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 棒槌学堂
图档:东方云起
OCR、一校:菜Knight
听好了,与志,所谓“一百只章鱼的足部变化”是操作过程的命名。总之,当测量器切换至第二阶段时,在死者已开始分解腐败的脑内,会有肉眼看不见的细小金属足,从插管往四周急速伸展……然后转眼间,不知正要消失到何处的“已非吾等之吾等”,就会被那里所张开的天罗地网给捉住。
(埴谷雄高/死灵)
1
在茂密的森林中,狭长的绿色广场向外延伸,草皮一望无际地覆盖在缓缓起伏的大地上,静止沉淀的空气,潮湿到可以弄湿鞋子,直到残酷的日照出现之后,这股宁静才会被打破。
早晨的一切都是那么娇嫩欲滴,当太阳爬到树梢时,大地变色,晒黑的孩子们就会群聚过来,直到这样的热辣结束之前,都是属于早晨。
他,是个喜爱早晨的男人。这里被命名为“绿地”不知究竟有何意义,因为周围被称为“市民游憩处”的森林,和邻近被称为“自然环境”的高尔夫球场的影响,相形之下这一带便成了没经过任何美化,身价像地摊货的“杂草地”。
就算如此,他还是喜欢那里。早晨到公园的散步步道走走,那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他从没打过高尔夫,也没带全家出游过,因为除了工作以外,他没办法在其他事物上找到乐趣。就连每天早上来这个绿地公园,在林间小径走上三十分钟,都算是他的工作之一,因为这段时间能激发他的创意,是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环,新点子和新手法,都住这过程中具体成形。
这一想,就想了三十年,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天职。
像平常一样,走到一半,就坐在可以俯视池畔的长椅上开始抽烟,无论春夏秋冬,他每天都习惯在这抽烟。这时,他已经微微流了些汗。
周围残留着被囚禁在茂密林问无法散开的夜晚空气,散发出跟对面市街上的柏油截然不同的寒意。
此时,走在小径上遛狗的少女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最近,他每个礼拜都会在这里跟那个少女和她的狗擦身而过一两次,当他们眼神对上时,也只是稍微改变表情而已,至于交谈,当然是一次也没有。
他常想,这个女孩到底是如何看待他这个坐在长椅上的老男人呢?她知道有里匠幻是谁吗?想必她一定知道,因为他是日本最负盛名的魔术师。不,她也有可能不知道,毕竟他的事业巅峰时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一定会的……
突然,耳边传来细微声响,让他不禁回头探个究竟。是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吗?还是鸟叫声白头上传来。再转回头,少女已经走远了。他一直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
长椅旁有个不知是谁在清理的生锈烟灰缸吊挂在那里,他将变短的烟丢进烟灰缸,缓缓站起来。最近腿和腰部使不上力,一旦坐下来,要再起身是很辛苦的。
他伸伸懒腰,做个深呼吸,然后张开双手,动一动手指。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可是这双不知编织出多少个幻境的手,如今却皱纹满布,缺乏弹性,就连那曾经灵巧柔软又优雅的指尖,也已经变得不听使唤,但是他很清楚,这不是魔法的全部。
是的,并非全部。
他像是要珍藏宝物般,将手插进口袋,迈出步伐。
人们都渴望着魔法,一定是这样没错,因为人类是想要被幻觉迷惑的生物。
这就是一切吧。如果不是的话,这无疑是宣告他的末日到来,所以趁还活着的时候,他想要确认这件事,那个甜美的少女一定也会被他——有里匠幻给魅惑,不仅是她,全日本的人一定也会被魅惑,然后把这个伟大魔术师的名字牢记在心中。
有里匠幻——他的名字。
2
这是一个巨大到可以容纳一群蓝鲸悠游其中的大厅,在镶嵌着玻璃的挑高空间里,从屋外洒进来的刺眼日光四处反射,交错成无数光影,感觉像是身处于特大号的鱼缸或棱镜里一样,与其说是壮观,还不如说是混乱。
手扶梯仿佛魔术师刺入箱子的银剑般,斜斜地切过这个巨大的空间。与玻璃那一面相对的水泥墙那边,最近装上了三排流行的观景电梯。在那整齐并列的垂直轨道上,偶尔可以看到橘色的电梯顺畅地上下滑动着。
抬头往上看,有个由竹子组成、高约数十米的物体,绑在无数根细绳上,从天花板垂下来。光是从下面仰望,实在看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东西,这恐怕就是以三角函数呈现的曲面,用所谓“人类的疯狂”或“经济的妥协”之类的不等号所切割出来的碎片吧。所有的人工物品,大概都是用这种手法所制造出来的。
刚从艺术文化中心主大厅玄关进来的蓑泽杜萌,因为比约好的时间还晚了五分钟才到,在深深吸进一口这巨大空间中滞留的冷空气后,马上开始寻找起朋友的身影。
在长长的手扶梯下,并排几张长椅,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看到她便站起来,边挥手边向她走近,虽然她们已经两年不见,不过杜萌还是马上就认出她来。
“抱歉,来晚了。”杜萌跑向前说:“因为新干线稍微误点。”
“好久不见了。”她的朋友露出微笑。
眼前这个令她怀念的好友西之园萌绘,唇上背着个轻巧的棉质包包,身上穿的虽然是普通的便服,不过那淡粉红和橘色相间的条纹T恤和自得刺眼的背心和裤子,还是一样引人注目。纵使现在是夏天,她的脸和手臂肤色仍然显得白皙,和她带点紫色的眼影和口红十分搭配。
“杜萌,你头发留长啦。”萌绘用轻快的声音说,连她的动作看来都很轻快。
这样说的萌绘,自己的头发也比以前长了。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杜萌仰望大厅挑高的天花板喃喃地说:“真了不起啊……那个垂下来的东西,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艺术文化中心是爱知县立美术馆新建的设施,所以杜萌对这建筑物的功能并不清楚,只听过这里有美术馆和足以演出歌剧的表演厅而已,除此之外,她唯一确定的,就是这是栋大得出奇的建筑物,她想,这大概是泡沫经济时代才有的产物吧。
“那个啊……”西之园萌绘也仰望着天花板的物体。“到底是什么呢?好像是竹帘子吧,看起来很难清理呢。”
“也许是在模仿银河吧。”杜萌扬起嘴角。“没想到日本已经变得如此富裕啦。”
“你怎么讲话像个老人家一样。”萌绘微笑以对。
“好像是耶。”杜萌睁大双眼,点头同意。
“八楼可以吃到好吃的蛋糕。”萌绘边走向手扶梯边说:“肚子饿了吗?”
“我可从没拒绝过那种提议喔。”杜萌跟在她后面。
“是啊,我真的从没被杜萌拒绝过呢。”萌绘也莞尔一笑。看到她那跟以前没什么两样的笑脸,真让杜萌安心不少。
两人搭上长长的手扶梯,这台超大的手扶梯虽可以直达四楼,但目前的高度只到大厅挑高部分的一半而已。因为是非休假日下午的关系,除了她们以外,手扶梯上看不到其他人影,就连大厅里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显得异常安静。
“萌绘,你工作确定了吗?”杜萌对站在比她高两阶的朋友说。
“不。”萌绘摇头。“我要去念研究所。”
这是杜萌预料中的回答,因为西之园萌绘本来就没有必要工作,不过依她的性格来看,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对某个职业产生兴趣。杜萌对她最后究竟会选择何种职业,感到十分好奇。
“难不成你快考试了?”
“嗯,下个月月底。”萌绘倚靠在手扶梯的扶手上回答。
“你还说下个月……今天就是这个月最后一天了耶,你可以在这里偷懒吗?”
“我可没有偷懒喔。”萌绘回以一个迷人的微笑。
西之园萌绘是杜萌高中时代就结识的好友,不过她们还在念私立女子中学时,从国中部到高中部的六年间,却只有同班过一次,而两人的名字里有一个相同的汉字,也是她们对彼此产生亲切感的主因之一。不过对杜萌来说,西之园萌绘不单只是同学,而是更重要的意义存在。
她从国中到高中六年间的成绩,之所以只有在最后一年半可以维持第一名,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萌绘那一年半都不在。
萌绘在高二那年的夏天,由于父母死于空难所带来的冲击太大,只得长期休学住院疗养。所以当杜萌毕业的时候,萌绘还比她低一年级。
起初,看到那个一直都无法赢过的对手突然消失时,杜萌觉得很高兴,因为不管是定期评量或实力测验,她都能遥遥领先。一直十分在意的障碍突然不见了,使得她的眼前豁然开朗,前方似乎充满希望。
不料,半年后,她却陷入失落感中。
直到这时,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荣耀跟希望,原来是一场空,不过,这原因也是她后来才想出来的,当时她只是没来由地感到寂寞罢了。
于是她突然念不下书,外界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眼看大学联考迫在眉睫,陷入苦恼的杜萌,每天被无力感给控制,晚上只能躺在床上发呆,这种情形维持了一个月,在这期间,她就像烟火燃尽所残留的焦黑塑料一样,感觉到空虚寂寞。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念书?以后的人生还会有乐趣吗?杜萌心中隐约感到不安。她不但没有亲近的朋友,本身的家庭问题又很复杂,所以她根本就找不到人来倾诉胸中的不安。
现在杜萌回想起来,她当时决定去探望连同班时都没什么交谈过的西之园萌绘,还真是人生的一大考验。不知为何,她就是想尝试超越这个障碍,而且自从那次探望以后,杜萌终于找回自己,也能够定下心来了,
她到那古野市内的医院探望西之园萌绘时,正值暑假期间,那天天气很热,刚考完模拟考,等到医院时,已是傍晚时分。
当她走进病房时,萌绘穿着便服,她不是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坐在沙发上读书,样子看起来不像是病人。
到后来她才知道,萌绘那时住院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不想待在家里而已。萌绘甚至说“住旅馆也成,住哪里都行,就是别在家里”,因为她实在没办法再回去面对那栋从小跟父母一起生活过的房子。
可是那天的萌绘,看起来却不像是个胆怯的少女。她背对着窗外的阳光,头发闪闪发亮,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霾。
令杜萌讶异的是,萌绘居然不记得自己,她想说自己穿着制服,萌绘至少也应该知道对方是同校同学才对,一开始她甚至还怀疑萌绘是不是因为受到打击而丧失记忆,不过她也得承认,萌绘对她的印象,的确就是如此淡薄。
“我们国中二年级时有同班过啊。”杜萌说:“不记得了吗?”
“对不起……”萌绘泫然欲泣地道歉。“请原谅我。”
“西之园同学,你都没有看成绩公布吗?我每次都排在你的后面啊。”
“成绩?”萌绘歪着头。“呃,我没看过呢。”
每次考完试后,教职员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总会贴出成绩优秀学生的名单,而她的名字一定都是排在西之园萌绘的后面,没想到,杜萌一直当做是竞争对手的人,其实根本就没注意过她。
“我叫蓑泽杜萌。”杜萌报上自己的名字。
“是蓑泽同学啊……喔,这么说来,我记得一些。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座号是二十七号,你比我还多四号,是三十一号。”
“你还记得号码?”杜萌从书包的口袋里,拿出回数票给她看。“杜萌的萌,跟你的一样喔。”
“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再忘了。”萌绘将食指抵在头旁边微笑。“谢谢你来看我。”
“嗯,不过……看来你好像已经没事了。”
“对了,蓑泽,要不要下西洋棋?”
“咦?西洋棋?”杜萌对萌绘突如其来的建议感到十分吃惊。
“你会吗?”
“当然会啊。”杜萌微笑。“我可是很强的喔。”
这是她第一次接受西之园萌绘的提议。
从小,她对下西洋棋及将棋都很有自信,可是在两人的初次对战中,她却是彻底的输了。结果那次以后,她在下棋方面,从来没有赢过萌绘,不过话虽如此,这对她而言,却是无可替换的珍贵经验。
只要能和这个天才朋友在一起,不管是存在意义、人生方向、生活方式或是青春的烦恼等等让她百思不解的问题,都能变得模糊,甚至淡忘。
一看到萌绘天真无邪的笑脸,她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会产生只要对方是萌绘,即使输了也无所谓的想法。
总之,这就是西之园萌绘不可思议的力量,她输得心服口服。
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就像人不能胜过地球、海洋或天空一样,自己身边也总是会有赢不了的人。明白这个事实后,就像有一把钥匙,打开她封闭的心门,她的胸中涌出希望,感觉活着也不是这么一无是处。
后来,在西之园萌绘出院后,她们成了好友。
在实际来往过后,她也在这个超乎常人的朋友身上找到几个缺点。这时,她才明白,在自己心中所一直描绘的对手形象,竟然大错特错。西之园萌绘并不是个完美的人,她态度极度暧昧,不知世事,性格幼稚,像孩子一样任性,这一刻哭,下一刻马上破涕为笑,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矜持。她也满佩服萌绘还能这样顺利长大。
萌绘很少有比杜萌还要好的朋友,她说的话乍听之下充满矛盾,而且话题跳的很快,没人能追得上她的脚步,所以在班上显得格格不入,读低一年级的班级更让这情形雪上加霜,不过,萌绘本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杜萌之所以成绩没办法胜过萌绘,只是因为她在数学、物理和化学方面的分数压倒性地高而已,不然住其他科目上,杜萌的成绩都比她好。至于没写在教科书或参考书上的一般常识,萌绘更可说接近白痴。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问问题的绝对都是萌绘。有一次,萌绘对杜萌提出这样的问题——
“欵,KAMATOTO 【注:会问鱼板KAMABOKO是不是用鱼TOTO作成的人,常指不知世事的女性】是什么动物?”
“自己去查。”
“查百科全书吗?可是到图书馆去很麻烦耶,好嘛,告诉我啦,你应该知道吧?”
杜萌从桌子里拿出国语字典交给萌绘。
“咦?国语字典有?这动物这么有名吗?”
觉得这番话很滑稽的杜萌,哼哼地笑起来。
“你自己不就是KAMATOTO吗……你真的不知道?”
“嗯,小爱说我很像那种动物……”萌绘嘟起嘴巴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到底是什么吗?是鼬鼠或老鼠的一种吗?”
在教萌绘各种事物时,不管是关于植物、诗、音乐、政治,或是很少会机会提到的异性方面等,杜萌都觉得乐在其中。
长长的手扶梯,长度足够让她去想起过去一切美好的回忆,杜萌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那个时候真是美好啊。她心中不禁这么想。
两人上四楼后,往像温室一样用玻璃砌起的墙走去,并在穿过沿着墙面的走廊后,再一次搭上手扶梯。
虽然萌绘的头发现在变长了,但其实长度也不过到肩膀而已。她在快出院前,把曾经长及腰际的头发给剪掉,从那时开始,她一直都维持短发。反观杜萌,在进入东京的大学就读后,就开始把头发留长。结果,两人高中时代的发型,好像是事先讲好一样,到现在已经完全调换过来。
“欵,我们一面吃蛋糕,一面下棋如何?”萌绘回过头来说。
“好啊。”杜萌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总是能马上接受萌绘突然的提议。“你还是完全没变呢。”
“不,”萌绘夸张地摇了摇头。“才没有呢。我改变的程度连杜萌都会吓一跳呢。”
“哦,有男朋友了啊。”杜萌将视线移到萌绘的上半身。“不过,很可惜,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惊讶的。”
“拜托,稍微惊讶一下嘛。”萌绘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好啦,好啦,我惊讶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但杜萌真的为这久违的直率而感到些许惊讶。的确,如果是高中时代的萌绘,什么都不会感到惊讶,但是她感觉到这份在自己身上渐渐消失的特质,居然还残留在萌绘的身上,从那时候开始,这个朋友就直率到让人忍不住想把她腌渍保存起来,也许这点没有人发现,但对杜萌而言,却是份宝贵的特质。她现在非常明白,那就是神向她伸出的救赎之手。
到东京已经第五年的杜萌,很清楚自己已经变成跟以前截然不同的人了。她想,就算是西之园萌绘,也不可能保持得跟过去一样,毕竟在这社会上,是不可能一直坚持初衷地活下去的。
难道她只是在表面上让自己看起来没变吗?以一个头脑那么聪明的人来说,倒是有这种可能,还是,她也许已经成为货真价实的KAMATOTO了。
两人穿过位于美术馆八楼的前厅,走进悠闲宁静的接待室里,点了咖啡和蛋糕后,就开始切磋棋技。
高个子的年轻服务生离开她们的桌旁,回到柜台将点菜的内容转告里面的人。之后,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正在洗玻璃杯的老板。
“嗯?”老板抬起了头。
“你觉得坐在那张桌子的两个女孩,”服务生小声地说:“到底在做什么?”
老板往墙边的桌子那里看过去,两个年轻的女孩正喝着咖啡。一个女孩是短发,穿着短裙,个子相当高,另一个人则将一头直发剪成妹妹头,五官十分显眼。她们虽然乍看之下像是笑咪咪地在聊天,但开口次数却又少的出奇,甚至让人觉得她们是在互相瞪着对方,从她们样子看起来,似乎完全没在享受交谈的乐趣。
“她们在做什么?”老板反问服务生。
服务生眯起一只眼睛。“主教到五之三……兵到五之五……”他说完后,便抬起上颚。
“那是什么啊?”
“好像是在下棋。”
3
此时,滨中深志正在高速公路的外侧车道上奔驰着。正确来说,奔驰着的应该是他的车,而坐在副驾驶座上系着安全带的,则是他N大建筑系的指导教授犀川创平。他的车此时不但马力全开,车内的冷气也开得很强。
“滨中,你可不可以开慢一点?”犀川看着前方说。
“老师,你已经说三次了。”滨中微笑以对。
“我还想再多说几次呢!我讨厌速度,尤其跟邻近物体的速度差过大时,在条件上来说非常不利。”
他们两人今天到距离那古野市车程一小时的浦郡,去调查老建筑物,现在则在回家的路上。此趟建筑物的调查,是建筑学会的研究委员会委托犀川的工作,研究生滨中只是单纯来帮忙而已。他的工作主要是拍照、测量和纪录这些步骤,他们画了几张素描,填入房屋规格,每拍下一张照片,就在平面图上纪录位置。这个调查跟滨中现在所进行的研究主题毫无关系,只是单纯的打工而已。
本来今天的调查,预定应该是由同一个研究室的四年级生西之园萌绘来负责,可是她突然有急事不克前来,滨中只好出动自己的车来帮忙。至于犀川副教授自己那台从以前就一直状况不好的车,在几天前突然变得连动都不能动,现在正进厂维修中。
“抱歉,我五点半有家教。”滨中盯着仪表板的电子钟说:“我又不是每次都爱开这么快的。”
他说得没错,冒险的确是他最讨厌的。
“这样反而更恐怖。”犀川微微笑了一笑。“你干脆别去打工,把速度降下来比较好。”
“西之园开得应该更快吧?”滨中问。
“是啊,开得可快了。”犀川点头。“不过,还是你比较恐怖。”
“咦?为什么?”
“因为滨中比较放不开。”
犀川的话虽然让滨中有点意外,但他还是保持沉默。的确,没有人能像西之园萌绘那么放得开。
比起她的跑车,滨中的车不但小,稳定度也差,很明显地不适合高速行驶。不过,“放不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感觉满刺耳的。一般来说,类似“执拗”这样的形容词,到学者们眼中,就成了华丽的词藻。
“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啊?”滨中盯着前面说。“会把和老师一起出差的机会让给我,真不像她的作风。”
“不会啊,这倒很像她。”犀川说。
听了犀川的话,他一时没办法马上理解。是指这种任性的举动很像她吗?滨中努力思考善。
“你们吵架了吗?”滨中下定决心开口问他。对他来说,问出这个问题,就好像要他按下反制飞弹的按钮一样,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行。
“我也不会跟她吵。”犀川轻描淡写地说。
“她完全没在用功喔。”滨中考虑了一下,决定趁这机会提醒犀川。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会知道啊。”
虽然西之园萌绘在升上四年级的时候,才依志愿被分配到犀川的研究室,但以从一年级就开始勤跑研究室的经验来说,她对这里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的研究主题刚好跟滨中一样,结果滨中变成要负责协助她写毕业论文,不过,当前辈的威严和当后辈的青涩,在他们两人身上都看不到。本来就拿女性没辄的滨中,尤其没办法冷静面对西之园萌绘,只要被她一瞪,他就忍不住想要避开她的视线。
“她计算机方面是很努力,但文献方面却根本没碰,研究所考试已经要到了,真不知道西之园行不行啊。”
“怎样?今天的建筑物有趣吗?”
话题突然被转到别的方向去。犀川教授总是像按电视遥控器一样,一瞬间轻易地切换话题。虽然以前滨中常因为老师没在听别人说话而气愤难平,不过到现在,他也已经习惯了。
“啊,嗯嗯。”滨中边想边连忙回答。“能用红砖盖到那种规模,满少见的。”
“是啊……那间工厂还是维持以前的老样子。”
“那应该是受到保护的文化资产吧?”滨中间起今天调查的目的。
“是那样吗?”
“那种房子一旦遇到地震,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呢?”
“不可能没问题吧。”犀川摇头。“如果来场大地震的话,绝对会倒的,所以才要趁现在先帮它拍照。对了,马上有建筑物要被爆破了,我们大家到时一起去看吧。”
“你说爆破……喔,是九月在静冈的那场吧?”
话题又被切换到别的方向了,犀川这次所说的,是一场要把旧大楼爆破的工程,这场在日本很少见的爆破工程,时间定在九月,因为建筑学会的年度大会刚好也同在静冈市召开,到时想必会有很多人来参观。
“不知道能不能像美国的爆破工程一样顺利?”
“不可能的。”犀川很干脆地否认。“因为建筑结构的强度不同。在地震国日本的建筑物,都是超乎寻常地坚固,再说腹地又不广,不可能爆破得像他们一样壮观。”
“那么,犀川老师的意思是爆破会失败啰?”
“大概吧。但是,在没有专家或解说员解说的情形下,到底是成功或失败,光凭外行人的眼睛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只要能倒掉一半以上,就已经很不错了,以前也是这样吧,虽然号称全面成功,不过实际上却不是如此。不是全部都假的,就谢天谢地了。”
一般而言,媒体的报导可说有一半以上都是假的,但只要犀川教授并不看电视,连报纸也不看,不过这在大学教授的圈子中,似乎也不是什么特例。对于一回到家就会把电视一直开着的滨中来说,这是他难以想象的生活方式。
“老师,你连奥运转播之类的节目都不看吗?”这次换滨中改变话题。他想起去年为了奥运,他还特地换了新录像机的事。
“我没看。”
“为什么?”
“为什么我非看不可呢?”
“因为里面有很多令人感动的故事啊。”
“只要有人感动,那他们就达到目的了。”犀川语气平淡地说。“我这是一般的说法,希望你别太在意。我已经受够了电视屏幕所强迫推销的感动。奥运也不过是根据电视台的剧本在走,不是吗?反核和反博览会的活动都有报导出来,为何反奥运的活动不也报大一点呢?高中棒球为何被如此美化呢?媒体为何不会攻击媒体呢?滨中同学,如果你也想保护自己远离偏差价值观的话,就要依靠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要你舍弃了电视,就可以比现在看得更多,也更正确。”
犀川心情看来不错,尤其像这样高谈阔论的时候。
在犀川再三叮咛下,滨中的车一直驰骋在左边车道上,前面的公交车正以八十公里左右的时速前进。他依照犀川的建议,完全打消要赶家教的念头,决定不超越那辆公交车,就算速度有点慢,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这样他也落得轻松。毕竟,安全驾驶才是他的原则。
“滨中,今晚有空吗?”犀川突然问。
“我要打工。”滨中马上回答。“老师你都没听我说话喔,我有家教,依照这种速度下去,我铁定会迟到的。”
“不能请假吗?”犀川看向滨中。
“不可能。”滨中摇头。“怎么了?要我做什么工作吗?”
“是我要工作。”犀川回答。“是吗……没办法吗?我刚好有票呢。”
“咦?棒球的吗?”滨中立刻反问。请假的念头一瞬间闪过他的脑海。比起在电视上看转播,他更想亲自去现场观赛。
“不,是魔术秀。”
“魔术?在哪里?”滨中有些失望。
“艺术文化中心。”
“我对那个没什么兴趣。对了,如果是西之园的话,她一定很高兴的。她不是很喜欢这种东西吗?”
“嗯,我和西之园同学约好要去看的。”犀川说完,便拿出烟点上。
“咦?”滨中大吃一惊。“和西之园?”
“烟灰缸是这个吧?”犀川把仪表板上的烟灰缸拉出来。
“那个……老师是要我代替你去吗?”
“不然还有其他的意思吗?”
“好,我去,我要去。”滨中回答。“我这次就不去家教了。只要打通电话请假就可以了,很简单的。”
“是吗?那就交给你吧。”犀川边呼出烟边说。
“交给你吧”这句话叫滨中有些在意,他根本搞不清楚犀川到底拜托自己什么事。
西之园萌绘,是犀川副教授恩师的女儿,她之所以刚入学就开始常到犀川的研究室来玩,原因即在于此。萌绘一年级的时候,滨中还是硕士班一年级的学生,她举止有些怪,不过倒是个外表亮眼的女孩,能跟她约会,对滨中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即使他们的未来看来是完全没有希望,不过俗话说“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开始的契机还是很重要的,就算没好处,至少也没有坏处。他常常觉得,自己也到了该开始对异性更积极的时候了。
但是想到这,滨中又突然不安起来。西之园萌绘非常迷恋犀川副教授这件事,大家虽然表面上装做不知道,但其实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
他稍微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犀川瞄了一眼,他正津津有味地抽着烟。
滨中的心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可是,老师,西之园她不会生气吗?”
“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啦……”滨中又瞄了犀川一眼,他完全面无表情。“我代替老师去的话,她还是会生气吧?”
“应该是吧。”
“请你也否定一下好吗?老师。”
“生气啊……”犀川喃喃说着:“是啊,这我倒没想到。你说得没错,就算从客观的角度来评估,西之园同学生气的机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五。不过,就算做这种猜测,也没什么意义啊。”
“我看还是不要好了。”
“那就算了吧。”
“不,我要去。”滨中连忙摇头。“老师,有没有什么她不会生气的可能性呢?”
“没有。”
“老师……”
“嗯,这样吧,如果西之园同学生气的话,你就说犀川老师因为今天由你代替她来协助调查而在生气,心情不好。”
“你心情有不好吗?”
“完全没有。”
“她会相信吗?”
“应该可以勉强过关吧。俗话说得好……”
“咦?”
“‘以毒攻毒’,是吧?”犀川用指尖转着香烟说。
“反正不管怎样,我都是那个不幸的人就对了。”
“没错。”
“老师,请你也否定一下好吗?”
“可是,我没有否定的理由啊。”
“老师……”
4
“骑士在八之三,吃掉皇后。”杜萌说完,吃下最后一口蛋糕。那是上面有生奶油和覆盆子的戚风蛋糕,味道就跟萌绘说的一样高雅爽口。
坐在对面的萌绘靠在沙发上,轻轻闭起双眼。她缓缓地啜饮着捧在手中的咖啡。
“怎么了?轮到萌绘你啰。”
“三之七的士兵,将军。”萌绘闭着眼睛说。
“咦?”杜萌吃了一惊。
“还有十四步,我赢了。”萌绘睁开眼睛微笑。
杜萌从皮包里拿出香烟点上,情绪亢奋到不住颤抖,在抽着香烟时,她默默地陷入沉思。
“是啊……我输了。”杜萌呼出烟,耸耸肩膀,她看向萌绘的脸,萌绘只是稍微睁大了眼睛一下。
“真是场精彩的比赛啊。”
“是啊,我下得很高兴。”萌绘边说边翘起二郎腿。
“到底是哪里下错了?”杜萌瘫坐在沙发上。“上半局明明占了上风说。”
“没有地方下错。”萌绘举起一只手示意服务生过来。“下次也许换我输也不一定呢。”
高个子的服务生走来后,两人都要咖啡续杯。
杜萌感觉心情很久没这么清爽了,思绪变得有条理而清楚,连体内的血管感觉也像是用通乐通过一样舒畅。
同时,眼前朋友不改当年的神勇,也叫她欣慰。这次的比赛中,萌绘用的时间不到杜萌的一半,只要跟计算能扯上关系的,她根本是望尘莫及,她还没见过计算速度能快过西之园萌绘的人。
服务生端来了咖啡。
“城堡被吃掉会是输棋的关键吗?”杜萌喝着重新添满的咖啡说,其实她并没有这么想,只是单纯想看看萌绘的反应而已。
萌绘微微睁大双眼,扬起嘴角,挤出一边的酒窝,看到萌绘在她预料中的反应,杜萌觉得很满足。
“今天这样可以吗?你不忙吗?”杜萌问。昨晚她突然打电话给萌绘,临时决定了今天的约会。
“嗯,没关系。”萌绘点头。“毕竟我们好久不见了嘛。”
“欵,这两年间,有发生什么事吗?”杜萌往前稍微探出身子。“你刚才不是说你有改变了吗?”
“我长大了。”
“什么意思啊?”杜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头没脑的,到底是怎么了?”
“虽然这还没对外公布,不过,我订婚了。”萌绘说完,又捧起咖啡杯。
“真的?跟谁?难不成是你之前提过的大学老师?”
“是啊,就是那个人。”萌绘虽然点头,但视线往下,看起来面有难色。
“那很好啊,恭喜。”
“嗯,谢谢。”萌绘的视线投向她。“虽然内情有些复杂,不过算了……那些以后再说吧……杜萌你呢?”
“没有……”杜萌摇头。“完全没什么好说的,真的……”
“你哥哥呢?”萌绘一本正经地看着杜萌的脸。“他还好吗?一直都在写诗?”
“嗯,算吧……对了,他是个怎样的人?”
“谁?”
“你的未婚夫啊。”
“喔……”萌绘看着天花板,这是她在想事情时惯有的动作。“对了,我这两年里,有三次差点被杀呢。”
“差点被杀?”
“第一次是被关在类似冷冻柜的地方,差点被冻死,再来,是被人拿猎枪追杀,还有被杀人犯绑架,差点被丢到海里去……”
“什么?那是……游戏吗?”
“不是,是真的。”萌绘莞尔一笑。“每次都是犀川老师救我出来的喔。”
“好像是梦呢。”杜萌浅浅一笑。“你是在作梦吗,佛洛伊德?”
“梦吗……”萌绘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也许真是梦也说不定呢。”
看到她沮丧的神情,杜萌吓了一跳,她很少看到西之园萌绘这么没精神的样子。
“你真的变了,萌绘。”杜萌马上脱口而出。“你已经完全变了。”
“哦……的确是长大了吧?”
“这个我倒不予置评。”杜萌假咳两声。“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长大,不过……该怎么说呢,你变得比较稳重,比较从容了。”
“从容?”萌绘看来有些不满地蹙起眉来,
“你的未婚夫是个怎样的人啊?欵,告诉我嘛。”杜萌又继续原来的话题。
“今晚就介绍给你认识。”萌绘马上回答。
“咦?”杜萌惊讶地抬起头来。“讨厌……是今天吗?今天他要来?”
“嗯。”
“呃,那么,我……”杜萌看向手表。“我不会妨碍到你们吗?为什么要邀请我呢?”
“因为还多一张票啊。”
“但是,你们不是打算两个人去看的吗?”
“嗯。”萌绘天真地点了点头。
“真是的……”杜萌将手肘撑在桌子上。“你有跟他提过我吗?”
“没有。”萌绘摇头。“因为我们昨天才约好的不是吗?”
“唉,你喔……”这次换杜萌叹起气来。“没关系啦,我一个人去看就可以了……”
“为什么?”萌绘露出不解的神情。“这个是画好座位的,三个位置本来就连在一起。真的没关系啦,放心,不用去在意这种事。”
“你不在意,我可在意。”杜萌瞪着萌绘。“我还是别跟去吧,今天的表演我不看了。”
“不行,我一定要介绍他给你认识。”说完,萌绘莞尔一笑。
“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头脑非常非常地好,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我还没看过头脑比萌绘还要好的人。”
“在T大应该很多吧?”
“没有……至少我身边没有。那个老师,下棋强吗?”
“呃,”萌绘歪着头。“我没跟他下过。”
“哦,那么你们在一起时都做些什么?”
“这个嘛……”萌绘喝着咖啡。“都做什么呀……就是聊天啊,吃饭啊……”
“呵呵……”杜萌噗嗤一声笑出来,而且还笑了很久。
“不要笑。”
“你啊,真是变了耶……”
5
房间里除了其中一面墙壁上挂着几个镜子外,其他就只剩白到令人不舒服的墙壁,和装着日光灯的天花板。地板是用深藏青色的廉价塑料地板铺成,在每面镜子前都放着大椅子。
在放着贴上许多贴纸的黑色大箱子的房间深处,耸立着一面上半段是雾玻璃的屏风,还小心翼翼地摆了盆看起来营养不良的观叶植物。在镜子顶端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造型朴实的圆形时钟。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可以看得出这是个少装饰,重实用的房间。
有两杯刚刚送来的咖啡,正放在屏风前面的小玻璃桌上。
坐在桌旁沙发上的男人,虽然有着一头中分得干净利落的黑发,穿着一身颜色鲜艳的豪华西装,但实际年龄却不如外表看来那样年轻。他用长长的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另一只手则俐落地翻弄着一条白色丝质手帕。
“你是指美香流吗?”那个男人追问。
另一个男人比较年轻些,穿着牛仔裤,坐在镜子前。他的长发染成接近金色的淡茶色,只有一部分的刘海染成荧光绿。他迅速起身,走过来拿起桌上的咖啡。此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你听起来是这样吗?”较年轻的金发男人没有坐上沙发,选择站着喝咖啡。
“嗯,是啊……”将丝质手帕巧妙地(与其说巧妙,不如说动作自然到彷佛没有手帕的存在)塞入胸前口袋的年长男人说。“‘如果有实力就没问题’,这是你想说的吧?每个人都会这么想的。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时代了。”
“不,我不是要争论实力的问题。”金发男人说:“那个,该怎么说呢,太不寻常了,感觉很不舒服,叫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没办法啊,毕竟那是她个人的喜好。”沙发上的男人,这次摸着桌上的卡片。那虽然是普通尺寸的扑克牌,但拿在他手中时,看起来却变小了。
“老师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反正他也不可能说些什么,不是吗?”玩着牌的男人哼道:“怎么了?那么在意啊?”
“不是,只是奇怪老师竟然都不生气。”年轻的男人捧着咖啡杯,回去镜前的椅子上坐下。他伸直修长的双腿,向镜中装出滑稽的表情,耸了耸肩。“就算是对我,他也会生气的。”
“没什么不好啊……这代表你比较受重视嘛。”
“嗯,是没什么不好啦。反正我对他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的。只不过……该怎么说呢……我只是觉得,当女人好好喔。”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只要穿暴露的衣服,跳几支没意义的舞,客人就会满意了。”
“不管男的女的,穿得多穿得少,都一样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算了,这没什么不好啊。”年长的男人将扑克牌丢回桌子,瘫坐在沙发上。“反正只有年轻时有本钱打拚,当然要趁年轻多捞几笔啰。”
这时,门那边传来敲门的声音,虽然两人都没有应门,但门还是稍微被打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探头进来。
“不好意思,麻烦去检查舞台。”
“我知道了,这杯咖啡喝完就去。”沙发上的男人说。
镜前的男人也举起一只手,微笑地向他打招呼。
戴眼镜的男人关上门,再次折回走廊。他看着手表,距离开演时间还有一小时,此时,从旁边的休息室里,走出一个穿着小丑服的胖男人。
“吉川先生,”小丑开口叫他。“你看来很忙啊。”
“忙死了。”吉川推了推眼镜说:“这里的二楼高度超过预期,角度有点不对,所以现在正在进行补救。”
“喔,是武流的绳索吗?”小丑跟着他一边走,一边问。
“是啊。”吉川点头。“要想办法藏好才行,不然我可要挨骂了。”
小丑听了,哼哼地冷笑了一声。
6
西之园萌绘对号入座,左边坐的是杜萌,右边则是滨中深志,现在距离魔术秀开演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萌绘自小就喜欢魔术,尤其是跟扑克牌有关的戏法,是她觉得最有趣的。比起那些一看就知道藏有机关的大型道具,这种扑克牌戏法更显得不可思议。不过,这都是她儿时的记忆了,到现在,能让她看不出手法的魔术已经非常少见。虽然她心中总感到有些落寞,但她仍然常常去看魔术秀。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她感兴趣的,那就是魔术师所下的工夫了。他们演出时,费尽心思要骗过观众双眼的手段和努力,就是有趣之处,这跟她之所以会喜欢推理小说的理由几乎相同。
可是,她现在心中根本无暇想到这些。
现在的她,气到想把整月份的报纸一次撕掉,拿电话簿也可以,总之,她就是想要撕东西泄恨。
在看到来赴约的是滨中深志,而且听到他说犀川老师不来以后,她就一直生着闷气,虽然当时她勉强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她越来越感觉到血液直冲脑门,气得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甚至还开始担心脖子以下的部分,现在还有没有血液在流。
不过,至少她很确定,现在血液冲脑门的速度,已经比从前慢了。就跟蓑泽杜萌所说的一样,她面对事情的态度,真的变得从容一些。
(一定是因为我今天没陪老师去调查,所以他在生气。)
虽然滨中什么都没说,但她认为应该就是这样。可是,这一点也不像犀川副教授,依他的性格来看,他不会因为那种肤浅的理由而作这种事。不过她最近发现到,犀川其实在某些地方意外地幼稚,即使他本人试着要掩饰这一点,但追根究柢,那就是小孩子在耍脾气,所以犀川将魔术秀的票交给滨中,是为了报复萌绘找滨中代替的可能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让她感觉很微妙。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老师应该是真的临时有工作吧。冷静想想,一定是这样没错,可是,究竟是什么工作那么重要,居然会重要到无法拒绝……
对老师来说,还有很多事比跟她的约定更重要吗?
萌绘的脑海中,重复着各式各样的数据分析。
“太好了,我还以为西之园会生气呢。”旁边的滨中说:“犀川老师也很担心呢。”
“不会啊。”萌绘微笑着耸耸肩。“为什么认为我会生气呢?”
虽然话这么说,但滨中那一句犀川很担心的话,却让她的愤怒倏地到达顶点。滨中总是太多嘴了。她脸上看起来虽然带着笑容,但其实心里的怒气已经接近爆发临界点,甚至想干脆站起来打道回府算了。
蓑泽杜萌从另一边凑了过来,在萌绘耳边低语。“你明明就在生气,干嘛还逞强。”
萌绘吓一跳,转过头来瞪着她,
“下一次再为我好好介绍喔。”杜萌用有点坏心眼地微笑着,拍拍萌绘的肩膀。
“我才没生气呢……”
“好啦,好啦,别哭喔。”杜萌摇着头说。
萌绘屏息了一会儿,然后藉由深呼吸来调整情绪,她完全忘了要把犀川老师介绍给杜萌认识的约定,想到这里,她的心情稍稍平复一些。
“杜萌,你要在那古野待多久?”
“两个礼拜吧。”杜萌回答。“我的研究也必须要进入轨道了,所以想早点回去。”
“有两个礼拜就够了。这两、三天内,我一定会跟你联络的。”萌绘一本正经地回答。
“没关系啦。”杜萌莞尔一笑。“不用勉强。”
“不,”萌绘摇头说:“我说要介绍,就一定做到。”
“看吧,果然在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呢。讨厌……为什么都要这样取笑我嘛,真要我哭给你看吗?”
“呃……我去买些饮料来好了。”滨中从座位上起身说:“要喝什么?”
“我要可乐。”萌绘马上说。
“那我也一样,麻烦你了。”杜萌将一只手放在胸前,用优雅的声音说。
滨中点头,站了起来,因为他的位子本来就靠近走道,他于是就直接沿着通道,从舞台右边的出口走出去。
一直观察着萌绘心情的滨中,时机抓得刚好,让萌绘不由得感到佩服。
“滨中先生是你的学长吧?”往滨中离去的方向看过去的杜萌说。
“嗯。”
“很温柔的人呢。”
萌绘默默地点头。
滨中拿着三个大纸杯回来时,整个表演厅的灯光正缓缓暗下来。
一盏聚光灯打向舞台右边,照在扮成小丑的主持人身上。他用滑稽的语调宣布表演开始,然后在听到观众的掌声后,一只手放在腹部,顺势深深地鞠躬致意。
随着热闹的开场乐响起,舞台的布幕也打开了,五个小丑踩着大球,在不停旋转的黄色众光灯中登上舞台。
萌绘那个时候:心情已经完全转好。她把吸管折弯,一边喝着冰可乐,一边专心看着舞台。
7
现在是晚上八点。犀川创平正在研究室里,抽着今天的第二十六根烟,他习惯不管什么东西,都要把数量算清楚才行。
犀川房里有两张桌子,排成直角。平常他所使用的是放着麦金塔计算机和二十一吋屏幕的那一张,至于另一张他现在正拿来垫脚的的桌子,则只用来暂时堆放待整理的资料而已。
他靠着椅背,将它下压至极限,然后保持这个姿势达十分钟之久。他坐的椅子是淡红色的,椅子脚的六个轮子中有一个情况怪怪的,让他很在意,左边桌上的计算机屏幕,已经被屏幕保护程序上一群幻觉般的阿米巴原虫给占据了。
目前犀川正在针对一个研究上的点子做延伸性思考,他的身体完全放松,只有脑部在消耗能量。
此时,门那边传来敲门声。
犀川将双腿放下来应门,门一打开,就见国枝桃子默不作声地走进来。她是犀川研究室的助教。看到来的人是国枝,他又回复到原先放松的姿势。
国枝桃子身材高挑,一头短发,脸上挂着眼镜,完全没有化妆,她身上总是穿着男用衬衫配牛仔裤,让人乍看之下都以为她是男人,只有少数观察力较敏锐的人,才会把国枝看成是有点女性化的男人。
“什么事?”犀川有点不耐烦地的问。如果不像这样子问的话,她是不会说话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国枝桃子就擅自订出这个“别人不说我就不做”的原则,并奉为圭臬的严守着。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国枝站着说。
“哦,真难得。”犀川有些吃惊,将拿在手上的香烟揉熄。“没有特别的事,你居然会来我的房间,太令人意外了。”
“嗯。”国枝面无表情地点头。“虽然寄电子邮件也可以,可是这是私事不方便。”
“有小孩了?”犀川微笑着,开门见山地问。国枝桃子已经结婚两年了,“国枝”是她的旧姓,而现在真正的夫姓,犀川却一时想不起来。
“不是。”国枝表情依然没变。
“那,是要离婚啰?”
犀川打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即使她说已经离婚了,他也不会感到惊讶。其实他会有这种想法,是很稀松平常的,就跟她当初说要结婚那时一样,完全没任何冲击性,他甚至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事先想好玩笑话来应对。
“不是。”国枝摇头,一笑也不笑。“我现在还没想到离婚。”
“抱歉,我开玩笑的。”犀川只好苦笑。
“是有关滨中同学的就职问题。”国枝说。
“喔喔,原来是这件事啊。”犀川点起第二十七根香烟。“怎样?”
“我想要调职,然后让滨中当这里的助教。”
“你要调到哪里?”犀川把腿从桌上放下。
“我接下来才要找。”国枝回答。
“你是想换工作吗?”
“不,我觉得滨中同学比我适合这个工作,他不但优秀,而且研究主题很有未来性。”
“他是很优秀,不过是你指导出来的。”
国枝沉默了下来。她不想回答时,就会沉默以对。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犀川边呼出烟边说。
“是的,只有这些。”
犀川马上反应过来,这些应该是她要跟研究室负责教授讲的话才对,可是国枝桃子不先去找他,而先来报告犀川,很明显地有她的理由,所以他正在思考她的用意究竟为何。
“你只是想辞职吧?”
“不是。”国枝轻轻摇头。“可是,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唉……”犀川轻轻叹口气。“那我知道了,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就算没作梦,我也被吓醒了,好了,没关系,你就不用再想那么多啦。”
“好。”
“希望至少有一次……”犀川起身,把讲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沉默不语。他是想要说“希望至少有一次能和你喝个茶,聊个天的机会。”
“你要说什么?”国枝很难得发问了。
“没有。”犀川咧起嘴回以微笑。“没什么,我差点就要做出危险的发言了。”
“什么危险发言?”
“国枝,你觉得我们六自由度的模拟实验手法之界限为何?”
“不知道。”国枝马上回答。“就由老师你自己去想吧。”
“谢谢。”犀川转着手上的香烟。
只有你会对我说“不知道”。这句本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被他吞回肚子里。犀川心想,没办法畅所欲言,应该也是一种成长吧。
8
有里武流身穿纯白西装出现在舞台上,头发金绿辉映的光泽教人印象深刻,一旁的蓑泽杜萌,在萌绘耳边说:“真是美男子呢。”
他表演的是大道具的魔术,用的是几个箱子。在那些箱子上都有用粉色系颜色涂成的几何图形,不知道这跟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些战斗机上的迷彩花纹,有无异曲同工之效。
有里武流的手中,有个像哈密瓜大小且内部会发光的球在上下漂浮着,当这段自由操纵魔法球的表演开始时,旁边的滨中深志凑过来问萌绘:“那是用线吊起来的吗?”滨中双手在胸前交叉,一脸困惑地看着舞台。
虽然他这种人似乎不适合看魔术秀,但另一方面,却也是不可或缺的观众类型。其实萌绘也很清楚,像他们这种理科人,当看到搞不懂手法的魔术时,便会出现跟他一样的反应。这一点,就连萌绘本身也不例外。
“就算是要表演,”这次换另一边的蓑泽杜萌跟萌绘晈耳朵。“我对旁边那些助手的衣着还是不能苟同,有必要穿成那样吗?真是脑筋有问题。”
舞台上除了有里武流以外,还有三个女人,杜萌所指的,就是她们暴露得毫无意义的服装,这很像是杜萌会有的意见,而且萌绘也完全同意。真希望他们能稍微察觉一下。把女性当成花瓶的这种行为,不但落伍,还会造成反效果……这是杜萌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还有,舞台上的女人们,脸上不知为何都挂着像面具一样阴森的微笑,让人非常不快。难道这些诡异的举动,应该都是为了要营造谜样的气氛而刻意做出来的吧,就跟水上芭蕾选手的笑容作用一样。这让萌绘不禁心想,这世界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姑且不论那些地方的话,魔术秀还是挺有趣的。让她看得最愉快的,要属有里长流表演的跳舞人偶。这个较年长的魔术师,道具都比较精巧,是萌绘喜欢的类型。
他身穿黑色的燕尾服,头顶黑色礼帽,戴着白手套,从舞台右侧登场,手中还提着一个黑色手提箱。在舞台上鞠躬行礼,等观众给予掌声后,他便将手提箱放在地上,然后从箱中拿出人偶。
那是一个身体由扑克牌构成,脸、手和脚也是用薄纸片做成的平面人偶。有里长流摘下自己的礼帽,将其置于地上,然后将人偶放进帽子里,接着,他便站到距离帽子稍远的地方。
不久后,人偶先是从礼帽里探头,然后跳出帽子开始跳舞,场内观众见状,响起一片惊呼喝彩。
萌绘一行三人,是坐在前面算来第五排的位子,虽然萌绘眯起她那双视力二点零的眼睛仔细看,却没办法找到任何操纵舞台上那个玩偶的线。
小小的人偶,配合音乐翩然起舞,后来还跳上途中登场的女助理手中。最后,她在女助理的手上停止动作,颓然倒下。有里长流以一个微笑响应观众的满堂喝彩,然后拿起助理手中的人偶,往观众席丢过去。看到那人偶掉到座位间的通道上时,正好距离人偶最近的滨中深志,便很快将它捡起来。
“给我看!”萌绘和杜萌同时向滨中伸出手。
“真不可思议。”滨中无视于她们两人的请求,只是盯着人偶瞧。不但几个坐在前座的人好奇地回头张望,就连坐在后座的,也探出身子想看个仔细。
有里长流下了舞台后,下一场秀又紧接着开始,这次换较年轻的有里武流从舞台最里面登场。他一面走,手里一面变出扑克牌,只见牌像雪花一样在空气中飞舞着,甚至还飘到舞台附近的观众席上,萌绘附近也飞来一张小小的扑克牌。
“哇,Lucky!”萌绘轻快地说:“快看,是红心七耶,怎么办啊……”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杜萌在一旁低声说:“又不是在抽签。”
舞台上,好几百张大小不一的牌,配合着有里武流“再来一张,再来一张”的台词,接连不断地从他手中泉涌而出。
“好厉害啊……”旁边的滨中,惊讶得合不拢嘴。
萌绘看着滨中,差点要笑出来。她不禁想,叫他代替犀川副教授来,也许是正确的选择。至少犀川在这个时候,就不会说好厉害,也不会感到惊讶。
当初萌绘拿到魔术秀的票,邀犀川副教授一起去的时候,他的反应也只有嘴角微微上扬,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喔,魔术秀我没看过。”
当时,她虽然跟犀川说“那个很有趣喔”,可是事实上,能和犀川在一起的时间,要比起秀本身要来的有价值多了,所以她绝不是把手段和目的混淆了。本来,不管是去看电影或运动比赛,只要是工作以外的事,其实都无所谓。只不过如果是这两者的话,犀川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超能力秀的话,我倒是满想看一次的。”犀川呼出烟说:“可惜我从没看过。”
“那是没办法公开表演的吧。”萌绘也露出微笑。
“因为紧张而没办法发挥吗……嗯,没想到超能力者也满敏感的。”
“老师想看什么样的超能力呢?”
“简单的就好。不过,既然是超能力,我想看他们做一般人所做不到的事。”犀川立刻回答:“如果是把汤匙弯曲之类的就免了。弄弯汤匙谁都会,只要用双手就能轻松完成。就算用单手,只要押住某个点也可以办到。总之,如果不能完全超越一般人能力的范围,就称不上超能力。”
“如果坐着浮起离地十公分之类的呢?”
“这个嘛,还算有看的价值。不过,这种能力……一点用都没有。”犀川笑着说:“可以坐着拿到高处的东西也许是不错,但站起来不但比较快,找个脚踏台还可以让手构到更高的地方。只为了浮起十公分,就要摇头晃脑的念咒,看起来还满蠢的。那到底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为什么那样就算超能力呢?”
“那,心电感应呢?”
“跟手机的价值差不多吧。”
听到犀川的话,连萌绘也不禁直呼“原来如此”。如果现在还有什么能称得上超能力的话,大概也只剩下预知未来之类的能力吧。
舞台上运来个大箱子,有位打扮华美抢眼的女助理进到箱中。这一看就知道接下来是要表演把箱子切成三段,然后往左右拉开的魔术。已经看腻这种魔术的萌绘,觉得有些无聊,于是视线便落在放于膝上的导览手册上。
今天的表演,是以有里长流和有里武流两个人为主,他们档案介绍,以小字印在手册上。大略读一遍后,眼光又被手册里夹的一张广告单给吸引过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Miracle Escape”这个标题。上面画着两张小地图,其中一张就是那古野郊区的泷野池绿地公园。那里位于萌绘就读的N大东边五公里之处,距离很近。至于另一张地图,看起来似乎是在静冈县。虽然内容不是很懂,但应该都是利用户外大道具的魔术秀。因为上面还注明“免费观赏”,也有可能是电视台的节目录像。
再来,手册上还用粗体字印着“有里匠幻”这个名字,从他跟今天表演的有里长流和有里武流同姓来看,应该都是师出同门的魔术师才对,不过,萌绘并没有听过这个人。
“西之园你看,”视线没离开舞台的滨中,凑近她问:“那个箱子里的人,身体扭曲的真厉害,几乎要成Z字型了呢。”
“是啊。”萌绘不耐烦地答腔。
“嗯,真了不起,这要身体够柔软才行呢。”滨中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一定要很柔软。”
“大概每天都喝醋吧。”
“醋?”
“是啊,喝醋。”
“醋……用喝的?”不了解这话什么意思的萌绘追问滨中。
“滨中先生,你就别管她了。”坐在另一边的杜萌说。
“为什么要喝醋?”萌绘又重复一次问题。
“魔术真有趣啊。”滨中转向她,意有所指地笑了。“我也来练习看看好了。”
9
“辛苦了。”走道上的几个人,纷纷向两人点头致意。
有里长流和有里武流走下楼梯,回到休息室,一进到房间,他们便把上衣脱掉,搁在沙发上。武流从冰箱取出两罐啤酒,将其中一罐递给长流。武流的刘海都被汗弄湿了,长流则将黑色的背心也一并脱掉。
“两位辛苦了……”门一打开,只见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走进来。
“哦,是美香流啊。”年长的长流吓了一跳。“原来你有来啊?”
被叫做美香流的女人,身穿亮绿色的连身洋装,长发用跟洋装同色的丝巾绑起来,她将墨镜上推到头顶,露出微笑。接着,她走到正在点烟的武流旁边,凑上脸想给他一个吻时,武流苦笑着别过脸去。
“唉呀,这让你很困扰是吗?”美香流表情微怒,抢走武流手上的香烟。
武流无视美香流的举动,面向镜子坐下,拿出一根新的烟重新点上,他泛着绿色光泽的刘海稍微遮住眼睛,额头上还残留着汗水。
“我只有看到最后一点而已。”美香流走到冰箱前,替自己拿了一罐啤酒。
“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刚从东京来而已。”
“还是老样子这么忙啊。”坐在沙发上的长流,也点了根烟。
“嗯,都是些杂事……”美香流没选择沙发,而改在镜前的椅了上坐下,一旁的武流正在卸妆。“对了,有一张奇怪的传单呢。”
“传单?”长流问。
“嗯,就是老师要在这个星期天……”
“喔喔,那个啊……”长流边呼出烟边点头。“他决定的很仓促。我忘记是哪个电视台举办的了,不过我事先也不知情,那计划还真随便,事到如今才在忙着宣传。”
“我也完全没听他提起过。武流,你有吗?”美香流窥探着身旁的武流。
“不,我不知道。”
“是谁在统筹的?”
“吉川也说他不知道。”长流将香烟搁在烟灰缸上,站了起来。“大概是全部都交给电视台办吧。反正这工作酬劳一定很低。”
长流也走到稍远的镜子前坐下。
“老师他没问题吧?”这会换美香流走到空沙发坐下,并翘起二郎腿。
“不用担心啦。”武流透过镜子瞪着美香流说:“老师一定是有什么有趣的想法。”
10
蓑泽杜萌因为带了一台小照相机来,于是她趁魔术秀结束后,走到门廊那边拍照。她和萌绘一起摆出姿势,然后拜托滨中帮她们拍。
离开艺术文化中心后,她们走到地下街,随便吃些东西。用餐期间,几乎都是萌绘和杜萌在交谈,滨中则始终笑容满面,轮流看着两人的脸。
后来,他们在地下铁的剪票口和杜萌道别。
“犀川老师生气了吗?”萌绘问滨中。
“好像是喔。”滨中喜孜孜地说:“西之园,你要直接回去吗?”
“我和她已经两年没见了,这也没办法的啊。昨天晚上她又突然打电话来……”
“跟我解释也没用吧。”
“说的也是……不然我现在回学校跟犀川老师道歉好了。”
因为萌绘这句话,于是搭便车的滨中也只得跟着她一起回到学校。
当他们两人从停车场把车开到地下街时,街上有一半以上的店都关门了,行人也很少。
萌绘红色的两人座跑车从地下四楼到收费亭,然后开进霓虹灯闪烁的闹区时,时间已经超过九点了。她的车缓缓穿过出租车充斥的小巷,等开到大马路上后,她踩下油门加快车速。
“西之园,你可以开慢一点啊。”滨中将两腿打开伸直说。
“滨中学长,你有看到那张手册中夹的传单吗?”
“咦?你是说哪张?”
“那上面写这星期天在泷野池绿地公园那里,有场不知道是什么的表演呢。”
“喔,那就在我租屋处的旁边嘛。”滨中看着前方说。
“Miracle Escape到底是什么?”
“奇迹脱逃。”
“这一点我知道。”
萌绘将原本跑在前头的车子一辆接一辆甩在身后,趁黄灯时冲过十字路口,当她高速向右转时,那股水平加速度的力道,更是让滨中僵直身体。
“西之园,你轮胎不会打滑吗?”
“有啊。”萌绘将原本放在排档上面的那只手移到方向盘上。“对了,滨中学长捡到的纸人偶,等下再给我看一次喔。”
“那什么机关都没有。”滨中立刻回答。“应该是有用线吊着,可是完全看不到。”
“嗯嗯,今天的魔术秀里,唯一看不出机关在哪的,也只有那个。”
“其他的你都知道?”
“嗯,大概都知道。”
“西之园,你不觉得很没意思吗?”
“特摄电影不也是一样?大家都知道哥吉拉里面有人在操纵,还不是看的津津有味。”
“啊,对喔……是这样啊?”滨中点头。“不过,魔术在以前的人眼中,看起来就像真的魔法一样,即使到了现在,相信那是魔法的也大有人在。”
“才没有这种人呢。”
“是吗?念文科的女孩应该会相信吧。”
“女孩这个词用错地方了喔。”萌绘边笑边说。
“哈哈,抱歉抱歉。”滨中举起一只手说:“真严格啊,好像编译程序的侦查功能喔。”
“啊,你那句话说的好。”
“哪句?”
“比犀川老师开的玩笑有趣。”
“到底是哪句啊?”
11
当萌绘和滨中一起走上研究大楼的阶梯时,刚好让国枝桃子助教逮个正着,两人被带到她的房间。
他们听国枝讲了三十分钟关于研究的事。因为快到要决定毕业论文研究题目的时候了,所以她才要找萌绘商量。不过,到最后都是国枝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他们也插不上嘴。
当国枝好不容易放人,他们终于能敲犀川副教授的房门时,已经超过十点了。
“打扰了。”萌绘打开门走进房里。“晚安。”
犀川靠坐在椅子上,然后把腿放在桌上,他双眼闭上,一副好像睡着的样子。过一会儿,他勉强半睁惺忪双眼,又过了三点五秒后,才完全看清楚萌绘的样子。
“早安。”犀川面无表情地说。
“早安。”萌绘也跟着重新打一次招呼。
犀川看着手表。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以使用最少能源为前提的最适化模式在进行。
“老师,对不起。”萌绘低头道歉。
“什么事?”
“就是我不能去帮忙调查的事。因为两年不见的好友突然回来,临时说要见面,却又只有今天才有时间,所以才……真的很对不起。”
“喔喔,这件事没关系啦。有滨中代替你开车载我去就好了,好啦,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了,快回去吧。”
“老师在生气吗?”
“呃……怎么这么问?”犀川抓抓头。
“因为你没来看魔术秀……”
“喔……这个嘛。”
犀川面无表情,看起来心不在焉,有些疲色。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喔……这个嘛’的后面是什么?”
“‘嗯,等一下……’”
“然后呢?”
“呃,还没想出来。”
“老师,这样我听不懂啦,到底你不来的理由是什么?”
“有工作。”
“什么工作?”
对于萌绘的语气,犀川有些吃惊。
“你问我什么工作……难道我是开店的吗?”
“临时的吗?”
“算吧。”
“我认为我有知道详细理由的权利。”萌绘努力保持冷静的态度说:“我这样说会很不知分寸吗?”
“不,你这个主张并不过分。呃,我在早上做调查时,刚好想到一个新的点子,觉得很有趣,于是想趁着还没忘掉之前,好好地再思考下去。因此我才会叫滨中同学代替我去。不过……结果还是不行,这点子不值得一用,是我错估了,早知道会徒劳无功,还不如去看魔术秀。”
“你就因为这种小事爽约?”萌绘终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要说小事,倒也没错,可是我当初并不认为这只是小事。”
“老师,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是啊,现在回想起来,你会生气也是难免的,抱歉。”
“我没生气,现在才要开始生气。”
“喔……”犀川微低头,往上瞥了萌绘一眼后,将烟点上。“还没啊……”
“我很了解这想法对你非常重要,可是……”
“我也老了啊,本来以为这点子可以用的,看来我的直觉也不准了。不过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现在正因为这个打击而意志消沉呢。”
“你很沮丧吗?”
“的确很沮丧。”
“那是个怎样的点子?”
“就算说了,你也没办法理解的。不,就算要说明,也无法具体到能让你理解的程度,所以应该还称不上是个完整的点子,反正所谓的突发奇想就是这样吧?”
“说说看嘛。”
“根据我的观察,某种潜能会伴随着物质和信息,以及经济量等的输出和输入,使容量等方面产生变动,因为拥有自我控制力,也就是与周遭维持平衡的复原能力,可见它必定内含着类似韧度的性质,而这性质则被过去的经历,跟未来相关的集体意识向量,甚至是被周遭环境所延迟出的界限信息之类的外力所操弄着。不过一般来说,从那里面仍能看出一部分独立的构成要素。至于这部分嘛……总之,比方说像能维持体积不变的液体或气体一样拥有弹性,也就是可以记忆原形性质的物体,如果它的一边受到挤压的话,就会往别的方向膨胀,而这特性便是所有系统发展型态共通的起源,这个类似向量外积,往新轴转换的动作,更进一步将……”
“我知道了。”萌绘举起一只手中断这段对话。
“你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应该说,是我完全不了解老师你说话的内容。不过,至少我知道老师你真的有在想事情。”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啊。”
“已经不生气了吧?”
“你指谁?”
“就是老师你呀。”
“喔喔,你已经了解我的意思了吗?”犀川微笑着站起身来。“西之园同学,要不要来杯咖啡?我小时候看阿拉丁神灯的绘本时,一开始还以为那不是油灯,而是茶壶,不过这种疑问,对做学问来说也是很珍贵的。”
“啊,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像呢。”萌绘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茶壶的形貌。
“又比方说,像浮在浴缸中的玩具,就是那种要上发条的鸭子或青蛙之类的,也是一个例子。像这种跟本质无关的纯粹玩心,是很重要的。”
“喔,是啊……”
“喜多家的浴缸里,真的有鸭子和青蛙的玩具浮在水面上喔。”
“咦?你是指喜多老师吗?”萌绘很惊讶。这个姓喜多的人,是犀川少数的好友之一,担任土木工学系的副教授。
“他是个对道具很讲究的人。”犀川撇撇嘴。
萌绘干咳两声,切换头脑的思考模式。她叹了口气,因为本来差一点就能跟上犀川的步调。
“呃,老师,冒昧请问一下,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行程。”
“你有想到什么事要在星期天做的吗?”
犀川听完,凝视萌绘的脸约一秒钟的时间。
“你这个说法还真奇怪呢。没有,现在我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预感。”
“有没有什么还要再深入思考的点子之类的?”
“没。”
“那,可以陪我出去吗?”
“西之园同学,你根本就还在生气嘛。”
萌绘眯起一只眼睛。
“也没有啦。老师这张桌子坚固吗?”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有一点想踢飞它。”
“最近有好好用功吗?”犀川问。
“老师,你有看过滨中带回来的卡片纸偶吗?”
“今天的调查,也许可以用在你的论文中,希望你能把资料好好整理一遍,这毕竟是你的工作。”
“老师,你知道那个从艺术文化中心大厅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物体吗?”
犀川沉默了半晌后,瞪向萌绘。
“西之园同学,你要踢飞桌子也没关系。”
“老师的车子已经修好了吗?”
犀川盯着萌绘,咧嘴一笑。
“真拿你没办法……”他点了点头。“星期天我就陪你去吧。”
“我可是有在努力用功喔……”萌绘露出微笑。“至于资料,我也会在请教滨中后好好整理的,这样,我踢桌子动机就没了。”
“那个卡片人偶,以前在东京用五百圆就买得到呢。”
“咦?是这样吗?”萌绘圆睁双眼。“那是用碳纤维吧?到底是从哪个地方吊起来的呢?”
犀川在桌上的信封背面,画上一个用线以斜向吊起来的人偶。
“喔,是这样啊……所以那个皮箱的盖子才会一直打开着。”
“我认为那个五百圆的玩具,只是用钓鱼线而已。”犀川边将烟点上边说:“还有,我没听过艺术文化中心的那个东西。那个是什么?是像竹帘子一样的东西吧?另外关于车子,明天应该就能修好了。”
“对不起。”萌绘坐直身子,鞠了个躬。“不会再生气了。”
“谁?”
“我。”
“那么西之园同学,我们来喝咖啡吧。”
12
蓑泽杜萌正在从车站搭出租车回家的途中。
在魔术秀之后,她跟西之园萌绘和滨中深志三人一起吃饭,而且感觉好久没像今天这么快乐了。
杜萌今天早上搭新干线从东京出发,在抵达那古野后,马上换搭地铁到荣町去,再来就一直跟西之园萌绘在一起。当然,她还没回过老家,将寄放在那古野车站投币式寄物箱的行李取回后,便搭上乘客较少的民营电车。她的老家在爱知县北部的犬山市郊,所以先坐到当地的小车站,下车后再叫部出租车回家。
接下来的第二天早上,将会有一件可怕的事降临在杜萌身上。这件事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展开了序幕,不过正坐在出租车上的她,当然是还不知情。
等蓑泽家的这个案子传到西之园萌绘和犀川创平的耳中时,又已经是很后来的事了。
如果以时间顺序来叙述的话,在下一章应该会多少写到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才对,不过很可惜的,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人类的头脑,是属于局部性的(也就是要求耐力和集中力),能容许事物的随机性,并且拥有能配合适性质的十足思考力。不过,至于还原成文字的故事(特别是以物理规则所记述的排列),并无法变成随机性。这种不自由,像随时有导函数存在般,被限制得那样精准,令人不禁为这样的完美赞叹。
这个故事之所以没有偶数章节,虽然是起因于这个不连续性,但在现阶段并无须给予特别注意,故谨在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