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西尾维新竞作小说作品【手机听众】

  1

  不管你想给一个好奇心旺盛的男孩子什么东西,唯一绝对不能给的就是螺丝起子。否则你家的孩子大概会将你家的收音机给一个一个解体掉。我不知道这句警语可以通用到什么地步,但是我记得八岁那年夏天,父亲送了一把螺丝起子给我之后,我便将哥哥的收录机给解体了。

  解体的程度可以说是几近完全而彻底的。

  金属的零件和零件和零件和零件。

  看着眼前已经不会再有可以解体的部分,八岁的我体会到一种不可能再有的满足感,然而下一瞬间袭上来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我那小小的身躯无法承受的极度恐惧感。

  啊,绝对会被骂得很惨。

  那是哥哥非常珍惜的收录音机。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把这件是给完全抛到脑后了。一开始,我甚至认为会获得哥哥的夸赞,我是抱着这种心情将那个收录音机给解体的,然而事实当然不是这样。我慌了手脚,死命地将自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哥哥的收录音机给重新组合起来。其实光想就知道了,这根本是一件白费功夫的作业。我觉得做这件事的价值几乎就跟雨天在游泳池里游泳一样多此一举。

  如果说解体收录音机花了我三十分钟的话,那么重新把它拼组起来就整整花了我三个小时的时间。事实上也许是花了三分钟,但是我却觉得是整整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以我当时的年龄来看那根本就是相当于「永远」的漫长时间。当时我还带着几分微笑,同时很想夸赞自己——我还挺行的嘛!那种喜悦的心情就好像有人跟我说要买又甜又浓的糖果给我一样。

  可是,当时的我也还不是那么完美,就如同我现在一样。就外观可以看到的状况来看,收录音机是完全恢复原形了,但是却始终没办法用。不管我按哪个按键,机器却吭也不吭一声。

  那是当然的了。

  因为我那小小的手上还留有一个积体电路。

  哥哥回到家之后对收录音机突然秀逗一事感到不解,但是好歹我是把机器给拼回原状了,所以我很庆幸自己的小小冒险并没有泄底。

  唯一的证据就在我手中。

  我当然还不至于将那个东西直接丢进垃圾桶里,不过那个留在我手上的积体电路的形状却对当时的我的感情产生了某种诉求。

  绿色的基板。

  银色的电线。

  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随着知识的累积,我知道了那个积体电路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是最简单的收录音机的一个零件),但是,那种在一个少年眼中看来非常有「机械」感的形象却深深地魅惑着八岁时的我。

  所以,生长在双薪家庭中的钥匙儿童的我用钻子在基板上钻了个洞,当成系着家里的钥匙的钥匙圈,随身带着这块积体电路到处跑。之后这个积体电路一直是我唯一自己动手搞出来的钥匙圈。虽然是不起眼的东西,但是却满满有着我儿时的回忆。就算只是最简单的一个零件,度我来说,那却是稀有的宝物之一。

  2

  要说是因为这个机缘,其实到也还不到那种程度,不过陪着我度过少年时代的活动并不是看电视,而是听收音机。我十几岁时,家家户户理所当然顶多都只有一台电视机(自己房里有电视机的同学都被视为英雄),而在五个兄弟姐妹当中排行倒数第二的我几乎没有看电视节目的决定权,这个负面的事实也是造成我当时偏爱听收音机的原因之一,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就是喜欢收音机这个媒体。

  国中时代听AM,高中时代则疯FM。

  我设定了收音机的动能取代闹钟,在DJ轻快的谈话声中醒来,上下学的途中我听的不是录音带或CD、MD,而是用耳机听着卡片型的收音机,深夜则听着收音机播放的西洋音乐。

  国高中时代,我最喜欢的广播节目是从星期六的深夜零点到凌晨四点,长达四个小时的节目。节目当中有一段名为「支援考生」的专门时段,国中三年级,还有高中三年级时,这个时段给我很大的鼓励。

  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我以第一志愿考取了高中,后来也顺利考取了东京的国立大学,对走过稻田中小路上下学、在国中修学旅行前往札幌之前还没有看过便利商店的我而言,事实上我参加考试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跟当时交往中的她在考完试之后前往某大型游乐场去玩的借口而已。

  我向往的东京生活。

  事实上,我对东京并没有憧憬到这种地步。就如同以一个可爱的十三岁魔女为主角的电影一样,我虽然不是很喜欢自己所住的城镇,但是我毕竟是在那个地方出生长大的。这块土生土长的土地并没有让我有深刻的不自由感,足以促使我去向往都会生活。在讲哥哥的收录音机解体之后的十年,当时十八岁的我眼中,东京反倒只是一个「恐怖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东京是一个有游乐场的犯罪都市,是一个看不到天空的阴暗、充斥着无机物的城市。我对东京的认知仅此而已。

  我甚至曾经怀疑东京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

  可是,对数学一直一筹莫展的我既然都已经考上国立大学了,没有道理不去就读。当然,不管我再怎么矫饰,当时青涩的我,也不能说心中完全没有把东京视为一个让人愉快的都市这样的跃动心情,所以半喜半惧,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或许是我当时最佳的心情写照。

  因为我毕竟还是个孩子。

  可是,话又说回来,还有一个问题。

  我最爱收听的节目「支援考生」,一到三月的时候就收到许多听众捎去的讯息,感谢节目长期以来的加油打气,而其中占最多比例的是「因为要搬家,今天是最后一次听这节目了」之类的听众。很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事不关己似地听着DJ朗诵这些听众的来信,然而隔了一个星期,接到通过考试通知的星期六晚上,我终于想到了这件事,顿时一阵愕然。

  是的。收音机的地区差异不能跟电视相比。几乎没有离开过土生土长的城镇的我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理所当然存在的事实。惊慌失措之余我赶紧去查了资料,发现我可能会去往住宿的大学周边地区可以接收到的电台几乎完全没有我目前收听的所有节目。我并没有刻意选择地区性的节目来收听,但是就结果来看,好像很自然地就变成这样了。

  当然连星期六的深夜也一样。

  其他的节目也是。

  究竟有没有人能够理解当时我感受到的那种「一切都无所谓了的绝望感」呢?其实我本身并没有陷入具体的危机当中。然而被剥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事实上也应该比自己的身体被切割更痛吧?听不到的广播节目再也回不来了。

  因为严格说来,同样的节目是不存在的。

  也许有人会以为我在开玩笑,说得夸张。可是事实上我曾经想打消前往东京的年头。然而,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父母会让孩子只为了「因为会听不到喜欢的广播节目」这样的理由而消取已经办好的入学手续。

  「我会好好录下来,每个星期寄给你听。」

  妹妹答应我的事情不到一个月就破功了,理由就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我不想责怪妹妹,因为她是不小心的。就算是为了哥哥,自己没有兴趣的事情总是会随着时间风化。就像小学时曾经频繁书信往来的笔友,不知不觉当中就消失无踪了一样。而且录音下来的节目跟在第一时间收听的广播在感觉上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就算有代笔作家,如果没有现场直播,而以录音下来的带子来播放,感觉还是会有所不同。在任何东西都可以拷贝下来加以保存,而且网路这种方便的东西已经非常普遍化的现在,也许很难让人去体会这种感觉。

  但是在妹妹及录音带给我的一个月当中,我也不是只漫不经心地听那些录音带。我觉得融入新的风土也很重要,因此尝试去听遍所有在东京可以接收得到的广播节目,不分AM、FM。

  可是毕竟还是不行。

  就如东京的水和空气与乡下人的身体不合一样,东京的广播节目始终没能深入我的内心深处。不管是遣词用语,或者是内涵的意义,都没办法贴近我的心房。以现在的心态来看,其实马上就可以看出那只是自己的偏见,只是我在「死撑」而已。我现在可以很笃定地说,我只是以对其他事物的不满形式来表达失去喜欢的事物的悲哀。然而,很遗憾的是,十八岁的我有着脆弱而容易受伤的情感,却完全没有柔软的想法。

  我被一种宛如在某个地方遗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的感觉所俘获,而这种感觉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结论一样,一进入五月,我就染上了五月病。跟之前交往的她也在这个时候分手了。我跟重考的她是远距离恋爱,但是这也不能当成是一种理由。责任的确在我。当时不论跟谁说话,我都觉得心浮气躁,味同嚼蜡。翘课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心想,离被死当回老家的日子也不远了,

  尽管无颜面对帮我出学费的家人和分手了的她,但是只要回老家去,应该就可以在听到那些节目了吧?应该就可以在愉快地等待星期六的夜晚到来吧?

  我虽然一直想着这件事,一整天无所事事地发着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觉得,就算我回老家去,也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享受那些广播节目了。

  3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买了手机。

  不知道是基于乡下人的自尊或意识使然,在进大学之初,虽然四周的朋友都极力劝我去买一支手机,但是我始终顽固地抗拒拥有手机,然而随着到学校上课的频率不断下降,有越来越多的机会让我了解到我需要有顺畅的联络方式,在一半被强迫的状况下,我有了一支手机。也许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巴望着这种「莫可奈何地拥有」的状况出现吧?拿到新上市的不需费用的手机的第一天,我不停地把玩着。当然是一个人的时候才这样。

  我在并没有抱着什么想法的情况下,将挂在来到东京之后就没有使用的老家钥匙上的那个充满回忆的积体电路和手机的吊饰换过来。我只是想把它放到一个经常可以看到的地方。十年这段漫长的时间在积体电路的正反面都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不过仍然保有积体电路的形状。

  新得发亮的手机和破旧不堪的积体电路。

  我觉得这个看起来不协调的组合似乎是我那一直处于焦躁不安的心情获得些许的舒缓。

  如果我能早一点有手机,也许就可以不用跟她分手了。

  我可以坦率地这么想了。

  我已经好久没这么对自己坦率过了。

  那时候,我突然变了。

  而那个时候,很偶然的正好是星期六的夜晚。

  深夜零点。

  手机的铃声就好像准时报时一样响起了。虽然把玩了一阵子,但是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手机号码。而现在竟然会有电话打进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画面显示出三个数字。

  四〇四。

  我之所以接那通电话只是基于个人的无知。在我的老家那边甚至还没有号码显示这种文明的文化。我完全没有认知接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而且是从来历不明的号码拨打过来的电话是很危险的。

  我按下通话键。

  「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

  咚咚咚、哔哔哔……响起一个空洞的廉价乐器的声音,同时传来节目的内容介绍。

  「各位日安,啊,应该是晚安吧?一个星期不见了,我是鲇川宇优音!今天是六月七日星期六深夜零点!明天就是星期天了,让我们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

  主持人说话的方式是收音机特有的,莫名的友善。宛如完全无视于听众心情,强行将人给整个卷进去一样。说话者有着浓浓的甜美的鼻音,我想是跟当时的我同年龄,或者更年轻的女孩子。

  「星期天睡回笼觉一定很舒服吧?这个节目呢,是为了让大家能在星期日上午能够睡个很~~舒服的懒觉,所以在星期六的深夜陪大家一起熬夜!我们的节目就是本着这个温~~暖的心意为大家播出的!第一次听我们节目的听众,还有我们的老朋友,让我们一起共度这段时间,一直到临晨四点!如果你愿意在这里陪我,那真是太美好的事情了!」

  不要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节目了,从手机收听广播节目一事就已经让我陷入极端的混乱当中了。现在好像也已经有具备收音机功能的手机,不过当时连有照相功能的手机都还没有被开发。连简讯的功能都只有让人觉得抱歉的水准。所以,才刚刚买了手机的我也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超乎常识之外了。

  是恶作剧电话。我心里这样想,正准备挂断电话。

  可是……

  「那么现在就立刻为各位播一首歌!石川县的收音机昵称『晴时多灵KISS』小姐所点播,Slayer演唱的『死亡天使』!」

  听到DJ鲇川宇优音播报的内容,我的大拇指顿时停住,不但如此,我甚至调整了旋转钮,将音量放大。

  Slayer的「死亡天使」。

  我绝对不会漏掉这首歌的。

  4

  除了这一点之外,我这只手机完完全全是一支很普通的手机。除了一个广播节目会在星期六的深夜主动打电话到我手机之外。

  节目的播放时间长达二百四十分钟。

  凌晨四点结束。

  对方会自行切断网路,显示的通话时间四小时整。

  很奇怪的是,这个节目跟我在老家那边最爱听的节目是同一个时段。更让人不禁要击掌赞叹的是,当某个球队的球赛进入延长赛时,电话打来的时间也会跟着往后延。

  节目好像是AM播送的。

  可是,我翻过报纸,也查过东京及日本全国各地的电台,却始终找不到播放「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周波数为404的电台。鲇川宇优音这个DJ的名字也一样神秘。

  节目的内容构成相当普通,有各种不同的主题,DJ鲇川宇优音会朗读听众的来信,信件被采用的听众会得到节目赠送的礼物。

  譬如有一个「差一个字就差很多」的主题。

  「福岛县的收音机昵称『最后的晚餐』先生所提供的!嗯,『差一个字就差很多』!一边嚷着『迟到迟到』一边跑着的女孩子很可爱,但是一边嚷着『地狱地狱』一边跑的女孩子就有点恐怖了!(注:日语中迟到发音为chikoku,地狱的发音为zigoku)哈哈哈!这个有点离谱了!」

  节目内容一共有十五个主题,此外还有特别主题、歌曲点播,还有所谓的「普信」的听众来信等等。对我来说,除非我想考研究所或公务员的考试,否则支援考生主题其实已经跟我绝缘了,但是这个主题也让我很有亲切感。一开始,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节目,我有一种恐惧感,但是常言道,人是惯性的动物。不知不觉当中,我开始期待并且享受星期六的夜晚了。

  就像以前一样。

  开始收听这个节目之后,我不敢说沮丧的情绪整个复原了,但是却有某种程度的恢复,暑假结束之后,我开始正常上课,生活作息好像要弥补先前落后的那一大步似地加速运作,朋友也增加了,我也开始可以投注热情在社团活动中了,但是,只有星期六的夜晚,我拒绝和任何人有约,也不做任何工作,朋友之间流传着一些说法,说我待人虽好,但是只有星期六晚上却死也不肯跟朋友在一起,不过他们要怎么说我也没辙。

  能够收听到那个节目的好像只有我住宿的那栋公寓的那个房间。在住家附近虽然不是完全听不见,但是收讯状况却非常差,根本就只能做个杂音听众。其实收听广播节目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我出于本能地觉得万一被别人知道会有麻烦,因此我都独自收听节目,而且是透过手机收听的,所以我也认为当然只能自己收听。当时我真的太不认真学习了,竟然完全不知道手机有扩音的功能。

  当然对方听不到我的声音。虽然手机是处于通话的状态,但是就算我对着麦克风讲话,也形同对着收音机讲话一样,对方的回应当然是零。

  我只是单向地收听节目而已。

  感觉好舒服。

  声音宛如深深地渗进身体内部很重要的地方。

  当我一不小心漏听了节目的时候,我真的会觉得很沮丧,第二天星期天什么事都做不成。话虽如此,我能准时收听的时候,隔天星期日上午也只是睡懒觉,所以无论怎么说,我的周末根本就像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一样。

  说是已经习惯了,但是对于我的手机为什么在星期六的深夜会变身成收音机一事,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了确认这件事,我不着痕迹地跟朋友们求证过,但是没有人的电话会发生这种现象。

  既然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也搞不懂状况,于是我决定把答案归结到掉在手机上的那个充满回忆的积体电路上——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年代久远,除了我以外,其他人看来都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破烂的积体电路,因为某种原因和手机起了反应,结果接收到由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发送出来的特殊电波。

  这是不合理的想法吗?

  可是我决定让自己这么想。

  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科学无法解开的谜题。

  期盼某些事情发生至少是个人的自由吧?

  5

  可是,在我开始收听收音机,季节也循环了一圈之后,当我升上大二的某一天,我突然注意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疑问,而且以前不知为什么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

  听众会寄信到那个节目去。

  不但如此,节目的最后,DJ还会报出收信的地点。也就是说,收听这个节目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

  有人收听节目,而且还寄信过去。

  我在来到东京之后,除了收听「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之外,并没有收听其他的广播节目,但是国高中时,我比谁都更热衷于收听收音机(这才叫杂音听众),所以我知道,在节目中被朗读出来的信件并不全然是听众寄去的,请代笔作家写出来的信应该不在少数。但是,「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里面的听众来信实在太多彩多姿了,要说是由代笔作家代劳,也未免太厉害了,我不认为是出自一两个代笔作家之手。

  确实是另有其人。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非常享受这个广播节目,只有在星期六的深夜拒绝跟任何人往来的人。

  很不可思议的是,这是一种让我宛如获得救赎似的灵光显现。我好像有一种感觉,我并不是孤独一人的。说穿了,独自拥有不能跟朋友或家人以及任何人说的秘密,让我有一种畏惧的感觉,觉得好像被追逼着一样。

  注意到这件事之后,我到邮局去买了五十张明信片。

  我是一个只专门收听节目的听众,之前从来没有寄过明信片到任何节目去。连有奖赠品的节目也一样。我很尊敬那些被称为明信片专家的人们,却从来没想过要成为这种人。

  但是我现在却觉得非写些什么寄出去不可。我绝对不是孤独的。我不是独自生活在东京城里的。有人让我知道了这个事实。既然如此,现在就轮到由我来告诉别人了。为了在某个地方一个人度过星期六夜晚的某些人。

  收信人的地址是个邮政信箱,宫城县的邮局。

  总之我将所想到的所有事情都写了下来,所有的主题、「日常琐事」,最重要的就是收听节目所感受的印象,我把信寄到采用率最高的点歌主题去。

  五十张。

  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很有格调的人,甚至可以说口才拙劣,在同伴当中,老是扮演被欺负的角色。脑袋里想的事情连一半都说不出口,更别说写文章了。老实说,我几乎没想过这么笨拙的我所写的信会在「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当中被朗读。

  不过那也好。我总得做些什么事才行。

  我所受到的感动竟然得不到任何回音,这是我无法原谅的事情。我可以忍受被打之后还不生气的没出息,但是我实在无法忍受在获得救赎之后连一声谢都没能说出来的无情。我也许是一个微不足道、一无是处的人,但是在讲五十张明信片投入邮筒的时候,我获得了深深的满足感。

  就像将哥哥的收录音机解体时一样。

  一个月之后。

  「判决、无罪」的主题。

  「住在东京都的收音机昵称上京区先生。哈哈哈,听起来也不知道是住在东京还是京都。嗯,『判决、无罪』!你在信上说『在电车上,坐在旁边的女国中生一直用手机打简讯,吵死人了!』但是又说『打简讯的手法有点笨拙』。啊,我很能理解,应该是刚刚拥有自己的手机吧?确实是很可爱!判决、无罪!」

  五十张明信片当中只有这一张被采用。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

  6

  结局突然就到来了。

  我像个白痴一样,深信只要乖乖地在绿灯亮时行走就不会被车子撞到,结果一台摩托车的车头灯却往我的侧腹部撞过来。

  我的肋骨骨折,多处擦伤,人住进了医院。所有的家人都从老家那边跑到东京的医院来探望。大家都是第一次到东京来。

  「哥哥,还好你没事。」妹妹含着眼泪说道。

  我觉得好夸张,可是后来才知道,我竟然昏迷了三天之久。当时掠过我脑海里的不是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喜出望外,反倒是体认到昏迷三天就代表我错过了星期六的夜晚而产生了失落感。

  我几乎是处于中毒的状态。

  可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我找了又找,竟然找不到我的手机。我心想,可能是因为在医院里不准使用手机而帮我收起来了,然而结果并非如此。那个视红灯为无物的摩托车骑士在撞到了我的身体之后,竟然又用后轮压烂了我的手机。

  手机被压烂。

  当吊饰用的积体电路也一样。

  被压得粉碎。

  七零八落。

  就好像遭到拿到螺丝起子的小孩的魔掌凌虐过一样,已经完全无法修复了。出院之后,我立刻去找了一只同机种,外形相当老旧的手机,从跟哥哥以前使用的同机种的收录音机上拔下同样的积体电路,在下个星期六的夜晚之前完成了整备出同样状况的作业,但是就结论来看,这一切的行为全属徒劳。外形虽然相同,但是内容物不一样时,收讯不到就是收讯不到。就跟哥哥的收录音机一样。

  因为不管是在过去、现在或未来,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两个同样的东西的。

  事情发生得真的太突然。

  或许也有人认为突然开始的事物突然就结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可不这么认为。至少十九岁时开始收听「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的第一年,距离将哥哥的收录音机解体之后的第十一年的我不这么想。但是我也没有因为这样就回复到收听「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之前那种半隐居的生活。

  我不能这样。

  而且如果我回到之前刚刚来到东京的样子,那就代表那个节目对我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那就变成什么都不是了。

  变成什么都没有了。

  我实在无法接受。

  我有一种被剥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的感觉。

  我很受伤。

  所以我继续乖乖上学,也不再想逃回老家了,因为我觉得,回到老家之后,我就很可能会否定国高中时收听的广播节目了。我绝对不是为了创造回忆或打发时间而不停地旋转收音机的调整钮的。

  声音自有其力道。

  音响自有其力量。

  也许那是一种单向的沟通,不过我可以确定还是可以沟通的。瓶中信只要能流到某个人手中就算功德圆满,但是我不认为那个像瓶中信一样的电波只是在偶然的机缘下传到我手上来。我想告诉自己,那是必然的结果。我希望自己相信,我喜欢的东西是非常美好的。喜欢美好事物的我因此而得意成长。我希望自己能这样想。

  当时的我能这么想。

  现在的我也一样。

  7

  出院之后两个月,我收到一个小包裹。

  寄件人是「深夜水族馆」。

  可能是因为我寄去的信件被采用,所以节目单位送了礼物给我。

  里面是一个卡片型的收音机。

  所以,星期六的晚上,我依然是没有交际应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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