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命运的模型 第五章 多梦的星期三

  1

  半夜十二点半,萌绘跑下楼梯打开研究大楼前厅的玻璃门,走到中庭后快步跑向自己的车子。当她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时,金子勇二向她走近。

  “我说我不要紧的。”萌绘抬头看着他说。

  “你这家伙万一发生意外,我可是会被老师骂到臭头的。”

  “我记得你从来没有用‘你这家伙’叫过我呢。”

  “你根本就是歇斯底里。难道你看不出来自己已经乱了阵脚吗?稍微冷静点好不好?”

  “我很冷静。”萌绘叹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我很感谢你为我担心,可是我真的不要紧啊,我只是要去见个人罢了。”

  “在这种时间?对方是谁?”

  “是个叫寺林的人,我跟他很熟的。”

  “那个名字我有听过……他不就是那件案子的嫌疑犯吗?”

  “你的记性真好呢。”

  “因为我最近装了双通道记忆体。”

  “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失控了啊?金子同学。”

  萌绘说完坐进车内发动引擎,打上车灯后看到金子无奈地退下后,就直接开走了。当从中庭开到柏油路上时,她又看了看后照镜,发现金子已经不见人影了。

  深夜的道路非常空旷。萌绘双手握着方向盘,像在摇摆身体一样地轻松穿过弯度不大的S形道路。当从两档换到三档时,引擎发出她最喜欢听的那种有点腼腆的声音。

  寺林高司说他是从医院里偷跑出来的,他究竟是怎么逃过警方的监视?警方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了呢?如果会的话,那他们约好的千早交流道跟鹤舞的N大学医院距离太近,很容易会被发现的。如果不会的话,那她是不是该跟警方联络才对呢?明明手机就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包包里,为何却不肯联络警方呢?她想她希望在那之前见到寺林,先问他这么做的理由。虽然只是凭她毫无根据的直觉,萌绘深信寺林高司并没有杀害筒见明日香。从以前到现在,她只要出现像这样的灵机一动,都是屡试不爽,从不出错的。

  一回过神发现时速已经将近九十公里。当她从经由交流道的单行道开到大马路后,又更加用力地踩下油门,就快到达约定的地点了。

  千早是个巨大的交流道。两条大道在一百公尺的马路上交叉成放射状五叉路,形似汉字的“大”,占地广阔到足以进行软式棒球赛。这里上空的最上方有都市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横越过,中间是天桥和中央线的高架桥,正下方则是一个中央有球场的小公园。公园和球场就位在道路中央分隔岛的部分,也就是东向和西向的车道之间。这条百公尺的道路,算是那古野市的有名景点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所谓的“百公尺”指的不是长度,而是宽度。

  到达中央线的高架桥通过之处,也就是交叉路口稍微再往东一点的地方,萌绘将车开过护栏底下将车停下,停放在步道旁。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周围的状况后才下车。在一片寂静的街道上,每辆车都不约而同地疾驶而过,仅留下呼啸风声鹤些许风压带起发丝轻拂脸颊。

  瞧了红路灯一眼她才走过斑马线,来到中央分隔岛上的公园。因为有打灯的关系,所以公园并不暗,但白色的灯光带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在横跨天空的巨大高架桥下,静悄悄的喷泉和游民的纸箱屋,都像是把仅剩的温暖全部吸收掉一样,使光线和空气变得格外冰冷,让她不由得竖起外套的领子。

  有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往萌绘这边接近。靠近一看,才知道是个警察。

  “你怎么了?”这个年轻警官依旧跨坐在脚踏车上,开口问萌绘。

  “没什么,只是在找我掉的东西。是早上在这附近不见的。”

  “什么东西?”

  “钱包。”

  “那辆车是你的吗?”警察指向道路对面。“你没喝酒吧?”

  “那是我的车,我没有喝酒。”

  “你最好放弃早点回家吧,这种时间别一个人到处游荡。”

  “我知道。”萌绘点头。“我马上就回去了。”萌绘往相反方向走了几步,还是没看到任何人。

  中间隔着高架桥粗壮桥墩的另一边是非常地阴暗,有如巨大垃圾的纸箱和毯子在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秩序被随意放置。看到这个景象,她确信一定有人躲在里面。另外在网球场高大的铁丝网护栏旁,有间小型的公共厕所。曾出现一转眼就消失的光点。

  萌绘环顾四周,伫立了好一会儿。

  到底是怎么了?她将视线停留在手表时,发现距离寺林打电话的时间,过了十六分钟之久。难道他等不及先走了?

  她决定先回到车上。当她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时,有辆白色轿车在她面前紧急煞车,然后摇下黑色的车窗玻璃。

  “小姐一个人吗——”副驾驶座的年轻男子用开朗的声音故意拉长语尾说:“要不要上车呀?”驾驶座上的男子也往她这边瞧。

  幸运的是,这时刚好亮起绿灯,于是萌绘无视他们的搭讪,迈开步伐绕过车尾,头也不回地冲过斑马线。白色轿车发出低沉的引擎声,很识趣地开走了。

  当萌绘正直直走向自己的车子时,听到有人在叫她。

  “西之园小姐。”

  萌绘往声源的方向回过头去,无法确实得知地点。她只好边竖起耳朵仔细听,边缓缓地朝可能的方向走近。在拉下铁门的老商店旁的阴影中,赫然出现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寺林高司。

  “请你假装成要买果汁的样子。”寺林低声说。

  萌绘眼前有一台灯光很亮的自动贩卖机。寺林身上穿着朴素的外套,只有裤子是浅色的,萌绘仔细一看发现那其实是医院的睡裤。

  “我怕警方正在某处监视着你。”

  “我想应该是没问题才对。刚才巡逻的警察已经走远了,而且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找人……”萌绘观看左右两边的远处,确认都没有警方的踪影。

  “抱歉,西之园小姐,没想到你居然肯答应我这个唐突的请求……”

  “你打算要去哪里?”

  “这个……请借我五千元就好。对不起,拜托你了。”

  “总之,先上我的车再说吧。”

  “我不能这么做。”

  “别说了,赶快来吧,在这种地方我没办法好好说话。”

  “我知道了。那么……请你先回车上发动引擎,等到下一次绿灯时,我会马上坐上你的车,到时请立刻把车开走。”

  “你不用担心,我想这附近应该没有警察才对。”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萌绘回到车上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等待。当路口的红绿灯灯号改变,寺林即从黑暗中飞奔而出,迅速地钻进副驾驶座,车子立即开走。透过后照镜确认完后方来车后,就斜斜地穿过道路猛然右转,不管红绿灯的指示一口气横越四个车道,强行插入对面车道的车流中,踩下油门加速往前行驶。此时终于把安全带系好的寺林,仍旧频频往后方张望。

  “啊!摩托车还是追来了!”寺林大叫。

  行驶在道路上的车辆数量不多。萌绘的车前只有几辆计程车,车后也只看见五六辆的车灯亮光而已,至于寺林口中的摩托车,她就是没有空档从后照镜进行确认。

  萌绘只好更用力踩下油门,在车道间数次蛇行。约一公里后,她利落地在一瞬间内掉头转向左后方,迅速切换到左边车道。

  “抓好!我要转弯了!”她这样大叫后,便紧急踩下煞车。

  当车子在很短的缓冲距离内迅速减慢时,轮胎配合方向盘的转向发出短促的倾轧声,再次左转冲进一条稍窄的小径。萌绘的脚跟一口气踩下油门,接着又一瞬间离开离合器放空档,又踩下离合器引擎即爆发似地加快运转,在下一刻右转过一个小交叉路口,让车尾左右摇摆了两次。车子就像水流过水管那样,顺畅地穿过了住宅旁的狭小巷弄。这时,她的视线终于移向后照镜。

  没看到任何车灯,她转进左边的一条小路后,便停下车子,随即熄掉车灯,屏息静待,车子的引擎以低速持续空转着。

  什么变化都没有,萌绘这才做了个深呼吸。

  “没有追过来啦。”

  “是没有追过来。”副驾驶座上的寺林点了点头。“不过,的确有警察。”

  “不,我没有看到。”

  “应该是一开始时因为不能左转,就只好直接骑过去了。”

  “摩托车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倒车。”

  “好了,西之园小姐,已经够了,就让我在这里下车吧,你能借我钱就很感谢了。我不想再给你添更多麻烦,所以你还是不要跟我扯上关系比较好。”

  “你要到哪里?”萌绘停下引擎,用手拨开头发。“寺林先生,你的伤势还好吧?”寺林突然陷入沉默。

  即使车内非常暗,只有远方路灯的光芒,但仍依稀看得到寺林那张长满胡渣的脸部轮廓,和他脸上的表情。他神经质地推了推眼镜,看不清的脸想必是非常苍白吧。而他凝视萌绘的双眼,却意外地沉稳且富有知性。

  萌绘在心中,把他和犀川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个人的问题。至于伤势如何我也不能说。虽然很对不起警方,但我真的有事情非做不可。我没有证据可以说动警方,但又怕万一真出了事就来不及了,所以算我求你,不要过问什么,只要借我五千元就好,可以吗?”

  “请你把理由说清楚,没听到理由,我是不会借钱的。”

  2

  同一时间,鹈饲大介抵达鹤舞的N大学附设医院。当他正要回家的时候,刚好接到来电,就直接驱车赶到这里。大学医院的停车场里,已经停了三台警车,上面的红色警示灯无声地不停回转着。

  看到近藤刑警的圆脸后,鹈饲马上快步向他走近。

  “啊,鹈饲先生。”近藤轻轻点头,两手在皱紧眉头的脸前合掌。“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什么时候发现的?”

  “打电话给你的三十分钟前。”

  鹈饲接到电话是在刚过十二点不久的时候。这通电话告知他本来在六楼个人病房受到严密监视的寺林高司从医院失踪的消息。

  “十一点半的时候,有人误触火灾警报器,使得警铃大作。事后得知只是住院的国中生在恶作剧,但因为当时造成了一场大骚动,所以我们后来……想说去寺林的病房看看。”

  “为什么?”

  “因为我们奇怪那一场骚动居然没把寺林吵醒,于是决定去探查一下。结果往房里一看,发现他已经金蝉脱壳了。”近藤用孩子般的高音调说完,就故意夸张地耸起肩,叹了口气。

  “你不是应该一直待在他房前看守吗?都到哪摸鱼去了?”

  “我才没有好不好。”近藤表情严肃地为自己辩解。“他是从窗子出去的。”

  “窗子?你说从窗子……可是那里不是六楼吗?”

  “窗外有个幅度满宽的平台,他可能就沿着那个走到逃生梯……”近藤抬头看着建筑物,用手指指了指逃生梯的方向。“窗子是打开的,所以一定是这样没错。”

  “还真亏他敢走在那种地方。”鹈饲也跟着抬头,佩服似地说:“那根本是玩命嘛。”

  “嗯,在电影上虽然常出现,可是没想到现实中竟然有人真的这么做。”

  “他的服装呢?还是穿着睡衣吗?”

  “嗯,我想应该是睡衣没错。除了睡衣外……事实上还有别的……我们刚才得知有医生放在更衣间的外套不见了,是那个医生要回去的时候,发现本来应该放在柜子里的外套不见了,跑到护士站里询问,还因此引起值班的医生一阵骚动。那个更衣间在五楼,寺林从逃生梯走下一层楼就能到了。置物柜里除了那件外套被偷之外,其它东西都在。”

  “寺林大概是几点逃出去的?”鹈饲点烟。“什么时候人就不见了?”

  “正确时间虽然不知道,不过至少能确定快八点时人还在病房里,因为护士进去时有看到他。”

  “之后呢?”

  “我们一直以为他之后就待在病房里,所以并不知道实际情形……我们也没料到他会从窗子逃走。”

  “这么说来他可能已经逃得远远了。”鹈饲叹息说:“唉……真不知道三浦先生会怎么指责……”

  “我们还是在附近布下了搜索网。”近藤老实地说:“怎么样?他果然是犯人吧?”

  “他的公寓呢?”

  “那里是我们第一个去搜查的地方,他似乎没回去过。现在那里也有人在埋伏监视。至于M工大的实验室和上仓裕子的公寓,我们也都布置了人手。”

  “寺林还会去其它地方吗……”鹈饲露出思考的模样。“他有打过电话去哪里吗?”

  “昨天白天的时候,他有跟护士借好几次的电话,我们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知道好像跟工作方面有关系而已。”

  “如果他穿睡衣的话,在电车上会很显眼的。难道他是搭计程车吗?”

  “西之园小姐不是有个姓醍醐什么来着的表哥作家吗?”近藤说:“他应该跟寺林很熟识吧。”

  “你是说大御坊安朋吗……”

  “对,是大御坊没错。”

  “是啊。”鹈饲点头。“我们跟他联络看看好了。”

  3

  从破锣嗓子出来的歌声,被狭窄的房间压缩后,成为更难以入耳的沉重闷响。

  大御坊安朋和喜多北斗坐在高高的吧台旁,注视着杯中逐渐溶解的冰块。精致的玻璃盘中装着便宜的花生和巧克力,他们连动都没动过。

  忘情唱着歌的人,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性。嘈杂的歌声打断了大御坊和喜多的对话。大御坊对自己为何得在这种糟糕的环境中喝酒一事感到不可思议,却始终没有思考过解决的对策。

  有个身穿旗袍,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吧台里吞云吐雾。大御坊虽然曾经将DV的镜头对着她约三秒钟,但电源其实并没有开启。在刚才从她那里拿到的名片上,用片假名写着“草薙……”,感觉上好像是鱼类、海藻或高山植物的名称。

  “嘿,老师你也来唱嘛。”叫真纱的女人将脸凑近喜多说。

  “不行。我已经把今年的份都唱完了。”喜多大声回答,“再唱下去的话,魔法就要解除了。”

  “不然那边的帅哥呢?”真纱一只手指向大御坊。

  “也不行。”喜多回答。

  “又是一唱歌,魔法就会解除了吗?”真纱笑着问:“这个人其实是青蛙吧?”

  “不,别看他长这样,他好歹还是个人,只不过他的歌声超越一般常人罢了。”

  “我呀,除了香颂以外的歌是不唱的。”大御坊装作没听懂他们的意思。

  “咦?”她闭上一边的眼睛,竖起耳朵。

  “我呀,除了香颂以外的歌是不唱的。”大御坊大声地重复一次。

  “唉呀,香颂耶……好想听喔。”

  大御坊拿起DV,将镜头对准真纱,她则是将脸贴近镜头,从口里呼出白烟。大御坊便又将镜头缓缓地转向喜多。

  “你可别唱啊,你敢唱,我就马上回去。”喜多说。

  “那个借我,我来拍你们。”看到真纱伸出手,大御坊将DV递给她,刚好放在玻璃杯旁的手机响起了电子铃声,大御坊拿起手机贴近耳边。

  “喂?”

  电话那头声音混合着杂音,本来就已经让他听不太清楚了,再加上演歌秀又刚好唱到大家耳熟能详的主旋律部分,让那个中年人更是唱到声嘶力竭,大御坊只好无奈地走出去。

  他来到大楼的楼梯间,在栏杆对面闪耀的霓虹灯仿佛近在眼前。

  “喂?”

  “喂,是大御坊先生吗?”

  “是的。”

  “我是爱知县警局的人,敝姓鹈饲,抱歉这么晚还打扰你。”

  “有什么事?”

  “请问一下,您现在是在家里吗?”

  “不是。我现在是在荣町这边。”

  “是这样啊……”电话那头传来鹈饲刑警的叹气声。

  “发生什么事了?”

  “是有关寺林高司的事。他从医院逃走了……”

  “咦?逃到哪里?”

  “我们正在找。他不经允许擅自离开医院,让我们非常困扰,大家现在正在到处找他。”

  “天啊,他伤口已经好了吗?不然怎么可以这么勉强呢?”

  “他既然有那种力气跑出去,可见伤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大御坊先生,你有想到任何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吗?”

  “我跟他没那么熟。嗯,对了,他的公寓呢?”

  “嗯……如果他有跟您联络的话,能不能请您马上通知我们呢?”

  “我知道了。”

  “抱歉,麻烦您了。”

  “不会,你们也辛苦了。”大御坊用礼貌性的语气回应。

  “那我挂电话了,再见。”电话被挂断了。

  外面的冷空气,稍微减轻了大御坊的醉意。从这里几乎听不到隔音门另一头演歌秀的噪音。当他从高及胸口的栏杆上探出头往下俯瞰道路,计程车像一串念珠般前后相连,道路上驻留了很多人;有一起游荡的男人们、也有行色匆匆的女子……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人才会动,才算有生命意义的,而范围以外的人便全都静止不动吗?大御坊常会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喜多一出来,差点就跟他相撞。

  “吓我一跳!”喜多说。

  真纱的白皙手臂缠绕住喜多的脖子,整个人像小学生书包一样挂在他背上。

  “唉呦,阿大,赶快阻止老师啊!他竟然说他要回去了!不觉得他很无情吗?”

  “阿大?”喜多哼哼冷笑。“你什么时候变成阿大啦?”

  “听说寺林逃出去了。”大御坊对喜多说:“刚才的电话就是那个鹈饲打来的。该怎么办啊?”

  顾虑到真纱就在旁边的关系,大御坊没用到医院或警察这些词。

  “还能怎么办。”喜多吃了一惊,稍微思考片刻后说:“他是为了提醒你寺林可能会找你,才打过来的吗?”

  “嗯……”大御坊若有所思地看向上方。“他也不可能会来找我啊,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都说些什么啊?鹈饲是女的吗?”叫真纱的女人笑着说:“讨厌啦,两个人都这么严肃干嘛。唉,喜多老师,再等我一下嘛,人家马上就下班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一起吃宵夜吧!”

  “他会不会去筒见纪世都那里?”喜多甩开真纱的手臂。

  “不……说不定……他是去找小萌了。”

  “西之园?你怎么知道?”

  “凭直觉……”大御坊微笑着,随即用拇指转着手机的旋转钮。

  “老师!喜多老师!”叫做真纱的女人大叫:“那个人你就别管他了嘛。”

  4

  萌绘的双人座跑车,发出低沉的水平对向引擎声,一路朝东方前进。由于他们刻意避开大马路的缘故,前后都不见其它车灯。安分地缩在副驾驶座上的寺林高司,将他之所以逃走的原因断断续续地告诉萌绘。

  内容几乎支离破碎,若从正面的角度解释,意思大致上是在强调筒见纪世都目前生命所受到的威胁。可是当被问到有关威胁的形式、外力介入的程度、以及危险会自何处降临等等问题时,他只是拼命摇头,一个字也不肯说。那么,他到底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呢?

  在萌绘反复提出很多次同样的质疑后,他好不容易肯正面回答。

  “纪世都昨晚送模型杂志来给我,我们却不能直接见面。警察只从他手上接过杂志,就赶他回去了。”

  “嗯,纪世都先生的确是有这么说过。”

  “他有在那本杂志上写字,我到今天傍晚才发现到他给我的留言。”

  “什么留言?”

  “那个……我看不太懂。”

  “你有带在身上吗?”

  “嗯,我有带。”

  萌绘将车子靠左停下,然后接过寺林从口袋里掏出的小纸片。那是张有光泽的杂志用纸。因为是从杂志书页上撕下的一角,所以有一角成直角状,上面看得到一部分的图片和几行横向印刷的小字。在接近纸角的留白部分,有非常细小的蓝色原子笔笔迹。

  如果我死了,

  请涂上金属蓝到翡翠绿的渐层色。

  底色要上灰色。

  “这是纪世都先生的字迹吗?”

  “是他的没错。”寺林点头。“还有另外一张。”这次是写在有点泛黄的劣质纸上,看得出来同样也是从杂志上撕下的一角。

  我知道那家伙。

  那家伙也知道我知道这件事。

  “从这里可以知道,纪世都知道砍断明日香的头的人是谁,凶手也知道他已经发觉了……”

  “嗯……”萌绘抬起头,看着寺林。“也就是说,这跟我所收到的信意思是一样的。”

  “咦?西之园小姐也……接到纪世都留下的讯息?”

  “那上面有写说,这是为了保险起见,也就是他有什么万一时的保险。他通知你和我的用意,就是基于这种理由。”

  “你是说,他已经被凶手盯上了吗?”

  “是的,绝对没错。”

  寺林曾多次强调筒见纪世都想追随亡妹而死的意愿。如果单纯就这点来看,听起来倾向于是纪世都要自杀。不过要是把杂志纸角上的留言和萌绘拿到的信放在一起思考,脑海中就不禁浮现出他宁可一死也要跟凶手对峙的景象。萌绘心想,寺林在心中一定也跟她有着相同想象的画面吧,萌绘将两张纸片交还给寺林后,再次发动车子。

  犀川曾经说过,“他可能认为自己到时就没办法说了”。

  他死了以后,那保险又是为何而存在呢?难道有什么事想控诉的吗?一定得再去跟筒见纪世都见面才行,那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突然响起手机的铃声,在认出铃声是属于放在仪表板旁的手机后,萌绘便放慢车速,伸手拿起手机接听。

  “喂,是小萌吗?”

  “是安朋哥啊。”

  “你在哪里?家里吗?”

  “不,是在开车。”

  “和谁一起?”

  萌绘瞄了副驾驶座上的寺林一眼。只见他一直摇头。

  “我一个人。”慢了半拍才回答的萌绘,心里祈祷着大御坊千万别发现者之间微妙的停顿才好。

  “这么晚了会一个人开车兜风?好啦,我又不是警察,你不用瞒着我吧。”

  萌绘又再一次转向旁边时,只见寺林面有难色沉默不语。

  “对不起,我其实跟寺林先生在一起。”萌绘老实回答。

  “你们要去哪里?”

  “去找天白的工房找纪世都先生。”

  “这样啊……那里没有装电话呢。”大御坊说:“刚刚警察有打电话给我。你帮我跟寺林说,叫他早点回来比较好。他还好吗?没对你乱来吧?”

  “嗯,他非常绅士呢。”萌绘微笑地说:“要叫他听电话吗?”

  “拜托你了。”

  萌绘将手机转给寺林,重新专心开车。这时她发现有些不对劲。后照镜里,映照出一个让她不得不在意的车灯。那不是汽车,而是摩托车,距离相当远。她试着一下加速一下减速试探,对方的车灯始终离得很远,完全没有靠近的意思。

  “嗯……抱歉让你担心了。好的……”寺林用虚弱的语气回答,“我很担心纪世都,所以一定要去看看,嗯……”

  在十字路口左转后,她猛踩油门,加速冲上有点弯度的坡道,想要把映照在后照镜上的车灯甩得远远的。不过那辆摩托车距离虽然拉远了,却还是紧追不舍。

  “好的,我跟他谈过并了解状况后,就会回医院。咦?不……我跟警察说过了,还是不行啊……因为他们怀疑我和筒见就是杀人犯啊。”

  车子在闪烁的黄灯旁右转。被黑暗逐渐吞没的柏油路前方,是坟场那一带。

  “嗯,好的……我知道了,不要紧的。我马上就会让西之园小姐回去的。嗯,真的是很对不起。”寺林将电话挂掉。

  “警察好像在找寺林先生呢。”萌绘说。

  “只要能见到纪世都就够了。”寺林回答。

  穿过坟场的路上很暗,不时出现被雾气包围而朦胧发光的路灯。模糊的光线让萌绘的距离感有点错乱,使得明明是在上坡的她产生了正在下坡的错觉。

  车子开到上坡道的尽头后,绕过一个大弯道,伴随着低沉的轮胎声开下铺有止滑砖的下坡道。

  车子上下震荡很激烈的关系,后方的视野变得有限,现在是什么都看不到。寺林仍频频注意后照镜。

  “纪世都先生的工房后面有没有小路可以开进去?”萌绘问:“前面的路可能都有警察在监视着呢。”

  “说的也是。不然我们停在前方的路上,沿着空地的斜坡下去吧。那里应该不会有警察才对……这条路会穿过稻田吧?”

  “嗯。”

  “那……再开一会儿,右边就是。”车子来到有人行道的道路上,左右都看不到路灯。只有充斥寂静的成排住宅。

  “请往右开。”寺林下了指示。

  萌绘却停下车一直盯着后照镜看。

  “怎么了?”寺林问。

  “啊,没什么……”

  等看见后照镜边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车灯后,她才将方向盘转向右方继续开车。果然还是跟上来了。是警察吗?要是警察的话,应该会更靠近才对。

  那个人追着她的车,却不出面阻止。是想知道他们打算去哪里吗?只要不妨碍行动,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有警察跟着比较放心。所以她决定对寺林隐瞒被跟踪一事。她一开始的确是不想被打扰,一方面是因为想听寺林的说法;一方面则想清楚他打算做什么和为何这么做的理由。关于这一点,她目前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收获。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让寺林依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难道警方已经看透他们一切的行动吗?也许是他们想旁观寺林接下来的行动,所以才会故意放过他的吧?

  当车子开进寺林指示“在这里左转”的小路时,又遇上一个很陡的斜坡。这一带似乎是新开发的住宅区,有许多刚整理完;只插上牌子的空地,以及小果园和田地。还有零星盖好的中层小楼房,周围有很多车子都停在道路上。

  细细的雨丝打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萌绘将雨刷设定成间歇模式,挡风玻璃又回复到原本的透明度。本来一直以为外面有雾的她,才发现原来是玻璃起雾所造成的错觉,而且此现象同时也让她知道车外空气湿度大和气温较高。

  萌绘的车上没有装时钟,本来应该装数字盘时钟的地方,被改造成别的仪表,虽然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却因为今天是戴便宜的SWATCH,数字盘暗到看不到时间,她只能猜测出来约一小时了。

  “请在那里停车。”寺林说。

  萌绘将车子停靠在左侧石墙边。是盖在斜坡上的住宅区,石墙上又有一道砖墙,里面则是栋木造公寓,有楼梯的入口处胡乱停放着几台机车和脚踏车。在萌绘的右手边,也就是道路另一边,有白色的栏杆,栏杆对面因为地面较低而无法看见有什么建筑。他们将车停在大斜坡的中段后,萌绘就拉起手刹车并熄火。

  “谢谢你,真不知道该说什么道谢才好。等我情况稳定后,一定会报答你的,西之园小姐。”

  “我也要去。”萌绘打开门出来到车外。

  从副驾驶座出去车外的寺林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默默地关上车门,萌绘随即用车钥匙将车门上锁。

  “我只是要跟他说话而已。”寺林绕过车头走近萌绘低声说:“如果他没事的话,我就会到此为止。”

  “好。”萌绘将视线往上抬盯着他的眼睛看。

  附近的路灯,在寺林苍白的脸上造成强烈对比的阴影。寺林凝视萌绘一会儿,点了下头后,立刻向前迈开脚步,横越道路,并动作轻盈地跨过栏杆。

  萌绘连忙追在他后面,寺林飞快地跑下杂草丛生的斜坡,跟在后面的萌绘差点要跌坐在黑漆漆的斜坡上。途中曾一度停下脚步,回头仰望位于上方的道路,已经看不到栏杆了。只有一片多云的天空映入眼帘。但是,她仍依稀能听到摩托车骑上坡道向这里接近中的细微声响。

  5

  大御坊安朋和喜多北斗坐在拥有一个很乱来的司机的计程车上。但他的驾驶技术非常高明。在频繁到令人头昏眼花的变换车道和惊险到叫人捏把冷汗的连续闯红灯下,使得他们两人跟目的地之间的距离正迅速确实地减少中。

  坐在旁边的喜多,侧靠着车窗并闭上眼睛,好像无视于大御坊这个人的存在。

  “喜多?”大御坊从外套口袋中拿出DV,将镜头对着他。

  “什么事?”喜多半转向他,皱起眉头睁开眼睛。

  “没事。”为自己拍到喜多睁开眼睛的那瞬间的大御坊,带着满足感把电源关闭。

  “客人,要再继续直走吗?”司机问。

  “嗯,就继续这样直直地直直地一路往前冲吧。”

  “好。”司机很爽朗地回答。

  跟司机慢郎中似的语气形成对比的,是车子狂飙的速度。开过了大交叉路口后,车子在空荡的道路上攀升车速。

  “大御坊,打电话给创平。”喜多低声说。

  “咦?”

  “就快到了耶。”

  “犀川不可能出来的啦。这么晚了……他,应该在读书吧?”

  “说西之园有来,他就会来了。”

  “喔喔,原来如此,我就这么说吧。”

  大御坊将DV放进口袋里再掏出手机。此时计程车正发出轮胎的倾轧声,在十字路口左转。

  6

  犀川正坐在餐桌旁看书。是一本跟他的研究没有任何直接关联,介于民俗学和语言学之间,以初学者为对象的书,单调到完全不需动脑,非常适合作为就寝前的准备。

  犀川将一小时前泡好的咖啡还没喝完的部分倒入杯子放入微波炉加热,不禁猜想着将来一定不用隔离箱和电磁波,只需用某种更具方向性的强波集中一点照射便能将咖啡加热,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不用再走到厨房用微波炉加热,就能享用热咖啡了。

  将加热定时器旋转到九十秒的位置。正想点根烟时,电话声响了起来。

  时钟告诉他现在时间是一点三十分。他一边在心中揣测这至少有八成机率是打错的电话,一边跑去把它接起。

  “喂,犀川吗?我大御坊啦。”

  “你好。”

  “我现在跟喜多在一起……”

  “是喔。”

  “你在做什么?”

  “跟你讲电话。”

  “对了,你现在可以出来一趟吗?我们现在正前往筒见纪世都的工房,说不定还可以看到那个宝特瓶火箭发射秀呢,嘿,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我可没喝酒喔。”

  “我和喜多也没醉好不好。”

  “没喝醉的人为何还要强调这个啊?”犀川突然想到有关说谎的心理理论。

  “小萌也跟我们一起喔。”

  这时,微波炉刚好发出东西热完的铃声。犀川稍微沉默片刻。

  “可以叫西之园同学听电话吗?”

  “不行,她在另一条路上。”

  “你们最好别让她喝酒啊。”

  “要不要来啊?”

  7

  西之园萌绘紧跟在寺林高司之后,从约有一公尺高的石墙上一跃而下,正好踩在昨晚她停车的柏油地面上。左边更里面的地方,有栋类似石板仓库的建筑物,就是筒见纪世都的工房。因为雾雨而变得潮湿的空气,浮游的细小水滴造成光的不规则反射,使人看不清楚远方的景物。四周感受不到风的流动,整个空气是完全静止,当她滑下斜坡时,斜坡上的杂草把鞋子给弄湿了,不过就算完全站着不动,现在过量的湿气也还是会弄湿她的皮肤,只是还不至于让人感到寒冷。

  寺林高司停下脚步,俯瞰着从这里一路往南通到下面大马路上的直线斜坡。他位置的视野,只能看到朦胧的路灯光芒。

  “警察应该就在下面这条路上吧。”寺林小声说:“他们以为要过来这里一定要经过这个坡道上来才行。”

  “安朋哥他马上就来了。”

  寺林点了头后迈开步伐,快速走到筒见纪世都的仓库入口前,握住并转动门把。门并没有上锁。那扇铝门就这样直接打开了。没有开灯的室内显得很暗。

  “他不在吗?”萌绘跟着寺林后面。“纪世都先生今晚是不是回鹤舞的家了?”

  萌绘记得大御坊和犀川有跟她说过在筒见家前碰到纪世都的事情,而且他就是在那边将那封有问题的信交给他们的,因此她猜想纪世都今晚也有可能就直接留在家里过夜了。

  “筒见!”寺林从入口走进黑暗的室内,大声叫唤。

  没有人回答。

  “筒见!”寺林回头看人还在门外的萌绘后说:“看到门开着,我还以为他人在……”

  萌绘也从敞开的门探头进室内探望,只见宽广的室内完全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能勉强看见门口附近的地板。

  “寺林先生。”萌绘叫了寺林一声后,走进门内。“你知道电源的开关在哪里吗?”

  “不知道。”寺林在黑暗中回答。

  “他好像不在家啊。”

  “嗯……好像是不在,你不觉得门没锁很奇怪吗?他也许只是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而已吧……”

  “在这种时间?”萌绘觉得有点古怪,昨晚纪世都进门前的确有开锁,可见得他是有锁门的习惯才对。而且昨天冰箱里还有一大堆的罐装啤酒。

  寺林在入口附近的墙壁上摸索起来。

  “找不到吗?要不要我回车上拿手电筒?”

  “西之园小姐,你有带打火机吗?”

  “没有,请等一下,我回车上去拿。”

  当萌绘说完走出门外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让她吓得倒抽一口气。

  “西之园小姐?”寺林的声音从室内传出来。不知是否是听到她短促呼吸声的关系,寺林也从门里走了出来。

  “金子同学……”萌绘终于认出对方。

  “晚安啊。”金子勇二瞪着走出来的寺林。

  “请问,他是西之园小姐你的……朋友吗?”萌绘回过头去,看到的是寺林紧张的表情。

  “是同学。”萌绘再次看向金子。“他姓金子,骑摩托车跟踪我们的人就是他。”

  “我骑了很久呢。”金子悄声说。

  这时,斜坡上方传来类似车子停下的声音。在萌绘他们刚刚经过的石墙上,还有一面很陡的空地斜坡,声源就是在斜坡更上面,刚好也是萌绘停车的地方。因为浓雾的影响,别说看见车子了,就连车灯也看不清,只有关上车门的声音依稀可闻。

  “对了……金子,你有带可以照明的东西吗?”

  “有啊……”金子从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金属外壳的打火机。

  “太好了,我们就用这个来找电灯开关吧。”寺林很客气地说,并向金子解释。“这里是我朋友的家,我们只是想看看房子里的情形而已,因为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所以才会跑来这里……”

  “有需要带女孩子来吗?”金子毫不客气地说。

  “不,我……”

  “是我自己要跟来的。”萌绘在金子面前摇摇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自由,所以请你不要对他生气……”

  “选择自由?”金子歪着嘴巴。“你这个家伙还真会给人找麻烦啊。”

  寺林再次走进屋内,萌绘和金子互看一眼后,也跟在后面进去。金子一进去,就点亮打火机,照亮三人周围一带。在铁卷门内侧,距离搬运入口附近数公尺以外的地方,站着一个真人大的人偶,而比它更里面的地方,也有几个人影并列着。人偶的表情比昨天晚上看到的时候更来得阴森恐怖。随着金子手部的动作,它们的影子在墙壁和地板之间迅速移动着……打火机火焰的摇晃,让影子也跟着摇晃,一点声音也没有。

  比起电灯的开关来,萌绘更在意陈列在房间深处的人偶,视线一直无法移开那些人偶——当然,没有一个是会动的。

  “啊,就是这个。”寺林在从门口稍微往右边再进去一些的地方找到开关,顺手按了下去。可是房里却没有亮。

  “这就怪了……”寺林喃喃说着:“难道弄错了吗……”

  金子走到寺林身边,用打火机照亮开关,两人一起低头靠近查看。此时,门外传来人走动的声音。逼近的脚步声使得站在门外的人影逐渐清楚。

  “是小萌吗?”大御坊用非常活泼的语气说。

  “安朋哥!”

  大御坊走进室内。

  “现在是……什么情形啊?一片黑漆漆的,到底怎么了?”

  又有一个高个子的身影站在门边。

  “喜多老师?”萌绘不禁疑问新加入的男人究竟是谁,现场的光线太暗让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真可惜我不是犀川啊。”喜多大声地说:“西之园,你人在哪?”

  “寺林人呢?”

  “啊,我就在这里。”寺林回答,“好奇怪,灯竟然点不亮……”

  “那边拿打火机的人是谁?”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喔喔,就是那个小萌的男朋友吧。”

  “不是啦,安朋哥。”

  “可是,他是男的,也是朋友,不是吗?”

  房间电灯突然亮了。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眼前。

  “这、这是……什么啊!”大御坊大叫。

  房间被照亮了……不是!是四周在发光。

  发出无数微小的光芒,就像萤火虫一样。

  又仿佛宇宙的星辰一般……

  每一个每一个,都恰似没有面积的点。

  细小的光芒,微弱的光芒。

  有红、有蓝、有橘、有黄、也有绿。

  发出彩色的光芒。

  金子将打火机熄掉后,更加深沉的黑暗衬托出更为鲜明的星辰。

  “好漂亮……”萌绘惊呼。

  即使伸出手,也触碰不到这些细小的光芒,令人完全掌握不到距离感。

  萌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进,心想应该前进数公尺了吧。当她终于碰到光源时,发现那是小型的发光半导体,常被用在电子仪器上当作指示灯的那种。

  “筒见先生,你人在吧?”萌绘对着黑暗中大喊。

  “筒见!是我,大御坊啊。”

  像是要回应他们的叫唤声似的,有人放起了音乐来。那是萌绘所没听过的曲子。旋律很宁静,音量也很低。

  萌绘慢慢地往后退。当她轻轻碰到某个人时,回过头去,却看不清对方的脸。

  “是我啦。”是喜多的声音。他碰了萌绘的肩膀一下。

  “筒见!是我,我是寺林啊。”寺林大声叫着。依照声源来看,寺林的位置好像比萌绘更前面。

  “寺林,够了,筒见只是想让我们看这个而已。”大御坊用爽朗的语气说:“我们就慢慢地看吧。啊,谁可以帮忙关一下那边的门吗?完全变暗会更漂亮喔。我要用DV把这个拍下来。”好像是金子去把门关上。

  这样一来的宇宙就是完整无缺的了。用香颂作为背景音乐,听到像是有人在轻声呢喃的歌声。唱着法文的歌词。

  紧接在后面的是一道闪光。一瞬间的闪光,从这个有着无数星辰闪耀的小宇宙某个角落迸射而出,在视网膜上留下数秒钟刺眼的残像。星群在这虚幻的白光当中被吞噬,映入眼帘的是像飘散的烟雾般又似星云般苍茫且奇幻的景象,以特殊的方式运行着,感觉上就像是真的一样。

  在别人眼中,也是看到一样的景象吗?萌绘在心中产生疑问。他们跟自己所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吗?

  又有另一道闪光一闪而逝。星云的残像在萌绘面前出现。仿佛一触可及的错觉令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是筒见在唱歌。”大御坊小声地说。

  非常自然的旋律,所以萌绘一直没发觉这件事。那轻柔的声音,像是在哼唱一样。唱歌的人,的确是筒见纪世都没错。这歌声跟昨晚一样没有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某种倾诉的话语。没修过法文所以听不懂的萌绘,决定稍后再问大御坊。

  “真的是好美喔。”萌绘对站在她身旁的喜多说。

  “嗯……”喜多回答,“来这一趟真有价值啊。”想到喜多不知道是不是用自己名字在开玩笑(注三)的萌绘,忍不住觉得可笑。

  每二十秒钟一次的闪光,以好像经过精准计算的间隔闪过,让眼睛没有适应的时间。现在她只知道自己正前方站着寺林和大御坊,左后方门边站着金子,喜多则站在她的正后方。

  “如果换成是创平的话,那就好了。”喜多的手碰触萌绘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喜多老师的说话语气和平常不同,一定是对女性用的秘密武器吧。一想到这里,萌绘又不禁想笑。

  “不……”萌绘忍着笑回答,“哪有这回事……”

  “小萌?”大御坊走近他们,脸庞旁边有个代表DV正在录影的发光小红点。

  “这么暗的地方能拍吗?”萌绘问。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看的比人眼还清楚呢。它现在也拍到你的脸啰,再笑一个。”

  萌绘露出微笑。“这样吗?”

  “天啊!天啊!喜多,你趁乱在搞什么?快把你那只手拿开。”喜多闻言,就将手从萌绘的肩膀上移开。

  “筒见!”寺林在萌绘的前面叫着:“已经够了!我想跟你讲话,可以把灯打开了吗?”

  “从现在开始才是最有趣的。”唱歌的声音这样回答。

  那是筒见纪世都的声音,响彻房间的每个角落,随后他又继续唱着歌。

  金子走到萌绘身边,笑着说:“这还满有意思的,光看就值回票价了。”

  “你喜欢?”萌绘问。

  “是啊。”

  漫长的曲子终于结束了,应该已过了十分钟以上。换成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房间随之迅速变亮,微小的光芒一个个依序亮起。

  那不是灯光!而是正在静静燃烧着的火焰。

  “蜡烛吗?”萌绘下意识地问。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可能被某种电子装置点燃的蜡烛,数量大概有三十根,甚至更多。许多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造型物,也纷纷现身。本来平面的房间,突然变得立体,产生影子,光线不停地在房子之间重复折射。蜡烛的火光一直延伸到房间深处微微晃动着。可是到处都找不到纪世都的踪影。

  “是在二楼吧。”萌绘说:“这些都是从楼上操作的吧。”

  这时转换成另一首曲子。这首香颂跟刚才那首非常相似,不过节奏比较快。

  筒见纪世都又开口唱歌了。虽然的确是男性的声音没错,听起来却很像沙哑的女性音。他那优美的旋律继续漠然地像在诉说什么似地唱歌。

  “安朋哥,那歌词是在讲什么?”萌绘问站在一旁手拿DV的大御坊。

  “这个嘛,算是情歌吧。”大御坊简单地回答,“像‘我唯一的归处,就是你的胸口’之类感觉的词吧。”

  “是真的吗?”

  “真的啦。”

  现在只有蜡烛在发光,刚才的彩色指示灯已经消失,也不再有闪光闪烁了。蜡烛沉稳且有机质的光,看起来既像黄色,又很苍白。这里的五个人,和房间里拥挤的人偶群一样停止了动作,全部变成为了遮蔽光线形成剪影而存在的物体,这是一幅能突显出物体之存在感的景象。

  抬头一看,柔和的光线直达天花板,在纵横交错的排气管、管线和绳索之间造成微妙震动的反射光。火焰的摇晃,是因为气体在经过氧化和遇热膨胀后,产生比重上的变化,导致空气流动所造成的。这种现象一定也跟人类的情感一样,就算个人情感的本质不变,本身也会因为周遭的影响而产生变化,造成立场动摇的外表印象吧。

  萌绘心想这跟自己恋慕犀川的心情,属于同样的逻辑。

  “犀川等下就会来了。”大御坊对萌绘耳语。

  “咦?老师吗?”她大吃一惊。

  约零点五秒的一瞬间,恐怕就是精神抑制肉体反应时所需要的缓冲时间吧,她为了胸腔迅速膨胀的快乐而感到痛苦,身体上的变化,好比是用电子控制的安定装置一样,能在短时间内复原。跟身体相比,在感情上反馈的思考机制,则是缓慢到令人昏倒。有好一阵子,萌绘心里想的全都是犀川的事。

  耳边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萌绘很迅速地回头观望。

  “大家好啊。”是犀川的声音。

  “老师!”

  “因为没有门牌,我正在想该怎么办呢。”犀川说。

  他停下脚步眺望房间里的景象约三秒钟后,看着萌绘的脸。

  “这是什么?”犀川问:“某种宗教吗?”

  “你只要闭上嘴仔细看就好了。”喜多低声说。

  金子走过来,向犀川低头行礼。

  “啊,是金子同学啊……怎么这么巧。”犀川说:“你对这也有兴趣吗?”

  “这倒不是。”金子咧嘴而笑。

  犀川转身看了一眼寺林高司的背影后,再次转向萌绘低声问:“那个人头上缠着绷带,该不会就是寺林先生吧?”

  “嗯,他是从医院偷溜出来的。对了……犀川老师,外面有警察在吗?”

  “下方道路上是有停着一辆警车。”

  寺林终于转过头来。

  “看来是我搞错了。我放弃,你们就带我回医院吧。”

  “什么事都没发生很好啊。”萌绘微笑说:“而且可以看到这么棒的余兴表演,我真是赚到了。”

  “那这是什么样的余兴表演?”犀川问。

  “是光与音乐的艺术。”萌绘说明。

  “我倒认为是表现宇宙和人世间的模型。”寺林说。

  犀川默默不语,又再次环顾了整个房间一遍。

  许许多多微小的火焰。淡雅的香颂流泻在空气中,还有各种大小形状不一的人偶——犀川双手插在口袋里,伫立了好一会儿。他想讲的话,同时也浮现在萌绘的脑海里。

  “还不错呢。”萌绘将脸凑近喜多说。

  “是很不错。”迟了片刻后,犀川也说了同样的话。

  “呵。”萌绘看了下喜多老师的脸,发现他睁大双眼,用夸张的表情表达他的反应时,自己不禁以莞而的微笑予以回应。

  “我把刚刚发生的全都拍下来了。”大御坊将镜头对着萌绘。“小萌的表情很棒喔。”

  8

  第二支曲子结束时,突然发出巨大的机械声。萌绘记得自己听过这种低吼的马达声。那是墙上的空气压缩机所发出来的。震耳欲聋的噪音跟之前优美的旋律形成了强烈对比。

  “是火箭啊!”萌绘惊呼。“会弄脏衣服的!”

  “就算弄脏也是值得一见。”因为马达声很吵,大御坊只好大声的说话。

  工房里还是一样阴暗,仅靠微小的蜡烛烛光,无法看清楚房间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大概是那只刺猬正在做发射火箭的预备工作,房间中央开始出现连续的闪光。

  “如果有带伞就好了。”萌绘跟着犀川一起后退,直到背部贴靠在墙壁上。

  其余的人此时也跟着后退,大御坊则是抓紧摄影机,站稳脚步准备要纪录这场疯狂的表演。

  “如果不亮一点,就看不到了。”犀川喃喃说着:“筒见纪世都先生人在哪里?”

  “一定是在二楼。”萌绘回答,“那里要爬梯子才能上去。我想他一定是用遥控器从上面操作的。”

  马达声开始变化,回转好像很痛苦般地稍微降低了速度,应该是因为空气压力已经到达极限的关系吧。

  “要来了!”大御坊大叫。

  有一支瓶子首先飞了出来。沉重的破裂声后,出现像是划过空气,有如轻吹口哨的细小声音。接着换从上方发出声音。应该是宝特瓶撞到天花板所造成的,附近随即传来水洒落下来的声音,空气压缩机的马达嘎然停止。

  接下来的数十秒,火箭连续地发射升空,他们只听得见声音,看不到火箭本身。到处都有光和影在跳动。天花板传来像大雨洒落般哗啦哗啦的水声。蜡烛的火焰啪的一声猛然变大,屋内变得非常明亮。

  一股刺鼻的臭味钻进鼻腔里逼使大家回神。有人发出惊呼声。

  萌绘这时察觉到情况不对。

  “这不是水啊!”大御坊大喊着。

  左边突然有巨大的火焰发出燃烧的声响。房间一瞬间亮的刺眼。

  “起火了!”寺林也大叫起来。

  “这是汽油啊!”大御坊冲过来。

  “这是酒精,”犀川说:“不是汽油。”

  光线已经亮到可以看清楚整个房间内的程度了。从四周窜出火舌。

  “筒见!”寺林跑向前叫唤着。

  “他是在二楼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大御坊绕着圈子说:“灭火器在哪里?自来水呢?”

  “自来水二楼有。”萌绘吼着。浓烈的臭味让呼吸变得困难。萌绘心想,不快点出去的话,就有危险了。

  “二楼我去吧!大家快逃!”喜多脱掉外套。“梯子在哪?”

  “那边!”萌绘向喜多指引方向。喜多往萌绘所指的方向跑去,金子也紧跟在后。

  “西之园同学,快打电话报警。”犀川走到萌绘旁边。

  犀川脱掉外套打熄距离他们最近的小火舌,大御坊和寺林见状也脱掉外套开始一样的动作。萌绘则是独自冲到外面去。她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摸索着手机,可是却找不到……手机还放在车子内的仪表板那里!

  “起火了!来人啊!”她用尽全力大喊:“救命啊!”

  到底该冲下坡道到大马路上,还是爬上斜坡回到自己的车子里呢……萌绘用力地深呼吸,再次冲进屋内。火势愈来愈大,到处都是陷入一片火海。

  “老师!安朋哥!危险啊!赶快出来外面!大家快逃啊!”

  她跑向位在房间右边深处的喜多和金子。屋内小火舌不停冒出飞过管线。连用树脂做的人偶也开始燃烧起来。飘散着浓烟的空气使得他们头顶上什么都看不见。

  “西之园,没有梯子啊!”在里面的喜多回头对她大叫:“梯子在哪里?”

  “找到了!在这里!”金子的声音从屋子更里面的地方传来。

  萌绘抬头仰望二楼的地板,发现梯子居然没有挂在通往二楼的洞口。金子则在二楼下面更深一点的地方,看到被收起来的铝梯斜靠在墙上。于是抬起梯子回到他们附近。萌绘再次抬头望着二楼。

  “筒见先生!”萌绘尽全力地大叫。

  就在这个时侯,一道闪光映入萌绘的眼帘,有某种东西在发光!那道刺眼的闪光,比之前余兴表演时的亮度更亮。它穿刺过室内密布的烟,一瞬间映照出附近的墙壁和天花板,形成烧灼似的白光。就像闪电一样,跟那道闪光一起出现的,是有如电铃般短促低沉的声响,和紧接在后的爆炸声。

  “那是什么?”喜多往上看了一眼后说。

  犀川和大御坊都跑了过来。

  “刚才那道光是什么?”大御坊大喊。

  “这场火已经没救了,动作快一点。”犀川说,从金子手上将梯子抓过来。等确定地板的位置后,他就将梯子架好。耳边突然传来气体漏气的声音,他的脚边一瞬间变成白色。

  “哇,这是什么!”金子惊呼。原来是寺林拿了灭火器来。

  “就是那里,让开!”寺林大喊。他将灭火器对准梯子附近的火苗。

  当白烟喷洒下去时,火焰有局部变弱的迹象。

  喜多爬上梯子后,犀川也跟着上去。二楼的烟非常大,两个人都迅速弯下腰往楼下探头呼吸。

  “上面也烧了吗?喜多,你要灭火器吗?”大御坊问。

  “不用,只是烟太多看不清楚而已。”

  房间另一边发出某种东西的爆炸声,过了一会儿后,火焰一口气喷到上天花板上。寺林将灭火器对准附近的火焰,打算确保大家撤退时的安全。萌绘则仰望二楼。

  “大御坊!在那里扶着梯子!”喜多大声说完后,就开始不停咳嗽。

  萌绘心一横,就抓着梯子也爬了上去。

  “不行啊!小萌!那里很危险,拜托你快下来呀!”大御坊唤着她。

  在梯子上爬得愈高,空气就愈灼热。当她终于站上二楼的地板时,发现一站起身根本无法呼吸之外,就算弯腰压低身子,视野也几乎被浓烟给遮蔽。

  已经看不到犀川和喜多的身影了。萌绘凭着昨晚的记忆,朝客厅的地方前进。

  “老师!”

  她低着头慢慢向前推进。当通过书柜旁边时就看到了桌子。那是昨晚自己当椅子坐的地方。桌子上还搁着几个空啤酒罐。

  “西之园同学,”犀川冷静的声音近在咫尺。“来这里,小心一点。”喜多也在附近。

  她看到两个副教授的脸。他们就站在浴缸附近。白色陶瓷浴缸旁的地板都被水溅湿了。看到那个景象时,萌绘惊讶地停止了呼吸。

  与其说是恐怖……到不如说是美丽。她的手忍不住地想伸向浴缸。

  “危险!”喜多用严肃的语气说:“不要伸手!”

  听到喜多的话,萌绘的手连忙缩回。

  “没关系的,那里的电源已经被切掉了。”这次换犀川说话。“已经太迟了。”

  “回头吧,这已经没救了。我们根本没时间把他搬出去。”喜多说。

  萌绘交互看着犀川和喜多的脸好几次。终于开始呼吸的她,吞了口口水。

  爆炸声又响起了,一楼的火势之大,连二楼都看得到。

  “犀川!喜多!我们撑不下去了!”楼下传来大御坊的声音。“快点下来啊!”

  有人靠近萌绘的背后。原来是金子。他也压低身子走到了萌绘的旁边。

  “不行,下面的人撑不住了,老师们快逃吧。”金子对犀川和喜多说:“好了,西之园,你也快过来!”

  金子抓着萌绘的手,想把她拉走。可是,她的眼睛却始终凝视着浴缸里的景象,一动也不动。她将手探进水里,水还是温的。有个人泡在浴缸里。

  人……泡在浴缸里的人,是筒见纪世都。是人吗……他头部靠在浴缸的边缘,眼睛还是睁开的。从他微微开启的嘴巴以下,都沉在水里。

  包括那白色的肩膀和手臂,都泡在水里。不论是他的胸口或足部,都是一片惨白。

  全身都是白的、诡异的白、白色的唇、白色的眉,连头发也是白的。并非皮肤原有的肤色,而是真的纯白。

  萌绘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纪世都的脸。那触感,就像塑胶做的一样。

  筒见纪世都的容颜、筒见纪世都的身躯,那容颜、那身躯,都被涂成彻底的白,仿佛是被上色的人偶模型一般。

  9

  第一个走下梯子的是萌绘,紧接在她后面的是金子。寺林将用尽的灭火器丢在一旁。

  “犀川老师!喜多老师!”萌绘对着二楼大叫。

  “喂——”背后传来人的呼喊声。有人站在门口那里。

  可能是刚刚听到萌绘的呼救声而跑来探个究竟的人吧。仓库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了,热气沸腾到好像连脸都要烧起来了。类似爆裂声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传出,每一次声响出现,都更加助长屋内的火势,也许是延烧到油漆之类的物品吧。这也使得二楼部分的木头地板被由下往上的大火猛烈窜烧。

  “老师!快点下来!”金子见状,在楼梯爬到一半时就大叫。

  喜多和犀川终于折返回来,也爬下了梯子。有两个男人从门口进来,靠近他们。

  “这房子救不了了!快点到外面来!”这样大叫的人是鹈饲刑警。还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一起,两个人都用手帕遮住口鼻。全部的人都朝出口冲了过去。途中还有全身被火焰包围的人偶,砰然一声倒了下来。

  “老师,筒见先生呢?”萌绘在快到出口前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喜多抓住萌绘的手臂,硬生生的把她推出门外。当全部的人出来到室外时,殿后的犀川便将出口的铝门给关上。

  “呼……”犀川大大地喘了口气。“大家都到齐了吧?”

  “筒见先生还在里面……”萌绘小声地说。虽然她很清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已经死了。”犀川面无表情地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喜多在一旁喃喃地说:“要搬出来太困难了。”

  外面依旧被雾气静静地包围,到处是一片朦胧。即使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空气竟是如此透明的感觉。吸进胸口的新鲜空气是如此冰冷,给予肺部有如被戳了一刀的刺痛感。

  萌绘发现自己的双眼正流着眼泪,她理所当然地解释成是因为被烟熏到而本能产生的泪水,而她的眼睛现在非常疼痛。

  “消防队马上就来了。”鹈饲说:“这里很危险,请赶快远离这里。”

  大家都陷入沉默,只是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铝门。现在看来平静到仿佛一切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有时候可以听到仓库中发出有东西被烧弹开的声音,映照在铝门雾玻璃上的红色火光,像是圣诞树上的灯饰一样漂亮。

  注视着大门的每个人的脸上看起来也是满脸鲜红。

  “筒见他是怎样的死法?”大御坊终于开口发问:“是自杀的吗?”

  “我不知道。”犀川回答。令萌绘不敢相信的是,犀川居然拿出香烟并点了火。“他死在浴缸里,水里还有电线。”

  “我们差点就把手伸进去了,真危险。”喜多说。他也拿出香烟叼在嘴里。

  “自杀?”萌绘问:“可是……他的脸是全白的……”

  “刚才如果搬出来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犀川边抽烟边说。

  “是楼梯的话也许还有办法。”喜多说:“可是梯子就不行了。”

  “真是无视于建筑基本法啊。”犀川面不改色地说。

  “刚才好危险啊,万一地板塌了,你们该怎么办?现在那里应该已经烧掉了吧。”大御坊高声说:“连小萌都跑上去,害我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呢。”

  “那个地板用的是防火建材。”犀川叹气时,顺便吐出一口烟。“所以我才敢上去。”

  “你连这种事都先确认了?”喜多在一旁问。

  “是啊。”

  “有这种事你要告诉我啊。”

  消防车的警笛声逐渐向这里靠近,警察从坡道赶过来。斜坡上的栏杆旁已有很多看热闹的民众聚集围观。黑烟不断从仓库屋檐的排气口里冒出,又随即融入黑暗的天空中而被同化了。警示灯不停闪烁的大型消防车,从坡道开了上来。

  “请大家退后!”警察边跑边叫。

  仓库前忽然挤满了人。穿着银色灭火装的男人们,迅速地牵引着水管。萌绘一行人则跨上石墙,站在斜坡中间。第一个打开入口铝门的消防队员被猛烈的火势逼得倒退几步,门上的玻璃因而碎掉了。消防员便将管口先对准火舌不断窜出的入口。在下方的道路上,一辆辆鸣放着警笛声的消防车陆续赶到,也可以看到有消防队员边拉长管子,边沿着坡道往上冲刺的景象。

  萌绘陷入沉默,她确信筒见纪世都已经回天乏术了。昨晚哭泣的筒见纪世都已经死了。甚至连遗体都被火烧个精光。

  站在她附近的,是犀川、喜多、金子、大御坊四人,至于寺林高司,已经被鹈饲刑警带往在坡道下方的道路上,停放的三辆警车。

  浓雾稍微散开了,当第五台消防车抵达时,入口附近的火势已经受到控制,有很多消防队员从入口冲进屋内,还有三根水管也从狭窄的门口被拉进去,还有人是从建筑物前面将水喷进冒出黑烟 排气口里,像是要从屋外冷却仓库本身。仓库后面也有水管延伸出来。

  “这里有后门吗?”萌绘问大御坊。

  “没有……入口只有那里的铝门和铁卷门而已。”

  “既然他一直泡在浴缸的水里,说不定能得救呢。”喜多边抽烟边说:“我所谓的得救……只是说尸体不会被烧掉而已。”

  “为什么他会变得全白的呢?”萌绘说出她的疑问。

  “全白?”大御坊反问。

  “他的身体和脸上,好像是有被油漆涂过。”

  “那附近有喷枪。”犀川转向他们。“至少那不是普通的化妆就是了。”

  “你所谓的喷枪,就是用来将颜料喷上物体表面的工具吗?”大御坊问。

  “没错。”喜多回答。

  “他怎么可能在自己身上喷漆?”大御坊皱起眉头。“他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光是这么做,就是自杀行为了。”喜多说。

  “他是怎么自杀的?”萌绘追问:“是将电源开关打开再进去浴缸里的吗?”

  “我觉得应该是相反。”喜多说:“如果先打开电源的话,保险丝可能会早一步断掉,而且当他还没完全泡进去时,光是把脚伸进去就被电死了,不是吗?”

  “嗯,我也这么觉得。”犀川表示同意。“他是先进去浴缸后,才导电进去的。”

  “可是,电源总开关不是在墙壁上吗?”昨晚有看到的萌绘说:“那电线是从哪里牵来的?电源钮是在附近吗?”

  “电线的话,应该是用不透明胶带贴在浴缸上的没错。”喜多说明,“不过电源钮的确是在墙壁上……”

  “那他到底要怎么自杀?手够不到吧?这……会不会是他杀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二楼不是就只有筒见一个人在吗?”大御坊的DV镜头依旧朝向火灾现场。“小萌,你想太多了。”

  “二楼说不定有别人躲在那里啊。”萌绘回嘴:“犯人也许来不及逃跑呢。”

  “那是用遥控的吧。”犀川吐出烟,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感觉得出他心情不好。“他将大的开关关掉,只开空调。延伸到浴缸里的电线,是从空调拉出来的,有两百瓦的电量。他最后大概是用遥控打开空调的主电源吧。总之全部过程就是他先将电线分配好后,将墙壁上的总电源打开,泡进浴缸,接着用遥控器操作的吧。”

  “可是,筒见先生他没有拿遥控器啊。”萌绘边回想边说。她记得看过筒见纪世都的白色手上空空如也。“而且也没有掉在附近啊。”

  “我国中时,曾经有一次在做真空扬声器实验的时候触过电。”犀川凝视着萌绘,歪着嘴角说:“那时变压器升压到两百五十瓦。因为安培数小的关系,我只有一瞬间吓了一跳,其它地方都毫发无伤。不过……当我回过神来时,手上的尖嘴钳却不见了。我到处去找,最后居然是在隔壁房间找到的,是我在触电的瞬间,把尖嘴钳抛出去,它才会飞到那边的。”

  “创平……你可以再讲得更简洁一点吧。”喜多笑了。

  “我只是举实例来说明而已。”犀川回应。

  “你的意思是说纪世都先生的遥控器,被抛到很远的地方啰?”

  “是有这个可能。”犀川点头。

  救护车停在下方的道路上。救护人员抬着担架沿坡道上来,正待在火场附近待命中。

  救火的过程并不顺利。仓库本身没有燃烧,但爆炸声和物品崩坏的声响此起彼落。从入口被牵引进去的三根水管,现在被拉得更里面,而且已经有五名消防队员进入建筑物里面了。因为铁卷门没办法升起来的缘故,铝门口就成了唯一的通风口,而这一点具有控制火势蔓延的作用,也算是这场火灾不幸中的大幸吧。消防队员频繁地交替出入,每个出来的人,都重复着大大的深呼吸。

  大御坊已经停止摄影。

  “我去看一下寺林。”他说完就走下了斜坡,从石墙上跳下,经过消防队员旁边沿着坡道而下,似乎是打算要走到下方道路上的警车那里。

  “结果,就变得跟信上说的一样了。”萌绘喃喃地说。

  “你是指筒见纪世都给你的那封信吗?”喜多问。

  金子默默地面向这边。

  “纪世都先生也有留言给寺林先生。”萌绘说明。“他打算在这里自杀。我想……那场表演一定是他准备在死前给我们看的吧。”

  “然后就把身体涂成白色?”喜多说:“真是的,艺术家这种人只会给人带来麻烦啊,伤脑筋。”

  “如果是这样的话……”犀川用指尖转着香烟。萌绘静待他接下来的话,但他却在此打住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会怎样呢?老师。”萌绘问。

  “就应该会有更正式的邀请函才对。”犀川歪着嘴角。

  原来如此,是指信的事情吗……萌绘思考着犀川话中的含意。

  犀川将手插在口袋里。他和喜多现在之所以都没穿外套,应该是因为外套都在仓库里被烧掉了吧。至于金子和萌绘,前者穿着皮夹克,后者也一直没脱下她的外套。

  “犀川老师,喜多老师,你们不冷吗?”萌绘问:“如果需要的话,我的车就停在上面,可以进去躲一躲……”

  “不用了。”喜多摇头。

  “我也不要紧。”犀川回答,“其实外套部分还好,倒是那盒放在口袋里还没开封的香烟比较可惜。”现在抽的应该是放在衬衫胸前口袋里的吧。犀川身上穿的是胸前开襟的羊毛衫。

  “不过,刚才还真是危险啊。”喜多喃喃地说:“我自从那次以后,就没再遇过火灾了。”

  “我这是第三次遇到了。”犀川说。

  “我可以回去了吗?”金子终于开了口。“我从今天早上打工,到现在都没休息……”

  “喔,你当然可以回去啊。”犀川随口回答,“要走的话, 就趁现在赶快走比较好。”

  “那我就告辞了。”金子看向萌绘。“我先走啰,西之园。”

  “谢谢你,金子同学。”萌绘向着背对她走上斜坡的金子说。

  “他是你研究室的研究生?”喜多问。

  “是大四生,跟西之园同年级,是个很可靠的人吧?”

  “他因为担心我,所以一路骑摩托车尾随我过来。”萌绘在一旁补充。

  “西之园同学有让人不得不担心的功能存在。”犀川喃喃地说:“你都没自觉吗?”

  “我有。”萌绘点头。“到现在才有。”

  “西之园同学,你有听过他姊姊的事吗?”

  “金子的姊姊?没有,是什么事呢?”

  “他的姊姊已经去世了,听说……”犀川将脸转向仓库,避开萌绘的视线。“她跟西之园老师都是同一班飞机的乘客……”

  “咦?真的吗?”萌绘双手掩口。

  西之园萌绘的双亲,在她念高中时死于一场坠机意外。发生在飞机准备要降落那古野机场的时候,当时机上的四百名机组成员和乘客几乎无一幸免。虽然她知道在那古野市附近有很多罹难者家属,但她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想过要去注意其它的人。

  “那一天刚好是他出国留学的姊姊学成归国的日子。”犀川说话时,眼神依旧没看向萌绘。

  萌绘听到这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起来,眼泪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她认为这既不是悲从中来或感同身受的情绪,对于父母的意外事故,她早在心中作好调适,深信这就跟应仁之乱(注四)一样,只是过去历史的某个片段而已。

  难道是被烟熏到的眼睛还在痛吗?

  萌绘稍微远离犀川和喜多,回头仰望斜坡的上方。有很多看热闹的人站在栏杆旁往下俯瞰,但萌绘站的地方很暗,所以不用担心被人看见她哭泣的脸。再说所有的人都是注意仓库的灭火过程。她能感受到很多视线的主人正满心期待地想看到火势变猛、发生爆炸、建筑物轰然倒塌之类有如电影般的场景。他们跟她在十六岁的那个夏天夜里所承受的数不清的野蛮视线,是没什么两样的。

  她的眼泪已经不再流了,在她体内某处的最后一点残雪,现在应该已经溶化了吧。

  已经不要紧了!已经不要紧了!已经不要紧了……她嘴里反复念着这样一句,同时做了深呼吸。

  原来,金子一直都知道她父母是死于这场意外的。西之园这个姓氏不仅显眼,而且由于她父亲是N大的校长,在发生事故时电视上以极大的篇幅报导,所以金子应该还记得才对。而萌绘本身并没有看过旅客名单,就算见过,也应该不会记得金子这个姓氏。

  怎么会这么不公平……萌绘再一次回过头去。一想到金子在身陷火场和刚才道别时,都直呼她“西之园”,她就觉得有些开心。仔细想想,金子勇二是重考两年才考进N大的,萌绘自己则是因为受到父母双亡的打击而休学一年,所以金子比萌绘要大上一岁。换句话说,遭遇到那场事故时正好是他在准备大学联考的高三时期。

  “我好像跟你说了些无聊的事。”犀川走近萌绘低声说:“抱歉。”

  “不会啦。”萌绘摇头。

  “想抽烟吗?”

  “不,我现在……只想冲个澡,然后上床睡觉。”

  “真难得你会这么消沉。”

  “我也是有这种时候的。”

  “以你来说,这算是很冷静的自我判断了。要不要我说个笑话给你听?”

  “嗯,当然好。”

  “在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有一家加油站。那里有个美女工读生,常常让驾驶们看得出神,在十字路口发生车祸。某一天,一个暗恋那女孩的青年边骑着摩托车,边往旁边偷瞄,结果他在十字路口跟别辆车发生擦撞,摩托车侧倒在地上。当他跟着打转的车一起滑进加油站里时,虽然已受了重伤,但一回过神却发现朝思暮想的美女,正站在他的面前。你认为,青年接下来会对那女孩说什么?”

  “在救护车到之前嫁给我吧。”萌绘回答。

  “错了……”犀川边点烟边摇头。“把油箱加满。”

  萌绘嘻嘻窃笑。

  犀川则面无表情地在抽烟,但他的心情好像也变好了。

  “是很有趣没错,”萌绘耸耸肩,做了个深呼吸。“不过那是因为我的防守线后退了……”

  犀川转头看她。“你认为案子解决了吗?”犀川说完,呼出一口烟。萌绘歪着头凝视犀川的侧面。

  喜多这时走向他们。

  “唉……真是的,我酒完全醒了,现在好想吃拉面喔。”喜多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犀川老师,”萌绘靠近犀川。“请问……”

  “筒见纪世都先生是自杀的。”犀川喃喃地小声说:“是他在公会堂杀了妹妹明日香,而且M工大的凶手也是……”

  “是这样吗?”才听一半,萌绘就忍不住发问。

  “我是在想,警察应该会这么认为吧……”犀川用指尖转着香烟。

  “我认为就是这样。”喜多在一旁插话。

  “不对。”犀川摇头。“他不是自杀。”

  “可是老师刚才不是说过,纪世都先生是自己操作遥控器让水通电的吗?”

  “我的意思只是说这也有可能而已。”

  “难道不是吗?”

  “你有看到……”犀川呼出烟。“那个用来喷白漆的喷枪呢?”

  “有啊,应该是在浴缸的对面吧?”

  “喔……”

  “我有看到。”喜多说。

  “那个喷枪被使用过很多次,已经不新了。因为是平常惯用的喷枪,所以上面才沾着很多颜色的油漆,而显得很脏。奇怪的是,把手上却没有任何白色油漆的痕迹。”犀川看向喜多。“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没沾到会很奇怪吗?”喜多说。

  “这正好是奇怪的地方。”犀川摇头。“如果是他自己把颜料喷到身上的话,那就奇怪了。他两手不也都是白的吗?难道他喷了其中一只手后,还要等它干才会喷另一只手?”

  “是有其他人帮他喷的吧?”

  “没错。那个人大概就是打算要杀他的凶手吧。把全身喷上颜料这件事,本身就是会危害生命的行为。既然皮肤不能呼吸,不就跟被烧伤烫伤一样了吗?”

  “可是,纪世都先生那时候有唱歌……”萌绘说到这里时,才发现到有地方不对劲。“那难道是……录音带吗?”

  “当你们到这里的时候,他恐怕早就死了,至少已经失去意识了。我想二楼应该还有另一个人才对。”

  “那凶手要从哪里逃呢?”

  “当我们爬上梯子时,凶手就可以从另外一边下去。”犀川回答,“就算没有梯子,只用一根绳子也下得去,反正浓烟能帮他做掩护。”

  “那家伙就是在那个时候将水通电杀了筒见吗?”喜多皱起眉头说。

  在爬上梯子时所看到的那道闪光……难道就是筒见纪世都生命的终点吗?

  “凶手是为了争取时间,才会故意把梯子拿掉的。”萌绘喃喃地说。

  “到下面去吧,还是跟鹈饲先生他们说明一下经过比较好。”犀川这样说完,就立刻迈开脚步走了。

  萌绘和喜多也跟着他走下斜坡,从低矮的石墙上一跃而下。萌绘一边走过消防车旁边,一边看着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超过凌晨三点了。

  10

  小雨已经停了,大部分的雾也已散去。在道路旁的人行道上,停着三台警车和两台厢型车。正中间的警车后座,坐着大御坊安朋和寺林高司。当萌绘他们从旁边经过时,大御坊还朝她挥手。在他们所站的不远处,可以看到便利商店明亮的灯光。三浦刑警就站在厢型车的旁边。

  “你们好。”三浦不经意地用手推了下银框的眼镜,不过仍看不太到他的眼睛。“大家到齐了啊。”

  “莫名其妙就到齐了。”犀川低头行礼。

  在厢型车里,有几个鉴识课的男警员似乎正在待命中的样子。萌绘到处寻找着鹈饲的身影。坐在大御坊和寺林所在的警车副驾驶座上的,是近藤刑警。至于鹈饲则是不见人影。

  “听说筒见纪世都就死在里面?”三浦用慢条斯理的口气,开门见山地说,“实际看到他的,是犀川老师和喜多老师吗?”

  “我也有看到。”萌绘回答。

  “希望火能在他被烧成灰之前被灭掉。”三浦往坡道上看后说:“是自杀吗?”

  “不知道,他好像是死于触电。”犀川回答,“至少周围的状况很明显地被布置成像是触电死的就对了。”

  “听说他身体被涂满白油漆……”三浦说。那是他听大御坊说的。“我有点搞不清楚事情的状况,可以请你们说明一下吗?”

  犀川和喜多于是便将他们在烟雾弥漫的二楼所目击到的状况,轮流说明给三浦听,其中有时萌绘也会插一下话。不过,他们所看到的还是很有限。

  “当时那里没有其他人吗?”

  “关于这一点……”犀川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敢向你保证一定没有。当我们上去二楼时,浓烟已经充满整个房子,实在没办法将二楼全部看个仔细。”

  “可是,老师你们不是爬上通往二楼的唯一楼梯吗?”

  “说是这么说,可是我们不能断言另一边没有梯子或绳子。”犀川说:“大家当时都挤到右手边的梯子旁,所以就算有人从左手边梯子下去,然后从出口逃出,也是很有可能的。”

  “可是,鹈饲有去看你们啊。”三浦低声说:“事实上,早在这之前,这里的道路上就一直有警方在监视,而且鹈饲也只比犀川老师慢几分到达现场。”

  “不,鹈饲先生来的时候,大家就已经都逃出来了。”犀川很干脆地否认。“虽然可能只有一点点的时间,但的确是有犯人可以逃走的空档。只要爬上斜坡的话,就可以走到上面的道路不是吗?”

  “我们从这里也可以看得到喔。”三浦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现在是可以看到,但是之前雾不是更浓吗?”喜多说:“再说,犯人可能以仓库作掩护爬上去的。我想,应该不管从哪里都可以逃走吧。话说回来,那家伙应该是也冒着很大的生命危险吧。我们架梯子的地方附近因为有用灭火器,所以还能勉强忍受,可是另一边的火势就很可怕了。对了,那时还有东西被烧到弹飞出去吧?”

  “嗯,其实我不认为人可以从那边下去。”萌绘点头。

  “梯子是在哪里?”三浦问。

  “在房间右手边深处应该算是二楼下面的地方。”

  “是上去二楼的人,从二楼把梯子推倒的吗?”

  “不是。那梯子是收好后才被放在那里的。”喜多回答后歪着头。“对了……这样说来,在二楼的人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如果有两个人就可以了。”三浦斜眼看喜多后说:“正如犀川老师所说的,除了那个梯子以外,说不定还有其他能让人上下楼的方法。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更重要的是……”三浦锐利的视线转向萌绘。“你们为什么要聚集在这里?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大御坊没说吗?”

  “寺林先生之所以从大学附设医院逃出来的理由,我们到现在还不能理解。寺林先生说他是因为担心筒见纪世都先生的安全,才会这么做,可是一个人只为了担心朋友,竟然就胆敢在半夜躲过警方监视,只穿件睡衣就跑来这里,不觉得这行为模式很不合常理吗?”

  “那是真的。”萌绘回答,“是我开车载寺林到这边来的。”

  “他是坐西之园小姐你的车子?”三浦微微张开口:“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怎么寺林先生从没对我们提起这件事……”

  “那是因为……”萌绘挑选着适当的用词。“在看完筒见纪世都先生给我的信后,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才会担心起他的安危。而寺林先生在纪世都先生带来医院给他的杂志上,也发现他所写下的留言,还拿给我看过。”

  “你收到的那封信,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好,不过放信的包包在车上。”

  “你们是担心他会自杀吗?”

  “他也可能会被某个人狙击。”萌绘的眼神依旧看着三浦回答,“信上的内容读起来像在暗示明日香小姐头所在的地点。”

  “原来如此。”三浦用力点了下头。“那你和寺林先生是在哪里会合的?是他打电话给你吧?”

  “是的,所以我就开车去大学医院旁边接他。就是在千早的交叉路口旁。”

  “那件事,寺林先生也没说。”三浦边推眼镜边说:“他说他是搭计程车一个人来的。”

  “我想,他大概是为了不给我添麻烦,所以才会说谎的吧。”萌绘看往警车那边。

  “打电话给大御坊先生的人,应该就是你吧?他好像也是为了顾虑到你才说谎的。”

  “不。”萌绘摇头。“是安朋哥他打电话给我的。”

  “对了,我之前一直跟大御坊一起行动。”喜多回答,“我们本来是在荣町的简餐餐厅喝酒,喝到一半时警察打电话给他,说寺林先生从医院里逃走了。后来,是大御坊猜想寺林可能会联络西之园,而打电话给她的。”

  “你们知道寺林先生他为何要这么做呢?”三浦追问。

  “请你去问他本人吧。”喜多抬起下巴回答。

  “那犀川老师你呢?”三浦问一直保持沉默的犀川。

  “是大御坊打电话给我,我才坐计程车来的。”依旧看着坡道上方的犀川回答,“我只听到地址,不知道实际位置在哪里,才只好坐计程车的。”

  “为什么会想来?”

  “一时着魔而已。”

  “一时着魔?”三浦重复犀川的话。

  “也可以说是误上贼船。”犀川回过头,对三浦稍稍露出微笑。“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会聚在这里纯粹是出于偶然。如果寺林不偷溜出医院,西之园同学就不会接到电话,继续待在研究室整理资料,大御坊和喜多也不会来这里,那现在就是我正好眠的时候了。”

  “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样呢?”三浦瞪着犀川。

  “也许,筒见纪世都就不会死了。”犀川扬起嘴角,眯起双眼。“换句话说,今晚的表演就会延期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要自杀的人会这么做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可是我这么想应该是不会错的。我不认为费了那么多工夫准备的他,会甘愿在没有任何观众的情况下死去。既然那是他的作品,他应该会想让别人看到才对。前提是要他真的渴望让别人看到,这么一来就代表在还没达到这个目的之前,他是不会死的。真要自杀的话,那也是他亲自确认完观众接触这个作品的反应之后的事了。”

  “你意思是说他并不是自杀的?”三浦问。

  犀川并没有回答三浦的问题,只是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然后缓缓地把烟吐出来。

  “我只是将想到的事情随口说出来而已。”犀川回答,“没有经过整理,真是抱歉。”

  “大家不是都亲眼看过筒见纪世都先生所布置的那些机关,而且他本人还以同样的导电装置自杀了,难道不是这样吗?”三浦又重复一次同样的问题。

  “等灭完火后,再去调查烧焦的痕迹,应该会知道的更详细吧。”犀川回答,“不过,就我所看到的,应该不像是自杀。”

  喜多便向三浦说明喷枪的事,就是喷枪的握柄上没有沾上白漆这一点。

  “只是凭这样的理由?”三浦听完说明后反问犀川。

  “是的。”犀川点头。“刚刚我也说过吧,我们这些观众没有拿到邀请函,只是偶然间才聚集在这里的。如果我们不来的话,他就没办法发表那个作品,而自杀戏也就得延期了。既然如此,那他怎么可能在身上涂满油漆等我们呢?”

  “原来如此……”三浦点头。“犀川老师所说的理由,我总算有点了解了。但换个方式想,他会不会本来就有即使客人没来也要自杀的决心呢?也许他本来就有纵使没有观众,也要一个人看着最后遗作而死去的打算吧,不是吗?”

  “嗯嗯,的确是有可能。”犀川轻轻点头。“又没有人否定这种可能性。”

  “筒见纪世都应该就是公会堂断头案的凶杀吧?”三浦低声说:“是他杀死自己的亲生妹妹,然后切断她的头的。根据我的判断,他的动机一定就跟他的艺术一样令我们难以理解吧。”

  “如果是他的话,他应该可以挑更安全的地方,而不用特别选在像公会堂四楼这种危险的场所来犯案了吧?”犀川扬起嘴角。“比方说,像这里的工房怎样?若是在这里杀明日香,不是就很简单了吗?”

  “如果说是他想在公会堂那种公众场所展示他的犯行呢?”三浦说完,轮流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脸。这种动作代表他对自己的看法很有信心。

  “这我也思考过了,很有意思的论点。”犀川耸耸肩膀。“他的目的不是在那颗头,而是想要以无头的人当作是自己的作品。这个点子是满有趣的。真没想到三浦先生也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啊。”

  “在M工大杀死上仓裕子小姐的人,也是筒见纪世都先生吗?”萌绘问。

  “恐怕是吧。”三浦面对地面点头。

  “那动机又是什么?难道筒见纪世都先生认识上仓小姐吗?”萌绘问。

  不回答的三浦抬起头看向天空。雨后的天空展现出更深沉的黑,上面点缀着点点繁星。透骨的寒意让萌绘不禁将双手插进了外套的口袋里。三浦瞥了萌绘一眼后,才低声回答,“我们会再调查的。”

  11

  直到凌晨四点过后,大火才完全熄灭。被抬出来的筒见纪世都的遗体盖着床单,萌绘只能透过床单看到大略的轮廓。有很多消防队员和警方相关人员陆陆续续进入纪世都被烧毁的工房,但萌绘他们仍无法进入。

  寺林坐着警车回医院了,而大御坊也顺便搭了便车。在获得三浦刑警的准许后,萌绘他们三人也可以回去了。

  “犀川老师,要我送你回去吗?”萌绘说。

  “我会设法搭到计程车的。”喜多挥挥一只手后,随即就迈开脚步准备离去。

  “喂,我跟你一起走。”犀川向他说。

  “笨蛋。”没有停下脚步的喜多转头对犀川撂下这句话后,就快步走远了。

  “虽然对喜多老师不好意思,”萌绘喃喃地说:“不过我的车子之所以只有两人座,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那家伙所说的‘笨蛋’两字,涵盖的意义非常广啊。”犀川说:“就跟‘谢啦’或‘改天见’之类的意思差不多。”

  他们走上坡道,经过还没开走的消防车旁,再次跨上石墙。工房的门依旧敞开,有电源线经过门口被拉入室内。现在里面发出的灯光,应该就是警察带进去的照明灯吧。烧焦的臭味还残留在空气中,附近的地面上也都是一个个小水洼。

  萌绘连想从门外探头进去都遭到了三浦的禁止,但她很想亲眼确认喜多和犀川所说过的喷枪,也很想调查看看用不透明胶带固定在浴缸上的电线盒空调的配线。现在到底还有多少证据逃过一劫呢?二楼的地板是否有崩塌呢?从门口瞥一眼时所看到的室内景象,很凄惨。里面到处都散落着烧成焦炭的黑色固体,无论是筒见纪世都那些诡异的人偶,演出那场璀璨小宇宙的发光二极体装置,还是发射宝特瓶火箭的机器,似乎都已经付之一炬。

  为什么要烧得精光?是为了烧掉遗体吗?即使在火中被氧化了,也算是一个人吗?在灰飞烟灭的过程中……究竟被毁坏到什么地步,才不算是一个人?

  “你想睡了吗?西之园同学。”犀川停下脚步问。

  “不会,没关系的。”

  “如果这场骚动能到此为止,就只剩下调查工作了。真希望案子能就这样顺利解决。”

  “嗯,不过……那也要找到明日香小姐的头才行。”

  “是啊。”犀川立刻回答,“就只有这一点,我还不了解。”

  “咦?”

  “没有……我自言自语罢了。”

  犀川开始爬上斜坡,萌绘则是跟在他的后面。在杂草之间,有条细长的小路。上面的道路旁,还是有很多看热闹的民众,不过人数也已经比之前减少很多了。

  当跨过护栏踩上柏油路面时,他们看到鹈饲刑警站在电线杆的附近。那里有整晚不熄的路灯,光线非常明亮。鹈饲正跟两个老人熟络的交谈着。

  “鹈饲先生。”萌绘走近他后,出声向他打招呼。

  “喔,是西之园小姐和犀川老师啊,你们好啊。”鹈饲低头行礼。

  和鹈饲谈话的老人,虽然有着一副结实的身材,但几乎童山濯濯的头向前突出,形成弯腰驼背的姿势。看到苦着一张脸,不甚愉快似地瘪着厚嘴唇的他,令人怀疑他是不高兴呢,或是在他的人生里,早已失去“高兴”这两个字。

  “这位是长谷川先生。”鹈饲介绍这位老人给犀川和萌绘认识。“他是那里的房东。”他边说边指向上方。

  因为被石墙 砖墙挡住的关系,所以只能看到对面公寓的屋顶。附近的阶梯前,停着自行车和轻型摩托车。之前隔着护栏眺望火灾现场看热闹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那栋公寓的房客。

  萌绘虽然对老人微微点头示意,但对方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事实上,下面的仓库,也是长谷川先生借给筒见纪世都先生的喔。”鹈饲说明。“听说从两年前一直借到现在。对了……长谷川先生,这两位是N大的犀川老师和西之园小姐。发生火灾时,他们正好跟筒见先生在一起。”

  “你们是那孩子的朋友?”长谷川老先生终于将视线投向萌绘身上。

  “还称不上朋友,充其量是朋友的朋友而已。”萌绘回答。

  “他死了吗?”长谷川问萌绘。

  “长谷川先生,那个我们还不能断定。”鹈饲在一旁插话。

  “我又不是在问你。”长谷川依旧直直地盯着萌绘说:“小姐,你就说吧。”

  “他已经去世了。”萌绘很坦白地说。

  “是吗……谢了。”仍然苦着一张脸的长谷川轻轻点头,视线停在数公尺以外的路面好一会儿。“他本来是个很有才能的年轻人啊。”

  “您是在什么机缘之下,才会借仓库给筒见先生的呢?”犀川边点烟边问。

  “能不能也给我一根?”长谷川向犀川伸手。

  “好啊,请。”犀川从口袋掏出香烟递给这个老先生。

  长谷川斜斜地叼着香烟,靠近犀川点起的火将烟点上后,深深地将第一口烟吸进肺里,又大大地张开口把烟呼出来。他在这个时候牵起眼角的皱纹露出牙齿。乍看之下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不过这就是他笑的方式。

  “那是他爸再三拜托我的。”长谷川终于开口回答。

  “是筒见教授吗?”犀川问。

  “是啊……他是我国中的学弟。”长谷川又呼出一口烟,露出不知道是因为香烟好抽,还是因为对话很有趣的微笑。“因为之前租的人不租了,本来我打算要拆掉,没想到他竟然要借,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请问……您该不会就是那位做飞机模型的长谷川先生吧?”萌绘试探着问。她曾经听过筒见纪世都和大御坊安朋提过这个名字。

  “没错。”长谷川眼角垂下,露出于之前迥异的表情。

  “您是固体模型师吗?”她也记得这个。

  “你居然还知道这个……就一个女孩来说还满厉害的。”虽然他话中带刺,但萌绘还是维持一贯的微笑。

  “只要提到模型师,没有人不知道长谷川先生您的。”她说着恭维话。

  “哦……”长谷川皱着眉头,发出沉重的鼻息声,很明显地看得出来他因此而龙心大悦。

  “您认识M工大的河嶋副教授吧?”

  “喔,我当然认识啊。”

  “你对于星期六时……发生在河嶋研究室的女学生命案有何看法?您认识那个学生吗?”

  “那个案子我在报纸上看过了,还没直接问过河嶋他本人,那个学生我也不认识。”长谷川再次叼着香烟,让香烟头发出红光。“我不予置评,不过最近治安还真是不好。先别说这个了,纪世都他那在公会堂被杀的妹妹的头找到了没?反正那一定是做那些奇怪玩偶的人干的好事。”

  “您是指人偶模型吧?难道您认为犯人是模型迷吗?”萌绘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

  “那才不是模型呢。”长谷川张大口吐完烟说:“模型的‘型’,跟人形(注五)的‘形’,字不是不同吗?”

  “那有什么不同?”一只手转着香烟的犀川问。

  “只有人类做的东西,才能成为模型,以动物和植物为对象的都不行。”

  “为什么?”犀川立刻问。

  “那是……不言自明的事吧。”长谷川又恢复到不愉快的表情。“缩小的动物和人只能算是玩偶而已,不是模型。听好了,模型所要模拟的,不是外表的形体,而是创造的精神和行为,简单来说,就是要模拟出人类对于生产的欲求和付出的劳力。经由这个过程,就可以汲取出原型创造者的精神。如果只是重复一样的制作步骤,便沦为单纯的复制品了。而且为了要更聚精会神,就得尽量将制作时间浓缩才行,这样才能够‘模’拟出原‘型’来。所谓的型,就是制作系统的象征,而不只是单纯模拟缩小的形体而已。要‘模’拟原‘型’,才称得上是Model ,也就是模型,可是不了解这一点的却大有人在。太拘泥于形体的就只能制造出充满贫乏想象和空洞妄想的复制品罢了。”

  “我懂了。”犀川用兴致盎然的表情点头。

  “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懂了吗?”长谷川轻蔑地哼哼笑着。

  “筒见纪世都先生难道就不是拘泥形体吗?”萌绘问:“他的工房里有很多人偶呢。”

  “你在说什么?纪世都这孩子才不是那种堕落的人啊。”语气强硬的长谷川瞪着萌绘。“虽然他周围的模型师们,都以那是艺术为借口对他敬而远之,可是他们都错了,那才是模型的精髓,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模型师。”

  “刚才长谷川先生不是说过人偶不算是模型吗?”萌绘吐槽。

  “你错了。”长谷川眯起眼睛,用嘴唇夹住变短的香烟。“你看不出来吗?纪世都所做的根本不是人偶。那是机器人的模型,人造人偶的模型。人类要制造人类的精神,就是他的‘型’。”

  萌绘努力克制想笑的冲动,她对于自己认真听老先生说话这件事感到后悔,因为他的言辞间充满矛盾。如果按照他的说法,那寺林高司所做的人偶模型,也都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不管是卡通角色也好,科幻剧人物也罢,都是虚构的人物或外星人,那跟人做人造物品的模型,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不管是人在未来会制造的东西,或是像突变体的东西,也都可以成为模拟的对象吗?”犀川问。

  “嗯。”长谷川大大地点了下头。“就是要那种模拟制作物体的制造过程,才能称得上模型。”

  萌绘有些惊讶。犀川问题里所包含的意义,是她所没有想到的。

  “不好意思。”鹈饲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情打断他们。“我可以再问您一些事情吗?长谷川先生。”

  “要问什么?”

  “那间仓库在做东西时,声音会传到这里来吗?”

  “有时候多少会听到。”

  “昨晚呢?”

  “这我就没听到了。晚上九点时,我有带狗出去散步过,也没发觉到有什么动静。”鹈饲拿出手册,开始记录。

  “鹈饲先生,我们就先告辞了。”萌绘边看着手表边说:“可以吗?”

  “喔,当然可以。”鹈饲低头致意。

  两人也低头回礼后,便往停靠在石墙旁的车子前进。

  “那个人真有趣。”走到一半时,犀川突然低声说道。

  萌绘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被座椅冷冰冰的感觉包围住。犀川稍后也坐上副驾驶座,并立刻系上安全带。她让引擎先暖机,虽然眼前的挡风玻璃白茫茫一片,不过她仍然没有启动雨刷。

  “哪里有趣?”

  “他自有一番道理这一点不是很有趣吗?”犀川在头上交叉双手。“所谓的道理,本来就是有两个功能,其中一个功能就是将自己的行为、选择或判断正当化。在这种情形时,通常都是先有行为或判断,然后再为了加强自己的立场而建构出道理。”

  “道理除了这种功能外,还有其他用途吗?我很少看过有比行为或判断先成立的道理,如果真有这种道理的话,那可以称得上是伟大的理论了。”

  “你说的对。”犀川露出微笑。

  “那,你所说的道理的另一种机能是什么?”

  “就是击退其它的道理。”

  12

  送犀川回到公寓后,再回到自己家时的萌绘,发现已经是凌晨五点了。

  虽然她最想问犀川关于“人”这个单位的定义,却始终无法说出口。这个疑问的意思和意义,她都还不太明白。只好选择保持沉默……她实际上是知道的。

  淋浴完躺在床上的萌绘,翻来覆去的辗转难眠。往脱下来的洋装上仔细一看,发现有几个小小的烧焦的痕迹,沾在头发上的怪味已经用洗发精洗掉了,仍旧无比鲜明的是脑海中的一切记忆。

  她阖上眼睑筒见纪世都所创造的小宇宙随即浮现脑海。轻柔的香颂歌声犹在耳边,星云也有如闪光的残像般映入眼帘。

  人偶……纯白的人偶。纪世都沉在水面下的白色胸口和手臂,唯独睁开的双眼像黑洞一样,形成异样的光景。在前一晚两人独处时还在鼓动的生命,现在却已成为徒具外表的空壳——这样也算是一个人吗?

  可是即使只有形体或残像,也还不是最糟的情况。她脑海里浮现那个白色人偶被烈焰缠身的景象。

  要用怎样的标准,才能界定出一个人?就算仅止于残像,只要能看到形体也好,好想再看到他们……发觉自己差点要回想起父母的她,连忙关掉思绪的电源。

  不能去想到!不能去思索!

  那白色的躯体不知道有没有被烧掉?烧得精光的衣服、徒留外形的灰烬、白色的牙齿、烧熔的皮肤……

  不能去回想!

  只剩下手臂还能算一个人吗?只剩下头颅也算一个人吗?被火烧熔了呢?只剩下骸骨呢?如果化成灰的话,究竟要超过几分之一,才算是一个人?还是其实一开始就没有所谓完整的人?打从一开始,这个单位就只是个幻觉吗?

  她始终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即使是对周遭的人,也都能用人这个单位来计算。

  1是什么?死了就算0吗?

  体育馆里成排的白床单,天花板为什么会这么高?为什么有篮球的篮筐呢?卷起白床单却找不到爸妈。连他们身上的一小部分也看不到。

  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搞错了!

  绝对不承认!不承认!不承认!

  快点拉下铁门!关起来!关起来!

  她逃也似地拉下了好几道铁门,想关上记忆的房间。屏住呼吸开始计算。在脑中的黑板上,拼命算着圆周率的平方,求到小数点后面二十位。明知毫无意义,却仍死命地求那个平方根。身体仍不停颤抖,在泪眼朦胧中她才进入了梦乡。

  过了星期五的中午她才清醒,起床时感到轻微的头痛。她换上衣服走到楼下的餐厅里。

  “早安,大小姐。”诹访野从厨房出来向她低头行礼,都马跟在他的身后。“今天早上您真是辛苦了。”

  “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因为捷辅先生有打电话来。”

  萌绘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都马便将鼻子靠在她的膝盖上,萌绘顺手帮它拉开旁边的椅子。都马赶紧跳到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诹访野打开厨房的餐具柜,好像是准备泡咖啡。

  “诹访野,叔叔是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

  “大概是今天早上的九点左右吧。我知道大小姐您正在休息,就没有叫您起来接电话了……”

  “没关系的,谢谢。我等下再打给叔叔好了。”

  萌绘的叔叔西之园捷辅,是爱知县警局本部的部长。身为萌绘父亲的弟弟,样貌和性格都跟萌绘的父亲很像,但仍不完全相同。她的捷辅叔叔如果用一句话来表示的话,就是“老式作风”。他绅士却也保守顽固,本质上就带有攻击性的要素。话说回来,说不定萌绘的父亲其实本来也是这样的。那温和且新潮的人格,也许只是在女儿面前特别戴的面具,然而有关父亲的其它面貌,萌绘完全不知道。

  诹访野在萌绘面前摆上咖啡杯。

  “谢谢。”她微笑以对。

  “犀川老师当时也是跟您在一起吗?”

  “嗯。”

  “要吃点什么东西吗?”

  “不用麻烦了,我只要喝杯咖啡就好,马上就要去学校了。”她边看时钟边回答。这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我还有其它电话吗?”

  “不,没有了。”

  这杯咖啡对萌绘来说是很适当的温度,所以她马上就可以入口,头脑一下子就变得十分清楚,头痛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诹访野泡的咖啡的神奇功效就好像施了魔法一样。看到他满脸担忧的表情,萌绘又再次对他露出微笑。

  诹访野便行了个礼就走出房间。都马似乎也发现她没打算要吃东西,就跳下椅子到窗边有阳光照到的地方躺了下来。

  她脑子里在思考着案子的事——睡觉前的那股忧郁已经完全消失了——如果筒见纪世都不是自杀的话……杀了筒见纪世都的那个人,他(她)也是杀害筒见明日香和上仓裕子的人吗?就先把这当作前提来思考吧,至于目的或动机,暂时就搁在一旁好了……那个人在公会堂前跟筒见明日香会合后,一起在不被警卫发现的情况下偷偷走进建筑物里,接着在走上四楼的途中将她杀死,随即又袭击了寺林高司。这时是星期六晚上快八点的时候。凶手将筒见明日香搬进准备室里将她的头砍下来,然后从寺林身上夺走钥匙,提着装有明日香头颅的模型箱走出房门,将准备室锁上。当凶手一走出公会堂,就开着寺林的车前往M工大,这时是八点半。

  后来,凶手在实验室勒毙上仓裕子,接着在实验室内洗手吃便当。吃完后便锁上实验室的门,再次回到寺林的车上,把钥匙圈留在车内。最后……凶手拿着明日香的头颅,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也许凶手的车子,就停在大学附近吧。恐怕事实就是如此。那个人一定是用那辆车运走头颅的。

  有几个需要注意的重点,凶手在公会堂里用来切断明日香头颅的工具,是一开始就预先准备好的,而且连准备室的钥匙也事先打好备份。寺林在那里出现只是一个偶然,凶手本来是打算用那把备份钥匙侵入准备室的。这也代表公会堂的杀人案是预谋性的犯人。

  另一边的M工大又是怎样呢?为什么上仓裕子的头没被砍断?难不成这本来就是不相关的另一件案子吗?

  萌绘摇了下头,叹了口气。

  筒见纪世都确实是知道些什么,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可能因为知道凶手是谁或某些关键线索,被犯人得知而被杀人灭口。

  如果筒见纪世都是被谋杀的话……那他让萌绘和犀川他们看到的最后灯光秀又是为了什么呢?是凶手想让他看起来像自杀,好让他背负起这些杀人案的黑锅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形式也未免太迂回了。

  不能拘泥于形体?

  她想起那个名叫长谷川的怪老人所说过的话。虽然没什么脉络可循,可是她感觉到在这个不可思议的联想中,似乎含着某种意义。不拘泥于形体的犯罪?所谓的形体又是什么?

  13

  “形体简单来说,就是数字的集合。”犀川边用指尖转着香烟边说。

  “数字?”萌绘反问。

  “只有数字会残留在历史里。”犀川说:“没有留下来的,是那数字代表的含意,也就是数字和本体的关系。”

  “我完全听不懂。”萌绘摇头。

  “不是有个词叫形式化吗?道理是一样的。形体只剩下数字,失去了跟实体的关联性,换句话说,形体就是没有意义的概念。”

  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地点在犀川的房间。西之园萌绘正坐在犀川桌旁的椅子上。两个小时前,她在走廊对面的实验室里整理数据。听到犀川通知说鹈饲刑警就要来了,便中断工作飞奔过来。

  “形体可以还原为数字。不管是图像或影像,都可以还原。前者可以当作文献来保存,后者也可以重复播放。能够复制的,都可说是形体。”犀川继续说:“可是人能在形体的复制品上看到什么,取决于这个人身处的时代和本身的能力。只会拘泥于形体表面的人,是无法得到某些情报的。这观念就是那位长谷川先生所说过的创作形体的意志,也就是‘型’。创作者本身虽然在那个形体上看到某种不同的精神,但精神却无法传达给复制形体的人。于是人们摸索出抽象的手法,将之前无法传达的情报,无法成为形体的感觉,设法表现出来,而成为所谓的抽象艺术。不过本质上的精神终究还是无法完善传达的,因为在传达的过程中,这最重要的情报总是最有可能会被忽略抛弃。这一点对人类的历史来说,实在是个非常大的障碍。”

  “这个障碍有被除去了吗?”

  “还没有。”犀川摇头。“电脑方面的技术应该总有一天能解决部分的问题吧。简单来说,我们不足的地方,是在于记忆体、解析度和处理速度。”

  “作模型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模型的哲学应该只有长谷川先生在阐扬,而并非一般性的观念吧。”犀川打趣地说:“只是,他的话非常切中核心。他想表达的,应该是人为了重现创作的行为、创作的意志、创作人创作时的眼睛、创作人的手,所以才要模仿的意义。模型的意义在于重现创造形体的行为过程和动机本身。这也正是人类想留给子孙的最大财产。”

  “这跟这次的案子有关系吗?”

  “我本来就没有这样说过吧。”犀川再次摇头。“可是那种展开和传承,不管对谁而言,应该都是很有价值的吧。一般来说,只要有良好的视力,不管是什么物体都能看得到。我们为了看到某种东西而培养出的优秀能力,可以让其它东西看得比以前更清楚。在本质上是正确的系统,应用范围是很广的。”

  “能举个例子说明可以怎么应用呢?”

  “可以扩展想象的幅度。”犀川呼出一口烟。“该举什么例子呢……好吧,比方说,当我们星期天看到一具无头尸时,我们一开始执着于形体而争论不休。拘泥于形体的人,会从外表来认定身体和头分开必然有其意义存在,结果就只能在尸体为何被弄成这种状态的地方上钻牛角尖,脑中所思考的不外乎是犯人之所以想要头,或想要明日香小姐的头颅的原因。”

  “难道……还有其他方向可以想的吗?”

  “如果是拘泥于形体的人犯下这件案子的话,这样想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换做是不拘泥于形体,就像长谷川所形容的真正模型师是犯人的话……”犀川在烟灰缸中捻熄香烟,重新交叠双腿。“那么他,我没限定是男性……其实对砍下来的头和无头的身体完全没有兴趣。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砍下头或接上头的那一瞬间,还有观察实行这个过程的自己是抱持着何种心态。”

  “老师……请问你所谓的接上头是什么意思?”

  “小孩子常会把娃娃的头拔掉,然后再装上。其实他们不是针对娃娃或头,而是单纯觉得这动作很有趣,并且喜欢那种触感而已。这里的重点来自于那份将分解的东西又组合起来的乐趣。比起破坏分解东西,人们本来就喜欢经由建构组合来追求精神上的安全感。所谓的破坏行为理论,其实本质上只不过是因为讨厌别人的道理而用来击退它们的另一个道理罢了。为了让自己和同伴能够接受,破坏一定得经过前置处理而成为某种新造型才行。我这番论调好像已经偏离你的问题了。”

  “把头砍掉,然后再组合?”

  “我只是说可能而已。”犀川露出微笑。“希望你别忘记今天这番话的前提。只是我在打比方罢了。除此之外,为了替无法轻易被众人所了解的东西塑造形体而必须从事破坏的例子也是很多。”

  “请问……就塑造形体的定义来说,想替人类塑造形体,就会做人偶的例子也能适用吗?”

  “那就变成拘泥于形体了。”

  “唉,好难喔。”萌绘摇头。“老师,你这番理论太复杂了,而且我不觉得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不认为这跟案子有关。”

  “可是,这不是对所有对象都能通用的道理吗?”

  “前提是要有某种程度的能力。”

  在敲门声后,鹈饲大介的壮硕身体走进房间里。

  “打扰了。”鹈饲满脸堆着笑,低头行礼。

  “鹈饲先生,怎么了?”萌绘半站起来问道。

  “这个嘛……”鹈饲脱掉外套,看似勉强地把身体硬塞进萌绘身旁的椅子。“我们现在正二度搜查筒见纪世都的仓库。看来……又得花满多时间了。”

  “纪世都先生的遗体呢?”

  “那边我们也正在进行。”鹈饲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遗体的状态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这一定是因为他泡在浴缸的水里,才能完好无缺。二楼的地板也没有烧毁,所以证据也意外地被保留下来。”

  “死因呢?”

  “是被电死的。”鹈饲圆睁双眼看着萌绘。“西之园小姐,不然你认为是什么呢?”

  “那死亡时间呢?”

  “咦?可是……”鹈饲歪着头。“筒见纪世都不是在你们的面前自杀的吗?”

  “那不算是在我们面前,我们又没有直接亲眼看到。”萌绘口齿清晰地回答。

  “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死在那里的。”

  “会不会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死了呢?”她又再次追问:“也有可能是被灌了安眠药之类的……”

  “不可能的。我们没检验出任何药物反应,也没有其它会致死的外伤,尸体十分完整。”鹈饲歪着身躯面向萌绘。“他的死亡时间也是在那个时侯。筒见纪世都九点离开他在鹤舞的老家后,似乎就直接回去那里的仓库了。对了,犀川老师你们昨天不是有恰巧遇到他吗?”

  “那是在八点半的时候。”犀川回答,“他只有待那么一下子啊。难道他没有跟筒见教授谈些什么吗?”

  “嗯……他们好像没有见到面。在犀川教授你们离开后,筒见教授一直都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喝酒,醉得很厉害,他说纪世都并没来书房找他。至于筒见夫人在一楼的卧房睡得正熟,也不知道纪世都是在家中的哪个房间里。当时教授是因为听到下楼梯的声音,跑出书房往楼梯下面一看,才看到人在玄关正要回去的纪世都。筒见教授在证词中表示那时是九点左右……不过……这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那么,纪世都先生是开自己的车回到天白的工房啰?”萌绘问。

  “嗯,他似乎是自己开小型厢型车回去的。那辆车就停在西之园小姐你停车的地方附近,当然我们也已经彻底调查过了。”

  “昨晚你们没跟踪我吗?”

  “呃……这个嘛……”鹈饲含糊其词。如果不是没跟踪的话,那可能就是由跟踪,只是跟丢了。

  “那么,纪世都先生是在九点半时回到工房的吧。既然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那就代表他等了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

  “他是在那一段时间内,将身体喷上油漆,然后布置好那些道具的吧。”鹈饲苦笑。“那难道就是所谓的死亡仪式吗……”

  “那他会不会是在那段时间内遇害的?”萌绘试探性地问:“如果这样的话,死亡时间的推定会发生不一致吗?”

  “该怎么说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们的判定也不可能精准到分秒不差的地步,所以也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先不说死因,他皮肤上既然喷了油漆又泡在水里面,就等于是处于烫伤的状态,所以时间上的推断误差也应该满大的。不过……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一般应该都会认为是筒见纪世都在公会堂杀害他妹妹的吧。”

  “为什么?”

  “啊,对了……”鹈饲突然张开口。

  “怎么了?”萌绘歪着头。

  “抱歉,我刚刚完全忘记有这件事。”鹈饲露出微笑。“筒见明日香的头已经找到了。”

  “咦!在哪里找到的?”萌绘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克制自己差点要跳起来的冲动。

  “当然是在筒见纪世都的仓库啊。”鹈饲仿佛理所当然似地点点头。“那个头的……呃……情况更糟,完全被烧成焦炭了……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确认……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我想鉴识的结果今天内大概就能出炉了。”

  “是在仓库的哪里?”犀川用冷静的表情边点烟边问。

  “在一楼的深处,是我们在勘验火场的时候发现的。”鹈饲回答,“头颅表面附着的微量溶化塑胶,也许是放在亚克力盒里的关系所造成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符合西之园小姐所做的假设了。”

  “既然是在那个房间里找到的……”萌绘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就代表你们果然还是会怀疑他啰?”

  “别说是怀疑了,我们警方根本就是一面倒的确定他就是凶手。”鹈饲点头。“公会堂的命案,已经差不多等于结案了。当然我们还得再做更详细的调查,才能知道这跟M工大命案之间是否有关联,不过……这感觉上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天晚上的筒见纪世都,一瞬间突然浮现在萌绘的脑海里。那个先是发射宝特瓶,然后又哭又笑的青年艺术家,当时是为了给房间深处那个只剩一颗头的妹妹观赏,才会这么做的吗?他说过,那是为了追悼妹妹。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又为什么会让萌绘轻易进入房间里呢?从那天纪世都都在二楼洗澡喝酒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他妹妹的头就在那正下方。

  “一定是有人把明日香小姐的头带到那里去的。”萌绘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那个人这么做,就是为了要嫁祸给纪世都先生。”

  “你说那个人是指谁?”鹈饲问:“你意思是指凶手另有他人吗?”

  “那还用说。”萌绘点头。她对自己的意见有自信,尽管还没建构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出来。

  “如果是栽赃的话,不是应该要留下更明确的证据吗?这其实是引述三浦先生的看法啦!”鹈饲边抓头边说:“三浦先生是说,如果用伪造筒见纪世都的遗书之类的方法的话,那么栽赃的意图就更确实了。”

  “他大概是因为以为犯人‘拘泥于形体’吧。”犀川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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