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是星期人,犀川直到早上十点钟才去动身去上班。
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后,他先把电脑开机,用有裂纹的玻璃水壶给观叶植物浇水,又把咖啡壶放在咖啡机上设定好,然后从手提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接上网路。他几乎都是在无意识之间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
月历的视窗出现在二十一寸的电脑显示器上,当天的预定行程则在另一个视窗上出现,并按照前后顺序排列好。笔记本和台式电脑都在做档案同步化,处理着新旧档案。他趁着作业中的窄闲,坐到椅子上,点上一根烟吸起来。
咖啡煮沸的时候,他正好收到了UNIX的电子邮件。这是住在俄勒冈州的朋友,或是在纽约世贸中心大楼工作的学弟寄来的,信中夹杂着的小小的牢骚,好像是墨西哥辣酱,给他平淡如水的生活增加一些色彩。
在热的黑咖啡流过喉咙的那一刻,他仿佛一头栽进装满美乃滋的池里,猛地意识到酸涩的一天开始了,于是嘴里自言自语地说“该做事啦!”连忙像打陀螺般让头脑开始运转。但他最后也只是眺望着映在对面大楼窗户上的自己,缓缓地让意识的船,顺着如年轮蛋糕波纹般向外扩散的时间越来越远。
万物运作从一杯咖啡开始。
国立大学的星期六其实是休假日,不需要工作的。休假时工作,就意味着平常得抽空来休息。因此,一定要把这当成不是在工作,才能坚持到底。
伴随着门那边传来的敲门声,国枝桃子走了进来。
“早安。”犀川抽着烟,瞅了她一眼。犀川因低血压的缘故,上午的情绪很差,所以他避开国枝那张会让他焦躁的脸,将目光转到电脑显示器上。
“昨天,有个R&B顾问公司打电话来,”国枝根本没打招呼,就开始事务性的报告。“这家公司希望老师能准许他们使用PPS分析程式。”
“那程式是很旧的了。”犀川回答。
“他们似乎也向普林斯顿大学提过同样的请求,不过被拒绝了。”
“当然!本来就不可能的。”
“他们开出两年一百万,而且能派遣一个人到美国总公司去做为条件。”国枝毫不停顿地继续报告。
“要两年吗?真是麻烦。下次再来电就回绝吧。”犀川马上回答,“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因为派人是件麻烦事?”
“不是。那金额很大,肯定有军事目的。”犀川低声说,“即使我拒绝了,也有人会去做的,我不想跟那个扯上关系。”
“我知道了。”国枝转身要走出办公室。“昨天的电话里,只有这个值得向老师报告。”
“你怎么看那病毒?”犀川问的是前天通过电子邮件而成为话题的瑞士电脑病毒。
“我看像无中生有的谣言。”国枝回答。
“啊,果然是。”犀川说,“要是真的,那作者的头脑也不简单啊。对了,你先生最近怎样?”
“老样子。”国枝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你先生星期六休息吗?你要不要也在星期六休息一下?”犀川这话不是出于真心。国枝自从去年年底结婚后,只有星期日才偶尔休息。
国枝在原地默默地伫立,她是不想说话时就一声不吭的人,犀川实在无法想象她的新婚生活是怎么过的。
“国枝小姐,你认为梦想和希望有什么不同?”犀川问。他想在萌绘面前,给出漂亮的答案。
“这个,我觉得物理上可以实现的,就不能用‘梦想’这个词。”国枝回答。
“是这样啊,谢谢。”犀川说完就开始敲打键盘。
看着国枝桃子默默走出房间,犀川不由自主地想,应该顺便问她的梦想是什么。她可能不会说出想去月之沙漠成为公主之类的梦想吧。一边想着,浮现在脑海中的那副景象让他忍俊不禁。
这他血压上升,头脑也清醒了。就这个意义来看,国枝还真是犀川一个不可缺少的伙伴。于是,犀川叼着香烟,又开始工作。
2
西之园萌绘早上十一点钟才醒,看到时间,她知道是因为睡眠不足才这样。换好衣服,走下螺旋梯,她看到诹访野正在厨房做菜,都马则趴在他的脚边。
“大小姐,早上好。不好意思我现在手边正忙,抽不开身。”诹访田说。
“嗯,没什么。我只是想喝杯咖啡罢了,我自己来就好了。”
萌绘从餐具柜里拿出杯子,将壶巾的咖啡倒进去。
“案子怎么样了?”诹访野盖上压力锅的盖子,边调整着炉火边问。
“是的。”萌绘双手捧着杯子。
“大小姐,请坐下来喝。”诹访野看到她站着,便说。
萌绘耸一下肩,从附近桌旁拉一张椅子来坐。
“你跟叔叔说过话了?”萌绘问。昨晚那件令她不快的惊险经历她不想谈起。
“是的,我听说大小姐是跟犀川老师到警局去帮助调查。”诹访野戴上手套,打开烤箱。
“对,搞到凌晨三点钟。”萌绘露出一丝微笑。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打呵欠。
“实在辛苫了。不过,这样也好,可以松一口气了。”诹访野说。
“叔叔告诉你谁是凶手了吗?”
“没有。”诹访野吃惊地看向萌绘。
“你在做什么,诹访野?”萌绘改问别的问题。
“您看一下就行了。”
都马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不知道。”萌绘摇摇头说。“但是闻起来好香呢。”
“再等八个小时就能吃了。”诹访野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3
傍晚时三浦给犀川的房间打电话。三浦首先向犀川道谢,然后扼要地将结城宽的供词说了一遍。
结城稔有个习惯,就是一个月一次开车上高速公路兜风到滨松市。他常常一边开车一边听自己的唱片。结城宽由于听到弟弟稔提到被警方跟踪的事,为了进行确认,就叫他按照平常兜风的路线开车。在休息站,稔按照约定打电话给还在实验室的哥哥。结城宽事先已经把杉东千佳的手机号码告诉过他。宽首先问清楚稔是怎么兜风,确认稔没有跟任何人见面,然后又把实验室做为两个人调包的地点。这时候,他决定下手犯案。
结城宽曾经是推理研究社的社员,因此各种情况的密室,都是他以前曾想过的手法。而且,他在大学里是读无机化学的,对混凝土或胶着剂也很专业,从妻子和弟弟那里也很容易取得相关的专门书籍。尽管这些技术用在小说中,不是有趣的手法,但他就是喜欢这种想象。遥控装置也是他做的,为了让它看起来更具说服力,甚至在别的地方做过试验,只需要稍做调整,这个设计的弹性就足以适用于各种情况。
结城宽平静地供出他所犯的罪行。
他说,将被妻子误杀的第一个被害者的尸体搬进木屋时,他感到最毛骨悚然。不过现在,他冷静多了,程度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还有,第二个被害者相田素子,真的如结城宽所想的一样打电话给他,虽然他从妻子那里听到另一个女性的存在,但他不知道是相田素子。一开始的剧本里,号码只排到3,但是,他在几周后接到相田的电话,就把她列为第二个目标。
结城宽也坦白他的确想杀西之园萌绘。但是,对于警方在他下手之前就赶来一事,他竟然有“来得正好”的感想。
三浦刑警还说,他脸上没有一丝慌乱,表情甚至还非常平和。
“第一个事件发生的夜里,对他而言,很恐怖吧。”犀川说,“因为他必须处理一件完拿出乎预料的事,比起最后杀死太太的事件来说,那晚他肯定觉得更害怕。”
“可是实验室案发当晚,他看上去惊慌失措,难道也是演技吗?”从听筒另一端传来三浦的声音。“在我看来,他因痛失爱妻而悲痛欲绝。”
“对他而言,太太在四月就死了。”犀川开始想象。“他可能是回忆起那一晚的冲击才能演出这场戏的吧?但足,或许那也不一定是演技。”
“就算跟他谈过,我还是认为不是他做的,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啊,老师。”三浦说,“该怎么说好呢?他的确不像是会杀人的人,气质不同。我到现在都没看过这种罪犯,结城宽他根本不像发狂,也没有下流卑鄙的感觉。我真的快被搞糊涂了。”
“我也是这么想。”犀川说,“不过,他的动机很明显,就是要打扫罢了。他用吸尘器把木屋打扫得一干二净。”
“嗯,是的,他好像说过他用了车上的吸尘器。””他把弄脏的页数撕掉,让笔记本像新的一样。”犀川向三浦解释。
“就因为这个?”
“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犀川笑了一笑。
“可是,老师,我真的不知道啊。人会制造出的谎言有时连自己都察觉不到。”三浦说,“算了,我会再花些时间把事情弄明白。”
“你不必再向我报告了。”犀川笑着,“说心里话,我已经不想再听到他的事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三浦的语气里充满歉意,“我们明天还要再到你们的实验室去搜查,因为还有很多地方要弄清楚。不过,犀川老师真是多亏你的帮忙啊,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跟你请教。还有,我想要送份礼物给你表达谢意,送什么比较好呢?”
“没有红豆馅的就好。”犀川立刻回答,“我们这里的成员刚好十二个,如果可以,就送十二个一盒的吧。”
“你讨厌红豆馅吗?”
“要是有红豆馅的话,就送十一个。”
“哈哈,十二个的,还不能有红豆馅啊。好,我知道了,谢谢。那就先挂电话了。”
“嗯,好的,再见。”犀川说。
犀川将话筒停在手上一会儿,才放回电话上。因为工作中断了,于是站起来伸伸懒腰。
结城宽要杀萌绘?他下得去手吗?结城宽应该比她还要害怕吧,因为那不在自己的计划内。他没有立刻杀萌绘,而是带着还活着的她到那么远的地方,就是一个证明。看到警察来的时候,他肯定是松了一口气。犀川是这么分析的。
4
“打扰一下。”走进房里的是萌绘。“老师,你还没吃饭吧?”
犀川看看手表,刚刚六点半,吃晚餐还嫌有点儿早。
“哦,还没吃。”
“要不去我家?诹访野做了大餐哦。”萌绘声音轻快。
“好啊,那等我一下好吗?”犀川把桌上的档案夹故回书柜。“再给我五分钟来收拾。”
萌绘微笑着坐在椅子上。她身上穿着白色小T恤加黑色牛仔裤,戴着黑色小型棒球帽,球鞋是粉红色的,颜色和她只戴一边的耳环相同。
“老师,你注意到贴在楼梯转角处的那张海报了吗?”萌绘问。
“什么海报?”
“迷宫的邀宴。”
“什么邀宴?没看到。那是什么?”犀川一边问一边将电脑上写到一半的文章储存起来。
“是推理之旅正在招募参加者呢,截止日期是在下星期六。哎,老师,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哦,邀宴这个词,现在已经不常用了。西之园同学,你知道邀宴的意思吗,”
“你是在把我当笨蛋看吗?不就是邀请参加的意思吗?”
“推理之旅?听起来很可疑喔,主办方是哪里的?”犀川问。
“老师,你说很可疑时,语气就像老头子一样。”萌绘笑起来,“主办是文社连。”
“所谓的文科连(BUN-SA-REN),指的是文化社团联合。把团体的名称省略来读,发音听起来大体都跟‘天然痘’ (TEN-NE-TOU,天花)、‘万马券’(BAN-BA-KEN,赛马彩券)或‘空气并’(KUU-KI-BEN,排气管)之类的发音相似。”
“那推理研究社也参与了吗?”
“是啊,可能有又可能没有。”萌绘徽笑着装傻。
“对不起,我看还是算了吧,不好意思啊。”犀川把笔记本电脑放进手提包里。
“算了,老师如果也参加,大概会扫了大家的兴,可能老师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因为怕被你挑出一大堆的毛病。”
5
外边的天色还比较亮。他搭上萌绘的车、朝着东方开去。
“老师,我……必须要为那天的事情道歉。”在等红灯变绿的时候,萌绘说。
“哪件事?最近事情太多了。”
“嗯,就是那天喝醉后的事情。”萌绘的脸颊变的微微红润了。
“我怎么听起来不像是道歉啊?倒是很像在生气啊!”犀川面带微笑着说。
“你还记得那天我向老师你求婚的事吗?”
“这个事我是不会忘的。”犀川把双臂交叉于头上说。
这时候绿灯亮了,萌绘再饮向前开动着车了。
“我当时确实是喝醉了。”
“我能看出来。”
“对不起,我会反省的。”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把那件事都忘掉?”
“嗯,拜托你,全都忘掉吧。”萌绘一本正经地说。
“我明白了。”犀川望着车窗说,“那我就把这件事彻底封存于心底吧。西之园同学,你真的成熟了,我不能像以前一样看待你了。”
“我有要读研究所的打算,所以现在不适合结婚。自己的夫人考试,会让老师你很为难吧。我觉得我可以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学校录取,但是我受不了别人说成绩是我走后门才取得的,哪怕是别人仅仅是这样想了,也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暂时就不提结婚这件事了,好吗?”
“西之园同学?”犀川对着她说。
“我想和老师你一起搞研究,写论文。不是也有老师和研究生共同发表论文的吗?跟妻子联名的话,老师会觉得不太符合常理吧?因为学者的妻子,应该是在别的领域有所研究的吧?我记得爸爸以前说过类似的话。我不愿意和老师分开,所以要像杉东小姐和国枝老师一样,结了婚也不改姓,可以吗?”
“等一下,西之园同学。”
“什么事?”
“如果想读研究院的话,就得先好好学习。”犀川说。
“我没问题。我考试可全部都通过了,考试这方面的能力我可是很强的呦。”
“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不要为了考试而学习。”
“我一直在想。”萌绘好像没听到犀川话。“老师,这是我最大的心愿,能听我说完吗?”
“是值得用一生来做赌注的心愿吗?”犀川嘲讽的说。
“是的。这个绝对是,我确定是我一生一世的心愿。好啦,老师,可不可以嘛?”
“那你先把你心愿的内容告诉我,我再作答。”
“两个可以吗?”
“等一下,所谓一生一世的心愿,通常就只有一个吧。”犀川叹了口气。
西边的天空下方被染成了粉紫色,往上逐渐变成了青色。
“一个是在我念研究所的时候,老师必须在这里任教。”萌绘朗读似的说,“第二就是请不要结婚,除了跟我。”
犀川听至此处、禁不住大笑起来。
“老师!”萌绘喊道,“老师你不是说过要很坦白的讲这件事吗?既然我已经做到很坦白了,那么请你不要嘲笑我了!”
“非常抱歉,是我的错。”犀川仍然没有停止急促的呼吸。“不过,你现在就强迫我接受这么沉重的约定,你不认为这样对我有点过分吗?”
“哎呀!难道你认为不行吗,”萌绘的表情顿时凝审了许多。“你的理由是什么?难道有什么问题阻碍你和我做这样的约定吗'”
“这个……至于为什么嘛……”犀川一时也没有了妥当的答案,“虽然我对未来也是很茫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可是我不愿意为人生提的画出固定的路线。我觉得我有可能和你结婚,至少比现在就成为摇滚巨星或将棋老师的几率要高很多。我这样答复你可以吗?”
“不可以这样子的!”
“现在就规划好未来,我认为足非常不明智的选择,我不愿意这样。”犀川说,“就拿预测台风的例子来说吧,最多也不就说是呈扇形扩张吗?所以人生要具有些不确定性,才更有意思。”
“哼。”萌绘嘟囔着。
“哎,今天就到这里吧。这样做对诹访野多抱歉啊,我们最好更关注一下他做的菜吧。”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没办法了,毕竟我也是成年人了。”萌绘这时候微笑了起来。
“谢谢。”犀川一边道谢,一边歪着头尽量找出自己道谢的原因。接着,他开始给车窗外不断向后飞逝的电线计数。他数东西的时候会感觉很快乐、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过去和未来才会乖乖的按照次序排列整齐。
“对了,老师,”萌绘好像想起来点什么,“梦想和希望的区别是什么?”
犀川开始思考。
他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很漂亮的片断,仅仅是把这些片断组成句子,他就尝试了三次。但是最终他仍然没能说出口,因为他觉得一但说出来的话、美感会立即消失。
你刚刚说出了一个带有强迫性的心愿,而我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拒绝你,而拒绝你的理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梦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