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可能在富裕之中入睡,富裕属于众人。只有圣洁的爱才能供给知识的锁钥。自然只是天真无邪的戏法。别了,妄想啊!理想啊!过失啊!
(Une Saison en Enfer/J.N.A. Rimbaud)(地狱一季/韩波)
1
默默喝着啤酒的入山刑警,这会儿像比起旗语手势一样不知所云,连我的脸也不看。“我们再喝。”只要听到他操着语尾上扬的关西腔我就……他真是个惹人厌的男人。
他从厨房帮自己拿了一瓶啤酒,但我不想再唱一样的东西,便拿起酒柜上的白兰地倒了一杯,连冰块也没加就喝了起来,这时客厅只有我们两个。
此时我感觉到有种无法形容的无聊。
不知何故,我跟入山刑警都没有坐下,好像只要钟声一响,我们两个就能立刻打起来,我就早做好心理准备。
“喝完我就要睡了。”我忍不住说,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有话要不要快说?”
“说啊!”入山低着头眼睛向上翻看着我,他是想看我的头顶吗?“怎么样呢。要不要说?”
我看看手表,已经半夜一点,两个话不投机的人在半夜喝酒。
“还有人在三楼调查现场吗?”
“没有,大概十一点的时候大家都回去了。”入山继续倒了一杯啤酒。“小早川也回去了,只有我留在这里……”他拿起杯子。“因为要喝酒啊。”
“那……可以偷偷告诉我吗?”我试探性地问着。
“不行不行,当然不可以。”入山刑警大手挥着。“这个就是所谓的职责所在呀,刚才是不是有个人从西之园小姐的房间跑出来啊?我听到脚步声走出来看看,大半夜有这种事很奇怪啊,可疑的事情不立刻确定我实在睡不着,这是我的职业病,也是我的工作,所以你就当成我在巡逻吧,结果刚刚还听到有人说话,我还在想从哪里传来的,原来是西之园小姐的房间,而且还是男人的声音,我可不能错过。”
“我先走了。”我把喝完的杯子放回酒柜起身离去。
“笹木先生。”入山立刻叫住我。
“晚安。”
“笹木先生之前就认识朝海姐妹其中一位吗?”
“并没有。”我站在客厅口摇头。
“然后才会来到这里啊。”
“不是,我不认识她们任何一个,这种事情你们应该都调查清楚了吧?”
“来这里是因为未婚妻的关系嘛。”入山微笑着说。
“是的。”
“不过话说回来,笹木先生你竟然跟西之园小姐说了那么大胆的话,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是你的标准处理方法吗?”
“够了。”我想用普通的口吻说,但似乎是酒精作祟的关系,我还是发怒了,我感觉我的脸像火一样红。
“隔着一道门,我也没听清楚。”入山说:“不过你们的对话我大概都有听见,特别是西之园小姐提出的那个手法,你犯案的那个手法,那段真是精彩,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那真是太好了。”
“问题在于动机。”入山说着笑了出来。
“我没有任何动机,至少我没想那么多。”
“来这边坐嘛,请请……”入山指着沙发。“我们好好聊聊。”
“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吗?”
“我也有一个想法耶,你要听听看吗?对于密室的看法……”
听到这里我犹豫了,入山的头前倾,弓着背瞪着我,右手拿着空杯子,左手搔着耳朵。
“没办法,我是没什么心情啦,不过还是陪陪你吧。”我叹口气,回到酒柜前又帮自己倒了一点白兰地。“如果是会让我很好睡的话题就算了。”
“一定合你的胃口。”入山刑警坐在沙发上。
我坐在他对面,靠着沙发翘起脚,但很不凑巧没带烟在身上。
“不会啦,我这样跟你讨论真的是特例中的特例喔。”入山放下空杯子,摩拳擦掌的靠过来。“如果你认为我的话毫无意义可言,大可忘记。”
“应该没有意义。”我嗤之以鼻。
“说到杀人动机,大概属桥爪跟他的儿子最有可能。”入山刑警一针见血地说,我被他单刀直入的措辞吓了一跳。“他们以前就对被害者别有意图,所以之后会有什么纠纷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大概是朝海姐妹其中的某个人变成眼中钉,所以才杀了她。”
“很简单的动机。”
“没错。”入山刑警微笑。“没有因为复杂的动机才杀人这回事喔,不过先不谈这点。”
他抓抓耳朵,然后继续说:“我的假设跟西之园小姐对你说的假设类似,站在门外听的时候,我也吓一大跳啊,那位小姐还真敏锐,很聪明,笹木先生就是喜欢上她这点吧?”
“你离题了。”我喝着酒。
“你在门外动手脚让门开不了这一段的确很有趣,但有点……该怎么说呢,就是风险很大吧,不是吗?说不定有人会用力开门,桥爪也可能不是敲坏门,而是用蛮力打开,这样一来,不就一下子揭穿没有上锁的事实,那就糟了。”
“我想西之园小姐这时候会说我可以带头确认门有没有锁,就不会被揭穿。”真是微妙的立场,我居然维护起这个指称我是凶手的假设。
“想要在那么厚重的两道门穿洞,这想法不会不自然吗?”入山刑警看着我。“放映室和视听室的门加起来需要花很多时间不是吗?要是我,就会用螺丝起子之类的道具伸进门缝里,这样锁就翘得开吧。”
“门缝小的很,而且现场没有螺丝起子。”
“滝本拿过来的是铁锤吗?还是铁撬?”
“拔钉子用的,应该是铁撬。”
“谁说要拿那么大的工具过来的?”
“桥爪。”
“他怎么跟滝本说的?去拿合适的工具吗?”
“我记得他是叫滝本去拿铁锤吧。”
“他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把门敲坏。”入山刑警又是窃笑。“说不定他把铁撬放在车库最显眼的地方,也就是说桥爪早就想好要把门凿出一个洞,手再伸进洞里开锁。”
“因为这是他家啊。”我靠在沙发上。“其他人没办法那么做。”
“我来告诉你一个不用V型道具或钉子就开不了门的方法。”入山刑警怪腔怪调的说:“首先在门内直接靠墙的位置用钉子钉上木板,木板大概二十公分长就好,把木板像这样,一半钉在墙上,另一半靠在门上,因为人还在房里,如果靠在门上的木板也钉上钉子,人就出不来了。”
“难道你要在门外钉上一排长长的钉子?”
“不是不是。我是说不钉靠在门上的木板,而是钉靠在墙上的,因为门是朝走廊开启,开门的时候,木板虽然会突出来但不会阻碍通行,还是出得去。”
“然后要怎么样?”
“用黏着剂啊。”入山刑警拽着耳朵。“在突出来的木板贴近门的那一面涂上大量黏着剂,关上门的时候,木板就会牢牢地粘在门上。”
“这样就开不了门吗?”
“没错。”入山满足地笑着。“最近的黏着剂粘性都特别强,真的打不开喔,你看,是不是从外头看不出破绽?也不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去拆掉V型道具或钉子。”
“嗯,不过这么大费周章会留下痕迹吧?”我笑着说,入山刑警的办法真是可笑。“那该怎么办?门内的木板又是黏着剂、又是钉子的,况且门本来就上锁打不开呀。”
“门上的确会留下木板,手法上不算细致,但如果把这部分敲坏,你觉得呢?”
“咦?”我立刻发觉。“啊,原来如此!”
“对呀,桥爪破坏门的位置刚好就在木板的那一部分,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计划的,所以绝对是那个位置没错,他把门凿出一个洞,也顺便把木板敲了下来,说不定黏着剂的威力太强,敲的时候连带也把钉在墙上的木板一起带下来,至于木板上掉落的木屑早就和凿洞掉落的碎屑混在一起,谁也看不出来,清理之后就不会留下证据了。”
“所以他才会叫滝本立刻去整理干净啊。”
“恐怕滝本也知情。”入山刑警难得表情严肃。“而且你也是。”
“我?”
“是的,这个方法可以让房间变成密室,但不可能把门上锁,也就是说之后的步骤就和西之园小姐提出的假设一样,如果你没将手伸进洞里去锁上门,就无法完成伪装。”
“连我也是共犯?”我微笑着,让他知道我还是老神在在。
“桥爪不只拜托你锁门的事吧?”入山刑警用锐利的眼神注视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交易,但我相信你跟杀人事件没有关系,我想我这么说你一定能理解。”
“不。”我摇头。“我不知道,桥爪没有拜托我,而且我的手根本没抓到视听室的门锁。”
“门锁上有你的指纹。”
“因为我有稍稍碰到,指尖而已,但拿门锁没辙,开门的人是西之园小姐。”
“放映室的门呢?”
“那道门也锁得紧紧的呀,我有抓到门锁,所以可以确定。”
“可是除了你,没人确定过。”
“如果是这样,我干脆不要开算了。”
“操作放映机的手法,是否也和西之园小姐的假设一样呢?其实你选了西之园小姐当你的不在场证人,根据她的说法,那时候桥爪也在厨房吧?时间都那么晚了还聚在一起未免太凑巧,西之园小姐是不是成为你和桥爪不在场证明的人证呢?”
“桥爪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到。”我边回忆当时情况边说:“是清太郎先到的。”
“就算这样,为了在黏着剂风干以前不让其他人无故上楼开门,所以才故意使用放映机,假装房里有人正在看电影,这样就不会有人去打扰了。”
“可是电影不会发出声音,所以不可能。”我纠正他。
“这样啊。”入山刑警认真地点头。
“刑警先生,那个墙壁上留下的钉孔,还有打扫的时候混在其中的木板,这些你们都确认过了吗?”
“明天一早我会派人调查。”
“现在也可以调查啊,拜托你不要只出一张嘴,调查一下答案就揭晓了。”
“我负责用脑袋做事情呀,而且这个假设,我才刚想好不久。”
“是在门外偷听西之园小姐说话的时候吗?”
入山不回答。
我拿起杯子喝完最后一口白兰地,站了起来。“抱歉,我先回房了。”
“你打算保持沉默吗?”
“我刚才不是有说吗?”我愣住。“我说的是真话。”
“只有你可以把门上锁。”
“但不是我做的。”
“你为什么要包庇桥爪?”
“我没有,晚安。”我把杯子放回酒柜,接着往门口走,入山在背后叫我,但我没有回他,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离开客厅。
2
什么说了会变得很好睡,根本是个谎言,堂堂一个刑警,却跟诈欺的人没两样。
回到房间的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后马上钻进被窝,之后果然睡不着了,明明灌了两杯烈酒,此时体内的酒精却好像已经完全挥发掉,一点都不剩了。
入山刑警的话越想越令人气愤,听的时候,我把这些话当成无稽之谈,所以还算镇静,不过现在仔细思考,当时我竟然还附和他的说词,悔恨的心情像是流行性感冒席卷我的身体,此刻的我像个刚和别人吵完架的小学生。
此外我担心自己冷淡的态度是否恰当,他铁定对我留下很糟的印象,警方该不会捏造事实,陷我于不义吧?这样的被害妄想,在我心里逐渐膨胀。
连西之园小姐也当着我的面,提出我是凶手的主张,虽然两个人的语气多少有点不同……不对,是差很多,但表面的陈述是相同的,内容上和入山的说法并无差异。
即使如此,我却完全不会生她的气。
这是当然的,不过,为什么呢?
因为我爱西之园小姐,这就是答案,我对她的心意无可动摇,虽然是怪异的比喻,但就算我真的是凶手,我也不会对她生气。
原来人类的情感并不理性,对话的本质其实和对话的内容无关。
我的单身生活将就此完结?不,终究是要……
脑中有许多念头跳来跳去,就是这个厚颜无耻的刑警,阻挡我这条玫瑰色的浪漫之路。
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对他的怒火,完全支配着我,脑中萦绕不已的思绪,就像是旋转木马一样回旋。
西之园小姐、入山刑警、朝海姐妹、桥爪、清太郎、滝本、神谷,还有真梨子,都坐在木马上从我眼前经过,时而上时而下,并用手拍着我。
我也坐在木马上吗?
在半夜的游乐园里,四周明明都这么暗,摩天轮和云霄飞车都没有运转,只剩忽明忽暗的霓虹灯点缀着黑暗。
然后第一个推论射上天空,就像是烟火一样。
我最初想到的主张……凶手躲在放映室里,但这颗烟火一下子消失无踪。
第二个推论发射了,是真梨子点燃的引线,姐姐越过墙壁上的小窗,勒死了妹妹,这颗烟火也在瞬间消逝。
第三颗烟火是清太郎放的,凶手逃到窗外,将窗户上锁,再顺着烟囱爬下一楼,这颗烟火发出细微的闪光,然后又消失了。
继续是第四颗烟火,由桥爪施放,和真梨子放的烟火类似,却更大更美丽,凶手取下放映机的镜头。
这颗烟火就像夜空中的一轮火光,最后还是慢慢落下,直到消失不见。
西之园小姐和入山刑警几乎同时放了第五和第六颗烟火,天空瞬间明亮无比,前提都是我假装打开门内的锁,但其实我是锁上它的。
其他人可能都认为这颗烟火才是真的,这是个再真实不过的完美论调,比之前任何一个假设都来得有说服力。
但很抱歉,我什么声音都没听见,没有声音的烟火就没有意义,因为我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人认为记忆是片段的,但现在我只有抱持否定态度。
我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没有杀人,知道门锁的手法与自己无关,而且那天晚上我没有去三楼。
我知道自己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所以这就是属于我的真实,无须证明。
但真实又是什么?如果我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知道,连自己都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或许我该相信西之园小姐或入山刑警提出的第五或第六个理论,然后对笹木这男人的说词充耳不闻。
客观上来说会是如此,但现在的情况绝对是主观的,所以什么才是真实?
是谁、为了什么、又用了什么方法杀人,然后布下密室的骗局呢?
任何人也无法料想到的第七个推论存在吗?
我不相信有那种东西,有的话,肯定超乎人类的想象,虽然至今没有人提起,或许那是科学尚未接触的领域,现代物理学无法说明的现象。
明明不想相信这些的,我苦笑,此刻我的神智有些恍惚,分不清是睡是醒,我躺在床上,手伸向边桌找香烟。
清晨五点半,我点燃香烟,吐出来的烟停留在我的头上。
外面的鸟叫声吵个不停,今天也是晴天。
事件发生后到现在,地球都自转了一圈以上,我们仍在五里雾中。
3
之后我大约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七点了。
我起床,一边抚着沉甸甸的头一边走到窗口,看见南侧的院子里有个穿着白色洋装的身影。
我用眼神捕捉她,不会错,那是西之园小姐,我像个消防员快速换上衣裤、穿上鞋子,飞奔出去。
才跑下楼,便在大厅遇到滝本。
“早安。早餐时间是八点。”
我举起手,开朗的向他示意说好,然后从客厅走到阳台。
早上的阳光刺眼,昨天还是潮湿的天气,今天已是爽朗的秋天气氛。
我一口气跳下木制台阶,眺望庭院,然后发现了她,于是我快速往网球场方向前进。
地势较低的地方,有一栋类似仓库的小屋,其实是当成交谊场所,看来鲜少使用。我沿着别墅正门停车场的石板小径来到这栋小屋,西之园小姐就坐在小屋的矮墙上。
“早。”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西之园小姐吃惊地看着我。“早安。”
“你起得真早。在散步吗?”
“对。”
我走下石阶靠近她,拿出口袋里的香烟抽起来。
“关于我的名字……你想得怎么样?”西之园小姐一副戏谑的表情,笑着露出一边的酒窝,她好像脂粉未施,也许因为这样,她看起来更年轻了。
“嗯,现在我就开始猜吧。”我吐着烟站在她面前。
“请说。”
“早苗?”
“错。”西之园小姐笑了出来。“这是某个耕耘机的牌子吗?”
“那……千春?”
“千春?”她摇摇头。“还是错了。”
“那……”
“等等。”西之园小姐说着,轻巧的从矮墙上跳下,站在我面前。“我太不小心了。”
“什么事?”
“这个赌注真的很有趣,很吸引人,没错,我从早上就一直很开心很开心,就像德古拉伯爵可以飞起来一样,可是这个赌注并不公平。”
“咦?哪里不公平?”
“因为你赌的是跟我结婚,其实也没有什么赌注啊,对不对?就算你都没猜对,你没有损失,我也没有收获。”
“也是,真的很不小心。”我点头。“不过我会获胜的机率真的很低。”
“嗯,你说的对。”她走了起来。“可是这样就不好玩啦,你可能私下去查我的名字,说不定问了警方。”
我跟上她的脚步。“西之园小姐,你问过警方了?”
“对,刚才问的。”她回头微笑。
“真是设想周到。”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这个游戏吗?”
“不知道。”
“那还好。”
“对我来说还是你来说?”
“可能两边都是。”她仍是恶作剧般的笑容。
“那么我们想个赌注吧,赌什么好呢?”
“对呀。”西之园小姐走着走着抱起手臂。“嗯,好难想。”
我走在她身旁,然后走上石阶,反方向绕着小屋,往返回别墅的小径走去,这条柏油路两侧的砖瓦略为高起,草坪向四周蔓延开来。
然后我们来到游泳池畔,由于前天台风的侵袭,水面上浮满树叶。
“啊,不行。”西之园小姐叹口气说:“想不出好办法。”
“你想要什么?”
“没有。”她摇摇头。“对了,你比诹访野还会下西洋棋吗?”
“你不用指望我了。”
“你有什么专长吗?”
“啊,在这座游泳池来回游一圈呢?”
西之园停下来,看着我笑了出来。“你很会游泳吗?”
“跟旱鸭子差不多。”我撒了谎。其实跟鲔鱼或海豚比起来,我的确算是旱鸭子。
她的笑容更开怀了,看来她早上的心情很好。
“好啊,就这样。”西之园小姐笑着说:“如果你输了就在这里游泳,我特别准你用游泳圈。”
“好吧。”我点头。
“为此你还可以再多猜三次。”西之园小姐靠近我低声说:“因为这种紧张的感觉很有趣,我就大发慈悲,再多给你三次机会。”
“我的荣幸。”
“还有,你看一下……”她说着摊开手帕。白色的手帕上有着一圈刺绣。
“手帕怎么了?”我问。
“你仔细看。”
刚开始没注意,原来刺绣的部分是由符号组成。是英文字母M 和N 。
“M和……N吗?”
她侧着头没有说话。
“N代表西之园(Nishinosono)是吗?”
她眼睛向上装傻。
“M的话……”我低语。
我是故意的,好戏就要上场了。
“美雪?”
“错。”她笑不可抑地摇摇头。“危险、危险喽。”
“真梨?”
“错。”她一直摇头笑着。
我的心跳加速,就是现在了,神啊……
“萌绘?”
西之园小姐止住笑容,像是关掉开关的玩具。
“萌绘?”她抬起一边眉毛,楞楞地看着我。“为什么你会……”
“你说有两个汉字,所以我想大概是萌芽的萌,既然是很难猜的字,第二个可能就是绘画的绘吧?”
“可恶,你这个人!”西之园小姐叫着抓住我。
我抱住她,然后吻了下去,但就在下一秒我突然无法呼吸,耳边传来一阵巨响,周围的景色一变。
我可能有叫,可是叫不出来,西之园小姐的尖叫声也没有了。
我在水里?我真的在水里!我掉进游泳池了,是她把我推下去的,我终于搞清楚状况了。
从池畔掉到水里,大概只花了二点五秒,往上看是镜子一样的水面,好刺眼但是很美,树叶像是黑影一样悬浮其上,泳池不深,但我已经接近池底。
对了,我来假装溺水,好好回敬她一下,这个想法太有趣了,我抓住水底的一块金属零件,假装我的身体浮不起来,忍住呼吸,让她担心的要命。
其实游泳是我的专长,我在海边长大,有自信比平常人潜得更久,如果刚才吸更大一口气,大概可以维持三分钟之久。
唉呀,她一定吓得不得了,口袋里的香烟没办法抽了,这点有点可惜,原来我还满冷静的。
我维持这样的姿势不动,想着西之园小姐会不会脸色发白啊?真想看看她的样子,唉,用想的就够了。
或者她会为了救我一跃而下,那这个恶作剧就太成功啦。
我抓住的金属零件似乎是其中一个排水口,二十公分宽的排水口上是网状的金属盖子,我抓住的就是那个。
网子里面好像卡了一只塑料袋,那是什么?
有一包小小的东西,跟网子缠在一起,原以为是垃圾卡在网子上,但塑料袋在网子下面,所以不是卡住,而是有人为了不让它被冲走,特地用细绳绑在网子上。
有人故意这么做,我看着它想了一会儿,然后放弃恶作剧,浮上水面。
“笹木先生!天啊,谁来救他!”
我听见西之园小姐惨叫,但吸了一口气就潜进水里。
穿着衣服就是绑手绑脚,游不太动,我又回到原处,张开双脚使劲站在池底,然后用手拉扯网子,网子看起来很重,但意外简单的就被我拉起来,然后我拿着网子回到池边。
“笹木先生!你没事吗?”西之园小姐跑过来。“对不起,我为什么……”
我看着她,西之园小姐跪在池畔,双手伸向我。
“抱歉,等我一下。”
“你说什么!难道你是故意的?”她歇斯底里的大叫,手却还是伸得长长的。
不顾她的援手,我自己游回到池畔,全身湿透的感觉很糟,而且我拖上来的网子在地面上还真重。
“对不起,我不是……”西之园小姐偷看着我,开始道歉。
我坐在池畔的长椅上,看着绑在网子上的东西,因为包了好几层塑料袋,看不出来里面是什么,但里面确定有装东西。
“那是什么?”西之园小姐问。
“我也不知道。”我抬起头。
她站在我面前,然后入山刑警跑过来,他的裤子是穿好了,但衬衫的扣子有一半没扣,领带也没打。
“发生什么事?我听到尖叫……”一头乱发的入山刑警差点儿在池畔湿滑的地方跌倒。
“笹木先生掉到游泳池里。”西之园小姐解释。“是我害的,我把他推下去。”
“为什么?”入山刑警终于注意到凌乱的衬衫,扣起扣子。
“没事。”西之园小姐吞吞吐吐地看着我。
“我发现这个。”我交出手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双手接过网子。
“游泳池排水孔上的铁丝网。”我回答,水从我的头上开始滴落,西之园小姐拿着那块手帕擦着我的脸,但我没有看她。
入山刑警蹲下来,慎重其事的解开网上的细绳,拾起塑料袋,把铁丝网留在原地。他打开最外层塑料袋后,再继续打开其他层,最后拿出好几个小袋子排在地上。入山刑警拿起其中一袋朝光亮处看,并摇晃袋子,接着他看看脚下的网子,又回头看着游泳池。
他站起来,将袋子戳了一个小洞,鼻子凑上去。
“原来如此。”他低着头,眼睛往上盯着我。“这个应该是古柯碱。”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有古柯碱?”西之园小姐小声问。
“是真梨子。”我表情认真地喃喃自语:“不对,我什么都没说。”
“你说了。”入山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昨天过来游泳的人是石野小姐和神谷小姐吧。”入山点点头。
“刑警先生。”我垂头丧气的说:“能不能……”
“我明白了,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是你找到的。”入山微笑。“老实说我对这种东西也没兴趣,那是别的单位该管的。”
我看着西之园小姐无奈的摇头,其实我有感觉到,来到这里以后真梨子就变得怪怪的,说不定很早已前就这样了吧?她最近不太对劲,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更是……
“我去打通电话。”入山扣上袖口便往回跑。
“笹木先生……”西之园小姐又要拿手帕帮我擦脸。
我接过她的手帕,自己擦着,然后感觉体力突然尽失,暂时不要游泳好了,我心想。
4
我回到房间换下衣服,接着立刻决定去真梨子房间一趟。
她好像还在睡,开了门她对我微笑,看着她天真的模样,我有些迷惑了,不过事情不能再拖延下去。
接下来的对话是什么,庆幸的是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想我一定是下了决心。
我不能跟你结婚,我说。
总之我说的是冷酷的句子,这跟我在游泳池底发现的毒品没有关系,那不是我不能跟她结婚的主要原因,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西之园小姐吗?
不是,顺序恰好相反,应该是……
我想跟真梨子分手的时候,还没遇到西之园小姐。
应该是这样。
找寻森林铁路遗迹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所以我才会在那时遇见西之园小姐呀。
我把事情合理化,那我想怎么样?或许是,或许不是,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真梨子意外的冷静,我却格外痛苦,如果她生气地向我乱砸东西,或是抓住我猛捶一阵,我还乐得轻松。
我没有告诉她任何理由,她也没有问我,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滚!”
我按照她的指示,滚出房间,每一次,我都对她言听计从。
每一次……
我和真梨子结束时刚好交往一年,去年夏天我们经由朋友介绍认识,进而变成男女朋友,刚开始我跟她个性并不合,为什么到最后却有了婚约呢?唉,希望不要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本来是不婚主义者,但在那个时机被下了蛊吗?看在真梨子那么积极的份上,我也从善如流,这也是借口。
当真梨子拿出毒品的时候,我很平静,所以我相信我跟她的分开,跟毒品或是西之园小姐都没有关系,但也不是绝对无关。
我只是觉得和真梨子的关系慢慢变得浑沌不明,为了不再优柔寡断,即使是本能上的防备也好,至少我要亲手结束一件事。
以后回想起来,这也会变成借口之一。
就算没有发生这件事,就算没有和西之园小姐相遇,我确信和真梨子终究没有未来,真梨子应该也有相同的预感,两个人故意忽略这一点继续交往,然后结婚,最后还是会步上相同的绝望。
就在刚才,一切结束了。
无论是多么有趣的会议,结束的时候都会高兴不己,如同无论多么痛苦的爱情,结束的时候都会感到寂寞。
八点到了,我没有下去吃早餐,我坐在房间窗边的椅子上,双脚伸向茶几抽烟。
外头传来车子引擎声,但我已经失去兴趣,应该是又有警察来了吧。
今天回得了东京吗,我恍惚想着,一定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我,不过我觉得今天可能还走不了。
有人敲门,我应了一声后,入山刑警走进来。
“你没来吃早餐啊。”他站在房间中央说:“我们决定带石野和神谷回署里。”
“这样啊。”我放在茶几上的双脚慢慢踏在地上,为什么我会对她们感到抱歉呢?
“你要跟石野说话吗?”入山看着我,抓了抓耳朵。
“不用了。”我摇头。“她……想见我吗?”
“她说不想见你。”
“那就好。”我僵硬的微笑。
“目前还不知道她们跟杀人事件有没有关联。”入山搓着手。“不过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应该没有关系。”
“朝海由季子的死因确定了吗?”我捻熄香烟,问起别的事。
“不清楚,目前认定为是休克性死亡,难以判断是他杀或自杀。”
“刑警先生,你还觉得我是凶手吗?”
“这……我也不清楚。”入山又把手放在耳朵上。“总之还在调查中,我真的不知道啦。”
“我想回东京了。”我试探的问。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自由。”入山意外的干脆点头答应,像猫一样微笑。“这个案子大概要长期抗战啊。”
“真的啊?”我像个旁观者般点头。
入山刑警离开房间后,我又把脚放回茶几上,继续抽烟。
这是最后一包烟了,下午就回东京吧,我已经累了。
5
中午的时候我又被叫去问话,新来的两个年轻刑警客气听取每个人的说词,这次多了一台录音机,其中一位刑警还负责认真抄录,利落的态度令人满意,看来调查工作逐渐上了轨道,跟昨天相比,这种情况就像手工业瞬间进步到自动化生产,今天又来了一批人,以屋外为中心,到现在仍工作不休。
不过入山刑警仍旧对我们重复提起相同资讯,从尸体的解剖报告中似乎也没有进一步发现,放映室的妹妹耶素子是他杀,视听室的姐姐由季子是注射大量毒品造成的休克性死亡,死亡时间一样是昨天凌晨两点到四点。
没有发现可疑的指纹,也不知道凶手是屋里的人或是其他人,强风豪雨的缘故,早已不见足迹跟车痕,听说警方还派了几名搜查人员前往西之园家的别墅驻守,因为还有好几位西之园小姐的家人留在别墅。
最初待在这栋房子的四名女性都不在了,两个人死了被运走,另外两个人被警方带回警察署,午餐时只剩下桥爪、清太郎、滝本,和我一共四个男人,女性只有西之园小姐一名。
这段时间没有人说话,了不起的入山刑警不在餐厅。
桥爪表示等警方发还朝海姐妹的遗体,就会择期在东京举行葬礼,其实我并不打算出席,因为我本来就不认识她们,而且讨厌这种场合,但我愿意献上祝祷,改天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为她们祝祷,也可以去她们的墓前看看,这是我的做法。
此刻大家没有开口的原因,大概是终于感受到事件带来的种种打击,说不定因为昨天的极度紧张,现在每个人都绷紧神经。
桥爪特别安静,他低着头,不看我或西之园小姐。
我站起来,默默离开餐厅,上楼时,西之园小姐从身后叫住我。
“什么时候回东京呢?”她看着我问。
“等会儿就走。”我回头。“明天要回去上班才行。”
“可以送我一程吗?我们约定好了。”
“当然好。”我面无表情回答。“那么各自整理一下,等会儿大厅见。”
她点头。
我走上楼,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楼梯间的彩绘玻璃,以后应该不会有机会再来到这里了,跟桥爪认识也是真梨子的关系,所以不会再来这里。我一面上楼,一面感受到西之园小姐正从背后看我,不过这也是我该忘却的事之一。
换好衣服,我将行李胡乱塞进手提袋,掉进泳池湿透的衣服,我也先用清水泡过,拿了塑料袋装好后,一样往提袋里塞,系上久违的领带,刮刮胡子,整理一下仪容。
一定会成为美好的回忆,我想起这个俗气的句子,兀自感到可笑,看着镜子,正在笑的自己真是愚蠢,而且我已不再年轻了。
“要回去了吗?”走出房间,入山刑警一只手撑在墙上斜倚着,他大概是被巫婆诅咒,以至于无法立正站好。
“是的,现在出发说不定傍晚前就能回到东京。”
“路上小心。”
“谢谢。”我避开他的视线。
我们并肩走着,往下看着大厅,西之园小姐已经等在一楼玄关处,她抬头看着我微笑。
“笹木先生,你打算跟她怎么样呢?”入山刑警在我耳边低语,我摇摇头。
“我知道西之园小姐的名字喔。”入山继续说:“要不要告诉你啊?”
“不必。”我小声回答:“游戏已经结束了。”
我独自下楼,和西之园小姐离开时,入山刑警站在楼梯上点头向我们致意。
“保持联络。”他语带亲切的说。
这是我和入山刑警最后的对话,之后我没再见过他。
我的车在停车场最里头,附近有几位警察,所以我们在众目睽睽中驾车离开。
“要去哪里?”我踩着油门问。
“我们家的别墅就在附近,麻烦你了。”
“你愿意回去了?”我有点惊讶,昨天她还坚持不要回去的呀。
“嗯。”西之园小姐看着挡风玻璃说,她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可以见见我的婶婶吗?”
“谁?”
“你。”
“我?为什么?”
“笹木先生。”西之园小姐转身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双手放在膝上、收起下颚,姿势良好。
“我说了谎。”她说。
“是喔,该不会是你已经结婚了?”我笑着说:“抱歉抱歉,我无所谓啊,原来不是结婚了啊,唉呀,哈哈……”
我看着她,立刻止住笑容。“什么样的谎?”
“我,其实不是二十二岁。”
我笑了,而且是大笑。
我还是继续开着车,这个告白来得真是时候啊。
在我的人生中,很多初次见面的女性会记错她们的年龄,但只有一个人,她会老实的订正过来。
这个人多么美好、特别。
6
以上就是发生在桥爪家的事件,就这样结束也好,对于好不容易看到这里、想知道警方后续行动和真相的各位读者,在此谨致上十万分的歉意,因为我不想再写了,我想到此为止,不打算写得那么彻底。
就这样。
世界上有太多就算不知道也会很好的事,就算一切照旧也会幸福的事。
各位曾漫步在秋天的山间吗?缤纷的落叶落在地面如同地毯,点缀在我们步行的路上,拨开一片片落叶,你看见什么?
美丽没有理由,就像是所有令我们迷惘的事物都没有借口,为什么那么魅力十足呢?我一直百思不解,理由在思考的一瞬间早就逃窜无踪,但只要能感受到一丝美好就已足够。
若人类主张没有理由就品尝不到魅力的况味,并且确定这就是人性,或许人类的感性反而不如猩猩。
正因为人类是愚昧的,所以不认同没有理由的价值。
但是……往后只要发生什么事,就留下记录吧,说不定有人想知道,调阅一下就知道了,所以我们尽可能的陈述,知无不言。
现在我开始说明结果。
警方没有逮捕任何可能杀害朝海由季子或耶素子的凶嫌,这个杀人事件变成一桩悬案。
至于警方何时喊停,何时做出最后判断,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比我想得还要早开始缩减搜查人力。
人们应该会渐渐忘记朝海姐妹,其实她们在生前也没有引发什么话题,虽然是演员,但充其量不过是某个小剧团的演员,演出时也只是担任小角色,曾有报导指出姐妹俩在一出神奈川上演的舞台剧中,取代某偶像女星出任重要角色,恐怕这是她们生前最后一个有价值的工作。
我可以想象得到幼时的她们背负多少辛劳,母亲又二度离婚,最后(事件发生后数个月)病死在精神病院,朝海姐妹短暂的人生,绝非旁人眼中那般炫丽。
当然身为旁人的我无权道人长短,我知道该如何评判他人的幸或不幸,她们一定有各自快乐或悲伤的时刻,所以对于她们,我就此打住。
石野真梨子在事件发生三年后和桥爪怜司结婚,这件事是我听来的,听到的当下我真的很高兴,可以的话甚至还想送上一屋子的花,但是他们也许不能理解我的喜悦,所以最后我什么也没送,总有许多事情不能尽如人意。
我曾好几次看到神谷美铃上了杂志封面,她还是一样的姿态,一样的面无表情。我还记得某次和某人开玩笑说,她的身体是塑料做的,不可能变胖,可惜我对时尚或演艺界的事情并无涉猎,无缘再听见她沙哑的嗓音。
桥爪怜司后来也很活跃,他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关于他的事我也一概是听来的,说不定我周围的女性曾穿过他设计的衣服,但我也不会发现,我和他大概就只有这种程度上的接触。
他在婚后几年死在国外,听说是因病过世,我从电视新闻得知这个消息时,很自然的想起真梨子,她又得回到自己的船上在大海中载浮载沉。
后来我也没再见过桥爪清太郎,他应该成了一位了不起的医生。
最后是滝本,我后来跟他见过好几次,结果反而是这位老人跟我最投契。
故事到此全部结束,真的结束了。
虎头蛇尾?对,你说的没错,我希望你这么认为。
有人过着有始有终的人生吗?所谓结束就是某个人擅自喊停的意思,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
不过……为什么故事会那么冗长?
我们来聊聊吧。
因为……没错,除了发生事件的那个夏天,我的一生都没有任何惊人之处。
我使劲爬上顶点(到底怎么回事),对这样的我来说,短短几十个小时内一口气switch back。
对,你发现到了。
Switch back。
我在那个时候后退了一步。
倒退了,所以……
我恋爱了。不是黄昏恋爱,而是年轻人之间的爱情。
然后接着、再次沿着斜坡向上攀爬,不顾一切的往上爬。
属于我的道路终有一天会变成荒地,像那条铁路遗迹一样回归自然,但我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大概在死之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机会。
所以我写下来。
不为什么。
可有可无的插曲
太阳照耀在黑色锅炉的表面,也照耀在好几处沙滩。啊!形成光晕似的幻影,而我只注视其中一个。
(Les Illuminations/J.N.A. Rimbaud)(灵光集/韩波)
犀川坐在二楼阳台看书,虽说是来度假的,他还是把书带来,萌绘偷看到书名横写着《都市的再生》,萌绘心想这种书对犀川来说,是归类于闲书的一种吧。
萌绘总在床上看书,从小她就常裹着棉被看推理小说,她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她觉得盖着被子会有种毛骨悚然的刺激感,犀川平常在家会在哪里看书呢?也会盖着棉被吗?
萌绘想起犀川曾说过一件有趣的事。
他说因为人有两只眼睛,所以看书的时候两只眼睛会交替休息,一次只用一只眼睛的话,可以连续看书看上好几个小时,那是笑话吗?别人听起来一定认为是胡言乱语,但犀川会当真,甚至实际试试看,他相信只要多练习就有可能,萌绘一下子就能想象犀川使出这种招数,说不定假以时日,他的两只眼睛还能同时看不同的书。
萌绘左右手都能写字,她也会练习双手同时写不同的字,这其实不会很难,只要控制左右手的头脑能快速转换就好,也就是分时作业,连视觉都能训练,但为什么没人想挑战一下呢?
萌绘考虑等一下就问犀川这个问题好了,可是犀川看书看得太投入,她只好放弃。
她心里想着原来自己会这么在意别人的一举一动,这原本不属于她性格里的一部分,包括察觉会在意别人的自己,都不是她的作风。
萌绘站起来往厨房走,诹访野在厨房里忙东忙西,他昨天已经先抵达别墅,今天会到这里的人还有姑姑、姑丈和他们的朋友,明天则是叔叔、婶婶以及几位表兄弟姐妹,为此诹访野正准备用西洋梨做甜点。
“这里的火力不够。”难得诹访野会面有难色地喃喃自语。
“唉呀,气馁喽?”
“没有,我失言了。”他微笑着。
“对嘛,就照这种心情继续完成吧。”萌绘从橱柜拿出杯子说。
“愤怒的心情吗?啊,小姐你要喝饮料吗?请等一下,我来帮您倒。”
“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好。”她打开冰箱拿出冰块。
“啊,小心手,很冰的哟。”
“我知道啦。”萌绘微笑着。“我说诹访野,我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喔。”
最后诹访野还是取走全部的东西,要萌绘退到一旁。
“小姐不和犀川老师打打网球吗?”诹访野夹了冰块放进杯子,一副开心的表情。
“我已经死心了。”萌绘摇头,嘴歪向一边。“而且,老师一定……比你还不会打网球。”
诹访野在托盘上摆好装有冰块的玻璃杯和开罐可乐,然后满足的回到炉前。
“刚才我跟犀川老师去探望滝本先生。”萌绘倒着可乐说:“他的身体看起来十分硬朗。”
“滝本先生好像和我同年。”
“哇,是喔,看不出来耶。”
“小姐想说什么?”
“没事。”萌绘微笑,端着拖盘离开厨房。
她小心翼翼的上楼,走过横在客厅上方的穿堂,阳台门口有一扇玻璃门,门上有一个水平把手,她侧着身体推开门,犀川仍坐在遮阳伞下看书,表情像罗丹的雕塑一样严肃。
她放下托盘,把杯子放在他面前。
“啊,谢谢。”他说着,视线离开书本,因为远处射下来的日光有些刺眼,所以他眯起眼睛。
“老师的心情怎么样?”
“这里空气真好。”
“等一下要不要去散步?”
萌绘也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坐了下来,坐在折叠椅上的她变得几乎跟桌子的高度一样。
“也好。”犀川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回答了一句,而且还过了十秒才回答,这里声音的传播速度真的很慢,他又看回膝上的那本书。
“这有什么好看的吗?”
“你说书吗?”犀川低着头回答:“没有,这本书没什么有趣内容,非常无聊。”
“不要看就好了啊。”
“嗯,我也是这么想,不过都看了一半。”
“可以聊聊吗?”
“你已经在聊了。”犀川抬起头看着萌绘。“什么事?”
“就是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跟你说的事。”
“啊,对喔,那件事啊……”犀川抽起烟,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可是,你应该也都知道了吧?”
“嗯,没错。”萌绘点头。
她有一番看法,但她也弄不清楚是否正确,所以才决定要和犀川讨论。
“这样就没必要讨论喽。”犀川老实不客气地说,微风吹散烟雾。
“可是没有人告诉我真相啊,姑丈和姑姑也是。”萌绘摇着杯子,冰块碰撞着发出声音。
“我只能把希望放在老师身上。”
缺乏表情的犀川盯着萌绘,他今天的心情很好,萌绘知道这点。
“放在我身上?”他用好笑的语调反问。
“我真的很想弄清楚,就算不是真相也没关系。”
“世界上的科学家也用相同的想法使用电脑喔,明明知道真相仍在远处,却只会一味的计算,一味的确认。”
“可是科学家有好伙伴,单独一个人时无论如何都不能平心静气下来对吧?犀川老师没有这种经验吗?”虽然是问句,但萌绘觉得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犀川身上。
“是吗?一个人的话……我都是一个人呀,思考的事情几乎不能辨别真伪,不过这种人比较正常,至于不能平心静气……我不会耶,这个世界上一开始本来就是复杂的,人类一开始也是一个人。”
“只要你写论文,世界上就有很多学者会拿来阅读不是吗?这样都不能满足吗?”
“满足?你说我吗?”犀川笑着。“没有绝对的满足,我不曾因为研究感到满足,反而越来越接近空虚的境界。”
“这种道理……”
“咦?”
“没事。”萌绘摇摇头。
这种道理不就是知足常乐嘛,萌绘想这么说,她眼中的犀川就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每天知足的生活着。绝对是这样。
如果不是,那他为什么不多看她一眼,萌绘想到就有点生气。
她发现自己的思考已经天马行空起来,脸颊一阵躁热,叹了口气。
犀川可能是满足于不满足的现况,矛盾中的矛盾。
这时她该说些什么好呢?
“你说我写的论文有很多人看……”犀川拿着烟,淡淡地说:“可是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了解呢?有没有一个人可以从中提出新的理论,站在同等的立场跟我对话?这跟遭遇未知的机率差不多,和见到UFO的机率并列。”
犀川喝着可乐继续说:“用相同的角度看待同一件事,用同样的手法排列组合的人,说不定在某时某地看我的文章,但是我知道的又有几个?”
“你说的话又变得很难懂。”萌绘嘟着嘴耸耸肩。
“你不喜欢困难吗?”
“最喜欢了。”她微笑着。
“嗯。”犀川还是一样的表情点头。“虽然还要看'解决'的定义是什么,我认为这件事大抵上已经解决,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不过这样就够了,这种情况也经常发生。道理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肤浅的,大部分的情况下,不愿外显的道理本身是从经验和历史之中生成,换句话说根本就没有道理这么回事喔,不,或许道理是隐藏的,或者道理的定义是隐遁的。没错,例如所谓的真理必定伴随某个内向的意向,向量往中心,也就是所有事物的内部移动,这种情况通常是用'深奥'来形容吧?一定要隐藏在深处才行,因为表面是不存在真理的。”
“好哲学的说法,老师你在说什么?”萌绘微笑着说。
“人类不是机械,应该更加崇高,却还未臻完美,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类明明很卑劣,却又充满空隙,然而人们还是辛勤工作,累积可观的财富,支撑集体意识的是人的数量。因为群体的力量是必要的,这是一般论。我们往往告诉孩子们'团结就是力量'这类空泛的言论,但是历史上有名的功业全造就于个人,无一是来自群体的力量,而是从斗争中产生,听好,我的重点是人类如果不意识到多数人的话,就无法成就个人,说的更专业一点,就像化合物里面的元素,西之园,你又要说我离题了吗?”
“没有,老师。”萌绘笑着摇头。“不过,有一点点……”
“这个事件也是,已经得到最妥善的解决,但并不是最适当的意思喔。”
“妥善和适当有什么不一样?”
“能够容许不适当就是妥善。”
“是。”萌绘愉快的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我想那几天里,很多人都有一样的观感。”
“嗯。”萌绘表示同意。
“我手中的资讯皆得自你的口中,也不用去追究真相。不过你要怎么想都是理所当然,你在我解释的时候早已在心里想好答案,所以你会自然的顺着你的想法告诉我。”
“嗯,或许是这样。”
“而且我的结论也会跟你的结论相同,这是一定的。”
“所以我的情况也可以这么说喽?”萌绘总算明白犀川的意思。“对喔,就算是我……”
“没错,这就叫做传承,根据传承衍生的推论,是地球上只有人类可以掌握的绝佳思考模式之一。”犀川玩弄手上的香烟。“所有资讯都无法逃离其发讯本体【发出信息的本体(录入者注)】,头脑的思考也会受限于过程,简要的说,说话会花时间,意识到说话这个行为也需要时间,现象是并联,语言则是串联,现象和语言相互传递的过程中,发讯本体的意图介在两者之间,此时也会加入设限条件,虽然语言和现象间的对应模糊不清,也会受到收讯者的影响,但鲜少跨越发信者所控制的范围以外,根据此一特性加以应用,产生所谓传承的理论。”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萌绘微笑。“但还剩下一点点不懂。”
“那我再举个例子,你虽然想跟我对话……”
“不只是对话。”
“不过思考本身就是对话之下的产物。”犀川不管萌绘说的话继续说:“也就是为了传达意念,所以思考,因为传递,所以我存在,应该没有一种思考是不为了传达所做的。”
“可是也有传达不了的思考对吧?”
“有。”犀川点头。“但是这种情况基本上还是期待传达的,对吗?总有一天会出现接收对象,也就是假设未来会出现一个能够理解的人,或者在内心创造这样的人格。”
“嗯。”萌绘低语。“艺术也是如此吗?”
“没错。”犀川点头。“我想应该一样。”
“可是……”萌绘把杯子放下耸耸肩,想要回到正题。“为什么没有人提起呢?”
“对,就是这点。”犀川捻熄香烟回答:“唯一能解释的只有这个了吧。”
犀川沉默了一会儿,萌绘看着他的脸,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但他什么也没说。
“咦?什么?老师,刚才又是新的笑话吗?”
“不是,听好了,数字的信号是on和off,也就是用0跟1表示,其他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传达,不用传送信号就能成立,换句话说,这就是传达。”
“所以,就算沉默也可以传达信息?”
“已经传给我们了。”犀川微笑。
“可是你总是说'不说清楚的话我不知道',这两者是互相矛盾的。”
“我说的话本来就充满矛盾。”
“太奸诈了。”
“没错,我很奸诈,不矛盾的事情等于不存在,包含矛盾才是洗练,就像包含微量碳元素的铁比较有价值。”
“老师,你该不会是将错就错吧?”
“对。”犀川认真地点点头。
“老师,你很开心耶。”萌绘微笑。
“还不错。”
外面传来车子的引擎声,好像有人到了,但是从阳台看不到北边的停车场。
“啊,一定是姑姑,她来得真早。”萌绘站起来,这是她熟悉的引擎声。“对了!我想到好玩的事,老师,我们来恶作剧。”
“恶作剧?”犀川皱着眉头。
“好不好?拜托你!”萌绘走近犀川,双手合十。“老师,你什么都不用做啦。”
“什么都不用做还拜托我,我不懂?”
“我们来猜猜姑姑会说什么好吗?'唉呀,大白天的,你们在做什么'……”她高声的说。
萌绘坐在发呆的犀川腿上,双手抱住他。
“你……”身体僵住的犀川小声的说:“西之园,你……我觉得这样一点也不好玩啊。”
“拜托,不要说话。”萌绘就在犀川面前眨眼。
此时身后传来开门声。
“唉呀!”姑姑睦子大声叫着。“唉呀,你们在做什么!大白天的……萌绘,我该拿你怎么办哟!”
“姑姑午安,你来得真早。”萌绘老神在在地坐在犀川腿上,从容的说:“啊,好漂亮的洋装。”
“萌绘!不要闹了,真是……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的行为,没规矩也要有个限度,你真是……怎么会这样?”
“午安。”犀川微笑着打招呼。“那个……”
“犀川老师,亏你还是位老师!”姑姑睦子滔滔不绝的说:“年轻人可能还不懂什么是羞耻心,那也没关系,要做什么是你们的自由,可是难道社会上不需要同理心吗?萌绘,你没听见车子的声音吗?你这样对我还有没有礼貌?你怎么解释!”
“姑姑,我有听见。”萌绘举起双手。“对不起,我是故意开你玩笑的。”
“啊?唉呀……”姑姑睦子还是一样大声。“故意的?”
“对,恶作剧。”萌绘耸耸肩。
“岂有此理。”
“对不起,太生气血压会升高喔,不要……”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血压升高还不是你害的?你这是什么口气?真是的,我哥如果还活者,他会怎么说?”
“我爸会慌张的关上门。”萌绘小声地说。
“哼!”睦子哼了一声,却又立刻微笑。“这种情况就是所谓的无可奈何啊,话说回来,你刚刚说什么?你是故意的?你的行为不就像小孩子一样,难道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抱到犀川老师吗?啊,我真为你担心,你都已经二十三岁了,你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不要摸摸看?”
“姑姑!”萌绘手掐腰大喊。
“你看看,这么爱玩把戏,会变老喔。”
“我才二十二岁。”
“无所谓,我原谅你了,你现在就光明正大的抱给我看吧。”
“不要你管!”
“好好,我不管你。”睦子露出胜利的笑容,接着走到犀川身边小声的说:“老师你慢慢来。”
“啊?”犀川终于也目瞪口呆。
萌绘叹了口气,打开门左顾右盼。
“咦,姑丈呢?”
“他啊,在搬行李。哇,天气真好。她这个人平常的行为就很奇怪,刚才就是最好的证据吧,犀川老师,你心情好不好呀?”
“还不错。”犀川把手放在书上。“我还把书带来了。”
“有时候也配合一下我们家萌绘吧,真的拜托你了,如你所见,她还是个孩子。”
“嗯,我已经配合过了。”
“唉呀,真对不起,如果我再年轻一点会说得更过份,不过那种程度的生气,该不会是嫉妒吧?”说着,睦子吃吃笑起来。
“姑丈,午安。”萌绘在门口唤着。
“啊,萌绘。”白发绅士来到阳台。“犀川老师您好。”
“他好久没放假喽。”睦子跑过去,给他一吻。
萌绘心想,这一定是姑姑在报复她,她一边微笑,一边和犀川交换眼神。
最终幕
科学事件和社会上各种关乎博爱的行为,果真能像一步步重返纯真率直那样令人钦羡吗?
(Les Illuminations/J.N.A. Rimbaud)(灵光集/韩波)
1
我把车停在西之园家别墅的停车场,刚才一路上我和西之园小姐都闷不吭声,一方面是为了在多弯道的路上能专心驾驶,况且我现在也没有心情欣赏偶尔浮现眼前的连绵山峦。
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最好她就这样下车离去吧,我心想。如果再跟她多说一句话或再看她一眼,我的决心一定会动摇,想到此,我就直视着前方默默不语。
车子引擎空转着。
“笹木先生?”西之园小姐看着驾驶座上的我。“你怎么了?”
“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我的双手握着方向盘。
“啊?怎么回事?”
“明天还有工作,我想尽早回东京。”
她没有出声,我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西之园小姐确认了我的心意之后,下车背对副驾驶座,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我在心里谴责着自己。
但无可奈何,我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别人这样看我也是理所当然。
时间仿佛永远静止,沉默持续着,空转的引擎偶尔还伴随风扇的声音,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脑中竟浮现两天来的种种。
这样啊……原来如此。
不过这些都已经……已经结束了。
西之园小姐突然靠过来,她又坐回副驾驶座,然后关上门。
“如果是这样,我也要去东京。”
“啊?”我惊讶地看着她。
“请带我一起去东京。”
“咦?”
“笹木先生,你要去东京对不对?”
“带你一起去吗?”
“现在还有别人吗?”西之园小姐微笑着。
那个赌局,莫非……她当真了吗?
这时我因为心里的念头感到紧张而颤抖,瞬间我的身体发热,同时也烦恼着该怎么处理为了赌局我做出的犯规动作。
我慌张得不知所措,其实我早就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偶然间听到诹访野讲电话,所以一开始赌局就不成立。
我骗了她,我对她做了个轻微的恶作剧,但她竟然把游戏当真,实在不寻常。
可是我不知道这位小姐的教养如何,但应该不至于一板一眼到那种地步,还是……
不,是我会错意吧,就算这样,至少要把我的行为告诉她。
“西之园小姐,我……”
正当我要解释时,玄关的门打开,诹访野冲出来。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诹访野向我打招呼。“笹木先生,非常感谢您,一路上辛苦了,快请进……”
看着西之园小姐,她叹了口气之后微笑,她的微笑拯救了我。
然后我们双双下车,顺着诹访野的邀请,我走进西之园家,从这里开始,我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一片恍惚,可能我一直想着要顺其自然吧。
途中西之园小姐上楼换衣服就消失了,那时我正通过的地方,好像是个大起居室。
我回复观察四周环境的能力,西之园家的别墅是一栋木造、颇具现代感的建筑,起居室挑高的天花板,清楚可见二楼的穿堂和几扇门,厚实的横梁交错在房屋上方,悬吊其上的灯饰,灯罩的部分是蜻蜓模样的彩绘玻璃,我旁边有一个木制长椅,长椅上覆盖高级的高布林【Gobelins,一种独特的织布方法,可表现出丰富而细腻的色彩,织作中途纬纱可以随时中途切断,再接上其他颜色的纬纱,或是在同一束色纱里加减更换纱色比例,这种能让织造者完全掌握换色的自由,正是能创造丰富色彩及轮廓写真的主要因素之一,欧洲的宫殿城堡通常都会悬挂以此种织法而成的锦织画,以表现其气派】,长椅对面是砖瓦建造的暖炉,暖炉上的照片井然有序,大部分都是西之园小姐的笑脸。
窗外是坡度和缓的草地,阳光照射下闪耀着绿光,上面散落几个小朋友的玩具,我听见小狗的叫声和孩子们的嬉笑声。
诹访野端着冰咖啡出现。“请坐。”他向我行了一个礼。
我站在起居室中央,座位散落在四周,我困扰着该坐在哪里比较好。
等一下到底会有什么事发生呢?我坐在位子上,不安的情绪让我身体僵硬起来。
“请问……她的两位双亲都过世了吗?”我走出起居室问诹访野。
“啊,是的。”诹访野回答。“老爷和夫人,也就是小姐的叔叔和婶婶等一会儿就下楼,请您在此处稍候。”
是那位跟西之园小姐争吵的婶婶,我应该跟她该说什么才好?这种事我实在很不拿手,这时候的我对西之园家一无所知。
喝了几口冰咖啡,却觉得没办法清清喉咙。
突然有个声音传来,我顺着声音的来源回头,有一只狗靠近窗户边,不清楚是什么品种,但看起来是一只外表精悍、类似狼犬的中型狗,毛色是咖啡色,狗站在门廊、隔着玻璃瞪着我,没有吠叫。
过了一会儿出现两个年约十岁的小男孩,之后又有一个小女孩跑过来,他们把狗挤到一边,也站在门廊和我对看,像是看着关在动物园里的凶猛动物。
小男孩们穿着吊带短裤和白色袜子,小女孩则是一套鲜红色的小洋装,白皙的脸庞像极了西之园小姐。
我举起一只手,对他们微笑,此时楼上传来有人走下楼梯的声音,我立刻端正坐好。
首先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绅士,接下来是一位妇人,两位的年纪都比我大上许多,他们有礼地注视我,我吓得发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最后西之园小姐也走了进来,她穿着飘逸的百褶长裙,和之前一样是白色的,但我却不是平常的我,此时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注视她的美丽。
“这位是笹木先生。”西之园小姐介绍我给他们认识,我低头致意。“这两位是我的叔叔和婶婶。”
“我是西之园,侄女受您照顾良多,非常感谢。”这位绅士向我伸出手,我走向前和他握手。
“请坐。”西之园小姐说着,对我微笑。
四个人坐下,诹访野早就为每个人准备了饮料,并在不知不觉中放在桌上,我面前还没喝完的冰咖啡被换成一杯新的饮料。
“您住在东京是吗?”西之园先生问。
“是的。”
“请问您从事什么工作?”轮到西之园小姐的婶婶提问,她是一位戴着眼镜、充满知性美的女性。
“我是公务员。”
“在哪个单位服务?”
“通产省【通商产业省的简称。类似台湾的经济部】。”我回答。
接下来我遭受各种询问攻击,陷入不顾一切的攻防战,这种情况简直跟口试没两样,他们的问题涵盖我的家庭、学生时代、工作内容、兴趣、血型和星座等等。
西之园小姐的婶婶提出的问题比较多,她还曾一度站起来走到窗边,温柔的向那三个正在往里头看的小朋友和狗说:“你们去那里玩哟。”
谈话到了一半,诹访野端来一个蛋糕,我对甜食没辙,现在却又不能抽烟,我只有耐着性子吃下它,对我来说,所有的甜点都一样。
此时我的自我是否即将崩坏殆尽?西之园家的策略是否已经攻陷我的防备?
“我们决定要结婚。”西之园小姐这么说。
唉呀,果然没错,我心想。
对,为了抵抗家族安排的婚姻开始两天逃避之旅,为什么我可以那么冷静地接收她的话语?
她的微笑不是很甜美吗?这两天我也非常快乐,所以我没有抱怨,为了表现我的绅士风范,我还是保持微笑吧。
但是西之园小姐起身,走过来坐到我的旁边,她的裙摆轻轻触碰到我的膝盖,我看到细致的百褶样式。
她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句话:“叔叔、婶婶,我要和笹木先生结婚。”
阿门。
2
我的心跳大概停止了,刚刚勉强吃下的蛋糕卡住喉咙,使我停止呼吸,这是我一生中遇见最大的危机,肉体上最危险的状态,我只能不停咳嗽,眼前一片空白。
我没有夸张,这还是我拼命忍耐的结果。
“没事吧?”
“笹木先生?”
西之园拍着我的背,才让我好不容易又活了过来。
此时的我头脑充血、满头大汗,呼吸和脉搏紊乱,所有的痛楚毫不留情的向我袭来,我的身体又痛、又痒、又热,乱成一团。
西之园小姐好像又说了两、三句话,我根本没听进去,她的婶婶叨叨絮絮说着,我充耳不闻,只能感觉到西之园小姐握着我的手,像一位帮我诊断脉搏的护士,我的手被握在她手中已溃不成形,像一块软趴趴的蒟蒻【Amorphophalms konjac,魔芋(录入者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慢慢恢复意识,像是刚抵达终点的F1赛车手,还沉溺于速度感中而恍惚,又像生还的航天员,感到一股重力的同时失去自己的重量。
这时候西之园家的人笑容满面地问起和我没有正面冲突的问题,这个家庭的成员都是外星人吗?愚弄地球人很有趣吗?
西之园先生邀我留宿一晚,要我打通电话跟公司告假,西之园夫人则是口气像个十来岁的少女,聊起晚餐的菜色,而西之园小姐端坐在我身旁,没有开口。
拙于表达的我,索性保持沉默,总之错过了告辞的时机。
怎么回事?这里是现实世界吗?
当然,能和西之园小姐结婚如果是事实的话,我会非常高兴,而且毫无异议。
这个要求本来就是我先提出的,尽管只是个游戏。
但这样做好吗?真的好吗?对我来说是好的,但对她呢?
她拉着我的手来到门廊,我缓缓吸着室外的空气,刚才麻痹的听觉、视觉和嗅觉好不容易得以恢复,应该是说如今我才意识到自己麻痹的状态。
“我们走一走好吗?”西之园指着院子。
我的右手仍握着她的手,回头看着屋里的两个人。
“这种天气很适合散步喔。”西之园先生微笑着说。
这简直就是梦境般的场景,向他们点头致意后,我和西之园小姐走下阶梯,沿着前往院子的小径漫步。
一切都是闹着玩的吧,还是一种圈套?这样的疑惑逐渐变成影子,安分的潜伏在我身边,我一点一滴感受到巨大的喜悦。
我或许会很幸福,不,是绝对会很幸福,但是她呢?
“西之园小姐。”我站在庭前,点了一根香烟。
“什么事?”她露出开朗的笑容,出神的看着我。
她也很幸福吗?
“我……说了谎,只有一个谎言,但现在我非说不可。”
“你不会告诉我你有妻子了吧?”
“不,不是。”
“既然不是的话,再多的谎言我也无所谓喔。”
“其实我之前就知道你的名字,所以那个赌局一点也不公平,我欺骗了你,西之园小姐,这个……如果你是因为愿赌服输,我会负责,总之你要反悔我都毫无怨言,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愿赌服输?”西之园小姐睁大眼睛,高声的说:“你是说我选择和你结婚这个决定吗?”
“不是吗?”
西之园小姐笑了。
“太好笑了、太好笑了。”她反复说着,哈哈大笑。
她一直笑着,一直到我抱住她后,她才停止笑意。
然后我吻了她,似乎有个介在天使与恶魔之间的东西在我的手中,我希望我们能永远这么下去。
此时,我们两个人的脚下好像碰到什么,所以慢慢分开,往下看,是一颗足球,看来阻挠我们的不是恶魔也不是天使,而是这颗足球。
“叔叔,你把它踢过来。”小男孩说。
两个小男孩站在不远处,他们就是刚才站在门廊看着我的男孩。
我退后几步,用力往这颗可恶的足球上一踢,足球从男孩们的头上飞过去。
“好厉害!”他们叫着,跑了起来。
树荫下有个小女孩往这里看,就是那个穿着红色小洋装的女孩,她那双像是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盯着我,好可爱的表情,说不定正在生气,总之她就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怎么了吗?”我走近问她。
“不能踢那么用力。”小女孩说。
“为什么呢?”我更接近她,对上她的眼神。
“用力踢出去,球会不受控制喔,你不知道吗?”
“我没有用力,只是轻轻踢一下喔。”
“是吗?”她看着球飞出去的方向,觉得不可思议,男孩们踢着足球过来。
“你长的好漂亮喔,今年几岁呢?”
“五岁。”小女孩回答,然后抬头看着西之园小姐,面无表情的说:“姑姑,你要跟这位叔叔结婚吗?”
“对呀。”西之园小姐也走近,牵起她的小手。“我决定了,他看起来人很好对不对?”
“我不知道。”小女孩摇摇头。
西之园小姐满是笑意地看着我。
“笹木先生,其实是你输了。”
“啊?什么输了?”
“我来向你介绍,这是我的侄女,西之园萌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