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空白

  台版 转自 七夜@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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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S县的郊区,就跟其它的乡下地方一样,人口外流的问题十分严重,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间隔愈来愈大,大自然的景色近在咫尺。

  这里有一户住家,外围被高耸的木墙所环绕,给人一种进得去却出不来的阴感。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摩弥」两个字。

  午夜,皎洁的月光从窗外透入。

  眼前有一间房间,似乎是起居室,却堆满了无数啤酒罐、酒瓶、保丽龙餐盘及塑料容器,大量苍蝇盘旋飞舞。垃圾没有人收拾,经过长时间放置,让整个空间充满了浓浓酒精味及恶臭。房间正中央,一个原本蜷曲着身子与垃圾为伍的男人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他吐出来的每一口气都是酒味,胡渣长得吓人,他的外表已不能用不修边幅来形容了。

  男子缓缓转动红得像猴子的脸孔,望向房间的角落,对着一名少年挤出了又尖又柔的嗓音。隐藏在声音背后的是混浊而浓稠的欲望。

  这个男人,是少年的父亲。

  「京也,过来这边。」

  少年一听到这句话,惊慌地爬向墙角。但是男人并没有放过他,以呛舱踉踉的步伐朝他走去。男人伸出了双手,那模样宛如出现在电动中的僵尸。

  男人来到了少年身边,低头凝视着少年。男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中不带半点身为父亲的慈悲。

  「别这样,爸爸,别这样!」

  少年含着眼泪不断地恳求,希望父亲回心转意。

  但是这小小的心愿并没有实现。

  男人伸出又黑又大的手,朝少年抓来。从指缝之间,少年看见男人露出了泛黄的牙齿笑着。

  那是充满了兽性与嗜虐性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理性。

  好像从来不曾关过的电视中传出了搞笑艺人的爆笑声,却不知为何异常清晰地传入了少年的耳中,更加深了他心中的寒意。

  那笑声,宛如是在嘲笑着遭受蹂躏的少年。

  张开眼睛的时候,时钟指着午夜三点。距离就寝的时间,才经过两个小时而已。好不容易才睡着,却这么快就醒了。

  心脏依然因那恶梦而剧烈跳动着。

  「为什么……为什么又……不是早已遗忘了吗……」

  这几天,京也的身心状态差得不能再差,睡眠障碍与恶梦接踵而来,心悸与手指的颤抖从来没有停过。

  然而更可伯的是,这些都是京也相当熟悉的症状。

  七年前,京也亦曾为相同的症状所苦。因此,京也非常清楚接下来要面临的状况。

  「为什么……让我又想起来了……」

  京也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原本以为早已克服了心理障碍。最近几年都没再做那个梦,记忆也早已风化了。没想到,一切都是自己太天真了。恶梦就像埋藏在体内灰烬中的火种,随时都在等着复燃的机会。

  那是一段绝对忘不了的过去。那是让京也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原点。那是从年幼的京也脸上夺走笑容的狂风暴雨。

  不管逃到天涯海角,记忆都会伸出长长的手朝自己追来。无法假装遗忘,因为身上无数伤痕随时都在发出哀嚎。这是京也总有一天必须面对的宿命。但是京也选择了逃避,将所有记忆尘封。

  「……应该有七年了吧?」

  与宇佐美风香的意外邂逅,解开了禁忌的封印,让不愿想起的回忆宛如潮水般涌出。那是京也早已遗忘的儿时回忆,同时也是京也遭父亲凌虐的可怕回忆。这些回忆是如此鲜明,宛如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京也与宇佐美的交情,终止于京也的父亲被杀死的不久前。那时候,两人都是国小四年级的学生。

  她当时是京也的同班同学。虽然现在的她有着一副开朗的性格,但当年的她却是个只会在教室、图书馆与保健室这三个地方来来去去,身体虚弱且个性阴沉的少女。

  一天到晚低着头看书,刘海总是盖住了大部分的脸庞。其它男同学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幽灵」。

  唯有京也知道,每当她偶然抬起头来露出坚定内敛的表情时,那容貌之美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一开始,是京也主动向她攀谈。

  京也以故作老成的语气问道。

  她以宛如细蚊般的声音答了一声「嗯」。

  「不如跟我去踢足球吧?」

  「不要,我对运动不拿手,而且我不喜欢跟一大群人一起玩。」

  她说完这句话,便又将视线移回书本上,不再理会京也。京也无话可接,只好悻悻然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其它同学们看着京也,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诉说着「果然踢到铁板了吧」。

  恼羞成怒的京也决定对她发动猛烈攻势。一天到晚拿借文具、借作业当借口去找她。

  两人交谈的次数逐渐增加,交情的进展却很慢,过了好久好久,两人才成为所谓的亲密好友。

  她不喜欢和一大群人在一起,因此每次游玩都是她跟京也两个人。

  炎炎夏日之中,京也带着她去了很容易抓到青蛙的田间小径还有很容易抓到蝗虫的草原。这些地点原本都是京也心中的秘密。

  她则带京也去了她的秘密洞窟。那洞窟原本似乎是个防空壕,不算太深,走进去却有一种身处秘境的错觉,彷佛自己成了探险队。洞窟里面阴凉舒适,待在里头可以让人忘却夏天的炎热。

  京也叫她「阿风」,她则叫京也「阿京」。每当看见她露出笑容,京也总是会跟着笑逐颜开。

  有一天,朋友取笑他们简直是夫妻,京也一羞之下急忙否定,转头却看见站在身旁的她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京也心想不妙,急着想要将功赎罪,于是便向她提议玩起了当时班上正流行的「交换日记」。第一天先由京也写,京也开头第一句话便向她道歉,表示自己已深深反省。

  隔天,京也起得比平常要来得早。他到学校去把日记塞进她的抽屉中,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一天。

  但是京也的心中其实是忐忑不安的。

  当天的京也过得度日如年,即使是待在家里,他也像一只被关在栅栏里的熊一般惊惶不安地绕着圈子,还遭到姐姐的呵呵讪笑。

  隔天,京也拿回了日记,看见她开头第一句话写的便是「我原谅你」这几个字,不禁松了一口气,开心得好像要飞上天。

  日记就这样来来回回交换了好几次,两人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宇佐美过去极少提及她自已的事情,因此日记中所写的每一件事都让京也感到非常新鲜。例如,她写到所有亲戚都称赞她的飘逸长发非常好看,所以她一直舍不得剪。最后,她以可爱的文字写着这么一句话:

  「阿京喜欢我剪短头发吗?」

  京也一看到这一句,心中不禁扑通乱跳。当时京也好像回答「剪短比较好」,但如今记忆已变得极为模糊了。

  只有自己知道很多关于宇佐美的秘密,这让京也有一种优越感。

  当时,京也同年级的班上正发生前所未有的告白热潮。

  每天都可以听见某某人与某某人开始交往的小道消息……宇佐美似乎对这现象显得很排斥,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态度而已。

  除了京也之外,宇佐美不跟班上任何人讲话,所以在这波告白热潮之中她一直是旁观者。不过,只要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其实她对这股热潮颇为在意。

  就在这段时间,他们两人间出现了奇妙的现象。

  上课的时候,京也偶尔漫不经心地朝她的座位望去,会发现她正在看着自己。但是一旦两人视线相交,她又会急忙转过头去。像这样的状况发生了好几次,京也曾绕着圈子问她为什么看着自己,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承认有这回事。

  有一次,京也故意趴在桌上假装在睡觉,却是瞇起眼睛在观察宇佐美。

  宇佐美的乌溜溜大眼睛,若有意似无意地朝自己望来。京也见她的美丽眼眸深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心脏不禁又开始剧烈乱跳。

  或许是受到告白热潮的影响,从这天之后京也变得不敢直视宇佐美的目光了。

  如果趁着这股告白热潮对她坦白自己的心意,搞不好能和她成为一对。但是……也搞不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京也害伯破坏两人的关系,只能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烦恼。但是,京也愈来愈无法忍受见不到她的日子。

  等她下次把日记送回来的时候,就在日记上跟她告白吧——京也暗自下定了决心。

  如此一段青涩的恋情,在现在的京也眼中只能以愚蠢两个字来形容。

  不久之后,日记终于回来了。

  但是,京也再也没有机会将这本日记交到宇佐美手上……

  因为就在这个时期,京也的父亲被雇主开除了。

  此时,京也强制中断了回忆,不愿再想下去。如果继续沉浸在回忆之中,刚刚所做的恶梦将会再次涌上心头。但是,却彷佛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在京也的胸口,令他无法完全斩断思绪。

  自从姐姐杀了父亲之后,京也一家人便遭到媒体的大肆报导,最后连老家也住不下去了,只能搬家另觅住处。

  但是搬了家之后,他们也没办法过平稳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没有男主人的家庭很容易受到世人注目的关系,总是会出现一些人把京也的家庭秘密散布出去。有时是附近邻居,有时则是母亲打工地点的上司,就连京也学校的老师也不例外。

  谣言在人群之中的蔓延速度,跟传染病一样快。

  如此一来,京也一家人只能再度搬家。

  杀害父亲的十字架沉重地压在京也一家人身上。面对社会的无情逼迫,京也一家人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任他们不断把「谣言」当成娱乐的手段,直到世人厌烦了为止。

  京也一家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祈祷这件事早日淡化,再也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存在。在那天来临之前,自己一家人只能活得偷偷摸摸,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这个愿望是如此平凡而微渺,但京也他们却是搬了五次家才达成。

  看开一切的京也心里早有觉悟了,他将一辈子背负这个罪业。

  如今的母亲似乎早已遗忘了当年那件事,每天忙于工作。虽然她从事的是事务性的工作,但毕竟年纪已大,想必一定做得非常辛苦。跟当年比起来,现在的母亲已变得积极开朗得多,却依然是绝口不提当年的事。

  摩弥一家人之间所存在的疏离感,或许就是源自于这个心中的包袱。

  不知何时开始,一家人不再共进晚餐了。由于母亲每天都得工作到很晚,兰会先用保鲜膜将母亲的晚餐包起来。至于京也,则养成了在自己房间吃晚餐的习惯。如此一来,兰当然也只能独自一人吃晚餐。

  三个人各自生活,简直不再像是一家人了。

  京也转头看了一眼时钟。所剩时间半长不短,实在很难决定该不该再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

  他的脑袋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久未见面的宇佐美虽然剪短了头发,却是出落得美艳动人。那个时候,京也的坏习惯又发作了。每当京也看到美丽的女人,就会在脑中思考杀害这个女人的方法。要怎么做,才能以最完美的方式杀死这个女人呢?京也此时突然回过了神来,不禁咬住了下唇。自己的坏习惯,竟然连青梅竹马的宇佐美也玷污了。

  当然京也并没有笨到将这丑态表现在脸上,但是心里却是尴尬得不得了。

  话说回来,以当时交谈的内容来判断,她似乎并不知道京也转学的理由。

  她似乎不知道京也是个导致父亲遭杀害的凶手。

  如此可怕的案件,如果她知道的话,绝对不可能遗忘。或许是别人没有告诉她吧?老师跟双亲联合起来对年幼的孩子隐瞒这件骇人听闻的案件,这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没有送别会,没有办正式的转学手续,甚至连交换日记也来不及交给宇佐美,京也就这么转学了。

  当时的宇佐美一定感到晴天霹雳吧?搞不好,她心里一直认为京也背叛了她。

  直到与她重逢之前,京也一直将这份罪恶感连同与她有关的记忆尘封在内心深处。

  京也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是卑劣的行为。以当时的状况来说,如果不选择遗忘的话,恐怕自己将会难过得再也无法重新振作。只要忘了一切,就不用为感伤所苦。

  ——呜……呜……

  忽然间,京也听见了啜泣声,不禁抬起头来。

  「是谁?兰吗……?」

  啜泣声是从房间角落的阴暗处传来的。

  「是谁在那里?」

  啜泣声顿时止歇,接着一道身影从房间角落奔来,穿过京也身边,拉开门冲出了房间。以体型来看,这个人的身高比妹妹兰还要高一些。

  京也急忙追着那道身影出了房间。来到房门外,朝楼梯处望去,京也看见有一个人正把手放在楼梯扶手上,怒目瞪视着自己。

  从窗外透入的月光只照亮了那个人肩膀以下的部位。似乎是个小孩子,身上的穿著非常单薄,只穿了一件短裤及一件条纹衬衫。长相完全看不清楚,只有一对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京也心想,不可能,这个家里面不可能出现母亲跟妹妹以外的人。

  「你……是怎么进入我房间的?」

  京也这句话还没说完,那道人影已经转身缓缓走下楼梯。仿佛在暗示着京也:跟我来。

  「等一下,你到底是谁?」

  京也下到了一楼客厅,看见那道人影正站在门口脱鞋处等着。那道人影一看见京也,便转身出了大门,明显是想要把京也引导到某个地方。

  「该死!」

  这突然的事态让京也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但这样的节骨眼,又不能按兵不动。

  京也先从橱柜中取出了手电筒,接着胡乱穿上鞋子,便冲出门外。

  外头的风意外地寒冷,京也一时之间忍不住缩起了身子。往四处一张望,便看见那个侵人、者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庭院里望着自己。

  「……找到你了。」

  京也谨慎小心地慢慢走近。眼前的可疑人物连续三次转身拉开距离,最后终于逃到了仓库边。可疑人物没有再向后逃走,因为后方已经无路可逃了。

  京也举起手电筒,正想要照清楚侵入者的脸,此时侵入者却做出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侵入者朝着仓库门口走去,接着竟然整个人陷入了门内。京也被这突然发生的惊人景象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愣愣地看着前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当手电筒的光照到仓库上时,眼前只剩下一座有着乳白色外观的平凡建筑。

  京也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在门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门把使劲。伴随着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仓库门完全被打了开来。

  京也迅速以手电筒的灯光在仓库里头绕了一圈。侵入者像烟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看见积得厚厚的灰尘及无数的纸箱。

  「这不可能……」

  京也再一次仔细凝视。郁积在仓库内的空气受到些许扰动,一股霉臭味窜入鼻孔中。

  偶然间,京也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半开的纸箱上。于是他将手电筒咬在嘴里,把两手伸进纸箱内掏摸了起来。

  这些大量堆积的纸箱都是自从家里出了命案之后不断搬家所造成的结果。由于搬家次数实在太频繁,行李刚拆开来不久便得重新打包。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烦的家人们干脆把一些行李拆也不拆便塞进仓库中。久而久之,这些东西便随着记忆被遗忘了。

  「这是……」

  京也拿出了一本横式笔记本,封面早已老旧褪色,上面写着一排字迹拙劣的文字:「摩弥京也、宇佐美风香交换日记本」。

  京也心中一惊。

  这就是当年自己跟宇佐美的交换日记,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原本还以为经过那一连串事件之后,这日记本早已失落了。

  回到房间之后,或许是因为过度紧张所造成的反作用力,京也突然感到无比疲累。

  把笔记本放在桌上,正要翻开第一页,京也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彷佛一阵电流瞬间传遍全身。内心的本能似乎正在大喊:「别翻开那本笔记本!」

  为什么……?

  迟了片刻之后,理性开始分析起了本能的警告背后所代表的意义。这本笔记本里头想必记录着自己遭父亲凌虐的种种经过,以及为了让宛如地狱般的痛苦情绪获得舒缓而写下的各种诅咒之语吧。

  但是,如果不藉由翻开这本笔记本来克服过去的一切,自己将一辈子遭受恶梦的折磨。那绝对不是自己所乐见的结果。

  既然如此——如今也只能咬紧牙关接纳笔记本中的一切了。

  不知不觉,京也的皮革手套中充满了汗水。那种感觉相当不舒服。京也再一次触摸笔记本封面。霎时间宛如有无数虫子从背脊上爬过,他的呼吸变得紊乱,脑浆仿佛遭到粗鲁的搅拌。

  「为什么,我连一本笔记本也不敢翻开?」

  京也不禁咬牙切齿,深深鄙视起了意志力薄弱的自己。

  接着,京也把心一横,带着满腔的怒火用力翻开了笔记本。力道之强,几乎将笔记本撕破。就在这一瞬间,一阵尖锐的呼喊声钻人京也的耳中。

  「别这样,爸爸,别这样!」

  父亲那又粗又黑的巨大手掌。

  手指的缝隙。

  泛黄的牙齿。

  阴狠而残酷的笑容。

  不断摇晃腰部的父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宛如电影的镜头交错手法一般,遭受凌辱的京也与电视上哈哈大笑的搞笑艺人交错出现在眼前。

  两幅景象逐渐交融,形成了一幅恶梦般的画面。

  任何事情不顺父亲的意,就会挨揍。

  只要说出自己的意见,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父亲的模样,宛如残酷与嗜虐的恶魔。

  京也只能抱着一丝一毫的微小希望紧咬着牙齿忍耐。

  但是父亲的虐待手法却是与日俱增。

  京也这才发现,抱持希望只会让父亲更加开心。

  于是京也的感情慢慢死去。

  父亲已无法满足于单纯的殴打。他用尽各种花招来施加在京也身上上,逼出京也的情绪,蹂躏京也的稚嫩感情。

  京也渐渐知道,怀抱希望并不具任何意义。

  「咕!」

  意识被拉回现实的京也,察觉自己正不断持续着粗重的呼吸。胸口彷佛受到了压迫,几乎快要窒息。京也以手套在脸上一擦,发现整个脸上全是湿淋淋的汗水。

  宛如忘记了怎么呼吸似的,身体每一吋肌肤都在渴求着氧气。

  逐渐恢复冷静之后,朝桌上一看,京也不禁喃喃自语:

  「看来……我再怎么挣扎也没用。」

  桌上的笔记本一页都没有翻开。刚刚用力翻开笔记本的动作原来只是自己的幻想。

  回想起来,刚刚把京也引诱到仓库的那道人影,不正像是小时候的自己吗?或许是从前的京也无法原谅自己选择逃避与遗忘的做法,因此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给予自己警告吧。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从自己手中逃走。原本以为早已遗忘的憎恨回忆会在最可怕的时间点突然涌上心头,水远无法摆脱。

  京也的脑袋深处,有另一个自己正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状态。难道是睡眠障碍引发了幻视吗?还是自己终于已经发狂了?

  「该死!」

  京也抓起桌上的笔记本,丢进垃圾桶。

  干脆把它烧掉吧?不,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烧掉笔记本也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如今依然凌虐着自己。

  睡眠障碍本身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最可怕的是突发性的愤怒与破坏冲动。京也是个临界之人,摇摆于正常与异常之间,原本就充满了不安定的要素。

  一旦失去了理性,会造成什么结果呢?

  京也拥有两张脸,一张是面对南云御笠及其它人的脸。冷漠无情、爱好孤独的摩弥京也。

  另一张脸,则是不断寻找着尸臭,不断追求着虐杀案件的京也。渴求鲜血与争斗,残酷无比的bloodyutopia管理者凡采尼。

  这并不是所谓的双重人格或是双面性格,有摩弥京也就有凡采尼,两者是密不可分的。

  bloodyutopia是一个污秽不堪、毫无人性的渊薮。而在这渊薮里,集憧憬与羡慕于一身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在他人眼中看来,自己想必是个冷酷而心胸狭隘之人吧。但是在自己看来,必须互相依赖才能生存下去的其它人,反而才是孤独恐惧症的患者。在紧要关头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信任的,除了自己之外。唯有摩弥京也才拥有控制、操纵摩弥京也的权力。这样的观念,一直存在于京也的脑海中。

  忽然间,京也感到好奇,自己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带着这样的观念呢?

  小时候在乡下带着宇佐美满山遍野地游玩、笑容中充满了真诚的摩弥京也,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京也缓缓拿起了左轮手枪,看着那冷酷、无情的外型。在这手枪的面前,任何是非曲直都是没有意义的。金属的枪身触手冰凉。京也按下锁片,让弹巢弹出,塞进一颗子弹,接着让弹巢旋转,扣回弹巢。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将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如果这丑陋、荒谬的现实全都是一场恶梦的话,这颗子弹或许可以结束这场恶梦。一觉醒来,自己将会再度回到那风光明媚的乡下,躺在柔软草地上,宇佐美正坐在身旁带着温柔的笑容看着自己。如果跟她说自己做了一场恶梦的话,她肯定会笑着骂一声「笨蛋」。

  京也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被寂静所笼罩的房间内,只响起了清脆的击锤撞击声。

  京也不禁苦笑。没错,自己竟然忘了这最简单的道理。

  ——这世界是永无止尽的地狱,不管逃到哪里都一样。

  「我竟然还抱着这种天真的幻想……」

  人生不过百年,能逃到何时呢?这个世界上,又岂有安息之地?

  人世间,宛如无穷无尽的杀戮战场。

  不知不觉,黑暗已渐渐散去,曙光从邻家屋顶上探出了头。

  京也对着朝日,立下了誓言。

  一个极尽空虚的誓言。

  不会有人知道的誓言。就算做到了也不会受到称赞的誓言。

  ——努力当一个平凡人。

  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临界之人来说却是无可取代的尊贵信念。

  但是,誓言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之内便以最糟糕的方式破灭。

  现在,京也正坐在长椅上,不停地喘着气。向来懂得掌握分寸的京也,今天却做了过量的运动,因此落得这副模样。他的心情差得不能再差。

  奔出家门的京也,来到了市民体育馆。这里有各式各样的运动器材,入馆费也便宜,所以京也平均每个月会来这里运动两次。今天是星期一,不是假日,所以来运动的人不多。

  京也以挂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再度跨上跑步机。

  将速度设定为最高速的下一级。

  由于休息得不够久,跑没两分钟便开始气喘如牛了。但是,京也就是不想休息。

  或许,京也心中在期待着自己刚刚跟御笠提过的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runner’shigh)吧。如果能够以大到难以抗拒的快感将心里面的感伤冲去的话,就算因此变成废人也没关系。

  京也就这么跑了二十分钟。原本以为运动可以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却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肌肤的柔软触感依然残留在自己的手指头上。

  今天,京也招待御笠来家里玩,却差一点在家中杀死了她。

  回过神来的京也发现自己做下了这种蠢事,不禁惭愧得冲出了家门。整件事只能用无可救药来形容。

  如果那时候兰没有及时走进房间的话,真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

  南云御笠跟自己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如果她继续过着和平安定的生活,就不会跟自己有任何交点。

  更可笑的是,让自己和她扯上关系的关键人物竟然是令整个城市人人自危的杀人魔。

  京也不断地欺骗她,甚至将她的好朋友逼得自杀,却只能将这些事深藏心内。

  ——亏你能够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她说话。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难道没有丝毫的愧疚吗?

  躲藏在暗处的另一个自己如此呢喃说道。

  怎么可能不感到愧疚?其实,京也好害怕与御笠相处。

  所以才想把她杀死吗?

  因为喜欢才杀人?还是因为讨厌才杀人?这是不久前在美术馆自己问出口的问题。

  京也曾经幻想着以刀子插入御笠的胸口肋骨之间。这让京也产生一种类似射精的快感,就好像把一颗美丽的果实压成烂泥一样,甜美的感觉充塞在京也的胸口,让全身细胞都亢奋了起来。

  做着这种幻想的时候,京也深深感觉到自己确实是世人口中所说的异常者、错乱者。但是,如今这些梦幻般的快感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无止尽的自我厌恶。仿佛自己不再是凡采尼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自从遇到宇佐美之后,自己就变得怪怪的。

  接下来恐怕还会愈来愈严重。此时只要能让自己继续待在临界在线,不管尽再大的努力也在所不惜。尤其是逐渐失去的「理性」,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必须重新找回来。

  最保险的做法,就是不要再与南云御笠扯上关系。对自己而言,御笠是唯一的不确定要素。

  或许是不够专心的关系,京也忽然间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跑步机上。

  连做出防护动作的力气也没有的京也,摔得惨不忍睹。不管怎么用力吸气还是觉得氧气不足,胸口感到无比沉重,他只想永远倒着不要再站起。

  身旁一个正在锻链胸肌的精壮男人露出担心的神情走了过来,京也举起手制止他继续靠近。一时喘不过气,连话也说不出来。

  过量的运动并没有让大脑分泌脑内啡(endorphin)。但这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只有每天定期跑步的人才能获得脑内啡所带来的快感。

  bloodyutopia的居民们把京也当成了神一般膜拜、崇敬。

  但如今的京也早已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接受那些尊荣。

  一瞬间,靠过来想要帮助自己站起的人都变成了父亲的模样。

  京也低着头不去看他们,只是凝视着地板。当然,京也心里很清楚,这些人只是为自己担心的一些善良市民而已。

  但是,京也没有勇气抬头再次确认父亲的幻影是否消失了。

  好想杀了他们。好想在看见他们的脸之前将他们的脸全部捣毁,一个不留地杀死。

  好想大喊救命。

  但是,自己能向谁求救呢?如今自己的脑袋随时会失去理性,绝对不能再靠近御笠。当然,也不能向兰求救。难道要向位于计算机屏幕另一端的bloodyutopia居民们求救吗?那些人要是看见了现在京也的模样,恐怕会大失所望地叹着气离去吧。

  京也望着地板,只希望明天早点到来。

  今天是个令人难以继续忍受下去的日子。

  一滴汗水流过鼻尖,朝着地板滴落,逐渐加速。在汗水接触地板的那一剎那,时间彷佛有了片刻的停顿。对现在的京也来说,那空白的片刻停顿好长好长。

  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转。

  如果不这么说服自己,将没有办法再站起来。

  那是闷热的一天。

  虽然前几天也很炎热,但今天却是变本加厉。高挂空中的艳阳不断地将灼热的日光洒落地面。

  京也将上半身倚靠在生锈的钢柱上,冷眼看着前方两人的互动。

  甲斐野正不断地出言安慰心情沮丧的宇佐美。京也数次忍不住想要别过头去。

  宇佐美对甲斐野大为倾倒,京也看在眼里实在很不是滋味。

  那个名叫儿玉美佐子的美术馆馆员已失踪好一段时间了。

  如今京也与甲斐野正陪着宇佐美再一次到儿玉的家里确认她是否在家。

  儿玉如今在哪里,京也心里早已有数,所以原本拒绝陪同宇佐美前来。但是,京也拒绝之后,宇佐美却去找了甲斐野陪同。京也一听到这个结果,心里尽管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跟着来了。

  甲斐野数次趁着宇佐美不注意的时候偷眼望向自己。看来自己的存在不知不觉对甲斐野造成了牵制的作用。

  一旦视线相交,甲斐野总是会先移开视线,可见得这个人非常谨慎小心。

  ——幸会,我的同胞啊。

  如果笑着对甲斐野说出这句话,他一定会吓一跳吧。

  话说回来,甲斐野的手法之拙劣,甚至超越了自己的预期。

  第一个受害者宇野抄子与甲斐野公彦之间并不相识,没有丝毫瓜葛。换句话说,甲斐野杀了一个陌生人。但是,第二个受害者儿玉却是甲斐野的同事。

  杀人案件之中,有八成的凶手都是被害者认识的人。

  警察对这一点当然也很清楚,所以一定会从被害者的亲朋好友开始调查起。

  近年来,警察的破案率年年下滑。

  有人说,这是诈欺之类智能型犯罪的手法愈来愈巧妙,让案件愈来愈复杂的关系。但是,杀人案件的破案率却一直维持在90%以上。

  这现象乍看之下似乎很不可思议,其实仔细一想就可以明白其中道理。警察只要把家人、朋友、同事等等被害者周遭之人全部调查过一遍,通常都可以找出凶手。换句话说,虽然时代不断在改变,杀人案件的凶手却多半是冲动行事且思虑不周的。跟其它类型的案件比起来,杀人案件的凶手其实单纯得可爱。

  由此可以知道,杀人案件的凶手如果想要长期躲过警察的追查,就必须挑毫无关系的人来杀。「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也是采取这个方法。

  京也在调查过第一个受害者的情报之后,本来以为凶手是个行家,但是现在,京也发现自己太高占甲斐野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发生了意外的状况,使得甲斐野非杀死儿玉不可。

  最有可能的意外状况,就是儿玉对甲斐野产生了怀疑。

  当初在月森美术馆见到儿玉的时候,她似乎非常在意甲斐野的一举一动。甲斐野与儿玉认识很久了,或许儿玉已经隐隐察觉甲斐野在暗地里所干的勾当也不一定。

  如今甲斐野就在眼前,京也实在很想直接了当向他问个明白,可惜宇佐美也在场,不方便问出口。

  如果是为了灭口而杀害同事,还算情有可原。但是,一个会被同事察觉不对劲的杀人魔,未来的路大概也不长了。

  当京也在脑中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现实却有了预料之外的变化。

  「阿京,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宇佐美的责骂声刺入京也的耳中。

  「如果你要继续说甲斐野先生的坏话,就回去吧!」

  京也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体温从指尖开始迅速流失。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宇佐美对甲斐野的信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京也忍不住为宇佐美担心了起来,只希望她不要成为继儿玉之后的下一个牺牲者。

  但是,看着与宇佐美亲密交谈的甲斐野,京也心中却又燃起一股彷佛掌上珍宝被夺走的不快感。这份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只是在闹别扭而已。

  京也于是转身离去。

  儿玉的失踪,对自己而言不痛不痒。所以,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对宇佐美说的话。讲一些虚伪言词来安慰她当然不是不行,但那都是无意义的谎言。

  需要欺骗的对象,有御笠一个就已经够头痛了,千万别再增加了。

  京也不得不承认一点。

  如今宇佐美需要的并不是对儿玉的失踪毫不关心的京也,而是假装关心的甲斐野。如果此时有一个人必须离开,那个人一定是自己。

  但是,甲斐野能够得意的日子肯定也不长了。

  在京也临走之前,曾试探性地问宇佐美想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宇佐美确实曾亲口说过「我想知道」。

  京也偶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距离儿玉的公寓已颇为遥远了。

  但是,脑袋中却还带着一丝犹豫。

  揭穿甲斐野的谎言,真的是正确的做法吗?

  宇佐美在知道真相后,肯定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不,既然她说出了「我想知道」,表示她心里已经有所觉悟了。除了相信她之外,自己没有第二个选择。

  就算被宇佐美憎恨也没关系,就算从此不相往来也没关系。

  京也唯一的希望,是当宇佐美知道真相之后,仍能展现出她的坚强。

  闭上眼睛,眼皮内侧似乎可以看见昔日带着天真笑容的她,耳中仿佛可以听见她那清澈动人的声音。

  从前,自己是那么地喜欢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是,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却会将她推向不幸。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悲伤啜泣,就像当年被戏称为「幽灵」的时候一样。

  京也不禁握紧了拳头。

  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该怎么做,其实心里很清楚。

  京也缓缓张开双眼。

  ——鼠李,我会揪出你的狐狸尾巴。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我们坦诚相对的时候。

  京也带着冷酷的笑容,在心中如此发誓。

  甲斐野身为一个越界之人,却能表现出一副正常人的模样。

  京也忽然察觉,自己的心情之中包含了几分对甲斐野个人的忌妒。

  在黑暗之中,白色的风衣异常地醒目。以橡木的零碎木材制成的地板,多多少少都吸收了京也所发出的声音。

  直到现在,京也还是无法习惯甲斐野家的诡异装潢。

  京也迅速移动,却不带丝毫脚步声。

  只要发出一点声响,便意味着死亡。

  如今,京也正焦急地在甲斐野家中来回穿梭,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点。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京也正想要侵入甲斐野的屋子时,却被御笠跟踪在后,不得已,只好带着她一起在屋里进行搜索。没想到,甲斐野却提早回来了,京也只好赶紧指示御笠躲起来,自己也到处寻找着藏匿之处。

  这个屋子里的每一间房间都有着不同的风格,包含壁纸的颜色也不大一样。有暖色系、乳白色系、以及模拟木材纹路的壁纸。在这五颜六色、令人眼花撩乱的屋子里绕了一会儿之后,京也心里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在玩着一场没有胜算的捉迷藏。

  走进天花板高得异常的接待室,这里只有一张木制桌子及一把倚靠着墙脚的大提琴。起居室里,则有一整套厨房设备及一张餐桌。每一个角落都整齐得只能以病态来形容。还有几间房间似乎没有被使用,里头空空如也,一看就知道无处可以藏身。

  这间屋子不但宽广,而且家具比预期中还要少得多,让京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要从窗户逃走也是不可能的事,这里的窗户都太小了,而且只能打开六十度。如果硬是将玻璃打破,一定会引起甲斐野的注意。

  对一个单身者而言,这栋房子本来就显得过大。所以房间太多、东西太少也是很合理的事。但是,没想到东西少到这个地步。在这样的空间中,实在很难找到适合躲藏的地方。

  京也打开下一扇房门,发现这里似乎是甲斐野的寝室。美术资料在床边堆积如山,还放着一副备用眼镜。

  京也持续着打开房门、叹一口气、关上房门的动作。

  甲斐野是否会察觉有人入侵呢?

  照道理来说,察觉的机率不大,毕竟自己已经尽可能做到不留下任何痕迹了。

  但是,京也向来习惯为自己预留后路。何况,这次赌上的并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御笠的。过于慎重总是好过心存侥幸。

  一想到甲斐野有可能发现入侵者,可怕的想象便接踵而来。

  如果要寻找入侵者,衣橱一定是第一个查看的地方,御笠被发现的可能性非常大。看来t必要想个方法把御笠救出来。

  想到御笠,京也的心头便无法保持冷静。

  刚刚临走前,御笠脸上的惊恐表情再次浮现在脑海。

  早知道会让她露出那种表情,当初就应该早点跟她断绝往来才对。如此一来,她今天也不会跟踪着自己来到这个地方。

  但是,京也就是没办法在日常生活之中与御笠划清关系。结果,很不凑巧地,甲斐野又提早回来了。原本设想周全的计划竟然全都变了样。这是一种惩罚,因自己忘记了自己的本质,沉溺于平凡的日常生活,甚至乐在其中,所以才受到了这种惩罚。这么一想,这一连串的意外状况也就显得很合理了。

  想要让她待在自己的身边,是因为自己喜欢她吗?还是想在身边留一个随时可杀之人?

  京也已经连续三次想要杀死御笠了。在摩弥家一次,在企图侵入甲斐野家时一次,侵入后又一次。

  在御笠面前失去理智的次数多到连自己也感到惊讶。这股冲动明显已经危及了正常的意志。

  与御笠一起走下去的心愿,果然只是美梦一场吗?

  京也胸口充满了寂寞感,仿佛一阵孤寂的风灌入了心中。但是,那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感伤立刻被压抑,京也继续思考着该躲在哪里才能不被甲斐野发现。

  偶然之间,京也感到一片冷气穿过两脚之间,不禁停下了脚步。

  壁纸延伸到此处便中断了。眼前是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阶梯,以及宛如由无尽阴影所凝聚而成的黑暗空间。

  4

  自从踏进家门之后,甲斐野公彦便感到不太对劲。

  但是,甲斐野不明白这股感觉到底来自何处。他走进了由接待室改建而成的休息室。房间墙壁上无数昆虫标本静静地迎接着他的归来。这所有的标本部是甲斐野亲手制作出来的。对甲斐野来说,这房间就是一个能让自己心灵获得平静的空间。

  打开电灯,将公文包放在由整块山胡桃木切削而成的厚重书桌上,整个人往摇椅上倒去。摇椅发出了吱嘎声响,以最舒适的角度承受了甲斐野的肉体。

  好想就这么沉沉睡去,但总不能一整晚穿着外套睡在摇椅上

  而且,还没向代美打招呼呢。今天早上急着出门上班,没有多陪陪代美,晚上应该陪着代美一起睡,以做为补偿。

  甲斐野脱掉外套,挂在暖炉旁的衣架上。

  忽然间,甲斐野又感到一阵不对劲,而且比刚进家门时还要更加强烈。

  一种自己的圣域已遭到蹂躏的直觉。

  甲斐野望向书架,瞇起了双眼。

  有一本书的位置不对。

  昆虫标本类的书籍中,「蝴蝶标本」的专业书籍与「蝴蝶、蜻蜓标本」的专业书籍位置对调了。如果是一般人,或许只会认为是自己放错了位置,但甲斐野公彦并不是一般的人。

  甲斐野公彦非常清楚自己的洁癖与对东西摆放位置的坚持有多么严重。

  就连一本书,只要不是放在自己决定的位置上,就会感到无法平静,甚至是全身不舒服。

  「有人进来过……说不定还在家里。」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是即将达成长年宿愿的非常时期,心里自然也会更加保持警戒状态。何况今天早上,甲斐野才体认到自己的处境可能比自己原先的预料还要危险。

  难道是早上制作蝴蝶标本的时候,自己把书放错了位置却没发现吗?虽然可能性非常低,但似乎也不是绝无可能。

  甲斐野此时忽然想到,自己平常准备好的那样东西正可以应付这样的状况。

  于是甲斐野朝房间另一侧的摆饰架定去。

  就在这时,细微的声响传入了甲斐野的耳中,似乎是吞咽口水的声音。但是,听不出来声音来自何方,似乎很远,也似乎近在咫尺。

  ……是我听错了吗?

  甲斐野谨慎小心地从架上拿起一个底片盒。

  但盒中所装之物并非底片。

  甲斐野一边向着左右张望,一边回到书桌旁。

  打开盒盖,里头是黑色的粉末。这是在各大卖场玩具模型专区都可以买得到的铝粉。

  甲斐野将有着硬皮封面的蝴蝶专业书籍再次从书架上取出,放在桌上,从抽屉中取出笔刷,轻轻伸进胶卷盒内沾了一点铝粉。

  甲斐野接着以笔刷的前端对准封面中央附近轻轻刷下。此时的力道不能太强也不能太弱,一开始相当难拿捏,但如今做起来已是驾轻就熟了。

  一看到封面上浮现出来的指纹,甲斐野的思绪全被染成了鲜红色。

  甚至差点因一时激动而过于用力,毁了指纹的模样。

  他再次以笔刷抹了一些铝粉上去,然后把过多的铝粉刷掉。指纹变得更加明显了。接着将透明胶带压在上头,将指纹保存了下来。

  甲斐野把印着指纹的胶带拿到台灯灯光下仔细审视。

  采集指纹的方法很多,而使用铝粉的方法是日本警察鉴识课所正式采用的方法之一。与碘熏法之类其它手法相较之下,铝粉采集法可以取得物体表面上的各种物质,算是用途相当广的方法,但缺点是使用起来需要一些技巧。(译注:碘熏法是一种利用碘的挥发性来采集指纹的方法。将碘放在靠近指纹的地方加热,空气中的碘分子就会让指纹显现出来。)

  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甲斐野不会吝于付出辛劳,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可恶!果然没错!」

  这些指纹一看便知道不是自己的指纹。人类的指纹大致上可以分为涡状纹、蹄状纹及弓状纹三种。即使是同卵双胞胎,指纹也不会一样。

  每个人的指头上都有一圈一圈的细线,宛如树木的年轮,这称为细隆线。

  这些排列成同心圆状的细隆线与第一指关节附近的横向细隆线相交时,有时候会产生三角地带,这些三角地带就称为三叉。

  有两个三叉的指纹称为涡状纹,有一个三叉的指纹称为蹄状纹,一个三叉都没有的指纹则称为弓状纹,三种指纹的模样完全不同。

  甲斐野回想起来,今天早上在制作凤蝶干燥标本时,曾不小心以没戴手套的手触摸了书本,后来已经用酒精清洁剂喷洒之后仔细擦拭过了。所以,这绝对不会是自己的指纹。

  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那就是自己今天出门之后,有人闯进了家里,这已经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了。

  甲斐野心里一惊,从书架最上层取来日记本,施以同样的手法。

  指纹再次浮现。

  跟刚刚那本书比起来,日记本上的指纹较薄,数量却更多了。

  看见日记本遭肮脏的指纹玷污的瞬间,甲斐野感到怒不可遏,甚至产生了晕眩感。

  如今家里想必充满了侵入者的指纹吧,只是肉眼看不见而已。光是想到这一点,全身便不寒而栗。与侵入者吸着相同的空气,也让甲斐野浑身不舒服。

  自己的日记本,被侵入者看过了。

  「有人竟然敢用他肮脏的手玷污了我跟代美的圣域……这家伙可能还在这个家里面……如果被我找到的话,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甲斐野愤然站起,大声怒吼。

  如今只有侵入者的血,才能让自己恢复冷静.

  脑袋里想得到的侵入者只有一个。

  摩弥京也。除了那个少年之外,没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进到自己的家。甲斐野如此确信着。

  但是甲斐野接着又开始思考,摩弥京也是怎么进入家里面的?何况他手上不是戴着皮革手套吗?难道他故意脱掉了手套?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如果他还在家里面的话,就可以把他揪出来,好好逼问个明白了。

  如今甲斐野已不再把摩弥京也当成一个平凡的高中生。那家伙是企图阻碍代美复活的敌人。

  看来得好好将家里检查一番了。

  如果侵入者还未离去……就可以用自己的手加以制裁。

  对于杀死摩弥京也这件事,甲斐野已不再感到迷惘或愧疚。

  杀死一只害虫,除了生理上的厌恶感之外,不会产生任何感情。现在才下定决心要杀他,甚至可以说是太迟了。

  甲斐野从一个四方形提包中抽出了一把沾着血迹的牛刀。

  此时甲斐野突然想起,刚刚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就在自己去拿铝粉的时候……

  甲斐野转头瞪向房间的另一端。

  房间里能够躲人的地方只有两处。置物柜最下层那个对开式门扉的空间,以及一个小衣橱。

  甲斐野紧握着牛刀,无声无息地缓缓定近。

  ——先从衣橱开始查看吧。

  为了不打草惊蛇,甲斐野以极轻的动作将手放在衣柜门把上。

  持着牛刀的右手则远远拉到身体后方,宛如一根拉紧了弓弦的箭,只要脑袋一下指示,随时可以朝敌人狠狠刺出。

  如果那可恨的敌人真的躲在里面,牛刀会带着甲斐野的杀意之火贯穿敌人的心脏。

  甲斐野心想,我一定要用最可怕的方式杀死这家伙。我要切开他的腹部,趁他还有意识及痛觉时将他的内脏切碎。

  残酷的杀人冲动不断地提醒甲斐野,绝对不能让猎物死得太简单

  他以左手缓缓拉开衣柜门。身体仿佛可以感受到空气的震动。

  ——来吧,坦诚相见的时候到了。

  甲斐野已确信敌人就在衣柜之中。

  所以,当远处传来「叮」的一声几近可笑的声响时,甲斐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甲斐野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是甲斐野非常熟悉的声音,所以绝对不会听错。但也正因为如此,甲斐野更加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听到那个声音。

  那是家中电梯开启时的声音。

  甲斐野带着满心的疑惑,红着双眼冲入黑暗之中。

  来到电梯前,愕然发现电梯停在二楼。刚刚回家的时候,电梯明明是停在一楼的。

  为了理解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甲斐野的脑袋迅速转动着。

  虽然这座电梯已相当老旧,但也不至于自动地跑到二楼去。

  一定是有人操作了电梯。

  甲斐野冷冷一笑。看来那个少年果然还在家里。

  正当甲斐野想要到二楼去彻底搜查一番时,胸口却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感觉,仿佛卡了一根刺一般。

  为什么他不走楼梯,而选择搭电梯?

  让电梯发出声音,不就等于主动告诉自己,侵入者还在家里面吗?

  看来这代表一件事,那就是侵入者宁愿让人发现他的存在,也要把自己引到二楼去。一想通这件事,甲斐野二话不说便冲向玄关大门。

  来到门口,确定没有任何人离开这栋房子。

  太棒了。

  甲斐野心中感到无比的畅快。他识破了对方的诡计,让对方的逃脱伎俩难以得逞。

  侵入者此时一定还在一楼,只是故意把电梯弄到二楼去而已。仔细想一想,这栋房子的所有窗户都只能打开六十度,根本钻不出去。想要逃出这栋房子的唯一方法,就是从大门口离开。换句话说,只要镇守在一楼,根本不用担心侵入者逃走。

  甲斐野扣上了门锁,并勾起链条。

  虽然这两者都可以从内侧轻易打开,乍看之下似乎意义不大,却可以耗费侵入者更少五秒钟的时间。任何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决定胜负。这五秒钟,搞不好就是致胜的关键。

  甲斐野心里很清楚。

  现在的情况就有点像是踢罐子的游戏。甲斐野是鬼,必须一边提防罐子被踢走——也就是被侵入者从大门逃走,一边慢慢扩大搜索范围,把侵入者找出来。与踢罐子游戏不同的是,侵入者一旦被找到,就是死期的来临。(译注:「踢罐子游戏」是一种流传于日本儿童之间的游戏,有点类似抓迷藏,各地的规则不尽相同,大致上是首先由一个人当「鬼」,在地上放一个空罐,然后去把其它人找出来。「鬼」必须守护好空罐,如果被其它人踢到罐子,就是「鬼」输了。)

  没想到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得玩踢罐子的游戏。

  玩就玩吧。

  如今甲斐野体内充满了狰狞而残酷的冲动,与他平常的斯文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不,此时的他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就像握着牛刀的恶鬼,在屋中横行着。

  但是,有钱的伯父在死后留给他的这栋房子实在太大了,找起来真的有点费功夫。

  幸好,自己至少占了地利。

  甲斐野背对着墙壁,压低了脚步声在熟悉的家中移动着。他无声无息、动作迅速,且随时不忘回门口查看,绝对不让侵入者有逃走的机会。

  一开始他检查了最靠近门口的两问小孩房间及一间书房。没有异样。

  来到了有着双重螺旋造型、宛如DNA一般的楼梯前。这两座楼梯无论从哪一座上楼都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不具任何实质意义,完全只是建筑师异想天开的无聊玩笑。

  当然,甲斐野不会笨到爬上二楼去查看。

  接着来到了接待室。这房间既窄又没有什么家具,实在不太可能躲人,但甲斐野还是往里头瞄了两眼。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如此一来,只剩一个地方了。

  他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走进了书库。

  这间书库里使用了占地面积小、收容量大的移动式书架。

  所谓的移动式书架,顾名思义就是可以移动的书架。地面上有着轨道,书架侧面装置着有点像是汽车方向盘的圆形把手,只要转动把手,书架就会沿着轨道移动。平常没有使用的时候,可以让书架跟书架紧贴在一起,完全不占空间。

  如今,七个书架之间一点空隙也没有,一层叠一层靠在墙壁边。在这样的状态下,里面的书是拿不出来的。

  侵入者唯一有可能躲的地方,就是这间书库。只要把一些书搬出来,就可以创造出足以容纳一个人横躺的空间。侵入者一定就躲在里面。

  甲斐野转动了最外层的书架把手。伴随着钝重的声响,书架缓缓移动。

  往缝隙内一张望,少年没有在里头。

  接着转动下一层书架把手,再次朝里头一望,依然只看到书。

  此时,甲斐野惊觉自己犯了相当大的一个错误。

  首先,少年如果要躲在这里面,就必须把一些书搬出来,但是房里根本没有被搬出来的书。

  何况,少年在躺进书架里之后,还得要有一个人帮忙转动书架把手,把书架叠起来才行,凭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就算躲进去了,除非有一个人帮忙把书架移走,否则他也没办法出来。

  难道他没有在这里吗?

  但是,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难道是自己看漏了吗?

  不,还有一个地方还没找。

  那就是地下室。

  但是,逃进地下室不就等于自断活路吗?那个少年应该不会那么蠢才对。

  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甲斐野的脑海,让他瞬间感到焦躁不安。

  豁出一切的少年,搞不好会对地下室的代美施加危害。不,他甚至可以拿代美当人质。既然他看过了日记本,应该相当清楚自己的弱点,这样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甲斐野开始对这躲在暗处的敌人感到恐惧了。原本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对方是猎物,但如今这样的想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甲斐野一个转身,快步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他气喘吁吁地奔进地下室,按下电灯开关,天花板的电灯闪烁了片刻才完全绽放光明。在灯光照射之下,整个地下室透着一股静谧的雾围。甲斐野不禁松了一口气。

  走向石棺,推开棺盖。

  代美依然睡在里头。

  「我回来了,代美。」

  原本面目狰狞的甲斐野,如今换上了最温柔的笑容。

  「等我把阻碍者处理掉之后,马上就来陪妳。」

  说完这句话之后,甲斐野带着决心走上了阶梯。

  但是来到接待室的时候,他发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衣橱的门是开着的,里头的西装全被挤到了角落,皱成一团。看来,刚刚真的有人躲茬这里面。

  一时之间,甲斐野的脑袋一片混乱。

  刚刚自己正想要打开衣橱的时候,电梯声突然响起,自己的行动因而中断。

  换句话说,侵入者至少有两个人,一个躲在衣橱里,一个按下电梯按钮。

  「躲在衣橱里的人……到底……是谁……?」

  以摩弥京也的体型来看,应该不可能躲得进这个小小的衣橱才对。但是,衣橱里凌乱不堪,可见得刚刚一定躲着人。

  虽然心里早已有底,甲斐野依然走向大门口加以确认。

  门锁从内侧被打开,链条也被拉掉了。侵入者已不在这个家里面。

  一瞬间,甲斐野恍然大悟。这个屋子里距离大门口最远的地方不是二楼,而是地下室。

  京也故意按下电梯开关的做法原来不是要把甲斐野引到二楼去,而是要让甲斐野心中产生怀疑,最后忍不住走到地下室查看。只要这么一想,就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宁愿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确实干扰了甲斐野的思绪,让甲斐野的想法钻进死胡同,心焦如焚地走入地下室。如此一来,京也便可以顺利逃走。

  其实,刚刚根本不必那么大费周章到处查看。只要守住门口,就不可能有人逃得出去。

  甲斐野心中充满悔恨,不禁咬牙切齿。

  这一局,明显是自己败了。

  ——还没完,胜负可还没分出来!

  不能再有半分迟疑了。甲斐野从胸前口袋取出手机,拨了电话簿中的一个号码。

  对方接起电话,声音显得有些错愕。

  「啊,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给妳。妳现在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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