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小小英雄

  童年对任何人来说,都称得上是黄金时期。无数个如宝石般珍贵的记忆绚烂夺目。而且,这些鲜活的记忆永远不会褪色。

  就算长大成人,每每想起这些珍藏的记忆,都能鼓励自己勇往直前。像一口永不干涸的水井。

  我就先从童年的一段记忆说起吧。

  一天,我和家人外出徒步旅行。十岁的我,不久前刚遭遇有生以来最屈辱的失恋。心情郁闷至极,我从一大早就开始闹情绪。

  大家一起吃力地爬着坡道,爸爸鼓励着我们。

  “隆道、加奈,快看啊!我们很快就爬到顶峰了。”

  “加奈,等我们到了就吃便当好不好?”

  妈妈体贴地哄着加奈。加奈只有八岁。是我的妹妹。

  我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之所以有这种反应,完全是因为他们对加奈过于溺爱。我噘着嘴向爸爸抱怨道:

  “爸爸,为什么要背着加奈,让她那么轻松啊?我们不是来徒步旅行吗?是要走路的啊?”

  “因为隆道是男孩子,加奈是女孩子。而且你是哥哥。”

  言之有理。但是,这种解释却让我更加火大。

  “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气急败坏的我不禁大叫道:

  “我也累了。不能只照顾加奈啊!”

  爸爸妈妈对加奈总是过分偏袒。对我却总是放任不管。我很清楚,身为哥哥对我突然强烈抗议的话,会让爸爸背上的加奈觉得无地自容的。

  此时的我,对加奈的一切言行举止都厌烦透顶。她的样子好像在故意躲闪一样,逃避着一切。骗子、叛徒和胆小鬼,这是孩子们最讨厌的东西。

  “下来。加奈,赶快下来。别给爸爸添麻烦。”

  加奈一脸的委屈。是我最不屑的胆小鬼的脸。

  “不许哭!”

  我下意识地拍了一下加奈的小腿。加奈的眼眶充满了泪水。虽然我深知自己有些过分,但是当时的我就是控制不住。

  这时,爸爸少见地举起手,重重地打了我一记耳光。

  “什么嘛……”

  之后我就闭嘴了。我知道,如果再说话,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掉下来。

  爸爸也一言不发。只是定睛看着我。但是,那种眼神有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我彻底败下阵来。

  “隆道,要做个坚强的男子汉!”

  耳边传来爸爸铿锵有力的话语。

  总之,加奈一直被娇生惯养着。当时的我不知其中的缘由,但是医生曾说加奈活不过小学毕业。

  加奈已经8岁了,她还剩下3年多的寿命。正因如此才决定去徒步旅行。

  也许爸爸妈妈想尽可能为加奈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吧?

  但是,作为一个10岁的孩童,我根本无法理解大人的想法,况且他们也没打算把真相对我和盘托出。

  “爸爸妈妈要去打水,隆道,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这是报复加奈干载难逢的好机会。

  建在山顶的简陋避雨小屋里,加奈正坐在树桩做的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喝着利乐枕牛奶。总之当时的加奈很喜欢喝牛奶。

  我一把抢过加奈的牛奶。

  “啊……”

  加奈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冷漠地将牛奶扔了出去。还未喝完的牛奶包装落在了一米之外的地上。

  加奈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浑身发抖。

  “捡起来。那不是你的牛奶吗?”

  加奈一动不动。

  “别乱扔垃圾。赶快捡起来。”

  虽然是我扔的,但是淘气的孩子都是蛮不讲理的。加奈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要捡牛奶袋。就在加奈捡起之前,我一脚踢飞了包装袋。

  “啊……”

  加奈吓了一跳,将手缩了回去,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捡起来呀!”

  “嗯、嗯。”

  加奈走近包装袋,正要弯腰拾起的时候,又被我抢先踢飞了。这样的把戏反复上演。我就是那种典型的爱欺负人的家伙。

  加奈的眼泪已经扑簌落下。

  我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过分行径。小孩子做惯了坏事就会习以为常。

  此时的我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欺负人”的典范了。

  “快点儿捡起来。别给别人添麻烦。”

  加奈没有动。丝毫没有要捡起来的意思。

  “你怎么回事啊,不是叫你去捡吗?”

  加奈一脸委屈,脸色苍白。

  “嗯……”

  加奈东倒西歪地走着,没过一会儿就捂着嘴蹲了下去。随即,她吐了起来。

  刚才喝的牛奶,吃过的早饭以及胃里消化的食物,吐得一片狼藉。

  “哇……哇……”

  加奈胃里大部分的食物都被吐了出来,她抽泣着,身体也跟着剧烈抽搐。

  她的样子不同往常。我顿时慌了手脚。

  “喂、喂,你怎么了……没事吧?”

  此时我很害怕,轻抚着她的后背。加奈还是一个劲儿地吐个没完。

  “呜呜呜……”

  加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大概是为自己受了委屈而难过。

  她的哭泣让我心中滋生的罪恶感越发强烈。

  “全吐出来就好了。是不是?啊?”

  我反复轻抚着她的后背,不经意的一瞥之际,看到面无血色的父母正朝我们走过来。

  这件事多少让我有些了解,为什么父母把加奈当作一个“易碎品”一样对待了。

  “要是不来这里玩就好了。”

  “不要自我安慰了。也许换个环境对她是件好事呢。”

  父母说着话,我独自玩着随身携带的游戏机。

  液晶屏幕里正播放着少年抓妖怪的画面。

  “……自体中毒症……”

  “果然不该让她出院……”

  “一旦出现意外,院方会想办法应对的……”

  “做手术就能万无一失吗……”

  父母交谈的只言片语传入耳膜。

  大部分的对话内容我都不能理解。但是唯独提到加奈的时候,我多少有些明白。

  加奈现在已经平静下来,蹲在附近的草丛里独自编着花环。

  但是,对于没有野地游玩经验的加奈来说,编个样式简单的花环并不能让她心满意足。一番恶斗苦战之后,她依然没能成功。我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为了减轻罪恶感,我动手给她编了一个。

  把妈妈给的我最爱喝的运动饮料一饮而尽后,我呈“大”字形躺在床上。天气不错。晴空万里。心情大好。

  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我被父母惊慌失措的说话声吵醒。

  爸爸一反常态的焦躁。板着脸孔冲妈妈大喊。

  “沿途找遍了都没有。你那边怎么样?”

  “没有啊。到底去哪儿了?”

  “她不可能走远。再出去找找吧!”

  “要不,报警吧?”

  “要是还找不到就报警。”

  我揉着眼站了起来。

  “怎么了?”

  妈妈脸色苍白的答道:

  “隆道,加奈、加奈她不见了。”

  “诶!真的吗?”

  我试着到草丛附近查看。刚才明明在这里的,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加奈消失了。

  当最终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时,我惊呆了。这和在街道里走丢的意义完全不同。我很清楚在山里迷路意味着什么。

  “我也出去找她。”

  “不用,隆道还是在这里等着吧!我可不希望祸不单行。”

  说完,父母兵分两路去寻找加奈。

  “祸不单行?”

  我完全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乖乖地又等了一会儿,但是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

  当然加奈也没有回来。

  我觉得自己饥饿难耐。现在,加奈那家伙大概也饿着肚子呢吧。

  这么说来,自她吐了之后还未曾吃过东西。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

  我把我们的便当装进帆布包,手里拎着盛有运动饮料的水壶,站起身。

  “真没办法啊。”

  我叹了口气,朝着和父母不同的方向四处找去。

  已经走出很远了。老实说,我有些害怕。

  起初走在杂木林里,阳光可以照射进来,而且树木之间的间隔也很大。但是越往里走,森林便越深邃,脚下也很危险,周围流淌着略显潮湿的空气。

  脚下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有摔倒的危险。我心仪的运动鞋早已沾满泥点。

  要是找到加奈,非得臭骂她一顿不可。

  走了一会儿,我发现一个花环孤单地躺在地上。没错,这就是我刚才为了大费周章却一无所获的加奈编的花环。

  她在这里!

  “加奈,加奈!”

  我用尽全力呼喊着。

  叫声像被吸进森林深处一样消失了。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了下来。

  并非夜幕降临。而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遮蔽了阳光。

  “加奈,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孤独难耐。

  森林里很恐怖,燥热,疲惫,饥饿,父母大概也在担心我们……

  “啊,原来妈妈说的祸不单行就是指这个!”

  我恍然大悟。与此同时,我也深知自己做的事有多糟糕。要想回头的话,照着原路返回应该问题不大。

  “加奈……”

  我看着可怜的花环。随着时间的流逝,花已经有些枯萎。

  “什么嘛,都是加奈不好……”

  就此返回,要是没找到加奈的话,今后我就可以被娇宠,由着性子无拘无束地生活了。

  确实。要是在昨天,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可是,我的初衷不正是为了寻找加奈才前往此地的吗?

  “妹妹……吗。”

  我从没觉得她可爱。

  加奈经常霸占爸爸的后背,妈妈的呵护。

  胆小鬼,爱哭鬼,窝囊废……

  脑海里浮现出爸爸的话。

  “隆道,要做个坚强的男子汉!”

  这句话让我作为男人的责任感深深扎根在心里。我决定继续寻找。

  又走了一会儿,突然到了一个光芒万丈的地方。

  刺眼的光辉让我眯起了眼睛。眼前是个被岩石包围的洼地一样的地方,杂草丛生。在陡峭的悬崖边,有个小瀑布倾泻而下。

  加奈目不转睛地看着瀑布。

  “啊,加奈!”

  “诶?”

  加奈转过头,膝盖之下满是泥土。

  “我饿了……”

  加奈双手捂着肚子说道。

  我叹了口气,放下帆布包,拿出了两个人的便当盒。

  “来,吃吧!”

  加奈坐在岩石上,打开了便当盒,用叉子将食物放进嘴里。

  三色鱼肉松便当是加奈的最爱。看着沉默进食的妹妹,我也打开了自己的便当。

  这时,啪嗒一声,加奈的便当盒翻了。里面的饭菜撒了满地,一片狼藉。

  原来想要变强竟然这么辛苦。我的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我示意将自己的紫菜便当递给加奈时,她一脸疑惑。

  “没事,吃吧。”

  我强行塞给了还在犹豫的加奈。

  她只拿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天真得有些让人心疼。

  “谢谢你……哥哥……”

  哥哥。

  加奈第一次开口称我为“哥哥”。

  加奈把煎鸡蛋和香肠放进嘴里,慢慢地吃个精光。

  动作非常幼稚。其实她已经小学三年级,但看起来却只像个一年级小学生。再怎么说,她的发育也称不上良好。

  “我们赶紧走吧?”

  加奈看上去很困惑。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这个。”

  加奈从松垮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小豆子的树果。

  “是掉下来的。那边有很多。”

  “还要去捡吗?”

  加奈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们现在已经在山中遇险了啊。

  她已经跑去捡树果了。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太阳也早已日落西山。

  再过两个小时夜幕就要降临了。虽说夏天昼长夜短,但是天一黑就别指望能回去了。

  “加奈,可以了。回去吧。”

  加奈立刻跑向我。一副满足的样子。

  “喏,还有这些。”

  我把捡到的树果一股脑倒进了加奈的上衣兜里。加奈撑开自己的衣兜,接着树果。

  因为树果很多,衣兜被撑得鼓鼓囊囊。加奈看上去很兴奋。腼腆地笑着望向我。

  看到她的笑脸,我的心绪莫名地平和下来。之前从未有过。因为加奈而变得安心起来……

  “爸爸一定很担心,我们回去吧?好吗?”

  仅有的一缕阳光也被遮住了,森林很快就陷入一片漆黑。

  “不要松开手哦。”

  恐惧袭击着幼小的我。唯一能勉强与之抗衡的就是心里刚刚萌生出的对妹妹的责任感。

  即使是年幼的我也明白,要是到了深夜,我们生还的希望会更加渺茫。

  但加奈必须要稍作休息才行,所以我们并排坐在了长满苔藓的木桩上,将所剩无几的运动饮料分着喝光。

  “哇,真好喝。”

  背靠着身后生长出的树干,心情格外安逸。我闭上眼睛,突然一阵睡意袭来。就那样睡着了。意识逐渐模糊。

  醒来之后,发现加奈又不见了。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喂,加奈?”

  好不容易才找到,怎么又不见了?

  而且,是在深邃的黑暗森林里。

  “啊!”

  远处传来加奈的尖叫声。

  “喂,是加奈吗?”

  “哥哥!”

  一阵尖叫声。加奈正从森林深处全力以赴地朝我奔跑。

  从她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嗡嗡”扇动翅膀的响声。

  马蜂!

  似乎是加奈碰到了马蜂窝。我拉着她的手,转身就跑。

  但是就算我们再怎么努力奔跑,让人心生厌恶的马蜂还是对我们穷追不舍。感觉它们随时都处于背后。我吓得噤若寒蝉。

  因为拉着加奈所以无法跑得太快。但我绝不会松手的。

  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森林。一只马蜂在我耳边掠过。

  “啊!”

  这时,加奈不慎跌倒。

  “加奈!?”

  我回过头,视线里充斥着密密麻麻飞舞着的小黑点。不计其数的马蜂犹如枪林弹雨般将我们团团包围。

  “呀啊啊啊啊!”

  加奈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我立刻翻身压住加奈,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蜂群之下。一阵剧痛瞬间麻痹了肩膀。

  马蜂钻进了我的身体与帆布包之间的空隙,蛰着我的后背。

  毫不留情地拼命蛰着我的身体。

  超过了忍耐的极限,我渐渐麻木起来。恐惧和刺激让我的意识模糊不清。

  至少……至少加奈她……我的四肢紧紧缩成一团,用力抱着弱小的妹妹。鼻尖触碰到的发梢散发着加奈的香气。

  随后,我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昏迷之后,我们被搜救队发现,很快就被送往了医院。

  庆幸的是我们兄妹二人就在森林出口的附近。被救之后,我及时接受了治疗。

  但是我整整昏迷两天,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

  之后从医生那里得知,被蛰成那样还能救活简直是奇迹。

  在医院里,我被当成拼命守护妹妹的小英雄一样对待。被护士们使劲夸奖着,真有些难为情。

  但是,这次事故让我印象深刻的并非关于疼痛的记忆。

  当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好像有人紧紧握着我的手,那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触感。

  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我,全身都很难动作,但我还是勉强看到了握着我的手的人。

  握着我的手,潸然泪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哥哥……”

  是加奈。

  回到学校的时候,我很快遭到了三个损友的好奇心轰炸。

  “听说你伤得不轻。是吗?”

  “喂,据说你骨折了?”

  我佯作轻松地答道:

  “被马蜂蛰了而已。只不过马蜂有点儿多……”

  “你去捅马蜂窝了吧?”

  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啊。不过有一点没有獾对,捅马蜂窝的其实是我妹妹。

  “很强吧。招了不少马蜂哦。被蜂群围攻了。”

  “哇,好疼。”

  我和这三个人并称为“四大天王”,我们初高中一直混在一起。是很交心的朋友。

  “哟呼,藤堂君!”

  跟我打招呼的是鹿岛夕美。她是我今后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恭喜你出院!”

  我一言不发。

  “啊,什么嘛。一点儿都不像你啊,藤堂君!”

  “什么?”

  我尽可能以一种冷漠的态度对待她。但夕美最终还是调整了心情把我当成倾诉对象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我很担心你啊。你都一个多礼拜没来学校了,老师只说你在山上受伤住院了。我还以为拒绝你以后,你会自杀呢。难得我这么担心你。不过谢天谢地。你总算平安无事地来学校上课了。恐怕这班里最担心你的只有我一个了吧。”

  “担心?不用了吧。”

  鹿岛真的很可爱。

  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即便有心仪的对象也不会表现出来,可夕美作为班里的红人,却经常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

  乐观开朗,学习成绩优异,运动细胞也很强。自来熟,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很擅长将班里的气氛搞得热闹起来。

  其实我也喜欢她,还给她写过情书。但是我的野心最终没能得逞。不对,她已经让我倍受打击,我已经不想再理她了。被她拒绝,发生徒步旅行之前。这件事把我伤得很深。

  今天是我被拒之后,第一次来学校上课。所以,完全没想到夕美会有兴致跟我搭讪。

  被她看扁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有这种想法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之前那件事没打击到你吧?”

  夕美口中的“那件事”我们都心知肚明。就是我赌上一切却输的彻彻底底的那件事。

  “别说了!”

  我失声大喊了一声。顿时成为班里的焦点。起哄的口哨声不绝于耳。我双手插兜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教室。

  对于鹿岛夕美,我的心里已经暗自做了重大决定。

  不理不睬。不说话。不接近。

  实际上,我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一直无视鹿岛。

  直到高中毕业——

  我频繁地去探望加奈。

  在我忽略妹妹的那段期间,就算父母勒令我也没进过医院半步,但现在的我却脱胎换骨般经常出入于医院之中。加奈跟我也很亲昵,很依赖我。

  之所以开始这样的生活,源于那一天,在学校中被鹿岛拒绝。我想尽快从与夕美间的不快中逃离。没心情回家。回家之后就会孤单一人,我觉得心情会更加郁闷。

  我突然想起妈妈在医院。妈妈不上班的大部分时间都会消磨在医院里陪着加奈。我想倾诉。妈妈和妹妹此时是最好的聆听者。我很自然地朝着医院走去。

  “诶,隆道君。”

  走到护士站,曾住院一周而混了个脸熟的护士美树跟我打着招呼。

  我是作为“舍命守护妹妹的小英雄”开始被美树等护士熟知的。可能正是如此,所以她们对我一直有种莫名的好感。

  512病房。加奈的病房。我敲完门打了声招呼。

  “加奈,我进来了啊。”

  我很自然地冲她微笑。加奈让我的内心平静。我深知自己的郁闷可以被她的温柔眼神化解。我想将自己的谢意传达给加奈。她的脸上顿时闪烁起光芒,大大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哥哥。”

  “啊,兄妹感情变好了啊。”

  妈妈吃惊地说道。也许她对我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不能理解吧?

  “什么嘛。她是我妹妹。这不是很正常嘛。”

  “真懂事。隆道吃苹果吗?”

  “让加奈吃吧。”

  “喔,真是体贴。妈妈去趟洗手间。隆道,你和加奈说说话吧。”

  妈妈离开之后,加奈小心翼翼地伸手搭在我的手上。宛如在展示爱意一般在我手上轻轻摩挲。最后加奈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每天都过得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对了。在医院里很无聊吧。那个,加奈,你爱看书吗?”

  “嗯,我很喜欢书。每次读书都感觉在四处遨游一样。当然都是些异想天开的事。”

  我一时语塞。对加奈而言,读书不仅意味着打发时间,同时也是在体验生活。

  “你看,这本小说应该挺好看的吧?这本叫《我们的零花钱引发的战争》。是朋友借给我的,我还没看,到底有没有意思我也不知道,加奈,读完之后要跟我汇报感想哦。”

  妈妈从洗手间回来了。她微笑地看着感情和睦的我们。

  “啊,这是哥哥借给加奈的书吧。真好。”

  在允许会客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滔滔不绝地把学校和朋友之间发生的趣闻告诉加奈。

  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怎么去探望加奈。虽然很想去,但是每天都专注于功课与玩乐,时间便一推再推。加奈大概已经把我借给她的书看完了吧?

  来到单人病房门口,我发现房门并没有关上。加奈在里面。她正坐在病床上,不停地摇动着双手。

  是小布包。

  三个小布包轮番腾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回路。自己以及和加奈同龄的孩子们都玩着游戏机和高科技玩具的时候,加奈都是这样独自玩着落伍的游戏打发时间的吗。

  我悄悄地看着屋内,一个小布包突然从加奈手里飞出,越过敞开的窗户,落到了院子里。

  “啊……”

  加奈尖叫一声,扭着身子透过窗户望向窗外。她的背影很让人心疼,只是看着便感到于心不忍。

  这么说来,我想起之前全家人徒步旅行的时候,我和加奈捡了很多像小豆子一样的树果。就是之前加奈失踪,我被马蜂蛰的那一天。之后又过了不久,好像是一天晚上,妈妈把拾到的树果装进了袋子,做成了布包。

  为了捡到加奈的布包我全力奔跑。越过一级级台阶,跳下楼梯,在禁止奔跑的走廊里向前飞驰。

  好不容易跑到经常被患者用来复健和散步的院子,我便开始四处寻找布包的下落。很快就找到了。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我抬头望向五楼。五楼的512病房一一

  是加奈。

  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用她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当时的情景我现在仍然记忆犹新。加奈的小小脸庞出现在白色墙壁上的一扇窗里。

  四目交汇。此时的我猛然醒悟过来,终于了解到了加奈内心的孤独。

  一个人。真的是独自一人。

  我应该早点儿过来看她的。为什么之前没有意识到呢?

  我回到病房,将捡到的布包轻放在枕边。加奈从毛毯里探出头,轻轻点头确认。

  “以后要是再玩布包的话要提前关好窗户。”

  加奈慢慢起身,面带微笑地看着我。那是一张惹人怜爱的美丽笑脸。

  “欢迎你来,哥哥。”

  加奈兴奋地说道。虽然觉得“欢迎”这个词有点奇怪,可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从包里拿出书。

  “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来看你,不过,你看,这是新的。”

  “谢、谢谢。哥哥真的给我带过来了。”

  “之前那本好看吗?”

  “嗯,很好看。”

  我突然觉得加奈有些莫名的亢奋。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下次给你带来。”

  加奈陷入了深思。

  “……哥哥。”

  加奈微微低头,小声说道。

  “要我?什么意思?”

  “希望你还能再来。”

  没错。之前跟她说了还会再来,可一直都把她抛诸脑后。难道加奈一直在枯燥的日子中苦苦期待着我的到来吗?

  “呐,还能……像以前那样……握着我的手吗?”

  加奈伸出纤细的手臂。

  “加奈……”

  我拉着加奈瘦小的双手,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对不起,加奈。”

  我紧紧抱着加奈的小脑袋。一直深埋于心的感情突然像决堤的洪水般奔流不息。让人心生怜爱的存在。无可替代的妹妹。我一生的珍宝。

  此刻我恍然醒悟,原来她才是我应该守护的人。我强烈地意识到这点。

  “对不起,一直没能来看你。我并没有忘记来看加奈,只是我并不知道加奈是这么孤单。不过你放心。哥哥很快就会来看你。我会带很多书过来。多看点书,就会变得聪明一些,住院的时候可不能荒废了学业。”

  全校课程观摩日到了。

  连加奈都罕见地来上学,直接从医院来到学校。

  我突然被叫到了办公室,里面除了班主任锅丘老师,还有父母和加奈。

  “诶,加奈?爸爸也在。”

  总之,父母因为工作不能出席加奈的课程观摩。

  “加奈,一个人没关系吧?”

  加奈老实地点着头。不过,她还不了解被同学们欺负的恐惧。不,她根本都不知道欺负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要去上课的话,加奈十之八九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老师,我去观摩加奈的课。”

  “哎呀,那你的课怎么办啊?”

  “老师,五年级和三年级的观摩课,应该可以根据家长的出席数情况来调整上课时间的吧?”

  爸爸意外地替我解了围。和我同龄的学生家里,不知为什么很多都是两个孩子,考虑到只能有一位家长出席的情况,因此可以配合家长的情况来调整观摩课的时间。

  “嗯,是有这种情况。”

  “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去跟学校解释。加奈,也就是我的女儿。如果有家人陪在她身边我们也就放心了。”

  妈妈也尽力地请求着。班主任被左右夹击,也只好点头默许了。

  我以加奈的“特别嘉宾”的形式参加了她的观摩课。

  出席加奈的观摩课的我显得有些突兀。

  周围都是大人。当然只有我一个是孩子。学生们时不时地回头,并非是看他们的父母,而是紧盯着我看。

  “怎么回事?”

  “喂,那小子。是经常旷课的那家伙的哥哥。”

  “他不是五年级的吗?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啊?”

  他们刻意把悄悄话说得很大声,就算厌恶,我也听得一清二楚。突然,加奈被点名了。

  “下一个,藤堂同学。请你把刚才写的作文朗诵一遍。”

  突然被年轻的女老师点名,加奈显得不知所措。

  “藤堂同学,怎么了?你写作文了吧?赶快读啊!”

  加奈有气无力地读着作文题目。

  “……我的……哥哥……”

  “藤堂同学,怎么回事啊?”

  加奈倏地泪如雨下。

  “加奈!”

  我不禁大声喊道。班里顿时响起一阵嘲笑声。

  “要不我帮你念吧。”

  一个好事的男孩子突然拿起了作文。

  “什么什么。呃,我的哥哥在五年级三班。哥哥很体贴,经常来医院看我。他会带很多书过来,都是特意为我借的。之前在医院很枯燥,现在多少有些乐趣了。我很喜……啊!”

  我一把将作文从男孩手里夺了过来。莫名地有些兴奋。很快学生们就噘嘴抗议。接下来教室里不满声四溢。不过是一群傲慢无礼的小孩儿罢了。

  “喂,大家静一静。”

  老师慌忙收拾残局。教室里一阵骚乱。

  “这位同学,你好歹也算是来观摩课程的,赶紧坐到后面去。”

  “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你……”

  恰在此时。

  噼里啪啦!伴随着爆炸声,烟花在地板上完美地旋转着。

  嘟嘟嘟!!类似警报的声音响起。

  “五年三班的四大天王,前来拜访!”

  损友三人组闯进之后,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

  到处弥漫着炮竹的烟雾,爆炸声和警报声齐鸣。其间还掺杂着学生们的尖叫,家长们的喊声,以及老师歇斯底里的叫声——

  叮铃铃铃。下课铃声响了。

  “好,结束。快撤!隆道。”

  “谢谢。真是救了我了。”

  我拉着呆滞的加奈,四大天王一起逃出了教室。

  背对夕阳,朝着家的方向匆忙赶路,我们兄妹二人的身影被拉长,投射在地上。

  加奈一脸茫然,最终还是开了口。

  “哥哥……”

  “嗯?”

  “好喜欢你。”

  “是吗……”

  加奈眨着大大的眼睛,瞳孔中充满了浓浓的信任与爱意。我感觉自己看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是超越性别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害羞表情。

  “啊……”

  加奈在我身后轻轻地摔倒了。因为我在不经意间加快了脚步。

  “啊,对不起……”

  我放缓速度,和幼小的加奈一起漫步在黄昏下。街道渐渐被夕阳染成橙色,两个人宛如悠闲地徜徉在绮丽的梦幻世界一般心情舒畅。

  “呐,加奈。回家之后,说不定会挨骂哦。”

  “诶,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一定会被扣上妨碍教学的罪名的。

  “算了,和加奈没有关系。”

  奇怪的是,从校方那里得知情况的爸爸并没有责备我。反倒用他宽厚的大手摸着我的头说:

  “今后加奈就拜托你了。”

  第二天,我们四大天王被勒令在走廊里罚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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