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还忘的记忆,在内心深处争先恐后地苏醒。
『结束之刻便是开始之时——』
脑中忽然闪过这句话,珠纪不禁倒抽一口气。
——刚才那是什么……?还有,这里是哪里?
『被封住了吗?』
在一片绯红的世界里。无声之声轻轻在脑海中响起。
眼前有个人影,可是朦朦胧胧地看不到脸。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男子悲恸地如此说道,仿佛世上最悲哀之事莫此为甚。
这次的梦好像比平常更加鲜明了。不过仍然没有真实感,跳脱不出一种像是在看电影的感觉。
她很想问那个人是谁,但喉咙却完全无法发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赔罪才好。』
在脑海,不属于珠纪的感情澎湃汹涌。
——我知道这句话,还有这个地方、这个人……
明明答案就快呼之欲出了,偏偏那最后一扇毛玻璃却打不开,即使想透过雾雾的玻璃瞧个究竟却始终无法加愿。
『我应该怎么办……?』
听见他满是苦涩的声音,连珠纪都不禁悲从中来。
『别这样。』
嘴巴自动开口了。
『你别这么难过,千万不要责怪自己,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胸口难过得像快裂开了,可是也有一种想紧紧抱住对方的思念之情。
『对不起,我……心里只想着报仇,居然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那么危险的东西,为什么我要把它解放呢……。
——他说的……是指鬼斩丸?
珠纪的记忆之盒稍稍地掀开了盖子,里面有各种感情在蠢蠢欲动。
悲伤、痛苦、疼痛、憧憬、哀怜、亲密、衷心的期望、对死亡的恐惧。
还有憎恨男子的心情——以及,比之更加强烈的、深爱着男子的心。
珠纪瞬间忆起了一切,不仅是关于自己的事,也包括了那名男子。
『那是我的决定,是我想要实现你的愿望才……』
——是的,因为我对你……
她为了这名男子做出了可怕的事,那是无可挽救的错事。
结果却害男子如此伤痛欲绝,真是作梦也没想到。
『你一定活得很辛苦吧?我也一样。』
男子的泪珠潸然滴落。
『唉……但愿……但愿你的罪能够得到原谅……』
珠纪百感交集地望向男子,可惜仍看不清楚他的脸。
『愿你的心总有一天能获得平静,我……』
忽然一阵强风刮过,盖掉了珠纪的话语。
——不行,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珠纪使劲动了动嘴唇试着讲话,却连声音部发不出来。
——等一下,求求你,再等一下!只要一句话就好,再让我讲一句……!
然而意识再度跌落到漆黑的世界里,一片完全黑暗的世界。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
至此,所有的意识就突然中断了。
珠纪猛然坐起身子,只见尾先狐正担忧地看着她。
「咪——!」
「……小狐,早呀!」
小狐灵巧地跳到珠纪肩上,舔舐着珠纪的脸颊。
「呃,咦?……这是……」
一粒水珠滴落在棉被上,抹抹眼角,才发觉已是一片濡湿。
「我怎么哭了?……真奇怪。」珠纪擦了擦眼睛,用两手把小狐举高高。
「咪——」尾先狐像是在喊着「放开啦」似地踢着后脚,两条尾巴也不停地乱晃。
那副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害珠纪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不过一股忧郁感突然袭上心头,于是珠纪便把尾先狐放开。
「抱歉这样欺负你,对不起唷,小狐。」
这次的梦醒后,残留在记忆里的内容比平常清晰许多。
虽然细节已经差不多忘光了,但她仍然清楚记得那片绯红的景象,以及那个男子。
这种情形还是头一遭。
(那个人竟然哭成那样……)
一想起梦中的那名男子,胸口就莫名一阵苦闷。
「拓磨……不晓得他怎样了……」
这句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同样的事情,珠纪从昨晚就不知想过几回、念过几次,多到都数不清了。
到目前为止,记忆中的拓磨总是板着一张臭脸,背对着自己趴在教室书桌上睡觉。
但从昨天开始,珠纪回想起来的,却变成他在河边的悲伤表情。
每当想起那张沉痛哀伤的脸庞,珠纪就难过得想哭。
(拓磨,你现在怎么样了呢?)
珠纪望着窗外的天空对拓磨轻声说道:
(拓磨,外婆讲的那些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唷!你不会变成怪物的。你的心地那么好,虽然又呆又笨。但却是我重要的……)
这些话,为什么当初忘了对他说呢?
纵然讲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我真应该要告诉他的。
(他一直都在帮我,为什么我连这些话也没能对他说呢?我实在是……太没用了……)
本来这时候必须把棉被叠好,开始做『视力训练』的,明知应当如此,珠纪却几乎不想动。
忽然,走廊外传来一阵慌乱的声响。
「所以说,珠纪小姐的身体不舒服……」
打断美鹤说话的是——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美鹤。让开。」
(不会吧!是……拓磨?)
「您怎么会这么认为呢?……请等一下,鬼崎大哥。」
声音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纸门猛然被拉开,拓磨与美鹤随即出现在眼前。
「拓……」
珠纪颤抖着双唇,就在呼唤声正要脱口而出的瞬间……
拓磨的视线掠过珠纪,在房间内游走不定,似乎看不到珠纪的身影。
「拓磨?」
她试着呼唤他的名字,但拓磨却对珠纪完全视而不见。
「你们把珠纪藏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我好歹也是守护者,神社或这间房子哪里设了结界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你们干嘛连珠纪的房间都要设结界?这样根本不是保护她,而是要关她。」
听了拓磨的这番话,珠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外婆似乎在珠纪的房里施下结界,把她关在里头与外界隔绝,无论是身影或者声音……
「珠纪,你在吧?为什么不出声?现在这种状况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珠纪无法回答.
(不可以呀!拓磨,和我扯上关系的话,你就会变得不再是自己,所以快点回去吧!)
她知道拓磨正盯着房里的任何风吹草动,其实他应该看不到也听不见,但珠纪仍然全身僵硬,紧紧地捣住自己的嘴。
「……请您回去吧!鬼崎大哥。」
被美鹤下逐客令的拓磨猛然转身走出房间。
「打扰您了,珠纪小姐。」
接着美鹤轻轻拉上纸门,随后两人的脚步声相继远去,当再也听不到脚步声以后,珠纪才把憋住许久的气呼出来,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珠纪仰望着天花板,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你以为我已经走了吗?」
突然从纸门的另一头传来轻叹,她吓得身体一颤。
「……我只想问你,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开口说话的,是粗鲁而不失温柔的声音。
珠纪拼命忍着,只求自己不发出声音回答。
「……珠纪,开门吧!你真的在里面对不对?我是你的守护者,陪在你身边就是我的职责,如果你担心昨天的事——」
「住口。」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话,朝发声方向一看。竟然是外婆,她就在珠纪身旁冷冷瞧着纸门。
(外婆……!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自己应该也发觉了吧!你继承了鬼的血脉,如果鬼之血没有觉醒,我还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别再说了,外婆!不要对拓磨讲那么残忍的事。)
虽然珠纪心里想这样说,但却说不出口。
只要和珠纪在一起,只要守护着珠纪,拓磨体内的鬼之血就会觉醒,这就是事实。
「但既然鬼之血已经醒了,那么让你待在珠纪身边就太危险了。」
(不会的,不会的,拓磨一点都不危险!)
「……珠纪。」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听到拓磨轻唤自己的名字:心口怦然一震。
「我……已经是累赘了吗?」
声音听起来又细又弱,很难想像那是拓磨的声音。
(怎么会呢?拓磨,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也想陪着你呀!)
珠纪实在很想对他这样讲,可是外婆的话语立刻掠过脑中。
『珠纪,你正在唤醒拓磨心里的某个东西。』
这句话把珠纪完全绑死了。
只要和自己在一起,拓磨就会失去人类的心,然后变成鬼——这就是外婆的意思。
「……珠纪,你也是这么认为吗?」
珠纪紧紧掐着手心。指甲深陷到肉里面,即使很痛,但现在也没空管它了。
外婆看着珠纪缓缓点了点头,似乎是说:
你的声音现在大家已经听得见了。
珠纪深深地呼吸,然后从喉咙挤出嗓音。
「……你走吧!」
嘴里说出来的声音十分低沉。
(你不要定!)
同时,真正的心声在脑海里不断地奔腾。
她感觉得出来拓磨倒抽了一口气。
「你回去吧!我已经不需要你了,所以你……别再来缠我了。」
(求你不要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拓磨……!)
为了隐瞒真正的心意,珠纪接二连三地说出拒绝的言语。
每说一次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全身就感到一股像被撕裂般的剧痛。
「……回去吧!请你回去。」
(求求你不要走,拓磨……)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
经过这漫长又沉重、彷佛是永恒的一瞬间——怱然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哎呀?你是守护者的那个……」
(……芦屋先生?)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发生什么事了?有心事的话可以找我聊聊喔!」
「罗唆!别碰我!」
啪的一声,传出像是把手甩开的轻脆声响,随后就听到脚步声离开走廊。
(拓磨走了……拓磨、拓磨、拓磨……!)
珠纪痴痴地看着纸门,彷佛想努力看到门的另一端。
「嗯,这样就好。」
外婆注视着珠纪,满意地点点头。
「嗨,你好啊。」
纸门唰地打开,芦屋的脸立刻出现在眼前,一看到他那种轻浮的笑容,珠纪的情绪当场崩溃。
「出去!滚出去!你们通通给我出去!」
珠纪大喊大叫,于是外婆便带着芦屋离去了,房间终于恢复平静。
「……那不是真的,拓磨,我说要你走,那都不是真的,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可是,能回应珠纪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好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相信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能奋斗到最后……」
我从今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拓磨了吧?
(我辜负了拓磨,而且还伤透了他的心……)
明明是自己选择的决定,但胸口就是疼得不得了。
此时此刻,甚至悔恨到死了也不足惜。
灰暗的心情扩散到全身,连思考都没有办法。
简直就像是沉到泥沼底下。
(好痛苦……不过如果就这样不必再去想,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知为何,珠纪整个人觉得好佣懒:身体也在发热,热到完全不听使唤。
她瘫倒在棉被上仰望着天花板发呆,不知看了多久……
◆
「……那么就在最近了?」珠纪因为远方传来的说话声逐渐恢复意识。
脑袋好像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仔细想想昨晚哭到天亮,一直到早上才稍微睡了一会儿,而且还梦到平常的那个梦,根本也不算是熟睡。
「……嗯,确定要做的话,就要在最近实行。」
声音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脑子里响起。
说话的人是外婆和芦屋。
(这也是……玉依的力量吗?)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说准备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和本来的做法不同。重点只在于有没有那个资格。」
(……准备?什么意思?)
朦胧之间,疑问在珠纪的脑海里浮现。
不过,她的心还处在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己,实在没办法好好思考。
「咪。」
忽然,尾先狐像是在呼唤珠纪似地叫了一声,并且用前脚碰了碰纸门。
「你想跟我说,现在可以出去了是吗?」
尾先狐点点头,又轻轻叫了一声。
「……可是小狐,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珠纪喃喃地说道,想再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卡嗤!
「痛!」
尾先狐一口咬在珠纪的指尖上。
「小狐……」
尾先狐看起来已经咬得很轻了,但指尖仍然冒出一粒小血珠。
「很痛耶,小狐。」
尾先狐垂着耳朵和尾巴,像是在说『对不起』般地望向珠纪。
即使如此,它仍然不打算放弃催促珠纪逃出去。
这次它咬住珠纪的袖子,使劲地朝纸门的方向拉扯。
「小狐,抱歉,我全身无力不想动了。」
可是,珠纪突然想起拓磨曾说过的话。
『不要老讲「以后会变成怎样」,应该说「以后要做什么」吧!』
坚毅的声音,如同当头棒喝敲了一下珠纪的后脑。
简直就和平常被拓磨敲头时一样。
『先行动再思考才像是你的作风。』
『所以……来!站起来!』他彷佛在这样说着。
珠纪看着拼命拉扯的尾先狐,忍不住噗嗤一笑。
「嗯,没错,小狐,我果然还是要再努力看看——拓磨,你的坚强就先借我一点点吧!」
珠纪从棉被里爬起来,折好棉被塞进橱柜里,然后迅速换衣服,开始整理仪容。今天虽然不用上学,但她心念一转,仍然挑了制服。
「准备完毕!我们走吧!小狐。」
珠纪一边回头对尾先狐说道,一边伸手去开纸门——
「好痛!」
静电般的一声啪滋响,把珠纪的手指从门把弹开。
珠纪凝视着纸门。
「有结界吗?……还真是不能大意呢!」
聿好感觉不是很强的结界。
「每天训练的成果今天就要展现出来了——对吧?小狐。」
「咪——!」
「好,我要加油!」
这个结界很脆弱,冷静观察的话总会有办法的。珠纪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她对着纸门伸出手,集中精神。
珠纪在切换五感当中,渐渐地感受到一道像是薄壁的东西隐约就在面前。
(平常都只到这个阶段就停住了……)
珠纪再继续往前一步试探,于是五感又往前进,在看不见的墙壁上有一种奇妙的波长,她让自己的意识和它同调,它竟然和五感重叠在一起,简直就像结界和自己的意识完全融为一体了。
(——好像很顺利的样子。)
珠纪知道快成功了,而且玉依的血也悄悄地把方法告诉了她。
(都到了这种时候,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如果玉依的力量能让我离开,那我就要不客气地用了!)
结界要怎样才能破?珠纪拼命思考。
答案豁然浮现出来——只要把同调的意识错开就好。
于是珠纪把自己的意识集中,开始移动意识。
霹哩霹哩,脑中感觉有电流窜了进来。
很痛很难受,但她不理会,照样继续挪动。
「……一定要成功!」
结界啪啦进出一道细小的裂痕,接着便从那个缺口崩溃了。
「……消失了。」
战战兢兢地轻轻摸了一下纸门,已经没有刚才那种被电到的感觉。
纸门毫无抵抗地打开,珠纪也忍不住展露笑容。
「……不错嘛!原来我也满厉害的。」
(我要到外面去,然后找出真相!)
珠纪振作起精神。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成功,对珠纪来说却是非常大的进步。
「……拓磨,我会好好加油的!」
我一定要找出真相,无论是神隐的事——还是重要的……关于那个梦的始末。
(那个梦八成和鬼斩丸有关,是我最古老的记忆……)
珠纪相信绝对是这样。
(如果要查出真相的话……)
玉依之血长久以来一直都在管理鬼斩丸。
那么只要调查一切元凶的鬼斩丸,或许能发现什么。
「我们走,小狐!」
「咪——!」
珠纪和尾先狐一起朝内院奔去。
早上在梦里见到的景象,现在还历历在目。
缤纷而落的点点朱红——
那个男子为什么哭了?
他究竟是谁?
到底发生什么事,才会让珠纪和他走向那条末路?
种种的疑问让珠纪始终无法忘怀。
不久后,她来到虽有日晒、却令人感到阴暗的内院当中。
宽广的祭坛中央,放置着贴上好几层符纸封印的刀。
符纸残破,墨渍斑斑,可见其历史之悠久。
一看到它的瞬间,珠纪立即心跳加速,全身开始发热。
这把刀的力量,足以让世界毁灭好几百次——
而它现在正横放在珠纪眼前沉睡。
漂散的诡异感仿佛在宣示着,自己并非属于人世间的物品珠纪屏住呼吸,登时犹豫了。
这把刀的力量都能造成世界末日了,像自己这种普通人靠过去不要紧吗?可是现在的珠纪没时间了。解开结界逃来这里的事,说不定已经被发现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我只是做该做的事而已!)
「……不,是非做不可!」
珠纪咬紧下唇,一步又一步地定近那把刀。
她缓缓伸出手,在碰到它的瞬间——
明明没有风,但珠纪的长发却怱地朝天花板飘扬而起。
接着,整个人都被言语和画面的洪流吞没了。
「……呜!」
简直就像真的被洪水淹没了一样。
不知是什么东西,如波似浪地涌进珠纪脑中。
那是和封印有关的无数人们的记忆。
被绳子绑缚而失去自由,哭喊尖叫的人们。
以及一个诡异、不晓得为何的仪式。
地上有个大洞,活着的人们被埋在里面,渐渐地淹没消失了。
那些人的名字,都记录在那本『供奉仪式之书』里。
这就是和仓库书中的内容所连结起来的事实——也就是『神隐』的真相。
『鬼斩丸之封印已弱,一人,愿来生有幸,如斯,藉血之力固其护界。』
事实上——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神隐』这回事。
那些人之所以失踪,并不是被神灵藏起来。
而是被人藏起来——当作封印鬼斩丸的活祭品。
封印鬼斩丸的时候,为了强化玉依姬的力量而杀人——这就是供奉的仪式真相。
执行仪式的人们当中,有几个人是珠纪见过的。以前守护五家和Logos大战惨败之后,就是这些村人帮忙把他们抬回去的——另外……
如跑马灯一闪而过的人名,以及在仓库找到的『供奉仪式之书』里的名字,倏然在脑海里合为一致,简直就像贴着照片的点名簿一样。
当中赫然出现数人的姓名,那是拓磨曾经调查过、请假没去上课的学生——
这一惊吓得她全身起鸡皮疙瘩,脑中一阵乱鸣、呆立当场。
(这个村子居然在暗地里干这种勾当……骗人的吧?不可能吧!太没人性了……)
珠纪的意识被浊流吞没了。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分辨不出前后左右。
只感觉到完全的漆黑。
突然,保存在鬼斩丸里的其他记忆流入珠纪的脑中。
那是——在遥远的古代,一个被称为鬼的人发生的悲哀故事。
『那名男子,是被逐出家园的神。
他被外来的强大众神夺去一切,沦落成为黄泉之神。
他失去了一切。
包括能让他安心的家园,心爱的家人,以及可以证明自己是谁的任何事物。
男子重视的一切全部都被夺走了。
男子痛哭大叫,因为他失去的东西太多,失去的温暖也太多。』
心跳的鼓动加快了,珠纪脑海里开始迅速取回记忆。
『男子立下决心,自己再也不需要会被人夺走的东西。
他发誓要报仇,杀尽外来众神的忿恨,便成为男子仅有的一切。
杀、杀、杀、杀,杀光他们!
把一切都破坏掉!
这是男子仅存的唯一念头,他发誓永世都只要记住这种仇恨,以及招来破坏的力量。
于是,男子接近一个女子,她名唤玉依姬,乃是管理毁灭世界之力的神。
不久后,二人约定终生、共谱爱曲……』
(这个玉依姬是我,那么那个男的。就是……)
『某一天,男子对玉依姬说……
——玉依姬,把剑借给我,我需要那把剑。
——你要它做什么?它的力量只有毁灭一途呀……
——你别管那么多,反正我就是需要它!
玉依姬察觉男子内心那无比的沉痛,明白他是为了得到封印之力才接近自己的。即使如此,她深爱男子的感情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玉依姬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感.她一心只希望男子幸福,因此把剑交给了男子,结果……男子使用这个力量杀害了众多的神。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争,世界笼罩在一片黑暗与绝望之中。
玉依姬哭着告诉他……』
从珠纪的眼角落下一滴泪珠。
「——你所做一切,就等同是我做的一样,你在散播这些不幸时,有得到了什么吗?」
珠纪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口中随之喃喃说出。
这一段话语,竞和脑中画面里玉依姬所讲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玉依姬恳切哀求,最后,男子终于听到了她的心声。
纵然知道自己受到利用,玉依姬仍旧深深爱着男子。
不过,可怕的力量已经侵蚀了男子本身。
获得解放的力量再也无法控制住了。
男子祈求上苍,他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再度封印自己的力量。
身体已经被力量腐蚀了。
他没办法靠自己的灵魂,把凶暴的力量从身体驱逐出去。
眼见这般情景,玉依姬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她请求各地众神的帮助,可是众神并不理她。
因为拥有管理剑之能力的,只有她自己……
于是,玉依姬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男子。
她用自身的生命,来交换封印那把剑的力量。』
忽然,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
变成了那个梦的场景——一片殷红如狂风似的乱舞。
『对不起。』
男子——黄泉之神哭了,他一边哭一边看着濒死的玉依姬——也就是珠纪。
(啊……他是……!我认识他……!)
男子满面哀痛,一次又一次不断地道歉。
珠纪对这名因自己所犯的罪而流泪的男子,有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
那并非玉依姬的记忆,而是在珠纪内心深处最重要的回忆。
(他是一直在保护我的人,虽然很笨拙又很乱来,但其实心地非常善良——)
『……别难过,那不是你的错!不管是谁,只要被夺走了那么多,都会……』
即使只剩最后一口气,珠纪还是拼命地对男子诉说。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让我当你的守护者吧!我将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守护你、也守护封印。』
那张脸是——
「……拓磨……」
(……在梦里一直对我说话的人,原来是你……)
珠纪终于取回梦里的记忆了。
突然黑暗开始转淡,意识也咻的一下子回到现实。
珠纪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一个人伫足于内院当中。
珠纪伸出手,拭去脸颊上的两行泪水。
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拓磨不是仓库书中所写的鬼,而是——黄泉之神。
(他不是最初造成守护者们出现的怪物。)
他的确曾经因为被鬼斩丸的力量吞噬而失控过,可是那个时候,即使剑的封印并不完全,但最后仍然封住了:虽然是用玉依姬的性命换来的。
存在于拓磨心里的怪物并不是鬼——而是黄泉之神发誓永世不忘的仇恨怨念。
「我要去告诉拓磨!告诉他:你并不是怪物!」
珠纪和拓磨的缘分,从太古时代就开始了。
那么,和珠纪在一起拓磨的力量可能会被解放的这个说法,说不定是真的。
就算是这样,她还是要告诉拓磨;她还有其他的话想对他说。
(你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是我最重要的……)
珠纪把这句话在心底不断默念。
「终于找到您了,珠纪小姐,您怎么可以私自跑出房间呢?」
背后忽然传来美鹤平静的声音。
「差点就没发现您不见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
被冷不防地这么一唤,珠纪全身立即僵住。
封印的活祭品——一想起这回事,她实在很难保持平常心。
「……嗯,我只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而已。」
「婆婆在找您。」
珠纪心想,就算抵抗恐怕也只会像昨天那样.被言灵剥夺行动的自由吧。因此她就乖乖听话了,更何况……
(……正好我也想问外婆,关于封印鬼斩丸的那个仪式。)
珠纪心中如此暗想,便跟着美鹤走了出去。
◆
美鹤带她去的地方,是屋后不远处的一间仓库。
仓库里飘散着宁静而严肃的气氛。
在血红夕阳映照下的外婆,简直就像陌生人一样。
实际上,那张紧绷的脸也的确不是珠纪的外婆,而该说是前代的玉依姬吧。
在长久的时间申一直管理着封印,握有玉依姬秘密的人——
「……请告诉我封印仪式——它的真相。」
珠纪强忍住颤栗注视着外婆,只见外婆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关于供奉的仪式……就和你猜想的一样,在遥远的过去鬼斩丸曾经失控。那个不完全的封印——我们是用人类的鲜血、人类的灵魂来奉祀鬼斩丸的,要不然那么庞大的力量不作任何牺牲哪有可能压得住,你说是不是?」
听见如此残忍的内容和外婆平淡口吻之间的落差,令珠纪不寒而栗。
「我们只得牺牲村子里的人,才阻止了世界的毁灭。」
外婆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过就算这样,封印的力量还是越来越弱了,甚至连本来除了玉依姬以外的人都不可能解开的封印;都让Logos那种外人侵入了。历经千年之久直到今日,封印终于被破了。」
外婆说话的语气就好像练习过数百次般流畅。
拜托这全是假的——珠纪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呐喊.
与几乎濒临崩溃的珠纪成对比,外婆竟是气定神闲地微微笑着。
(外婆……为什么……?这实在是……)
「……这实在太奇怪了!」
珠纪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但反驳她的人却不是外婆,而是出自于意想不到的人之口。
「你没资格讲这种话!」
第一次听到美鹤的叫声里充满了悲哀与愤怒,表情也变得凶狠僵硬。
「你突然莫名其妙地闯进我们之间——鬼崎大哥他们的烦恼和封印的事你根本就不懂,还一直利用他们!你明明一点都不晓得我们的痛苦……」
受到如此严厉的责备,珠纪胸口像被针剌中一样地痛。
「你是个好人,也很乐观……所以我才更不能原谅你。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好污秽肮脏。假如……如果你是个讨人感的人就好了,那我就……鬼崎大哥也……」
「美鹤,够了。」
外婆平静的声音,制止了美鹤说下去。
珠纪完全听不懂美鹤在讲什么.
不过那种悲痛在她脑袋里不断回响:心头也不停地抽搐刺痛。
她知道自己被痛骂了一顿。
但是比起被骂的珠纪,反而是骂人的美鹤更显得痛苦难受。
「……美、美鹤?」
「……所谓的神隐,是玉依在背地里造成的。而这个工作,自古以来都是由玉依的分家——巫女负责的。」
珠纪交互看着外婆,以及低头不语的美鹤。
刚才接触鬼斩丸时涌进脑海的影像,现在又再度苏醒过来。从古代到最近不久前,这个村子的众多村民们——各种时代的人先是浮现出来,又随即消失。
当中有两人是她不可能认错的,那正是外婆与美鹤。
(我不想相信,所以尽量不去想这件事……连这样都不行吗?)
珠纪吞下口中的唾液开口问道:
「意思是……那和……美鹤有关?」
外婆严峻地点头。
「没错——美鹤她背负了玉依的罪恶。」
外婆的话一出口,美鹤随即身子幽幽晃动,而珠纪则是全身战栗。
恐怖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怒火与愤慨。
虽然她不知道详细过程,但让美鹤下手的人一定和死在别人手上的人不同,他们在临死前,都是微笑着平静咽下最后一口气。
或许,美鹤使用了和慎司一样的言灵能力吧。
至少让他们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毫无痛苦地走。
可是相对的,执行者的美鹤却是极为难受,她虽然没有流泪,但珠纪知道:她的内心越是不哭泣,越是悲痛得几乎要发狂。
如果是刚认识不久可能还看不出来。
不过,从珠纪来到这个村子遇见美鹤起,已经过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
因此,美鹤脸上表情的变化。
珠纪有自信多少能读出一些。
珠纪的愤怒并非针对美鹤。
而是逼美鹤不得不去做的陋规——这个村子的习俗。
珠纪虽然不知道何者为对、何者为错。
但她确信,供奉活祭品的仪式绝对是错误的。
「太不应该了,做那种事一定会遭天打雷劈的。」
骂得真难听——珠纪即使心里这么想,仍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已经杀了好几人、好几十人。」
美鹤的这句自白,在珠纪的脑袋里像弹珠一样,乒乒乓乓地撞来撞去。
美鹤睁大乌黑的双眼,直挺挺地瞧着珠纪。
「珠纪小姐……你太狡诈了。」
冷不妨被这样子埋怨,使珠纪不自觉地复诵了一次。
「……狡、狡诈?」
美鹤紧咬住双唇,然后,积蓄的咸情就像凤仙花种子一样喷散而出。
「不是这样吗…我是杀人凶手,你却那么清白;还让大家——让鬼崎大哥保护你!这不是狡诈是什么,真的太……狡诈了。」
『杀人凶手』——这几个字沉沉地,压得她胸口喘不过气来。
在美鹤雪白的脸颊上,流下几行如玉珠般的泪滴。
(美鹤也是受到血的束缚……)
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美鹤又是用何种心情来看待的呢?
如此说来,珠纪才想起美鹤偶尔投注而来的冰冷眼光,并且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就算有再多的『不得已』或『没办法』,那种做法仍然不应该得到原谅。
「……对不起,美鹤,我还是不能认同,一定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才对……」
「你的高见说得好极了,不过你应该要先担心自己吧!玉依姬?」
话突然被打断了,一阵咬着清脆仙贝的声音传了进来,来者正是芦屋。
「这个地方还真闷呐。」
他皱起眉头瞧了瞧仓库四周,接着看向珠纪说道:
「珠纪小姐,你要为封印而死。」
珠纪一时之间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芦屋看珠纪的表情,大概猜到她没听懂,又再重复说了一次。
「你要为封印而死,现在鬼斩丸被解放又没有宝器,要封印就只剩这个方法。」
第二次就听明白了。
(死……我要死?为什么……?)
听是听懂了,但这次换成不解。
(他在说什么?叫我去死?开什么玩笑……)
她看了看外婆和美鹤,她们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二人都默不作声,彷佛像是赞成芦屋说的话一样。
「宝器是增幅玉依力量的装置,正式的仪式必须在宝器齐全的前提下进行,但现在要做正常的封印仪式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情况就是这样,珠纪小姐。」
珠纪很想把它当作是玩笑话,可是没有人笑。
(不会吧!这是骗人的吧?我……要被杀死?)
「要不然还有咬着指甲眼睁睁看世界末日的这条路,但在国家的立场不会承认这个结果,所以——就只剩一个方法了。」
芦屋简直就像是在介绍产品的营业员般,滔滔不绝地解说。
(……是真的!他们是认真的想这么做。)
自己将被杀死的说法,开始有了一点真实感。
(……不要,我不想死!)
珠纪抓着裙角,不停地拼命摇头。
「有文献记载在遥远的古代,玉依姬曾经奉献自己的生命来镇压鬼斩丸。现在虽然可以用村民的血勉强封印,但只要献上你的性命,封印应该就能变得更完全,以后大概也不必再牺牲村民了吧!」
芦屋的一字一句如风掠过耳边。
(……我不要死,我不要!)
「呐,珠纪小姐,从来没做过任何牺牲的你,发挥正义的时刻来了。很遗憾,不过这是事实|!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这就是真相。」
芦屋笑嘻嘻地丢下这段话,就转身离开仓库了。
珠纪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说话。
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完全无法思考。
「美鹤,你也出去。」
在外婆的指示下,美鹤行了个礼就走出去了,留下的只剩珠纪与外婆二人。
「事情就是这样。珠纪,我们是为了封印而存在,只能说不幸……」
外婆注视着珠纪,她的眼里似乎透出了一丝温柔。
「再过不久就要举行封印的仪式了,在那之前我要你待在这里,你如果有什么愿望,我会尽可能帮你实现。」
外婆的这段话,完全只是在宣布决定的事项而已。
珠纪本身的选择,打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我要死了?真的非死不可?)
「你死了以后,等我看完封印的束缚转移到美鹤身上,我也会跟着你去的,让你一个人踏上死路的旅行一定会很寂寞吧!」
(外婆,你在说什么呀?……不要,我不想死呀!)
珠纪想说的话像山一样多,但全身僵硬得不听使唤,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甚至连摇头都没办法。
「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留下这句话之后,外婆就静静地走出去了。
当门关上的瞬间,尾先狐从珠纪的影子中疾窜而出,身形一闪便溜出仓库之外。
「小狐……」
呼声脱口而出。
身体一恢复自由,珠纪立刻凑近照明用的小气窗往外一看。
只见尾先狐雪白的背影越奔越远。
「……也对,还陪着我这个快死的人有什么用……再见了,小狐,非常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尾先狐头也不回,最后一溜烟消失不见。
珠纪想试着把门打开,但门好像被外婆施上了结界,完全纹风不动。
就算吟唱真弘敦的咒文,也依旧无动于衷。
或许是之前把房间的结界解开的关系,这次被施放的是更强大的结界。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轻轻拂上珠纪的脸。
风不止带走脸颊的温热,也把身上的体温掠走了。
(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
一思及此,她更加感到浑身寒冷。
以前还有尾先狐在身边,所以不曾感觉这么冷过。
身体的冰冷再度唤起了恐惧。
珠纪瘫坐在身旁的竹柜上。
(……我要死了……)
不这么做的话封印就不能完成,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村民要继续牺牲;不止如此,说不定连世界都会毁灭——外婆和芦屋是这样说的。
「……根本没有让我选择的余地嘛……」
真不想死。
真想从这里逃走。
但这么做的话,会不会太自私了?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已经弄不清楚了。)
杀人是错的,这点是绝对的。
可是,为了人类而决定自我了断,这样算是崇高的行为吗?
站在身为玉依姬的立场,自己必须要这么做——才算是对的吗?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仓库里一片漆黑。
唯一的光源只剩美鹤留下的一盏小油灯。
「谁能告诉我……」
珠纪的身子缩在竹柜上,把脸埋在双膝当中。
眼泪流不出来。
因为还感觉不到真实感。
只不过,唯有胸口感到一股莫名的火热。身体好沉,头和眼皮也好重。彷佛身体要沉没了似的。
(不行,我快倒下了……)
想试着保持平衡却无能为力,最后,珠纪还是软倒在地上。
地板满是灰尘,而且又冰又冷,制服沾了一片灰白,但连想站起来拍干净也没办法。
『——珠纪。』
珠纪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在黑暗之中好像——看见了拓磨的脸。
「……拓磨……」
珠纪伸手去摸却摸不到。
最终,伸出的手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珠纪就此淹没在睡魔的深渊之中了。
块远方传来阵阵水声,沙沙沙地由天洒落,既柔和又悦耳。
(…………下雨了?)
珠纪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望向窗外,不过外面黑到什么都看不见。
我到底睡了多久?珠纪完全抓不到时间的感觉。
坐立难安的心情经过一觉醒来,也比较能镇定下来了。
至少思绪可以比刚才更集中一点。
『死』这个字好像比想像中能更快接受。
仔细想想到目前为止,自己已经做过好几次会死的觉悟了。
珠纪自从来到这个村子,就老是遇见一大堆超脱现实的风波。
(是呀……事到如今死又算什么……)
假如芦屋说的是真的——
(我的死如果能让封印变得完全,那么——守护五家和美鹤……说不定连外婆,就都不必再像现在这样被封印绑住了。)
如此一来,就终于能对大家有所帮助了。
只要可以进行完全的封印,大家就一定能得到幸福。
『从来没做过任何牺牲的你,发挥正义的时刻终于来了。』
珠纪回想起芦屋说过的那番话。当时之所以会那么震惊,是因为那是事实。
「是呀,总算也有我派上用场的时候,这样不是很好吗?」
珠纪暗自苦笑。
从此Logos再也无法出手,守护五家也不必再战斗了。
只要死自己一人,就能带给大家幸福,这或许才是正确的做法。
「……拓磨,跟你说唷,我已经很努力了,虽然我害大家去战斗、吃了那么多苦头,可是再过不久,我就能稍微的——报恩?应该可以这样说吧……」
珠纪小声地喃喃说着,雨声哗啦哗啦地响,悄悄地掩盖了珠纪的声音。
她闭上双眼,忆起拓磨的身影:那是初见面时的拓磨。
(当时真是吓死我了,差点就被神灵带走,真的好可怕……)
一切都完了——就在以为死定了的瞬间,就是拓磨出面来救她。
他那种态度完全称不上绅士,不但粗暴又乱来.也完全不教她该怎么做,光只是叫她『听我的就对了』。
(……那时候真是急死人了,明明只要简单说明一下就能让人安心的。)
珠纪轻轻地噗嗤一笑。
(我后来应该也有变坚强吧……)
然而,一想起那才只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珠纪忍不住失声而笑。
这一个月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自从珠纪来到这个村子就仿佛光阴似箭——因为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有经历不完的惊奇。
「……真是对不起,给大家惹那么多麻烦。不过一切就要结束了,一切都……所以拓磨,请原谅我……」
珠纪喃喃自语地说着,接着长叹一声。
「我才不要原谅你咧,呆子。」
怱然传来这句意外的回应,珠纪顿时一愣。
珠纪慌张地回望四周,但是仓库里完全不见其他人影。
(……听错了吗?)
那句话之后就没下文了,正以为是幻听的时候。
「谁叫你每次都乱七八糟胡思乱想一大堆,我不是跟你讲了,你不适合那种作风。」
「不、会吧……拓、拓磨……?」
声音是拓磨没错,从门的另一端传来的。
珠纪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奔到门边竖起耳朵。
「……真是的,干嘛每次都要隔一张门,我又不是跟踪狂。」
从门的另一头传来拓磨粗鲁、但充满关怀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
「是尾先狐叫我来的.状况我大致明白了,这家伙真的成长了很多,会把它自己看到听到的记忆传达给对方的样子。」
尾先狐从小小的气窗钻了进来,跳到珠纪的肩膀。
(小狐!谢谢你!)
珠纪带着满心的咸谢,轻抚尾先狐的头。
想对拓磨讲话,但声音发不出来,嗓子现在干涩得打不开。
「玉依姬的命令是绝对的,你叫我走我就走,但没叫我不能来——喂,你说话啊。」
拓磨透过门板传来的声音,非常地温柔。
可是,珠纪也不能因为这样而开口说『救我』。
「……不行的拓磨,你要是在我身边——为了我而战斗的话,就会……」
「你终于肯说话了。」
拓磨的语气很平稳,但听起来十分高兴。
「我的事你不必担心。」
「但是……」
「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我想保护你的心比任何东西都坚强。珠纪,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我是我自己。」
「……可是外婆说……」
「你别听她乱讲——相信我吧,相信我想保护你的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后悔,所以……你要相信我。」
胸口涌进满满的暖流,让珠纪几乎热泪盈眶,她下意识地咬住双唇。
「除非……如果你还认为我是累赘,那我就走。」
(拓磨要走了……)
一听见他说要走了,珠纪的嘴就自己开口了。
「……救我,拓磨。」
声音呜咽沙哑。
泪水如溃堤般滴下,把仓库的地板沾得一片湿。
真心话一旦说了出口,就再也没办法踩煞车了。
心中的呐喊越来越激烈。
其实她真的很不想死。
要和拓磨分开,她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好希望能和拓磨在一起——不,不只是希望。
(我要和拓磨在一起!)
「告诉我,珠纪!你要我怎么做!?」拓磨的声音字字句句都刻入珠纪的心里。单单这句话,就好像让全身的力气都涌了上来。
(不行了,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珠纪擦掉眼泪,接着大叫:
「救我,拓磨!救我出去!」
取代回答的是另一端企图开门的声响。门板发出轧轧声响,并且剧烈摇晃。
不过看起来应该打不开,外婆的结界如此坚固,珠纪的心里霎时气馁。
「打不开的啦!拓磨,外婆设下结界了,需要玉依的血才能开……这是规定……」
「管它什么规定,看我打烂它们。珠纪,你往后退。」
「拓磨…………」
「你后退就是了。」
「好!」
尾先狐咻的一声,隐入珠纪的影子里面。
等珠纪向后倒退了几步后,忽然一声磅啷大响,铁门也凸起一块,显然是拓磨一拳打在门上。
「拓磨不要啦!你不要打,你的手……手会断掉的!」
「放心,我马上就会打开!我不是说过要你相信我吗!」
沉重的磅啷声又再度响起,铁门也跟着凸出了好几块。
(够了,不要再打了……!)
就在打了大约十来下的时候,喀碰一声,像是有某样重物掉落在地。
(刚才那是外面的锁?这样的话……)
嘎啦嘎啦的声音传来,一道微弱的光线射入仓库之中。
接着,已经被拉出细缝的铁门怱地豁然大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头发正滴着雨水的拓磨。
「——对吧!我说过马上就会打开的。」
拓磨游刀有余地轻松说道,并浅浅地微笑。
才一天没见而已,珠纪却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真是太想念他的那张脸了。
(……拓磨……!拓磨、拓磨、拓磨……)
明明是想说谢谢的.但声音却出不来;无论是道谢或对不起之类的话语.在珠纪的脑海里全部都转换成拓磨的名字。
珠纪深吸一口气想镇静下来,低头的瞬间突然整个人被拉了过去。
她吃惊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竞在拓磨的怀中。
「……拓磨……?」
拓磨的身体很冰冷,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关系,他在微微颤抖。
「反正我已经被踢出守护五家以外了——所以我要保护你!从今天起,我就是春日珠纪的个人保镖。」
拓磨用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
冰冷的身躯,紧密贴合的部分开始暖和了起来。
心情一安定下来,眼泪就夺眶而出。
(谢谢你,拓磨。还有,对不起,骗你说我不需要你,真的很对不起。)
想说的话像山一样多,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拓磨,你好温暖唷!」
听到珠纪的这句话,拓磨轻笑一声。
「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你就讲这个啊?还真像你的作风,一点也不干脆。」
「……罗唆。」
感谢的心情太多.反而表达不出来。
即使想老实说出心里的感受,但珠纪乖僻的个性就是做不到。
「……讨厌,你先不要讲话啦!我现在高兴到不晓得该说什么……你这样把我打岔,要是害我说不出谢谢的话怎么办?」
拓磨这次变成嗤嗤地笑,这种笑脸珠纪还是第一次看见。
「那才像你啊!」
「嗯!拓磨。我想说——谢谢你来救我,还有,我昨天讲了很过分的事,对不起哦。」
话一说完,她就被拓磨紧紧抱在怀里。
全身立刻火热了起来:心脏也噗通噗通像小鹿乱撞。
珠纪怕被他听见心跳得这么厉害,第一个反应是想挣开身体。
相反的,她又很想一直保持着这样。
从靠在额头上的拓磨胸口上.可以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珠纪也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因为她知道了,不是只有自己才心跳加速,这让她好高兴。
(……拓磨,谢谢你。)
拓磨最后略微用力地抱了珠纪一下,这才放开手,二人的身体随之分开。
原本紧贴而温暖的肌肤接触到外面的空气,令人骤生寒意。度射中,受到的伤大概和被刀刺中差不多吧。
透明物体在雨水的冲刷下,呈现出像蛇一样的形状。
「在雨中战斗还真麻烦——这么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战斗了呐。」
芦屋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拓磨和芦屋二人的力量明显是天壤之别,但不知为何珠纪却有不祥的预感。
「抱歉啦,要让你躺下了。」
芦屋一说完,就缓缓举起手左右晃动。
配合着他的手势,透明物体在空中大大地回旋。
拓磨握起拳头冲向芦屋,然后——一拳朝芦屋挥下。
「不行,拓磨,芦屋先生他是……!」
他是普通人——这句话来不及讲到完,珠纪只好不忍地闭上眼睛。
等睁开双眼时,芦屋应该是横尸当场才对——但令人吃惊地。被那种连神都能打倒的拳击中,芦屋却只后退二、三步,完全不像有受伤的样子。
「……拓磨,你手下留情了吗?」
珠纪如此一问,只见拓磨表情惊讶地瞧着自己的拳头。
「……不,我本来想把他打到三天爬不起来的……」他愕然地回答。
(怎么会?那为什么……)
芦屋嘻嘻笑了一声。
「你还真狠呐,鬼崎小弟。」
突然,珠纪发觉背后有巨大的东西。
慌张回头一看却不见任何一物。
只是在雨水的冲刷下,看得出是真的有东西——一个人型。
虽然感觉不到它有多大的力量,可是即使如此,它要捏死珠纪也是轻而易举。
珠纪转身要逃,同时想放出尾先狐,不过已经太迟了。
透明人型的手早一步挥向珠纪。
珠纪想也没想,就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护住头脸。
碰的一声,她听到有东西被打中了,珠纪缩紧身体,但却感觉不到痛。
「……你没受伤吧?」
朝向声音看去,正好看到拓磨把那个透明的东西打倒在地。
珠纪想道谢,但仔细看看拓磨,不知为何竟是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
(拓磨……?)
「啊——我珍藏的虫毒……人和神果然还是差太多了。」
芦屋盯着拓磨嘻嘻地笑。
「哎呀?怎么,你没力啦?」
「……罗唆!」
拓磨再次冲向芦屋,不过这次拳头的速度不如以往,力道也不足。
芦屋轻松地侧身避开,同时用手刀在拓磨的后颈砍了一下。
明明看起来力量很轻,这一下却让拓磨屈膝跪地。
「……拓磨!?」
「可恶!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的力量出不来……」
拓磨气喘吁吁,脸色铁青。
「嗯——?你不记得了吗?早上我不是碰了你一下?」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呐?发生什么事了?有心事的话可以找我聊聊喔!』
『罗唆!别碰我!』
……的确,当时好像是有听到这些对话,后来还把手甩开的样子。
(他趁那个时候动了什么手脚吗?)
「这就叫有备无患。我早上把虫放进你身体里了,那种虫最爱吃灵力,胃口还挺大的呐。」
「拓磨,让我来。」
对手是芦屋的话,即使只靠自己和尾先狐或许还能一战——珠纪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外婆却赫然挡在芦屋前方。
「……住手,玉依的力量我在你之上,你要乖乖听我的话。」
那种压迫感非比寻常,和吓退Logos时一样.感觉得到惊人的力量。
珠纪护着背后的拓磨,步步向后逼退。
她的额头汗如斗珠,背脊冷汗直流。
(……不行,我赢不了她……)
「那就别怪我了。」
外婆缓缓把指尖指向珠纪,在她的指尖威觉得出力量正在凝聚。
(……怎么办……要是被打中的话……)
就算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珠纪也明白自己将会失去行动的自由。
滴落的汗水更多了,简直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
不过在下一刻,珠纪的身体却轻飘飘地浮起来,拉开了和外婆的距离。
原来是拓磨抱着珠纪远远地跳开了。
「没事吧?」
拓磨一把珠纪放回地上,就痛苦地喘着气。
「嗯,谢谢,拓磨……你怎样了?」
「还好,只是有点使不出力气……那个混蛋,竟敢玩这种卑鄙的手段。」
而被骂卑鄙的当事人,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有错地歪着头笑。
「卑鄙也好,无耻也好,只要有用就是好方法——那么两位,现在你们既然打不赢我们,接下来想怎么办呢?」
芦屋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一边越走越近,当然也包括外婆。
四人的距离一寸一寸地缩短,珠纪的心也焦躁地乱跳。
(我又要被关进那间仓库了吗?那拓磨呢?他会变成怎样?)
珠纪绝望地开始想着这些事情,不过——
「珠纪,等一下我一跑,不管用任何方法,你都要想办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办得到吗?」
拓磨的一句话,就把懦弱的念头一吹而散了。
(拓磨还没放弃,那我也不能放弃!)
珠纪小声地回答说:「好。」
「动手!」
在拓磨拔足狂奔的同时,珠纪也大喊:
「小狐!」
随着珠纪的呼喊,一道有如激烈电流的蓝色闪光从珠纪的影子急窜而出。
这道闪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芦屋直直冲去。
(加油,小狐!)
可是尾先狐才冲到半路,就在空中和刚才那个透明物体撞个正着。
去势受阻,被弹回半空的尾先狐顺势融回珠纪的影子中。
「我早知道你能够战斗,而且战力还不弱呢——抱歉,要让你出局咯——虫毒!」合为一体,如子弹似的射向珠纪,眼看着就要贯穿而过。
(不要!)
忽然只见青光一闪,那些细小的生物就尽数灰飞烟灭。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
这句话是拓磨说的。珠纪定神一瞧,目光盯着在拓磨的右手上。
这一眼,使她全身的血液哔哔啵啵的像是要沸腾起来。
「鬼斩丸……」
拓磨的手中握着已经出鞘的鬼斩丸。
被拔离刀鞘的刀身或许是刚斩杀了称为虫毒的生物,正透着一股不祥且灾厄的光芒;威觉得到疯狂的强大力量灌注在拓磨全身。
「鬼斩丸的力量……被解放了吗……?」
外婆愕然而语,芦屋则是眯着眼睛,像在打量商品价值似的注视着刀。
「……从刀身散发出来的狂乱力量,和安置在祭坛上的时候简直判若两物。
那种力量,正在侵蚀拓磨要将他取而代之,不知为何,珠纪明白是这样的。
「拓磨,不要!快把它丢掉!」
珠纪奔向拓磨想要他放下刀,但拓磨并不接受。
「这种东西我撑也要撑到底!只要能保护你,要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拓磨更加用力地握紧刀柄大叫。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从现在的这一刻起都要和国家——不,和全世界为敌了。」
外婆的话语沉重地压在心头上。
「快……」
——快逃呀!拓磨……你别管我了。
这句话才正要出口,就被拓磨大声打断。
「我对天发誓!」
在雨中,拓磨的声音铿锵有力。
「我绝不让你们碰她一根寒毛,我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如果命运注定要她死——那么这种命运,我一定要把它毁掉!」
犹如晴天霹雳,空气为之一震,这种气魄蕴藏着无比的豪气与坚定。
「我们走,珠纪!」
珠纪手被握住拉着定,毅然决然地心想,即使要到天涯海角也无所惧。
两人渐渐放开脚步向前奔跑,携手奔向世界的末日——
他们通过鸟居朝黑暗之中疾行,外婆与芦屋并没有追赶过来。
(对不起,拓磨,我不会再放弃希望、也不会再逃避了。)
如此一来,珠纪和拓磨二人就要与玉依、典药寮、Logos,以及全世界为敌了。
——其中也包括了守护五家的另外四家。
(对不起,真弘学长,对不起,佑一学长、卓大哥、慎司!)
一阵骤雨忽然哗啦啦的打在身上。仿佛连小苍都在责备他们做错了。衣服与头发全是湿答答,全身冷得像快结冰了一样,可是——
紧紧相握的手却是温暖的,这股暖流温暖了珠纪的心,也坚定了二人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