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如来变 第三章 暗龙

  1

  辽阔的苍穹,无边无际,幽暗的乌云,正缓缓飘流于天际,疾风吹拂过一望无垠的草原。

  西边耸立着美原高原,更远的西边,有北阿尔卑斯山峦横向相连。

  云层从山峦的另一头涌出,飘向东方。从穗高连峰经南岳,一直到连接北岳的山脉前方,可望见峰峰相连的蝶岳及常念岳,乘鞍和御岳的山峦也都尽收眼底。

  左手边南方的位置,有南阿尔卑斯山。

  后防有起伏不大的雾峰以及八岳,但是在山毛泽原始林的遮蔽下,无缘望见。

  草原上已带有秋天的样貌。

  芒草的穗禾如波浪般起伏,尚未凋谢的淡紫色松虫草也随之上下摆动。每当骤然一阵风起,地榆便会大幅度地倾斜摇曳。

  草原上疾驰而去的风,并没有固定的方向。

  当你以为它是从右边吹过来时,接着他又会从左边吹来一阵同样强劲的风。风儿从你面前逐一将一旁的芒草往前吹倒。就在倾倒的芒草挺直前,又会有一阵风紧接在后,风至草偃。

  宛如波浪般,从你面前向草原无边的散去,越过草原的起伏,吹向翱翔天际的风中。

  接下来,理应顺势歇息的天际,会吹回一阵满含湿气的风,夹带着几颗粗大的雨滴。

  这样的风就像是数不清的无形野兽,群聚在草原中。从云层间露出的天空,颜色出奇地湛蓝。连草原上仅存的最后一抹夏意,也被风儿卷至这片湛蓝之中。

  天地瞬息万变。

  一名男子正伫立于巨大无边的天地之中。

  是一名身穿黑色长裤和T恤的男子。

  从T恤中露出的肌肤,显得异常地白皙。那不是人类肌肤的白,而是长年栖息在黑暗洞窟里不见天日的软体动物,其身上皮肤特有的白。

  是名娃娃脸的青年?!

  男子乍看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直顺的头发,在风中飘散摇曳。此人是龙王院弘。

  尽管俊秀仍在,但龙王院弘昔日的身影已不复见。他那不带丝毫阴暗的脸庞,明显带着憔悴之色。两颊凹陷,眼神异常地锐利。

  不过,眼神虽然锐利,但他的目光已无那份慑人的气势。

  他的神情宛如凶神恶煞,但却与当时他咬牙切齿地走在新宿街头的那份凶神恶煞截然不同。

  这是一个了无生气的凶神恶煞。

  不,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的神情有如一头饥肠交饿的野狗,双眼因饥饿而露出凶光。眼前的龙王院弘,是一头受尽饥饿,肋骨浮凸的野狗。

  若是问到他憔悴的容颜,有哪一点仍旧一如往昔的话,大概就只有他那有如涂抹了鲜血般的红唇。

  龙王院弘从刚才到现在,已经站了长达一小时之久。

  他先前在此伫立时,头顶原本还是一片蓝天,但现在大半已是乌云密布。好几道粗大的阳光洒落在草原上,一如一把一把的大刀,唯有阳光照射的部分呈现出耀眼的碧绿。

  阳光在草原上造出光线的斑斓,这道斑斓随风一同在草原上奔驰,似乎台风即将来临。

  在狂风的吹拂下,龙王院弘身后高大的山毛泽也为之平平扭动弯曲,无数的叶子吹离了树梢,朝天际扶摇直上。

  若是云层往下降,则现在还能望见北阿尔卑斯山峦,转眼便会从眼界消失。

  纵使无法望见,那也无妨。

  因风摇曳的野蓟,不断拍打着龙王院弘的膝盖。

  他背后这片茂密的山毛泽原始林,正扭动着树干,朝天际延伸而去。

  在山毛泽原始林与草原的分界处,有一座小屋。

  不,与其说是小屋,不如说是临时搭建的屋舍。这是由砍下来的山毛泽天然木直接搭建而成的建筑。

  屋顶和墙壁装有杉板,还有一扇克难的窗户。屋顶的杉板还加装了铁皮,但照这样看来,还是免不了漏雨。

  里头有八张榻榻米的大小。有一半是泥土地面,一半是木板地。

  这间长期没有涂抹防水剂的小屋,任凭风吹雨淋,已有明显的歪斜之态,木头也有多处腐烂。

  龙王院弘站在小屋前,凝望着这片草原。

  蓝天的部分又减少了几分,不时会有倾盆大雨洒落。即使全身被大雨湿透,龙王院弘仍然不肯移动半步。

  仔细一看,他身上所穿的衣服,并不用担心会被雨淋湿。这身黑色的T恤和长裤,早已因污垢和泥泞而污秽不堪,皱成一团。

  他的下巴和上唇,长满了浓密而又凌乱的胡须。

  与阳光一同在草原上朝他急驰而来的骤雨,再次倾盆而下,拍打在龙王院弘身上。他的头发湿透,紧贴前额。

  龙王院弘这才将目光从这片草原移开,转身面向身后的小屋,迈步走入屋内。小屋里满是腐臭味,各种日用品散落一地。

  里头有些物品,至今仍残留在龙王院弘的记忆中。有凹陷的茶壶、葫芦形的暖炉以及锅子。

  虽然是一间小屋,但里头的地面已长满了和外头一样的植物,到处都是干瘪的橘子皮。

  在将近四张榻榻米大小的木板地面上,只铺着两张榻榻米。表面已起了毛边,严重磨损。

  登上木板地面,一脚踩在榻榻米上,便会渗出黄色的汁液。似乎是因为吸满了漏雨,而变得湿泞不堪。

  与其说充满怀念,倒不如说这是个聚满了怨念的房间。怨念和鲜血,渗进了柱子、壁面、地板以及泥地之中。

  龙王院弘曾经与那匹世所罕有凶恶的野兽————宇名月典善,在这里共度了数年的光景。

  那是一段饮泥水、啃树根、嚼野草的日子。采食山野间自然生长的植物,啖食捕获而来的昆虫和野兽的生肉。猎不到野兽时,便下山到街上去,杀狗而食。

  就在三年前,他离开了这里。

  在某月的夜里,龙王院弘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氛,让他从睡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睛,只见宇名月典善的脸就贴在面前。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还以为自己见鬼了,当时典善一脸凄厉骇人的神情。

  龙王院弘原本以为那是先前那场噩梦的延续。

  那是活生生被厉鬼啃食的一场噩梦,那只厉鬼一头埋入自己的腹中,大口啃食着他的血肉。牙齿嵌入内脏的触感、齿牙交鸣的声响,甚至是舌头舔舐骨头的触感,至今记忆犹新。

  龙王院弘醒来后,只看典善咧嘴而笑,脸上依旧是厉鬼的神情。

  “阿弘,你总算发现了。”

  典善说道。

  “你要是再不发现,我恐怕早就勒死你,开始啃食你的肉了。”

  他低声说道。

  龙王院弘无法动弹。

  他不认为典善此话有假,也不认为他在开玩笑。

  “因为我好饿啊”典善接着说道。

  “老师——”

  “你离开这里吧,阿弘。”

  “”

  “你已经变强了。要是你变得更强,就会想杀了我。到时候,我也非得杀了你不可。”

  正因如此,典善才会叫龙王院弘离开。

  隔天早上,龙王院弘便离开了这间小屋。既没有开口道别,也没有鞠躬辞行,只是默默离去。

  睽违多年后再次与典善相遇,是今年的事。当时他正要从川崎动身前往小田原,两人在川崎相遇。

  当时龙王院弘走在街上,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杀气,感觉如同有人冷不防地将一把锋利的刀子刺进自己的颈后。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身邋遢模样的典善就站在面前,定睛看着自己。

  “老师”龙王院弘出声唤道。

  不过,他并没有迈步向前。因为典善所释放的杀气未有稍减。那不像是人类所发出的气息,反倒像是野兽之气。

  “你的功夫又更上一层楼了吧”典善如此说道,嘴角向上扬起,身上的杀气缓缓退去。

  “您下山来啦。”

  尽管如此,龙王院弘在说话时,全身依旧保持紧绷。

  “嗯。这将近两年的时光,我都四处流浪。对了,你现在在做什么?”

  “呃”

  “还在扮那些流氓的保镖是吗?”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龙王院弘回答时,典善一脚向前踏出,右手猛然探出。

  咻!

  锋利的金属尖端从龙王院弘的眼珠前方扫过,若非龙王院弘向后退开半步,双眼恐怕就此被划破。

  当典善恢复原来的姿态时,原本握在手中的金属片已消失无踪。

  “改天请我吃顿饭吧,阿弘”

  典善一面说,一面发出桀桀怪笑。

  “我将会到小田原的菊水组待上一阵子。”

  龙王院弘说完后,典善发出“哦。”的一声,脸上露出微笑。

  “请您到那里找我。”

  “等我吃腻了狗肉,我再去找你。”典善说道。

  他在说这句话时,已转过身子。

  用言语和身体展开的这场对话,就是睽违两年半未见的这对师徒之间的邂逅。

  从那之后,龙王院弘就再也没和典善碰面了。

  大雨开始剧烈地打着铁皮屋顶,激烈的声响嘎然而止,接着又拍打了起来,雨声在空无一人的小屋里回荡。

  ——我为什么又回到这里?

  龙王院弘思索着。

  他自己也不明白,不,他心知肚明,他是为了见典善而来,为了重新锻炼自己的技艺。

  然而,典善已不可能再重回这间小屋。

  他们原本就不是因为情义而结合的师徒,两人单纯只是为了想要变强,才建立了师徒的关系。

  龙王院弘的自信已被连根拔除,是接连的挫败造成的。

  起初是败给了大凤吼。

  正确来说,那并不算是落败。在丹泽山中遇到变身成幻兽的大凤,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落荒而逃。

  与落败无异。甚至比落败还惨。

  他无法原谅自己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甚至想撕裂自己的肚肠。

  接下来是败在九十九手下。那也是因为自己的怯懦。

  在那场对决中,本以为自己居于上风,但来到途中,九十九却与自己打得不分轩轾,最后自己竟是不自觉地想挟持胁田凉子当人质。

  这不是强者会做的行径,胜负可说是决定于那一瞬间。

  紧接着又败给了弗列德利希.柏克。

  先前他被九十九打败,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柏克就在他身边。

  虽然他使出毕生最精湛的一踢,但却被对手躲过,自己反而还中了奇妙的绝招而倒地。

  一记重击,从后方打中了他的后脑。

  2

  那是穷其毕生所学的一脚。

  右脚伸出,脚尖利落地刺向柏克的鼻头。

  他这一脚朝着高空的明月延伸而去,仿佛能滑向无边无际的天际,是名副其实的升龙。

  龙王院弘为之陶醉。在那一刹那,他感到目眩神移,背颈鸡皮疙瘩直冒。

  应该会有脚尖踢陷柏克那鹰钩鼻的触感才对。

  就在化为升龙凌空而去的感觉转为欢喜之际,后脑突然挨了某个硬块重重地一击。

  龙王院弘踢出的这一脚,飞向虚无的夜空。

  脸部、胸部、腹部,同时遭到撞击,他知道追是身体向前扑倒的结果。朝脸部冲撞而来的,是地面。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双眼依旧保持圆睁,他当自己还在战斗,亟欲摆动手脚。然而,手脚一动也不动,只有微微的痉挛行遍全身。

  那名外国人先前躲在樱树背后,朝位在树干另一侧的自己猛然使出的那项绝招——刚才击中了自己的后脑。

  起初他闪过了那一招,但不知为何,第二次却无法躲过。

  他在逐渐昏迷的意识中反问自己是,有某个东西伸入他的腹部。是柏克的脚。

  他整个人被翻了过来,仰躺在地,这是极其侮辱的行为。

  他看到柏克正望着自己。

  在柏克这张脸的后面,有一株樱花散尽的樱树,正随风摇曳。

  再往后望去,可以看见天上的明月。

  他原本想奔向明月,但终究未能如愿。他是一条奔月未成,落入尘土的龙。

  “猴子,回答我。”柏克说道。

  在一片朦胧的意识中,脑中响起这个声音。

  一对略带湛蓝的灰色眼珠,正从上俯瞰着龙王院弘的双眼。那是一对仿佛会摄人魂魄的双眸。

  “大凤人在哪里?”

  龙王院弘以一句“不知道。”做回应。他想早点失去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沉睡,他已精疲力竭。

  然而,在柏克双眼的胶视下,他实在无法入眠。

  接着柏克又问他是从何得知大风的消息。

  “久鬼玄造”龙王院弘回答道。

  “久鬼玄造?”

  柏克几欲垂至上唇的鹰钩鼻,贴近龙王院弘的面前。

  “是住在小田原的久鬼玄造”

  柏克又问了有关大凤的事,龙王院弘似乎在依稀之中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知何时,柏克已消失了身影,龙王院弘背倚着大地,仰望明月。

  在凝望明月的同时,意识也逐渐陷入黑暗之中。

  3

  当龙王院弘发现脚底传来异样的触感时,他即刻回过神来。

  仔细一看,原来有一只狗正用鼻尖在他脚下磨蹭。是一只浑身脏污的灰色杂种狗。

  这只狗抬头望着龙王院弘,发出一声低鸣,似乎是在乞讨食物。

  看来他是躲进小屋里避雨,身体又湿又冷。

  龙王院弘心想,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换句话说,他不就像是一只在外头被大雨淋湿,特地来这里舔典善脚底的野狗吗?

  面对幻兽这样的兽人,人类的功夫对付得了吗?

  还有柏克那神秘莫测的绝招,那已是超出武术范围的另一种境界了。

  有办法可以战胜他们吗?

  如果是典善师父,他会怎么说?

  会如何和他们战斗?

  龙王院弘很想知道答案。

  然而他也意识到,这种行为终究和眼前这头舔着他脚底的野狗没有两样。

  他已经变成一头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捕获猎物的野兽。

  龙王院弘蹲下身子,轻抚着野狗的头。野狗舔舐着他的手。

  这不可思议。

  若是以前,狗绝对不可能主动靠近他。

  面对一位从体内释放出利刃之气的人类,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还会靠近?有可能会对着他猛吠,但绝不可能会舔他的手。

  狗会本能的分辨敌人,他们绝对不会靠近啃食自己的同伴、身上染涌同伴尸臭的男人。

  理应不敢靠近他的狗,如今正伸舌舔着龙王院弘的手。

  温热的舌头。

  龙王院弘茫然无措,倾听着开始不断拍打屋顶的雨声。

  4

  上谢访——

  一家位于车行后面的小酒店。

  在这家外观细长,最多仅能容纳十人的店里,设有一座吧台,一旁摆满了椅子。

  吧台内站着一位秃头的中年男子,他是店里的老板,还有一位头发散乱的女子,像是老板娘。

  如果想喝便宜的酒,再配上内脏串烧或关东煮当下酒菜,这会是一家物美价廉的店。

  外面霪雨霏霏,客人并没有回去的意愿,每张椅子都坐满了人。龙王院弘就坐在吧台最里面的位子,低头喝着酒。

  傍晚时,他与野狗一同下山,走进了这家店。

  那只野狗下山来到街上后,便失去了踪影。

  街上的雨势虽然不像山上那般强劲,但也开始有增强的趋势。

  尚未起风。

  龙王院弘并没有目的地。他只是来到店面的招牌前,临时想入内饮酒,接下来的事完全不去考虑。

  他原本已湿透的T恤已干了一半,足见他在这家店里已待了很长的时间。

  不过,长裤就不想T恤干的那么快了。他的鞋内湿洒黏腻,走起路来发出湿答答的声响。

  尽管再多的黄汤下肚,还是一醉难求。酒不停地从喉咙滑进胃里,他应该已经喝了将近一升的酒。

  “喂。”

  当他朝吧台里的老板伸出手里的空杯时,一旁的男子开口向他唤道,

  “你应该还未成年吧?”

  一阵酒臭朝龙王院弘的左颊扑来。

  龙王院弘很清楚,这名男子打从刚才起便一直在偷瞄着他。

  那是一种黏人的目光,就像是盯着女人打量一样。

  对方曾多次向他叫唤,龙王院弘都恍若未闻。

  “不。”龙王院弘如此回答,连正眼也不瞧。

  当他说出这句“不。”时,他口中呼出的气息,和这名男子呼气应该同样满是熏人的酒臭,但他却没有自觉。

  老板面无表情地替他斟满酒。是冷酒。冷酒满至了杯缘,从旁边溢出,贮积在下面的方形量器中。

  他一手端着量器,将酒杯凑向红唇,啜饮冷酒。

  “喝得挺有模有样的嘛。”旁边那名男子再次开口说道,声音充满了醉意。

  他们有三人同行,这名男子坐在最外缘。

  从不时传入耳中的对话片段来看,他们似乎是公司里的同时。下班时间,这三名酒友一同来到这家店里。

  就算他们是上班族,但看来也不像是在那种要穿西装打领带的公司上班。三人的体格都相当壮硕,从外表看来,约莫是三十五、六岁。

  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但龙王院弘的回答,使得身旁的男子变得聒噪了起来。

  “喂,小哥,你还没参加过成人礼吧?”男子问道。

  龙王院弘不予理睬。

  “长得还挺可爱的嘛。”男子在一旁纠缠着不放。“我并不是说小鬼就不能喝酒。像我,我从初中就开始喝了。”

  男子说的这番话,和当时九十九在宫小路的“红狐”喝酒时,向他搭讪的那名男子所说的话大同小异。

  “不过岛本,女人你就不行了。”

  “因为你没有女人缘。”

  另外两名男子也加入了谈话。

  “笨蛋。”先前向龙王院弘搭讪的男子,对着同伴如此说道。

  这三人当中,位置离龙王院弘最远的男子,突然目光停在龙王院弘身上。

  他端详了龙王院弘半晌后,伸出右肘撞了中间那名男子一下。

  不过,从刚才便一直向龙王院弘搭话的岛本,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

  “皮肤好白喔。”

  他探出右手,手指向龙王院弘的颈项摸去。

  他的手由上而下,摸了龙王院弘的颈项一把。

  岛本似乎是搞错了,不,也许不是搞错,他可能原本就有这个癖好。

  龙王院弘向岛本投以犀利的目光。

  “不要摆出这么可怕的脸嘛。'

  岛本的右手,这次改为伸向龙王院弘的臀部,他又摸了一把。

  岛本不安分的右手,手腕整个被扣在龙王院弘的左手中。

  他用力拧扭。”好痛!“

  岛本随着手腕被扭转的方向转动上半身,整个人霍然起身。

  龙王院弘将手松开。”臭小子!你干什么?“

  岛本按着手腕处。

  龙王院弘也站起身子,无视于岛本的咆哮。”结账。“

  他将钱放在吧台上,是张一万圆大钞。

  他直接从这三名男子的后背与墙壁之间的狭窄空间穿梭而过。”要找钱给您啊,先生。“

  龙王院弘不理会老板的叫唤,径自走出门外。”别拦我,川地、木山——”

  背后传来岛本的叫嚷声,似乎是岛本有意追上前来,但同行的两名男子——川地与木山将他给拦住了。

  川地付钱给老板,木山制止了岛本。

  刚才在看过龙王院弘的容貌后,以右肘撞击中间那名男子的人是川地。

  “我们走。”

  付完钱后,川地走出店门外。岛本和木山紧随其后。

  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

  5

  豆大的雨滴拍打着龙王院弘全身,顷刻便已淋成了落汤鸡。冰冷的雨水逐渐夺走他的体温。

  当他迈出步伐才发现自己醉得不轻。

  这是条没有行人往来的柏油路上,那种感觉宛如这不是自己的双脚。胃部变得沉重。

  才走没几步,就听到背后传来了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猜得出来者为何。

  “等一下,小哥。”传来了岛本的声音。

  龙王院弘在滂沱大雨中缓缓转过身来,岛本、川地、木山就站在面前。

  川地和木山手中各拿着一把伞,只有岛本没有撑伞。他不是没带雨伞,而是将折叠伞握在手中。

  “有什么事?”龙王院弘说道,声音低沉、平和。

  “臭小鬼,竟敢冷不防地动手扭人手臂”岛本说道。

  “有什么事?”

  龙王院弘以同样的语调又重复了一次。

  岛本顿时涨红了脸,原本红通通的脸庞变得更红了。

  眼看着岛本也全身湿透了,和龙王院弘一样。

  “我要你像我磕头谢罪。”岛本说。

  他已有几分醉意,所以声音混沌不清,这根本就是存心刁难。

  “我现在心情不好,你们再不赶快回去,小心受伤。”

  “什么?!”

  岛本说出这句话时,川地已向前跨出一步。

  “你以前是不是曾经和一位怪老头住在这一带的山上?”川地问道。

  “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果然没错。”川地说。“你曾经吃过我家养的狗,对吧?”川地如此说道,目露凶光。

  “吃你家的狗!”

  “别装蒜了。有人亲眼目睹你和那个老头杀了我家的狗,还把我家的山姆给吃了。你们杀狗为食的事,在地方上可是人尽皆知呢。”

  “山姆?”

  “是狗的名字。”

  “我不知道。因为我们吃了很多。”

  龙王院弘在说话时,川地正收起雨伞折好。

  “原来就是这小子”岛本接话道。

  看来不只是川地,到处都可听说那对吃狗肉的老人和少年的事迹。”那么,你无论如何都得道歉才行。“

  龙王院弘朱唇轻启,露出一抹浅笑。

  “我真搞不懂,那么可口的狗肉干吗不吃呢。”

  龙王院弘听着自己口中说出这句充满挑衅的言辞。

  “你说什么?”

  “真是麻烦。”龙王院弘说道。

  “什么?”

  “要打架吗?”

  他那略带憔悴的俊美容颜,燃起了熊熊的青色烈焰。

  这三名男子真是烦人,他突然很想将眼前这三个男人狠狠地同构一顿。

  “臭小子!”

  岛本将雨伞丢了过来。

  龙王院弘头部微微一沉,闪过了迎面飞来的雨伞。

  不,他以为自己闪过了,然而,他并没有完全闪过,雨伞擦过龙王院弘的头顶,落向后方。

  ——这怎么可能!

  龙王院弘发出一声低吼。

  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判断都会出错,是因为喝酒的关系吗?

  他脸上显出诧异之色。

  “唔?!”他的嘴角倏然上扬。

  “臭小鬼!”岛本朝他飞扑而来。

  “喝!”龙王院弘猛然一跃。

  在他跃起的同时,于空中笔直的伸出右脚,朝岛本呼啸而去。

  他的右脚维持男子脸部的高度水平伸出。直奔而来的岛本,脸部整个撞向他的鞋底,传来强烈的触感。

  岛本倒头后仰,脸朝天际鼻血狂涌,雨水瞬间抽打在他脸上。

  龙王院弘着地,与岛本往前倾倒,都发生在同一时间。

  他在着地时,正巧被倒卧在他身上的岛本给紧紧抱住。

  “呻!”

  他对岛本的脸颊使出一记肘击。

  几乎在同一时间,背后有人由上而下踢出一脚,击中了他的胯下。

  “大笨蛋!”川地大叫着。

  龙王院弘膝盖跪地。

  就在他膝盖落地的那一瞬间,后脑遭到一记重击。他闷哼一声,倒在岛本身旁。

  胯下一阵剧痛游走,被踢中了要害。

  此时又有一脚朝他脸部飞来。

  他强忍着胯下的剧痛,以左肘挡住这一击。

  就在他挡住的瞬间,另一名男子又从他身旁踢出一脚,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不过力道不重。

  如果着这脚是由九十九踢出,光这一击便可将龙王院弘撂倒。

  然而,这一脚只带来了疼痛。

  他以双肘护住头部,欲重新站起。

  平时瞬间便可完成的动作,如今却花了一倍以上的时间。因为他腹中抱着一颗怪异的肿瘤,沉重不堪。

  而且手脚里的血管如同是被扎入温热的铁丝一般,他削弱了龙王院弘原本身手所应有的速度和流畅。

  男子们所使出的踢击,有一半都被他躲过。他一面闪避袭向要害的攻击,一面起身。

  地面变得歪斜,眼前景致呈现歪斜,街灯横向斜斜地立着,连这群男人的身影也显得歪斜。

  怎么回事?!

  他摆好架式。

  问题不在于眼前的景致,而是自己的身体变得歪斜,龙王院弘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从一开始展开跳跃的那一刻起,醉意便急速在他全身游走。动作愈剧烈,醉意就愈浓。

  浮龙脚——

  他想用这招一口气解决对方,所以他摆好了架式。

  为了摆出架势,他将原本应该摆在身后的右腿缓缓向后滑开。

  右手边有个东西逐渐隆起,朝他直逼而来,是湿泞、黝黑的柏油路面。

  “喝!”

  他发出一声吆喝,纵身一跃。

  原本应该跃离地面才对,但身体却一肩撞向路面,跌落地上。

  他四肢匍匐在地,双膝双手摸地,腹部和路面形成了一个空间,宛如这个空间里塞满了东西。

  此时,有个物体从他右手边闯进了这个空间。

  是人的脚。

  他腹部重重地挨了一脚。

  就在他被踢中的瞬间,腹中鼓起的那块肿瘤也随之爆炸。有个粗大的凝块,摩擦着他喉咙的黏膜,从口中狂涌而出,洒落在柏油路上。大雨马上无情的打在上头。

  龙王院弘腹部又挨了一脚。

  舒服多了。他希望再多被踢几脚,好让他胃里的肿瘤全部倾吐一空。

  又吐出来了。

  他弓着背扭动着,不住的痉挛。

  一吐。

  再吐。

  不断地张口大呕。

  不管吐得再多,还是觉得不够。他想将所有的内脏和肉体全部吐个精光。

  腹部一带遭到踢击,是外行人的踢法。

  不是那里!龙王院弘在心里暗叫着。再往旁边移几公分就是肝脏。

  又踢偏了。要是能踢中肝脏,即使是像你们这样三流的踢法,也能让我昏迷。

  他数着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伤害,仿佛是别人的身体似的。

  为什么我非得承受这种拙劣的踢击不可?

  他感到颜面尽失、懊悔不已。

  不知何时,他的腹部已整个贴在柏油路上。

  接下来是脸部着地,落在一滩湿滑的物体上。

  他滚向一旁,为了将脸撇离这团秽物。整个人平贴在柏油路上,脸颊抵在柏油路上的触感无限舒畅。

  对方的脚从未停过。

  “笨蛋!”

  现在只剩一个人还兀自踢个不停。是那位名叫川地的男子。

  “别打了,他会没命的。”木山的声音响起。

  你才是笨蛋,这种踢法哪踢得死人呢。龙王院弘在心里这么想着。

  但他不仅又想,难道我快死了?

  身体动弹不得,脖子被人一把抓住。

  “这个臭小子”

  他整个人被翻了过来,后脑受到一记撞击。

  将他翻仰过来的男子把手松开,所以他的后脑才会撞向柏油路面。

  龙王院弘仰躺着,大雨从上方打向他全身。

  “吓!”

  有人大吃一惊。

  龙王院弘仰躺着任凭雨淋的脸庞,开始产生了变化。

  那张像是十几岁年轻小伙子的漂亮娃娃脸,已从他脸上消失,变成了一个约莫三十岁的中年男子。

  “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家伙”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纷纷向后退开数步。

  他们将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岛本抱了起来。

  “你不要紧吧?”

  “喂”

  那群男人的感觉逐渐远去。

  龙王院弘凝望着天际,双眼圆睁,豆大的雨粒直接由上而下打向他的眼珠。流入口中的雨水,带有微微的血腥味。

  龙王院弘发出浅笑。

  因为之前他反问自己的问题,此时突然豁然开朗。

  ——为什么我会败给柏克?

  ——为什么一度躲开他的绝招,后来却会被击中呢?

  那是因为当时自己醉了。

  沉醉于自己的怒火、陶醉于自己的技艺,所以才会躲不开他的攻击。

  此刻的他一样醉了。

  当时让他沉醉的事物本质,与此刻有所不同。当时是沉醉于自己独特的美学,此刻则是因酒而醉。

  他败给了自己。

  有个温热之物正舔舐着他的脸颊。是狗。

  “原来是你。”龙王院弘说道,那只野狗兴奋地直摇尾巴。

  它轻声呜咽,舔着龙王院弘的脸颊。

  难道我就这样结束吗?

  龙王院弘在心底反问。

  “小猴子!”

  柏克的声音再次于耳边响起。

  可恶!

  一把冷冽的利刃在他空无一物的胃中跳跃。

  可恶!

  可恶!

  他咬牙切齿。

  一张从皮肤下涌现的恶鬼面相,浮现在龙王院弘的脸庞。

  野狗为之一震,全身体毛倒竖,频频往后倒退。

  龙王院弘的右手从底下探出,握住野狗的脖子。

  呜

  野狗发出低沉的喉音。龙王院弘将力量贯注于手指中。

  呼的一声,野狗吐出肺部内仅存的空气,狗头开始猛烈的摇晃。

  龙王院弘缓缓起身。

  野狗以前脚搔抓龙王院弘的右臂。被它前脚搔中的地方,皮肤被抓破,露出一道道的血痕。

  呜

  呜

  野狗不住地呜咽,因为喉咙被掐住,所以声音细不可闻。

  龙王院弘伸出左手帮忙右手勒紧野狗的脖子。他让野狗仰躺在地,整个人压在它上头。

  他浑身的肌肉,有无数条小蛇在翻腾。这些小蛇正挣扎着想要咬破皮肉,破体而出。这般挣扎的样貌。直接显现在龙王院弘的脸上。

  那只仰躺的野狗,喉咙发出嘶嘶的声响,它极力挣扎想从龙王院弘手中逃脱。

  龙王院弘将全身的重量施加于右膝,朝野狗的胸口重重地击落。

  啪咛!

  野狗的肋骨应声而断。

  他的膝盖再次击落。

  鲜血从野狗的嘴角溢出

  大雨马上打向这滩鲜血,从野狗口中冲刷至柏油路面。

  ——要从吃狗肉重新开始。

  他心里这么想着。

  化为厉鬼的龙王院弘,脸上浮现出强烈的笑意。

  他放声呐喊,咬牙切齿地呼嚎。一面纵声狂吼,一面紧勒着野狗的脖子。

  龙王院弘要再次站在柏克面前,势必得先和另一个人会面不可。

  关于此事,这时候的龙王院弘尚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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