏更低沉的音色、释放更强大的攻击。相较之下,长笛的基本音域是C4到C7。我们两人实际上的差距就只有这样而已。

  在蝶男撞上屋顶之前,贝修卡跳了下来,单人乐团也跟着滚落在地上。贝修卡滚落在地上时,仍旧用短笛吹着乐曲。等她站起来时,蝶男已经站在她身后。

  我忍着腹部和肩膀的剧痛吹奏长笛,再次用神曲束缚想要逃走的欧古悠古。

  贝修卡和蝶男正待伺机行动。

  沿着屋脊前进的贝修卡和一步步后退的我,双方同时奏出高音。蝶男的吻器之枪和欧古悠古猛烈撞击,导致青黑色血液在夜晚的空气中飞溅。

  虽说伤了对方的精灵,不过我自己左肩的肌肉也被撕裂,神曲的力量越来越弱。

  跟强壮的精灵不同,我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从肩膀伤口流下的温热血液濡湿了胸口,血液流到腰部时,被夜晚的空气冷却。

  随着时间流逝,越流越多的血,让我的神曲威力和指使精灵的力量逐渐丧失。

  吻器之枪又削断一柱欧古悠古。

  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对我来说比较不利。

  那么,就必须使出全力了。

  我用左脚脚跟抵住地面,猛然停下脚步,开始用单人乐团演奏复杂而强大的神曲。贝修卡也迅速停住,全力展开蝶男手中握着的单人乐团。

  音符的洪水,让屋顶上的空气为之扭曲。

  我所演奏的神曲是贽王的呼唤。

  贝修卡演奏的神曲是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

  两人同时奏出能够释放全力攻击的神曲。双方身后单人乐团的鼓击出重低音,风琴哭叫,笛子吹奏出惨叫似的高音,撕裂夜晚的空气。

  夜空之中,精灵的力量随之大增。

  从屋顶表面、从排气管旁边、从冰冷干净的空气中,比夜色更漆黑的欧古悠古一柱柱冒了出来,像球体一样的身体因粘液而闪耀着黑色光芒。它们振动着粗短的尾巴,爬行、跳舞。

  对方的蝶男一边在空中滑行,一边把翅膀张到最大极限。复眼里带着疯狂和狂喜,红光一闪一灭。翅膀上的金黄色磷粉,飘散在空气当中。

  精灵们猛烈发狂的景象,已经属于异世界的光景。

  长笛吹出惨叫般的神曲贽王的呼唤。那是在冥府底下,全身被制裁之枪贯穿、两眼被刨出、不断流着黑色血泪、永远受拷问之苦的贽王的声音。

  这首神曲唱出贽王的怨慰,并呼唤同样痛苦的牺牲者。它可以支配精灵,像散播传染病一样散播痛苦。

  短笛呜咽着吹出神曲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遭到心爱王子的背叛,被业火焚烧的欧比艾丝公主,仍旧高声唱出她的爱意。描述悲伤恋情的神曲,可以提高精灵的力量,让精灵化身为骑士,保护演奏者不被悲惨命运侵袭。

  蝶男的吻器之枪撕裂夜空,被神曲支配的欧古悠古挺身承受他的攻击。

  蝶男虽然轻易地贯穿了欧古悠古,但另一柱欧古悠古立即用自己的身体承受攻击。吻器因欧古悠古的鳞片和血肉而降低速度,我因此得以闪避。

  划破衣服的吻器之枪贯穿身后的排气管,蒸汽泄漏出来。

  我拼死从长笛的左边按键飙到右边按键。在惨叫似的高音引导下,三柱欧古悠古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

  吻器之枪缩回去时,蝶男像拍动地毯似地柔柔振动三枚磷翅。只见沙金般的磷粉阵阵飘落,覆盖住欧古悠古。

  欧古悠古的眼睛里仍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它们扭动身体,偏离轨道。下级精灵化身成的炮弹撞上屋脊,溅出青黑色体液。欧古悠古从小小的嘴巴里吐出血沫,身体痉挛。

  蝶男的磷粉是神曲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所引出的特殊攻击,这种磷粉对下级精灵来说,似乎具有很强的毒性。此外,这种磷粉也明显妨碍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并会对实体化的精灵肉体产生干扰。

  从贝修卡仍旧站在旁边吹奏神曲这一点来判断,这些磷粉对人体应该没有妨碍。可是,磷粉的散播范围越广,在进行精灵对战时,似乎可以完全阻止对方接近。

  贝修卡以发挥精灵的最高能力来进行攻击,而我的战斗方式则是对精灵用过即丢。她的攻击方式对我来说比较不利。

  蝶男射出吻器之枪,一口气贯穿四柱欧古悠古。吻器回旋,朝我的方向高速飞来,我用三柱欧古悠古作为防御。

  吻器之枪命中防壁时产生强大冲击。当作盾牌的三柱欧古悠古吐出青黑色血液,当场死亡,我趁机转身避开。吻器虽然划破我的脸颊,但我趁转身时用长笛音色继续放出欧古悠古。

  像鱼雷般射出的四柱欧古悠古中,有三柱因磷粉的毒性而失速,只命中旁边的建筑物而已。

  可是,剩下一柱躲过磷粉攻击的欧古悠古,击中了贝修卡。

  欧古悠古撕裂女孩左肩的肌肉,贝修卡发出惨叫,笛音紊乱。

  为了拯救神曲乐士,蝶男挥动长长的手。细长手指戳进欧古悠古眼中,眼球和脑袋一同遭到破坏的下级精灵滚落屋顶,摔到马路上。

  虽然肩膀鲜血淋漓,但贝修卡仍旧继续吹着短笛。

  我吹奏贽王的呼唤最终乐章。在神曲音波可达范围内,强行把所有的欧古悠古都聚集在一起。

  从屋顶、排气管表面、空中,欧古悠古们一柱柱冒了出来。愚蠢钝直的欧古悠古,在我前后左右吵嚷不休。因为密度太高,精灵小小的眼珠混乱地转动。有着细小牙齿的嘴巴,像缺乏氧气的鱼一样忙着呼吸。

  我强制召唤了三百二十一柱欧古悠古,这种数量使我周围的空间看起来似乎比夜晚更加漆黑。

  我从来没有一次召唤出这么多下级精灵。

  我使出全身力量吹奏长笛,让单人乐团全力演奏。不过,这不是我平常能支配的精灵数量。视野因疼痛而变得越来越狭窄,脑神经好像在燃烧一样,指法似乎快要乱掉。

  贽王的呼唤是一首需要最高级演奏技术和高速运指能力的神曲,它所拥有的支配力可以强制将精灵奴隶化,使下级精灵完全成为演奏者的手足。

  演奏该首神曲时,一旦运指错误,三百二十一柱下级精灵就会从束缚中逃走,龇牙咧嘴地朝我而来。要是遭到三百二十一柱欧古悠古的袭击,我将会被它们活生生地啃食殆尽。

  趁着我的脑袋沸腾、神曲还没出现破绽时,我放出这一大群欧古悠古。

  因饥饿而愤怒发狂的下级精灵化为一道黑色洪流,变成毫无知性的愚蠢炮弹,几百柱欧古悠古冲到贝修卡面前。

  贝修卡的脸颊因失血而显得苍白,但她仍旧全力演奏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

  蝶男射出吻器,拍动磷翅洒出磷粉。

  漆黑的欧古悠古洪流撞上毒磷粉形成的黄金洪流。高速振动的吻器切断欧古悠古,中毒的欧古悠古随之消灭,从物质回归成粒子。每一秒都有数十柱欧古悠古变成光粒子消失,但激烈的撞击仍旧不断持续下去。

  挟着脑袋似乎已经沸腾的气势,我继续吹奏长笛。鼻血喷出,从喉咙流出的血液混着气息,流进长笛C管的内部。即使如此,我仍旧继续吹出雄壮的高音。

  一旦停止演奏,我就会死掉。要是能继续下去,我便能杀掉对方。

  虽然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但遭到支配、无法认清这一点的欧古悠古,仍继续往前冲去。在金黄色毒粉和吻器之枪的攻击下,它们喷出青黑色鲜血和内脏,变成光粒子消失。

  虽说速度慢到令人觉得焦虑,不过欧古悠古们的确在前进。

  然后,黑色族群冲破了毒粉和吻器构成的防壁。

  虽说有蝶男的保护,但发狂的欧古悠古还是撞上了贝修卡。

  几十柱欧古悠古的眼睛仍旧毫无表情,用小嘴巴里的细小牙齿啃噬女孩。她就算吹奏短笛也无法挡下这阵黑色风暴。

  在轰隆作响的黑色龙卷风当中,可怜的贝修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像短笛一样发出尖锐的惨叫声而已。

  可是,我的控制能力也已经到达界限了。如果再不放掉欧古悠古,或许连我都会变成它们的食物。

  我的支配力量减弱后,欧古悠古各自飞往不同的方向。有的撞上屋顶或隔壁大楼的墙壁后,继续贪婪啃噬。水泥碎片飞溅开来,黑色身体不断跳动。

  到达临界点的我,奏出神曲的终章,放掉欧古悠古的支配权。

  在墙壁和屋顶斜面上,牙齿喀滋作响的饥饿精灵们,被强制送返黑暗当中。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吸紊乱。我不断呼吸,血压也随之下降。这时终于能恢复平静,好好看对方一眼。

  贝修卡和蝶男的肉体变成欧古悠古们踩过的道路,已经惨不忍睹。

  蝶男剩下的三枚磷翅开着大洞,吻器也被下级精灵们咬掉,身上的肉则被啃到连肋骨和胸腔里的内脏都露了出来。

  如果是普通生物,受了这种程度的伤一定会马上死去,可是红色复眼却没有浮现出任何情绪。这时我才想起,有关精灵内脏方面的解剖学知识,目前人们所知道的其实不多。

  贝修卡单膝跪在屋顶斜面上。凭着力量和技术,她似乎用神曲欧比艾丝公主的末日当作防御,挡下了一部分的欧古悠古,因此全身只是受了切割伤程度的重伤而已。至于单人乐团则已经遭到破坏,再也无法使用。

  女孩右边的眼窝染成一片黑红色。欧古悠古吃掉她的眼珠,视神经似乎也被扯了出来,耷拉着挂在脸颊上。

  女孩吃力地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把短笛举到嘴边,不过已吹不出什么音符。旁边的单人乐团已经遭到欧古悠古破坏,不可能演奏出大型神曲了。

  在这场战斗的赌注中,挟着数量优势发动攻击的我获得胜利。

  贝修卡的喉咙因血泡而呼噜作响,她把气息送进举在嘴边的短笛,吹出神曲。我下意识地展开防备,不过又立刻想起对方的单人乐团已遭到破坏,贝修卡现在并没有任何战斗力了。

  隔着一段距离望向对方的我,注意到贝修卡所演奏的曲子。

  那是我知道的曲子。

  是充满温柔慈爱的音色。

  那不是束缚蝶男的神曲,而是治愈精灵伤口、将精灵强制从契约中解放出来的曲子。

  若使用神曲发动攻击的话,或许还有一点胜算。但与其抓住这一点点胜算,贝修卡选择治疗自己的精灵,并且释放对方。蝶男受伤的磷翅和身体的大洞,因神曲而逐渐愈合。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终于了解了那首曲子的真面目。

  贝修卡所演奏的神曲,是河边少年所听见的那首曲子,是我写的曲子。

  我想起了自己写作这首曲子的原因。

  以前的老师、同时也是我妻子的罗兰地和我生下一个女儿,这是我在女儿出生那天所作的曲子。

  那是为了女儿而作,没有名称的曲子。

  当我演奏这首曲子招来精灵时,小小的女儿应该会惊讶地睁大眼睛,朝精灵们伸出手指我一边想着这样的情境,一边写出这首歌。

  短笛拖着一抹鲜血离开贝修卡唇边。她靠着屋顶上的排气管,坐了下来。

  实在愚蠢至极,我重重呼了口气。

  了解真相和背后原因之后,我不断思考。做出结论后,我沿屋顶斜面走过去。

  我小心通过蝶男面前,那双红色复眼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或许是因为已经解除和贝修卡之间的契约,蝶男并没有攻击我。从需要解放乐曲这一点来判断,我知道他是严格遵守契约的精灵。

  我走到倒卧在地的贝修卡身边,右膝点地。

  我朝贝修卡的脸庞伸出双手。神曲乐士一旦放下乐器、用手触碰对方,就只有完全胜利或完全败北两种结果而已。

  我用双手碰触着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女儿脸颊,她似乎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女儿的容貌上,处处可以看得出小时候的样子。

  她有着跟我一样的栗色头发与高耸的颜骨。左边剩下的那颗蓝色眼珠,因痛苦和意识不清而蒙上一层暗影。

  我把女儿的头埋进自己胸口。

  刚才那首曲子是我作的,那是为你所写的曲子。

  女儿抬起头来看我,脸上挂着疑惑的表情。

  我用口哨吹出女儿刚才没演奏完的部分。

  怎么会这样

  贝修卡呕了一口鲜血,惊愕不已。我用手指穿过女儿的头发,尽可能温柔地抚着她的头。

  难道、你是爸爸?

  我只能点头,没办法对女儿说谎。我一边盯着贝修卡盈满泪水的眼眸,一边用左手抚摸她的头。

  怎、怎么会、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跟爸爸决斗

  硬要说话应该很难受吧,不要再说了。

  但她没有听从我的忠告,和着嘴边的鲜血大叫。

  为、什么鲜血从唇边流下,为什么要丢下妈妈和我!

  对不起,有一些原因。

  因为实在不懂所以抛下家人,即使如此,身为我老师的她的母亲还是追了过来,结果却被我杀掉这些事我实在没有办法说出口。

  我似乎就快要想起女儿真正的名字了,不过目前还没想起来。

  太好了、可以再遇到爸爸。虽然失去右眼、浑身是血,但女儿的脸上露出安详的表情。终于遇到爸爸了

  发抖的女儿把脸埋进我胸口。

  从女儿右眼流出的温热血液,以及从左眼流出的滚烫泪水,浸湿了我的胸膛。女儿伸手环住我的背,拼命抱紧我。

  我、我、想说有一天一定要找到爸爸,所以拼命学习,当上神曲乐士

  贝修卡抽离身体,抬头望着我。

  我、强不强?

  嗯,你很强喔。我盯着女儿的脸。你一定很努力吧,不愧是我和罗兰地的女儿。你是一个能演奏出优秀神曲的优秀神曲乐士。

  贝修卡的脸上充满喜悦。对贝修卡来说,能够在同一个领域里,被苦苦寻找的父亲称赞,应该是至高无上的喜悦吧。

  等我的伤治好,我们两人一起生活吧。然后,我们一起去找出门寻找爸爸的妈妈。等找到妈妈以后,就三个人一起生活好不好?

  贝修卡似乎忘了自己身受重伤,一直说个不停,鲜血从唇边溢出。

  我想告诉爸爸,您离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妈妈辞掉神曲乐士的工作,开了一家乐器行。妈妈出门找爸爸之后,我就继承了那家乐器行。贝修卡拼死继续说着。我的青梅竹马柏兹帮我照顾了那家店,我跟柏兹成为恋人,我是高雷尔克神曲学院第二名毕业的,还有住在我们隔壁的修陵格伯伯再婚了

  我一边听着贝修卡说话,一边把左手放在贝修卡头顶,然后伸出右手,托住她的下颚。这是最好的位置。

  我的动作让贝修卡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样子她似乎不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贝修卡,你的希望不会实现了。

  什、什么?

  我朝女儿露出久违的笑容。

  再见。

  我的左右手同时使力,朝同一个方向扭转。

  以下颚为支点,我一口气把贝修卡的头部扭断。

  贝修卡的颈骨被扭断,延髓遭到破坏。我继续用力,把颈动脉和气管一并扭断。鲜血从口鼻溢出,贝修卡的手脚像触电一样各自朝不同方向抖动,全身痉挛,生命的最后一点火光随之熄灭。

  我把折断的脑袋继续往后扭。女儿的脑袋就这样挂着疑问的表情,跟身体呈反方向。眼泪逆流,不再流到脸颊,而是流到额头上。或许是因为眼球的微血管破裂,还流下红色的眼泪。

  贝修卡所掌握的最后一点力量烟消云散。我呼了口气,抬头一看,中级精灵蝶男正俯看着贝修卡。

  那是不折不扣、无机质复眼的眼神。

  然后他看看我,接着抬头望向夜空。

  蝶男用力扇动差不多已经愈合的磷翅,身体浮在夜晚的空气之中。那细长身体飘浮在半空,不自然的景象再次出现。

  蝶男又低头看了贝修卡一眼,然后抬起头,整个身体垂直上升。

  他细长的身体越变越小,在距离大厦远远的上空处停了下来。

  像是为整个事件感到悲哀似的,他在空中盘旋。蝶男的复眼俯看着底下贝修卡的尸体和我,最后终于抬起头,朝月光飞翔而去。

  我轻轻呼了口气,放开女儿的尸体。

  尸体跌落屋顶,颈骨已然断裂的脑袋慢了一刻才落下。

  女儿的脸看起来像人偶一样。

  我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虽然全身疼痛,但就当作没那回事吧,等一下再治疗就可以了。

  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激烈战斗而感到疲劳,我打了个呵欠。

  因为牵动到伤口,所以我咬住牙根,不再打呵欠。

  我垂下视线,再次看了一眼脚边的女孩尸体。尸身朝着我,但颈骨已遭折断的脸庞并没有朝着我这边。

  我已经想不起女孩的长相了。

  我决定回家。说起来,我现在觉得肚子很饿。今天该吃什么好呢?就吃肉类料理好了。

  ◆

  回到车上后,我紧急处理了一下伤口,准备回家。

  啊,有件事可不能忘记。

  我在夜晚的街道上绕了好一会儿,找到公用电话,停下车子。我投下硬币,按了亚姆德狂想神乐团本部的电话。但按到一半,我挂上电话,重新投币,按了法拉雷姆贸易有限公司的电话。

  我是德鲁洛伊。

  德鲁洛伊,事情办得怎么样?

  从话筒另一边传来皮亚特粗哑的声音。我想了一下该如何报告,后来决定照实情告诉他。

  葛斯不在大厦里,大厦里只有持枪的护卫和神曲乐士。

  没、没事吧?

  您指的是什么?

  不,没什么。对方的神曲乐士怎么样了?

  我打倒她了。

  听到我爽快的回答,话筒另一端的皮亚特瞬间停止呼吸。

  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停了一段时间后,皮亚特继续说道:

  我不久前才知道,那个神曲乐士贝修卡好像是你的女儿是我调查得不够清楚,不好意思。

  请别这么说。

  我只是把事先准备好的回答说出来而已。

  要去追葛斯吗?

  不、不用,既然失去了最强的护卫,葛斯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之后只要跟他好好谈谈,让他重新了解他是我的部下,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吗?那么我先告辞

  话说回来,德鲁洛伊。皮亚持硬是插嘴说:你喜欢的酒叫什么?

  佩李艾斯五〇年代的红酒。

  没错没错。下次见面时我会准备好这种红酒,就当作是今晚的谢礼吧。

  那么我先告辞了。

  我挂上电话,回到车里,重新发动车子。夜晚街道上的车子很少,我的车十分顺畅地前进。

  这样就解决了。

  当然,分离的父亲和女儿偶然相遇,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杀掉对方,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吧?

  可是,我却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那种不可能发生的场面,顺着皮亚特的指示发生了。

  也就是说,这只是皮亚特的演出而已。

  皮亚特的部下中的确有背叛者,意图妨碍他的事业。在最接近自己的部下当中,皮亚特怀疑到我头上。

  我的女儿遭到我抛弃,母亲又跟着失踪,不过她还是努力活了下来,只是生活应该过得很辛苦。

  她所拥有的才能跟身为神曲乐士的我和她母亲十分相似,但她没有跟随母亲的脚步,而是走上了跟我同样的道路。女儿追随父亲的影子,成为行走在黑暗道路上的神曲乐士。

  知道我过去的皮亚特,拟定了计划,特地找来我女儿。真是可怕的执念。

  皮亚特雇用我女儿,将她取名为贝修卡,把她派给葛斯。事实上,葛斯根本不是什么背叛者,他仍旧是皮亚特的心腹。

  葛斯与皮亚特共同拟定计划,女儿贝修卡则在雇主葛斯的命令下与我战斗。

  就算是对别人、对人类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我,也会在战斗中发觉贝修卡就是我女儿。要是我没有发现的话,或许皮亚特会让她成为自己的部下,直到我发现为止。

  皮亚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要说我没有察觉到的话是不可能的。

  充满猜忌心的皮亚特,以无比残酷的方式试探我的忠诚心。

  他想试试看,我是否真的没有心,残酷到甚至能够遵从他的命令,杀掉自己的女儿。

  这是赌注,我把自己的性命与重逢的女儿放在天秤上衡量。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性命,杀掉女儿。

  从来不曾想起过的女儿,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

  就算当初没有离家、亲手养大了这个女儿,我应该还是会杀掉她吧。能把追来的妻子杀掉的我,杀掉女儿时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贝修卡只不过是个女儿的符号而已。对我来说,不管是女儿或妻子、不管是什么人,都跟乐谱上所写的音符和休止符一样。

  那么,我没有必要拼死保护四分音符,或是为了全休止符而赌上性命。

  我心中没有丝毫动摇。基于这种杰出的特质,我能够杀害女儿,捡回一条命。

  可是,捡回的命也只是暂时的事情而已。

  面对杀掉女儿的我,皮亚特仍旧像平常一样提出问题。看样子就算杀掉女儿,也没有办法一扫皮亚特异常的猜疑心。

  心跳没有变化,伤口也不再那么疼痛了。

  ◆

  午后的阳光在马斯娄河的水面形成炫目的反射。

  在河面上、河滩边,响起长笛甜美的乐声。

  我正在吹奏神曲。

  我只能利用时间锻炼自己,以提高身为神曲乐士的生存机率。

  身为老师和妻子的罗兰地说得没错。虽然她对我的指责是错误的,而且因为要求我回归家庭而被我杀掉;不过,她说神曲乐士应该努力不懈地锻炼自己,这句话是正确的。

  我把银色长笛放在唇边,左右运指吹奏乐曲。手指和按键按住音孔,吹出有如彩虹般变换自如的音色。

  被银色笛音引诱过来的下级精灵欧古悠古们,从空中、河滩、河面一一浮现。它们舞动着身体,啃食音符、吸取音阶。这些生物看起来还是一样丑恶愚蠢,光是看着就令人觉得恶心。

  不知什么时候,抱着球的少年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这次我完全没发现有人靠近,要是实战的话,我早就已经没命。

  可是,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再次遇见这个少年,就表示他也没有朋友吧。

  我操纵着单人乐团的音乐,依照脑中所想到的乐谱演奏出来。从早上开始,我已经演奏了一百多首曲子。关节嘎吱作响的左右十根手指,已经变成只会追寻脑内音符的机械。

  吹奏太多曲子的嘴角已经破裂,渗出些微血丝。血液流进长笛C管内部,音色随之变得混浊。

  可是,我并没有停止演奏、没有停止吹奏长笛。我无法停止。

  少年歪着头,一直盯着我。发狂似的演奏,转换成我记得的一首曲子。

  年幼的眼神看着空中,像是在确认空中无形的音符。

  之前也听过这首温柔的曲子,可是

  少年开口说道,在他觉得疑惑的地方顿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听起来却变成一首哀伤的曲子。

  少年抬头望着我,黑色眼珠带着疑惑的色彩。

  我停下两手的动作,中断演奏。

  反射的回音在河滩上飘散。

  下级精灵们露出不满的模样,抗议我断绝了原本充斥在空气中的音乐供给。

  少年对我露出疑惑的眼神,然后黑色眼珠变大,变成推测事情的眼神。

  难道说,伯伯现在觉得很伤心吗?

  少年不得要领的同情让我觉得焦躁。他像是在告诉我,提高生存机率的意义和目的对我而言是不存在的。

  没有。我直接回答少年,我还是不了解自己所作的乐曲意义和其中的意思,我觉得这都只是音符的连缀而已。

  这一点至今仍旧没有改变。我只能把这些需要高超技巧的乐曲,纯粹当作技巧高明的乐曲。那只是复杂的音程、苦练的音阶都只能当作那样而已。

  我的感情并不会被音乐打动。因为我没有感情,也没有心。

  即使是这个瞬间,我还是不懂音乐。

  不过,心脏却感受到一种像是刻划在胸中的疼痛。

  我现在觉得这样很悲哀。

  可是除了疼痛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感情,也没有哀伤。

  身为我老师和妻子的罗兰地是一流的神曲乐士。我现在知道,她对我的指责是正确的。

  音乐之所以能成为音乐,需要某种东西,而我缺少了那样东西。

  这种状况杀死了我的女儿,让我杀掉我的女儿。

  不,应该说,我只记得无谓的小事,却把重要的事情通通忘掉,自己束缚自己。

  我逼自己失去丧失这种感情。

  这就是在杀掉女儿之后,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原因。

  我的心脏很痛,痛得要命。

  可是,这跟动物受伤后的疼痛一样,而不是人类心灵的疼痛。

  我举起原本放下的手,粗暴地把长笛抵在流血的唇边。

  僵硬的手指再度用力,继续演奏。我按住音孔和按键,从吹嘴送入气息,吹奏着长笛。

  像是放弃了什么似地闭起眼睛的少年,侧耳倾听我的乐音。投出用来当作饵食的音符,使饥饿的下级精灵们又开始骚动。

  欧古悠古们在我四周跳动,长相丑恶、不会思考、令人厌恶的存在。

  啊啊,我现在懂了。

  欧古悠古跟我都没有变。

  我继续演奏。

  演奏自己不懂的连串音符,演奏高亢的音阶。

  即使,我永远不懂,永远想不起乐曲中的意义和感情。

  我继续演奏为了被我杀掉的女儿所作的曲子。

  音色十分遥远。始终不曾传进我耳中,不曾传进我心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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