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发不出声音的我吹口哨 为眼睛看不见的我朗读书……
出自苦涩委内瑞拉【齿裂植物】——
「烤过的水果,味道真狡猾。」
我把第二块烤凤梨放进嘴里前这么说道。这是我最直接的感想,不过连我自己都觉得措辞不得要领。
「狡猾是什么意思?」
看吧,广峰根本就听不懂。不过要是给广峰听懂也挺悲哀的,就算了吧!
淡淡肉桂香在口中敞开。水果在烤过以后就会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魅力,简直就像是其貌不扬的眼镜女,进了美容院出来变成天鹅那样。
附带一提,我虽然称不上天鹅,却也不是丑小鸭。一头轻柔飘逸的波浪卷发,配上白洋装和简单大方的黑紧身裤,更少不会落到眼镜麻花辫那型去。我知道怎么替自己增添附加价值。只不过在广峰面前梳妆打扮根本没意义就是了。
「啊~为什么你就是不懂我的心情呢?我们明明都讲日文啊!」
我边说边把第三块放进嘴里,我最喜欢烤凤梨了。我苟活的理由,大概有三成就在于闻这个淡淡肉桂香吧。
附带一提,我也喜欢肉豆蔻。把那个放进红茶,味道会变得非常刺激,但闻起来却是香草的芳香,真是不可思议。那是一种独特的甘甜浓郁气味。
香辛料与香料会带给舌头刺激,那个刺激当然也会传到脑部,一瞬间就改变我们对空虚日常生活的看法。那是完全合法的麻药。
可是说到广峰这个人——
「真的有折扣券吧?不要到时候才说白天一个人要两千元喔!」
有没有搞错啊?高中男生是不是每个都这样小气愚蠢没水准?这对全国女生来说可是严重事态耶。都进了不错的升学名校还这样,难怪会有女生跑去跟上个世代的人交往。
「才一点半啊,怎么还不快到电影开演时间呢?」
我怀着五成挖苦之意故意说了这句话。赶快跟吴岛同学和大谷同学会合吧,我可不想被别人当成在跟广峰交往。
我付了刚好一人份的钱——总共一千两百元——就走出了这间巴西料理店。我不想给广峰请,也不想请广峰。既然这样,我真不知道当初干嘛要跟他一起吃午餐?不过算了,我不想跟他有更多交集。
「时间也差不多了,要不要去车站那边?」
我主动争取主导权,装成马上就要到车站去的样子,然后进Claire's看首饰看个够。在缤纷色彩跟女性比例百分之百的店内,想必就算是广峰应该也会待不下去吧。(译注:源自美国的连锁首饰店。)
虽然我也不是那么喜欢Claire's,不过要是不懂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也很伤脑筋。再说,像在组电脑零件那样挑选出精细别致的首饰加以改造的感觉也很对味。
虽然组电脑或许是那些男人的逻辑吧,但女人会把钱花在改造自己上,男人却乐于装饰电脑或是自己以外的东西。比方说汽车或电车啦,男人最喜欢这些可以改造的东西了。女孩子应该也是其中一环,买包包给她加以改造,买靴子给她加以改造,接吻的时候开发喇舌新招加以改造——看我说到哪去了。
我的计谋相当成功,一共让广峰说了三次「差不多该走了吧?时间要到了」。呵呵,要我输给你这种人还早得很呢——不过我为了这种事得意干嘛?
看来我果然还是跟男孩子处不来。责任在我吗?或许男孩子说穿了都不过是马铃薯,差别只在于那个是五月皇后、这个是男爵而已。而我们女孩子出生的地方是以马铃薯为主食的地区,为了充饥只能妥协,偶尔吃到发芽或变绿的地方还会导致龙葵碱中毒而死。(译注:皆为马铃薯品种名。)
就算世界是这样,我还是想吃蛋糕远胜过马铃薯。就算惹火只有马铃薯可吃的民众,因而上了断头台,我也不在乎。
但是在我心目中,蛋糕从很久以前就沾上一大堆土,再也不能吃了。
神能够用马铃薯满足人对蛋糕的饥渴吗?
一出东寺站票闸,就看到吴岛同学和大谷同学已经靠着柱子在那边等了。
「左女牛小姐,你行动的时候就不能再多保留一些充裕的时间吗?顺便告诉你,我们三十分钟前就已经在这里,闲到晃进车站前的二手书店消磨时间。我看到岩波文库出版小泉八云的『怪谈』卖一百元就买下来了。我敢说我绝对读过这本书,不过我心想花一百元就能买到名作真是划算,就准备拿来放在书架上生灰尘了。以上就是我刚才所做的伪知识分子行径。」
大谷同学一如往常向我打了不知所云的招呼,于是我也回以「对不起我迟到了」。吴岛同学则说了「你好,左女牛同学。那我们走吧」这样最低限度的话就走向电影院。这段对话充分表现出两人的个性。
「话说东寺好歹也是世界遗产,附近这么没落真的好吗?果然是因为地处京都站南侧的关系吗?离车站一公里未免太远了。要是再近个三百公尺,东寺观光的意义应该会有戏剧性的改变吧。因为那样观光客来京都就会想到在离开前抽出一个半小时去参观了。」
大谷同学啰哩啰唆地讲着不知道到底想讲给谁听的话题,听着听着,我们也就抵达了电影院,目的当然是看电影。
九十分钟后,我们从狭窄的电影院出来。跟来时不一样的是大谷同学手上多了简介。
那部电影是在描写少年少女充满酸甜滋味的远距离恋爱。但对我来说,与其说是酸甜,不如说是青涩。不过作者着力于影像美的意图颇值得赞赏。
那种野草莓滋味的体验,我早在小学四年级时就经历过了。顺便一提,当时我们还私奔了。
吴岛同学给了「很好看」这样无从再加以精简的意见。他就不能改改这种沈默寡言的个性吗?他这个人擅长运动,人长得不错,脑袋也不笨,说起来还满受女同学欢迎的。不过如果真的想跟这个人交往的话,应该非常难掌握距离喔。
人类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完全无意伤害他人的人往往最会搞砸场面。吴岛同学也是这种人,至少我没有自信和吴岛同学顺利交往下去。他是给内行人开的战斗机,外行驾驶员坐上去会在练习中丧命。
大谷同学表示「那个乡愁是伪装出来的。我们根本就没有住在那种乡下地方的经验,却会觉得怀念。这是因为我们——」以下省略。总之他阐述了某种深奥的见解,主要是讲给自己听的,只有吴岛同学义务似的连连点头。
广峰的感想实在太普通了,可有可无,所以跳过。我一向极力避免跟那种语汇贫乏、劈头就说「好感动」的人讲话,他们的用字遣词会传染给我。就算科学无法证明,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所以我一向不跟满口「好可爱!」的女孩子来往,所以女性朋友也不多——这是我的认知,不过在班上有相当多同学把我当成朋友,这让我感觉到我们价值观的不同。
我以前也认为能够开开心心闲扯淡的就是朋友,也就是说诈欺师就是朋友。那种天真的规则在小学毕业前毁坏了,于是我急遽提高了标准。以前跟班上任何人都能相处愉快的「好人」角色已经被我埋进了毕业典礼的时光胶囊里。
为了当个彻底的好人,有时候不得不对他人受苦视而不见。这个代价非常高。那个无情的价码令我畏缩。
我们以龟速抵达公车总站时,要搭的公车才刚开出来,候车处只有拿着观光手册有说有笑的几对情侣在排队而已。
我不知道为什么稍微放心了起来,舔了舔下唇,发现还残留着肉桂粉。
舌头直接舔到的肉桂粉,味道热辣辣的。
那个刺激使我有那么一瞬间穿越时空,唤起了热辣辣的夏日记忆。
我回想起来好几次,那个甚至造成了死者的明显悲剧。但我却依然怀念着那个夏天,直到今天都还沉迷于肉桂。
大谷同学和吴岛同学在神社前那站下车了。那两个人跟广峰一点也不像,差别就像伊予柑、日本柚跟莱姆那样。但这三人却是死党。我真不明白到底是哪来的缝隙容得下这么大的差异?
勉强要说的话,女孩子对差异是极不宽容的。虽然例外大概像山一样多,不过就我所知,某个少女曾积极排除异己,成群结党打垮对方。我排斥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暴力,感到恶心想吐。
又是这里!高二的我一点也摆脱不了小四的咒缚。
「我说啊,方便的话,下次要不要两个人一起上哪去呢?」
广峰有点紧张地跟我说话,我对他起了轻微的罪恶感。这样根本就是复健,我只是把其他人卷入了我的复健。
我编了一个虚构的要事拒绝了下星期天的邀约。
广峰在平交道前那站下了车,我继续随公车一路北上,在公车转往西行那带下车。
我住的地方明明就在京都,地名却平凡得要命,就跟名字一样什么也没有。虽然每年都会换汤不换药地推出几次京都观光节目或导览手册,但不管我再怎么仔细看,都不曾在那些节目或手册上找到过这个地名。
我大步穿越已放弃多方努力的店家,进入住宅区。这个镇虽然无趣,不过比起贫民窟或纷争地带还是好太多了。
手机在我经过一间小神社旁边时振动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生疏的名字,我停顿了一下。
神野同学?
我们交换过手机号码吗?过了整整三秒以后,我才发觉我们去年都是图书股长。
「喂,我是左女牛,找我有事吗?」
我自己也知道声音自然提高了八度。
对方的反应似乎也被刚才的停顿感染而慢了一些,我差点就认定这是恶作剧电话而有所防备了。
『……左女牛同学?』
就算听到这个没什么自信的声音,我还是想不起来他的脸。
『那个,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见面?』
我差点误以为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受欢迎。这个人就不会投个滑球或曲球吗?再怎么样应该还有别的约人方式吧,又不是警察侦讯。与其说俗气,应该说是没骨气。
「有什么事吗?」
我以高八度的声调这么问他。总不能要他看过恋爱教战手册以后再来挑战吧!
『对不起,我想用电话讲你应该不会相信。其实——』
那还用说。只不过是去年一起当过干部而已就打电话来告白,我实在无法当真。
『我杀了一个女孩子。』
脚步在不知不觉间停住。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种事?」
我勉强回复的声音在发抖。感觉像在作恶梦般,醒来还余悸犹存。
我拼命鼓动着快冻结的心,努力面对这个诡秘的声音。因为这或许是杀人犯的讯息。然后,接下来对方会说——『接下来轮到你』。
不能在这种时候屈服,要是哭出来就完了。不知为何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提醒自己至少心态要保持高傲。
「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要不要我马上帮你报警?」
『没用的……』
意外的是,敌人颤抖的声音根本不能跟我比。不对,对方根本就没有敌意。
『我记得左女牛同学不怕幽灵或怪物吧?』
对方没什么自信地问道。我没好气地回他:「是啊,那又怎样?」
没错,我对怪谈类是熟了点,小学时爱读的书甚至就是『学校的怪谈』。不过我才不做那种到处采访闹鬼地点的扰人举动。我只是喜欢这种阴森、带点趣味的虚构故事。
但那又怎样?
『你听过贽人这个词吗?』
我的意识忽然被拉向手机。
什么嘛,原来是这件事啊。我听到这一句话就理解他的意图了。对方真懂得找人。
『三年前我杀了一个女孩子。可是到处都没有她——』
「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
他焦急得提高了音量,于是我制止他,简直就像个驯兽师。
「我们找个地方见面谈好了。我现在人在我家附近,到哪边碰面好呢?」
事后回想起来,我想那时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命运。那并不是我招来的,而是像某种不幸事故那样,不请自来降临在我身上。
见面地点是郊外型超市地下的咖啡店。就感觉来说,这种话题还是在地下谈比较好。
「啊,左女牛同学,对不起,特地找你出来。」
我在咖啡店前正要翻开薄薄的文库本时,有人出声叫住我。那是个声调听起来比电话中还要高的中性声音。
对方毫无疑问就是去年共事过的神野同学——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这件事。他穿着中规中矩的T恤,配上中规中矩的牛仔裤,再罩上褐色薄外套,一身装扮简直就像是极度害怕自己太过显眼一样。
他似乎已经憔悴不堪,一坐下就低下了头。他点了卡布其诺,我点了拿铁,再加五十元添加肉桂。
「真是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我想左女牛同学应该会愿意听我说才对。国中的时候,我和某个女孩子成为同学。她是个不起眼、没有存在感的女孩。我杀了那个女孩,但是——」
「证明她确实存在过的证据却统统消失了,我说对了吗?」
我朝神情恍惚的神野同学嫣然一笑。如果他现在渴望恋爱的话,我相信这一笑就足以击坠他,但他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
「对。她从名簿和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
「因为贽人就是这样。不过,这种事不过是知识罢了。」
接下来才是重点。
「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忽然想提这件事?」
他或许只是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经历,同时刚好想起去年有个叫左女牛的人对这方面很熟而已。但倘若果真如此,他讲话的样子也未免太着急了,简直就像是火烧屁股一样。
「几天前,我听到了她的歌。」
我想起书上怀念的一句话。
——五、贽人的歌来自遥远国度。
「老实说,我很害怕。我怕我会不会是误以为自己杀了人,甚至还听到那个尸体的歌……」
这时,卡布其诺和拿铁端了上来,打断他的话。计时人员的服务生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去。离开时仍不忘把帐单插进筒子里。
「那个,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孩的事?一来或许能想起些什么,二来我也对贽人有兴趣。」
「不过说来话长喔?」
「没关系,你慢慢讲,我不会半途插嘴。」
结果我根本就没有必要说这种话。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权利打断这段神圣的往事。
神野同学薄薄的嘴唇张开了。
十月二十七日星期六。那天,我把乌子塞进吉他盒。尽管乌子娇小,木吉他盒对她来说还是太挤了点。
她并不是那种显眼的女孩子。
头发就只是留到肩膀而已,毫无特别之处,个子也偏矮。脸长得是不丑,但自然流露出的不悦表情给她打了折扣,另外她的个性也称不上活泼。
有次我听到男生批评她是变色龙,我觉得这个词很贴切。因为她能轻易就能拟态为教室的墙壁或桌子。
要是没有这个共通点,我想我也永远也不会和她有交集甚至变熟吧。
吹着口哨,那是美国Grunge系的音乐。这类型的曲子在一般大众间不怎么红。(译注:1990年代初期兴起于西雅图一带的摇滚乐风,颓废摇滚。)
「原来你听这种音乐。」
我没仔细注意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尖锐,我这才头一次知道班上有这样的女生在。这都要怪我的注意力超乎常识地低啦!
「是啊,你也听吗?」
「Nirvana(超脱)、Pearl Jam(珍珠果酱)、Stone Temple Pilbts(石庙向导)。」
她立刻以漂亮的发音像念咒一样列出三个乐团。
「啊,原来你都听这类音乐。」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黑暗森林遇见了濒临绝种的同类。
「会吗?不是很有名吗?」
她不为所动地左右摆动自己的扫把清理垃圾。那时候我还不是非常清楚,不过我想那一定是她的专长。因为在黑暗森林遇见濒临绝种的同类虽然刺激,却也应该相当有趣才对。
「我问一下,你的名字是?」
她摆动扫把的手停了下来。这也难怪,毕竟都同班一个月了居然还有人问自己的名字。可是我当时连半个女生的名字都记不住。
「荒川乌子。」
她有几分阴沉地这么回答。
「乌子?」
「对,写成乌鸦孩子的乌子。阴暗不起眼的乌子。」
「我想你父母应该没有那种恶意。」我替根本就不认识的乌子双亲辩护。
她立刻反驳说:「这不是父母替我取的。」
「那,是你爷爷或奶奶取的吗?」
她轻轻摇头。然后她像个预言家一样振振有词断言道:「这是我自己取的,因为我阴暗不起眼。」虽然人不可能在出生前就替自己取好名字,但这番话却出奇有说服力。
我想像在荒凉的河堤上有一只乌鸦在叫。虽然一点也不可爱,和Grunge的世界却非常契合。
之后,我们开始会互借CD,关系还算要好。周遭的人甚至会嫉妒我们。
虽然我们没去海边、没去游乐园、当然也没去乌子家,顶多就是放学后一起去CD或二手书店看中古CD,互相发表否定占了七成的评论。
比方说那个乐团换团员以后音乐就差了、国内乐坛的那首歌绝对是盗用、要是那个乐手没有自杀的话,或许能为乐坛带来几分光明……我们像呼吸空气那样谈论这些话题。
于是契机也就自然造访了。
「要不要去听现场演唱?」
六月底,乌子拿着两张纸质粗糙的票在面前晃了晃。
「虽然是间小Live House,不过有不错的团要来表演。」
我看到乐团名单就排斥。因为从团名看来似乎一大半都是青春庞克。
我实在不喜欢那种乘着地下音乐风潮兴起的庞克乐团。因为那好像只是便于用一句初期冲动来敷衍他们对音乐的无知与演奏技术的拙劣。
乌子为什么会对那种乐团感兴趣呢?我们聊了那么多音乐,我实在听不出她对那类乐团抱持好感,她的意见甚至比我还要辛辣。
「那个主唱与其说是发泄似地演唱,根本就是在发泄。」
「那个吉他才不是参杂噪音,根本就是噪音。」
「那个鼓声与其说是打节奏,根本就是在破坏节奏。」
乌子就像这样为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商业音乐断罪。我们对读书或运动都提起不兴趣,对我们来说,音乐就是一切。我们要求自己具备哲学思考模式,所以我们无意接纳那种把I can fly写成fry,搞成「我会炸东西」的庞克乐团。
不过我还是接受了乌子的邀请,因为我觉得她这是在测试我。既然是乌子说的话,总觉得其中必有惊人内幕。
换句话说,我就是这么看得起乌子。
Live House是世上烟味最重的地方。蓝灯照得烟雾像幽灵一样。这里是综合商业大楼的地下一楼,我付了单杯饮料费五百元以后便入场了。看似高中生的染发男女发出高分贝笑声,音量甚至不输给在前面喧哗的白人。
工作人员不受那惹人厌的笑声影响,专注于试音上。音箱播放的SE不知为何竟是爵士乐。
乌子窝在柱子旁边远离那个笑声。她一旦选定位置后,就坚持不肯离开那里。
「这里音效最好。」
据说是这样。
乌子穿着绿底白图案的T恤,图案是身上穿了许多环的女性,甚至连舌头都穿了环。这一点也不像平常那个仿佛一松懈就会溶于空气的乌子。
这么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乌子穿制服以外的衣服。就连那条强调须边的牛仔裤或许都是她的压箱宝。就结论来说,这天的乌子并不可爱,但是帅气得教人想拍部以她为主角的电影。那双靴子看起来甚至能够踩烂这世上任何的恶意。
表演晚了十分钟才开始。
最初两团是随处可见的青春庞克团,嘶吼着单调的旋律。英文发音糟糕透顶,根本听不懂歌词。音量大得我想捂住耳朵,蚊子要是飞过去搞不好还会被击落。我们根本不能说话。
乌子一张脸臭得像随时会咬人。我要是生作牛头犬,应该也早就咬过去了。第三团还有点看头,但那不过是Meolocore的亚流,而且鼓打得有够烂。(译注:庞克曲风之一,介于流行庞克与硬核庞克之间。)
趁着曲子间的空档,很久没说话的乌子开口了:
「再四十五分钟就回去。」
那天有七个乐团表演,我猜想她是不是受不了了。十分钟后,轮到第四个乐团。
Cookie86。
从第一个乐声开始就与众不同。这个三人乐团仅报上乐团名就默默开始演奏,始终不苟言笑。主唱兼贝斯有如拼命向观众主张世界危机的预言家一样唱了起来。
那是混合雷鬼与Ska punk的独特类型,听到这不同于先前乐团的异质音乐,部分观众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融入其中才好。八成是86年生的团员持续着稳健如着眼于数十年后般的演奏。经过九曲共三十四分钟,Cookie86下台了。(译注:受到牙买加Ska音乐影响的一种庞克曲风。)
在他们下台的同时,我们也离开了充满烟味的箱子,正好就在乌子预告的一分钟前。
乌子在回程电车上说:
「我记得你会弹吉他。」
「嗯。可是我只是自学练习而已。」
「那我要弹贝斯。」
乌子在我问个究竟前继续说下去:
「我想在年底前现场演唱一次,之后大概会暂时中断活动。就算这样你还是愿意帮我吗?」
意思是乌子到时候会转学之类的吗?
「好啊,反正我也没事做。」
我可不想因为拒绝而失去好友。
「不过怎么这么突然?是受了那个团影响吗?」
「不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我非唱不可。」
乌子说得好像这是前世注定的命运。
我想像起神的使者八咫乌。
四天后,七月八日十二点二十分,期末考结束。
接着十二点四十五分,我们的乐团活动开始了。不过我们毕竟不是轻音乐社,所以没有地方可以大声练习。
至于乌子说她想开现场演唱会也不是凭空杜撰,她的实力好得现在马上就可以在车站前自弹自唱,而且吉他也弹得相当不错,要是她再多两只手的话,我这个吉他手就确定停业了。
活动一周后,乌子写下第一首原创曲。歌词如下:
不怕吗?这条街 有太多人
然而目标 却总是 冲着我来
逃也没用 真卑鄙 二对一吗?
我动弹不得 就被 献上祭坛
那些家伙的牙 缓慢得 教人不耐
因为对方知道 我无法 咬舌自尽
在一切结束前 变成机器人 等着吧
天谴之刀啊 刺进 他们胸前!
主歌之后是副歌(这好像是废话),之后再来一次主歌。著名的例子包括披头四的「Yesterday」或SPITZ「冷冷的脸颊」,还有著名童谣也多半属于这种类型。
先不论曲式如何,我总觉得这歌词似乎大有来路。不过国中生会写出这种充满焦虑的世故歌词也不奇怪吧。毕竟我们的生活太单调了,根据实际体验根本写不出什么好歌词。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后,乌子说:
「因为时间有限。」
我想起这个乐团是有时限的。比起乐团注定解散,宛如空气的乌子会离开这件事更令我难过。
「真希望可以在Live House表演一次啊。」
放暑假以后,我们征得学校许可,借了无人时段的音乐室积极练团。乌子另外写了几首歌,不过还是第一首最出色。
进入第二学期以后,我们非正式的「社团活动」已经广为人知。其他人甚至别无揶揄之意地评论说「因为神野和荒川是吉他社的」,可见我们练习得有多勤,连暑假都不曾间断。
我觉得那是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暑假。
每天只是聚在一起演奏吉他和贝斯,这样的生活快乐得惹人厌。
附带一提,暑假第三天我就改弹贝斯,换乌子当吉他手了。因为她显然很想弹吉他。
每次练习累了,乌子就会拿出高音直笛来转换心情。乌子也很会吹直笛,想必是受到技艺之神弁财天的眷顾。她喜欢的曲子是拉威尔的波丽露舞曲、帕海贝尔的卡农、巴哈的触技曲与赋格曲,比较奇特的是伊福部昭的哥吉拉主题曲。(译注:保佑艺能、才艺、音乐方面的守护神。)
直笛高亢凄凉的音色包围了音乐室。我靠着音响用洞洞板墙,假寐了十分钟。那是最幸福福的时光。
「我看你真的很喜欢直笛。」有次我这样问她。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义务。」她给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复。
「义务?」
「对。因为这是借来的东西,在还回去以前要练好才行。不然对方会生气,说借了这么久不还是在搞什么。」
我很少听到有人借直笛。是阿姨的旧东西之类的吗?
「哦,谁借你的?」
「我尚未谋面的朋友。」
「尚未谋面?」乌子的用词很怪,导致我鹦鹉学舌般的问句也多了起来。「还没见过面的意思?」
「类似吧。那个人并不晓得我活着,应该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所以是要还给未来的朋友就对了。」
我坦然接受乌子的回答。既然她的演奏是献给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挚友,也难怪音色会显得哀戚。
我继续假寐。
真希望第二学期不要来。
进入第二学期以后,我听到了奇妙的传闻。
「神野同学,有件事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那个同学告诉我,有个可疑人物到处打听乌子的事。
起初我实在无法相信。乌子并没有跟我说过这种事。有可疑人物这种事,她一次也没提起。
一旦开始注意,耳边就自然而然都是这种话题。最近流传着无数空穴来风的传闻,我自然也敏感了起来。
光是我们班就有以下传闻:
有个学生独自上山三天后被发现,被发现时处于心神耗弱状态,虽然有意识,却毫无反应,就连听到自己名字都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真正原因不明,只是在睡梦中惨叫着「别过来、别过来……」。众人推测会不会是在山上遭遇了什么异常体验,不过原因尚未厘清。总之不可以一个人上山。
据说京都近郊名为OO的不良高中学生不断找上女高中生加以性侵。他们每次必定将犯行拍摄下来,威胁受害人要放到网路上,所以犯行从未曝光。似乎曾有个采取反抗态度的女高中生的性侵影像流入档案分享软体,最后那个女高中生好像自杀了。不可以一个人走夜路或无人的地方。
社会上似乎存在着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人,他们就像幽灵一样,就算杀了他们也不会有任何人发觉,也不会被问罪,所以有人到处在找他们以享受合法杀人的乐趣。那些探索者称他们为贽人。如果有人喜孜孜地把贽人挂在嘴上,千万不可以接近。因为那种人正迫不及待想找人来杀。
据说晚上有个少女在下鸭神社的树林徘徊。那个少女会帮人消除掉不想要的记忆,一个记忆收五百元。只不过一定要一个人去,不然少女就不会出现,而且只有星期六—晚上才会出现。传闻最初遇到这个少女的人是附近某大学社团的人。他们是在下鸭神社的树林举行试胆大会时撞见她的。少女应该警告过他们不可以讲出去,但是其中一个人说溜了嘴,于是事情才会传了开来。据说那个学生现在休学回到家乡去了。
以前某国中某次修学旅行时,有几个学生在旅馆失踪了。当天深夜就在旅馆里找到全部的人。那些学生表示他们跟某组组长在房间玩游戏,但大家都想不起来那个组长的名字。只不过学校也没少半个人就是了。
大家是还不至于谈论裂嘴女或钱仙这种家喻户晓的怪谈,不过这些传闻大半还是跟小学生津津乐道的都市传说没什么两样。尽管题材煞有其事,不过大部分都像是编出来的。
不过诡异阴森的传闻的确为我的心境带来了变化。
我发现我对乌子一无所知。
这个嘛,毕竟我们一起练团,所以我知道她习惯在演奏前稍微闭眼、回家路上会在商店街买一个六十元的红豆甜甜圈来吃。我也知道她总是带着吹嘴缺了一角的直笛,然后她直笛也吹得很好,在音乐课博得众人激赏。
可是我却不知道乌子任何隐私,比方说家庭成员或是住家地址。
我从以前就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比方说班上男生我只记得八个,男生都这样了,女生根本就全军覆没。应该说就连我本身的记忆有时候都不太可靠,关于乌子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我对乌子的认识,跟班上同学没两样,搞不好比他们还不清楚。
所以我也无从确认是不是真的有人到处在找乌子。
「我看你好像真的不知情。」
八卦的女生露出既像失望又像目瞪口呆的表情。她大概没想到居然会这样一无所获吧。贵重消息的提供者马上就离开了我的座位。
对我来说,与其花脑筋在烦恼无聊的传闻上,我还比较想花时间在练习上。再说和乌子聊音乐以外的话题是禁忌,这是我跟乌子之间的默契。
乌子写歌写得很顺利。歌名全都是日文,主要是汉字和片假名,不参杂任何英文。乌子说她不会讲英文,所以不想用。谁都不想暴露出自己的浅薄之处,这点我也有同感。只不过其中也有像【赛隆】【齿裂植物】这样没听过的单字。(译注:赛隆,出自牧野信一的同名小说,是一匹马的名字;齿裂植物,小说《地球灭亡的末日The Day of the Triffids》中登场的步行性肉食植物,在大多数人类因不明流星雨而集体失明后,成为人类的一大威胁。)
其中只有乌子写的第一首曲子还没命名。乌子尖细的字迹写着【曲名未定】,四个字跃然谱面。
我对此有点不满。还没确定歌词的曲子也就罢了,既然都已经建立了明确的世界观却没有标题,总觉得静不下心来。
「差不多该命名了吧?」
放学后在空教室练习时,我向她这么提议。三楼的空教室是我们的练习场所。我们就在这里默默弹奏吉他和贝斯。这间教室只有桌椅,非常简朴。桌上唯一的装饰品就是乌子带来的八片锡箔纸包的巧克力。
乌子含着巧克力调音。夕阳照着乌子,有种随时会升天的垂危感。
「其实歌名已经决定好了。」
乌子有些害羞地别过脸去。
「就叫【贽人】。」
听她这一说我就懂了。那个歌词的确和贽人的传闻一致。有人要来杀自己,而且是专挑贽人下手的人。
只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比方说二对一或是无法咬舌之类的段落也未免太逼真了。
「这歌词叙述真详细耶。有设定更详细的传闻吗?」
「因为我就是贽人。」乌子说完就朝着晚霞弹起吉他。
「贽人。」我重复道。
「对。」
乌子闭上眼睛两秒以转换心情。
「这是为了我朋友所写的歌。等下次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决定要用这首歌迎接那个朋友。」
就是「乌子尚未谋面的朋友」。
「所以现场演唱也是想给那个朋友一个惊喜。不过就凭我们现在的实力还不能见人,应该会延期吧。而且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乌子又说出厌世的话来了。
「我大约感觉得出来,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真不想听到这种话。你要是死了,我大概会哭吧。」
我语带抱怨地这么回答。
「这你可以放心。因为贽人一旦死了,就会变成从来没存在过。」
如果这是玩笑话,也未免太沉重了。
「只有杀了我的人会记得我,规则就是这样。然后几年后我会复活,换个身高,进入某间小学或中学或高中或大学,变成另一个人过活。」
我打开巧克力包装,高纯度巧克力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一定是黑巧克力。
「所以,我想在被杀掉以前唱歌。要是有许多人听了我的歌,或许就会留下记忆。」
乌子表情严肃地瞪着手写的谱面。
「我听不太懂耶。被杀掉无所谓,却讨厌被遗忘吗?」
「嗯。被人遗忘比死还难过。你试着想像一下被所有人遗忘的感觉。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记得自己,唯一记得的就只有杀了自己的犯人,你不觉得这样很呕吗?」
「虽然我不是很懂,不过这下我知道你很短命了。」
这时,乌子的眼睛突然像发现猎物的猫一样射穿了我。
接着乌子有如拿枪突刺般说了这句话:
「所以要是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希望你杀了我。」
这个提议,我没办法说「好」或「不好」,于是这么逃避:
「红颜薄命。」
乌子仰望天花板,歪头不解:
「我算红颜吗?」
「嗯,虽然不起眼。」
我想起那个把她评为变色龙的男生。他后来加了一句「她要是再活泼一点的话,我现在可能已经跟她求婚五次了吧」。
乌子没有破绽。这里所指的破绽,或许就类似女人有没有破绽给男人上。这样讲或许有点性别歧视,不过我们男人的确抱持着那种感情。乌子没有那种余地,她没有弱点。而男人都很卑鄙,所以会怕没有弱点的女人。
反过来说,一旦知道弱点,就算是我这种人也一定会往那个方向钻,然后侵略的第一步就是记住名字。所以我今后应该还是记不住女孩子的名字,我感觉到身体下意识拒绝这点。我会跟乌子在一起,应该也是因为我找不到她的弱点。
照这样看来,乌子透露自己是贽人这件事可以说是少数的弱点吗?
「我不太懂,这是在赞美我吗?」
「嗯,是赞美。那么我们得在你死前开成现场演唱会才行。团名要取什么?」
「苦涩委内瑞拉(Venezuela Bitter)。」
「苦涩委内瑞拉?」
「那个巧克力的名字。」
我看着锡箔纸。
「真的耶。」
讲了贽人的事以后,乌子不知道是不是也减轻了重担,我们的距离似乎稍微拉近了。我跟乌子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不过现在透过只要简单的问答就能了解彼此的感觉,不再需要转换为言语。
表演机会主动上门了。
「十一月三日,我们学校的毕业社员要表演,我想拜托你们暖场。你们的实力有我们担保。」
轻音社社长像在讨好权贵子弟一样提拔我们。虽然我知道这个评价有九成九是针对乌子,不过我并不觉得反感。
社长甚至表示要是没有鼓手的话他可以替我们安排。但乌子郑重拒绝,并说感谢社长的一番好意,但是由于这次一起练习的期间不长,所以这次还是两个人上就好。这样讲或许太抬举自己,不过当时的我们要是从两人变成三人的话,总觉得有种搞砸的疑虑。
得到演出机会后,乌子依然不苟言笑。看得出她的态度反而更加慎重其事了。
我们每天练习到六点。轻音社社办无人时段也借给我们用。不过我们的关系依然一如往昔。放学后一起练习,离开学校后在第四个十字路口告别。
所以那天我跟踪乌子简直是特例。
因为我忽然在意起乌子了。
虽然这种讲法冷淡得听了都要晕倒,不过我觉得用这个词来表达我的感觉是最贴切的。至少那并不是恋爱。我跟乌子都不会承认爱或恋爱这样单纯的解释。
我只是无法接受乌子今年就会消失的理由在于她是贽人。乌子要搬家的话,搬到东京或青森都没关系,就算要从京都往返也无所谓,我就是想听乌子弹吉他。我已经成为乌子在这世上的头号乐迷。
乌子离开了直走就会到达全国知名寺庙的那条路,走进勉强拓为双线道的狭窄道路。这条街道在三百年前应该很繁荣才对,如今顶多只有目的不明的卡车会从这条路上比钗山而已。
一点也没有跟踪本领的我一下就被发现了。
「你在做什么?」
对乌子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问题。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你住哪而已。要是惹你不高兴了,我保证不会再犯。」
「你最好不要连在校外部跟我走得太近。因为魂人会来。」
「魂人?」
「是专挑贽人下手的杀手。」
看来乌子坚持要说自己是贽人。
「我不知道魂人什么时候会来,所以一直保持警戒。那些家伙一来,就没空管表演了。」
「看来贽人也不好当。」
「就是说啊。」
乌子叹了口气,好像我是她不听话的弟弟一样。接着一脸投降的表情,稍微垂下眉毛说:
「要来我家吗?」
这条路沿着涓涓细流溯源而上,穿过住宅区进入山腰。两旁的人工物体就只有采石场和动物灵园的看板而已。乌子的家就位在前往山腰的途中,是一栋类似森林小屋的建筑物。
尽管位于这种偏僻到两个月没住就稳成废屋的地点,室内倒还算整洁。特别是地板,随着光线变化,灰尘也显得闪闪发亮,仿佛拒绝他人踏入一般。我隐约感到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傻傻跟来?至少这间屋子并不欢迎我。
「你要喝点什么吗?」
冰箱一打开,里面塞满了啤酒,仿佛准备要开宴会一样。我郑重拒绝,这样未免也太公私不分了。
「你妈不在。」
「嗯,因为我是贽人。」
我想起她说她没有父母。
乌子开了一罐啤酒,倒进小小的红酒杯里,像猫咪舔牛奶那样慢慢喝了起来。这是世上我所能想到最优雅的喝啤酒方式。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啤酒,却又离不开,总觉得这就好像我跟魂人的关系。」
乌子忧郁地看着窗外,一台机车呼啸而过。一中断话语后就是一阵沉默。冒失地跑来这里的我并没有准备什么话要说,所以无法打破沉默。
透过不自在这帖苦药,我终于理解了。乌子有没有父母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喝不喝酒也是她的自由。也就是说,我感兴趣的只有乌子而已,并不包括乌子的周遭。我只要关心乌子就好了。为什么我之前都没发现这么单纯的事情呢?我静静在心里重复着这个答案。
沉默就快到达临界点时,乌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不起,也许会来不及表演。魂人已经逼近了。」
我第一次看到乌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想哭的时候哭出来比较好。」
我给了一个像过气流行歌词的建议。
乌子仰靠着沙发,像个死人一样双手捂着脸。
「我是想这么做,不过能哭的次数有限。」
「能哭的次数?」
「嗯。一旦超过,以后就算再伤心也哭不出来。」
从沙发看着窗外的乌子仿佛笼中鸟。
乌子突然吹起口哨。黄昏时刻的口哨不知为何有种教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是【贽人】。带点鼻音的副歌部分,听得我都想哭了。【贽人】的歌词在脑海起舞,我下定决心。
「谢谢你。这是首好曲子。」
我轻轻握住乌子的手,她的手冷得像放进冰箱冷藏过一样。我的握手吓得乌子抖了一下。
「神野同学,苦涩委内瑞拉或许会突然休止活动。」如今回想起来,乌子当时或许已经隐约预感自己的命运。「不过几年后一定会复活,所以你要一直练习下去,为复出作准备。」
「好,我答应你。」
「一定喔。因为苦涩委内瑞拉要成为伟大的乐团。」
「再见。」
「嗯,拜拜。」
「还有,乌子最好也早点回家比较好。」
「你好奇怪,这里明明就是我家。」
回去的路很远,于是我搭了公车。连我在内乘客一共只有五个人而已。褐色长发二人组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然后啊,就在那边续摊。之后就把女生带回直人家轮流上了她——」
整个世界恶意横流,我无力招架。真希望这些恶意可以就这么隐藏起来,不要让无力的我们看到。不过既然连乌子都向我控诉这些恶意,我就必须要有所回应。无力者自有一套战斗方式。
下个星期天,我邀乌子到京都北部山区去。
「在山里面再大声都不会被骂,而且我也很久没尽情弹木吉他了。」
乌子并没有拒绝。乌子不曾跟我唱反调,反之亦然。
「而且我也想预演一次。我想把乌子的歌全部听过一遍。」
看乌子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憔悴不少。魂人打乱了乌子的生活。
我上回跟乌子一起搭电车已经是Live House那次的事了。而且那次的目的地是市中心,车程只有短短五分钟而已,这次算是第一次出远门。在电车上,乌子问我表演日期。
「是下星期天。」
「要是早一个星期就好了。」
乌子一路望着全是农田的景色。肩上背着小型吉他盒与小背包。一想到她真的准备要来健行,我感到有些抱歉却又觉得有趣。
山脚下的无人车站前只有一间邮局,再走三分钟就进入农地与田埂间。我们在小山山腰处停了下来。
「我们就在这边开始吧!」
「可是你不是没带贝斯?」
「没有啦,因为今天我想当观众。」
乌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没接任何器材的电吉他。
「那么,苦涩委内瑞拉要开始唱了。」
乌子向唯一一位观众鞠躬致意。
第一首是【月光】,是翻唱某现役乐团近十五年前的歌,是首非常适合作为开场的轻快曲子。尤其是「再也不回来」、「就我们两个人」这几句副歌歌词唱得特别卖力。
下一首【再会,帮派】是从曲名就暗示着离别的落寞曲子。但那首有着特异和弦进行的曲子有如陷入急躁状态般渐渐激烈起来,然后再度沉寂,就这样不断反复,不给人余地慢慢沉浸于悲伤之中。
【赛隆】的主歌B段比副歌更扣人心弦。「只能扔进沼泽」这段歌词令我不寒而栗。因为乌子的歌词几乎没有任何心灵救赎,那个绝望感直接展露无疑。(译注:在小说里,主角为重新出发而处理掉自己所有家当,剩一尊胸像不知该如何处置,最后决定寄放到朋友家,就借了赛隆这匹马出发。经过一番心境转折后,主角认为除了扔进沼泽外别无他法。)
连续两首【齿裂植物】和【剁掉耳朵 削掉鼻子】都是阴森的曲子。那股气势仿佛连太阳都要咒杀掉一样。接连两首【杀了掳人犯】、【海贼】皆以抢夺为主题。不对,抢与被抢不正是乌子歌词一贯的主题吗?
【补陀落】所描述的无奈结局以死为媒介。乘船出海的男子就此一去不返。(译注:佛教用语,指观世音净土。)
【巫女】、【蝗虫与荆棘】、【勿忘草色】、【狗与棉花糖】这几首接连唱下来,声音逐渐显露疲态,不过最根本的部分一点也没变。我甚至觉得每唱一首就更加接近乌子的声音,【花占卜】听起来甚至像在耳边呢喃。
这样听下来,我为曲数感到惊讶,曲子多到要出一张专辑都绰绰有余。乌子的确很少翻唱别人的歌。借用别人的诗怎么有办法拯救自己呢?
【施法】结束后,熟悉的前奏响起,压轴当然是【贽人】。唱到这里时,鸟子的嗓子也哑了,左手也肿得通红。
但乌子还是继续唱下去。
这是最后了,她绞尽全力。
途中没有MC。充满异样情调的自弹自唱共十五首,长达一个小时。乌子唱完以后,重重放下吉他。她浑身是汗,T恤黏着皮肤。
「真的很精采喔。」
我也尽力鼓掌,希望能代替五人或十人份的掌声。
然后我伸出右手走近乌子。
「谢谢……」
乌子以为我要跟她握手,于是也伸出手。
但是我的手错过乌子的手,环住她的脖子。
乌子的脖子好细、好脆弱。
轻易就能致她于死。
我勒紧脖子的同时,乌子的表情转为安详。
「原来你还记得那个请求……」
乌子说过,希望在魂人来以前杀了她。我当然还记得这句话。我不会忘记那么奇怪的请求。可是——
「不是的,因为我就是魂人。」
表情虽然参杂着困惑,但理解一切的乌子到最后都带着微笑。
「答应我,别忘了苦涩委内瑞拉……」
这一定就是乌子希望我为她做的事。【贽人】的歌词唱出充满无奈的现实。
OO高中那些恶意化身的学生侵犯了乌子。
那并不是都市传说,那是不争的事实。
不怕吗?这条街 有太多人
然而目标 却总是 冲着我来
没错,你只是碰巧被他们找上了。
逃也没用 真卑鄙 二对一吗?
我动弹不得 就被 献上祭坛
你逃走。你跑得气喘吁吁,脸却苍白毫无血色,可是你还是跑不赢他们。他们抓住你的手,把你按倒在无人的路上。他们带你到附近的公园,一个捂住你的嘴,一个撕破你的衣服。
那些家伙的牙 缓慢得 教人不耐
因为对方知道 我无法 咬舌自尽
但是死更为可怕,你只能忍耐,任凭他们摆布。我不懂你的痛,但我能够为你哀悼。
在一切结束前 变成机器人 等着吧
天谴之刀啊 刺进 他们胸前!
你顶多就只剩祈求上天惩罚这条路可走。
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的你不得不主动前往他们的巢穴,那个看似森林小屋的巢穴。那里非常整洁,一点也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那里没有生活感,并不是用来给人住的。在那种山上,靠着只有啤酒的冰箱要怎么过活?
在他们来之前,你不得已拿啤酒充饥。自己不幸沦为他人的食物,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
你将自己的境遇比为贽人,藉此保持内心平稳。不得不坚称这是个故事的你究竟怀着怎样的心境?
贽人要被魂人杀掉。必须要有人杀了不敢死的她。
而那个人选非我莫属。
不过,那个时间要是可以再晚一点就好了。
情况实在不容等到一星期后的表演。最近你身体状况好差。老实说我真不敢相信你今天居然还可以有这种表现。尽管连拿吉他都很吃力,你始终没有放弃演唱。
我打开吉他盒,里面什么也没装。
那个吉他盒刚好容纳得下你抱着吉他的小小身躯。你睡得好安祥,只有脖子的瘀痕是多余的。我真希望可以不要在你身上留下任何伤就替你了结。故事登场人物不可以受伤,白雪公主就是要完美无瑕。
我把背包也放进吉他盒里。背包里面放着直笛和好几片CD—R和MD。一想到你真是个彻底的音乐人,我就不可自拔地难过起来。
或许你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杀,所以你才会带这把直笛来。
我把直笛收进背包,放在你胸前,尽可能不要让你肚子着凉。
在阖上盖子前,我与你对上眼。你不肯睁开眼睛,该死的泪珠滴落在你脸颊上,我这个愚蠢的杀人犯明明就没有权利哭。
不对,能够为乌子哭的人,就只有我这个愚蠢的杀人犯而已。
因为会记得贽人的人,就只有杀了贽人的当事人而已。
你消失了一个星期都没有任何人在意,也没有人提起表演的事。你从大家面前迅速退场,所以连丧礼也没有。你甚至不需要淡忘的仪式,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忘了你。
只有苦涩委内瑞拉唯一一次单独现场演唱的光景与声音在我耳边萦绕不去。自称贽人的女孩,再见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
我点的拿铁咖啡早就冷掉了,所以我连一口也没碰。我知道冷掉的拿铁根本喝不得。
「我马上就发现事情不对。大家都不认识她这个人。那不是遗忘,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自从我杀了她的那天起,她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我连连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也意会过来了。
「我想起贽人的传闻。后来我确认了一下,发现她的类型跟贽人太雷同了,但我没告诉任何人。毕竟说了一定会被别人当怪人,而且我自己也不是很有自信。我这个人平常对别人漠不关心的,根本想不起来半个国中女同学的名字,但乌子跟那不一样。我会怕……」
「为什么?」
「乌子对我来说真的是无可取代的挚友。就算拷问我,我也不会否定这点。可是,万一是我疯了,凭空捏造事件,自以为三年前杀了不存在的同学……万一荒川乌子真的不存在于这世上任何地方……」
我喝光了冷掉的拿铁。是淡淡肉桂风味。
「我相信你。」
我鼓起勇气往前踏出一步。
「因为我也杀过她,在小学的时候。」
神野同学当场张大了嘴巴。
「她叫实祈。虽然名字不一样,不过我想她们一定是同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
神野同学依然目瞪口呆地问道。
「乌子有一把直笛对吧?那是我交给实祈保管的东西。」
「实祈……」
神野同学愣怔地重复我所遇见的贽人的名字。
「我们去确认看看是不是幻觉。我也会跟你一块儿去。你还记得埋在哪里吧?你放心,要是她出现了,我会负责照顾的。」
隔天,我们搭着开往山阴的电车,一路颠簸了四十分钟。大半乘客在途中的地方都市市中心站就下车了,车厢空荡荡的。拿大纸袋装着铲子的我们看起来应该很可疑吧。我明明就没做坏事,某种类似罪恶感的念头却揪紧了胸口。
车站前真的什么也没有,一出票闸就看到一大片农田。我本来以来接下来要开始爬山,会很费劲,没想到才十分钟就抵达了案发现场的神社后山。
反而是心理准备还来不及做好呢。
「这里。」神野同学说。连朵花都没供奉的泥土地面,那里真的是一点装饰也没有。我顿时露出了又哭又笑的表情。这块黑土诉说着死是如此悲惨,想掩饰也没用。
我跪了下来小声说了句「实祈」,有如乞求原谅的基督敦徒。
实祈就埋在这里。只是这样就足够让我无法动弹了。
忽然问我听到女孩子「啦啦啦」的声音,宛如兔子叹息的微弱声音。那不是幻听,我的确听见了。
「铲子拿来!」
我一把抓过铲子,插进土里,也不理会神野同学说「我帮你」就径自挖了起来,最后终于挖到那个黑吉他盒。
拨掉土以后,神野同学打开了棺柩的扣环,发出清脆一响。
我一看到实祈的脸,泪腺就松弛了。要是神野同学不在场的话,我应该早就泪流满面了。
但这跟我认识的实祈不一样。就像神野同学说的一样,实祈现在是十四岁的样子。虽然她这个样子以十四岁来说算发育不良,但还是比我认识的实祈要大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土里待了三年的关系,实祈有些脏脏的,T恤也布满灰尘,五分裤跟脸一样黑黑的。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背包代替了枕头,睡起来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不过我还是觉得实祈整个人很漂亮。嘴唇显得饱满红润。我打躲避球时在她身上留下的伤也不见了。
不过她的脖子那里有道细细浅浅的痕迹。那是神野同学勒死实祈——虽然当时应该是乌子才对——时留下的伤痕。我不知为何对神野同学感到火大起来。
神野同学不发一语地捧着她脏兮兮的脸颊。实祈也同时睁开了眼睛。
实祈第一声就是「呼啊~」打了个呵欠。
「乌子,好久不见。三年不见了呢。」
神野同学意外冷静地说了,其中有着熟人间的亲昵。然后他低头道歉:
「对不起杀了你。」
实祈确认着各处关节,慢慢坐了起来。
「没关系。严格来说我是不死之身,再说要是神野同学不杀我,我就会被魂人杀掉。」
「乌子,果然有所谓的魂人吗?」
「嗯,是个非常阴险的家伙。」
神野同学含糊地点头回应。虽然我知道这样是无理取闹,但一直乌子长乌子短的神野同学真的惹得我有点不耐烦。
「哇!左女牛同学!」实祈说了。
终于注意到啦,真迟钝。
「你就由我来照顾。你才刚复活而已,应该还没决定要上哪去吧?话虽如此,除非那家人抱持极度放任主义,不然总不能要女孩子去住健全的男高中生家里吧。神野同学也没有异议吧?」
我半发火地这么说。
「也对。毕竟这跟捡弃猫回家又不一样。」
这件事五秒钟就敲定了。我也有事情必须和实祈了断才行。
「来,我们走了,实祈。」
我可不打算一个劲配合神野同学。况且实祈是为了我才练习唱歌的。
我想像自己装在吉他盒里面,肚子内侧稍微发寒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