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上午的阳光已经刺透了厚重的窗帘的缝隙,锋利得如同一把刃上闪光的刀,在墙上刮出一小片铂金的色彩。我跳过去扯开帘子,阿波罗的头发便洪水般冲垮了屋内那朦胧又晦涩的暗,光亮一瞬间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人也撞倒了。
我把搭成斜棚的手掌从脸上慢慢地撤下来,逐渐被适应的明亮里,我看见我的执事在花园里仰面望着我,他白瓷一样的脸孔上显出诧异的纹理,然后渐渐舒展在嘴角边,化做了一个精致的微笑。
“早安,夏尔少爷。”
他笑着如是说。
他在园子里修剪花枝,虽然那是园丁的活,但我经常看见他在代理。
有时我也想,干脆把园丁辞掉好了。但是,一个富裕的伯爵府里,怎么能让执事亲自做各种杂活呢,看上去成个什么样子?怎么能没有足够多的仆人呢?哪怕他们只能添乱白吃饭……
所以,我留下了很多人,哪怕,只是为了看着他们忙乱的身影来解闷,哪怕,只是为了衬托门面。
藤蔓玫瑰不仅爬满了窗棂,还浓密地挂满了树枝,在枝条上流出一道道翠色的瀑布。和风吹来,茎叶上溯光流淌,于是这瀑布就开始颤抖奔腾。风猛烈的时候,那些可怜的树,就像身材单薄,却又蓄着夸张茂密长发的少女,远远看起来好像在风中飘摆,摇摇欲坠。
我的视线还没离开那些藤条,塞巴斯查恩已经站在窗边,他仍旧笑着:
“少爷,喝茶吧。”
阳光罩在他身上,他的皮肤看起来光亮平滑,整个人像是美术馆里的大理石雕塑一样光影分明。
早餐时他在我旁边,一项一项地念今天的行程,我说:
“赛巴斯查恩,我不想听,你安静点儿吧。”
他转身摆着燕尾服从衣架上取下我的外套和帽子。
“那吃完了我们就直接走。”
有人报告说,市场上发现了仿制我们的产品。
法多姆海恩,我的家族,除了府邸和庄园,还有自己的产业,玩具工厂和糖果公司。是的,这些都是面向年轻女子和小孩子的产业,听起来似乎不够庄重辉煌。但是,没人能否认,她们是最容易被心甘情愿地刮出钱来的人。
很多人看到我都会说:
“伯爵真是深谙世故的聪明人啊。”
但我知道,他们在背后,有时甚至是面前,也会说:
“你这条恶狗!”“吐信子的毒蛇!”
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但他们仍旧这样评论我。除了家族历代积累,昭彰在外的恶名,恐怕还因为,法多姆海恩家雄厚的资产。
我是自动参与进资产阶级的贵族。相对于传统的世冑,我在叛道离经,所以为人所不齿。但那些思维僵化、目光短浅的蠢虫们,从来不明白什么叫作坐吃山空。他们也看不见,商人的地位正在逐渐提高,极有可能在某一天爬到我们的头上去。祖产再多,一旦耗光,那贵族的头衔,就只能沦为可怜的联姻工具。
他们奢侈的豪华,虚假的品位,都是建筑在金钱之上。如果那珠光灿烂的地基消失了,那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进了警局,我们直接走进局长的办公室。拉铃之后,一个整理公文的实习生匆忙跑出来,认出我的家徽上的爵位符号,又立刻跑进去喊局长。
那胖子笑容可掬:
“伯爵,我对发生的事感到很遗憾,但是,主谋的人逃跑了。”
胖子都容易出汗,他摸出手绢,揩了一把额头,接着笑眯眯地说:
“但是,我们会努力地找到他。”
我怎么能相信他?
他笑得那么自在,根本就不像是在为某个案件担心的样子。上帝知道那个胖子是不是也在暗中看我的好戏。正义的化身,警局,和我们这些黑暗的看门狗,从来都是互相鄙视。
上帝?我居然还能想到天上的父?我这个早已把灵魂卖给恶魔的人。看来,习惯真是可怕的力量。
“塞巴斯查恩,调查!”
坐进马车,我简短地吩咐他。
而我的执事,比我的反应还要迅速,他已经嘱咐车夫把车子驶到一个地方去,那是刘所在的地点……
黑礼服的执事微笑着。
“发现伪造品的地区,接近刘的地盘。我想,他总该知道些什么。”
他笑笑,然后补充:
“作为法多姆海恩家的执事,我有义务关注主人家的产业。”
我突然觉得,塞巴斯查恩燕尾状的黑发,和他黑色的燕尾服,真是相称极了。
我并不讨厌刘,当然也不喜欢他。
他的身份是一个谜,我不喜欢任何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尤其是和我有来往,出现在我身边的人。
他是上海青帮的人,而且地位不低。我命令塞巴斯查恩调查过他的事情。他曾经出现在很多地方,但用的名字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只有那个姓氏“刘”,所以,我只肯以“刘”来称呼他,那是他身上能查出来的,唯一可信的东西。
或许那个姓氏,也是假的。
我问塞巴斯查恩,难道也有你不能调查清楚的事情么?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也许他知道,但是,他却不认为那是可以说的时候。
想到这一点,就让我很不愉快。
刘的店里总是烟雾缭绕,他开的是烟馆。每次进他的店子,我都很小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在他的家里和别人商谈事情。
我也不知道刘本人吸不吸食鸦片,但总是身处这样的环境,无论怎样,都该是瘾头沉重了。
了解了我们的来意,刘顺手拈起旁边的一支烟枪,嬉笑着用烟杆对不远处的一个小间点点。
我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
我和塞巴斯查恩向那间小包间走去,门口挂着半截门帘,被常年的尘埃染得暗灰,两侧赫黄,勉强能辨别出几个手指印,不知被多少人掀过,长久不洗,颜色肮脏。
“刘,你的店子应该做做清洁,这个样子,和你的身份也不相符。”
我对跟在身后的刘这么说,有所不屑。
“没那必要,出价不同的客人,理应得到不同的待遇。”
刘泰然自若地笑着,手指灵活地转着那杆烟枪。
言下之意,他有的是好房间,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很可能没有钱。
“用法多姆海恩的招牌挣的钱,居然还用不起好一些的烟间。”
我暗忖,忍不住想看看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如此贪婪又吝啬。
半截门帘下,露出一双跪在地上的腿。
屋里的人,并不在意门外有人走过,他也许没想到,外面的人不是烟客,而在找他。
刘把我们拽进隔壁的小间,他的烟馆,各个房间的都是用薄木板隔开的,中式的雕花窗棂上,糊着半透明的纸。只要愿意,隔壁的人能把另一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刘用烟杆在窗纸上轻轻地点出一个小洞,我把眼睛凑过去,从另一个角度再次看见了那双跪在地上的腿。
我看见他的外套下摆,推断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但是,这个魁梧的男人现在正在对别人低声下气。
“请您再宽恕几天,我的生意已经开始好转了,应该马上就可以还清欠您的钱。”
“马上?法多姆海恩家已经在警察局立了案,凭他家的家族势力,倒是可以马上抓住你呢!等你蹲了监狱,我向谁去要钱?”
他对面躺在烟榻上的人,语音不疾不徐,但却毫不容情。
“这是你们的常客?”
我回头问刘,心里有点惊奇他居然这么快就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
“不。”
刘摇着手指,笑嘻嘻地说:
“对面那个债主,才是我们的常客。我知道他经常放一些高利贷。”
“当然……”
刘贴近我说:
“他也对这个男人放了贷。”
刘竖起的那几缕头发都要戳到我的眼罩了。
“那人是谁?”
“哈,这个我可要保密。你们自己查吧。”
他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
我的执事微笑着对我说:
“那是他店里的客人。”
“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了么?”
刘轻描淡写,但又吊人胃口。
“谁,哪里?”
我吃惊地问,我只看见了一双腿。
刘用那支烟枪按照窗纸上的阴影勾了一个形状。
“这些,都是他。”
我一瞬间目瞪口呆。
不久,那个落魄的男人从隔壁出来,我赶出去看。
那男人脑后扎着马尾,不合季节地穿一件老旧的风衣,很多地方线头都脱落了,七零八翘的,好似述说他的潦倒。他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
“这么小的孩子?”
然后他看见我身后的塞巴斯查恩,行了一礼,接着说:
“先生,请恕我冒昧,但是我觉得,小孩子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
这下连塞巴斯都怔住了。
他并不认识我们。不认识和法多姆海恩家有关的人。
更令我们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回到大宅之后,我们没法找到自己家的花园。只看见一片宽阔的白土地,上面稀稀落落地立着几截焦炭,我清早还赞叹的藤蔓玫瑰,已经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菲尼安?这是怎么了?”
我招呼园丁。
“啊,少爷,他今天在外面听了一节植物学的讲座,一下子就迷上了沙漠植物,打算把园子清出来,种上佛肚树。”
厨师巴鲁多替他回答。
“那么,他是用什么烧的?”
塞巴斯查恩紧接着问,我也陡然觉得不妙,似乎更坏的事就要被揭开帷幕。
“是……”
巴鲁多语塞了一下。
而菲尼安的舌头这时灵活起来“我借用了厨房的火焰枪。”
厨房的墙壁已然成了通往花园的大门。巨大的窟窿像一张被割除了舌头的嘴,无声地表示它的无奈。间或有水流汩汩流出——他们把水管也一并炸坏了了。
“塞巴斯查恩,善后。还有,我已经饿了。 ”
我在一阵阵的头晕中,走向书房。
“坏了。”
巴鲁多在后面嘀咕:
“能吃的东西好像都烧掉了。菲尼安我和你说过,烹调是一种艺术,你怎么能对原料这么野蛮……”
后来塞巴斯把草木灰集中在一起,加水把它们调成灰泥。然后四周围上栏杆和池壁,再放进水,移植进从花卉店购来的半开的荷花。我们那天的晚餐是从伦敦的高级酒店用特快驿车送来的,而我家的花园,就这样变成了莲池。
几天之后,我在街上“偶遇”了那个男人,我拦住他。
“先生,很面熟,我们曾经见过吗?”
他仔细看看我,笑着说:
“不,小爵爷,也许你买过我的糖果吧?我是糖果铺的老板。”
他从怀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糖果,递给我。
“送给你。”
我看着包装上的徽章。
“法多姆海恩?很有名的糖果屋。”
他笑了。
“是的,适合你这样高贵又美丽的孩子。”
塞巴斯查恩在我旁边对他莞尔。
“我家主人想请你喝茶。”
他一瞬间顿悟,再一次轮番打量我和塞巴斯查恩,然后点点头。
“原来。”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并没有歇斯底里或是狡辩,他很平静,一种颓丧的平静。像是一只落入老鹰之爪的鸽子,所有的力量都用于之前的挣扎,在最后的时刻,它只能安静地听天由命。
“你说你之前快要破产了?”
我坐在他对面含混不清地说,一根一根地咬着手套的指头,用牙齿把它们从手上抻下来。
“是的,为了扭转,我借了高利贷,但是这下亏欠得更多,我的妻子已经带着女儿逃走了。不过,好像被债主掌握了行踪。”
他尴尬地笑笑。并不显得多么担心他的妻女,因为,现在他自身也难保了。
“看在你曾经在烟馆对我说过那些话的份上,我给你七天的时间。”
我对他晃晃我的羔羊皮白手套,同时吃掉了一颗糖果。
“七天之内,离开英国,法多姆海恩家将不追究你的责任。而你的债主是否找你,就看你的运气了,愿主赐福与你。不要再想冒充我们的牌子,否则——”
一只苍蝇恰到好处地从窗外飞进来,绕着我盛牛奶的杯子嗡嗡地转。塞巴斯查恩手疾眼快地将手中的餐巾甩出,餐巾完全展开,顺着那个男人的耳边擦过去,平整坚硬地插进壁炉缝隙,像块钢板。落在那男人脚边的,是被对称分成两半的苍蝇,每一半还在蹬腿抖翅。
还有,那男人的一缕头发。
那天天气明媚,窗外鸟儿嘀啾。我端起面前的半杯牛奶,闭着眼睛,慢慢地一饮而尽。
男人走后,塞巴斯查恩把餐巾从壁缝中扯出来,丢给一个仆人。
“脏了,扔掉。”
然后我的执事对我说:
“您打算放过他?”
我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极大地损害了我们的利益!”
然后塞巴斯笑了。我有时真是讨厌他的笑容,因为塞巴斯总是故意地问一些他其实知道的事情。我明白,他这种明知故问的做法,只不过是想探求我的内心。
我们的契约,要求塞巴斯无限度的忠诚于我,在我有生之年。
但是,却没有要求我毫无保留。
这是我战胜这个契约的唯一可能。
田中老先生派人送了新调制的饮品给我,我说:
“塞巴斯查恩,为了惩罚你的多嘴,把它喝掉。”
“为什么要我喝这个!”
他的身体似乎抽搐了一下。
“因为……”
我忍不住说了实话:
“你喝了会毫发无伤,而我还年轻。”
塞巴斯查恩皱着眉头把那杯饮品喝下去,他的表情,让我很满意。我看着他,一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打着拍子,我真是觉得高兴极了,最后禁不住大声笑起来。
田中老先生离得不远,他在走廊里听女仆们聊天,时不时插一句。我跑过去,问:
“你们在讲什么?’’
“少爷,最近从郊区那里传来消息,陆续有很多人的躯体被咬得七零八落的,警察正在调查。”
一个女仆言简意賅。
梅琳抢出来补充:
“不过,警察说他们被咬之前就已经死了。”
她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搭在嘴边,好像随时准备掐死从嘴里无意中飘出的危险看法。
“难道,郊区出现了鬣狗?”
“放心吧。”
塞巴斯查恩拍拍她的肩膀。
“梅琳,我们以后会带你去非洲观光的。”
田中老先生推推眼镜。
“不过据说受害人的身体上,值钱的东西都消失了。”
也许只是一件掩入耳目的盗窃案。只不过作案人对作案对象的喜好有点奇特。我和塞巴斯查恩互相对望。
然后他说:
“少爷,是不是该准备午餐了?您下午还有课程要学习。”
我在街上遇见那个男人之后的第八天。
造物主曾经用六天创造了整个世界,第七天他选择了休息。
在可以完成一个世界的七日内,如果一个人还没有处理好身上的事情,那么,他应该为自己的迟缓付出代价。
那一星期内,警察局的胖子联系了我,说案情大有进展,找到案犯指日可待了。
他找得到才怪。
蓝道爵士似乎也听说了,但他并不打算插手的样子,毕竟这是法多姆海恩家的私事案件,并不涉及女王。在没上报到他头上之前,他很高兴看见法多姆海恩家陷入丑闻。那只细长的老狐狸,还是这么热衷免费的戏码。他吝啬得都舍不得让人看见他的脂肪,所以,他总是那么瘦。
我托人带话给局长:毕竟涉及法多姆海恩的公司,为了我家的名誉,能否让我们来处理那些伪制的糖果?
下午那些盒子就堆满了我的客厅。
我吩咐塞巴斯查恩把它们送给刘以及他的手下。
我的执事挑挑眉毛,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份甜蜜的任务。
隔天我去拜访刘,那些糖是谢礼,因为他通过自己的交际圈,向我介绍了一位褐发的夫人。
欧德曼夫人将随着自己的丈夫到印度去寻找未知的财富和前途。在当局的宣传中,印度遍地是黄金和香料。那里是通往天堂的捷径,每一个前去殖民地的英国人,都会以为自己的祖先从未犯过原罪,没有被逐出伊甸园。
她想向我大量订购布偶玩具,式样不限,最好是那种表面有绒毛的。
“非常欢迎,您真是个难得的客户呢。”
我笑了。我不会为那些玩具所动,但我会为那些买我们玩具的人所打动。
“不过,请恕我问,您要那么多的玩偶,做什么呢。”
她也笑起来,她的笑容在柔软的头发以及浅金色礼服的衬托下,灿烂得闪闪发光。
“我想送给当地的孩子们,听说他们都很穷,没有什么玩具。”
“您真是好心呢。”
我有点感动。
“可惜您这样善良的夫人却要离开英国,到别的地方去了。”
“没办法。”
欧德曼先生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喝着香槟。
“因为我没有长子继承权。”
他对我温和地笑笑,嘴唇上的灰色小胡子挤成一堆。
“所以我们要到远方碰碰运气。”
欧德曼先生是家中的幼子,无法继承爵位和财产。像他这样的人,空有贵族血统和社交地位,但却没有财富。他们或是参军,或是做其他贵族的家庭教师,总之要自谋职业,才能养活自己。有些人可以腆着脸皮悠闲地接受长兄的定期馈赠。但他连这个条件都没有。
老欧德曼子爵不是个有钱的人,遗产当然也不多,所以他的哥哥没有多余的钱可以送给他。他便要到檀香色的印度那里,使自己的生活得以扭转。
“这样。那么这些货物,不是太贵了么?”
“哈哈,我们到了印度就会有钱了!所以,提前把家底花光也无所谓!”
欧德曼夫人把一缕长发缠在手指上,绕成长长的一截之后再把它们撸下来。她是个活泼的女人,这一点,很像我的安阿姨。
“那么,我给你们打一些折扣,一路顺风,上帝保佑你们。”
我十指交叠,托着下巴说。
我很高兴做成一笔不小的生意。
塞巴斯查恩先送我上了敞篷马车,然后他坐在我的身边。
“您今天很高兴。”
“嗯,我赚了一笔钱。”
什么样的钱都会使人高兴,只要它们还有使用价值。
“这笔交易真的很顺利呢。”
“只要不妨碍女王的名誉,我希望所有生意都很顺利。”
塞巴斯查恩淡淡地微笑了。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仍旧非常深邃。
我们现在,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偶尔我们还是会有默契的。
安洁莉娜阿姨举行了舞会,因为这一时期里有很多她认识的人都要远赴印度,原本日子就无聊,这下她以后要更加寂寞了。
她要为他们送行。
借着这个理由再狂欢一次。
我再一次遇见了欧德曼夫人。
她已经在上午验了货。每只小熊小狗或是海豚什么的,她都很喜欢。随手捡出几个来,拽一拽,看它们的做工和结实程度,然后对我说:
“法多姆海恩家的东西,我非常放心呢。”
“是的。”
我把礼帽捏在手里。
“我们是有信誉的。”
而傍晚我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着她,那个有着蓬松褐发的女人。
我看见她跳完了一轮又一轮的双人舞曲,从慢步跳到快步。跳,跳,跳。最后她终于累了。走到一旁的阳台上靠着栏杆休息。她的丈夫体贴地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披上一条纱巾,天气并不冷,但这半夜里,终究是有些凉风的。
她走进客厅,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上去兴致勃勃,好像随时都会重新投入到那一圈圈旋转的浮萍中去,而不必被人邀请。
我走过去,对她说:
“晚上好,欧德曼夫人。”
她把视线从舞池转向我:
“您好,法多姆海恩伯爵。”
我把一包东西交给她:
“祝我们的生意愉快。让我们为了欧德曼先生的健康干杯吧。”
“当然,也为了您灿若朗星的明眸。”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啊呀,您真会说话。”
她用一把小折扇掩着口,开心地笑起来。
她收下了那个小包裹——里面有六十金镑。
包着那些金币的不是普通的麻纱手帕,而是一方纯正的苏州刺绣,来自中国。
刘对我那些糖果的回礼。
我不知道那块绸缎是不是珍品,就像我送给刘的是劣质货色一样。不过安洁莉娜阿姨在日光下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块刺绣后告诉我,那块绣品上的花月蝴蝶至少用了二十种颜色。而且,鱼和鸟的眼睛是用玛瑙珠子穿成的。
这就足够了。
恭维了几句,然后我便离开。
等在楼梯旁边的塞巴斯查恩对着我微微一笑。
“鱼上钩了。”
我回报他以莞尔。
“塞巴斯查恩,你要记得替我收网。”
“遵命,我年轻的主人。”
要不是他的脸孔和白衬衫,塞巴斯查恩简直要和楼梯的阴影融为一体。他那来自暗夜的魅力,总是吸引人不知不觉地朝着黑暗走去。
而我,却想要凌驾于那暗色之上。
安阿姨向我要那块丝绸,我说已经送人了。她问我是不是爱慕欧德曼夫人,还吓唬我说要告诉伊丽莎白。
我简直能想出我的未婚妻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一下子扑到欧德曼夫人身上去,然后……
“你的发卷真可爱,怎么卷出来的?”
“你裙子的花边简直使我要发抖了,它为什么会如此的讨人喜欢呢?”
天哪,我突然觉得头疼欲裂,也许我需要一片阿司匹林。
塞巴斯查恩挡在身前为我解了围。
他向安洁莉娜许诺,以后遇见了时尚的帽子和精致的手帕一定第一个告诉她。
女人啊,为什么总是对那种东西感兴趣呢。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的糖果和玩具才能卖得那么好。我疲惫不堪地想。
这一批去印度的人,原本过不了多久就会起航远行。
但有件意外使他们犹豫,所以,很多人耽搁了。
欧德曼夫妇死于非命。
他们的尸体,在离家不远处的小巷子被发现。身上有多处被啃咬的痕迹。
那方原本底色明蓝,如同晴空一般艳丽的绣品,就扔在欧德曼夫人身边。被血液浸污了,有一大片变成紫黑。
它原本还是一块讨人喜欢的饰物,但是现在,丢进厨房当抹布,都未必有好的擦拭效果。
美好的东西都是如此,始终只应该放在玻璃罩子里精心地呵护,原本的形态一旦被破坏,也许会丑恶得令人惨不忍睹。
而原本丑恶的呢?我们看习惯了,就会不知不觉地与它同流合污。
我赶去看的时候,警察已经将现场包围并且将它隔离出来。我只是站在警戒线外,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具已经不再青春美丽的尸体。
阿巴莱警探在一旁大声地招呼着什么,时不时地蹲下来测量一些痕迹。
“塞巴斯查恩?”
我扭头招呼我的执事。
“少爷,我们回去吧。这种场面,您还是不要多看。”
塞巴斯查恩体贴地搂住我的肩膀,带着我向另一个路口走去。
“我并不害怕。”
我说的是真话。
自从经历了那一场痛苦和屈辱,我的心灵像被淬火一样,变得异常强硬,再也不曾有过恐惧。
“那也不好。”
塞巴斯查恩温和地说。
他毫不犹豫地带我离开,远离那两具尸体,越走越远。
新闻的速度越来越快。第二天我看的各种日报都已经大标题登出了这个消息——“离奇死亡再现!”“野兽还是变态杀手?”“郊区噩梦伦敦上演!”
无一例外地描写一位圣母般的女人,欧德曼夫人,在为印度孩子带去福音之前,被惨无人道地杀害在家边。
“真无聊。”
我打了一个哈欠。警方一直没有消息。看来谁也没发现其中的奥秘。
“塞巴斯查恩,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去进行个说明么?”
“随您的便,少爷。不过,大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塞巴斯查恩正在桌边为我倒茶。
“但是那个杀手,为人们造成了恐慌。他也应该除掉。”
我想了一会儿说。
塞巴斯查恩对我微微行了一个礼。
“我去为您准备出门的衣服。”
这次在警局我找的是阿巴莱警探,我对他说:
“你知道欧德曼夫人曾经向我订过一批玩偶吗?”
他看看我,说:
“伯爵,据我所知,她的货款已经一次性付清了。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另案处理。”
“我知道。”
我两手叠放,拄着拐杖。
“如果你想知道她为什么被杀,不妨看看那批玩具。”
然后我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巴莱在我身后吼。
我虽然是个有地位有能力的伯爵,但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子。
同年纪的人按地位分出等级,同地位的人按财产分出等级。总之总是用一些方法主观的来决定自己与别人的贵贱高低。而一旦发现对方超出了自己的见识范围,就会对其产生怀疑并且瞧不起。
有时这些警探和其他的人,真是让我觉得讨厌,他们的脑容量像是浮游生物一样,但我却不得不和他们打交道。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家主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想弄明白,就带人去查吧。也许你会得到奖励呢。”
塞巴斯查恩回头对他说。他的眼神一定很冰冷,因为我再也没听到那位警探有什么动静。我是见识过塞巴斯查恩用目光冰冻一切的本事的。
检测报告出来了,每只玩具里都藏着一两颗碎钻。一大批布偶,数量相当可观。
警员立刻通知现任欧德曼子爵,但他好像也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这些钻石来历不明,很显然不是欧德曼夫妇自己的。上流沙龙的人几乎各个知道,他们生活很拮据。
大量来源不明的财富,差点就要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运往国外。盗窃?与银行家的灰色交易?走私?
圣母的面纱只揭开一半,光环就已经破碎了。
这个消息揭露出来,俨然又是上流社会的一个丑闻。
不过却是下午茶会的一个好消遣。
“您是怎么知道的?”
阿巴莱警探那次登门造访。我使他的案件有了一个新的进展,他的语气不得不客气了许多。
“法多姆海恩家的手段,我需要向别人汇报么?”
我摇着半杯白兰地。
他后来很不高兴地走了。我估计他自从转过身时,就已经开始在心中痛骂我了。而出了我家大门,恐怕就要在街上出声地大骂了。
“您真是的,何必这样呢。”
塞巴斯查恩正在从我背后的书架里找书。他准备在会客之后为我上一堂数学课。
“其实各种迹象有很多。”
我把杯子里的白兰地泼到窗外。
“一个肯为了贫困的孩子捐出全部家底的人,又怎么会对别人的钱起贪心呢。”
我把后背靠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
“那您又为什么用那块动人的织物去做包装呢?”
塞巴斯查恩脸上是一贯的优雅微笑,我看见他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出晶莹的光,配上他俊秀的面容有一丝诡异。
“您是故意引诱她进入您的圈套吧?”
“塞巴斯查恩,不要忘记,她的一切,是由你去调查的!”
我觉得自己的右眼开始发热。
塞巴斯查思笑得眯起眼睛,笑容顽皮天真。
“我是受您的吩咐。”
这家伙!真是滴水不漏。
“我说过,我希望不会妨碍女王荣誉的生意进行得顺利。凡是有损王室脸面的交易,我会统统进行铲除。”
我看着他。右手握着左手拇指上的戒指。
“这是我们家族,所必须背负的命运。”
他看着我,这次他温柔地笑了。说:
“好了,不管什么理由,您都躲不过这堂数学课。”
警察局现在的任务是找出那个凶犯。我又恢复了日常的生活:学习,处理各种业务——可以明言的,只能隐藏的,拜访我的亲友或是生意伙伴。时而会在一些沙龙里遇见刘,有时也邀请他来打牌或是去戏院包厢看最新的喜剧。
奇怪的袭人事件仍旧层出不穷。原本流传的只攻击尸体的说法,在欧德曼夫妇去世后改变了版本,于是引起了人们的恐慌。终于引起女王的注意了。
而我也渐渐没了耐心。
那天我又一次在安洁莉娜阿姨的聚会里遇见了刘,我问他“你的那位常客还去烟馆吗?”
刘的眼神意味深长,他撇起一边的嘴角,说:
“伯爵,你也是我的一位常打交道的客人呢。”
我说:
“我只是打听你最近的生意好不好嘛,这个你总可以回答我吧。”
“哦~”
他的声调拐了很多个弯。
“我的生意一直很好,很多常客都经常去。”
“那么,他今天会去吗?”
“我所有的常客都天天去。”
“很好,多谢你。”
我笑得很满足。
“没什么。”
刘用小勺子搅着杯里的咖啡。
“你,要去我那里作客吗?”
“好。”
“不过,要付费啊。即使你是老朋友。”
塞巴斯查恩抢上前来。
“我家主人还年轻,怎么能到烟馆里去呢。”
“那么,损毁的东西谁来负责?”
刘扭着脑袋看着塞巴斯查恩。
“不会弄坏东西的。”
我盯着刘的眼睛说。
“我对我的执事有信心。”
路上我对塞巴斯查恩说:
“塞巴斯,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说,不许你弄坏一点东西。否则刘那家伙,一定会对我们大敲一笔的。”
“您真是给我出难题。”
“做不到吗?”
“不。”
塞巴斯查恩对我彬彬有礼地说:
“只要是主人的愿望,我都会满足。”
“哪怕是随着您一起陨落黑暗。”
我再一次地,看见了塞巴斯查恩脸上那种诡异的光彩。
黑暗……如果这世上的温暖,都是孵化罪恶的温床,那么,就让冷酷的永夜降临,冰封这混乱的土地,重新孕育出一个洁净的光明。
中午过后我们一直在研究如何能不破坏刘的店,找到我们要找的人。
而塞巴斯查恩坚持说,我在这个问题上抓住不放,就是对他的不放心。
我说,塞巴斯查恩,我对你,一向是非常相信的。
“哦~”
他像刘一样,发了一个很长的,声调变化很多的音,然后又柔和地笑了,但我突然觉得一阵心慌。
“那就是说,您其实,只是想逃避下午的社交礼仪课喽?”
塞巴斯查恩俊俏的脸凑得越来越近……
“塞巴斯……”
我的视线里塞巴斯查恩的面容慢慢变大,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看见他把一只手按在我的额头上,几乎和我鼻尖擦着鼻尖。接着我听见一声大吼:
“老老实实给我去学习!”
课程结束了。塞巴斯查恩说:
“少爷,如果您愿意,我们现在就出发。”
我冷冷地看着他。
然后他又一次地,对我微笑了。小兔子一般温和无害。
“请您不要再为我刚才的失礼而发怒了。毕竟,您还年轻,读书是汲取知识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即使我是从那边过来的人,在这一点上也是不能代劳的。”
“我知道……”
我低下头说,我只能自己生气。
我突然觉得,我的执事诡计多端,他真是狡猾,比我自己还要狡猾。
我们带着调酒师田中老先生一起出发,塞巴斯查恩建议这样。
把他带出来可真是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老先生倒是很配合。而亚尼安和巴鲁多在旁边闹个不停。
“为什么带他去,为什么不让我去?”
“塞巴斯查恩先生,我最近多么努力工作啊,你看我连花园的泥塘都填好了。”
“那……不是泥塘,是池塘!你把荷花池给填了?”
“塞巴斯先生,难道你对我做的餐点不满意?菲尼安总是跑到市区图书馆去听讲座,你也该带我出个门!”
“巴鲁多,菲尼安再把房子给烧了怎么办?你至少应该把你的厨用武器收好吧?”
到后来我的执事明显地昏头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像是下定了决心。然后他认命地拍了拍手。
“好吧!我带你们中的一个人去!你们赶快决定一个人,把田中替下来!”
“我去!”
“是我!”
我的两个仆人滚成一团。菲尼安揪着巴鲁多的领子,巴鲁多扯着菲尼安的胳膊。
“好了,快走!”
塞巴斯查恩跑过来,左手拉过田中,右手拖住我。
他朝着马车奔去,或是说,他原本打算朝着马车奔去。
但是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他的燕尾服。
“塞巴斯查恩先生……”
执事回过头,看见了泪眼汪汪的梅琳。
她的眼镜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都在闪闪反光,晃得我和塞巴斯查恩头晕目眩。
我无力地看着我的执事,突然对我的仆人们感到绝望。
“梅琳,我刚烤好的那块点心,就送给你吧。它放在橱柜里。”
塞巴斯查恩露出他那堪作招牌的美好笑容。
“还有,那两个笨蛋。”
他用手指指那边在地上乱滚的厨师和园丁。
“就像长不大的小鬼似的。主人不在的时候,这个家就拜托你照顾了!”
“塞巴斯先生,您这么信任我,您真是个好人……”
梅琳这次整张脸都在放光。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们的马车已经狂驰出500米了。
田中按照我们的嘱托,躺在一个烟榻上,做着抽鸦片的样子。不过他叼的是中国旱烟袋,里面燃的是烟丝——这些中国土产是从刘那里借的。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真的染上毒瘾,我就要让你一次吃掉十斤鸦片,提早送你到上帝身边去体验生活!”
之前我对一头雾水的老先生这么说。他看起来总是一团和气,或是说,总是糊里糊涂的。而我可不想在自己身边挖一个无底洞。
“少爷,别这样。”
塞巴斯查恩拦住我。
“您不该对一个老人家这么凶。”
“塞巴斯……”
我抬头看着他。
“不必这么紧张。”
他肯定地回答我。他的保证很有重量,令人安心。我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
我们像上次一样,藏在隔壁的房间里。好象两个真正的烟鬼一样斜躺在榻上。
我透过缝隙看着田中歪在那里的圆滚滚的身体。他灰白的头发梳得乎平整整地向脑后背去,脑袋看起来也是圆圆的。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我觉得躺在那里的不是我的调酒师,而是法多姆海恩家出产的一款大玩具。
他像我们安排好的那样,过不久就喊一声:再给我换一个烟泡。
刘家训练有素的小猫们就装模做样地进去一次。
有一阵子他没了声息,我们赶紧挤在一起看。
让我们备感沮丧的是,老先生躺得太舒服,他睡着了……
赶紧派只猫咪过去摇醒他,告诉他继续。
田中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想了想,然后开始不停地抱怨:
“钱啊,越花越少。过了这最后一次瘾,我就自杀去!”
折腾了很久后,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掀帘走进他的房间。
“就是这个了!”
塞巴斯查恩一下子变得很振奋。
“您看起来很烦恼?”
那个人说。
“是的,我很穷困。而且我也老了,见过了很多东西,我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了。”
“但是您看起来还是很有气派。”
我有点后悔没把田中装扮得落魄些,至少应该把他的头发弄得凌乱点。
“这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了,我想让自己干干净净地去见上帝或是撒旦。”
我真没想到我的调酒师反应这么迅速而自然。啊!不愧是老人家,见多识广,他就是去国家歌剧院,上台演出都不用看剧本!
我家仆人有时也挺聪明的。
“我愿意帮助您一点钱,使您好好享受这瑰丽的人生。您可以很久后再还呢。”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未必能活很久了……”
我激动的时候,他们的演出还在继续。
那个男人还在循循善诱,而房间里的侍女小猫们都已经退走,他没发觉无声走近的塞巴斯查恩已经到了他的背后。
我的执事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他的肩膀。
他大惊失色,回头看时,塞巴斯查恩的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脑袋,用力把他向地面压去。
而他突然间,变化了形态,他的身体变成了扁扁的一片,绕过塞巴斯查恩的手,向窗缝挤过去。
塞巴斯查恩一瞬间掏出了银质的叉子,扬手间甩出了三把,上中下牢牢地把那个黑色半透明的物体钉在地上。
那个怪物卷起尾巴,朝着塞巴斯查恩抽过去,它极力想挣托那些叉子,所以失了准头。他的尾巴偏了角度,向着门口打去。
而那里,正站着赶来看热闹的刘!
“刘!”
我们同时惊慌地喊了一声。
我没看清刘是否挨了这一击,但是我看见刘向后飞进了大厅里。
然后,由大厅穿过开着的大门,直直地飘上了对面的房顶,他像燕子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屋檐上。面不改色,仍旧是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
“老板!”
看见他的猫女们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那天我知道了,刘这个烟馆店长不吸鸦片或是其他毒品,证据是他敏捷的身手。
后来我知道他的烟枪里,点的是薄荷,一种清凉能使人保持冷静的作物。
我们走神的时候,那条黑影已经扭出了银叉控制的范围。他滑过门槛,到小院子里去了。
塞巴斯查恩跳出去挡在他的面前。
“那是什么?”
我问,刘已经跑回他的店里来,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我旁边继续作壁上观。
他撇着一边嘴角笑了。
“饕餮。”
那条黑影又开始变形,化为了一只野兽的样子,它身上被满鳞甲,而脖颈上一圈长毛,眼睛灯泡一样凸出来,有着方型的大嘴。很像是中国用金属铸造的某种野兽。
我在刘借给我的画册上还看过石头雕刻的装饰兽,他说那是石狮,我说一点也不像狮子,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不懂欣赏这些来自东方的东西。就像我不明白刘为什么在伦敦还坚持穿着他的长袍。而不象其他长年居住在英国的外地人一样,入乡随俗地换上西装礼服。
“中国传说中的神兽,专司人的贪婪。”
他在一边不急不缓地解释。我说:
“贪婪。七宗罪中,也有关于贪婪的罪孽。”
“是的,我知道。”
刘手里又转着他的烟枪。
“关于人性的弱点和缺欠,东西方倒是有很多相似的洞察。不过文化差异就实在相差太大。”
塞巴斯查恩正面对着那只神奇的野兽。他敞开他的燕尾服,对它说:
“来吧,攻击我吧……”
他的语调很平和,没有挑衅,也没有恐吓。
但他脸上却显出必胜的信心。
而那只奇异的野兽盯着他,似乎很迷惑的样子,然后,它犹豫了。
在它犹豫的一瞬间,塞巴斯查恩扑过去,用外套把它包裹起来,紧紧地掐住,任它扭动挣扎。
后来我曾经问他当时是怎么回事。
塞巴斯查恩说:我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到,所以,我心里,没有贪欲。
就是这么简单。
饕餮吸食贪婪的人的心灵。它吸收掉他们的精气,让他们在贪婪之中倍受痛苦。
贪婪不会直接杀人,但绝大多数的痛苦都和它有关。
但它没法让塞巴斯查恩痛苦。
那些郊区的尸体,死后显出了被贪婪侵蚀的痕迹。他们的财物,被吞进了饕餮的肚子。
它是这个烟馆的常客,因为在这里聚集了太多的无所事事,和与其成正比例的贪心。
实在是个方便的餐馆。
我问刘:
“它为什么不破窗而出呢?”
刘缓缓地回答:
“因为它贪心啊,舍不得弄坏东西。”
我猛然醒悟:
“那你之前还想收什么钱!”
他慢慢地晃着一根指头。
“烟袋租借费~”
那天我说:
“赛巴斯查恩,你的弱点是什么?你怕什么,老实地回答我!”
他说:
“应该没有。”
我说不可能,你在骗我。
那个时候的天空,颜色已然凝重,太阳开始缓步下落。
他笑了,说,我怕夕阳的光辉。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抬腿登上马车。
他在车下追着车厢跑。
“少爷!夏尔少爷!”
在路口,落日血红的残照已经将一切染上庄重且惨烈的颜色。我命令车夫:
“快走!我要趁早赶回去!”
车夫唯唯诺诺,把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赛巴斯查恩在车厢后面渐渐落远,他也慢慢地停止了追赶,然后——
我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长嚎。
回头望去的时候,我觉得我在做一个逼真但又不真实的梦。梦总是不真实的,但进行的时候,总让我们以为它是真的,而世间的事情也就是这个样子,黑夜白天交错着,真假融合着,每天的生活都以为是在做梦,而看见虚假的表象又认为它确切存在。
赛巴斯查恩,在如血的夕光里,散落成灰。由一具人形的堆叠,渐渐变成了零散的粉末,随风飘落。
“停下!停下!”
我大叫。车夫猛地勒住缰绳。马头高昂,两蹄悬空,同时“咴——”地嘶鸣一声。
我跳出来,车厢还在剧烈地晃动。
拼命地跑去,可是我却没法阻止塞巴斯查恩被风一点点地吹散。
“塞巴斯查恩。”
我探着手大叫,可是他还是只剩下一小堆灰烬,在微风中逐渐变少。伸手抓了一把,却又从指缝里漏掉了。
我用手杖重重地顿了一下,那确实是一堆极细的灰土,尘埃飞扬。
世界一瞬间好像改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以前我也并不认识塞巴斯查恩。这个世界不过是按照它原本的样子在前进。就像一朵花不会因为一粒灰尘而停止绽放一样,其实一切都还那么井然有序。
车夫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他应该感到疑惑,但是,像很多人一样,他看到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不是去探求它可能的原因,而是直接否认了它存在的真实性。
他想不通塞巴斯查恩怎么变做了灰,就自动认为看见了幻觉。然后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以为他的主人,我,在路上突然发癲了。
我任由他塞进车厢,马车重新驶向法多姆海恩的府邸。
车轮刚开始滚动,巷子里就好像慢慢地聚集了人,我的视线很恍惚,我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这样子。但我想,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一定像我一样恍惚。
梅琳在门口等着我,镜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该怎么向她说明呢?也许什么也不必说,时间只要足够漫长,那它就会替你精准地阐述一切。
我脱去外套,一双手把它接过去,挂在衣架上,然后托来一杯热牛奶。
“少爷,喝点歇歇吧。”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人温文尔雅的笑脸。
“你……”
我一瞬间怒火冲天。
“您想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所以,我要尽量满足主人的要求。”
他仍旧彬彬有礼。
我一手杖抽在他脸上。
塞巴斯查恩手中的托盘和杯子一起泼翻出去,牛奶溅了一地。
梅琳尖叫一声“塞巴斯先生!”她扑过去,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犹豫片刻,她开始捡拾瓷杯的碎片。
“梅琳,住手吧,你看不清。”
塞巴斯查恩趔趄一下,站稳之后蹲下去,帮她把那些碎片扔到托盘里。
这时候他还是那么温和。
他蹲下时,顺手擦了下嘴角,脸上的那抹淤紫立刻随着他的动作化成了浅白。他似乎笑了一下,笑容里藏着嘲讽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在针对我。
塞巴斯查恩,他时刻服从我,却又时刻让我无可奈何。
我知道,我并不能完全控制他。
我的灵魂,最终将属于他。
即使我想挣脱。
棺材店那位敬业的老板,处理起尸体来比警察专业得多。他们是出于职业,而他是出于职业外加心中的爱。而这种专业有时也很让我头疼。
比如说,他看见欧德曼夫妇的尸体时说:
“小伯爵,这些和那一系列的不太一样哦。”
不过,阿巴莱警探派人通知我,说案件已经破了。
他自己是再也不愿意看见我了。
凶手是个驯兽师,在剧院里偶然听到了欧德曼夫妇的闲谈,像有耐心的欧德曼夫妇一样,他也很有耐心地策划了这次谋杀。但除了几十金镑外什么也没找到。
让野兽把尸体咬坏,那不过是个鱼目混珠的做法罢了。
这个结果使我长出一口气,而且,明显是个更适合上报的说法。
塞巴斯查恩带回来的那个东西,被他安置在厨房下水道附近。结果我经常听到类似的对话:
“塞巴斯先生,餐具打破了,怎么办?”
“丢进下水道!”
“塞巴斯先生,蛋糕烤焦了。”
“扔进下水道。”
“塞巴斯先生……”
“扔进去吧,它不会堵塞的!”
不过有一次梅琳的银项链不小心掉下去了。塞巴斯查恩立刻劝她死心,告诉她肯定再也找不到了。
刘听说饕餮成了我们填不满的垃圾筒,颇有微辞。塞巴斯向他保证,一旦有个神秘动物调查局出现,他立刻把贪婪的生物还给他们。
“有了它,我的日子就轻松多了,暂时借给我吧。”
我这一次郑重地谢了刘,请他来我的府邸作客,送给他一份新出品的最好的糖果。由海多姆法恩家的糖果师傅亲自送给他。
他看见那位师傅时,说:
“我曾听说,你要求他一礼拜内从英国消失。”
“影子追随本体,但又不是本体的一部分。法多姆海恩本来就是英国的影子,进入法多姆海恩家,就等于从英国消失了。”
塞巴斯查恩站在我身后替我解释。
“在他补偿了给我们造成的损失之前,我不会放他走的。”
我懒洋洋地说:
“尝一尝吧,刘,我家的师傅,手艺棒极了。在口味上,他很会设计花样。”
作为回礼,他送给我一方小巧的,暗红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浅红的花。刘说:
“这是灯笼花,又叫倒吊金钟。很美丽,但也很脆弱,禁不起打击。”
我决定把它赠给安阿姨。
“虽然不是什么高贵的图宰,但是刺绣的手工还不错。”
刘抿了一口红茶。我和他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一个额外的收获,就是,以田中先生为原型的不倒翁,甫一推出,就卖得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