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白昼夜梦 第一章 信与对话

  亲爱的维尔赫姆.休尔兹先生∶

  你好吗?维尔。好久没写信给你了。

  最近天气变凉了不少,有没有因睡觉踢被而感冒了呢?我还是一样,每天过得既健康又无忧虑,请不用担心。虽然都是托了睡袋的福。

  我正在洛克榭昂努联邦的某成员国的某基地里写这封信。你也知道,地点是军事机密,所以不能写出来。但我绝不是有意瞒你。我诚实的写出了“它是秘密”。

  还有一件事也是老样子,你或许也觉得奇怪,那就是我写信的用词比较客气。

  你之前问过,但我最近才想起原因,所以先写在信的最开头。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婆婆以前曾经告诫我∶“你有时候说话太难听,自己应该多留心些。书信可是会一辈子留着的,写信的时候要更注意哦!”——或许就这么养成了习惯,也象是我自己的规矩吧。

  婆婆的教诲,我可是无时无刻都遵守着呢!(你是不是摆出了“有吗?”的表情?)

  再来,今天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当然就是终战协议签订了。洛克榭昂努联邦和贝佐.伊尔拓亚王国联合之间的战争,终于正式结束了。

  签约仪式是昨天完成的,我们昨天也整整停飞了一天。而且不管愿不愿意,整个基地的所有官兵,都被逼着听了一整天转播仪式的实况广播,也把机库挤得满满的。我心里还想∶“幸好现在是秋天呢!”

  仪式在路妥尼河的船上举行。在我听来却是无聊至极。我们的总统和对岸的国王、首相都没参加,只有大使和将军们轮流发表又臭又长的演说。只不过,由于本基地(特别是陆军)里有一些年轻时参加过大战争的人死命地盯着扩音器。在那些人面前,我强忍睡意听完了转播。

  仪式结束后,全体官兵再向昔日的阵亡官兵将士(这其中也包含我亲爱的父亲大人……话虽如此,我已经记不得他的长相)默哀,然后就解散了。

  说真的,虽然众人一再强调昨天是个历史性的大日子,但我却没有特别的感动。当然,历史上总是互相争战的洛克榭和斯贝伊尔能够和平相处,我也不觉得是件坏事就是了。

  昨晚听见一名陆军士兵说∶“那,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我们也一样。从后年起,国防预算一定会遭到删减,尤其是我们这些新加入的米虫(人家是这么想的)空军,听说会被大幅缩编。才设立六年而已耶!真教人不愿意想。不过包含我在内,整支部队恐怕都要面临失业的危机。那会是什么感觉,大概要实际体验了才知道……终战竟成了如此晦暗的事。

  对了,陆军的老中士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他说陆军的特殊部队成员时常互猜彼此的阶级章是哪种动物,以此下注来打发时间。据说我现在别的是“鳗鱼”,不过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至于维尔,我想你在学校一定过得很顺利。我可是一点也不担心。请你尽管拿到优秀的成绩,给那帮富家子弟齐聚一堂的高等学校学生们一点颜色瞧瞧。

  今天就写到这儿。我会再写信给你的。往后还是一样,不知何时我会因飞机运输而转调何处,若要写信给我,仍请你寄到部队而非驻地。

  艾莉森.威汀顿空浚伍长笔

  PS.现在说或许有点早,但你的寒假是否已决定如何过了?我还没有定案……

  亲爱的艾莉森∶

  你好。

  我没什么感冒,过得很好。拉普脱亚共和国这里已经变凉了不少,学校餐厅出浓汤的机率也提高了。等到了冬天,甚至每天都会出。不过我原本就爱喝浓汤,倒也无所谓。

  宿舍也快要开始送暖气了,所以大家都在赌会是哪一天。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每年都要玩这么一次。

  赌注是晚餐的苹果。因为学生们吃完晚餐附的那一份之后,还有多的可以带回寝室当宵夜吃,很多人吃完之后随手将芯扔到窗外,花坛竟然因此长出一棵树,气得舍监拿柴刀来砍了它。但这是大家乱传的,我也不知真假。

  你在信中的用字遣词原来背后有那样的秘密,现在我才明白。满有道理的。我可没摆那种表情哦。

  顺便告诉你,婆婆交待我的是∶“维尔,你的眼睛可要盯着艾莉森。看见她的蓝眼睛水汪汪时,你可得马上去叫大人过来”。不过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我都无暇照着她的话去做……

  终战条约缔结的那一日,学校也有放假。虽然不是强制性,但我还是去了学校,根老师们一起在教室里听广播。

  我仍觉得那是历史性的大日子。它是个时代的分歧点。没有所谓的战胜或战败,国境线也没有改变,但时代却被划分了。

  我们的老师之中,也有三十五年前在路妥尼河打过仗的人。他所搭乘的战斗艇被击沉,他说自己也差点淹死,而他的战友也死了好几个。他说∶“没有战争比较好。今后的时代,你们会过得更幸福”,那种心情我能体会。没有人喜欢被推上战场,过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日子。

  同时,我又觉得不可思议。说真的,洛克榭和斯贝伊尔的战争毁了许多人的人生,也害死了很多人。

  不过,婆婆却是因此秉持她的信念来到洛克榭,也在许多人的协助之下建造了“未来之家”,进而在那里把我视如己出地抚养长大。

  然后才有现在的我,能象这样求学、也能认识你,还有那“惊心动魄的三天”。

  同一件事造成了许多人的不幸,但就结果而言,却也有人象我一样得到了顺遂的生活环境。究竟什么能使人幸福?什么使人不幸?其中的道理或正确答案,我不明白。

  和我所写的或许矛盾,但想到今后东西大战争的可能性将大幅降低(刚才提过的那个老师说,战争绝不可能完全不发生,大家不可松懈),我还是觉得终战是一件美好的事。我希望自己能坦率的高兴。

  至于构成关键的“那幅”壁画,我前几天买到照片。每次看都觉得它好美,真的很漂亮。守护过它的人令我一生难忘,而“当时能够亲眼看见它”的这件事也是。

  我能想象你们军人如何为将来的工作担忧。四天前的新闻说,洛克榭的征兵制度或许要废止了。不必征兵之后,学生或许就不用为了缓征而急着上大学,于是也有老师担心我们因此而荒废课业。

  至于以往课堂上“河对岸就是敌人!”的教法,现在也完全没有了。教科书上所提及的不当之处,甚至被黑笔涂去,低年级生们则是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今后的变革会比以往更多而更快。我们实在无法预知将来会如何。不过,能象这样活在这个时代,我觉得很幸福。

  我在报上看到“发现壁画的英雄”斯贝伊尔空军的卡尔.班奈迪少校也出席了签约仪式。照片里的他似乎穿着厚重的礼服,在大人物身旁满脸不悦。只希望他不要怨恨“害他碰上这种事的人”就好了。

  说到寒假计划,我今年大概都会留在宿舍。新年也预定在宿舍里过。反正拉普脱亚本来就不庆祝新年的,新年期间只有正月四日起的新生入舍,所以到时有说明或欢迎会等等活动要忙。八日开始就是新学期。明年我就是最高年级了。

  我之所以要留在宿舍的原因,是因为往年总是招待我去他家住的那个同学,今年决定要参加研修旅行。那趟旅行约有二十个学生(加上领队老师),预定到某个古都或邻近国家去多方面观摩见习,行程大约数日,但实际上好象是用来让学分不理想的学生补救成绩用的。

  旅行之后,参加者提出自订主题的研究报告之类,就可以拿到学分了。只不过那些学分的学分费和旅费都要另外缴交,会花不少钱。

  由于他决定要参加(其实该说是我建议的,因为他的学分真的有危险,但他本人却没有什么危机意识),我便打算寒假期间都乖乖的待在宿舍。

  今年旅行的目的地首次定在伊库斯王国。它位在拉普脱亚共和国的西南方,是个地属中央山脉的山区国家。听到这个消息,其实我也有点想去,但是问过学校之后,依规定我的奖学金不能涵盖这笔旅费。虽然遗憾,也只好延到将来再去。

  你的假期计划若有定案,请再告诉我。你仍可以住我们宿舍,只不过舍监好象还没有忘记你,恐怕难免还是会被说几句难听的。

  就这样,今天先写到这里。

  维尔赫姆.休尔兹

  亲爱的维尔∶

  你说的伊库斯王国之旅行程为何?请告诉我正确行程,可以的话也包括停留与住宿的城镇。希望能尽快告知。附带一提,为避免你误解,这张风景明信片的购买地并非投递地。

  艾莉森

  PS.维尔你也是其中之一呀!在“难忘”之前不妨为自己感到骄傲吧!

  亲爱的艾莉森∶

  你是在喀思纳海岸附近买的那张明信片的吗?风景很美,我很中意,已贴在书桌前。喀思纳海岸也是我极欲一游之地,很想看那里辽阔的湖。

  话说回来,你们部队在洛克榭各处飞航游历,如今又再次令我惊讶,也令我有些羡慕。

  研修旅行的日程如下。细节还没订,但住宿地似乎已经定案。

  出发前一天.旅行说明会。公布行李采购项目等等。

  十九日.早上由宿舍出发。搭火车前往拉普脱亚最南端的埃里特沙市。夜宿当地。

  二十日.搭巴士入境伊库司。前往北镇穆西凯。住宿穆西凯。

  二十一日.住宿穆西凯。

  二十二日.住宿穆西凯。

  二十三日.由穆西凯前往首都郡斯特。住宿郡斯特。

  二十四日.住宿郡斯特。

  二十五日.由郡斯特搭巴士前往埃里特沙市。夜宿埃里特沙。

  二十六日.在埃里特沙解散。有的人会就近回自己家。

  学校从十日起停课。接着为第二学期毕业的学长、学姐们举办欢送会和退宿会,十五日大扫除,之后宿舍就空荡荡了,你随时都可以来住外宾用的寝室。不过拉普脱亚的冬天很冷,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次该不会又开飞机来吧?

  维尔赫姆.休尔兹

  亲爱的维尔赫姆.修尔兹先生∶

  你要去!

  信的开头就用命令句写下,你大概会摸不着头绪吧!不过那趟研修旅行,你要给我去!维尔。你非参加不可!

  你的寒假期间,我全都排满了事情,无法挤出时间,所以不能去你们学校找你玩了。这么一来,你不就得孤伶伶地留在宿舍里过冬了?既然这样,还不如何朋友一起参加研修旅行,到你想去且未曾去过的国家走走,我认为会对你更好。

  问题只在费用方面吧?既然奖学金会包含学费,那就只剩旅费了吧!我想,由我来出这笔钱。所以你尽管去吧!

  请你不要误会,我绝不是要施恩于你。这笔费用只是先借给你,等你将来大学毕业开始工作,赚了钱再还我也不迟。明年你也将毕业,今年就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了,不是吗?

  不是我自豪,空军的薪津我还存了不少。虽然这是因为成天开飞机,没有时间花用的缘故。

  现在还来得及吗?要是来得及,你就赶快去报名吧。需要多少旅费,请你发电报来送到首都空军司令部,注明部队和姓名阶级(我现在还是伍长)就可以了。只要写数字告诉我金额就行了,我会寄限时汇票过去。不只是参加费用,凡是你觉得有必要用到,比方数据用书或旅行物品等的支出也都尽管加上去。

  来马上采取行动吧,我等你的联络。

  艾莉森.威汀顿

  PS.日期不会再更动了吗?若有更动也请马上通知我。

  亲爱的艾莉森∶

  先向你道谢。真的谢谢你。

  我今早收到汇票,立刻就到学校的办公室去付款。现已确定可以参加研修旅行了。

  其实原本的报名时间已于三天前截止,但因为我事前有说明,而且恰巧有一名四年级的学生临时取消,校方反而欢迎我去填补他的空缺。我那个同学也很庆幸自己不用和老师同睡一房,不过我还没跟他说到钱的事情。

  我要再度向你道谢,真的非常谢谢你。那绝不是一笔小数目。希望这笔费用不至于让你将来需要用钱时感到不便。

  我绝对不会忘记这笔借款。不论如何我都会还你。等我能赚钱时一定会还给你,请你等我。

  “艾莉森,吃饭罗!不在吗?艾莉森?艾莉丝?伍长?艾莉琳?”

  “终于找到你了。啊,你在看他写来的信啊。抱歉抱歉。”

  “啊——真好。虽然我觉得叫‘艾莉琳’也很可爱。——对了,通知。伙食班太勤奋了,所以今天提早开饭,不快点来就没得吃罗!报告完毕。我先走啦,你慢慢看。”

  行程方面没有任何变动,我们将照之前所写的时间出发。还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就这样罗!

  维尔赫姆.休尔兹

  亲爱的维尔赫姆.修尔兹先生∶

  你好吗?天气已经变冷了。学校送暖气了吗?你赌赢了吗?

  参加费用能赶得及缴交,让我十分放心。你一点也不必为我担心。说真的,这份任务让我完全没有花钱的时间,况且真有需要时,我还可以先向同僚借。

  此外,还钱的事真的不用急。虽然我想应该是不至于才对,但若你为此一毕业就去找工作,那可不成。你应该上大学去,婆婆一定也希望你进大学。

  遇上这样的事情时,有钱果然还是比没钱好。当时的“宝物”若是真正的金银财宝,我还真想拿来当做你的学费呢,这样你早就可以从高等学校毕业,甚至首都联邦大学的入学资格检定考核都能考好几次了。当然连住在首都的房租也不用愁。——虽然“那样也不错”的文物同样弥足珍贵,但我至今仍觉得有点遗憾。

  “嘿,维尔!你干嘛呆站着?去吃晚饭吧。今晚有浓汤耶。”

  “哦,原来你在看信啊——啊,是那个帅气飞行员写来的?”

  “好吧。我先去占位子罗!我看我顺便连你的份一起吃掉好了。你慢慢看吧。”

  算了,要是还有传说或谣言,我们再一起去找吧!飞机的调度就包在我身上。

  再来,旅行是下个月对吧?请你千万要好好保重身体。虽说一心期待,但可别在出发当日发烧哦。

  艾莉森.威汀顿

  PS.前阵子我的薪水如预期地提高了!我本以为今年不可能会有改变,因此现在格外高兴。你不用担心我了。

  世界历三二八七年最终月二十日

  “这样啊……怪不得你临时才决定,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都不知该怎么向艾莉森道谢。”

  这是在一辆行驶中的巴士里。

  巴士车头的引擎室象猪鼻子似的向前突出,车体相当大。驾驶座后方有八排座位,隔着中间的走道,左右各有两席。最后方不是座椅,而是摆行李的地方。

  座位区的最后一排。四人座的右端是空位,右边数来第二个位子上,坐着维尔赫姆.休尔兹。年纪十七岁,有着浅栗色的头发、褐色眼珠。

  同一排的第三个座位则坐着与他同学年的朋友,身旁也没有人坐。

  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服装。

  脚上是厚革短靴。深灰色的毛料长裤,配上同样是毛料的浅绿色高领毛衣。外面是一件皮制短外套,领边镶了一圈绒毛;左胸前别着写有姓氏的名牌,左臂则绣着一个小船上的书堆_拉普脱亚共和国教育省的徽章。

  巴士开在一条雪白的山路上。

  陡坡上覆满白雪,稀疏的林木也被皑皑白雪包裹。山路蜿蜒得有如匐地的蛇,有时一个劲儿的往山上,偶尔又向下坡垂去。这原本是一条铺设过的宽敞马路,如今则是压实了的雪道。

  冒出大量黑烟,巴士依旧拼命往山上开。整条路上就这一辆车,四周全是银白的山头。隔着U形山谷,对山的峻线或尖锐或锋利。天气极好,早晨的太阳浮在碧空中,雪地反射的光几乎令人目眩。

  “好漂亮哦……幸好我来了,能来真好。”

  维尔看着窗外说道。

  “也是啦!虽然很冷。”

  朋友用戴着手套的手理着绒毛领回答。巴士里很冷。车窗全开,山中寒气肆无忌惮地钻进车厢。

  此时巴士内部,则因为别的理由而一片凄惨。

  坐在最前排的是三个洛.史涅昂纪念高等学校的老师,后面则是十八个四、五年级的学生,随意坐在自己喜欢的位子上_毫无例外地,人人脸色发青,手里全都捧着一个油纸袋。

  由于巴士在山道与雪道上摇晃得太厉害,他们全都晕车了。所以司机关掉会加速晕车的暖气,开窗让外面新鲜的空气进来。

  “我从小就常骑马、玩汽艇,所以不怕晕。不过维尔你……我倒没想到你这么行呢。”

  朋友将头探出走道,看着前方了无生气的空气说道。

  维尔想了一下,回答说∶

  “我坐过更夸张的交通公具,所以……回想起来,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一来是我们赶路赶得太急了,二来是大家在第一天都太兴奋,再来就是吃太多了。”

  “也对。”

  昨天研修旅行团从学校宿舍所在的马卡尼戊镇出发时,还是上午。

  照原本的计划,他们应该是在火车上悠哉悠哉地晃去半日,于傍晚时分抵达拉普脱亚南端、人称中央山脉膝头的埃里特沙市,然后在旅店休息一晚。准备第二天一早越过险峻山谷。

  没想到火车严重误点。于是维尔建议最好趁现在睡一下。朋友便学他在椅子上睡着了。但是别的学生却兴奋得吵闹不休。饱受老师和其它乘客的关注。

  火车到深夜才抵达埃里特沙市的车站。众人省去了晚餐,好不容易能钻进被窝时已是半夜,但仍照预定大清早被叫起床吃早点。和他们从宿舍出发时吃的一样,都是些简单的食物。

  “要搭巴士耶,我觉得别吃太多比较好。”

  维尔如是说道。朋友尊重他的判断。不过大部分的学生都饿很久了,所以拼命地吃。

  天还没亮,他们就离开了埃里特沙市。马路不一会儿就转进了耸立的中央山脉,成了九弯十八拐的山路。他们只在沿路的加油站稍事休息,其余的时间都在车厢里摇晃。预定在中午抵达目的地。

  积雪的弯道一点儿也不好走,巴士实在摇晃得很厉害。这时又有一人俯下头去,接受油纸袋的照顾。

  “他现在大概在想‘早知道就认真读书了’吧。哎,虽然死不了啦。”

  朋友冷血地说完,伸手到座位后方的行李架上找自己的背包。他从侧袋里摸出一袋干杏子,拿了两颗出来,一颗塞进自己嘴巴,另一颗递给维尔。维尔谢过后接下,也放进嘴里。

  含一含,咬一咬,吞了下去,朋友便说了∶

  “不过——”

  “嗯?”

  “我们现在要去的是怎样的国家啊?”

  “……啊?”

  还在看着窗外的维尔,扭过头来看着一脸正经的朋友。

  “抱歉,维尔。老师在讲解国家时,我坐在最后一排睁着眼睛睡觉,现在完全没印象了,只知道国名而已。”

  维尔不禁苦笑起来,

  “好吧,那我简单的说给你听吧。不知道的话,去了也不好玩。”

  “嗯,拜托了。讲师费就用杏子付。”

  伊库司王国——简称伊库司。

  这是以洛克榭语发音的国名。在当地,它的正式名称是“伊库司托法”。

  在这块呈马铃薯形的唯一大陆上,占据东半部的洛克榭昂努联邦,是由大小不同的十四个国家、一个首都特别区和一个经济特别区所组成。伊库司王国便是其中之一。它位在大陆南方中央山脉的东缘,既是洛克榭最西端的国家之一,也是平坦地形居多的洛克榭联邦诸国中唯一的山岳国。

  中央山脉是海拔一万公尺以上的连绵群峰,其东侧有一处环抱大湖的盆地。人称拉斯湖的这座大湖呈南北细长,纵长一百公里,最宽处也有四十公里左右,标高一千五百公尺。湖本身和周围的山谷都是在冰河时期形成的。

  人们则围绕着湖畔定居。其中堪称城镇的只有两处,一是拉斯湖东南端平地上的首都特斯;另一处便是位在大湖东北端的穆西凯,即巴士的目的地。两城的人口都在数万人之谱。

  除此之外,湖区山谷里还有村落。此地山势陡峭,几乎直逼湖畔,可居住的平地极少。全境有超过一百处峡谷,每一处都有一个小村子。村里人口不多,少则数百人,乡也仅有两、三千。真的很小很小的群落随处皆是。

  “所以说,这个国家只在……那个什么湖……”

  “拉斯湖。”

  “对,只在那个拉斯湖的盆地四周吗?没有人住在更高的地方了吗?”

  “不可能的。盆地以外的山势太险峻,而且地势若太高,即使夏天也不会融雪。还有,伊库司王国西侧的国境线本来应该是洛克榭跟贝佐.伊尔拓亚王国联合之间的国境,不过现在还没有划定,所以洛克榭和伊库司王国,当然也包括斯贝伊尔,统统没有正确的面积。”

  “原来如此。继续吧。”

  在历史上,伊库司王国和平原各国几乎全无交流。

  人们基于某些因素,自古便开始在该地定居,渐渐形成一个环绕山湖的小小王国。

  时光流逝。中世纪时,西端——即今日拉普脱亚一带的王国,企图吞并伊库司托法,便派出大军进攻此地。但在山岳地形的阻挡下,该国自豪的骑兵团也无用武之地,最后被隘口的伏兵给击退了。

  通往伊库司的路,古今都只有两处隘口。此刻巴士行驶的是北隘,另一个耶是衔接平原与郡斯特的南隘;而标高较高的北隘,不久也将因积雪而封闭。

  因此,这个国家过去从不介入东西任一阵营,直至今日,洛克榭与斯贝伊尔的对立或战争,它也几乎不干涉,是众所周知的稀有地区。无独有偶地,它也不和山对面的西侧打交道。

  世界历三一二二年,距今一百六十五年前。当大陆东侧高举打倒斯贝伊尔的旗帜,和平成立洛克榭昂努联邦时,这个国家始终反对加入。

  “为什么?”

  “最主要的理由好象是洛克榭语。我们现在所说的洛克榭语是人工语言,是以现在首都所在地区的语言和文字为基本架构,和伊库司托法的语言相差很多。听老师说,他们似乎比其它国家更抗拒使用这种语言。最后虽然加入了联邦,但他们的学校仍然在教伊库司语。”

  “原来如此。……现在语言能通吧?”

  “那没问题。现在在洛克榭境内说洛克榭语,没有一个地方不能通的啦。拉普托亚语大概就废得差不多了吧?”

  “我那过世的祖母偶尔骂人时还会说,只是大家都听不懂,就她一个人在笑。不过,为什么硬要逼人家统一语言呢?”

  “为了方便性,还有很多原因,不过最主要的理由还是为了军队。跟斯贝伊尔发生大战争时,士兵都来自不同的联邦国,至少友军彼此之间要能沟通。”

  “啊,原来如此。”

  “我要回去讲伊库司罗!”

  “好。”

  伊库司皇室有个奇怪的习俗。

  皇室规定只能产下一名子嗣,由那人继承王位。据说这是为了防止骨肉相残,但这一脉单传在过去四百年来竟然未曾断绝过,简直可说是奇迹。

  此外,贯彻秘密主义也是另一项奇俗。除国王(或女王)以外,皇室成员从不轻易在公开场合露面,也不绘制肖象或拍摄任何照片,连姓名也绝不在生前公开。为此,一般百姓几乎不知道他们是何等人物。

  曾经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个男孩到小镇音乐老师的提琴教室去上课,老师授课十分严格,男学生也很勤奋,不仅恪守老师的教诲,表现也极为杰出。但是老师命他演奏时取下颈子上的项链,他却怎么也不肯听。就在男学生毕业数年后,这名音乐老师被召进皇宫,这才知道男学生原来是王子。而那条项链的坠子是一枚金币,正是皇室成员的证明。男学生后来当上了国王,成了奖励音乐的名君。

  加入洛克榭联邦后。和其它王国一样,伊库司王国顺利地改为君主立宪制,国王在公众场合亮相的机会便也越来越少。

  尽管如此,历代国王或女王仍然深具民心。纯朴的国民依旧敬爱皇室,并在严苛的大自然中培养出坚忍不拔的民族性,渡过悠然世外的山中岁月。

  “真好。不象拉普脱亚皇室成天搞暗杀或权力斗争的,虽然已经灭亡了。”

  “不过伊库司皇室也不在了啊。”

  “为什么啊?”

  “十年前发生了一件惨痛的事情。皇宫在半夜里失火,一下就全烧光了。最后包括女王、女王的丈夫和当时年幼的公主在内,所有人都下落不明,或许通通都死掉了吧。他们在火场找到很多烧焦的尸体。——不过听说其中几具尸体上有枪击过的痕迹,虽然是隔了一阵子才发现的。”

  “是政变还是恐怖攻击什么的吗?”

  “但也没人从中得到好处,也没有人声称是谁干的,所以现在真相不明,也没抓到犯人。有谣言说是西侧的军队越过中央山脉跑来暗杀他们。”

  “有可能吗?”

  “我觉得不太可能。不要说攀越一万公尺高的山了,当然可是隆冬啊。那应该只是人家乱传的,但听说现在还有人信以为真。”

  “嗯,你说十年前啊?我根本不知道有过这么大的事情。新闻没报吗?”

  “我看导览册子上说是有,还印了当时报纸的报导跟女王的肖象。只不过那时也正是列司托奇纷争最激烈的时期,激烈得甚至让大家以为搞不好明天就是第二次大战争了。”

  “原来如此,这我倒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家甚至盘算着整个家族往东大逃亡,丢下所有的工人咧。”

  “这也……太厉害了。”

  “很夸张吧!哎,无所谓啦。我慢慢懂了,继续吧。”

  此后,伊库司王国便以“没有国王的王国”而闻名于世。尽管元首不在,有关国王的宪法或法律仍确实保留着。

  焚毁的皇宫遗迹,如今改建成湖畔公园。旅行团在首都停留期间将会造访此地,并且观赏最着名的皇室警护队伍的交班仪式。

  现在的伊库司并不特别丰饶或现代化,却是个闲适的优美国家。

  该国产业自古便以酪农、林业及湖中渔业为主,也向洛克榭平原地区外销乳制品、优质木材和传统工艺品等等。

  伊库司蕴藏金矿,其金饰品行特有的精巧雕工格外受人喜爱,常获高价收购。其刻工精致的程度,据说能在极小的钮扣上刻出复杂的家徽。

  “伊库司王国对拥有精工技术的人施行严格的出境管制,不使人才外流到其它国家”_人们甚至如此传言,但实际上,这种技术对村子里的婆婆妈妈们犹如家常便饭,并不特别,而且说真的也没有人想离开故乡。真相便是如此而已。所谓管制云云,大概只是谣言。

  除此之外,主要收入来源便是夏季的避暑、观光和登山,收入颇丰。

  相反的,来自平原地区的进口项目则以汽车等机械类居多。伊库司境内没有任何生产引擎或车辆的工厂。又因石油昂贵,该国的交通方式至今仍以马车或雪撬为主流。

  有趣的是,伊库司的夏季气候凉爽宜人,但在严寒的冬季交通反而更为便利,因而比较热闹。各村运往城镇的农作物、木材输出,每年必定都在冬季进行。

  “好啦,这是为什么呢?”

  “突然考我啊?……维尔,给个提示啦。”

  “你不只会骑马或开汽艇,也很会溜冰吧?”

  “…………。我懂了!是湖!那个……”

  “拉斯湖。”

  “没错。因为湖面结冰。夏天时要绕一大圈或开船,但冬天可以驾雪橇直接横越冰上。”

  “答对了。所以城镇或村庄的入口一定都会有个钟塔,就像海上的灯塔一样点亮火把或瓦斯灯。听说他们会选晴朗的日子,照合灯光和罗盘,直线前进。”

  “原来如此。——噢,我们爬得好高了耶!快到隘口了吧?”

  “应该是吧。在那之前还有两个重点不知不可。”

  “哦!”

  旅行团即将前往的穆西凯镇,就位在拉斯湖的东北端。该镇再往东北攀登一段山路后,有一座巨大的峡谷。

  峡谷宽约五公里,是太古时期超大冰河腐蚀地面留下的痕迹。纵深极长,一路向中央山脉探入。该地高度约八百公尺,早已超过“看了会眼花”的高度,其下却是一整面全然垂直的断崖。

  学者都说,若是穆西凯东北方的地势再低一些,意即连接巨大冰河的“拉斯湖冰河”将地面再多削去一分的话,拉斯湖的水将全部往那儿流去,这片土地也就没法住人了。

  伊库斯语称“斯兰卡兰斯”这处断崖,目前是洛克榭最高的山崖,也成为观光胜地。从穆西凯走一段山路可到崖头,那里有一座了望台。他们明天也将造访该地。

  “有这么好玩的地方啊,幸好我有来呢!”

  “你好乡镇的睡死了……斯兰卡兰斯在二年级地理就学过了。”

  “不是我自夸,那一堂我也睡死了。不过居然有高八百公尺的断崖,好厉害。我倒不想爬上去,只是从那里往下跳的感觉一定很痛快。”

  “大概……会死吧。”

  “当然要先想好不会死的方法才去跳嘛!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想课堂上应该不会教这个。”

  “哎,那很有趣说。”

  “说道斯兰卡兰斯的意思——”

  “嗯。”

  “是‘连灵魂也会不来’唷!要是摔下去的话。以前的人很忌讳,好像连靠近都不愿意。再告诉你,现在那里是自杀胜地。”

  “……”

  “还要跳吗?”

  “这个月先不了。另一个重点呢?”

  “嗯,另一个我也不觉得很重要就是了,是有关政治的。”

  “我不擅长,随便讲讲吧。”

  “好。”

  后天的二十二日,伊库斯王国要举办全民公投。

  某个弱小的政党提出“伊库司托法应脱离洛克榭而独立”的诉求,主张他们应该像古时候一样做个完全的独立国家。国民将藉由投票表达意见,首都的中央广场会进行连日演说,接近投票的今明两天也将比往常热闹。

  其实在这时候谈独立并无多大意义。人们的生活已无法像以往那般隔绝于平原地区之外,少了来自联邦政府的金援,对整体而言更是弊多利少,因此据说赞成者并不多。

  然而,这的确是洛克榭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大战争的可能性降低后,联邦存在的意义或许也会因此而动摇。

  “哎,最后还是受到报纸的影响,所以我们的行程才会把首都排在后面,变成由险峻的北隘入境。”

  “哦……政治啊。哎,反正跟我没关系啦——不过其它的我都明白了。这下子确实比啥都不懂去玩要有意思多了,谢啦!对了,维尔,你的报告主题决定了吗?”

  “我?还没,不知道要写什么。老师提了几个点子,我大概会从中选一个。”

  “有哪些啊?”

  “像是汽车与马车并用的山区交通啦、与洛克榭之间的历史啦、该国独特的生活文化,或是山岳地带的奇特植物生态等等……老师有列出那些主题的数据清单,我想他应该也有带一些过来吧。”

  “决定以后告诉我。我要选第二高分的。——要吃杏子吗?”

  “来一颗好了。”

  “北隘到啦!我们休息一会儿,想去厕所的请自便。”

  巴士司机边开车边说,后方已经瘫倒的乘客们立刻发出宽慰之声。

  不一会儿,他们开上坡道,转进隘口的停车场。

  北隘从前是个小城寨,建有平坦宽阔的空地,并用石材补强角落的矮墙。石造建筑顶上设有守望塔,如今则做为了望台和休息处使用。

  这里已经是森林的最高处,另一面已经完全看不到一棵树。

  停车场上有三辆并排的卡车,上头堆着木材。巴士就停在它们旁边。

  师生们脚步疲软地走下车,头也不回的往休息处的厕所走去。冻结的石堆竟绊倒了两个人。

  “我看洗手间要挤上一阵子。等一下再去吧。”

  朋友走出巴士说道,一面戴好毛帽。他高举双臂,作了一个深呼吸。

  强风从山谷中吹来,寒意刺骨。维尔也戴上帽子。呼吸在风中飘成白而长的雾。

  他们并肩沿着停车场边缘走,来到石栏旁停下,在阳光中眯起眼睛,看着刚才一路开上来的坡道和山谷对面的群峦。

  “真是壮观哪!”

  “好漂亮。”

  两人欣赏了一会儿,维尔终于说话∶

  “去看看对面吧。”

  “好。”

  他们一面留意脚步,一面横越停车场,往建筑物的对面走去。钻过铲雪车旁,再站到边缘处。接着便站定不动了。

  “……哇……”

  “这边也很够看耶……该怎么说呢……真是了不起……”

  就在眼前,中央山脉宛如一面屏风般峨然矗立。整座山已被染成纯白色,后方的顶峰仿佛云深不知处。

  下方则是巨大盆地和冻结的拉斯湖一角。湖面是晶莹的冰白色,和一旁森林的雪白有些许差异,使湖的形状显得清晰。但由于这湖实在太大了,又没有大小的比较对象,令人一时感觉错乱。

  若不是四周景物,还真教人误以为自己是从博物馆二楼的空中走廊,向下俯瞰精密的地理模型,甚至令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碰一碰莹白剔透的拉斯湖。

  “那就是穆西凯镇。”

  维尔指着湖畔一个不及拳头大的蓝色区域。从他们的方向看去,就在右下方。

  “别看它那样,其实那个镇满大的。伊库斯的房子屋顶都是蓝色的。”

  “这种规模太大了,我都不知该如何形容……对了,没看到断崖耶。”

  “它刚好在右翼的对面,从隘口或山路好象是看不见的。”

  “不过这边已经够夸张了耶。有来真好吧?维尔。”

  朋友出拳轻轻槌了维尔的肩膀。

  “嗯……有来真好……”

  维尔应着。又悄声自言自语呢喃道∶

  “谢谢你,艾莉森。”

  北隘的建筑中,有一间专供管理员使用的房间。

  屋里有办公桌和火炉,一名中年男子正要打电话。屋内只有他一人。

  等了一会儿,他开始对着听筒说∶

  “呃,喂?我是北隘的管理员……请问是军官先生吗?——是,那辆巴士刚刚已经平安开来了。和预定时间差不多。”

  对方的声音传出。是个略微冷酷的男声。

  “我知道了,谢谢你。之后没你的事了。”

  中年男子显得不解,向电话另一头问道∶

  “那个……我拿了那么好的东西,真的只要做这些就够了吗?”

  “别在意。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感谢你的配合。”

  “不过那辆巴士……上面是不是载了哪个微服出巡的伟人啊?”

  中年男子的语气有些兴奋。

  “谢礼方面,我们原本是打算连同你的封口费和不过问一起算进去。”

  那声音阴沉起来。

  “啊,抱歉。……我不会再问了。对不起。是。”

  中年男子对着电话道歉。

  挂上电话,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转过身去,向在身后等待的同伴们宣布∶

  “王子已照预定时间抵达。现在作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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