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章 天空的尽头

  脱离圣泉之后的旅程意外地安稳。「天空一族」遵守约定,在那之后完全不见影子。

  不久之后来到大瀑布,伊斯拉由高处的海面移动到低处的海面,高度往下修正一千公尺。接下来的旅途中只有无尽的海面与蓝天。越往前进,海平线附近涌起的云就变得越薄、越高,在空中描绘着波纹。在不见岛影的旅途中,秋天过去、冬天来临。

  第一次体验到的伊斯拉之冬相当寒冷。飞翔在两千公尺高度的伊斯拉不断受到寒风吹拂,有时甚至还飘雪。在无法外出的夜里,我们这群住宿生会裹着毛毯聚集在炉火周围,

  吃艾黎儿做的炖肉温暖身体。锡克拉湖依旧环抱着位于湖心的废弃战舰路纳·巴克,湖面结冰,右岸与左岸都覆盖一层白雪。在雷瓦姆舰队的引导下,伊斯拉在漫长的冬天中继续前进。

  不论行进多远的路途,横亘在航路前方的都只有冰冷的海洋与天空。四周的风景毫无变化,甚至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在前进。在单调的风景包围中,我们过着各自的生活。伊斯拉脱离圣泉、学校重新开学之后,飞行科的学生们重新检视自己「飞翔在天空」的意愿,不少学生放弃梦想,选择转到普通科,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喜欢飞在天上,但无法飞在战场的天空。胆小的我无法冒着生命危险击落敌机。最后,飞行科的学生只剩下卡路儿、班哲明、宪明、莎朗和千春五人。

  经过几个月,空气开始解冻,大气中时而夹杂着温暖的气息。海风的气味越来越浓郁,海平线开始变得朦胧,冬天过去了。

  到了四月,从旅行开始已经过一年。

  剩余的五名飞行科学生结束驾驮练习机的课程,各自决定专攻项目。

  五人依据先前的成绩决定发展方向。卡路儿、宪明和千春是驾驶员,莎朗是通信员,在空战中失去右手、无法驾驶的班哲明则选择成为侦查员。

  卡路儿等三人进入实用机课程。他们独自驾驶单座式战斗机,接受先前在驾驶练习机阿尔康号时没有经历过的严苛战斗技术训练。旧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禁卫军空艇军团王牌——班德拉斯老师,给予他们严格的指导。虽然每天锻炼肉体到极限,但他们仍旧坚持跟上进度。

  卡路儿、千春和蕙明疲惫不堪地返回宿舍后,艾黎儿总是以亲手制作的料理抚慰他们。三人忍住想要诉苦的冲动,吃着充满关怀的料理,吃饱饭便穿着飞行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自由翱翔在空中,是伊斯拉启程时四十八名飞行科学生怀抱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全都寄托在剩余的三人身上。三人都明白这一点,因此咬紧牙关接受难苦的训练,将肉体与精神磨练至极限。

  次月-

  圣历一八六一年,五月八日。

  人类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避逅,终于得以达成。

  从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朝着不动星艾堤卡前进的航线上,横亘着那个国家。

  ——摘自奈奈子·花崎《天空尽头的伊斯拉》

  脱离圣泉后大约经过八个月。

  伊斯拉居民再度欢天喜地聚集在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周围。

  彷佛无限延展的蓝色海洋前方,出现一道青灰色细带。随着伊斯拉逐渐逼近,夹在天空与海洋之间的这条细带占据海洋越来越大的面积,不久之后海岸线的断崖也鲜明地出现在眼前。

  直线延伸的粗犷陆地,一直延伸到海平线彼端。

  伊斯拉居民从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首都亚历山大启程以来,睽违一年一个月终于再度见到大地。

  「雷瓦姆!」

  周围掀起一片欢呼声,有人彼此拥抱大笑,有人双手举向天空感谢圣阿尔迪斯坦,另外还有人跪在地上痛哭……人们表现出各式各样的表情。在苦难的旅程中,他们不知有多少次陷入绝望的深渊、想要逃回家乡,甚至有人要求航海长返回。前方是否真的有陆地、会不会只有永无止境的海洋——即使在雷瓦姆舰队出现并在前方引导之后,这样的疑虑依旧没有完全消失。

  然而此刻,所有不安都因眼前这片绿色大地而消散。

  他们不用再担心会丧命于大海,可以从这片坚固的大地获得水和粮食的补给。这样一来,大家心中又产生进一步的欲求:

  「我们想要走在陆地上!」

  居民们以渴望的眼神俯视底下的大地。大约一年前曾令人感觉新鲜的空中生活,此刻几乎让所有人感到厌倦,他们极度怀念住在不会飞行的普通城镇中生活。人类或许终究是生根于稳固大地的生物。即使是住在空中之岛,然而,在两千公尺的高度持续飞行一年以上的生活,对于大半居民来说仍是无法忍受的痛苦。此外,和「天空一族」作战时植入心中的恐惧,直到现在还是会因为某种契机而浮现心中。他们已经受够了冒险!如果能够离开伊斯拉,在那片陆地上生活,不知该有多好——这样的想法占据多数人的心。

  ——真希望早点离开伊斯拉,降落在地面。

  居民们俯瞰着好不容易出现的神圣雷瓦姆皇国,欢呼声不知何时转变为这样的愿望。

  然而,四人议会与雷瓦姆探索舰队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讨论之后,决定在抵达皇都爱思美拉达之前,伊斯拉的居民暂时还不能进入雷瓦姆皇国。根据马科斯的说法,雷瓦姆方面也将邂逅伊斯拉视为历史性的重大事件,准备举办隆重至极的欢迎典礼,迎接伊斯拉居民进入爱思美拉达。在雷瓦姆宫廷中掌握实权的执政长官璜娜.雷瓦姆也希望能够接见四人议会,根据会谈结果,还有可能投入更多资源在今后的共同探索计划中。刘易斯对此当然没有异议。于是,伊斯拉巨大的岛影在雷瓦姆的大地上方移动,持续朝着东南方前进。

  十八天后,五月二十六日上午十点——伊斯拉终于抵达皇都爱思美拉达。

  为了目睹从圣泉另一端飞来的空中之岛而聚集的三百万市民发出盛大的欢呼声,让伊斯拉地表的居民震耳欲聋。射上天空的数万发烟火将伊斯拉的岩盘底部染成七彩。

  雷瓦姆空军由三支战队组成舰队飞翔,包围在伊斯拉的后方与左右两岸,不断发射礼炮,替欢迎典礼锦上添花。引导伊斯拉来到此地的马科斯·葛雷洛探索舰队继续负责开路工作,伊斯拉的岛影笼罩整座皇都。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则派出所有可用的飞机到爱思美拉达上空,将色彩缤纷的纸片洒在三百万市民头上。无尽的祝福连繋着天空与地面,伊斯拉与爱思美拉达的居民都感受到亲临历史性时刻的喜悦。

  伊斯拉抵达雷瓦姆皇家居住的宫殿上空时,涌上蓝天的欢呼声达到颠峰。神之眷属雷瓦姆皇族聚集在宽敞的宫殿前广场,等候由「圣阿尔迪斯坦的种子」发芽的同胞。

  来自伊斯拉的四人议会成员代表所有居民降落到宫殿广场。在盛大的喇叭声中,航海长刘易斯一眼就看出谁是璜娜·雷瓦姆。他事前听马科斯说过,她的美貌「光耀五里」。对于曾是巴雷特洛斯宫廷首屈一指的花花公子来说,这是不可轻忽的消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亲眼确认雷瓦姆女性的美貌,此刻,他所看到的是超越凡尘的天上之美。日后刘易斯在论及「西海圣母」的时候,如此评论她的美貌:「我差点要跪在她面前,乞求她的原谅。」

  伊斯拉静止在爱思美拉达宫殿近郊的上空,直到第二天依旧飘浮在原地,不久后伊斯拉居民总算得到进入雷瓦姆皇国的许可。一万人踏上睽违一年的陆地,心情格外喜悦。自由进入爱思美拉达的伊斯拉居民也得以和当地市民进行交流,不论到哪里都受到款待。隔着广阔海洋却拥有相同血肉、语言与道德的民族,高声祝福着圣阿尔迪斯坦,加深对彼此的理解。

  双方幸福的交流持续三个月。

  在这段期间,四人议会与雷瓦姆皇家持续协议,今后将正式由伊斯拉与雷瓦姆舰队共同进行探索旅程。从去年八月伊斯拉与雷瓦姆首度在圣泉相见以来,马科斯便向本国提出报告,建议让伊斯拉与雷瓦姆的共同探索事业尽快付诸实行,因此在伊斯拉抵达爱思美拉达时,璜娜·雷瓦姆已经完成所有准备,寻找天空尽头的计划以惊人的速度进入第二阶段。

  伊斯拉航海长刘易斯将担任该项计划的总负责人,雷瓦姆舰队则以护卫伊斯拉的名义参加。探索旅程的指挥权委托给刘易斯,统率权则由马科斯负责,没有马科斯的同意,伊斯拉不能参与战斗。为此,被剥夺实权的梅塞骑士团团长相当愤怒,但是为了今后的旅程,他也没有反对的余地。

  护卫伊斯拉的雷瓦姆舰队阵容无可挑剔。过去雷瓦姆曾与隔着大瀑布对畤的「天上帝国」交战,在那场「中央海战争」中建造的军舰,有不少派遣到这趟探索旅程中。自从璜娜掌握雷瓦姆皇宫的实权以来,便与天上帝国维持友好关系,两国没有战争的迹象,因此闲到发慌的雷瓦姆军人都相当踊跃地表明要参加这趟未知的冒险。

  舰队阵容以超级战舰「爱尔巴斯特」为旗舰,包含正规空母「嘎那德尔」一艘、飞行驱逐舰六艘、运输船七十艘,动员士兵达一万名以上。以探索未知海域的航行而言,这可说是空前的规模。由于伊斯拉与「天空一族」订立休战的协议,让璜娜·雷瓦姆决定做出此项壮举。如果没有空族的妨碍,找到天空尽头的可能性就很高——这是从以前便在雷瓦姆知识阶级间流传的耳语。以妮娜·维恩特的犠牲换来的协议,替伊斯拉带来雷瓦姆这名提供莫大协助的盟友。

  圣历一八六一年,八月。

  在盛大的启航仪式送行下,伊斯拉与雷瓦姆舰队从皇都爱思美拉达出发,再度朝着不动星艾阳卡前进。

  在依依不舍送行的三百万市民中,也包含许多伊斯拉原本的居民。多达五千人以上的伊斯拉居民放弃继续参加探索旅程,决定要永久定居在雷瓦姆。抵达雷瓦姆之前的严苛旅途,促使他们放弃航行。

  重新出发之后,圣特汝尔的街道变得更为闲散。一年前因为空族炮击而崩塌的建筑已经清理干净,多出许多块空地。路上往来的行人变少,灿烂的夏日阳光照射在寂寥的街景,上空则回荡着螺旋桨的噪音。一架马其那·迪欧以战斗速度航经圣特汝尔上空,银色机翼反射着日光,斜斜飞过八月的晴空。

  「唔唔……」

  卡路儿右手握着操纵杆,左手打开节流阀,身体承受强烈的重力,挡风板前方是垂直倾斜的圣特汝尔街景。时速五百公里以上的垂直回旋中,右机翼顶端指着天顶,左机翼顶端则指着海面,在空中画出巨大的半圆。只要操作稍有差错,就会失速而坠落到地面。在垂直回旋中,绝不能忘记将升降舵转变为方向舵、将方向舵转变为升降舵的机制。加速度使得卡路儿全身的血液好似在逆流。不论是最高速度、武装、回旋性能或上升性能,单座式战斗机马其那·迪欧的战斗能力都不是阿尔康号所能比拟。如果不能驯服这匹暴戾的野马,就无法成为正规飞行员。

  卡路儿努力让几乎发黑的视野保持清醒,结束回旋进入水平飞行。今天他大概已经创下截至目前为止的最高成绩。他将机首朝向接下来的目标——锡克拉湖,并逐渐降低高度。他忍着喉咙的干渴,展开令人屏息的超低空飞行。下方的草原发出飕飕的声音。

  转瞬间,绿色的地毯变成蓝色,在螺旋桨的气流吹拂下溅起一阵水花。一一十五公尺下方便是湖面,此刻时速为五百五十公里。马其那·迪欧的操纵杆轻巧纤细,即使是女飞行员也能轻松操作,几乎不需要任何臂力,相对的,微妙的操作动作会立刻反应在飞行上。他把全身的神经集中在手掌,将操纵杆推向前方,努力压下随时准备弹起来的机首继续飞行。只要扳动操纵杆的力道稍稍过度,下一个瞬间飞机便会坠入湖中,因此他必须集中全

  身上下的注意力,使手掌的动作和高速变化的视觉情报互相连动。在他拚命飞翔的前方,废弃战舰路纳·巴克的巨影逐渐逼近。

  卡路儿张大眼睛、缩起下巴、吊起眼珠子瞪着战舰,并打开节流阀。

  路纳·巴克的威容压迫在他面前,生锈的炮口指着他。到了眨眼间便会撞上去的距离时,卡路儿奋力拉起操纵杆。

  嗡嗡……马其那·迪欧发出呼啸声。

  挡风板前方,路纳·巴克蓝黑色的舰桥有一瞬间占据整面座舱罩,下一瞬间,整个视野便染成蓝色。

  卡路儿正垂直飞向空中。他的嘴咬紧到几乎渗血的地步,战斗机越飞越高。

  上升结束之后,卡路儿向右失速反转,机翼尖端切碎白云,飞经阿斯卑纳山地的观测处正上方,横越范·维尔地区来到伊斯拉的海岸线外。

  高度两千公尺。下方的海面上,雷瓦姆探索舰队正在水面航行。他以舰队为目标急速下降,插入角度为四十五度。三至四G的重力压在他的腹部上,使他几乎无法呼吸,眼球布满血丝。他直到意识濒临中止的临界点才拉起机身,沿着海面回旋,将机首朝向伊斯拉,毫不停留便急速上升。前方的伊斯拉在视野中膨胀,教官的飞机在三千公尺的高度等待,卡路儿使出最后的力量航经教官机侧面,降落在艾斯可里埃机场。

  卡路儿打开座舱罩,努力移动发抖的双脚,毅然抬起胸膛走下驾驶座。接着,教官机也降落在跑道上,班德拉斯老师露出严肃的表情把单脚跨在机翼上。

  等所有练习生的飞行都结束后,教师便在航空指挥处针对今天的训练飞行评分。

  「卡路儿·阿巴斯,二十·三分!」

  宪明从喉咙发出「哇哦」的呻吟声。卡路儿维持直立,放在腰后的双手高兴地握紧,这是目前为止最高的成绩。评分项目包括绕行一周所需的时间,与回旋运动、急速上升、急速降落、急速横转、急速反转等运动的速度与正确度之综合表现。在三十分的满分中,宪明过去的最高成绩是十五·六分,千春则是十六·七分,因此卡路儿的分数是相当高的评价。

  「操作操纵杆的手法进步了,动态视力也不错,只是身体还无法完全承受急速降落时的重力。由于呼吸无法持续,才会因胆怯而太早回升。后半段的动作之所以变得比较草率,也是因为身体锻炼不足。你得彻底锻炼身体,明天早上起床后和深夜就寝前,各跑锡克拉湖两圈,知道吗?」

  「是!」

  卡路儿欣喜地回答,结束今天的训练。

  班德拉斯离开之后,卡路儿确认今天也安全地完成训练,便瘫坐在椅子上深深叹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每天都在接受将肉体与精神逼到极限的训练。

  「卡路,你好厉害!这四个月当中,你几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宪明嘀咕着,千春也点头。

  「真的好厉害喔!你已经领先我们一大截,以后大概都不可能赢过你。」

  不过,卡路儿坐在椅子上摇摇头。

  「我还差得很。这样下去,根本不能成为飞行员……」

  「这是什么话!卡路如果差劲,那我怎么办?我根本不能跟你比嘛!」

  「阿宪,你也进步很多啦。而且你有实战经验,不用担心。」

  「那只是凑巧啊……话说回来,每天训练都好累,连去雷瓦姆观光的时间都没有。」

  宪明继续抱怨。在停泊于雷瓦姆的三个月当中,他们一次都没有登陆,忙着接受实习机训练。卡路儿暗自期待能够见到他所憧憬的「黑尾鸥」,结果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就得再度踏上旅程。他曾想过或许对方在雷瓦姆正规空母「嘎那德尔」的航空舰队中,却因为每天勤于接受严苛的训练而无从确认。

  「虽然很辛苦,不过还是要加油。可以驾驶飞机的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千春如此鼓舞众人,卡路儿和宪明都点头。

  千春虽然是女孩子,却果敢地跟上严苛的训练。她已经不再画浓妆,一心只想着要成为飞行员。卡路儿和宪明都明白千春如此努力的理由。

  在回程的巴士上,他们遇到莎朗和班哲明。这两人都决定要从事双座式战斗机的后座职务,每天都在听课并接受导航训练飞行。通信员、侦查员等职务所需的知识与思考能力多于肉体锻炼,尤其是班哲明在一年前的射击观测中受到空艇骑士团上层的高度评价,因此获得等同于未来将校候补的待遇。

  「我已经累到极点啦。今天做急速降落飞行的时候,感觉眼珠子好像要跳出来……真羡慕班班,只要坐在椅子上念书就好!我也想当侦查员!」

  宪明又在诉苦,班哲明用左手推着眼镜说:

  「如果你决心要钻研航空力学、气象学与导航等学问,我建议你成为侦查员……不过你的学业好像不太理想吧?」

  「的确很糟糕,我的测验分数大概只有班班的五分之一。」

  「阿宪,你不要紧吗?你的精神该不会是被逼到绝境吧?你随口乱说的习惯越来越严重。」

  莎朗担心地皱起眉头,班哲明也以严肃的口吻说:

  「高高度飞行的确有可能对头脑造成不良影响,宪明的脑袋飞到高高度时不知会变成什么样……我也很担心。」

  「没错,我们马上得接受高高度训练了,我也好担心喔!我的头脑搞不好飞到上面就回不来啦,真讨厌。」

  宪明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卡路儿和千春也不禁遥望远方。一个月后,他们就得携带氧气筒,接受飞翔在一万公尺高空的高高度训练。飞行高度越高,感官会越迟钝,思考能力也会低落,有时甚至在回到地面之后,头脑的运作仍旧会停留在迟钝状态,这令

  训练生感到相当不安。

  「选拔时已经把高高度训练的适合度也考虑在内,所以不必过度担心。」

  「没错没错,你们三个是被选上的,一定要有自信。」

  班哲明和莎朗安慰着未来的飞行员。巴士外面已是夏季的黄昏时刻。

  回到宿舍后,早一步回来的艾黎儿正在准备晚餐。

  「辛苦了~今天的晚餐是肉丸意大利面!」

  餐厅的大盘子上,淋满西红柿酱的意大利面冒着热气,大颗的肉丸让卡路儿空空的肚子不自觉地咕噜咕噜作响。过去在伊斯拉,肉类相当珍贵,不过自从和雷瓦姆皇国合流之后,便能输入大量冷冻肉类,在市场上流通。

  「开动了!」

  三名未来的飞行员来不及打招呼,便抓起盘子宛若野兽一般将盘中的料理塞入胃袋。

  「卡路,你要好好嚼才能吞下去!」

  虽然被艾黎儿斥责,但卡路儿只是点头,完全没有停手,转眼间就解决三盘意大利面,正准备去拿第四盘。艾黎儿仔细捏制的肉丸柔软多汁,切碎的青椒、洋葱和自制西红柿酱相当搭配,虽然简单却极为美味。

  「好吃,好好吃!」

  「太好吃了,艾黎,你果然是料理天才!」

  因为严苛训练而饿扁的宪明和千春面对着大盘子,嘴巴周围都沾满红色的西红柿酱。

  「大家的胃口都好大。嗯,我做了很多,尽管吃吧!」

  艾黎儿露出满面笑容,活力充沛地准备料理。在她身旁,全身穿着深红色运动服的派遣舍监静香依旧闭着双眼说:「我最近也开始帮忙端碗盘。」

  她得意地自夸,但大家都忙着吃意大利面,没有听进她的话。

  「劳资谈判仍旧停留在暗礁上,完全没有进展……区区一名派遣劳工拿不到加班费,也无法擅自离开职场。」

  静香口中说着灰暗的话题,接着喊了声「嘿咻」坐下,开始大啖意大利面。她彷佛是

  要将拿不到加班费的愤怒全都发泄在眼前的料理上,吃东西的速度连卡路儿都自叹不如。

  「舍监,不要狼吞虎咽!」

  「呜哦呜哦呜~」

  静香虽然被艾黎儿斥责,但仍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愤怒地将肉丸一一塞入嘴里。

  「你是松鼠吗?」

  静香鼓起双颊,突然哭丧着脸发出呻吟,似乎是因为无法咀嚼塞满嘴巴的食物而痛苦不已。艾黎儿急忙拍打静香的背,静香却贪婪地不肯吐出塞入嘴里的食物。

  「快吐出来!」

  「舍监,你会死掉!」

  「喔唔喔唔喔~」

  痛苦不堪的静香终于将塞满嘴的肉丸全数吞下去,接着「呼」地吐出一口气。她满足地抚摸着肚子说:「我终于了解松鼠的心情。」

  「刚刚那样让你理解什么啊?」

  「不要直接吞下肉丸!」

  「派遣劳动是相当严酷的。咕噜咕噜咕噜~」

  「又在狼吞虎咽……」

  「感觉不像松鼠,比较像蟒蛇吧……」

  「没关系啦。舍监,待会请你帮我清洗碗盘喔~好,大家尽量吃到饱吧!」

  艾黎儿出面收拾残局,在大盘子中重新盛了意大利面,住宿生们也再度将叉子伸向盘子,瞬间便把餐盘上的食物搜刮一空。要想持续严苛的训练,先得填饱肚子才行。艾黎儿每天都准备餐点,支持卡路儿等三人的训练。

  这天晚上九点。

  平常应该睡得烂熟的时刻,卡路儿却仍穿着飞行服来到锡克拉湖畔的湖岸小径。他乖乖遵守今天班德拉斯老师的指示,为了锻炼心肺功能而跑步。他鼓舞疲惫的身体,咬紧牙关独自跑在夜晚的湖畔。

  夏季的夜空宛若遍布着月亮与星星的汪洋大海。

  来到伊斯拉已经过一年四个月,卡路儿已经十七岁。他仰望早已看到厌倦的星空,脑中保持一片空白往前奔跑。

  进入实习机课程之后,卡路儿越发投入于训练中。

  藉由折磨自己的肉体,可以让他忘却种种痛苦与悲伤。他保持纯粹空白的心境,只专心于飞翔一事。因此,他每天、每小时都把自己逼到体力的极限。

  但是……

  即使如此,灿烂的星空仍旧勾起他无法忘却的记忆。

  在这一瞬间,疲惫的肉体中枢宛若被凿穿一个大洞。

  这种感觉与其说是丧失带来的痛苦,更像是完全的空虚——即使伸出手也抓不到任何东西的空虚,转变为强烈的痛苦与悲伤。

  他紧紧闭上双眼奔跑。虽然知道再怎么想念也无济于事,心中仍不断呼唤着他所爱的女孩。

  ——克莉亚。

  离别之后已经过一年,记忆却完全没有淡化。即使在每天的训练中疲惫不堪,躺在床上时他仍旧会想起克莉亚。

  克莉亚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希望她不要因为痛苦或寂寞而哭泣。

  可是,不论卡路儿如何祈祷都没有任何回应。他担心到了极点,却无法得知她的状况,空虚感越发深刻,几乎把他整个人吞没。

  为了抛开不安,他只能继续奔跑。

  卡路儿边跑边看着挂在胸前的坠子,这是克莉亚在离别那一天送给他的。克莉亚曾说,她花费三天的时间对着坠子祈祷,如果卡路儿担心她,就朝着坠子呼唤她。如果她平安无事,一定会有所回应。

  但是,卡路儿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使用过坠子。他决定要在最适当的时候才对坠子呼唤。因此,无论他如何难受,都只是注视着坠子,没有对它呼唤。

  ——现在要忍耐。

  他告诫自己。事情不可能总是顺利发展,生命中有许多不合理或不如意的事,有时甚至几乎要被击垮,但逆境不可能永远持续。现在一定是必须忍耐煎熬的时期,只要不气馁,做自己该做的事并承受一切艰辛,新的季节便会来临,到时候一定能够展露笑容——

  卡路儿决定如此相信。

  卡路儿一边鼓励自己一边跑在夜晚的湖畔。老师只叫他跑两圈,他却一鼓作气跑三圈,直到累得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才回到宿舍。他拿毛巾擦过汗就倒在床上,睡了五小时之后又要爬起来,跑湖畔两圈再去上学,接着搭乘马其那·迪欧……

  下一个瞬间,卡路儿已经睡着了。

  他在睡梦中见到克莉亚,两人骑着同一辆自行车奔驰在云中。

  穿越云层便是星空,自行车游过星之海,抵达天空的尽头,和同伴们驾驶的阿尔康号共同飞舞。

  三天后的星期日,卡路儿造访刘易斯航海长的宅邸。

  大约一年前,他曾和艾黎儿一起在这栋建筑前窥探。当时门禁森严的房子,此时却让他轻易登门而入。

  卡路儿被引入简朴的客厅里,不久之后刘易斯便出现。他坐在卡路儿对面的沙发上,稍稍皱起眉头才说:

  「我得到财务长的保证,认定你是货真价实的卡尔·拉·伊尔。」

  自从去年九月卡路儿在禁卫军面前表明身分以来,经历反复的审查之后,结果终于出炉。

  卡路儿忍不住叹一口气。直到今日为止,在飞行训练的休息时间,他已经参与十多次的审查会,每一次都必须回答琐碎细微的问题,包括亚历山大宫殿的内部构造,奇可·波雷多离宫、玛莉亚的房间以及贵宾室的装潢,宫殿内的庭园景观、玛莉亚的生活方式、王妃与葛列果里欧国王之间的关系、卡尔本人的人际关系、他儿时中意的玩具和交通工具、喜欢与不喜欢的食物等等。虽然过去的记忆有些模糊的部分,不过卡路儿对于不清楚的事项便老实回答不知道。

  负责审问的是革命之前与拉·伊尔皇家亲近的人物。刘易斯最初的探索航行旅程是由卡路儿的母亲玛莉亚出资,因此他也曾在奇可·波雷多离宫见过年幼的卡尔王子。在第一次的审查会中,刘易斯曾问卡路儿玛莉亚的嗜好是什么,他回答:「世人都说她喜欢抽烟,不过事实上她喜欢的是胡桃巧克力。」这个回答让刘易斯不禁笑了出来。事实上,刘易斯也没有看过玛莉亚抽烟的模样。世人诬指玛莉亚有重度烟瘾,其实是革命势力为了抹黑玛莉亚的形象而散布的谣言之一。

  「我听到那个回答时,便确信你是真正的卡尔·拉·伊尔。」

  刘易斯露出得意的表情回答,卡路儿只能回以苦笑。刘易斯虽然这么说,审查会却拖了将近一年,并且执拗地一再举行。有关卡尔在维拉斯加斯的生活,审查会甚至还把艾黎儿也找来,询问种种琐碎的问题,试探她与卡路儿的回答是否一致。其中有不少无礼的问题,让艾黎儿气到发抖,卡路儿因此不只一次向妹妹道歉。

  四人议会之一的财务长马克斯·桑其斯和前国王与王妃都有私人来往,曾见过年幼的卡尔数次,也曾和他说过话,卡路儿亦隐约记得马克斯的面孔。提及离宫圜游会的情况时,两人的记忆甚至连细节部分都相当一致。

  「没想到你活下来了。你长得有点像你母后,她是个温柔又有气质的人。没有王妃的赞助就没有现在的我,也不可能会有这趟旅行。所以在这里见到你,实在让我感慨很深。」

  卡路儿听刘易斯这么说,只回以微笑。

  「接下来,有关今后的计划……你打算公开真实身分吗?」

  卡路儿露出严肃的表情点头。

  「是的。」

  「老实说,我不认为这么做对你有任何利益。伊斯拉至今仍存在着痛恨拉·伊尔皇家的人,等到这趟旅行结束、回到巴雷特洛斯时,情况会更加混乱。这是攸关你生命的问题,你得慎重行事。」

  「这一年以来,我已经想过很多次。没关系,我不会有问题的。」

  「你想要成为飞行员吧?那么,现在这个卡路儿·阿巴斯的名字,应该没什么让你不满的地方才对。」

  「不只是没有不满……我现在已是卡路儿·阿巴斯。我不打算成为卡尔·拉·伊尔,那是我已经舍弃的名字。」

  刘易斯搔了搔头,诧异地问:

  「你忍受十几次的审查会,终于证明自己是前第一王子,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不打算以这个名字自居,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卡路儿慎重地思考,接着回答:

  「我想要利用这个名字。」

  卡路儿直视着刘易斯回答。他的眼光相当锐利,连刘易斯都对第一王子与生倶来的威严感到些许敬畏。

  「利用?」

  卡路儿碧蓝色的眼睛展现绚烂的热度。

  「我想要利用卡尔·拉·伊尔的名字夺回妮娜·维恩特。」

  这句话的热度也传递给刘易斯。

  离开神圣雷瓦姆皇国之后,伊斯拉旋即越过大瀑布,再度由高处的海洋下降到低处的海洋。数天之后,我们看到新的陆地,亦即天上帝国。目前该国和雷瓦姆已经缔结同盟关系,然而在伊斯拉抵达的一八六一年,两国仍处于暂时停战的状态,因此伊斯拉无法获得航经该国上空的许可,必须大幅迂回,取道公海。当天上帝国的大地逐渐消失在伊斯拉后方时,尾部搭载螺旋桨的特殊战斗机编队从后方目送我们——这是称作「真电改」的机型,据说在中央海战争末期,曾与艾列斯V展开死斗。驾驶艾列斯V的雷瓦姆飞行员以怀旧的态度接近真电改,两国的飞行员在没有战争的蓝天中嬉戏。

  在此之后又是一片无艰的天空。

  夏季结束、秋季来临,海面上虽然偶尔出现孤单的岛影,但都是雷瓦姆人已经发现过的孤岛,因此没有特地降落去调查。

  在秋意渐深的十月中旬,我们遭遇疑似空族的飞行舰队。

  雷瓦姆舰队与伊斯拉朝着空族舰队发出代表航行权的旗帜信号,空族也回以「了解」的信号,双方没有交战便擦身而过。其后两个月当中,频繁出现大规模的空族舰队与飞行要塞,但都以同样的方式回避战斗。要是阿梅里亚外务长当初没有取得航行权,我们的旅程大概得在此结束。

  异变是在次年一八六二年的一月发生,伊斯拉开始出现原因不明的加速。

  伊斯拉平常是以每小时十二节的速度飞翔,这时却不知为何突然增速到十二·五节。

  虽然速度差异微小得身体无从察觉,但出现这种情况并非因为驱动装置故障,反而像是伊斯拉获得自己的意志。

  伊斯拉与雷瓦姆的地质学者、天文学者和物理学者讨论之后,原因依旧不明。伊斯拉的速度每天都以微小的程度逐渐加快,宛若接近目的地的旅人自然而然加快脚步般飞翔。在当时的伊斯拉,只有一个人有可能解开这个谜。

  ——摘自奈奈子·花崎《天空尽头的伊斯拉》

  「我拒绝。」

  「天空一族」的第二王子马纽斯·西德斯躺在兽皮地毯上,托着下巴翻阅巴雷特洛斯的通俗小说,连看也不看刘易斯便否决他的要求。马纽斯的眼神冷淡,嘴角带着嘲笑,兴致索然地浏览书页上的文字。这位天才王子已经完全学会巴雷特洛斯语,终日埋头阅读。刘易斯搔了搔下巴。

  「别这么说嘛。如果能得到您的协助,将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我不想。」

  「您对伊斯拉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我从来没有对环境满足过。不管是在这里或是在布雷阿迪斯,我永远都感到不满。」

  「那真是让我没辙呢。」

  「回去吧。」

  「仅凭我们的知识,无法掌握伊斯拉加速的原因,只能仰赖伟大的天空一族。希望您能够分享智慧给我们。」

  「我拒绝。」

  「王子,请问您知道伊斯拉加速的原因吗?」

  「知道。」

  「请务必告诉我们。」

  「不要。」

  「为什么?_

  「我不想。」

  刘易斯露出笑容。他告诉自己,对方只是十八岁的孩子,只要听从他任性的要求,王子或许会改变态度。

  「如果您有任何要求,我一定会努力达成。」

  「我要求你从我眼前消失。」

  「这我真是没辙。」

  「回去吧。」

  「别这么说,请您尽管提出任何不满与要求。」

  马纽斯阖上通俗小说,躺在地毯上将书丢向墙壁。他拄着一只手托住太阳穴,朝刘易斯露出冷笑。

  「你真固执!」

  「我希望王子能够享受伊斯拉的生活,以便促进彼此的理解。」

  「你要我享受这种生活?这一年以来,我已经见识到你们所谓的学术与文化,但每一样都拙劣且低俗。你们要进步到我们空族的洗炼程度,大概还要等两百年吧。」

  「是吗?」

  「如果想知道伊斯拉加速的原因,就想办法取悦我。不论是书籍、音乐或舞台表演都可以,如果你们原始文明的发明能够提供我由衷喜爱的东西,我就教你世界的秘密。」

  天才王子以轻薄的口吻提出难题。虽然这个条件很荒唐,但刘易斯明白,这名王子真的是打心底痛恨无聊。

  「好,知道了,我会凭自己微薄的力量来安排。」

  刘易斯承诺之后,次日立刻精挑细选从巴雷特洛斯、斋之国、贝拿雷斯三国带入伊斯拉的娱乐艺能,呈现在马纽斯面前。

  其中有获得国际评价的纯文学、巴雷特洛斯史上销售第一的畅销小说、经典的黑白电影、伊斯拉美女的舞蹈、演奏会、航空秀、特技飞行等等。然而,即使接受这些精心准备的款待,王子仍然臭着一张脸,兴致索然地面对展示在眼前的娱乐。他只阅读十页的纯文学便拿书页来擤鼻涕,仅读三十页的畅销小说便能说中接下来的发展;经典电影、舞蹈与演奏会进行中,他一直和女官聊天破坏气氛;表演航空秀时他完全没有仰望天空,而在搭乘空艇骑士团优秀飞行员的飞机展开特技飞行时,他则全程呼呼大睡。

  「没想到这些娱乐竟然完全没办法感动您。」

  刘易斯对马纽斯的冷漠态度束手无策,甚至感到有些佩服。至于马纽斯只是无趣地躺

  在地毯上,冷冷地说:「你们没办法取悦我。」

  刘易斯想尽所有娱乐仍无计可施,只好向外务长阿梅里亚求援。阿梅里亚沉思一阵子,以惯例的冰冷表情说:

  「伊斯拉不是存在着魔物吗?」

  「……魔物?」

  「我自己绝对不会再接近……不过如果是那个魔物,或许能虏获王子的心。」

  「有那种东西吗?」

  「……我有时候甚至还会梦见它。虽然我再也不打算接近它,它却出现在我的梦中,想要把我带走……」

  阿梅里亚露出罕见的恐惧表情。这位勇敢的外务长踏入敌军飞行要塞臝得偌大的战果,却显然相当畏惧这个魔物。

  刘易斯努力思考,让阿梅里亚如此害怕的魔物究竟是……

  「啊!」

  他拍了手掌,终于想到答案。

  「没错,伊斯拉存在着那个魔物!」

  刘易斯确信自己胜券在握,不禁握紧拳头。

  翌日,在马纽斯的宅邸。

  刘易斯露出得意的笑容,看着马纽斯盘腿坐在兽皮地毯上,好似着魔一般猛吃艾黎面。

  马纽斯一转眼便喝光汤汁,眼睛布满着血丝伸出碗。

  「再来一碗!」

  「这叫做加面。还有,请把汤留下来。」

  「吵死了,闭嘴!快点端另一碗给我!」

  「他这么说耶,主厨。」

  穿着制服和围裙的艾黎儿进入房间,臭着一张脸取过汤碗,毫无畏惧地指责他:

  「王子,加面的时候不可以把汤喝光!」

  这是她应付的第二个王子,因此态度相当熟练。

  「吵死了,小妞!快点把这个食物端来给我!」

  「你懂不懂说话的礼貌啊?像你这样根本没办法在街上生存!」

  「你才不懂说话的礼貌!我是马纽斯·西德斯,将来会继承统治天空的王权。」

  「唉,真讨厌!王子为什么都是这种人啊?」

  「你打算只让我报上名字吗?小妞!」

  「好啦好啦,我叫艾黎儿·阿巴斯,是乡下维修师傅的女儿。总之,你别把汤喝光。」

  艾黎儿嘀咕着回到厨房,端出另一碗艾黎面递给王子。马纽斯双手接过碗,犹如野兽般猛吃碗中的面。艾黎儿在他面前环抱着双手吩咐:

  「别喝汤!」

  「我没喝,只是啜飮而已!」

  「那还不是一样!」

  马纽斯不顾艾黎儿的怒吼,吃光面条并留下汤,接着得意地递出汤碗。

  「这样如何?快把你们说的『加面』拿出来!」

  「好。」

  艾黎儿立刻煮好面条装入碗中。马纽斯板着脸,丝毫没有停下筷子,夹起面条猛吃,吃完四球面之后总算喝干最后一滴的汤。他满足地抚摸着肚子。

  「真是美味。还不赖嘛,小妞。」

  「你都吃了四球面,还骄傲个什么劲?」

  「我愿意再吃你做的面。当我呼唤你的时候,就到这里替我做刚刚的料理,知道吗?」

  「提督,我很想揍这个人耶。」

  「别这样。王子,这道伊斯拉名菜您还喜欢吗?」

  「……哼。要是下次还要我吃,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品尝。」

  「那么条件应该达成了吧?」

  马纽斯用牙签戳着齿间,兴致索然地闭上眼睛。

  「我原本就只是在开玩笑。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未尝不能告诉你。不过要我立刻把知识传授给你,感觉很不愉快,先提出你们的研究成果吧。等我嘲笑过愚蠢的内容之后,再教导你们真理。」

  「……哦,这样啊。」

  「这算是助兴节目,小妞,你也一起听吧。为了犒赏你做出合格的料理,我让你也听听世界的奥秘。」

  艾黎儿呆呆看着马纽斯,刘易斯对她点头说:

  「王子似乎很中意呢,艾黎儿,你也一起听吧。」

  「呃……我听不懂太艰深的话题耶。」

  「没关系,这样反而能坦率地接受新知。」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艾黎儿直接坐在地毯上,平时态度傲慢的马纽斯露出有些高兴的表情。奇妙的三人组合以轻松的坐姿围成圆圈,开始谈话。

  刘易斯轻咳一下之后,首先开口。

  「关于这个星球的型态,我们的学者之间有各种说法,但目前还没有经过科学验证的学说,甚至连它是球体还是平面都不确定。根据一般的看法,我们认为天上的星球既然是球体,这颗星球也应该是球体……可是海上的船员都知道,海平线并不是弯曲的。过去曾有冒险队以海洋的尽头为目标踏上旅程,但不是逃回来便是一去不返。天空一族的妨碍,也是我们无法阐明世界实态的主要原因之一……」

  「这是我们的信念——天空属于我们王族。如果放弃天空的所有权,我们就会从王族沦落为流浪之民。」

  「很抱歉,话题似乎偏离了……因为这样的理由,除非发明出宇宙火箭,否则不可能以科学实证的方式阐明世界的实态。根据目前的技术,我们只能建立假说。在此我得先说明,接下来要说的是我个人的见解,和伊斯拉随行学者们的意见并不相同,希望王子能够谅解。」

  「这是借口吗?」

  「因为这个假说过分幼稚,可以说是纯粹的空想。」

  「没关系,我听了会大笑的,快说吧。艾黎儿,再过来一点。」

  「才不要。提督,快点告诉我~」

  「嗯……我用画图的方式说明吧。恕我画得拙劣……」

  刘易斯取出黑皮革手册,以钢笔在白色的纸页上画出这个世界的想象图。

  根据他的图,世界宛若半球体的台座。在盛满海水的碗型岩盘上,重迭着两层中、小圆盘。

  最上方的小圆盘中间喷着水,标示为「圣泉」。小圆盘与中圆盘之间的落差,以及中圆盘与支撑它的大圆盘之间的落差,则写着「大瀑布」。从大圆盘边缘溢出的海水落到星球外。

  艾黎儿的眼睛一亮。

  「睦,这是什么?好奇怪的形状!」

  「嗯,的确是很奇怪的形状。我是对照截至今日为止的旅途成果以及创世神话的记述,得出这样的结论。」

  「创世神话?就是有圣泉和石梯出现的那个……」

  「嗯,你记得其中的内容吗?」

  「呃,好像……」

  艾黎儿回忆起创世神话的记述。

  ◎ ◎ ◎

  起初有了语言,接着出现光,其后下了雨。

  雨水自空中落下七天七夜,直到第八天才抵达「石板」。

  雨水因石板承受自己而喜悦,连一日也未曾止歇地持续落下,石板上因此积满雨水并向外扩散。

  开始下雨后过了七万年,雨水终于溢出石板的边缘,掉落至黑暗的深渊。

  石板为永远坠落的雨水感到悲哀,向统治天空的唯一天神——圣阿尔迪斯坦祈祷:「圣阿尔迪斯坦,这样下去雨水未免太可怜了。我不在乎自己变得如何,请您救救雨水。」

  圣阿尔迪斯坦接受石板的请求,将之劈裂为两半,雨水累积在两块石板上,并再度向外扩散。

  雨水感受到喜悦,维持原来的气势继续落下。

  七万年后,雨水再度溢出,圣阿尔迪斯坦便再度劈开石板。

  十二万年后又发生同样的情形,圣阿尔迪斯坦正打算再度劈开石板,但第一块石板却流着眼泪说:

  「圣阿尔迪斯坦,您的慈悲与宽大击碎了我的心。我不再祈求更多的兄弟,今后我会设法让雨水永远停留在我身上,作为对您的祝福。」

  第一块石板实现它的誓言,创造出不让雨水落至深渊的机关,并将原本要掉落至深渊的雨水,从自身中央朝着天空喷上去。

  圣阿尔迪斯坦赞许石板,将这个防止雨水落下的机关称为「天空的尽头」,喷上天空的雨水则称为「圣泉」。

  石板的一部分亦被圣泉喷到上方,成为游走在空中的岛屿。

  这些岛屿当中,部分坠落至海中而着根于石板上,成为「陆地」。

  圣阿尔迪斯坦在「陆地」上创造人类,另外也创造动物作为人类的朋友。

  「我向你们承诺永恒的爱。你们要生儿育女、遍满地面,为了不让你们从天空的尽头溢出,也为了实践我的承诺,我会持续在天空生出新的岛屿,在你们的头顶飞翔。」

  圣阿尔迪斯坦依照约定,每四年便在圣泉生出空中之岛。

  空中之岛缓缓飞在人们的头顶,越过三座海洋,直到「天空的尽头」才回到石板。

  人类询问圣阿尔迪斯坦「天空的尽头」在何处。

  「我虽然知道事实,但我并不认为应该以言语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你们具有追求真相的能力。我决定在天空彼岸设置一颗不动的星球作为答案,有一天当你们遵守我的指导而成长,能够飞跃三座海洋时,就可以朝着这颗不动星前进。」

  圣阿尔迪斯坦说完,便创造出不动星艾堤卡,占据漆黑的天空一角。

  在那之后,其他星球都会移动,只有艾堤卡停留在一点静止不动,等候人类朝着自己飞来……

  ◎ ◎ ◎

  刘易斯继续说道:

  「圣阿尔迪斯坦为了接住雨水而分裂的三座海洋,正是指圆盘状的海面。第一层、第二层以及第三层,一共有三座海洋。为了接住从第一层小圆盘边缘溢出的水,因此便在它的下方做出另一层中圆盘。等到圣阿尔迪斯坦做出大圆盘之后,才接受『石板』的请愿停止创世。『石板』便是指支撑这座星球底部的巨大岩盘。」

  「……对了,越过圣泉之后,我们沿着大瀑布下降两次。这么说来,我们现在是在最

  下面第三层的海洋上吗?」

  「如果我的假说正确的话。至于天空的尽头,便是这个外缘部分。伊斯拉的速度之所以增快,或许与接近旅程的终点有关。若是伊斯拉继续航行便会脱离星球边缘,进入宇宙。」

  「这颗星球不会自转吗?」

  「不会。所有天体都是沿着星球周围运行,我们的地面是静止的,天空在我们周围移动。正如同创世神话所述,这是个天动的世界,只有这颗星球和艾堤卡静止不动。」

  「你的意思是,其他星球都在自转或公转,只有我们的星球是特别的?」

  「没错。你不觉得这张图很像某种东西吗?」

  艾黎儿盯着刘易斯所画的想象图,歪着头说:

  「像结婚蛋糕?」

  「嗯……只看上层的确有点像。不过,你看这下方是岩盘、上方是平面的居住空间,不是跟伊斯拉一模一样吗?」

  「喔,说的也对。」

  「这颗星球就是巨大的伊斯拉。它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圣阿尔迪斯坦创造的特殊构造……这应该是这颗星球的真实面貌。」

  刘易斯说完,观察着马纽斯的反应。

  马纽斯依旧面带嘲笑并闭着双眼。

  「如何?王子,您觉得这个说法好笑吗?」

  马纽斯躺在地毯上,张开眼睛看向刘易斯。

  「根本是小孩子的空想。」

  「真抱歉。」

  「你以为这种可笑的答案便是世界的奥秘吗?」

  「是的。」

  「你以为只有这颗星球是例外的构造,所有天体绕着这颗星球旋转,海水则由外缘流入宇宙空间……你是笨蛋吗?」

  「让您见笑了,我自己也对这个见解感到怀疑。」

  「好吧,让我把正确答案告诉你这个笨蛋。小妞,你去替我抢来刘易斯的笔记本和钢笔。」

  「为什么要那样做?直接向提督借不就好吗?」

  「没关系,艾黎儿,请你交给王子。」

  艾黎儿以无法释怀的表情接过刘易斯的笔记本与钢笔,转交给马纽斯。马纽斯依旧躺在地上,一脸无趣地在刘易斯的图上增添几笔,接着将笔记本还给艾黎儿。

  「你应该感到高兴,小妞。你是下层居民中第一个接触世界奥秘的人。」

  艾黎儿望着马纽斯修改过的图。

  ——在刘易斯所画的世界图外缘,矗立着巨大的「墙壁」。

  插图

  墙壁包围着整座世界,环绕大圆盘的外缘,隔绝宇宙空间与这颗星球的海面,彷佛是这颗星球的城墙。

  「这道墙壁才是你们所说的『天空的尽头』,亦即石板所做的『防止雨水落下的机关』。这里便是伊斯拉的终点。」

  「……天空的尽头……是城墙?」

  「正确地说,这是圣阿尔迪斯坦所创造的表象界线。它不是物理性的墙壁,而是次元与次元的界线,也是这个世界的物质终止的场所。」

  「这、这就是世界的奥秘?」

  艾黎儿连忙将笔记本还给刘易斯。刘易斯紧盯着王子所画的墙壁,若有所悟地不断点头。

  「果然如此……这样一来便能解释一切,譬如不论伊斯拉航行多远,黄道倾斜度都没有变化,季节转变和巴雷特洛斯也完全相同,另外还有远距离炮击时只有自转因子不纳入考虑的理由……」

  「我、我听不太懂耶,这些都有关连吗?」

  「在像其他天体那样自转公转的球面世界无法说明的现象,却能够在我们的世界中成立,理由正是因为只有这颗星球是没有自转公转的平面世界啊!宇宙以我们为中心旋转——这是多么单纯而优美的真理!」

  刘易斯难得兴奋地发表演说,似乎很高兴自己的假说当中有部分是正确的。他拉起艾

  黎儿的双手说:

  「太棒了,艾黎儿,多亏你的艾黎面,终于解开世界的奥秘!」

  「提、提督,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请冷静一点……」

  对照之下,马纽斯则显得相当冷淡,依旧托着脸颊说:

  「别只顾着高兴!既然知道创世神话记述的是世界的真理,那么,你们应该有更需要担心的事情吧?」

  刘易斯和艾黎儿听他冷冷地这么说,不禁讶异地面面相觑。

  「咦?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吗?」

  「根据创世神话,伊斯拉抵达天空的尽头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呃,应该是……」

  艾黎儿努力想要回忆起神话的内容却想不起来,刘易斯代替她回答:

  「会回归到石板……」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回归到石板……天空的尽头是表象的界线……物质终止的场所……也就是说……」刘易斯重复王子先前提到的词汇,不禁瞪大眼睛。

  「伊斯拉会毁灭!」

  马纽斯露出冷笑。

  「替我准备脱逃用的飞艇吧。艾黎儿,你要和我一起逃难。其他居民便留在伊斯拉,等着被吞入天空的尽头送命。我会开怀大笑地欣赏你们手牵着手踏入另一个世界。」

  同一天傍晚,卡路儿独自一人在夕阳下跑步。飞行训练结束后,他平常会搭巴士回宿舍,是,他现在想要早日得到能够承受四至五G负荷的强健身体。而且在跑步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却丧失的痛苦。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其他忍受痛苦的方法。

  薄暮的天空中,艾列斯V与拉嘎迪亚并排编队飞行。这是雷瓦姆空军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合同演习,编队行经圣特汝尔上空,消失在阿斯卑纳山地的后方,想必不久后会友

  好地降落在梅克留斯机场。

  卡路儿进入湖岸小径,沿着这条道路继续跑便会抵达宿舍。一月里的行道树已经枯萎,透过防风林吹来的风相当冰冷,湖面带着清澄的深蓝色。

  当他吐着白色的气息跑步时,他看到湖畔伫立着一名身穿雷瓦姆空军制服的青年。这名青年背对卡路儿,双手插在蓝灰色夹克的口袋里,远眺路纳·巴克突出锡克拉湖面的舰桥与舰首。从卡路儿的位置看去,由于西沉的太阳制造逆光的效果,因而只映照出青年的

  剪影。

  自从离开雷瓦姆以来,他曾数次看到雷瓦姆空军的士兵在伊斯拉观光,因此目前在伊斯拉看到雷瓦姆人并不稀奇。

  然而,卡路儿此刻却停下脚步。

  这个剪影给人的印象……和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非常相像。

  他所憧憬的那位飞行员,曾在两人初次见面的天空中不问代价地拯救完全陌生的自己。

  插图

  卡路儿的双脚开始发抖。

  那名青年察觉到有人,转头看向卡路儿。

  卡路儿在逆光中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但是某种无法言喻的气质——像是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之类的——和隔着座舱罩看到的那个人非常相像。

  他鼓起勇气呼唤对方。

  「……黑尾鸥……先生?」

  青年讶异地歪着头。由于圣阿尔迪斯坦的旨意,雷瓦姆语和巴雷特洛斯语只有方言程度的差异,因此对方应该能够理解黑尾鸥这个单字的意义。

  卡路儿的双脚不断顚抖,拚命地接着说道:

  「那、那个,我在圣泉的时候,多亏黑尾鸥先生救助……」

  他挺直背脊,直立不动地表达感谢。

  「当时多亏黑尾鸥先生,我受伤的妹妹才能得救。真的很感谢你!」

  黑尾鸥望着卡路儿一会儿,好似终于想起这件事,轻轻拍一下手。

  「我、我在那之后一直很憧憬黑尾鸥先生,所以……那个,只要一会儿就好,请你跟我说话!」

  卡路儿鼓起勇气提出要求。傍晚的风吹过,太阳沉入阿斯卑纳山地的后方,黑尾鸥以西方赤铜色的天空为背景,剪影的色调变得更深。

  黑尾鸥的剪影指着湖畔的草地。

  ——坐下吧?

  友善的语句传递给卡路儿。

  同一天晚上。

  在宿舍的食堂中,卡路儿红着脸,兴奋陶醉地对住宿生发表热烈的演说。

  「说真的,那场中央海战争的空战实在是太激烈了,光是听他描述就让我感到好心痛。黑尾鸥先生说,绝对不能发动战争,飞机也不应该用在战斗中……他一直强调,不分敌我,飞行员都只是单纯喜欢着这片天空。」

  莎朗和千春点头说:

  「没错……可是,像他那样的人必须在战斗中击落敌人,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黑尾鸥先生已经做出觉悟。他有很多朋友在战争中死去,自己也击落许多敌人,因此不能中途脱离,必须在天空飞翔到最后一刻,这才是对死者的饯别方式。他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而且又率直……我完全比不上他……」

  奈奈子边抄笔记边问:

  「他的飞机上为什么会有黑尾鸥的标志?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他说是好朋友要求他这么做的。他的朋友说,希望能一眼就认出他的飞机。」

  (sion:这个大概就是指犬村小六老师的另外一本《献给某飞行员的夜想曲》里面的千千石武夫吧,他是天空帝国的王牌驾驶员,其专用机上刻有猎犬,而如何和他(指千千石武夫)成为朋友,大概必须等到澄空翻译好才知道怎么回事……请喜欢犬村小六老师作品的人可以去支持一下)

  「可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如果是朋友,应该不需要标志便能认出他的飞机吧?」

  「嗯……黑尾鸥先生好像不太想详细谈论这件事。我问他是什么样的朋友,他只说『虽然没有交谈过,但总之是好朋友』……」

  「哇啊,这是什么意思?真令人好奇!我一定要去调查清楚!_

  奈奈子兴奋地写下笔记。

  接着,卡路儿告诉大家黑尾鸥教他的种种空战技巧,每一种都具有深奥的意义,是他在长久的战场体验中发明的高度战技。宪明和千春都凑向前方,紧盯着卡路儿以双手说明的动作。卡路儿几乎将他和黑尾鸥谈论的所有内容都转达给大家,共同分享知识。

  但是,只有一点他没有告诉大家。

  因为那是与飞机没有关连的秘密。

  卡路儿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黑尾鸥提起那些话。

  他只是无意识地察觉到,这个人一定会认真听他说话,并认真地回答他,因此便自然而然提起克莉亚的事。

  回想起来,这种情况挺奇怪的。这是他和黑尾鸥首次面对面谈天,两人的共通点只有驾驶飞机这件事,他为什么会将如此私密的事情告诉对方呢?

  不过,卡路儿的预期并没有错,黑尾鸥确实相当认真地听他诉说有关克莉亚的事。

  打从卡路儿在伊斯拉首度遇见克莉亚,两人一起骑自行车,那时他便很喜欢克莉亚……但是,她为了伊斯拉前往空族的国度。虽然已经过一年半,但是每当他想起克莉亚,就会受到痛苦与悲伤的煎熬,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无力,也替她感到担心与忧虑——卡路儿将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全都对黑尾鸥倾诉。

  黑尾鸥询问一、两个有关克莉亚的问题,主要是关于呼风能力以及卡路儿过去对她的憎恶。卡路儿老实告诉对方,自己曾经憎恨克莉亚,但是现在已经抛开那样的感情,因为他理解到像憎恶那样偏执的感情太过孤寂,完全没有生产性。

  他同时告诉黑尾鸥,他承诺过要去夺回她,克莉亚也回答她会等待卡路儿。

  黑尾鸥听完事情的始末后露出微笑。

  「对你来说,克莉亚比自己还重要。

  所以你才能抛弃憎恶。

  这是很棒的事情。」

  听到黑尾鸥这么说,卡路儿不禁想哭。他从黑尾鸥身上感觉到特别的共鸣,不禁猜想这个人一定也曾有过类似的体验。

  卡路儿虽然自知无礼,仍旧忍不住询问:

  「黑尾鸥先生,你也遇过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吗?」

  黑尾鸥露出爽朗的笑容。

  「有的,那是我从小最珍惜的人。

  我永远把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黑尾鸥的语调非常平静,话语中却带着深刻的感情。

  (sion:大概都知道这黑尾鸥先生是谁了吧,对,就是追忆中的男主角——狩乃查尔斯,在夜想曲中提过1年之后会以其他身份再次回到军队中,果然查尔斯是深深喜欢着璜娜)

  那是黑尾鸥与卡路儿两人之间的秘密对话。关于黑尾鸥对他敞开心胸说出来的话语,卡路儿发誓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食堂里依旧热烈地谈论有关黑尾鸥的话题,卡路儿与千春讨论着该如何实践黑尾鸥教授的空战技术。

  此时,艾黎儿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她面色苍白地冲入食堂,张开嘴巴却无法说出话,以颤抖的手倒了水一口气喝干。

  大家都知道艾黎儿从早上便去刘易斯提督家做艾黎面,现在看到她以非比寻常的模样跑回来,每个人都担忧地凑过来,接二连三地询问:

  「怎么回事,艾黎?」

  「在提督家发生什么事?」

  艾黎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抬起几乎快哭出来的脸说:

  「那个……我、我也不太清楚,可是事情不好了!」

  「什么事情?」

  艾黎儿扭曲着脸,告诉他们马纽斯所说的话。

  「到达天空的尽头后,伊斯拉就会毁灭!」住宿生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什么?」

  众人异口同声地大喊。

  伊斯拉逐渐增加速度。虽然仅凭感官无法察觉到这件事,但它的速度确实与日倶增,到了二月,即使停止驱动装置,航行速度仍旧超过十七节,连要操纵方向都有困难。圣特汝尔终日吹着强风。即使是透过防风林吹入的风,也开始对日常生活造成困扰。

  从这个时期开始,四人议会与雷瓦姆舰队司令官马科斯便频繁地召开会议。目前正逼近旅程目的地的可能性很高,没有人知道在天空的尽头会发生什么事,但空族的第二王子马纽斯·西德斯却不断要求伊斯拉提供逃生用的飞艇。到达天空的尽头后,伊斯拉就会毁灭——没有人能够确认王子所言是真是假。

  进入二月下旬,伊斯拉的速度终于超过二十节,风势增强许多,气温随时保持在冰点以下。每个人都感到寒冷,并对失去控制的伊斯拉感到恐惧。伊斯拉彷佛受到前方的「某物」吸引一般,凭着自己的意志不断加速。

  然后……

  圣暦一八六二年三月二日,凌晨两点二十分。

  「它」首先出现在东南方,座落于前往不动星艾堤卡的航线上。

  第一目击者是守在阿斯卑纳山地气象观测处的观测员。

  据说观测员一开始以为那是日出,但察觉到时间不对劲之后,这才理解那不是破晓的颜色而为之屏息。

  那是燃烧夜空底部的光谱。

  夜空的尽头摇曳着类似极光的东西,七彩光芒随着时间变得鲜艳,彷佛在引诱伊斯拉一般于前方摇曳。

  观测员连忙联络空艇骑士团,接到紧急通报的骑士团立刻派遣三架双座式战斗机拉嘎迪亚前往观测。

  飞行员看到前方天空下层燃起的光带也惊愕不已,但仍勇敢地飞向那道光芒。

  观测机越是接近,光芒的范围越发广阔,色彩也越发鲜艳。压制在东方天空低处的光芒随着距离缩短而朝左右扩散范围,宛若屹立于海平线的城墙一般,逐渐掩盖海洋的边缘。

  如果只论规模巨大到看不见两端这一点,其实和圣泉或大瀑布颇为相似,但是,眼前景象的异常之处在于它会发光。这幅景象并不是大量海水喷起或落下,而是天空本身散发出长度超越视野所及的横一字光芒,隔绝天空与海平线。

  观测飞行员的惊愕格外强烈,他们受到的冲击比发现大瀑布和圣泉时更加深刻。矗立于海平线后方的是七彩城墙——对于这幅景象代表的意义,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

  「……天空的尽头。」

  观测飞行员的喃喃自语,直接以电信传达到梅克留斯机场的航空指挥处。

  旅行结束的地点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

  同一天,全体岛民接收到避难劝告。

  约五千名居民离开伊斯拉,前往雷瓦姆舰队的运输船避难。

  提出请求的人也得以停留在原本的海域,不去接近「天空的尽头」。这是考虑到如果更接近「天空的尽头」便有可能无法返回。大约一千五百名居民因为「天空的尽头」过分异常的景象而感到恐惧,选择留在原处,等探索舰队安全归来再合流,共同踏上归途。

  剩余的三千五百人希望能够目击旅程的终点。这些人即使知道有可能无法返回,仍旧不愿意在接近终点时逃跑。

  我们这些住宿生全都选择留下来。

  从旅程开始已经过大约两年,剩余的伙伴们都怀着一致的想法。

  我们要替不在这里的大家见证「天空的尽头」。

  不论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都要以这双眼睛目睹最后一刻。

  为了承诺先前的约定……

  ——大家要一起在天空的尽头跳庆祝的舞蹈。

  由伊斯拉撤退到雷瓦姆运输船的过程是藉由飞艇逐次进行,总共花费两天的时间才使五千名居民撤退完毕。

  大家都怀着依依不舍的感情。在伊斯拉地表的回忆充满喜怒哀乐,此刻伊斯拉已经成为我们的第二故乡。

  我前往圣特汝尔的街道,向过去照顾我们的商店街人们打招呼,并拍下街道的样貌。

  接着我骑上自行车,到友人的墓前献花,并逛遍岛内拍下伊斯拉主要的景观。在拍摄的过程中,我逐渐无法按捺眼泪。虽然没有确切的依据,但我有预感自己和伊斯拉道别的时刻到了,我也感觉到眼前伊斯拉的景观在向我们道别。

  接着,我和其他住宿生一起前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申请搭乘阿尔康号的许可。这样一来,我们将不会和其他居民一起撤退到雷瓦姆的舰队上,而是在抵达「天空的尽头」那一天搭乘阿尔康号离开伊斯拉,并从极近的距离拍摄且观测天空尽头的景象。这是只有能够驾驶飞机的人获准参加的特别计划。

  补充说明这项计划的起因,是因为在撤退之际针对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保有的飞机该如何处置一事成了议题。

  当伊斯拉毁灭的时候,留在地表的飞机将与伊斯拉共存亡。然而,除了「马其那·迪欧」等不附水上起落架的单座式战斗机只能放弃之外,针对附水上起落架的双座式战斗机「拉嘎迪亚」与练习机「阿尔康号」,有人主张应该先让它们物尽其用之后再予以废弃。结果决定由自愿的飞行员在伊斯拉待到最后一刻,等到毁灭过程开始,再搭乘「拉嘎迪亚」和「阿尔康号」飞离伊斯拉,并观测、拍摄天空的尽头,接着降落在海面上,与雷瓦姆的探索舰队合流,让舰队接收飞行员(雷瓦姆的舰艇无法回收附水上起落架的战斗机,因此很遗憾伊斯拉所有飞机都必须在这里废弃)。这项计划的目的,是希望在极近距离得到的情报能够对今后的研究派上用场。

  所有住宿生都自愿参加这项计划。我们都知道,在没有弄清「天空的尽头」之真相前,这是赌上性命的挑战。卡路儿与艾黎儿、班哲明与莎朗、宪明与我将各自组成搭档,两人一组搭乘阿尔康号。只有千春希望能够独自搭乘,她的后座仅放了一枚圣堂座骑士十字勤章。

  摘自奈奈子·花崎《天空尽头的伊斯拉》

  ◎ ◎ ◎

  飞艇的舰影占据伊斯拉的蓝天。

  伊斯拉居民聚集到艾斯可里埃和梅克留斯两座机场,逐一登上雷瓦姆空军的飞艇,由伊斯拉起飞。「天空的尽头」已经上升,扩大到即使是居住在平地的伊斯拉居民都能以肉眼看到。笼罩在海平线上方的七彩光芒不断转移变化,营造出美丽中带着不祥的景象。到达那里之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看到这幅异象的所有人都这么想。不安转变为恐惧,撤退过程可说是相当骚乱。

  伊斯拉地表极度的静寂与天空的剧烈变化形成对比。圣特汝尔和锡克拉湖畔的人影都已消失,只剩下宛如废墟一般的静寂。

  只有一名少女走在湖畔。

  她穿着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夹克,对抗冰冷的逆风,双手抓着领口奋力走在湖畔小径上。她踏入防风林、越过杂草丛,最终抵达墓园。

  墓圜矗立着好几座由铁管组成的十字墓碑,这些是一年半前幸存的学生们亲手建造的墓碑。少女在一座座墓碑前献花,最后伫立在光男的墓碑前。

  「阿光。」

  千春对着墓碑呼唤,但只有风声予以回应。挂在铁管上的两枚圣堂座骑士十字勋章随风摇曳,那是她与光男协力完成接触与夜间雷击掩护任务而获颁的奖章。

  「我的勋章送给你。」

  千春把自己的勋章留在墓前,并将光男的勋章由墓碑取下。

  「我会把你的勋章交给合适的人。我的母亲来自斋之国,所以我也会说阿光的母国语言……嗯,你放心吧。」

  鲜红色的勋章上刻有光男·福原的名字。千春珍惜地握紧勋章,然后将勋章挂在自己胸前,拉起夹克的拉链。她蹲在原地,握住双手祈祷好一阵子,接着从蹲下的姿势抬头望向墓碑。

  「我有事要向你报告。」

  她吐出白色的气息。

  「我成为飞行员了。」

  她将缝在夹克右手臂上的老鹰徽章秀给墓碑看。

  「不久前刚举行结业测验,我合格了,卡路和宪明也都合格。我们现在是驾驶员,可以搭乘单座式战斗机。」

  一阵风温和地抚过千春的脸颊,她好似被搔痒般露出微笑。

  「莎朗和班班也通过通信员和侦查员的测验,所以一共有五个人当上飞行员。」

  出发时原本有四十八名飞行科学生,但最后留在飞行科、能够实现梦想的只有五人。

  「谢谢你,阿光。多亏有你,我才能成为飞行员。所以,我今后也会一直和你一起飞。」

  千春站起来,抱紧光男的墓碑。

  彼此挂在胸前的勋章碰在一起。

  「即使伊斯拉毁灭,我们也不会分开,仍会永远在一起。」

  这时吹起一阵风,让千春的头发随之飘扬。好似有看不见的指尖梳过她的头发,绑在一边的发丝不断飘动。

  「天空的尽头快要到了。」

  一年半前的夏天,光男射出照明弹之后所说的话在她耳边回荡。

  那天在夜空许下的承诺即将实现。

  「我走了,我会去看看天空的尽头。」

  千春微笑着说道。接着她将右脚退向后方,转身奔跑。

  她在强风中努力奔跑。

  她发誓不要哭泣,因此咬紧牙关,即使喘不过气仍旧继续向前奔跑。

  「天空的尽头」观测计划的参与人数,包括学生宿舍的五名新科飞行员在内,一共有三十名以上的正规飞行员自愿参加。虽然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危险任务,但是,这些飞行员都希望目送伊斯拉踏入最后的命运。他们聚集在艾斯可里埃机场,在集会处或跑道旁边各自等候起飞的时刻。

  虽然知道天空的尽头已经逼近,但是仅凭目测非常难以预测水平距离。正如同测量彩虹的水平距离一般,无法确切判别目标的所在位置。随着天空的尽头越来越近,光域的高度与密度也随之增加。如果马纽斯描述的世界型态为真,伊斯拉总有一天会抵达这颗星球的外缘,但是没有人知道那是在今天、明天、一周后或是一个月之后。

  「好壮观!这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艾黎儿站在艾斯可里埃机场的跑道上,入迷地眺望「天空的尽头」。一旁的卡路儿也以严肃的眼神远眺逼近的光墙。

  此刻,即使从伊斯拉的地表,也能够隔着建筑与地形起伏清楚地看到「天空的尽头」。范·维尔的街景在「天空的尽头」底部形成黑色的剪影。背景的天空由红色、蓝紫色、黄色、橘色、纯白色、浅桃色等各种带状色彩复杂地交错重迭在一起。这种景象和黎明或傍晚的天空都不同,呈现幽玄的样貌。

  「什么时候会到达那里呢?这样看好像就快到了。」

  艾黎儿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伊斯拉无言地继续朝着这趟旅程的终点加快脚步……

  这一天没有特别的动静。「天空的尽头」到了深夜会增加清晰度与范围,在天空的底部发光。虽然看似极光,但色彩的移转方式颇不自然。色彩的密度极高,彷佛具有黏度与质量。卡路儿等人观察着窗外诡异的色彩,在艾斯可里埃机场的等候室度过一晚。

  第二天与第三天也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居民都已撤退完毕,伊斯拉地表只剩下风声。

  「天空的尽头」越是接近,伊斯拉的速度越快,终于超过二十五节。如果没有防风林和建筑物遮掩,在这个速度下几乎不可能正常生活。岩盘底下的驱动装置虽然努力往反方向运转,却无法阻止伊斯拉前进。伊斯拉抗拒着驱动装置的力量,最终维持十七节的速度朝目的地飞翔。

  卡路儿等人住进机场的第四天傍晚,情况终于出现变化。

  作战将校奔进等候室,以急迫的表情宣读来自航空司令部的报告:

  「观测机失去联络!消失空域在伊斯拉东南七十五海里!天空的尽头在那里,所有人员即刻起飞!」

  聚集在室内的飞行员全都站起来。为了测量「天空的尽头」之水平距离而飞得过近的观测机被「天空的尽头」吞没,讽剌的是,这样的结果却得出伊斯拉与目标之间的真正距离。

  「快点,立刻起飞!不可以让观测机的牺牲白费!」

  将校大声怒吼,所有人急忙奔出等候室,跑向各自分配到的飞机。

  卡路儿和住宿生也和其他飞行员共同奔向跑道。

  「快点,艾黎!」

  「等等,事情太突然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啊!」

  莎朗、班哲明、宪明、奈奈子和千春跟在卡路儿后头冲出去。四架阿尔康号并排在跑道边缘等候住宿生,卡路儿看到阿尔康号后方的「天空的尽头」膨胀得几乎要压迫地表。

  「好夸张的天空……」

  此刻的天空宛若壮丽的七彩山脉,也像是如彩虹般闪耀的积乱云。光芒范围的顶点大概超过一万公尺,压制在伊斯拉东方,并映照着即将沉入西方的夕阳光芒,使整片天空都染上幻想的色彩。

  ——旅行的终点到了。

  卡路儿再度意识到这一点。

  待命中的拉嘎迪亚号一一转动螺旋桨,飞到伊斯拉的上空。留到最后的正规飞行员行动果然迅速,当卡路儿等人跑到阿尔康号时,已经有五架飞机飞到伊斯拉上空,将机首朝向「天空的尽头」飞去。

  「四架飞机都经过我的维修,放心吧!」

  在搭上阿尔康号之前,艾黎儿对其余伙伴们如此保证。艾黎儿已经取得正规维修员的资格,确定进入空艇骑士团。

  「谢啦!」

  「谢谢你,艾黎!」

  「我相信你!」

  众人在狂风中回应,各自登上飞机。

  在色彩鲜丽的天空底下,七人自然而然从驾驶座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留在这里的七人,各自心中都有不同的思念。

  「走吧!」

  卡路儿好似要抛开感伤,打起精神说。

  坐在前座的宪明、莎朗和千春挥手回应。

  卡路儿拉下飞行眼镜。

  「艾黎,准备好了吗?」

  「oK!我们去拍一大堆照片吧!」

  艾黎儿拿着相机坐在后座,透过传声管对话。卡路儿点燃氢电池槽,阿尔康号的螺旋桨发出隆隆声响。在已习惯驾驶马其那·迪欧的现在,这阵噪音让卡路儿感到相当怀念,脑中浮现驾驶阿尔康号和伙伴们共同飞在圣泉的回忆。

  卡路儿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天空的尽头」。

  ——浮士德。

  ——沃夫冈。

  ——光男。

  ——范·维尔班的大家。

  ——我终于来到这里。

  ——你们看,好壮观的天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重迭层层色彩的天空,正是这趟旅行的目的地。

  那是和大家约定的场所。

  「一起飞吧。」

  他低声说完便打开节流阀,其余三架阿尔康号也扬起尘土,飞上伊斯拉的上空。

  高度三千公尺。在遥远的下方,伊斯拉没有等待上空的阿尔康号,仍旧朝「天空的尽头」直线前进。

  卡路儿的飞机在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向左回旋,飞翔在前方带领由四架阿尔康号组成的编队。在挡风板前方,先出发的十一一架拉嘎迪亚机已经没入天空的七彩光芒中。

  阿尔康号行经范·维尔上空,沿着阿斯卑纳山地朝伊斯拉前端飞行,转眼之间就看到锡克拉湖。湖的前方是不断逼近的七彩光壁,根据他们得到的讯息,水平距离是四十五海里(约六十七·五公里)。以阿尔康号的速度,他们可在十几分钟内抵达。

  他们飞越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到达海上。

  眼前的海面映照着天空的颜色。原本应该染上暮色的海水,此刻却反射出在空中飞舞的凌乱色彩,呈现梦幻的景象。

  「卡路,到海上了,用海面测量距离!」

  「知道,交给我吧!」

  卡路儿作为四机编队的领队机,必须目测「天空的尽头」所在的位置。不过前方有正规飞行员搭乘的拉嘎迪亚战斗机先行,因此只要跟在后方至少应该是安全的。

  他们保持巡航的速度前进,后方的伊斯拉越来越远,「天空的尽头」之水平距离则不断缩短。前方的拉嘎迪亚战斗机不愧都是自愿来到这里,他们不畏次元的境界继续前进。

  直立在挡风板前方的七彩城墙几乎伸手可以触及,光的密度随着接近而越来越高,宛若获得物质的硬度。眼前色彩彷佛为了飞行员的接近而喜悦,转变得更加频繁,简直像在墙壁表面跳舞的彩虹。

  卡路儿握住操纵杆的手在冒汗。三千五百公尺下方的海上看不见异常状况,飞在前方的拉嘎迪亚也没有异样。

  但是……

  「啊!」

  卡路儿突然将操纵杆倒向左方,阿尔康号一边降下高度一边向左回旋,后续的三架飞

  机跟着回旋。

  「卡路,为什么停下来?_

  「你看那里的海!」

  卡路儿指着右斜前方,回答艾黎儿的问题。

  在他所指的方向,染成七彩的海洋朝天空溅起飞沫。

  「海水撞到天空的尽头了!」

  「拉嘎迪亚,小心!」

  在卡路儿朝前方飞行员呼喊的下一瞬间——

  只见飞翔在最前方的拉嘎迪亚转变为细小的微粒,接着第二、第三架飞机也没入隐形的光墙。这些飞机没有发出爆炸声,而是宛如沙雕风化一般崩解。

  后续的七架拉嘎迪亚战斗机急速回转避免步上后尘,逃回阿尔康号的方向。消失的飞机则没有返回的迹象。

  「他们被天空的尽头吞没了……」

  艾黎儿惊恐的声音从传声管传入卡路儿耳中。

  「不能继续前进,这里是极限!」

  卡路儿在距离领队机消失地点七千公尺处将螺旋桨水平放平,使阿尔康号静止停留在空中。

  「在这里等伊斯拉过来吧,我们得见证它最后的时刻。」

  「嗯……」

  后续三架飞机也仿照他们停下来,四架飞机组成菱形阵势飘浮。前座的宪明、莎朗、千春和卡路儿对彼此竖起大拇指,后座的奈奈子、班哲明和艾黎儿则埋头拍摄照片。他们如果能够平安返回巴雷特洛斯,这些照片一定会成为记录「天空的尽头」宝贵的数据。

  不久之后,伊斯拉终于追上来,巨大的岩石由底下的岩盘滚落海中,地表也扬起惊人的沙粒粉尘,在岛屿后方拖曳着数十道黄褐色的长尾巴。

  先前阿尔康号験过的要塞炮台哥利翁此刻从他们下方超前。伊斯拉全长一一十多公里的无人地表飞过一千五百公尺的下方,宛若凭着自己的意志踏上毁灭的道路。

  「别过去,伊斯拉……」

  艾黎儿用寂寞的声音喃喃自语,从座位探出上半身继续拍摄地表。充满回忆的场所缓缓经过遥远的下方,好似在对他们道别一般。随着震荡空域的沉重鸣动声响,伊斯拉不断撒落沙粒,岩盘和土块宛如黏土般从右岸与左岸的边缘开始剥落。两千公尺下方的海面承受来自天上的坠落物,溅起一阵阵水花。

  卡路儿眺望挡风板前方,忍不住发出呻吟:

  「哥利翁……」

  伊斯拉前方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正要被「天空的尽头」吞没。过去守在伊斯拉最前线、一再迎击空族的可靠要塞炮台,此刻已经被七色光芒掩盖,巨大炮身底下坚固的水泥台座像没有质量的沙子一般崩解。

  在崩坏的过程中,不仅没有听到爆炸声,甚至连破坏的声音都没有。

  哥利翁无声地消失在七彩光芒的内侧。

  「不要!不要消失,伊斯拉!」

  艾黎儿痛切的呼喊也无法阻止伊斯拉。伊斯拉宛若抵达安息之地的朝圣者,毫不停止脚步。「天空的尽头」则像在拥抱结束漫长旅程归来的孩子,色彩变化更加鲜明剧烈。

  时刻虽然是傍晚,但「天空的尽头」所在的东方天空从一万公尺的高度到海平线都在发光。在吞没伊斯拉的周围空域,光的变化格外激烈,彷佛伊斯拉是溶入水中的水彩原料,由此产生的色彩以接触点为中心向外扩散。当吞没伊斯拉的空域染成深紫色的瞬间,深紫的色彩便朝四面八方扩散,然后由红紫转变为蓝紫、深蓝、浅蓝,最终变为白色。自由奔放的色彩好似以漫无边际的一万公尺高墙作为画布一般挥舞画笔,也好似境界线另一端的伟大存在正透过毛玻璃向他们展示绘画。

  色彩呼唤着色彩,就如夏季夜晚的烟火。在「天空的尽头」对面,西方的天空持续放射夕阳的色彩,在梦幻的景象中增添深度。整片天空与海洋宛若各种色彩的舞蹈会场,由伊斯拉迸发的无限色彩压制着浩大辽阔的景观。

  卡路儿哑口无言,被笼罩四周的惊人色彩夺去灵魂。虽然他事先已有所觉悟,来到这里将会遇到前所未见的景象,但眼前的光景仍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不要!伊斯拉,拜托你,回来吧!」

  后座传来艾黎儿悲痛的声音。锡克拉湖正要被吞没,沉入湖中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被包围在七彩光芒中,战舰的轮廓正转变为细小的微粒子。

  「路纳!」

  这艘熟悉的战舰对卡路儿来说,是在圣泉空战中一同战斗的战友。此刻,这个战友在他眼前崩解。突出湖面的四十六公分主炮塔、生锈的舰桥、对空炮群、铁塔……它们以「天空的尽头」发出的光芒为背景形成剪影,解除分子的结合而瓦解。

  卡路儿的胸膛感到一阵炙热。

  透过路纳·巴克的巨影,卡路儿的脑中浮现和伙伴们共同为了伊斯拉而战的日子。大家赌上性命守护的伊斯拉,此刻在他眼前消失。

  「锡克拉湖……」

  原本清澈的湖水也映照着紫红色的光芒。在两年的旅途当中,这座湖泊充满他和伙伴们一同度过的种种回忆:他和克莉亚初次在这座湖畔相遇,并且一起乘着脚踏车奔驰在云间;远游训练结束后,众人曾在湖畔露营;痛苦的时候,他曾绕着湖畔小径跑好几圈;他还曾在湖岸和伊格纳修互殴。傍晚时分寂静的湖泊景色,曾经好几度疗愈他在严苛旅途中受伤的心灵。

  熟悉的湖面失去湖底的支撑向下坠落,水粒子凌乱反射着「天空的尽头」发出的光线,彷佛在向卡路儿道别一般,将数千万彩色的粒子传送到他眼中。

  卡路儿不禁感到鼻酸。

  但是,他连忙摇摇头,忍住悲伤。

  哭泣又有何用?他必须见证一切,这才是他身在此地的理由。

  「艾黎,我打算再前进一些。我想应该还有接近的余地……」

  「……嗯,我也想在更近的地方目送伊斯拉离开。」

  卡路儿驾驶阿尔康号前进,他现在已经充分掌握到伊斯拉崩解的位置,算准「天空的尽头」所在之处,并引领四机编队停在水平距离约一千公尺左右的地方。虽然前方还有几架更接近界线的拉嘎迪亚,不过卡路儿判断凭自己目前的技术不应该那么接近。另外三架阿尔康号也停在附近,众人怀着各自的思念目送伊斯拉离去。前方是气势惊人的高大光墙,目测高度超过一万公尺,必须拉长脖子才能看到七彩光墙的顶峰。光墙越是吞没伊斯拉,迸发出的色彩变化越发玄妙。

  毁灭的声音宛若丧钟般回荡在天空,伊斯拉发出「轰、轰」的沉重声响,迈入毁灭的天空。锡克拉湖已经有一半被吞没,建在湖畔的墓圜也消失在光芒中。那是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为了追悼死去的伙伴,哭泣着建造的铁管十字墓碑。卡路儿咬紧牙关,目送战友的坟墓溶入七彩当中。他反复在内心吶喊:「我绝对不会忘记……即使墓碑消失,我也不会忘记你们!」

  接下来经过他们下方的是学生宿舍。充满回忆的男生宿舍与女生宿舍两栋建筑拖曳着烟尘的尾巴,染上梦幻的色彩。建筑物的轮廓已经开始朝天空散布细小的光粒。

  卡路儿默默无言,双眼开始湿润。他擦了擦眼睛看着宿舍——他曾在那里和大家一起欢闹到深夜,笑过、哭过也生气过。虽然只住了短短两年,不过那里已经等同于自己的家,他对每一根柱子都充满感情。

  光芒无情地吞噬两栋建筑物,屋里的一切都被粉碎。卡路儿和艾黎儿的房间、第一次空战以来原封不动的光男和沃夫冈的房间……全都笼罩在紫色的光芒中,接着化作鲜红色的微粒子,成为新的水彩颜料溶入天空而崩解。

  「别哭。」

  卡路儿激励着自己,张大眼睛将一切景象映入眼帘。

  他没有哭泣的时间,必须见证最后一刻——这是抵达目的地的人、因许多人的牺牲而得以活下来的人所应承担的责任。

  阿斯卑纳山地开始崩解,接着圣特汝尔的街道也消失在光芒中。贡多拉船往来的运河、并排的典雅屋顶、清洁的石板……全都被飞舞在空中的数千万色彩包围,无声地粉碎为细小的粒子飞上光墙,在天空绘出新的画作。

  伊斯拉已经有一半被吞没。

  伊斯拉右岸的阿申达之门、凯格斯高中、接受飞行训练的艾斯可里埃机场以及左岸范·维尔的街道,全都溶为流纹状的一片黄绿色。

  ——我绝对不会忘记。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卡路儿朝着结束漫长旅程的伊斯拉这么说。

  启程的那一天,他觉得这是一趟该死的旅程。

  当时,他完全不在乎寻找天空尽头的目标。不论找到或没找到,他都不感兴趣。「伊斯拉计划」原本就只是以「寻找天空的尽头」为幌子,实际目的是要一并放逐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由于折衷派担心王政复古的可能性,因此连卡路儿都被流放到岛上,这让他怀着被世界抛弃的心情迎接出发的日子。

  那是十五岁的春天,他无法找到生命的价值,对于映入眼中的一切都投以讽剌与轻蔑,打定主意要保持放弃与顺从的心态。冷眼看待世界,是他对这个抛弃自己的世界所做的微小反抗。「即使出发,也不会抵达任何地方。我们被抛弃了。」他记得在启程那一天飞在启航典礼的天空时,曾对后座的艾黎儿这么说过。

  经过两年……

  此刻,他俯瞰着崩解的伊斯拉,心中涌起无尽的爱怜。即使明白自己是被流放到岛

  上,他也希望能继续搭乘伊斯拉,飞翔在未知的天空,永远朝着不动星航行在蔚蓝的天空与海洋之间——这个无法实现的梦想自他的意识深层涌出。他好不容易喜欢上伊斯拉,这时不禁憎恨起「天空的尽头」践踏自己的情感,强制执行这样的结束方式。这样一来,他简直像是为了尝到丧失的悲伤才喜欢上伊斯拉。

  ——不对。

  这时,从他的心底深处响起否定自己思考的声音。

  ——这世上没有不会改变的东西。

  ——在时间之流中,一切都会改变。

  ——在这当中总会有失去的东西。生命就是如此。

  ——但是……即使伊斯拉消失,这趟旅程仍旧不会白费。

  卡路儿点着头赞同心中的声音。

  他回想起至今的旅程。年幼的自己对人类、社会与生命的意义都失去信心,伊斯拉却教导他许多事情。

  他理解到并非每个人都凭自私自利行动,人类有时候会为了其他人舍弃自己的生命。他也知道从「憎恶」这种自私的情感,只会产生空虚与悲伤。只有包容他人、接受他人,才能产生无限的喜悦与自信。生命中虽然有许多痛苦的事,但是每次克服困难就会获得喜悦、更喜欢某个人,或者让自己有所成长。悲伤与痛苦都只是帮助自己成长的舞台装置,只要不被打败,便能得到许多好处。因此,现在他甚至能把过去那场革命也当成自己所需的试炼。

  多亏伊斯拉,让他更喜欢这个世界。

  他因此理解到生命的美好。

  所以,即使伊斯拉在这里消失,这趟旅程仍旧不会白费。

  受到伊斯拉孕育的心灵,便是伊斯拉给予他的礼物。

  经过两年的探索,他得到只属于自己、绝对不会消失的宝物。

  这趟旅程的目的不是寻找「天空的尽头」,而是寻找这项宝物。

  「谢谢你,伊斯拉。」

  卡路儿的脸颊上滑落一颗泪珠。

  如果只掉一颗眼泪,伊斯拉应该会原谅他的脆弱吧?

  接着,他勉强露出笑容。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哭丧着脸的怪异笑容,但反正只有伊斯拉在看,所以他不在乎。

  「谢谢你,伊斯拉,谢谢你!」

  伊斯拉卷起更激烈的粉尘,好似在朝飞行员挥手道别,阿斯卑纳山地喷起的蓝灰色沙砾接触「天空的尽头」,化作几千万的光粒子窜上一万公尺的光墙。要塞炮台哥伦德利纳、范·尔的街道,以及梅克留斯机场崩解之后,转眼间被分解为细微的沙尘,染上七彩的光芒。

  构成伊斯拉的种种物质变化为细小的光之花瓣,绽放于天际。

  伊斯拉的花瓣飞舞在空中,抹去一切。占据视野所有角落的天空、海洋以及光之城墙,都被埋没在伊斯拉绽放的花瓣当中。

  「天空的尽头」将伊斯拉变换为七彩光芒,高举到黄昏的天空,朝着天顶发射出千万颗光粒子。抬头仰望,可以看到好几道彩虹从光之城墙的顶端落下,由数十增加到数百,在阿尔康号周围乱舞。

  风吹过时,没有质量的彩虹彷佛也乘着风在空中奔驰,不断变化色彩。

  难以置信的光景呈现在卡路儿等人周围,扩散到海平线与苍穹彼端,甚至越过「天空的尽头」,通往无限的宇宙。

  在彩虹之舞的缝隙间,伊斯拉尾端的纳加斯山正在崩塌,整座伊斯拉即将完全被吞没于色彩中消失殆尽。

  只有彩虹四处绽放,其余的一切都消失在七彩光芒中。好几亿的色彩彼此重迭、连繋,朝着卡路儿微笑。

  卡路儿忽然想到第一次飞在圣泉上空时,克莉亚所说的话。

  『我只要成为够格的飞行员便很满足,这样我就可以和飞行科的所有同学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

  『真棒,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在天空的尽头跳庆祝的舞蹈。』

  当时他们不知道旅途前方等待着什么样的命运,彼此许下天真无邪的约定。

  在那之后发生种种事件,此刻七名飞行科学生总算抵达「天空的尽头」。

  ——不,大家都一起。

  他要和不在现场的所有人,一起飞翔在这片天空。

  卡路儿拿起传声管对艾黎儿说话。

  「艾黎,照片拍好了吗?」

  「……嗯,没问题。虽然因为景象太惊人,我的手有点发抖,不过我还是拍下很多张照片。」

  「我可以稍微依照自己的心愿飞行吗?」

  「啊?」

  「我和克莉亚约定,要在天空的尽头一起跳舞。而且,我也想飞给伊斯拉看……」

  「……会摇晃得很厉害吗?那我得系好安全带才行。」

  「嗯,对不起。」

  「没关系。菜鸟飞行员先生,我好久没坐在你的后座了,让我看看你进步多少吧。」

  艾黎儿露出狡黠的笑容说道。

  卡路儿转了转脖子放松肩膀的力气,然后注视着崩解的伊斯拉。

  「看着吧,伊斯拉。」

  他打开节流阀。

  阿尔康号的旋转翼隆隆作响。

  卡路儿突破无限的色彩上升。

  挡风板上滑过雨点般的光粒子。

  阿尔康号撕裂数千道彩虹飞翔,到达一定的高度之后急速翻转,旋转机身由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一口气俯冲。

  艾黎儿发出悲鸣。这是在练习机时代没有经验过的空战飞行,天空与海洋在艾黎儿头上以惊人的气势交错。卡路儿尽情地冲破色彩,直到几乎擦过海面的高度才拉起操纵杆,抬起机首重新飞上天空。

  他一边上升一边转向后方问:

  「艾黎,不要紧吗?如果不行就跟我说一声。」

  「还、还好……只要努力撑一下,应该没事吧。」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你要是没办法忍受便拍一下我的肩膀。」

  「……接下来?」

  「哈哈,宪明和千舂跟上来了。」

  卡路儿转向后方说。

  成为正规驾驶员的宪明和千春察觉到卡路儿的意图,也跟在后方飞翔。他们以笑脸朝着卡路儿挥手,邀他一起共舞。莎朗自知自己的技术跟不上他们,因此相隔一段距离拍摄三架飞机的模样。

  「嗯,我们来跳舞吧。」

  卡路儿、宪明和千春以熟练的动作组成三机编队,一起奔上天空。卡路儿带领着编

  队,跟随在左右的两架飞机也完美地配合他。

  卷入旋转翼的光粒子以更加无秩序的轨道飞溅开来,色彩与色彩间的缝隙被云层的水蒸气填满,和从西方天空射入的鲜红夕照融合在一起。「天空的尽头」则将这个颜色化作更鲜艳的七彩,投射到天顶。在飞散的色彩中,飞机航过的轨迹卷起螺旋状的漩涡,沿着「天空的尽头」边缘上升,接着三架飞机同时急转弯,毫无休止地跟随着彼此的尾巴急速回旋,再以同样的动作抬起机首翻筋斗,然后,在到达筋斗的顶点时转为水平飞行,接着再次上升翻筋斗。不断重迭的飞行轨迹,正是歌咏祝福的天空之舞。

  年轻的飞行员将先前辛苦训练的成果全数呈现在这片天空中。柔软又有秩序的三条直线与曲线,宛若绢丝般流畅地纺织出天空的壁毯。

  卡路儿奔驰在七彩的天空中,斜眼瞥向伊斯拉。

  在眩目的光芒中,伊斯拉已经不见踪影。

  只有数千万道彩虹飞舞在空中。

  伊斯拉已经成为这些彩虹的一部分。

  卡路儿原本压抑的泪水滑落。

  他朝着狂风与剧烈变化的色彩,将爱慕之情转化为语言:

  「再见,伊斯拉。再见。」

  七彩之风接受他的道别,吹向天空的彼端。

  「我不会忘记,绝对不会忘记。谢谢你,伊斯拉。再见。」

  他将惜别之舞献给消失踪影的伊斯拉。

  弥漫整座天空与海洋的色彩中,浮现不在现场的伙伴们。

  浮士德、光男、沃夫冈以及范·维尔班的学生们驾驶着阿尔康号,和卡路儿一起飞

  舞。

  大家都面带笑容,惬意地乘着自由之翼飞翔在天际。

  卡路儿的脸颊上洒着不断滴落的泪珠,但仍泛起笑容。「大家一起飞吧。」

  这时,艾黎儿的声音从传声管传来:

  「大家都在飞!」

  她的声音中带着啜泣,卡路儿点点头。

  「大家都在一起飞。」

  「嗯,大家都在一起。」

  卡路儿擦了擦眼睛,眺望着「天空的尽头」与伙伴们。他要履行先前的承诺。

  「来跳舞吧。」

  他推倒操纵杆,踩下踏板。

  阿尔康号发出格外高亢的咆哮,旋转翼的嗡嗡声劈裂天空。

  「来跳一支庆祝的舞蹈!」

  少年少女的翅膀翻转在千万色彩当中。

  一阵风吹过。翅膀乘着风,以伊斯拉为源头的色彩则奔驰在海洋与天际。

  所有感情都化为飞翔,每一双翅膀都随心所欲地起舞。无限的色调包裹着阿尔康号编队,不停地转变色彩。

  旅途的艰苦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天空的尽头」散发的色彩将一切辛酸都冲刷干净,只剩下自由舞蹈的翅膀。

  同一天,降落在水面的拉嘎迪亚与阿尔康号飞行员获得运输船接收,探索舰队的要人则改搭雷瓦姆的正规空母「嘎那德尔」。举办小型宴会后,长官们针对今后的探索旅程进行讨论。

  讨论内容包括失去住处的伊斯拉居民该如何在运输船正常生活。关于水和粮食,在回到雷瓦姆皇国之前必须进行一定程度的节约,不过这不是攸关生死的严重问题。从这里回到雷瓦姆的归程估计和来时相同,大约八个月。虽然必须忍耐不便,但因为只是沿着来时路返回,因此没有太大的不安。

  翌日在嘎那德尔的上甲板,众人远眺着「天空的尽头」举办小规模的纪念仪式。航海长刘易斯对共同旅行到这里的所有居民和船员表达感谢与祝福之意:「这趟航行一定会永远受人传颂,我们将成为历史的见证人凯旋回国。」他表达过这样的旨趣之后,开始为伊斯拉与亡者默祷。爱尔巴斯特发射空炮,聚集在运输船甲板上的所有人都缅怀着旅途中丧生的人们以及消失的伊斯拉。

  长久的默祷结束之后,刘易斯透过麦克风,朝所有船只呼喊:

  「旅行目的达成了,回到我们的故乡吧!」

  在场所有人的欢呼声回荡在「天空的尽头」高处,每一艘船都发出盛赞刘易斯的欢呼、对圣阿尔迪斯坦的感谢,以及对于不在此地的人们之呼唤。

  卡路儿在运输船的甲板上听着刘易斯的演说,心中涌起强烈的感慨。他再度确认自己已经抵达目的地,回头望向西方的天空。

  ——接下来只剩下回去的旅程。

  他将回到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故乡维拉斯加斯的街上。

  回到怀念的老家——阿巴斯家。

  米海儿、诺儿、曼妞儿……虽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他们都是无可取代的家人,等候着他返家。

  今后必须沿着来时的路途回去,这趟归程大概又得花上将近两年的时间。虽然漫长的旅程令人难耐,但是有雷瓦姆的协助,再加上少了空族的威胁,因此生还并非不可能的事。只要耗费时间,一定能够返回家乡。

  回到巴雷特洛斯之后,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回去吧。」

  卡路儿将「天空的尽头」深深刻印在脑海之后,喃喃说出内心的决定「回到父亲和姐姐们所在的地方。」

  他的心思已经朝向遥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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