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加速

  1

  地点为月森高中食堂的一处角落。这里由于有柱子挡着,不会受到中午阳光的直射,可以说是最佳的位置。

  御笠坐在椅子上,以极为严肃的表情看着桌上的一点。她的视线中,透出了一股与平常的她完全不同的严峻,甚至已经接近一种「近我者斩」的杀气。

  在她的视线前端,是一碗白味噌豚骨奶油拉面。面条已经被吃光了,只剩下一些汤汁。

  按照御笠的习惯,每个星期大致上会偷懒一次,不做便当而到食堂吃饭。毕竟每天都做便当的话,能够选择的菜色总有用罄的一天。而且最近常将便当分给京也吃,在味道上可以说是丝毫大意不得。

  虽然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说「很美味」,但根据最近御笠的研究,这个「很美味」也存在着数种不同的音阶。如果真的觉得很好吃,声音会略为高昂。而相反的情况,声音则会略为下沉。虽然这种震动声带的细微差异就算是拥有绝对音感的人也很难分辨得出来,但是在历经长期观察之后,已经成为摩弥京也研究家的御笠能够判断得出来……当然也有可能只是错觉。

  另外,靠学校食堂的餐点来寻找便当菜色的灵感,也是御笠的目的之一。光就这点而言,就有经常光顾食堂的必要。

  御笠今天点的是白味噌豚骨奶油拉面。本来想点的是热量较低的煮鲽鱼定食,但却输给了厨房中飘出的那股浓厚奶油与白味噌的香味诱惑。如今冷静一想,面类根本不可能拿来当便当的菜色,所以参考价值是零。

  而且这个白味噌豚骨奶油拉面……竟然好吃得令人抓狂。

  好想再喝一瓢。好想再一次让汤汁的美味在口中扩散。

  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喝了汤与没喝汤的卡路里差却快速地在她的心中被计算得一清二楚。

  年轻的女性脑袋中都具备有高性能的卡路里计算器,当然御笠也不例外。

  如果喝了汤,随便一算也知道肯定超过一千大卡。对女性来说,这个汤汁就是能致人于死的卡路里……因为会发胖。

  御笠摇了摇头,将脑中的杂念甩掉。减肥不是一天能成功的。当人类摄取了大量脂肪的时候,头脑会分泌一种称为脑啡(Enkephalin)的快乐物质。换句话说,如果想在减肥行动中获得胜利,就必须掀起一场本能与理性的战争。

  危险,实在太危险了。一方面认为只喝一口应该无妨,一方面又担心喝了这一口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栖息在脑中的天使与恶魔不断你来我往,让御笠的瞳孔绽放出如同野兽般的狰狞目光,额头上也开始浮现了汗珠。

  最后,御笠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点了点头,将颤抖的手伸向汤瓢。

  「只喝一口……只喝一口……」

  表情恍惚,口水从嘴角滴落。御笠以汤瓢舀起乳白色的液体,送到了唇边。

  「南云妹妹,妳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突然的这一句话让御笠吓得跳了起来。转头一看,加仓井正将脸凑过来看着自己。他身上的制服邋邋遢遢,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御笠不禁把头往后一缩。

  「什……什么事?」

  御笠摆出一副完全不知道眼前有拉面的脸,将汤瓢一丢,开口问道。

  御笠非常不会应付加仓井。虽然聊了几次之后渐渐已经有点习惯了他这个人,但是那副可怕的模样如果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话,还是会吓一跳。在这个学校里面能够毫无惧意地跟他讲话的人,恐怕就只有京也了。

  「妳对面的位置让我坐一下,已经没有其它座位了。而且,我刚好有点事想问妳。」

  「咦?有事想问我?」

  当然,御笠完全想不出来那会是什么事。

  加仓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将猪排定食往桌上一放,双手合掌说一句「我开动了」之后,把免洗筷扳开。这么有礼貌的不良少年倒是少见。

  好一阵子都只听得见他不忙不乱地扒饭的声音。过了好久才慢慢抬起头来说道:

  「喂,最近那家伙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那家伙?」

  「当然就是摩弥啊!那家伙最近不太对劲,不足吗?我想南云妹妹妳应该知道些什么才对。啊,不过我可不是在担心他喔!这点一定要先跟妳说清楚!」

  「咦……?不对劲,是指什么事呢?」

  只见他含着满嘴的猪排说了句话,发现御笠没有听懂,于是赶紧将猪排吞下,说道:

  「……难道妳没有发现?啊,对了,妳最近没有来学校……」

  加仓井好像突然察觉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小声地说了句「抱歉」。

  御笠见加仓井说话变得小心翼翼,不禁有点失落感,但还是摇了摇头,问道:

  「到底是什么状况?你应该很乐意告诉我吧?」

  「嗯?喔,那家伙最近精神不太好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而且眼神看起来非常凶恶。跟他说话,他就会摆出一副警戒心十足的模样。另外,他的集中力似乎也变差了。上次的考试,那个大天才摩弥听说拿了个惨兮兮的分数。而更夸张的是发生在刚刚的事情。班上有一群女生笑得很大声,那家伙竟然对她们破口大骂:『吵死了!』妳相信吗?那个向来面无表情的家伙竟然会做这种事。整个班上一瞬间安静下来,他才突然恢复冷静,赶紧走出了教室。」

  从加仓井口中说出来的这些话,御笠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完全明白。脑袋理解了状况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惊讶。

  「怎么会这样……」

  最后一次见到摩弥,是在半夜的月森里。当时的摩弥相当关心自己,看起来丝毫没有异常。

  加仓井所描述的京也,实在让人很难跟那个平常总是泰然自若的京也联想在一起,真是太难以置信了。

  「这是……真的吗?」

  加仓井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吃着饭。

  只有我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吗?一想到这点,御笠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昏暗的路边一样,充满了寂寞。

  加仓井似乎察觉到了御笠的心情,赶紧想些话来安慰她:

  「啊……没办法,妳这阵子都没来嘛,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他一边轻描淡写地这么说,一边举着筷子绕圈圈。接着,加仓井开始喝起了味噌汤。

  加仓井的话让御笠的心稍微舒坦了一点。看起来蛮横粗鲁的加仓井,没想到竟然拥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御笠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当一个不良少年了。

  而且,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一副阿飞的模样?这种时代的阿飞,不嫌生锈年代了吗?

  接着御笠开始思考加仓井口中所说的京也。

  御笠的心情相当复杂。

  京也的异常举动并非完全无迹可循。当然,这个秘密不能让加仓井知道。

  这是只有御笠知道的秘密。京也有着另外一张脸,那就是凡采尼。他曾经告诉御笠,自己是个临界之人。站在正常与异常的境界在线之人。

  刚刚听到的那些焦躁的举动,以及临界之人的身分,这两件事情似乎有着什么可怕的关联性。但这些事绝对只能隐藏在自己心中。

  「抱歉,我也不清楚。」

  「喔,我想也是吧。不过,如果妳担心他的话,今天就陪他一起回家吧。啊,但是绝对不能告诉那家伙,这些事是我跟妳说的哟!如果被他以为我是在关心他,我可是会浑身不对劲!」

  「嗯,我明白。谢谢你,加仓井。」

  加仓井摸了摸鼻头,耸了耸肩膀。接着他把视线微微往下移。

  「对了,这些汤妳不喝吗?」

  他指的似乎是御笠吃剩下的白味噌豚骨奶油拉面的汤汁。

  「……………………不喝。」

  「……不必想这么久才回答吧?啊,口水!口水!」

  御笠一听,急忙伸袖子在嘴上一抹。

  「什么嘛,既然想喝,为什么不喝呢?啊,难道妳是在担心体重吗?妳们女生就是这样,对体重这件事实在太过于神经质了。其实我反而喜欢稍微肉感的女生哩。」

  即使是温厚的御笠,也无法对这句话置之不理。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知道女孩子为了减肥要吃多少苦头吗?你知道抵抗眼前甜食的诱惑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吗?不,你完全不懂!」

  「啊,呃……对不起。」

  加仓井被气势一压,只能赶紧道歉。

  「女孩子在走上体重器之前,总是要先统一精神,一边在心中祈祷,一边脱掉衣服,慢慢伸出第一只脚。这时候要想象自己是一片羽毛,相信自己没有丝毫的重量,接着才将另一只脚……」

  「两位似乎在讨论重要的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参与?」

  转头一看,摩弥正站在自己的眼前,手上拎着便当。

  「啊,摩……摩弥?」

  「是我没错。御笠,我找了妳好一会儿呢。刚刚到妳的教室去,发现妳不在?所以我猜妳在这里。」

  根据加仓井的说词,京也刚刚才在教室里闹出了一点事情,之后不知道跑去哪里躲起来了。但是现在的京也却完全看不出来有这回事,依然是平常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这也是他的演技吗?最优秀的谎言,可以让被欺骗的人不带丝毫的怀疑。如果京也真的要欺骗自己,自己是否有办法能够看穿呢?

  话说回来,京也的脸色似乎确实有点不太健康。

  「啊?」

  突然问,京也似乎感到一阵晕眩,身体微微一晃,急忙用手扶住了桌子。

  「摩弥,你不要紧吧?」

  「是的,我没事。」

  结果,御笠没有机会为自己的疑惑求得解答。

  自从京也来了之后,加仓井的态度显得有点尴尬,只好表现出一副局外人的模样,看着完全不相干的方向。

  「御笠,我刚刚似乎听见妳谈到了变成羽毛之类的话题,难道御笠妳……」

  「呜……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不能别谈这个话题?」

  「……想要修练当一个仙人吗?」

  ——啊啊,连这个表情严肃、讲话却少根筋的行为也跟平常一模一样……

  御笠感到全身无力,渐渐开始怀疑加仓井刚刚那些话的真实性了。

  「没……没有啦!」

  「是吗?那就算了。如果想要当仙人的话,请告诉我。我会去查一查最正确的修练法。我记得如果是『尸解仙』那种最低级的仙人,修练起来倒是不会太困难……」

  「最低级的仙人……不,不用了,我不想当仙人啦。」

  「她只是想减肥而已。」

  加仓井若无其事地说出了秘密。

  「啊,不要说出来啦!」

  「喔喔,我从刚刚就在怀疑,为什么视线的角落有个大型垃圾,仔细一看原来是加仓井啊……」

  加仓井的太阳穴抖了一下,站起身来说道:

  「呵,你胆子可真不小啊,摩弥!难道你以为学校食堂的座位上会有一个大型垃圾吗?嗯嗯?」

  加仓井朝着京也的鼻尖狠狠一瞪,京也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虽然不是垃圾,但是跟垃圾也差不多,所以我也不算是说错了话。对了,你的嘴巴实在太臭,我的鼻子都快歪掉了。能不能请你离我远一点,加仓井?」

  「你这个扑克脸的混蛋!如果不想死的话,立刻给我跪下来道歉!」

  「我拒绝。我才想请你这辈子永远不准叫我扑克脸哩。」

  「哼,我拒绝,扑克脸的混蛋!」

  「你的智能简直媲美猴子,真令人肃然起敬,加仓井。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对你晓以大义了。下次我会请我的朋友以C套餐的方式将你这个野人处理掉。」

  「摩弥……什……什么是C套餐……?」

  「杀死之后,将尸体放进木材研磨机里面磨成粉末,然后混进饲料里面喂给猪吃。请放心,御笠,不会留下丝毫证据的。」

  这实在不是适合在用餐时间谈的话题。

  坐在京也附近用餐的一般学生听见了这个可怕的犯罪计划,全部都脸色发白,表情凝重。

  御笠花了好久的时间,才习惯他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如果是以前的御笠,恐怕早就开始认真地想着是不是应该趁他还没犯罪之前将他交给警察了。

  即使是现在,御笠依然怀疑他说这些话有一半是认真的。

  但是,说了这些话的当事人却似乎没有察觉周围的视线,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虽然我实在很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要问问看……除了C套餐之外,还有A套餐跟B套餐吗?」

  「是的,A套餐是杀死之后,以盐酸腐蚀脸孔跟指纹……」

  「够了,我明白了.别再说了……」

  「不,妳还不明白。最重要的关键是在于不能让警方拿牙医就诊纪录加以比对,所以必须用老虎钳将牙齿……」

  「停!我不想听!」

  坐在京也正后方的学生听了京也的发言,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他手上的餐盘上放着几乎都没吃的料理。

  继这个人之后,周围的学生也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

  京也说完了笑话(?)之后,原本极为和平的用餐景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座位上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这些都是开玩笑的,御笠。」

  京也泰然自若地轻轻说道。如今才说这句话,已经离开的学生也不会回来了。

  御笠下定了决心,从今天开始要对他所讲的一切玩笑话听而不闻。

  「对了,御笠,刚刚好像听说妳想减肥,是真的吗?」

  「啧,我以为你早已经忘了这回事……」

  「……御笠,是我听错了吗?我刚刚好像听见妳咂了舌?」

  「嗯?你说什么,摩弥同学?」

  京也的视线受到气势一压,不禁在空中飘来飘去。

  「……啊……呃……什么事也没有。看来是我听错了。」

  「哼,正值发育期的女生勉强自己减肥,可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哩。」

  「加仓井,你有一个永远不会进化的脑袋,真是令人佩服。对于体重的在意程度,男孩子跟女孩子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价值观加以排斥,这是最愚蠢的人才会做的事情。事实上我也曾经在偶然的机会里看到我自己的妹妹在身体检查的那一天,不但吃泻药将胃清空,还邮购了氦气的气瓶来吸食呢。」

  「……那个场面应该是相当尴尬的吧。吸食氦气……你妹妹到底是何方妖孽啊……她当自己是气球吗?」

  京也打开了妹妹亲手做的便当盒。盒里的白饭上,绞肉排成了文字:「我爱你☆」。加仓井一看之下,「喔喔!」地尖叫了出来。京也的便当之可怕程度,还是只能以「疯狂」两个字来形容。但京也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吃了起来。真亏他吃得下去。而且,便当里示爱的方式好像愈来愈露骨了。

  「……虽然不想跟加仓井问一样的话,但看了这个便当,实在很想问……摩弥,你妹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那么想知道的话,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京也的回答令御笠感到有点意外,不禁犹豫了起来。

  「呜……有一点想认识,又有一点不敢认识……」

  此时御笠偶然望向加仓井,却发现他正在朝着自己大使眼色。御笠马上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京也最近的样子怪怪的,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去他家一探究竞。

  「啊,我决定还是想认识她。如果可以的话,就今天吧。」

  「今天吗……」

  京也将手放在下巴上,思考了起来。这时的他,脑中到底在想着什么,到底在评估着什么事情的可能性,御笠完全无法想象。过了一会儿,京也以平淡的语气说道:「可以。」此时御笠才发现,自己的肩膀莫名其妙地僵硬了起来。

  趁京也不注意,御笠与加仓井对看了一眼。加仓井静静地朝御笠点了点头。

  「这里就是摩弥的家吗……」

  御笠看着京也所居住的房子,不禁发出了叹息声。原来传说中的摩弥家竟然是这个模样。

  京也的家与他那超群脱俗的形象不同,看起来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是座小巧精致的独栋房屋。庭院里铺着人工草皮,甚至给人一种清爽明亮的印象。

  「是的,只是个很普通的家,没办法让人有什么特别的感触,真是抱歉。」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思,那么……我可以进去叨扰吗?」

  「当然,请进。」

  窗户被厚厚的窗帘盖住了,所以没办法从外面看到屋内的模样。

  「啊……咦?」

  不过,仔细一看,窗帘并没有完全密实,而是被微微掀起,露出了一个小缝。有人正从缝隙中往外窥探。就在此时,那个偷窥者似乎察觉自己被发现了,赶紧放下窗帘,盖住了自己的身影。

  空气中只残留着诡异的寂静。乌鸦一边嘎啊、嘎啊地啼叫,一边朝天空飞去。

  「摩弥……刚刚好像有人在往外偷看……」

  「那应该就是我妹妹吧,她已经回来了。」

  走进大门,京也喊了一声:「兰,我回来了。」

  但是整个家里面的气氛却是一片宁静,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或许是因为窗户被厚窗帘盖住的关系,空气一点也不流通,非常地沉闷。这个屋子里真的有人吗?御笠开始感到怀疑。就在这时,京也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把鞋子一脱,走向面对着大门的柱子旁,从柱子后面像抓一只小动物一样抓出了一个物体。

  柱子后面原来躲着一个年纪幼小的少女。宛如母猫叼小猫一样,京也抓着那个名叫兰的少女的领口,来到御笠的眼前。

  「好……好可爱!」

  兰的年纪大约十岁左右,身高比御笠还矮了一个头。头发分成了左右两边,各自以樱桃造型的发带束起。或许是因为刚从学校回来的关系,身上还穿着白色的水手服。不过水手服上还套着围裙,看来她正在做菜。

  御笠本来相当担心,不晓得做出那种便当的妹妹会是什么样的可怕人物,但看来比想象中要正常得多,而且可爱得令人不禁想要把脸颊贴上去磨蹭。

  然而,似乎只有御笠单方面抱着好感。兰的双眼微微瞇着,以冷眼看待世间万物的眼神,由下往上凝视着御笠。最后只小声说了一句:「妳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接着便不再说话,维持着诡异的沉默。

  「她就是我妹妹摩弥兰。兰,打个招呼吧。」

  此时兰终于将视线从御笠身上移开,躲在京也的背后,似乎不想听话照做。

  她大概是害羞了吧,御笠心想。于是御笠决定先打招呼,表现出身为成熟大人的一面.

  「妳好,我是南云御笠。我可以叫妳兰吗?」

  「午安,不要脸的女人。」

  「…………」

  御笠的表情带着笑容僵住了。

  人生的际遇真是太奇妙了。如果没有在姐姐的丧礼上认识了京也,没有来到京也的家,也不会在这个家里面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学生骂「不要脸的女人」。人生会遇到什么事,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两眼半合、嘴唇微微嘟起的兰丢下了这么一句惊人之语后,便转过了身,朝屋子深处奔去。

  「兰,好好打招呼!」

  京也见她头也不回地跑走,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抱歉,御笠,她平常不是这种个性的。」

  「……不,没有关系的。嗯,我不要紧的,完全没事……一点也没有受伤……呜呜……」

  「……看来精神受创严重。真不晓得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既然如此,只好由我来稍微介绍一下她了。她叫摩弥兰,就读私立祁答院学园的初等部,今年刚升五年级。」

  「咦……那个祁答院学园吗?好了不起啊,那里是超有名的明星学校呢!」

  「是啊,虽然由我来说或许带了些身为哥哥的偏袒,但她真的是一个热人怜爱、冰雪聪明的妹妹。我这个家里没有父亲,为了帮在外工作的母亲分忧解劳,她一肩挑起了所有的家事。而且学校的成绩也相当优秀。」

  「喔……真了不起。」

  即使是在称赞自己妹妹的时候,京也依然面无表情,而且声音非常平淡。御笠一边听着,一边望向跑到后面厨房里的兰。兰正在厨房里专心地玩着磁性绘图板——就是那种让小孩子画图用的笔压感应式玩具。看见这副景象,御笠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虽然是才女,毕竟还是个孩子。

  御笠开始觉得,刚刚那句「不要脸的女人」应该是自己听错了吧。这样一个才女,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来。

  过一会儿,兰抱着绘图板又跑回来,默默地将绘图板举在头顶上。

  『滚回去,偷腥的猫!』

  上面写着这样的字眼。

  「什么!」

  兰将绘图板壶局举在京也肩膀上方的位置,只有御笠看得见,京也似乎没有察觉。

  御笠脑袋里突然浮现了一句话:有其兄必有其妹。

  「怎么了吗?」

  京也发现御笠的视线停留在一个点上,于是沿着御笠的视线望去。兰见状,赶紧将绘图板上那个具有板擦效果的小拉柄一拉,一瞬间板上的文字便全部消失,成功地湮灭了证据。完美的犯罪。

  「兰,妳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玩哥哥你上次送我的绘图板。」

  「原来如此,能够看见妳好好利用它,也不枉我将它送给了妳。」

  一般而言,这种东西是给二至八岁的小孩子玩的。送了这种东西的京也少根筋,收了之后用得很开心的兰也少根筋。两个人半斤八两。

  京也再度将视线从兰身上移开。兰看得精准,带着半开半合的双眼对御笠露出彷佛是嘲讽般的笑容。绘图板上又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母猪』。

  御笠沮丧地垂着肩膀。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被兰讨厌。

  「御笠,妳到底是怎么了?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下。兰,帮客人泡杯茶来。」

  京也牵着御笠的手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御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兰正瞪着自己,嘴角下弯,似乎相当不甘心。

  不知道为什么,才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被讨厌到这种程度。

  她跟着走上一一楼,进入京也的房间。

  房间内唯一一扇大窗子同样被百叶窗帘覆盖着。窗帘的横板倾斜,遮住广大部分的光,因此整个房间内略显昏暗。

  「这里就是……」

  「是的,这里就是我的房间。我去换个衣服,妳可以随意参观。」

  京也说完之后,便走了出去,将御等一个人留在房间内。

  虽然对本人或许相当失礼,但御笠对这个房间的感想是,怎么会有这么单调空洞、毫无情趣可言的房间。

  墙上一张海报都没有。家具只有床、柜子、健身器材、一台桌上型计算机及二口辅助用的笔记型计算机。

  外人要从这个房间来推断房间主人的性格,恐怕是相当难的一件事。因为这个房间毫无个性可言。

  御笠坐在身边一个坐垫上,兴致盎然地环视左右。接着,她又站起身来,走向京也的书桌。

  桌上有个被翻倒盖住的相片架。御笠将相片架扶正,看了一眼。

  似乎是京也刚进中学时的照片。照片中有看起来多了些稚气的京也、身高不到现在一半的兰、以及一位应该是京也母亲的温柔女性。京也那扑克面孔与现在并无多大差异。

  相片架显得有点浮肿,似乎后面还塞了其它相片。

  御笠带着罪恶感,将后面的相片抽了出来。

  「这是……!」

  御笠的心头彷佛被针刺了一下。

  这是一张以京也为中心的家族休闲合照。京也的年纪看起来更小,大约是小学的高年级生吧。但是照片中的两个部分,以大小来说差不多是两个人的范围,被人用剪刀剪掉了,只留下两个残酷的空洞。

  御笠曾经听京也说过他的家庭构成,知道这两个被剪掉的部分是京也的父亲及姐姐。照片中的京也正展露着御笠所从来没见过的笑容。

  ——我心中的这股感情,到底是什么呢?

  京也平常在御笠面前所露出的笑容,如果跟这个宛如一朵大花般的天真笑容相比,其价值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

  在这张照片的下面,还有一张照片。御笠以眼角余光确认京也尚未进来,将照片抽了出来。

  这张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玉米田。京也与一名少女一起比着胜利的手势。虽然御笠对月森市的地理环境并不特别清楚,但直觉认为这个场景并不是在月森市内。

  这张照片上的京也也在笑着。少女穿着雪白色的连身洋装,像丝绸一样的乌黑秀发延伸到腰际,长得非常眉清目秀。

  这张照片跟刚刚那张似乎是同一个时期拍的。虽然在偷看之前便已有所觉悟,但御笠还是感觉到一阵后悔。这不是他人可以随意窥探的东西。

  御笠一边在心中道歉,一边将照片放了回去。

  就在此时,京也刚好回来,手上还端着一个放了点心的盆子。他身上穿着一件盖住脖子的黑色长袖贴身汗衫,下面则穿着宽松的长裤。

  「兰正在泡茶,请再等一会儿。很无趣的房间,妳一定相当失望吧?」

  「不,没那回事。」

  似乎好久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让两个人单独说话了。

  或许是因为上次发生杀人事件的时候,曾经跟京也渡过了一段朝夕相处的时光,所以对御笠来说,这样的房间倒也符合京也的个性。

  「最近……又发生杀人案了呢。」

  当然,御笠指的是那起女性被乱石砸死的事件。

  「是啊,我也相当担心妹妹上下学的安全呢。」

  京也的脸上完全看不见任何动摇。像这种时候,故意问一些测试他的话,查探他的反应,或许是自己的坏习惯吧。

  虽然很有可能只是自己太多心。但一想到京也的另外一面,御笠还是认为这些话非问不可,就算这会让自己被讨厌也没办法。

  「虽然这只是第一起,详细状况还不明朗,但御笠晚上最好还是尽量别外出,尤其是周末。」

  「案情的内容……你已经调查得相当清楚了吗……?」

  「都是从电视新闻上看来的。为了自身安全而进行情报搜集,应该没什么不妥吧。」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是的,当然。」

  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摩弥,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怎么了,为何突然这么慎重?」

  京也见御笠的眼神中充满了决心,不禁皱起双眉。」

  「……看来似乎不是太快乐的话题。」

  京也一边说,一边将坐垫递给御笠。御笠道了谢,在坐垫上坐下她见京也采跪坐的姿势,也就跟他一样跪坐着。

  「那个……你对最近市内发生的那件杀人案……有什么看法?」

  「真是让人摸不着边际的问题。我认为这是一件颇为异常的案件,但是,以怪异的程度来看,倒也没那么稀奇。毒辣的凶杀案是不胜枚举的。过去还有人杀了亲兄弟之后,在采访媒体面前大呼痛快呢。」

  「那么……如果不是站在摩弥的立场,而是站在bloodyutopi的凡采尼的立场……你有什么看法?」

  房间内的空气突然跟刚刚完全不同了。京也的眼神变得非常锐利。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京也似乎放弃了抵抗,将视线从御笠身上移开。

  「自从那个事件之后,就没跟妳谈过这方面的事情了。」

  京也将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御笠几乎想要打退堂鼓,但还是振作起了精神,继续进逼……

  「摩弥,这个最近被大家广为讨论的杀人凶手,你认为他行凶的动机是什么?」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妳问这些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上次那个事件跟御笠妳有直接的牵连,但是,这次的事件却没有。我不认为妳有必要让自己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当然有牵连,这也是在我们市里发生的杀人案件呢!」

  京也皱起了眉头。

  「妳这句话是认真的吗?不是为了至亲,而是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妳想要淌这浑水?」

  「嗯……大概吧。」

  真的是这样吗?连御笠自己也颇为怀疑。此时京也便说道:「好吧,就当作是这样吧。」让御笠完全没有深入思考的空间。

  「御笠,当一个人的食衣住行等基本需求都被满足后,你认为这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事呢?」

  「……睡午觉?」

  京也轻轻摇晃着肩膀笑了。

  「如果是御笠,或许确实是如此吧。」

  好像有一种被绕圈子嘲笑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这个人会开始设法满足自己的欲望。当然,睡眠也是欲望的一种形式.但是人类的欲望种类是数也数不尽的。」」

  「咦?数也数不尽……有那么多吗?」

  御笠在脑中思索了一下,但是对于人类的欲望,她连两只手的手指都数不清。

  「御笠,妳知道跑步会让人产生愉悦感吗?」

  「好像听过这种说法……」

  「御笠,妳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人们要跑马拉松?一场全程的马拉松比赛,选手必须持续跑完四十二点一九五公里这么长的距离。如果是外行人来跑,不用十公里便已气喘吁吁,脾脏剧痛,肉体的疲劳也达到颠峰。在人生之中,如果只做一次这种剧烈的行为,或许还能够理解。但是那些参加比赛的选手,却是为了练习而每天都这么跑着。」

  「嗯,这么说来确实很奇妙……」

  御笠满心疑惑,不知道京也说这些话做什么。

  「但是,其实这是门外汉的看法。事实上,每天进行固定时间的跑步,持续一阵子之后,就会发生不可思议的现象。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跑者周围景色的流动将突然化为难以言喻的美景。肉体的疲劳将完全消失,内心充斥着幸福的感觉。这就是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为了拯救疼痛不堪的肉体,头脑里面会分泌一种称为脑内啡的类吗啡物质。马拉松跑者似乎都将这种快感当作是自己努力熬过辛苦练习后的奖赏。有一些跑者为了再一次尝到那种令人难忘的感觉,就算跑到疲劳骨折也不在乎。很有趣的事情吧?快乐会给人带来毁灭,但是人类却无法抗拒快乐的诱惑。」

  这也算是一种上瘾现象吧。肉体几乎濒临死亡的跑者,为了那不知何时会来到的幸福感,持续地向前跑。他的双眼,是闪闪发亮的。脑中想象着这个画面的御笠,不禁感到害怕起来。

  御笠感到两脚酸麻,无法继续跪坐,于是将两只小腿向外挪,一屁股坐在坐垫上。虽然两只健康而肉感的美腿从裙下露出,京也却是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说,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也是一种快乐的形式?」

  「有点不同。快乐,是欲望获得满足时的感受。以刚刚那个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为例,这中间其实包含了许多种不同的欲望。」

  「呜呜……愈来愈难理解了。」

  或许是因为大量用脑的关系,御笠开始想要补充糖分。但是当她伸手要拿茶点来吃的时候,却发现茶点是盐味昆布,只好又把手缩了回去。更何况,最重要的茶还没来呢。

  「一点也不难。假设有一个人,他在跑步中获得了幸福感。此时的他,不但满足了获得的欲望,同时也满足了成就感的欲望。而且大部分的人都没有体会过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所以这个人还可以获得对他人的优越感。如果要说得更细的话,他还满足了想要挑战困难的反作用欲望。当然,藉由脑内啡所直接获得的快乐也包含在内。」

  简单来说,他将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能让人类满足的欲望列举了出来。确实、光以这个例子来看,就有相当多人类欲望被满足。

  平常的京也虽然沉默蹇言,但是一旦开始讲起道理,就会像泄洪一样再也停不下来。经过上一次的事件之后,御笠已经对这一点相当清楚。在这段时间里,像这样再一次针对一件事情讨论,让御笠重新体会京也有多么博学。

  如果能够像现在这般展现出自己的优点,就算没办法成为班上人见人爱的角色,好歹也可以融入班上的人际关系之中吧。御笠感到有一点可惜。

  不过,御笠实在无法想象京也融入班级的模样,相信他本人也不愿意吧?而且,一想到这里,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原本毫无名气的音乐家突然变得大红大紫,长期以来的支持者心中反而会产生一股落寞感,或许心中的感觉就有点类似那样吧,御笠想着。

  最后,她终于下了一个适当的结论:既然他想跟班上同学保持距离,自己也不必多加干涉了。

  「人类真是罪孽深重的动物。人类以外的动物,都可以在更合理的思考模式下行动。只有人类的行为,是如此充满着矛盾。」

  「啊,不过,听说孔雀鱼会故意吸引天敌注意呢。」

  「妳指的是动物的自我表现行为吗?那样的举动虽然乍看之下相当矛盾,但每一种动物的行为其实各有其不同的意义,有的是生殖行为,有的是示威行为。」

  「啊,是这样吗……不过,不论有形或无形,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能够不断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认为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或许吧。我倒是从来没这么想过。」

  京也暧昧地加以肯定。

  「但是,在现代的社会里,人类对于知名度及自我表现的欲望可以说是愈来愈强烈了。世界上总共有六十亿人口,而自己在广大人群之中什么成就也没有。当一个人看清这一点的时候,就会产生一股类似饥渴感的感情,希望世人能够认识自己。尤其是近年来网络世界开始发达,自己的名字变得很容易传遍全世界,提升知名度及自我表现的欲望也更加容易获得满足了。」

  「为了让他人认识自己而杀人?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当然有可能。在以前的社会,人类只会为了活下去而杀人,或是为了仇恨而杀人,但是现在却没那么单纯了。社会资源的丰富,让人类的欲望变得肥大且复杂化。这么多千奇百怪的欲望,连我也没办法掌握得一清二楚。」

  「这么说来,这次的石头砸死人事件,动机也是为了自我表现?」

  「当然,这是可能性之一。不过,如果要这么看的话,疑点却是太多了一点。」

  「呃……例如说呢?」

  「这件案子的特征在于凶手带了将近十公斤的石头,在半夜将一个女人碍死?这么做的必要性令人不解。而且这每一块石头都曾砸在女人身上。凶手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基于仇恨,还是凶手有某种偏激的想法,又或者是基于某种义务呢?新闻媒体都认为这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重新复出所犯下的案子,但我认为不然,因为手法相差太多了。」

  ——咦?

  在京也的这番话中,御笠似乎感觉到有某种不太对劲之处。到底是什么事情不对劲呢?

  「御笠?」

  「啊,嗯。不过,如果是基于偏激的想法而杀人,那还可以理解,但是怎么会有人因义务感而杀人呢?」

  「使用义务这样的字眼,或许比较不好体会。但如果我们将它形容成一种使命感呢?如何,妳还是认为不可能吗?」

  对杀人的行为抱持着使命感。御笠想起了刚刚那个愉悦感的例子。想要挑战困难的反作用欲望、想要达成一件事情的欲望。如果将这两个欲望勉强凑合在一起,或许就会产生所谓的使命感吧。

  「摩弥,你建立bloodyutopi这个网站,也是为了让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吗?」

  京也以生硬的表情凝视着御笠好一会儿。御笠心想,自己似乎问了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御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微微移动了一下脚部位置。突然,京也开口说道:

  「不是。」

  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回答。

  御笠虽然想要继续追问,但是见他对这个问题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好换了个施力方向。

  「摩弥,(bloodyutopi到底是什么?」

  这是一个一直没有得到解答的疑惑。虽然御笠曾经一度连进了网站的入口,但是即使是现在,她依然不知道网站里到底有些什么内容。

  「帮助心中怀抱杀人想法的人进行心灵成长并弥补人格缺陷的网站……这个答案如何?」

  京也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你骗人,我知道绝对不是的。」

  御笠的口气不禁微微嗔怒。但是,没想到京也竟然完全不打算收回这个说法。

  「我并没有说谎。报社卖的不是报纸,而是情报;眼镜行卖的不是眼镜,而是视力;医生的工作并不是治疗疾病,而是督促病人维持身体健康。bloodyutopi这个网站的宗旨也不是谈论凌虐或杀人手法,而是让怀抱杀人想法的人能够学会伦理观念及理解杀人行为的危险性。」

  「这……这算什么,太卑鄙了。这根本是强词夺理、模糊焦点的说法。」

  「这不是模糊焦点,而是改变视点。说穿了以上这些只不过是在玩文字游戏而已,请不必露出这么凶恶的表情。」

  「……照你这样的讲法,难道你认为只要确实考虑清楚伦理观念及理解杀人行为的危险性,就可以做出杀人的行为吗?」

  「确实是如此没错。」

  「杀人者必须活在永远无法补偿的罪孽之中,背负杀人的十字架,出狱之后也将一生受到社会的差别待遇与嘲笑。如果杀人者确实理解了这一些,依然认为非杀某个人不可,那么就杀吧!」

  京也以低沉嘶哑的声音如此说道,他的冷漠表情中透露着一股觉悟,慑住了御笠,让御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些非死不可的人渣!」

  「那家伙最近精神不太好呢。不但脸色很差,而且眼神看起来非常凶恶。跟他说话,他就会摆出一副警界心十足的模样。」

  御笠突然开始害怕与京也说话了。他确实不太对劲,他之所以坚持着临界之人的立场,难道不是因为对杀人行为彻底的反对吗?

  原本御笠只对加仓井的话半信半疑,但现在却不同了。

  「就算是自杀也一样,以跳月台自杀来说好了,如果考虑死者家属必须对班车误点而付出的赔偿金,以及亲朋好友的悲伤心情之后,依然认为非死不可的话,阻止他这么做反而是不上道的行为。」

  绝大部分的人,都无法长期怀抱着「想自杀」这样的心情。所以曾经自杀未遂的人,在获救之后的短时间内不会再轻易尝试自杀。

  自杀应该是基于冲动之下的短暂情绪。一个人在想要寻死的时候,是不会深刻考虑亲友感受的。那是一个相当矛盾的想法。

  曾经在新闻媒体上喧腾一时的烧炭自杀事件,实际发生的案件数量其实是很少的,这是因为做起来要花太多功夫的关系。准备好所有道具,拿着厚胶带将房间里的缝隙堵起来的过程中,自杀者便已经开始对死亡感到恐惧了。

  御笠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人生的道路绝对不是平坦的,每个人总是或多或少背负着不幸。周围的人看起来很幸福,只是证明了自己只看到事物的一面而已。那些看来幸福的人,一定也曾经偷偷躲起来哭泣。

  如今跳月台自杀及上吊自杀的案件这么多,应该是因为这些自杀方式都可以在下定决心之后便瞬间实现。

  对任何人来说,遗忘都是最温柔的朋友。遗忘可以带走所有的悲伤与难过。

  御笠心中的月森连续杀人分尸事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御笠很清楚,在自杀这件事情上,京也隐瞒了自己的真正想法。

  隐瞒,这个字眼就像一根小刺,卡在御笠的心中。

  「……咦?等一下,摩弥,你刚刚不是说,你对那件凶杀案的了解,都是从电视新闻上看来的吗?」

  「……是的。」

  对于御笠突然说出的这句话,京也带着三分警戒地点了点头。

  「凶手拿了将近十公斤的石头,在半夜将一个女人砸死,而且每一颗石头都曾经打在女人身上……这些事情,新闻上有报出来吗?」

  京也的脸上在短暂的一瞬间闪过了一抹后悔的神色,御笠观察得清清楚楚。

  京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我记得是在国营的媒体中报出来的,但我的记忆也有点模糊了。」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这个回答,以京也的聪明才智来看,实在是不及格。

  但是,御笠察觉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京也没有指出哪一个特定的媒体。所以如果要戳破他的谎言,就必须要回溯所有新闻媒体的报导。事实上,那根本是难以做到的事情。

  然而,刚刚他的口气明明说得那么肯定,现在却突然变得那么暧昧不清,只用一句「似乎是在国营的媒体申报出来的」带过,说实在的,这样的话很难令人信服。

  一旦看见了破绽,猜疑的火焰便在御笠的心中无止尽地燃烧开来。

  「摩弥,听说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是真的吗?听说你对班上的同学大吼,是真的吗?」

  「…………」

  京也只是以冷漠的表情看着御笠。在京也的双眼下方,虽然不太明显,但可以隐约看到失眠所造成的黑眼圈。

  「摩弥,难道我不算是你的朋友吗?你为什么不把事情说出来?相信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

  「不能说的理由是什么?连理由也不能告诉我吗?」

  「…………」

  御笠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跟摩弥京也建立起了信赖关系。

  在御笠的想法中,朋友本来就应该互相说出心中的烦恼。所以,御笠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帮得上京也的忙,原本以为京也遇到任何难过的事情,都会跟自己说。

  但是如今对案件内情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京也,却突然保持了沉默。

  这只能归纳出一个结论。

  「我再问一次,摩弥……那件凶杀案,为什么你那么清楚?」

  「……………………」

  京也似乎连想一些推托之词也放弃了,眼神申充满了豁出一切的觉悟。这样的视线不带任何怒气,也不是平常的那种冷漠眼神,反而像是带着怜悯与同情。

  御笠紧咬下唇,低着头说道:

  「求求你……摩弥,告诉我,我脑中想的事情是错的。」

  否则的话,过去京也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温柔言语,以及那些快乐的回忆,全部都要变成谎言了。

  「看来把妳带回家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一句话,几乎全盘否定了御笠与京也的所有关系。

  京也说完之后,便站了起来,打算走出房间。

  京也的视线微微从御笠身上移开。就在此时,御笠看见京也的脖子上似乎有着一些伤痕。

  「等等,这些伤痕是怎么回事……让我看一下!」

  原本坐着的御笠朝着京也爬去,不等他的回答,便拉开了汗衫的领口。这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举动,御笠只是希望证明自己看错了而已。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御笠倒抽了一口凉气。

  御笠看见了长条形的肿块、尖锐物的切割伤、甚至还有牙齿咬伤的痕迹。虽然已经有点消退,但还是相当明显。

  御笠曾经听京也稍微提到过,他在受到父亲的虐待之后,曾经拿小刀伤害自己。但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眼前这些伤痕明显不是旧伤。

  京也急忙甩开御笠的手,拉起领口盖住伤痕。

  凶狠的眼神,跟刚刚看着御笠的那种温和神情完全是天壤之别。

  或许是因为黑眼圈的关系,如今的京也看起来简直像一头负伤的猛兽。

  难道这些伤痕被他当成奇耻大辱吗?又或者,有什么理由让他不希望这些伤痕被看见呢?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京也瞪视着御笠,眼神像得了热病一样变得恍惚,呼吸声也愈来愈粗重。

  「咦?」

  接着,凝视着御笠的黑色瞳孔之中逐渐显露出兴奋的情感。

  京也伸出了双手,想要勒住御笠的脖子。御笠只是带着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京也。

  当初与京也在月森的凉亭内说过的那些话……与他一边看着远方的霓虹灯夜景一边说过的那些话……如今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2

  摩弥兰对自己是天才这件事不带丝毫的怀疑。

  即使拿掉青春期特有的自负心态,客观地来看,周围的同侪依然与自己完全不能相比。兰没有花多少时间,便已确定这是一个事实。

  兰发现同年龄的少年们全都幼稚得难以相处,就连原本应该温柔地指导自己的教师们,也都没有尊敬的价值。毕竟,这些人都是凡人。

  不过,虽然兰已经对人类几乎失去了所有兴趣,但也是会谈恋爱。即使在世人的眼光中,自己的恋情完全违反伦理道德,是一场没有未来的恋情,兰也不在乎。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够资格与自己匹配的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哥哥。

  京也与自己互相爱着对方,这件事就像一个人要吃饭、睡觉一样正常,一点也不需要怀疑。

  细心的生活照顾与耗时费工的便当只换来微乎其微的感谢,但兰毫不介意,因为自己的奉献是不求回报的。

  爱是毫不留情地掠夺。虽然有点过时,但确实是一句好话。

  所以兰总是偷偷地,有时甚至是大胆地将自己的心意写在便当里面。

  每次拿回吃得一干二净的便当盒,询问菜色感想的时候,京也总是温柔地轻轻说道:「很好吃。」

  情侣就是要吃亲手做的便当→哥哥愿意吃我做的便当→哥哥喜欢我。

  由这样的推论就可以知道,哥哥是深爱着自己的。虽然这样的推论似乎有点不够严谨,但做人不能太钻牛角尖。

  兰遵照哥哥的命令,走到厨房泡茶。她将两个茶壶放在瓦斯炉上,各自点起了火。其中一个是不锈钢的茶壶,里面放的是矿泉水。另一个则是铝制的茶壶,里面放的是月森市的自来水。根据一些可怕的谣言,月森市的自来水里含有大量致癌物质三卤甲烷(Trihalomethane),远超过法定标准值。至于铝,最近大家都说吸收太多会造成老人痴呆症。而且,后者的水还以小强(蟑螂)的尸体调味过。当然,这是给客人喝的。

  兰将原本就半开半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双眼瞇得更细了。

  绝不能放过那个狐狸精.为了守住哥哥的贞操,这种惨无人道的行径也必须要咬着牙加以实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但是,绝对不能太过轻敌。明明已经有一个最棒的对象了,为什么哥哥还要将那个女人带回家里呢?

  一思索其中的可能性,兰便感觉全身彷佛被雷打中了一样。

  哥哥是在考验我。南云御笠这个女人,是哥哥为了测试我对他的爱是否真诚而找来的试金石。

  真是罪孽深重的哥哥啊!兰不禁全身颤抖。但是,兰就是喜欢这样的哥哥。

  兰兴奋得全身发抖。眼前的茶壶哔哔叫了起来,却完全无法阻止少女满脑子的妄想继续膨胀下去。

  因为瞇瞇眼的关系,兰经常被学校同学揶抡,说她「完全没有感情」或是「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其实兰的内心是比任何人都热情的,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表现出来而已。

  京也喜欢着自己,这一点应该是不会有错的。兰轻轻握起了拳头。

  但是,即使机率比天文学的数字还要低,京也还是有可能被自己以外的女人勾引走。

  在日光的华严瀑布投身自尽的那个东京大学学生,不是也在遗书中这么写道吗?「世间万物之真相唯一言可蔽之。曰:不可解。」

  没错,不可解。所以京也在那个胸大无脑的女人猛灌迷汤之下,做出什么出轨的行为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然如此,除恶必须尽早。

  果然重点还是胸部吗?兰如此想着,伸出手来,隔着围裙与水手服摸了胸口一把。

  ……只摸得到坚硬的肋骨。

  自信心开始崩溃瓦解了。

  好奇怪……同学里有些人都已经开始戴胸罩了,为什么自己还是处于如此绝望的状态?

  如果哥哥说他喜欢胸大的女人,兰一定会拚命施打荷尔蒙,让胸部变得跟乳牛一样大。

  但偏偏哥哥就是什么感想也不说。

  就在兰的妄想开始钻进死胡同里的时候,她终于想起自己正在烧开水了。

  兰急忙取来茶杯。在其中一杯放入玉露茶叶,按照正统泡茶方式,先将茶杯温过之后,倒入半温不热的开水。另一杯则是随便放入已经泡过好几次的茶渣,当然不忘再挤入一点抹布的水来增加味道的深度。

  完成了,兰一边擦着汗水,一边称赞自己的技术。

  一杯是透着绿宝石光辉的茶中极品,一杯是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红紫色,而且还冒着奇怪泡沫的可怕液体。

  兰将两杯茶放在端盘上,蹑手蹑脚地走上二楼。来到京也的房间门前,将耳朵贴在厚重的橡木房门上,偷听里面的说话声。

  一点说话声也没有。很好,看来他们话不投机。那个女人也只有现在能够在里面悠哉地聊天了,等等她就会在地上翻滚,然后直奔厕所而去。为了不让兴奋的心情显露在声音上,兰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才对着房门说道。

  「哥哥,茶泡好了。」

  没有反应。难道是没有听见吗?兰清了清嗓子,准备再说一次。

  此时,房里突然传出了奇怪的闷哼声。

  兰歪着脑袋狐疑了一会儿,明知道没有礼貌,还是决定伸手将门打开。但是当她看见房内的景象时,她的思绪全变成了一片空白。

  若以客观的说法加以形容,京也似乎正掐着南云御笠的脖子。

  兰的手一松,端盘跌到了地上。茶杯破裂的剧烈声响,让京也的动作骤然停止。

  接着,他似乎终于领悟了自己在做什么,慌忙将手从御笠的脖子上移开。

  「我……做了什么……」

  自己应该有什么话要问哥哥才对,但是脑袋却还无法跟得上状况。原本以为自己对哥哥事情应该是了如指掌的,但是如今眼前的景象,却远远超越了兰的认知。而且,似乎连当事者的两人也有相同的感觉。

  京也一面摇头一面退后,宛如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接着他伸出右手在柜子里不停翻找。靠着手头上的触感,他取出了一个药瓶,然后看也不看地便将药丸往嘴里倒,咬碎吞下。药瓶标签上写的不是日文。

  京也的双脚颤颤巍巍,如果他没有用手扶着柜子,彷佛就要摔倒了。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京也没有回答,铁青着脸走出了房间。兰见他走得呛舱踉踉,不禁极为担心,想要追上去,却又不放心将御笠置之不理。

  压抑着想要摇动御笠的肩膀逼问真相的心情,兰将御笠扶起,静静等着陷入恍神状态的她恢复冷静。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直接了当地劝她离开才对。连兰也没有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如今就算放着不管,这两个人迟早也是会绝交吧。

  过了一会儿,兰才以缓慢的语气问道:

  「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御笠只是猛摇头,强调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她才将今天发生的状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兰,摩弥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实在太过可怜,所以兰才稍微给她了点好脸色。但是一听到这句话,兰又改变想法了。看来这个女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妳知道摩弥遇到了什么事吗?」

  兰在那天晚上确实看见京也的举止怪怪的,但若要问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兰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房间内维持着令人难受的沉默。

  「南云小姐。」

  兰的语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什么事?」御笠的回答显得有点慌乱。

  「不好意思,请问妳跟我哥哥是什么关系?」

  她起了个开门见山的质问。如今状况特殊,继续绕圈子说话也没意义。

  若依兰原本的想法,她是连御笠的名字也不屑说出口的,但现在也只好表现出成熟大人的态度来解决问题了。

  反正,虽然这个女人相当讨人厌,但是在兰看来,她跟哥哥的关系可以说是如履薄冰,让人不忍卒睹。

  兰知道太多关于京也的秘密,与京也才认识没多久的御笠根本难以望其项背。而且兰可以很肯定地说,这两个人绝对不适合。这已经不是相貌层级的问题了。

  两人面对现实世界的态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请回答我。」

  自认为半点也不输给御笠的兰,再一次催促御笠的答案。

  「这个……」

  御笠的眼神飘来飘去,似乎想找些话来搪塞,但兰可不会轻易让她逃掉。

  「我不明白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妳对哥哥是完全不了解的。我现在要跟妳说一个关于哥哥的秘密……但是等妳听完之后,妳会害怕得从哥哥面前逃走。我不希望哥哥受到伤害,所以请妳别再跟哥哥见面了。」

  兰露出明显的敌意凝视着御笠。但是听到这番话的御笠,却彷佛想起了过去的回忆,两眼看着远方,带着微笑说道:

  「我也知道一些关于摩弥的事情。例如家人的事情、身上伤痕的事情、还有姐姐的事情等等。我知道摩弥吃了很多苦头。」

  虽然御笠的口气非常温柔,仿佛是在替兰加油打气似的,但兰一听之下却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为什么……」她不禁喃喃自语。

  这个人知道哥哥曾经受到的对待,也知道哥哥身上的伤痕。这些话哥哥应该不会告诉任何人才对,除了家人之外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少女会知道这些事?

  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哥哥信赖她,因此把这些事跟她说了。

  说不定,这两个人的关系,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亲密得多。

  一开始,兰只当作是做公德,苦口婆心地想劝她不要白费力气。那时候的兰,心中还有着胜券在握的自信。但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如今的兰,心中被一股宛如黑色漩涡的情感所占

  「我绝不承认……!」

  京也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说出私事的人。能够让口风那么紧的京也将这些事说出来,可以证明京也对御笠的关系是相当深厚的。

  这几年从来不曾激动过的兰,如今却失去了自制力。能够让这个聪明的少女完全失去冷静的人,或许御笠是第一个。

  「这些事……一定是妳强迫哥哥说出来的……但是,我相信哥哥绝对不可能连『空白的三天』那件事也告诉妳!」

  兰自己也很明白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幼稚,简直是拿不幸来当作炫耀的工具。但只要能比御笠多知道一些,自己就能重新获得尊严。以兰的年纪来看的话,或许这样的行为是埋所当然的。但是对自认为与众不同的兰来说,「与同年纪的孩子相仿」这句话绝对不是赞美之词。

  其实兰好想冲到她的眼前对她破口大骂。这种时候的兰,特别羡慕那些厚脸皮、没有羞耻心的人。但是,兰还是勉强将这股情感压抑在冷漠的表情下。

  「咦?空白的三天是什么……」

  「看吧,妳果然不知道。」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兰感觉得出来自己内心深处着实松了一口气。

  「那是什么样的事情?」

  御笠所散发出的氛围,似乎也变得严峻起来了。

  为什么这个女人那么想要知道哥哥的事情呢?

  兰心中的情感逐渐从忌妒转变为羡慕。因为兰发现,御笠这个人只是很单纯地关怀着哥哥而已。她的内心并不像自己一样,混杂着不纯的欲望。

  原本打算随口编一些毫无关联的谎话来搪塞的兰,改变了心意。

  「……这是从前的事了。我说完之后,就请妳离开吧。」

  「好,我明白了,我答应妳。」

  刚见面时的那个轻松笑容如今已经消失无踪了。

  兰自认为只有自己才了解哥哥。兰绝对不想把哥哥的事情交给一个外人来处理,这样的心情到现在依然没变。但是,不知为何,兰的心中有着一抹不安。

  「那是在哥哥被爸爸欺负的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3

  少女以颤抖的手第三次按下门钤。

  ——拜托妳,儿玉老师,快开门吧……

  「咦?怎么了?为什么特地跑到我家来,还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

  儿玉在打开门的瞬间微感吃惊,接着马上又展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脑中甚至看见了这样的幻觉。

  但是这虚幻的画面却又消失无踪,残酷的现实再度露出脸来。

  在短短几秒钟、却感觉相当漫长的寂静之后,宇佐美明白了。

  儿玉不在里面。

  不安感在心中不断沉淀累积。

  「宇佐美,妳不要紧吧?」

  耳中传来关怀的话语。

  「谢谢你,甲斐野先生。」

  甲斐野的温柔,拯救了宇佐美的心。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公寓。二楼的一间房间门口,贴着「儿玉」这个姓氏牌。宇佐美再一次审视姓氏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儿玉美佐子失踪到现在,已经经过五天了。

  习惯到美术馆串门子的宇佐美这天来到了美术馆,却发现馆内只剩下甲斐野一个人。甲斐野满怀歉意地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宇佐美想要来儿玉的公寓看一看,但又不敢一个人来。曾经邀了京也,却遭到京也的冷漠拒绝。就在宇佐美感到无计可施的时候,甲斐野主动提出愿意陪同的想法。没想到京也一听到甲斐野也要来,马上就改了口,答应一同前来。于是,如今三个人正挤在狭窄的公寓房间门

  现在,甲斐野正将手放在宇佐美的肩膀上,安慰着宇佐美。至于京也,则是站在稍远处,将身体靠在墙上冷眼旁观。

  在他人眼中的京也,两眼绽放出危险的光芒,有着彷佛要射穿一切的凶恶目光,眼下尽是黑眼圈。但他本人似乎不太希望他人提及这一点,因此宇佐美也只好尽量装作没看见。

  在儿玉失踪后不久,发现儿玉没有上班的同事们因担心她的安危,便曾经来到这间公寓拜访,并发现她不在家。所以,如今的三人也不期待能够在这里找到她,只是进行再次确认而已。

  但是,宇佐美刚刚却看见了那样的幻觉。希望儿玉打开门出来的强烈渴望,让宇佐美的眼睛看见了根本不存在的幻象。此时宇佐美才惊讶地发现,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所以,相对地,希望落空的打击也很大。失望逐渐转变为绝望,在全身流窜。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阿京,怎么办,儿玉老师她……」

  「先冷静下来吧,这样才能想出下一步该怎么走。」

  「下一步……哪里还有下一步!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宇佐美不禁以略带迁怒的语气如此说道。旁边的甲斐野一直展现出安慰与关怀的态度,但与他相较之下,京也的表情却显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没错,这件事跟京也确实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对宇佐美来说,儿玉却是她的恩师兼挚友,相信甲斐野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宇佐美,我们能做的事还多着呢。譬如说,我们可以跟管理员借备用钥匙进去看看。」

  宇佐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原本已经放弃希望,想要转身离开了。

  「可是,据说同事们已经进去看过了……」

  甲斐野随即从旁提出忠告。但是京也却只是静静地摇头说道:

  「甲斐野先生,这时候我们不必太过悲观,总之先做做看再说吧,如果真的没有收获,到时候再来抱怨也还不迟。」

  京也的态度显得严肃而坚定,不允许任何的妥协。

  他的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甲斐野虽然颇不以为然,却也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

  与管理员的交涉过程意外地困难重重。这名年过半百的男管理员是个相当重视职业道德的人,一开始他严词拒绝三人的要求。或许,京也给人的第一印象太差也是原因之一吧。

  但是,宇佐美曾经是儿玉的学生。当管理员感受到她那股急着想要寻找恩师的诚意时,心中那人情与道德的拉锯战才有了结果。

  打开房门的瞬间,残夏的暑气整个飘散出来。

  房内并没有安装冷气,屋内看起来颇为昏暗。

  但这并非居住者儿玉的问题,而是这栋建筑物本身的错。想必儿玉选择这里的原因只是房租便宜而已。爬上二楼的楼梯也早已锈蚀,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看来这栋建筑物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

  管理员说了声「等等请将钥匙归还」之后便离开了。一般来说,管理员都会跟在旁边监视,避免房客的东西被偷走才对。看来宇佐美的诚意发挥了比想象中还要大的说服力。

  「打扰了,老师。」

  宇佐美谨守礼节地如此喃喃说道,接着脱掉鞋子走了进去。

  就如同当初众人在房门外的预期,这是个附厨房、只有两张榻榻米大小的狭窄房间。

  在引人发汗的暑气之中,三个人进入狭窄的房间里,感觉颇为拥挤。

  京也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眼睛看到的冰箱、收纳柜、衣橱、甚至是内衣柜,全部被他打开来胡乱掏摸。这样的行为,看得另外两人目瞪口呆。如果不是情况特殊的话,不管怎么看都像个小偷或内衣贼。

  偶然间,宇佐美的目光被MD音响旁的水族箱吸引了。水族箱里浮着几只孔雀鱼及变种金鱼的尸体,在炎热的空气中释放出腐败的味道。宇佐美不禁皱起了脸。

  宇佐美在一座有着三面镜的化妆台前坐了下来,脑中想象着儿玉还在这里,从置物包里取出口红涂在嘴唇上的画面。她的性格虽然乍看之下相当严苛,但对于内心认定的朋友却是非常温柔的。

  对于无法认同、或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她都会勇敢地站出来抗议。委曲求全这样的想法,似乎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的脑袋之中。

  这样的性格很难活得顺遂,但却值得尊敬。

  宇佐美如今能够平安地站在这里,也是多亏了她的帮忙。

  中学时期的宇佐美,曾经一度惹火班上居于领导地位的女生团体,因而遭到排挤。

  事后宇佐美才从谣传中得知,原因是女生团体中的一人曾经跟宇佐美说话,却遭到宇佐美的不理不睬。当然,宇佐美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一开始,是走进教室时的感觉不一样了,似乎全班都在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之后,大家带着异样的眼光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明明是自己的教室,待起来却相当不舒服。班会结束之后,朋友们纷纷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询问:「妳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吗?」此时宇佐美才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班上竟然流传着宇佐美从事卖春行为的谣言。听到这件事的宇佐美太过惊讶,好一阵子说不出一句话。

  那时候,宇佐美应该立刻大声加以澄清才对。

  朋友们见宇佐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全都露出尴尬的神情,赶紧改变了话题。或许,他们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吧。

  竟然连平常一起游玩的朋友也怀疑自己,过去建立起来的信赖关系竟是如此脆弱。一想到这一点,宇佐美便感到无比地愤怒。

  原本以为过个两、三天事情就会恢复平静,但是没想到谣言却是愈传愈广。

  「那个」宇佐美竟然在卖春。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八卦话题。

  有一次,一个与宇佐美同样担任保健委员的男生来找宇佐美讨论委员会议的事情。他叫做安藤,是个非常认真的好学生,也是少数不被遥言影响、愿意继续与宇佐美往来的同学之一。

  随时带着警戒之心的宇佐美,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终于能够稍稍放松心情。

  就在这时,下流的言语伴随着嘻笑声从周围传出。「啊,大家看!安藤在买宇佐美呢!」「安藤,你跟她搞,她收你多少钱?」

  这些话都是从女生团体中传出来的。虽然几乎可以确信就是这些人造的谣,但如今就算对她们大声斥责也没办法让事情平静下来了。这么做,反而会让局面更加恶化。

  有一句成语叫作「三人成虎」。如果只有一个人谎称市场里出现了老虎,没有人会相信他。但是如果三个人一起说谎,却可以引起广大的骚动。说的人愈多,谣言便愈能拥有与事实相同的力量。即使这个谣言跟事实足天差地远的。

  安藤搔着头干笑了两声,便草草结束谈话想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求助无门的宇佐美此时不禁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却将宇佐美的手甩开,冷漠地说道:「抱歉,别抓着我,会被误会的。」

  完全受到孤立的宇佐美此时终于领悟了一件事……

  虚构的老虎,在学校之中是确实存在着的。

  从这一刻起,别说是女生,就连男生也没有人敢跟宇佐美讲话了。

  对宇佐美来说,全班同学看起来都像自己的敌人。只要看见有人窃窃私语,便不禁怀疑他们正在谈论关于自己的谣言。

  没过多久,连看见宇佐美在街上拉客的目击证词都出现了。谣言之中,甚至清楚描述了那个买了宇佐美的中年男人的长相。此时宇佐美心中开始有一种想法,说不定自己真的是适合做那种事的人。

  内心的变化迅速地反应在肉体上。宇佐美的身体开始变差,经常生理不顺。人的嘴巴可以逞强,身体却是诚实的。

  接着谣言终于传人了教师群的耳里,宇佐美因而被叫到了教师职员室。宇佐美永远记得,走进教师职员室时的那股气氛。

  嘴里说着「那孩子怎么会做那种事」,眼睛却色瞇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些男老师让宇佐美思心得不禁想吐。

  随便你们吧。信与不信都是每个人的自由。

  干脆真的胞去卖春,说不定心情还会舒畅一点。脑中做着如此想象的宇佐美,露出了自甘堕落的笑容、她对这一切已经感到疲累了。

  对于级任导师所问的问题自暴自弃地随口回答,级任导师的声音开始带着怒气,音调愈来愈低沉。但即使话题内容涉及到了关于自己的处分方式,宇佐美的眼神依然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只是冷冷地望着整个数师职员室。

  获得了暂不处分的裁决,离开了教师职员室。一点也不想回教室,干脆直接回家算了。宇佐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随意闲晃,就在此时……

  「宇佐美同学。」

  背后突然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一个没见过的老师。她就是儿玉,但宇佐美当时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妳真的做了那种事吗?」

  几乎已经听到耳朵快长茧的问题。

  「老师,妳认为呢?」

  所以,宇佐美的回答早已僵化了。

  「妳没有做,对吧?」

  儿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如此回答。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的老师不是露出尴尬的表情,就是大发雷霆,说出一些「我怎么想不重要!现在是我在问妳!」之类的话吧。

  宇佐美感到颇为惊讶,但她一句话也没再说,就这么离开了。

  没想到,后来传出有人目击宇佐美正在卖春的谣言时,儿玉竟然跳出来作证,说当时宇佐美正与自己在一起。宇佐美再次难掩心中的惊讶。这当然是儿玉的谎言,当时的宇佐美与儿玉根本没有任何交情。

  消息一传开,朋友与老师纷纷向宇佐美道歉。

  下课后,宇佐美被叫到了学生指导室,里头只有儿玉一个人。

  宇佐美本来想要说一些激怒她的话。例如「别多管闲事」或是「妳竟然说谎」之类的。

  但是儿玉却抢在前头说道:「这件事让妳受苦了。」

  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但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深深打动了宇佐美的心。她的喉咙开始哽咽,虽然紧闭双唇忍耐着,但眼泪还是溃堤而下。

  自从谣言传开以来,这还是宇佐美第一次能够放心地哭泣。

  儿玉救了自己。

  后来儿玉辞去了教职的工作。宇佐美虽然感到相当惋惜,但她并不特别希望儿玉能够继续当一个老师。反正只要她能够幸福,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好。

  儿玉在失踪之前,完全没说过一句抱怨或是对工作不满的话。

  所以,宇佐美简直无法相信儿玉失踪了。

  「宇佐美,妳对目前的状况有什么看法?」

  突然而来的问题,将宇佐美拉回了现实,只有京也带着冰冷的表情站在自己的眼前。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在房间里寻找线索还没经过五分钟,怎么可能有什么看法?

  「这个……我还没有头绪。」

  京也微微瞇着眼睛说道:

  「宇佐美,妳知道身为人类的特征是什么吗?能够超越进食、睡眠、性交这三大欲望,进而发挥想象力,用脑袋思考事情,这才是人类。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但我认为妳太过害怕接受事实,导致思考已经停滞了。看了这个房间里的模样,只要稍微思索一下,应该可以想通很多事情才对。绝对不能停止思考,宇佐美。思考是一切的基本要件。」

  「这个……突然跟我这么说,我也……」

  京也并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以眼神催促宇佐美找出答案。宇佐美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只能赶紧左顾右盼来逃避。

  忽然间,刚刚那个水族箱映入了宇佐美的眼帘。一群死了的鱼。不,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此时,在非常偶然的契机下,心中的疑问与现实宛若被一根丝线接通了。

  「啊……如果是有计划的失踪,一般来说应该会把鱼送人,或是处理掉吧?」

  「没错,除此之外,冰箱里也有一些保存期限很短的食物。何况,旅行用的手提行李袋也还放在房间里。一般而言,计划失踪的人就算明知道不会再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会将该处理的东西处理掉,不会任由房间变得肮脏发臭。而旅行用的袋子并没有被带走,更是决定性的证据。」

  ——他在冰箱及衣橱四处翻看,原来是为了这个。

  但是,这样的事实反而让宇佐美的心情更加忧郁了,因为这表示儿玉很有可能已经被卷入某种事件之中。

  「分析一个人失踪的原因,最确实的做法是调阅他在融资公司及银行账户的纪录。但依现场的状况来看,我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计划性的失踪。最近我们市里经常发生杀人事件,说不定她已经……」

  连续杀人事件。宇佐美的脑中突然浮现儿玉被乱石砸死的画面。

  宇佐美狠狠地瞪了京也一眼。这样的可能性确实不是没有,但在这种时候特地说出来,实在是太不懂得察言观色了。

  「不过,就算不是计划性的失踪,而是突发性的失踪,也有可能是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才什么也没做就仓皇地逃走,不是吗?」

  甲斐野如此说道。京也的锐利眼神瞇得更加细了。

  宇佐美从刚刚就感觉到气氛相当凝重。这两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相当友好,但私底下却似乎是互有不满的。他们没有表现奁言语或态度上,但是从气氛中却可以体会得出来。至少,宇佐美有这样的感觉。

  如果是昨天的宇佐美,一定会自信满满地说绝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如今这种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却让她迷惘了。

  「看来你相当执意地想要强调她只是失踪而已。如果我们发现她不仅只是失踪,是否会造成你的困扰?」

  甲斐野的端正脸孔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因愤怒而完全扭曲。

  「……对了,甲斐野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情。她是第二个吗?还是第三个?」

  甲斐野完全愣住了,仿佛听见了难以置信的话。

  京也弯着嘴角,笑了。

  「阿……阿京!」

  宇佐美再也看不下去了。京也的态度实在太过分了,就像把甲斐野当成了杀人凶手,难怪他会生气。

  「不,没关系的,宇佐美。」

  甲斐野已经换上了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笑容,安抚着宇佐美。虽然被说得那么难听,但或许是身为大人的肚量吧,甲斐野依然维持着理性。他的笑容让宇佐美感到十分安心。

  「甲斐野先生,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

  宇佐美一边以眼角余光看着京也,一边将甲斐野带到稍远处。

  冷静下来之后,怒气也消了,但对京也的失望感却是愈来愈浓。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啊!

  「对不起,阿京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哈哈,老实说,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宇佐美,他的想象力……会不会太丰富了一点?」

  甲斐野暗暗揶揄了京也的性格。儿玉当初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曾说过京也是个相当危险的人,宇佐美对于当时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感到颇为后悔。

  「的确……你说的没有错。阿京实在太不了解他人感受了……」

  「美术馆馆员在外人眼中似乎只是每天在美术馆里闲晃,或许看来很轻松,但其实我们要做的工作像山一样多。因过度疲劳而病倒的同事也不少呢。所以,我对儿玉的突然失踪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她常常抱怨『工作太累、想要辞职』,但她这些话似乎只对我一个人说过。」

  「真的吗?」

  宇佐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实。儿玉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自己,或许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吧。

  「啊啊……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呢?真让人心焦。」

  甲斐野与儿玉在同一个职场工作,相当清楚美术馆员的辛苦。所以甲斐野执意地强调儿玉只是失踪,也是很正常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而且宇佐美也很明白,比起被杀人凶手杀死这种令人绝望的剧本,当然是虽然失踪但还活着这样的安排比较能让人接受。

  甲斐野瞇着眼,脸孔因懊悔而扭曲。没有能够事先察觉儿玉的异常并加以开导,想必令他相当自责吧。

  隔着眼镜露出的白色肌肤与端正的眼鼻散发着苦恼的心情,但这样的表情依然有着搔动宇佐美内心的魅力。

  光是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宇佐美的胸口便跟他一样感觉到一阵沉重。

  「请问两位谈完了吗?甲斐野先生,能不能请你说明,她失踪的那个晚上,你在哪里?」

  京也的平淡语气,如今听起来却是异常地刺耳。宇佐美看着他那不带感情的双眼,下定了决心说道:

  「阿京,拜托你不要再对甲斐野先生说这种奇怪的话了。」

  「我只是根据种种的事证对真相进行推断而已,我反倒要劝妳最好别再包庇他。」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么冷酷的人呢……?

  小时候曾经一起游玩的那个少年,浮现在宇佐美的脑海中。

  虽然不想相信,但自己与京也在过去的某一点上,想必已经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两条路。继续追寻着从前的那个摩弥京也的幻影,只是加大与眼前这个京也的差异,让自己更加失望而已。

  「阿京,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

  「如果你要继续说甲斐野先生的坏话,就请回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宇佐美以尖锐的语气对京也大加斥责。

  听到这句话,京也深深地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将头往上仰,以彷佛是在与人对话般的语气喃喃地说道:

  「……从前中国有一位思想家,来到一条双岔路上,叹了一口气。他说,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中都要面临岔路,走上自己所选择的路。就算原本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也会因此而分出阴阳、善恶与贤愚。宇佐美……在妳的眼中,真的认为我已经政变得无可救药了吗?」

  从京也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静静地发泄着怒气,也像是在感叹着什么。

  不知为何,宇佐美的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紧锁住了。她开始感到无比后悔小、担心自己刚刚是不是对他说了太伤人的话。

  「既然妳叫我走,我自然遵从。」

  说完之后,他便头也不回地愈走愈远。

  「等……等一下!阿京!」

  听到叫唤,京也停下了脚步。

  虽然将他叫住了,但宇佐美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妳想……知道原因吗?」

  京也背对着宇佐美,如此问道。

  「咦?」

  「如果妳的回答是YES,我会把原因清楚地呈现在妳的眼前。但是,或许妳必须因此付出极大的代价。清爽的微风、摇摆的树枝、孩子们的天真笑声……这一切都将消失。说不定,甚至会让妳对世界的看法也改变了。即使如此,妳还是想知道原因吗……?」

  仿佛是在考验着她的问题。宇佐美不明白他所说的「原因」指的是什么。如果是平常的自己,面临这么沉重的抉择,恐怕很难做出决断吧。但是这时候,宇佐美的当机立断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

  「我想知道。」

  他听见这句话后,似乎颇为满足,继续迈步前进。

  「等……等一下!」

  宇佐美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体转过来。那一瞬间,宇佐美倒抽了一口凉气。全身受到的剧烈冲击,彷佛是被一把刀子刺在身上。

  他的脸上带着无尽的悲伤,但是两只眼睛却是如此光风霁月、清澈无瑕。这绝对不是一个不懂他人感受的人所能拥有的双眼。

  宇佐美此时终于察觉了。他的脸孔毫无表情,他的用字遣词特别拘谨,这些都只是为了避免与他人产生摩擦而已。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完全不敢与他人接触的京也。与记忆中的少年一模一样的摩弥京也。

  他似乎回想起了过去的岁月,一瞬间,两眼望向远方。接着他转过了身,开口说道:

  「从前有一个少年,他的家庭破灭,父亲的精神出现问题,将他当作了玩物。少年数次想要寻死,但是他与某个少女一起度过的快乐回忆,让他咬紧牙关撑了下来。一直到现在,少年依然只能过着与残酷现实妥协的日子。而我,只是希望能够代替他报答这份恩情而已。

  那么,宇佐美……再见了。」

  京也将手轻轻一挥,头也不回地走了。

  4

  早晨的柔和光线透回蒙华的彩色玻璃窗,化成了五颜六色的光影,照射在甲斐野公彦的身上。

  今天的他,依然来到了祭坛前,闭着眼睛为主献上祷告。

  他的心宛如受到了洗涤一般清澈澄净。在周围的寂静气氛围绕之下,他看起来就仿佛是个清高的圣人。

  祈祷终于完成,甲斐野转过了头来,望着信徒席。

  信徒席的长椅经过精心排列,在地板上延伸出的直线呈现十字形。这在。巴西利卡式的天主教建筑中,算是相当典型的设计。(译注:Basilica,一种源自古罗马的长方形建筑方式。)

  教堂内没有人,因而透出一种难以侵犯的神圣气息。

  在熟识的神父特别安排之下,甲斐野与那位女性才得以进入这间教堂。

  忽然间,甲斐野发现那位女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刚刚那位女性明明与自己一起走进了堂内。

  此时甲斐野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与恐惧。「她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了?」

  甲斐野慌慌张张地四处奔跑,在虚无的空间中寻找着那位女性的身影。

  就在这时,甲斐野听到外面有声音。抱着一丝希望的他,冲出了教会。

  已经从地乎在线探出头来的朝阳,瞬间射入他的双眼。他举起了手遮住阳光,忍不住闭上了一只眼睛。

  接着,他听到了啜泣声。

  「美作?」

  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便看见那位女性正背对着自己,蹲在教会旁边的杂草丛里。

  「妳……怎么了?」

  甲斐野一边问,一边将脸凑近她的上半身仔细查看。

  「公彦!」

  她一见到甲斐野,吓得跳了起来。

  洁白而看不出一点筋脉的柔软肉体,显得相当苗条。从无袖的洋装中露出的手臂是如此耀眼,深深吸引着甲斐野的目光。虽然身材削瘦得似乎一抱就会折断,但却完全不给人体弱多病的印象。彷佛是建立在恰到好处均衡上的一项艺术品。

  然而,现在她却含着满眶的眼泪,抬头仰望着甲斐野。两只宛如白鱼般的纤纤玉手上,捧着一只小动物。

  「这是什么?」

  原来那是一只鸟。头部是白色的,腹部及尾巴也带着白色条纹。脚爪及喙是黄色的。如今,那只鸟动也不动。

  「这个不是白头翁?妳在哪里发现的?」

  「牠好像撞到了窗户。」

  她说着,伸手指向教堂的窗户。

  原来如此,甲斐野心想。自己因为太过专心祈祷而没有察觉,但她却听见了这只鸟撞到窗户的声音,因而一刻也无法等待地奔出了教堂。

  「这孩子能救得活吗?」

  在她忧愁的眼神注视之下,甲斐野先将耳朵凑到白头翁的胸口听了听,接着又试着张开牠的双翅。

  「嗯,不要紧的,牠还活着,只是昏倒了而已。不过,有一边翅膀骨折了,如果妳不介意的话,就由我来治疗牠吧。」

  「真的吗?牠真的能康复吗?」

  如此平凡无奇的一句话,就让原本忧容满面的她像花朵绽放一般开朗了起来。

  甲斐野看着她不禁露出苦笑。一下子哭、一下子笑的,真是孩子气。

  其实甲斐野并没有自信能够将牠完全医好,但为了保住她的笑容,这句话绝对不能说出口。当然,既然接下了这个工作,就一定会尽自己的全力。

  甲斐野将视线往上抬。她不禁也跟着抬起头来,望着自己刚刚所走出的这间教堂。

  「我想,典礼就在这里举行吧。神父先生也建议我们这么做。」

  「嗯,我赞成。」

  她给了一个非常明快的回答。但是她向来就是这样的个性,因此甲斐野很担心她的内心是否有着些许的勉强。

  「美作……」

  甲斐野的话一出口,她便将差丽的食指贴在甲斐野的嘴唇上。

  「我不是说过了吗?别再叫我美作了。」

  她带着微微的不满轻声说道。

  没错,她马上就要改姓甲斐野,而不再姓美作了。但是,她这句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既然这是一个不用担心被外人听见对话的教堂庭院,那么两入之间应该有另一种更适合的称呼方式。

  「代美。」

  甲斐野轻声呼唤。以她下面的名字来称呼她,甲斐野还有点不太习惯。

  「什么事?」

  美作代美勉强敛起了笑容,装出一副认真的模样。

  「妳真的愿意跟我……」

  她是一位美丽而聪慧的女性,自己完全匹配不上。

  最近,甲斐野听到所谓「婚前忧郁症」这样的说法,因而感到相当不安。

  据说女性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刻,会坐在新娘休息室的化妆台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问道:「那个人真的适合当我一生的伴侣吗?」

  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想法有点太过强人所难,但甲斐野还是希望当她坐在化妆台前的时候,依然毫不后悔选择了自己。

  所以甲斐野如今再一次询问,我真的配得上妳吗?

  代美一瞬间愣了一下。接着她用手捂着嘴,轻轻地笑了。似乎正在说:你怎么会问出这种傻问题?

  他原本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了力量。

  甲斐野不禁诅咒自己的愚蠢。为什么我会不相信自己所爱的人呢?

  他的内心如今获得了最大的满足。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甲斐野的家庭比一般人家来得富裕。小时候,不管自己要什么,双亲都会买给自己。但是,正因为如此,甲斐野从小到大都不曾对任何一项事物打从心底感到渴望。

  出了社会之后,甲斐野才发现,除了当初被双亲强迫信仰的宗教之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自己的兴趣。

  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让甲斐野的内心感到无比空虚。为了克服心中的恐惧感,他更加虔诚地从事信仰活动。除此之外,他还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之中,彷佛是为了从现实中逃脱。

  过着这种日子的甲斐野,有一天遇见了她。

  甲斐野对她一见钟情。

  那一瞬间,原本的黑白世界彷佛被上了颜色。如果没有遇见她的话,甲斐野恐怕会在过去那单色的世界中逐渐走向死亡。

  是她带给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为了她,即使是信仰也不再重要。

  甲斐野将手掌放在代美那美丽的秀发上,轻轻梳理。代美害羞地从甲斐野的手中逃开。

  「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我真的可以获得这么大的幸福吗?」

  「别说傻话了……我早就死了呢。」

  「咦?」

  突然间,眼前的画面开始剧烈摇晃。甲斐野连站也站不稳,仿佛宣告世界末日的号角声已经响起。

  整个大地发出剧烈的声响,甲斐野只能用手撑着地面。

  是地震……跟那一天一样!

  「代美!代美!」

  ——不对,这个时候……地震应该还没有发生才对,

  就在此时,教堂微微晃了一下,似乎承受不住地震的威力。接着,整座教堂在巨大的毁灭声中开始崩塌,浓浓的黑影将代美完全覆盖。

  ——不对!根本不应该是这样!

  即将毙命的那一瞬间,代美竟裂着嘴笑了。

  有好一阵子,甲斐野必须在洗脸台前忍受着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水花从全开的水龙头内喷出,发出了声响。水流被排水孔吸收,也发出了回应。

  那夺走了一切的激烈震荡与毁灭的旋律,彷佛还在耳边回荡。每一次梦醒,为何总是像这样痛苦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关掉水龙头,擦完了脸,心情丝毫没有好转。

  以这样的精神状态,实在没办法振作起来出门上班。

  甲斐野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才清晨五点。还有足够的时间「玩」个一回。

  他走到昏暗的书桌前,打开手边的台灯开关,拉开抽屉,迅速地将必要的道具排列在桌亡。

  接着,甲斐野将最重要的材料也抬到了桌上。

  一个装昆虫的笼子,里面有一只蝴蝶。笼子内突然发生的变化,让蝴蝶慌张地四处乱窜。这是一只美丽的凤蝶。

  为了换上新的手套,甲斐野尝试将手套脱下。但是包着绷带的左手无名指由于较厚,微微卡住了橡胶手套。

  应该已经康复了吧?心中如此想着的甲斐野,试着轻轻将绷带解开。

  接着他将无名指放在台灯的橘子色灯光下,仔细查看。

  试着慢慢弯曲……没问题,看来已经不要紧了。

  这个伤,带着相当不好的回忆。

  由于太过兴奋,在以石头杀死第一个女人的时候,竟然弄伤了自己的手指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犯这样的错误,真是太愚蠢了。看着那个生物在眼前逐渐变得虚弱,最后终于死去的模样,让甲斐野兴奋得背脊发麻。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尝试杀死那么大的生物,所以才会出了差池吧。

  但那个行为可绝对不是为了娱乐自己而做的。这个伤恐怕就是她对自己的警告。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甲斐野的心便再度像清澈的水面一样平静。

  总而言之,开始作业吧。时间宝贵。

  由于已经很久没有以蝴蝶为对象,实际做法已经模模糊糊了。

  甲斐野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专业书籍,翻到蝴蝶那一页,放在书本的固定台上。

  虫笼里的蝴蝶已经饿了一天,动作变得颇为缓慢。把蝴蝶抓出来的过程,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但是,或许是领悟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蝴蝶开始奋力抵抗。

  甲斐野静静地对蝴蝶本体的胸口施加压力。蝴蝶在甲斐野手中死命挣扎着。

  「别这样,翅膀会受伤的。」

  甲斐野以冷漠且阴气十足的声音对着蝴蝶说话,这跟平常他那种开朗的声音完全不同。

  压迫胸部,是在维持形体完整的前提下杀死蝴蝶的最好方法。

  手中的蝴蝶一开始剧烈地摆动翅膀抵抗,接着动作愈来愈缓慢,变成了垂死前的颤抖,到最后那对美丽的翅膀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甲斐野感觉一股酥麻的快感从头顶贯通到双腿之间。他陶醉地望着蝴蝶的尸体好一会儿。

  甲斐野极度厌恶以没戴手套的手触摸生物,但如果已经死亡则另当别论。因为死亡的生物已经不再污秽。当生物失去生命的时候,是宁静而圣洁的。

  甲斐野脱下橡胶手套,以手指沿着凤蝶的轮廓轻轻抚摸。

  接着,他以几近偏激的动作拿着昆虫针狠狠插进蝴蝶的胸口,这彷佛是一种仪式。他的手法相当熟练,完全不需微调,便插得垂直笔挺。

  穿刺这种动作特别能够刺激雄性的欲火。即使是性交的时候,男性也是藉由将生殖器穿刺入女性体内来得到快感。所以,这样的行为或许满足了某种人类虐待他人的渴望。

  难怪有些凶恶的连续强好杀人犯明明患有勃起障碍,却能在将刀子刺入女人体内的过程中重新展现出男性的雄风。简单来说,对这种人而言穿刺便有着性交的涵义。

  作业必须迅速进行。昆虫一旦死亡一段时间之后,翅膀便会僵硬化而无法改变姿势。接下来的作业名为展翅,顾名思义是将翅膀美丽地层开的作业。

  甲斐野将蝴蝶放在展翅板上。

  此时甲斐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昨天利用宇佐美将了那个少年一军,实在是高明的一招。

  甲斐野将固定在展翅板上的蝴蝶双翅拉开。

  接着以放置在手边的展翅胶带跨越双翅贴牢、以固定针固定之后,再将前翅往上拉,调整形状。这个动作要做两次,两边的翅膀各一次。当然,过程中绝对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形状有些许的误差。

  连甲斐野也没有预期到,宇佐美会如此对京也大加斥责。

  对不断受到京也冷嘲热讽的甲斐野来说,那个画面只能以痛快无比来形容。

  翅膀的形状大致确定了之后,追加固定针,将翅膀完全固定。接着他调整触触角的方向及腹部的位置。小心别弄断了触角。

  一直帮甲斐野说话,而且担忧着儿玉安危的宇佐美,竟然没有察觉一件事……

  那就是每当她提及儿玉的安危时,甲斐野总是在心中对她的悲哀加以嘲笑。

  「啊啊……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呢?真让人心焦。」

  当甲斐野说出这句台词的时候,心里其实很想将儿玉现在的下场告诉宇佐美,好看着她绝望的表情,对她加以嘲弄一番。

  当时的甲斐野赶紧低下了头,假装摆出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但如今想来,说不定自己的表情已经露出了马脚。以后得更加谨慎一点才行。

  甲斐野将蝴蝶拿远,审视展翅的成果,微微点了点头。

  他走向窗户,将展翅板搁在窗际。接下来只要在这个状态下让它完全干燥就完成了。到时候就可以贴上标签,放进标本箱里展示。

  但是,麻烦的事情并未解决,局势反而是愈来愈令人担忧。摩弥京也那危险的视线不断在甲斐野脑海出现。真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自己产生这么大的危机意识。

  自己应该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才对,为什么那个人会像土狼一样在自己的身边徘徊观望呢?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甚至对自己明显表达出怀疑之心。彷佛一切的行动,全被他从空中看得一清二楚似的。

  一股超越了理性思考的焦虑感笼罩着甲斐野的内心。

  宇佐美可真是带来了一个麻烦的朋友。

  看来还是得再一次尝试跟凡采尼谈判才行,甲斐野心想。脸色不禁凝重起来。

  还是算了,没用的。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就已经遭到严词拒绝了。

  甲斐野公彦——在广大的网络空间里,他化身成了一个名叫鼠李的人物。

  接下来开始进行收拾作业。把拿出来的道具全部再放回抽屉里。以没戴手套的双手触摸过的干燥标本专业书籍,则先在硬皮的封面上喷洒酒精清洁剂,然后以布块仔细地擦过一遍。

  连一丁点的指纹也不能放过。

  换上新的橡胶手套,作业便告一段落。

  每天所发生的杀人事件,一点也无法引起甲斐野的兴趣。

  那些双亲杀子女、子女杀双亲的案件虽然被新闻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其实是丝毫不稀奇的。别说是人类历史,就算是神话里,这种例子也俯拾即是。

  其中唯一让甲斐野感到震惊的,只有那一连串的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杀人事件。

  无特定目标的连续杀人。而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还将尸体分尸,弃置在各种地方。

  警方在私底下为了这件案子而动员了多少人力,恐怕知道的人并不多。根据谣传,就连科学警察研究所搜查支持研究室的人——就是那些犯罪侧写分析的专家,也被投入了这件案子之中。

  在如此严密的搜查网之下还能够找到继续杀人犯案的机会,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实在很有本事。但更令人吃惊的是bloodyutopi这个网站上的成员。据说他们抢在警方前头,已经对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执行了血腥的制裁。

  当这个传闻流传开来的时候,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杀人行动也确实不再有任何新的牺牲者出现。恐怕,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已经不在人世了。

  而统帅着该网站的唯一领导者,就是临界之人凡采尼。

  甲斐野明白,如果想在这个城市里面活动,就绝对不能惹火凡采尼。因为那样的行为就跟把头探进蜂窝里面一样愚蠢。

  所以,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必须要收服凡采尼才行。

  但是就在前几天,在聊天室里与凡采尼交手过之后,甲斐野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凡采尼对于制裁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这件事丝毫不加隐瞒,就是最好的证据。理论上来说,这样的事实应该对凡采尼相当不利,甚至有可能被他人利用来当作威胁恐吓的道具才对。

  简单来说,凡采尼是在引诱着自己:如果你想拿这件事来威胁我,就试试看吧。如果自己真的禁不起诱惑,以这件事来威胁凡采尼的话,那么这样的行为便已经违反了双方之间的绅士协定。如此一来,凡采尼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对自己以礼相待。

  这等于是让凡采尼获得了借口,可以无视正当的交涉方式,而以更确实的方法将甲斐野逼上绝路。

  一旦被凡采尼透过计算机的网络IP查到了自己的住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可就再也无法预测了。

  在理解到这件事的瞬间,一股绝望感透入甲斐野的心中,彷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脖子一样。所以,虽然凡采尼没有答应甲斐野的要求,但甲斐野也只能知难而退了。

  那是一场彻底的败北。甲斐野知道凡采尼不是自己能够应付得了的人物。

  但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这是『您的杀人事件』,跟我没有关系。」

  言下之意是甲斐野公彦与凡采尼完全没有交涉的余地。但反过来说,也暗示着只要不把他扯进来,不管杀几个人都没有关系。

  没错,只要不把凡采尼扯进来。

  此时甲斐野脑中浮现了那个博学少年的脸孔。

  「不可能的……」

  他还是个高中生。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网站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以这样的开设年数来推算,凡采尼现在绝对不可能是个高中生。

  但是,bloodyutopi的事情跟京也的事情,都是当初没有预期到的状况。或许,现在的局面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危险得多。

  照京也那个样子看来,他恐怕将再一次对甲斐野的计划造成妨碍。

  昨天,在宇佐美的面前被京也当成凶手看待的时候,真亏自己竟然能够把怒气压抑下来。如果宇佐美没有在旁边的话,恐怕自己早已失去理智,将那个讨人厌的少年大卸八块了。

  虽然他不是计划中必须杀死的人,但是如果他接下来继续从中作梗,恐怕也只好额外多杀这一个人了。甲斐野如此喃喃自语。

  不知代美是否能够谅解这样的行为。甲斐野不禁大感不安。

  忽然间,双手有种奇妙的感觉。

  定眼一看,两只手掌竟然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啊啊啊啊……」

  甲斐野的脸上顿失血色。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甲斐野再度奔进浴室,脱掉橡胶手套,慌张失措地抓起工业用肥皂,忧心仲忡地洗起手来。这次的忧心仲仲可是发自内心了。

  但是不管怎么洗,从掌心冒出的血红颜色却是一点也没有消失。

  明明手上戴着亚硝酸盐橡胶手套,这些红色的东西到底是何时沾上去的呢?

  此时甲斐野的脑袋突然出现一阵噪声,在思绪的缝隙之间似乎浮起了一个画面。

  那是一座已经化为瓦砾的教会。自己站在瓦砾堆上,一边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叫声,一边将代美的内脏塞回她的身体里。倒塌的方柱将代美的双脚沿着大腿处斩断,怎么找也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不知不觉,双手已经被代美的鲜血染成了红色。

  「可恶!血……洗不掉……血洗不掉啊!代美,救我……救我啊!」

  为了洗掉这些血,甲斐野已经尝试了无数的方法。试过将颜料涂在手上,试过戴好几层的手套,也试过扭断白头翁的脖子,以血来洗血。但是这些方法都失败了。这些受到诅咒的血,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洗得掉呢?

  欲哭无泪的哀嚎声,伴随着从水龙头喷出来的水花声,不断地回荡着。

  太过度的洁癖会让手变得非常粗糙,而甲斐野的手也不例外。在一次又一次的洗手过程中,皮肤会逐渐脱皮溃烂。

  而且,甲斐野的情况非常严重,两只手只能以惨不忍睹来形容。他所使用的工业用肥皂根本不适合拿来洗手。然而,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陷入这样的症状之中。

  由旁观者的立场来看,这样的行为恐怕是难以救药的病态。

  他的手上根本没有血污,一切都是他脑袋里面的幻觉。

  学识丰富的人或许会联想到「麦克白症候群」这样的字眼吧。(译注:Macbethsyndrome,指过度异常的洁癖症状。典故源自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中那个最后得了精神病的麦克白夫人。)

  甲斐野偶然回过神来,发现手上的血污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由得深深松了一口气。

  这一定是代美特地给自己的警告吧。看来,计划得加速执行才行了。

  他走出房间,在走廊上转了个弯,原本贴着深茶色壁纸的墙壁忽然再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赤裸裸的混凝土颜色,显得非常阴森沉重。

  前方出现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甲斐野宛如被吸引了似的,走下那长长的阶梯,他推开铁门,打开了电灯开关。在短暂的闪烁之后,房间内的景象从黑暗中浮现。

  如果要用一句话加以形容的话,这个房间简直就像座被遗忘的神殿……或者该说是一间慰灵室吧。

  在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广大空间中,天花板只吊了三根日光灯管,透出蓝白色的光芒。在光线的照射之下,气氛瞬间改变,成了一个由混凝土构成的冰冷空间。在这样的光源中,就连自己的肉体看起来也非常诡异,皮肤苍白得跟死人没两样。

  房间的中央有座以石块切削而成的厚重石棺。这座特别订制的石棺上刻满了精密巧妙的花纹。

  屋内以石棺为中心画一个正三角形,在三个顶点的位置各放了一个画架,以布覆盖住。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另外一样最近才出现的装饰品,但甲斐野甚至不曾正眼看它一眼,只是在脑袋里烦恼着不知如何才能消除这与日俱增的腐臭味道。

  甲斐野走到最近的一个画架旁。

  轻轻抓住布块的一角,然后奋力一拉。

  欧仁?德拉克罗瓦的『抱起圣司提反遗体的弟子们』。

  布的下面是一幅画。

  这并不是如今正在美术馆中展示的真迹,而是甲斐野自己亲手画的肉笔复制画。

  所谓的肉笔复制画,顾名思义,就是画家拿着画笔与颜料,模仿名家画作所画出来的模仿画。

  就连细节的部分也非常神似,但这幅复制画却有着致命的缺陷,使得它跟真迹完全不同。

  司提反的遗体及抱着遗体的弟子们背后那一片背景,全都被涂成了鲜红色。

  这个红色应该是在画作完成后才被涂上的。红色的颜料被涂上了一层又一层,形成一种凄厉的景象,恐怕足以让所有看见的人眉头大皱。仔细一看,颜料中还黏附着大量从画笔上脱落的猪毛。如果不是以极强大的力量挤压画笔,绝对不会变成这副德行。

  甲斐野满足地点点头之后,又定向另一个画架,同样将布块扯下。

  荷西?德?里贝拉(JosedeRibera)的『圣巴多罗买的殉教』。

  这幅画所描绘的是十二门徒之一的巴多罗买(Bartholomew)即将要被固定在十字架上的瞬间。在蓝天之下,巴多罗买被几个看起来像行刑者的人围绕着。周围聚集了一群观刑的民众,目光中皆流露出了恐惧与好奇心。而巴多罗买本人则仰望着天空,表情恍惚看起来像是脱了魂。或许绝望确实会让一个人出现这样的表情吧。

  这幅画乍看之下也跟真迹一模一样。甲斐野的油画功力可以说是高明至极。

  ——据说巴多罗买是在亚美尼亚(Armenia)被剥皮而死的。

  甲斐野拿起身旁的抛弃式调色盘与画笔,用力地将颜料涂在画上。

  高亢的笑声从半开的双唇间倾泄而出。

  过了一会儿,甲斐野在沉重的呼吸声中,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终于把笔搁下。

  图画中央,画着巴多罗买的位置,整片被涂成了红色。就像『抱起圣司提反遗体的弟子们』一样,这幅画上的红色也透着专注、执着与偏激的思想。

  接着甲斐野来到中央那座庄严的石棺前,跪了下来,抚摸着石棺。

  如果是在正常的光线之下,或许这是一座看起来相当神圣的石棺。但是在蓝白色的光芒之下,却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气息,彷佛是冥界女王的所有物。

  甲斐野推开石棺的上盖。一张极尽空虚的脸孔露了出来。那是一颗早已化为白骨的人头,所有脸部器官皆已脱落,眼球的位置空无一物。白骨的后面则是大量的蓝色玫瑰纸花。

  这副人骨虽然看起来白骨化已久,但却依然有着相当鲜明的质感,彷佛随时会动起来似的。

  「今天的妳依然美丽,代美。」

  当然,骨头是不会答话的。但是过了片刻,甲斐野却微微点了点头,简直像是听见了回答,才接口说道:

  「请妳再等一等,只剩下一个人了。到时候……到时候妳就会在我的眼前站起身来,对着我微笑……对吧?」

  甲斐野因太过感动而流下了眼泪。两道欢喜的泪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似乎永远不会枯

  以一个杀人凶手而言,这两道泪水实在太清高了。

  过去的甲斐野,真的是一个相当清高的人。胸口紧紧怀抱着信仰两个字,并且娶了自己最深爱的女性。完全没有其它的奢望,幸福得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但是,幸福的尽头却在一瞬间来到。

  如今甲斐野的脑袋里,只记得那片因天灾而化成瓦砾堆的教堂残骸,以及在瓦砾堆上疯狂寻找着爱人身影的自己。

  为什么是我……?

  在瓦砾中不断翻找,早已让双手冒出无数血泡。甲斐野看着双手真心里想着。

  为什么是我……?

  他跌坐在地上,拚命搜集着内脏的双手也停了下来,心中只是如此想着。

  主为什么背叛了如此虔诚的我?甲斐野想不出一个答案。

  后来,甲斐野不知尝试了多少次自杀。有时是服毒,有时是上吊,有时是从火车月台跳下。

  在天主教的教义中,虽然为他人牺牲自我与殉教被当成美德,但自杀却是重罪。甲斐野向来受到如此告诫,这些戒律深入骨髓,紧紧控制着他的行为。但是,心中明明清楚这是禁忌,甲斐野却还是想不出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当时的甲斐野,心中的伤痛是如此之深。

  但是他所渴望的甜美死亡果实,却一再背弃了他。有时是没死成,有时是被别人所救,甲斐野的运气之好,只能以不可思议来形容。

  而这也让一直在黑暗深渊里拥抱着绝望的甲斐野重新获得了诅咒上天的力量。

  ——数十年来毫不间断的信仰,竟然是得到这样的回报?胡乱引发天灾,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还不让我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神意吗?我不承认!我绝对不承认,

  充塞于全身的憎恨情感让甲斐野抛弃了自己原本所信仰的教义,投身于那些过去自己向来不屑一顾的异端宗教之中。

  佛教的轮回转世观念曾经深深吸引了甲斐野的心。阿兹特克(Aztec)的宗教观相信被征服的土地原本所信仰的神祇会被阿兹特克的神明并吞并奴役,脑中想象着以前所崇敬的尊贵神子被拉下王座的画面,让甲斐野感到无比愉悦。而巫毒教的死者复活观念,更是让甲斐野兴致盎然。

  但是,最后这些全都让甲斐野有一种搔不到痒处的感觉。

  经过无数的折腾与尝试,甲斐野最后所选择的宗教,竟然是一个将当初自己所深信不疑的基督教诲加以扭曲之后所形成的宗教思想。

  这个宗教思想的重心在于耶稣基督的复活。根据新约圣经的记载,基督在各各他的山坡上遭到处刑,后来却复活了。此部分成为最重要的关键点之一。(译注:Golgotha,耶稣基督受难之地。)

  安息日结束后,雅各布之母玛丽亚、玛丽亚?莎乐美、以及抹大拉的玛丽亚,这三位玛丽来到基督的坟前膜拜,此时天使出现,告知三人基督即将复活。

  甲斐野心想,就是这个!

  「只要让她复活就好了!」

  甲斐野一边颤抖着,一边如此喃喃自语。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

  或许就是这一瞬间,甲斐野在现实与虚幻的境界在线完全迷失了方向。

  他一刻也无法等待,赶紧订制了一个特别的石棺,好用来放置代美的遗体。

  在那场天灾中失去下落的人着实不少。正巧,代美所有的亲戚都因参与结婚典礼而成了瓦砾下的亡魂,因此没有人跟甲斐野争夺代美的遗体。

  甲斐野决定忍气吞声地活下去。在这些肮脏到令人想呕吐的人群之中,假装过着平静的生活,并将自己剩下的人生全部花在让代美复活这件事情上。

  原本是个工作狂的他,开始变得准时下班,每一年的年假也一定放完。

  对于甲斐野这种工作态度上的急剧变化,同事们皆感到相当惊讶。但是问他理由,他却总是笑着说:「我想多花一些时间来陪伴妻子。」

  相信一定有人为此感到茫然不解:甲斐野不是单身吗?

  但是,如今的甲斐野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以三个玛丽亚为祭品,召唤出天使,让代美复活。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而如今,这个工作已经完成一半以上了。

  快了。只要再献上一个祭品,天使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告知代美即将复活的消息。

  忽然间,甲斐野有一个想法。说不定代美根本不是人。有太多的现象只能以这个结论来解释。甲斐野最讨厌触摸人类,但是代美却能让自己安心触摸,而且代美是自己所认定这世界上唯一不污秽的人类。

  如果她根本不是人,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这么一来,自己自杀好几次也没有死,说不定根本不是神佛在戏弄自己,而是代美的保佑呢。对,一定不会错的。

  代美那充满智慧、楚楚动人的笑容即使是在她过世数年后的现在依然有着极大的魅力,可以毫不褪色地在甲斐野的心中被重现。

  如果能够再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即使受到再大的天谴也甘愿。甲斐野早有觉悟要步上一条血腥的道路了。

  如今还看不到代美的身影,但是甲斐野却能够获得暂时的满足。因为……

  「我今天会比较晚回来……嗯,别担心。希望妳别感到寂寞,我一定会尽量早点回来的。」

  甲斐野依依不舍地离开地下室。

  「我走了,代美。」

  因为,甲斐野能够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路上小心,公彦。」

  心爱的甲斐野代美轻声细语地说道。

  甲斐野的胸中感到无比幸福。一定没问题的,她一定可以复活的。

  这样的信念,正是甲斐野活下去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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