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四幕

  徒步在河畔比想象中来得辛苦。

  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马车旅行的缘故吧,虽然不觉得疲累,但罗伦斯却很难跟上寇尔走路的速度。

  罗伦斯不禁想问:到底要怎么移动双脚,才能走得那么快啊?

  从前因为太羡慕有马车可坐的旅行商人,所以拼了命以两倍以上的速度行走。那段时光还真教人怀念。

  「走那么快也没什么好处。」

  罗伦斯终于忍不住开口。

  「是的。」

  寇尔顺从地答道,并且放慢了速度。

  拉古萨的船只在减轻重量后,载着赫萝南下河川,转眼间就没了踪影。因为跟在后头的都是大型船只,全被挡在方才的关卡,所以河川变得安静无声。

  看着有如蛞蝓爬过平地般滑溜、闪耀着光芒的河面,也是件挺有趣的事情。

  就罗伦斯个人来说,他比较喜欢用「在大地铺上一层玻璃」来形容河面,不晓得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些?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一条鱼跳出了河面。

  玻璃的形容就这么被跳出河面的鱼破坏了。

  「那个,老师。」

  身旁的小鱼也发出了水声。

  「怎么了?」

  「艾尼币的话题……」

  「喔,你是想问能不能赚钱啊?」

  可能是与赫萝相处久了而变成习惯,罗伦斯坏心眼地问道。寇尔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

  这少年似乎对于赚钱的行为感到羞耻。

  罗伦斯面向前方,用鼻子吸进冰冷空气,再从嘴巴吐出说:

  「应该不能吧。」

  「……这样啊。」

  因为寇尔穿着赫萝的长袍,所以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赫萝垂头丧气的模样。

  罗伦斯对不禁伸出手的自己感到惊讶,但寇尔只是显得有些吃惊,还是乖乖地让罗伦斯摸他的头。

  「不过,你的样子实在不像会缺钱啊。」

  从寇尔头上挪开手后,罗伦斯做了几次张开又握紧手掌的动作。

  罗伦斯以为触摸寇尔头部的感觉会与赫萝有所差异,却发现除了摸不到耳朵之外,可说没什么不同。

  如果站在后方看寇尔的背影,相信与赫萝的不同,也只在于少了尾巴的蓬松感而已吧。

  「您这话的意思是?」

  「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说到流浪学生,自然会联想到一群聪明的家伙带着数都数不完的钱,整天饮酒作乐。」

  用「数都数不完的钱」来形容或许稍嫌夸张,但是在这群流浪学生当中,有些人赚到的钱,用来听十次博士的全程讲课都还有剩。

  而寇尔甚至连聆听一次的讲课都成问题,所以才投资了书本生意。

  「是、是的……确实有这样的人。」

  「你曾想过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吗?」

  「……我觉得,他们一定是从别人手中夺走金钱。」

  看见自己无法想象的结果被他人握在手中时,人们总是会认为那个人做了什么非法勾当。

  最后甚至会如此断论:那个人采取的方法,本质上一定跟我完全不同。

  罗伦斯这次给寇尔的评价低了些。

  「那些家伙啊,应该是用跟你一样的方法在赚钱。」

  「咦?」

  寇尔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抬头看向罗伦斯说道。

  那就像罗伦斯确实做了很漂亮的反击时,赫萝脸上会有的表情。

  既然对手不是赫萝,就可以安心地得意一下。

  罗伦斯发现自己有这般想法,不禁有些自嘲地笑笑,然后搔了搔脸颊说:

  「嗯。还有呢,那些家伙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努力程度的多寡。」

  「……努力的程度多寡,是吗?」

  「没错。你应该也是在旅途中向人家借住一晚,或是向人讨来一餐饭,一路走到这里来的吧?」

  「是的。」

  「你那表情好像在说『我也是一路努力过来的』。」

  听到罗伦斯笑着说道,寇尔的表情变得僵硬,面向前方低下了头。

  寇尔在闹别扭。

  「你一路努力过来的,是如何诚心诚意地求人让你进到屋檐下躲雨,如何讨到热腾腾的粥好温暖冷透了的身体。」

  寇尔只让视线往左右移动,然后点了点头。

  「那些家伙就不一样了。他们把焦点集中在如何讨得更多,以及如何讨得更有效率。我听到的方法真的很厉害,连商人都自叹不如呢。」

  虽然寇尔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但罗伦斯并不慌张。

  因为他知道寇尔是个聪明的少年。

  「是什么样的……方法呢?」

  向人请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越有智慧的人,越不容易做到这件事情。因为智者对自己太有自信,所以很难求教于人。

  当然了,也有人一开始就会表示向人请教比较轻松。

  这种人不会有如寇尔般的眼神。

  然而,罗伦斯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拿起寇尔背在肩上的小桶子,拔出塞子喝了一口酒。

  那是蒸馏到颜色变浅的葡萄酒。

  罗伦斯开玩笑地把小桶子倾向寇尔,寇尔见状,摇了摇头。

  寇尔眼底流露出害怕的神色。或许在旅途中,他曾因为喝了不知道是酒的烈酒,而被整得很惨吧。

  「比方说,你敲了敲某住家的大门,结果要到了一条烟熏过的鲱鱼。」

  寇尔点了点头。

  「而且还是一条看起来营养不良,要是去皮,就找不到一丁点肉,只闻得到烟臭味的难吃鲱鱼。那么,你接着会怎么做?」

  「呃……」

  这应该不是比喻,而是寇尔实际碰到过的状况才对。

  寇尔立刻想出了答案:

  「我会……先吃掉一半,留下另一半。」

  「然后,隔天再吃。」

  「是的。」

  罗伦斯不禁佩服地心想,真亏寇尔能够活到今天。

  「要到了鲱鱼后,你不会接着去要热汤吗?」

  「……您是要我拜访多一些住家的意思吗?」

  寇尔不是用着显得谄媚的眼神,而是露出有些不满的眼神这么说。

  罗伦斯不禁觉得与他对话挺有趣的。

  「你没有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寇尔显得不满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那种不想理由就行动的笨蛋。

  「因为……能够成功要到一次,已经算是好运了。」

  「是啊,这世上又不是到处都有好人。」

  「……」

  寇尔大口吞下了罗伦斯抛出的鱼饵。

  要是换成赫萝,就会装出已经吃下鱼饵的样子,然后把钓鱼线绑在池底。还有谁能够比她贼呢?她会在罗伦斯拉起钓竿的瞬间,把罗伦斯拉进池底。

  就这点来说,面对寇尔就不需要担心了。

  「做生意呢,钱越多,生意越好做,是因为有很齐全的道具。可是呢,你总是手无寸铁地上战场,所以才会每次都弄得满身是伤。」

  寇尔的眼神在空中飘忽不定。

  飘着飘着,忽然间恢复了精神。

  这就是所谓的聪明。

  「……要把鲱鱼当作道具,是吗?」

  罗伦斯的嘴角不禁上扬,脸颊随之感到一阵疼痛。

  他心想,原来世上也有这种喜悦啊。

  「没错。要拿着那条鲱鱼,前往下一户人家乞求布施。」

  「咦?」

  寇尔惊讶得连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

  这也难怪吧。

  他八成在纳闷「已经得到一条鲱鱼的人,去求他人再分一条鲱鱼给他,有可能要得到吗?」

  然而,就是有可能要得到。

  不仅要得到,而且更容易。

  「拿着鲱鱼……对了,如果有要比自己年幼同伴那更好,就带着这个同伴去敲住家的大门。叩、叩、叩!有人在家吗?敬仰神明的虔诚老板啊,请您看一下,我手上有一条鲱鱼;可是,我不能吃掉这条鲱鱼。您看,这位是我年幼的旅伴,今天是他一年一次的生日。恳求您大发慈悲,施舍一些钱好让我把这条鲱鱼做成派,让年幼的可怜小羊填饱肚子。只要有足够的钱把鲱鱼做成派就好了,求求您、求求您……」

  如果是要向人哀求,那也是商人的拿手好戏。

  罗伦斯唱作俱佳地表演完后,寇尔吞了一口口水注视着罗伦斯。

  「要是听到有人这么说,你会怎样?有谁拒绝得了吗?而且,提到『只要有足够的钱把鲱鱼做成派』是个重点。因为根本不会有人为了帮忙做派,而特地跑去生炉灶的火吧。如果那个人愿意布施,一定会给钱。」

  「啊,也、也就是说,可以不停地要钱……」

  「没错。拿着一条鲱鱼就可以一户接一户地讨钱,当中或许还会有人说着一条鲱鱼太少,然后拿出其他各种食物。最后呢,绕完城里一圈后,拍拍屁股走人。」

  寇尔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倘若在他身旁立起写有「恍惚」两字的牌子,一些有特殊嗜好的人说不定会施舍钱给他。

  寇尔内心正感受着翻天覆地般的冲击吧。

  世上有许多狠角色,他们能若无其事地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样应该还不会严重到为求自己温饱,只得牺牲他人的地步吧。换个角度想一想,布施给贫穷流浪学生的行为并没有错,而且布施者只需要花一点点小钱,就能让自己沉浸在做了善事的情绪里头,这样谁也没损失啊。如果有多余的食物或金钱,分给同伴们就更好了。如何?有学到东西了吗?」

  赫萝的睡脸之所以显得可爱,是因为她平常让人无法掉以轻心、如狼般狡猾的模样变得毫无防备。

  不过,那样的表情可不可爱,或许与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关系。

  寇尔因为受到太大的冲击,不禁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那表情虽然不及赫萝,却也相当可爱了。

  「无知乃是罪恶。」

  罗伦斯顶了一下寇尔的后脑勺说道,寇尔点了点头,跟着叹了口气说:

  「我听过……不知情者总是自己。」

  「嗯,是有这样的说法没错。不过,重点就是呢——」

  罗伦斯说到一半时,后方传来了马蹄声。

  被阻断去路的船只当中,应该有人载着马匹吧。

  罗伦斯看见不知道是坐在马背上,还是坐在皮草堆上的人们呼啸而过。

  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

  总共有七匹马呼啸而过。

  在这当中,有几人能得到如同预期的收益呢?

  就算掌握到了什么情报,想在其中获取利益仍然是件很困难的事。

  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想出没有人想到的点子。『无知乃是罪恶』里头指的『知』不是知识,而是智慧。」

  寇尔瞠大眼睛,咬紧了牙根。

  他加重了握紧背包绳子的力道,双手微微颤动着。

  然后抬起头说:

  「谢谢您的教导。」

  真的,每次拿到好处的似乎都是神明。

  与寇尔的两人行还挺愉快的。

  不过,对于刚刚赫萝说了什么悄悄话的提问,寇尔就是不肯回答。

  这也难怪了,谁叫他身上穿着赫萝的连帽外套呢。

  赫萝早就在寇尔身上洒上了自己的味道。

  想要盖过她的味道似乎很困难。

  「啊,看得到了。」

  「嗯……对啊,好像挺严重的样子呢。」

  因为前方不见任何阻碍物,所以走在微微倾斜的下坡路上,远方景色一览无遗。

  尽管距离目的地还有好一段路,还是能掌握到大致的状况。

  如拉古萨所说,前方有一艘大型船只斜向插入河中,其后方有多艘歪来倒去的船只像堆上去似的停在河道上。

  有一艘船停在距河岸最近的位置,那应该是拉古萨的船吧。

  岸上似乎也有几人骑在马上,他们多半是听到紧急通报而赶来的贵族使者吧。

  似乎还有其他很多人忙着动作,只是目前还看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怎么感觉像在举办祭典一样……」

  听到寇尔一脸呆然地说道,罗伦斯不经意地看向他的侧脸。

  或许是因为寇尔的视线望着远方吧。他的侧脸看起来像是在怀念故乡、带了点落寞的感觉。

  尽管罗伦斯也是因为受不了故乡那种仿佛快让人窒息的气氛,才会离开那座贫穷荒村,但还是会常常思念起故乡。

  太阳已落入地平线底下好一大半,光芒也点缀起了色彩,但寇尔眼里之所以泛着光,想必不是因为阳光反射吧。

  「你在哪一带出生的啊?」

  罗伦斯不禁这么发问。

  「咦?」

  「你如果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罗伦斯自己被别人问及故乡在哪里时,也会为了顾及面子,而回答离出生的村落最近的城镇名称。

  不过,这么回答的原因多半在于即使说了村落名称,也没有人知道。

  「呃、呃……在一个叫做彼努的地方。」

  尽管寇尔显得战战兢兢地答道,罗伦斯还是不认得这个地名。

  「抱歉,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在哪一带?东方吗?」

  从「彼努」的语感听起来,像是位于遥远东南方的感觉。

  那里是拥有石灰岩和温暖海洋的国家。

  当然了,罗伦斯也只是这么听说过而已。

  「不是,是在北方。老实说,距离这里并不远……」

  「喔?」

  北方人会想要学习教会法学,应该是南方来的移居者吧。

  很多人为了追求新天地,抛售家产来到北方。

  然而,大部分的人似乎都无法适应新的土地,面临重重困难。

  「有一条名为乐耶夫的河川,会流进这条罗姆河……知道吗?」

  罗伦斯点了点头。

  「彼努是在乐耶夫河上游地区……的深山里面,那里冬天……很冷,下雪的时候很漂亮喔。」

  罗伦斯感到有些惊讶。

  在雷诺斯镇向里戈罗借来的书本上,记载着有关赫萝的传说。传说里就描述着赫萝来自乐耶夫的深山。

  不过,在这一带徘徊的人当中,或许来自南方的人本来就比较少见吧。

  再说,乐耶夫河很长。住在该流域的人数,应该是压倒性地多过南方来的人数。

  「从这里慢慢走回彼努,顶多只需要花半个月左右。我会来到北方,虽然是抱着或许找得到工作的想法,不过,万一真的撑不下去时,我打算先回家一趟……」

  看见寇尔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说道,罗伦斯当然没有取笑他。

  无论在何时,人们总需要抱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心,才有办法离开贫穷荒村。

  不管是在不顾制止之下,还是在热烈支持之下离开,在还没达到目标前,不是说一句想回去,就能够轻轻松松回去的。

  不过,想回到故乡是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有的情绪。

  「你说的彼努是个移居地吗?」

  「移居地?」

  「就是南方来的移居者居住的地方。」

  寇尔先是露出有些呆然的表情,跟着摇了摇头说:

  「应该不是。不过,我曾听说很久以前发生过一场山崩地裂,村落原本的所在位置因此掉进了湖底下……」

  「啊,我只是想到如果是北方人,应该不会想学教会法学才对。」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不停眨着眼睛,跟着有些自嘲地笑着说:

  「老师也……啊,我说的老师是指里恩博士,那位老师也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像你这样在异教之地出生的人,应该接受教会更多的教诲。』」

  寇尔有些害羞的笑容,在罗伦斯看来却像自嘲的笑容。

  「那是一定的吧,是不是也有传教士去你们村落?」

  如果是个稳健的传教士来到村落,那当然正是所谓的神明恩宠。然而,来到村落的,多半是假借改宗之名,实际上为了掠夺及杀戮而佩剑前来的传教士。

  不过,如果真是如此,寇尔应该会憎恨教会,根本不可能想学教会法学才是。

  「传教士没有来到彼努。」

  说着,寇尔的视线再次拉向远方。

  他的侧脸上带着不像这年纪的少年应有的表情。

  「传教士从彼努越过两个山头,到了另一边的村落。那里住了很多猎捕狐狸和猫头鹰的高手,是个比彼努还小的村落。某天,南方来的教会人士去了那里,然后盖了教会。」

  后来,村民听了传教士的可贵传教,就此有所醒悟地接受了神明教诲……这当然不可能是故事的后续发展了。

  只要思考一下,就能够立刻知道其原因。

  「不过,村落早有各自崇拜的神明,于是教会开始攻击反抗的村民。」

  寇尔惊讶地看着罗伦斯。

  光是看他的反应,就足以证明罗伦斯所说无误。

  「说起来,我现在应该算是教会的敌人。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详细情形?」

  听到罗伦斯如此说道,依然面带惊讶神情的寇尔打算开口说话,但还是闭上嘴巴,没能说出话来。

  然后,他微微垂着头让视线在空中游走,最后再次看向罗伦斯说:

  「真的吗?」

  看得出来寇尔不习惯怀疑他人。

  他这样的烂好人个性,将来一定会很辛苦吧。

  不过,相对地有其可爱之处。

  「嗯,我可以对天发誓。」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的表情变得扭曲,那表情可爱得会让人不禁想要伸手摸他的头。

  「……我听说两百二十年来,附近所有村落的村长还是第一次聚在一起开会。村长们开了好几天的会,讨论着应该乖乖听从教会,还是应该起身奋战。如果我记得没错,当时的气氛根本感觉不到教会有意愿与我们沟通。每天越过山头传来的,净是一些某某人又遭到处决的消息。可是,后来到了冬天,教会里地位崇高的人生了病,吵着说不要死在这种异教之地,于是下山去了,村落也因此获救。不过,我们不仅熟悉山势,人数又比较多,如果真的发生战争,也会是我们获胜吧。」

  如果寇尔说的是真心话,在教会杀害村人的当下,村落应该早就挑起战争了。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想必是因为村民们都明白如果轻易挑起战争,万一教会呼叫救兵前来,他们绝对打不赢对方吧。

  就算是深山里的村落,也不是完全接收不到外来的情报。

  「可是,听到教会里地位崇高的人因为生病,就二话不说地离去时,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寇尔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罗伦斯当然也明白了他的想法。

  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他没有拘泥于非得保持信仰,只是合理性地选择了最适合守护村落的方法。

  只不过是穿起高位僧衣,就变得连人命的取舍都能轻易决定。寇尔察觉到的,正是如此可笑的权力。

  学习教会法学后,就可以侵入教会的权力机构。

  寇尔是打算借由这么做,来守护他们的村落吧。

  「没有人反对你吗?」

  一提到故乡的话题,连强势的赫萝也会变得爱哭。

  罗伦斯抓起帽缘,为两手拿着东西的寇尔擦去泪水。

  「只有村长和……大婆婆……赞成我的想法……」

  「这样啊,他们肯定打从心里认为你一定做得到。」

  寇尔点了点头后,停下脚步用肩膀擦掉泪水,再次踏出步伐。

  「他们还偷偷塞了钱给我……所以,我真的很想设法再回到学校去。」

  这或许是寇尔需要金钱的最大动机吧。

  无论在何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战斗的人永远都是最强的。

  只是,罗伦斯不是什么富商,没办法当寇尔的赞助者。

  不过,他或许能够帮一点小忙。

  这一点小忙可能是如何赚小钱的方法,也可能是如何避开陷阱的方法,或许这样就能够让寇尔的旅途增添一些色彩。

  「我现在没办法立刻给你钱或怎样,不过……」

  「呜……呃……不、不用,您不需要这么做。」

  「那个铜币的话题,如果你找得到能够让拉古萨船长接受的答案,他或许会给点钱表示答谢。」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说正确答案,是因为如果不去询问珍商行,就不可能得知正确解答。不过,就算不能向珍商行确认,还是有可能想出能够让拉古萨接受的答案。

  这样一来,就算期待能够拿到一些答谢金,也不会遭受天谴。

  因为剌儿扎到手指头,而求他人帮自己拔出剌时,同样必须答谢对方。

  「不过,思考这个谜题的最大功用,还是在于缓和旅途的紧张情绪就是了。」

  罗伦斯一边笑笑,一边说道,然后轻轻顶了一下寇尔的头。

  虽然赫萝会说罗伦斯太认真,但是与这名少年比起来,罗伦斯算是轻率了。

  「话说回来,你刚刚说的祭典是指彼努的祭典吗?彼努的祭典就像那样啊?」

  说着,罗伦斯指向全貌已几乎完全呈现在眼前的搁浅现场。

  河畔上,有座由船身残骸堆叠而成的小山,旁边有几名男子为了烘干衣服起了火。

  不过,最精采的当然不是这些景象。

  而是从搁浅船底下延伸出来的绳索,以及站在岸上拉扯绳索的众多男子们。

  男子们的装扮、年纪都不同。他们的唯一共通点就是,每个人都是在南下河川途中遇上灾难的倒霉鬼。

  因为那些真的爱钱如命的人们应该早就扛着货物南下,所以现场大部分的人都抛开货物,使劲地拉着绳索。

  不仅看得见骑士掀开长外套卖力演出,就连骑士的马儿也加入了拔河。在这样的状况下,现场气氛很快地高涨起来。船上的人们也各自握住篙,一边注意着不让船只翻船或被冲走,一边齐声高喊。

  寇尔一副入神的模样注视着这般光景,接着总算回过头,看向罗伦斯说:

  「这边的好像比较有趣。」

  看见寇尔的表情,罗伦斯好不容易才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听了赫萝的发言,使得罗伦斯不禁心想,如果要收徒弟,可能没有人比寇尔更合适了。

  而且,结束与赫萝的两人之旅后,罗伦斯本来就必须重新面对寒冷、辛苦又孤单的行商旅途。这么一想后,罗伦斯不禁觉得就算寇尔不能替代赫萝,也是个够资格坐上驾座的少年。

  然而,寇尔有他的人生目标,而且这个人生目标并非为了他自己。

  所以,罗伦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吞下「要不要当我的徒弟?」这句话。

  罗伦斯不禁有点想对老天爷抱怨:「为什么不让寇尔的人生目标是当个商人啊?」

  「那这样,我们也去加入他们吧。拉拉绳索后,再怎么冷,也会变暖和吧。」

  「好的。」

  于是,罗伦斯与寇尔继续往前方走去。走着走着,便看见在河上身手轻快地划着船的拉古萨面带笑容一边挥动篙,一边朝向这儿搭腔。

  从远方观望与实际拉起绳索的感觉大不相同。

  因为脚下全是泥炭,所以一用力踩踏,脚步就会滑动。不仅如此,没戴着手套就直接握住绳索,会使绳索在寒风之中毫不留情地摩擦着掌心。

  更惨的是,绳索前端绑在船身沉入河里的部位,不管大家怎么拉扯都没有动静;于是大伙儿卯足全劲用力一拉,没想到木板突然裂开,绳索也失去了着力点。

  这么一来,大伙儿当然全都人仰马翻地摔倒在地,全身也一下子沾满了泥巴。

  以罗伦斯为首,商人和旅人们一开始干劲十足地拉着绳索,但随着倦态开始出现,明显看得出这些人的干劲逐渐消失。

  不管再怎么努力拉扯,如果只拉得起用绳索绑住的船身碎片,士气当然振奋不起来。

  在这般寒风剌骨的气候下,光着身子跳进河中,再用绳索捆绑住沉船的年轻船夫也铁青着嘴唇,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因为受到在现场生着火、恰巧同船的旅行女艺人与女缝纫工,再加上赫萝的鼓舞,年轻船夫们勇敢地跳进河中。但河水的冰冷程度,并非只靠着志气就能够抵御。从他们爬上河岸时的模样,就能够看出他们有多么地痛苦。

  后来,年长的船夫终于看不过去地出声阻止。船夫似乎天性固执,固执得无法主动说出自己已经撑不下去。年轻船夫们懊恼地扭曲着脸,那模样让人看了,不禁为之心疼。

  而且,负责拉扯绳索的罗伦斯等人这方,也逐渐死心而弥漫着「看来不行了」的气氛。商人就是这样,只要做出无利可寻的判断,说翻脸就翻脸。

  以河川维生的船夫们为了名誉以及拼一口气,当然很想拉起搁浅船只,但眼见一人接着一人松开绳索、瘫坐在地,似乎也认清了不可能拉起船只的事实。船夫们以一名壮年船夫为中心聚集在一起后,立刻做出了结论。

  不管是雷诺斯,还是凯尔贝都离得颇远,也到了天色就快转黑的时刻。

  若硬是拉长时间,可能会让旅人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后来没过多久,拔河就宣告中止了。

  虽然罗伦斯不是那种平时不注重养生的人,但也没什么机会做如此耗费体力的工作。

  他感觉全身到处都像绑上了铅块般沉重,唯独手掌心如火烧似的发烫。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红肿的左脸颊似乎不怎么痛。

  「要不要紧啊?」

  搭腔的是罗伦斯,被搭腔的是老早就脱队的寇尔。或许是看见四周的人散发出祭典热气在卖力拔河,寇尔一开始也受到气氛感染,使了相当大的力劲。

  但毕竟寇尔的身形纤细,如其外表呈现出来的瘦弱感一样,他一下子就耗尽了体力,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走到远处坐了下来。

  「啊,不要紧……真的很抱歉。」

  「没事。你看那些商人,他们脸上都写着『你做了聪明的决定』。」

  罗伦斯顶出下巴,指向三三两两就地而坐的商人们说道。对于损益计算,世上最斤斤计较的,就非这些人莫属。这些人一副自己投入的劳力与结果不符的不满表情,完全没有想要隐藏情绪的意思。

  其中也有几个人对着船夫恶言相向,他们应该是打算载着皮草南下的一群人吧。

  这些人大喊着:「你要怎么赔偿我的损失啊!」

  罗伦斯想到自己倘若也在运送货物的途中遇到这种意外,不禁觉得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所以,尽管同情遭到商人们恶言相向的船夫,罗伦斯还是没有出声劝止。

  而且,现场所有人当中,此刻心境最如坐针毡的,就属那些自己搭乘的船只叠在沉船上方的人们。尤其是那艘比拉古萨的船还大上三倍的船上,载了堆积如山的皮草。那些皮草目前已经被卸下到岸上。看着如此大量的皮草,罗伦斯不禁暗自说了句:「这也难怪吧。」载了如此大量皮草的船只就算没撞上沉船,也很可能因为一点小意外而搁浅。

  罗伦斯扫视现场一圈后,没发现像是会做这种惹人非议之事的人们。

  难道他们是害怕受到指责,所以躲起来了吗?可是,现场散发出来的,已不是那种能够说他们胆小或卑鄙的气氛。

  在贸易上,要说送达货物的先后顺序,等同于能够获取利益的先后顺序,可说一点也不夸张。在拥有港口可供巨大船舶载着大量货物停靠的港口城镇,这更是真实存在的现象。人们甚至会说,载着相同货物的船舶,唯有第一、二名抵达的船只,方能获取利益。

  因为河川鲜少发生沉船意外,所以这次的沉船无疑是伊弗的技俩。不过,以确保利益的角度来看,这种行为确实是最可靠的方法,也是最能够让在后头追赶的人们抱头痛思的方法。

  几名看似商人的男子没有互相抱怨,只是抱着头瘫坐在地,想必他们正因为不知能否顺利脱手皮草,而陷入了不安的漩涡吧。

  他们几人当中,有多少人能够一直保持理性呢?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就算他们会变得想迁怒他人,也不足为奇。

  「接下来会怎么处理呢?」

  寇尔从行李取出皮袋,一边递给罗伦斯,一边问道。

  他当然不急着赶到凯尔贝,应该纯粹是想找个话题而已。

  「河川是由很多地主共同拥有,在河川上发生的意外将由这些地主负责处理。明天一大早,拥有这段河川主权的领主八成会派出马匹和人手来到这里吧。如果利用马匹来拉船,嗯,应该很快就能拉上岸了。」

  「原来如此……」

  寇尔愣愣地注视着河川,或许他是在想象数匹马儿齐拉绳索的画面吧。

  罗伦斯一边看着船头朝空中突起、仿佛就快飞上天空的搁浅船只,一边把皮袋凑近嘴边。

  这时,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罗伦斯以为是赫萝走来,于是转头一看,结果看见了拉古萨。

  「不好意思啊,让你走路。」

  拉古萨轻轻挥手说道。在拉古萨举高手之际,罗伦斯发现就连他的厚实掌心都变得红肿。

  为了把货物和人们载到岸边,拉古萨一定在塞满了船只的河川上奋斗了好一阵子。

  让船只尽量靠近岸边的作业,肯定使拉古萨消耗了比平时更多的体力。

  只要有一部分船底抵住河岸,就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够移动船身。

  「不会,我还挺喜欢在河畔上走路的。」

  「哈哈哈,那我就相信你说的啰。」

  拉古萨露出了苦笑,然后一边搔了搔脸颊,一边看向河川夹杂着叹息声说:

  「真是的,运气太背了。不过,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处理好吧。」

  「沉入河底的船是不是和皮草事件有关?」

  即便不是罗伦斯,其他人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拉古萨点了点头回应罗伦斯的询问,粗鲁地摸了摸寇尔似乎太累而发愣的头,回答说:

  「是吧。不过,犯人还真是不怕死啊。可能是个为了赚钱,连命都不想要的家伙吧。要是刻意让船只沉入河里,就必须接受车轮刑,不得异议。想到就觉得恐怖啊。」

  车轮刑是将人捆绑在车轮上辗毙,再连同车轮固定在高丘上任凭乌鸦啄食尸体,可谓极其凄惨的一种刑罚。

  伊弗是否有自信能够平安逃跑呢?

  对于伊弗,罗伦斯没有利益被夺走的恨意,他甚至愿意为伊弗能够平安获取利益而祈祷。「对了,那你们两位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的意思是?」

  「从这里徒步南下,可以在关卡旁边找到旅馆。不过,那里实在不适合妇女投宿就是了。」

  拉古萨一边说道,一边移动视线看向赫萝。

  提到赫萝,她正开心地与身材高挑、看似旅行艺人的女子交谈。

  「那艘颜面扫地的船只船主还有货主,现在正前往河川的上游地区和小贩们沟通。到了傍晚,应该会送来酒和食物吧。可是,如果要等到酒和食物送来,肯定就得露宿野外。」

  罗伦斯总算明白看不到那些人的原因。

  「旅途上睡在没有屋檐遮挡的地方是很正常的事。不如说我们还比较高兴能够睡在陆地上,不用担心睡在船上摇来晃去的。」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拉古萨一副光线很刺眼的模样扭曲着脸,动作滑稽地耸了耸肌肉隆起的肩膀。

  然后叹了口气说:

  「幸好船上的乘客都是商人。如果是佣兵,绝对没好事。」

  「我有看到几个人开口大骂。」

  「哈哈,如果只是开口大骂那还好。那些佣兵啊,可是会什么也不说地立刻拔剑呢。」

  看见拉古萨说话时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模样,反而令人更觉恐怖,寇尔一副像是吞下了葡萄籽似的表情缩起了身子。

  「不过,一想到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把船沉进河底,我心中就有气。绝对要叫布尔格伯爵把那家伙抓起来。」

  虽然罗伦斯想帮伊弗加油,但也能理解拉古萨的愤怒。

  不过,他觉得自己如果回应了这个话题,恐怕内心想法会被识破,于是换了个话题:

  「拉古萨先生船上也载了急件,是吧?」

  拉古萨的船上载了铜币。

  如果是计画越过海洋送达对岸的货物,该货物的送达时间限制一定比一般货物来得严格。

  「是啊。谁叫在快到雷诺斯的地点时,约好要交货的那个商人迟到,所以行程本来就耽误了。想到抵达凯尔贝后要面对的事情,就教人心情沉重。我明明一点错都没有啊!」

  「我以前也送过这类货物,真的会让人很紧张。」

  以生产一件衣服为例,从运送原料,到加工、染色、缝制当然都是在不同城镇进行,最后甚至会在不同地点销售衣服。

  由商人交给商人、货主交给货主,如此不停运送着的货物只要在一个环节有所耽搁,就会影响到所有的进度。

  买来在遥远异国剃下的羊毛,在越过海洋的对岸制作成衣服。光是能够实现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像是个奇迹了,如果连这样的衣服换成金钱的时间都想指定,那恐怕只有神明办得到吧。

  然而,对于越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人们往往越会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要求他人完成。

  尽管知道不可能办到,不得不赚钱的人们还是得硬着头皮运送货物。

  拉古萨的辛劳实在令人同情。

  「就是啊,而且这些货物还有着隐情。说到这个,你有想到什么了吗?」

  拉古萨所指的,应该是送达位于凯尔贝的珍商行的货币数量,与从珍商行送出的货币数量不符吧。

  或许拉古萨是认为如果能够发现是什么隐情,心情会畅快一些吧。

  「很遗憾的,没有。」

  「反正一直以来也没有人发现什么,没那么容易知道吧。」

  拉古萨这样的说法也颇有道理。

  「对了。」

  「嗯?」

  转动脖子让骨头发出喀喀声响后,拉古萨重新面向罗伦斯,接续说:

  「你和你的女伴是不是吵架了?」

  「为……」

  罗伦斯没能够冷静地回答:「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就等于承认了与赫萝吵架。

  而且,就连快要打起瞌睡来的寇尔,也抬起头看着罗伦斯。

  罗伦斯纳闷地心想,他们怎么会知道与赫萝吵架了呢?

  「没什么。我看事情已经告了一个段落,你的女伴却到现在都还没来找你,所以才在想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没想到是真的啊。」

  听到拉古萨说道,寇尔也点了点头。连寇尔也做出这般反应,让罗伦斯内心受到一些冲击。

  「喂喂,你们两个感情那么好的样子,我可不接受你完全没自觉的说法喔。你们两个根本就像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对方的样子,对吧?」

  说着,拉古萨把话题丢给了寇尔。尽管显得有些保留的模样,寇尔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罗伦斯别开脸,用手捂住了眼睛。

  「哈哈哈,你以后可不能变成这样的大人喔。」

  拉古萨的追击让罗伦斯不禁轻轻惨叫一声,接着听到寇尔显得有些困惑的回应,让他受到更强烈的打击。

  要是赫萝在场,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说不定她正用着狼耳朵偷听着呢。

  「喏,你说来听听啊。」

  「……咦?」

  「说你们为什么吵架啊。等酒和食物从上游送来后,就没其他事情可做了,大伙儿一定会办起酒席来。现场都是一些满腹牢骚、郁郁不平的家伙,到时他们黄汤一下肚,就会全变成大野狼。」

  拉古萨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了虽然排列不太整齐,但像是再硬的野草也能够磨碎似的强固牙齿。

  罗伦斯在一路走来的旅途上,有了丰富的收获,这让他在听到拉古萨的玩笑话后,还能够保持冷静。不过,在酒席的热闹气氛之中,不能与赫萝说话毕竟是很大的损失。

  更重要的是,罗伦斯与赫萝两人还没明确决定何时结束旅行,所以当然不能虚度旅行结束前的每一天。

  在将来,还有多少机会能够与赫萝参加酒席呢?

  对于损益计算,商人可说相当、相当地斤斤计较。

  而且,不可否认地,罗伦斯也确实不明白赫萝为何生气。或许,年纪比他大上一、两轮的拉古萨能够轻松想出理由。

  问题是,他必须说出与赫萝的关系。

  罗伦斯好不容易能够从容面对赫萝,但他没有坚强到把与赫萝的关系告诉他人后,态度还能保持从容。

  「喂,相信我好不好?这种事情呢,听好啊——」

  拉古萨的手臂只要挥动一下,想必就能够让与罗伦斯相同等级的对手昏厥过去。现在他用这样的手臂勾住罗伦斯的脖子说道。

  虽然拉古萨像是不想让寇尔知道对话内容才做出这种举动,但寇尔竖起耳朵,紧贴在拉古萨身旁。

  「我最懂得怎么解决这种麻烦事情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见罗伦斯摇了摇头,拉古萨松开手臂,挺起厚实的胸膛说:

  「我在河川上划船逐流而行二十多年,我最懂得怎么让事情付诸流水了!」

  拉古萨说完话的下一秒钟,罗伦斯看见在他身后远处,正与看似旅行女艺人交谈的赫萝像是噗嗤笑了一下。

  赫萝肯定是在偷听。

  她的心情看起来挺好的样子。

  既然这样,想要尽早解决事情的应该不只罗伦斯一人。

  而且,虽然不见得有帮助,但罗伦斯觉得或许可以与拉古萨聊聊。因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似乎很容易就能够看出他与赫萝的关系。

  「既然这样……那可以请教你一下吗?」

  「包在我身上。」

  不仅拉古萨,就连寇尔也把脸凑近了罗伦斯。

  尽管年龄或是职业都不相同,甚至是在今天才认识彼此,罗伦斯却忽然有种三人已是老朋友的错觉。

  他冷静地想着,倘若是在遇到赫萝以前,应该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这么一想,就不禁觉得与赫萝分手后,自己应该还能够继续走下去。

  请问有破布或是不要的东西吗?

  当有人在现场扬声这么询问后,意外地收集到了相当多的物品。

  这些收集到的物品被堆高在河畔,而酒席的准备也顺利地进行着。

  在上游关卡贩卖食物和食材的小贩,因为卖出了骡马背上载着的所有商品,所以毫不犹豫地享受着酒席招待。

  虽然一开始有几名商人对着搁浅船只的船主,以及载了数量与其罪恶同样重大的皮草货主恶言相向;但就算打了对方,也不可能立刻让河川恢复通行。

  话虽这么说,商人们当然也不可能甘愿保持沉默。不过,或许应该说双方这样的互动,就像为了消除河川无法通行所产生的芥蒂,因而产生的一种仪式。

  所以,事态最后还是没有演变成双方大打出手的地步。在皮草货主大方招待酒和食物之下,大家一下子就恢复了笑脸。

  既然改变不了现状,如果不好好享乐,那就亏大了。

  然而,连敌人与敌人都握手言和了,罗伦斯身旁却没有半个人陪伴。

  就连拉古萨和寇尔都不在他身旁。

  「喂,你以后绝对不能变成这样的大人喔。」

  罗伦斯向拉古萨两人说明了赫萝生气的状况后,两人立刻陷入了沉默。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拉古萨开口说话,却不是对着罗伦斯,而是对着寇尔这么说。

  或许是因为顾及罗伦斯的感受,寇尔没有回应拉古萨这句话,但对于「你当然也知道原因吧?」的询问,寇尔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拉古萨一副仿佛在说「既然这样,有错的人当然是罗伦斯」似的模样,把粗壮手臂搭在寇尔肩上,硬是带走了寇尔。

  不过,拉古萨在离开之际,留下了一句话:

  「河水当然会流动,但是河水为何会流动呢?」

  这句话简直就跟谜语没两样。

  虽然寇尔听到这句话时,也不解地倾着头,但是当拉古萨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后,便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

  两人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赫萝生气的理由。

  而且,两人有一半像是想骂「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明白啊」,一半像是要罗伦斯好好反省似的,把他一人丢在原地。

  一个人被留下来的罗伦斯,觉得自己就像个没能完成主人吩咐的工作,而被罚站在外头的小伙子。

  看见拉古萨与寇尔向赫萝搭腔后,罗伦斯心中的这般感受变得更加强烈。

  从他们三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笑开怀的模样看来,说不定是在谈论有关罗伦斯的事情。

  不,从态度显得不自然的赫萝不肯看向这儿,拉古萨与寇尔却不时看过来的表现看来,他们三人肯定是在谈论有关罗伦斯的事情。

  拉古萨与寇尔发现罗伦斯在看他们后,用着就算从远方也能够清楚看见的明显动作耸了耸肩,然后露出显得刻意的笑容。

  赫萝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从拉古萨怀里拉出寇尔后,又是摸头、又是拥抱的,玩得好不开心。

  罗伦斯清楚看见寇尔惊讶地翻着白眼。这时他总算瞥了这儿一眼,而罗伦斯也只能板着脸别开视线。

  三人可说是联手起来捉弄罗伦斯。

  但不可思议地,他却不觉得生气。

  不仅是被赫萝,就连被拉古萨或寇尔捉弄,他也不觉得生气。

  如果是在前一阵子——也就是与赫萝相遇之前,罗伦斯深信商人的名声如果受损,就很不容易挽回。

  所以,他总是骄傲地挺直胸膛、总是爱逞强、总是爱扯谎,从不相信任何人。

  而现在,罗伦斯清楚知道这样的态度,正是寇尔在他眼中的模样。

  罗伦斯表示愿意买下寇尔带来的纸束时,寇尔因为担心被杀价杀到最低,所以露出像是充满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这样的态度非但没有任何帮助,甚至只会让寇尔自身变得廉价、丑陋。到了现在,罗伦斯清楚知道自己在不久前,就是被像寇尔那样的想法绑住了。

  也难怪赫萝会想捉弄人了。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嘀咕着,然后胡乱抓抓浏海。

  他不禁想自问:「我真的曾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吗?」

  在赫萝眼中,罗伦斯肯定是个思想偏执的小毛头。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那时候因为太希望有个伴,甚至认真想着马儿会不会和自己说话,没想到现在能够与他人变得如此亲密。原来与人变得亲密,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啊。

  就像赫萝与拉古萨面带苦笑看着爱逞强的寇尔一样,过去罗伦斯曾遇见过的人们,或许也是面带苦笑看着他吧。

  即便如此——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不知道答案啊。」

  罗伦斯自言自语说道,然后叹了口气。

  拉古萨与寇尔离开赫萝身边,前去拿取招待的酒。

  或许是曾经因为喝酒而有过什么惨痛经验,罗伦斯从远方也能看出寇尔不愿意喝酒的模样,但是看起来很像会缠着人家喝酒的拉古萨就是不肯松开手臂。

  罗伦斯也伸出手,从寇尔一路背来就一直搁着的行李中取出酒来。

  小桶子里装了蒸馏过的葡萄酒。

  罗伦斯因为考虑到在船上过夜就不能生火取暖,所以才会要赫萝买酒精浓度较高的蒸馏酒,但赫萝似乎是因为其他理由才买下蒸馏过的葡萄酒。

  从赫萝一脸开心地拍打罗伦斯的模样看起来,应该是在想着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可是,她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啊?

  谜题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多。

  罗伦斯不禁丧失自信地心想,自己的智商会不会比一般人还低。不过,如此没出息的思绪瞬间就消失了。

  因为罗伦斯听见人们发出「哇啊!」的欢呼声后,随即看见夕阳西落的河畔上,出现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然而,这也是罗伦斯瞬间的错觉。实际上,那是人们在收集而来的破布堆,以及敲坏桶子而得的木材堆成的木头山点上了火,所以瞬间形成了巨大火球。

  一定是有某人豪爽地倒了油在上头吧。

  一团像是骷髅头似的黑烟袅袅升上天际,黄色火焰发出啪嚓啪嚓的燃烧声。

  冬季的旅途上只要有火,就算昨天还是敌人,此刻也不会分你我。

  尽管没有人带头干杯,大伙儿还是一齐举杯畅饮。

  在那之后,热闹的晚会便开始了。

  一直与赫萝交谈的女子似乎真的是个旅行艺人,包括那名女子的一行人一副仿佛在说「现在轮到我们表演」似的模样跳出了人群。

  他们随着笛子及太鼓声载歌载舞,跟在后头表演的是一群活泼的人们。这些人技术高超,虽然跳着舞,却不会让杯子里的酒洒落。

  这些人跳的,不是以滑顺舞步在地板上滑动的宫廷舞蹈,而是上上下下跳跃的剧烈舞蹈。

  其他人则是看着跳舞的人一起欢笑、一起歌唱,或者是像拉古萨等人那样与同伴较劲酒量。

  罗伦斯四周没有半个人陪伴。

  他之所以收起就快浮现在脸上的苦笑,是因为察觉到火堆所形成的阴影处有所动静。

  只有一个人会愿意来到如此没出息的旅行商人身边。

  罗伦斯移动视线一看,看见了赫萝。

  「呼,许久不曾说这么多话,喉咙都快干了呐。」

  赫萝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然后从罗伦斯手中抢走酒樽喝了一口酒。

  酒樽里装的不是啤酒,也不是酒精浓度较低的葡萄酒。

  赫萝闭上眼睛,紧闭双唇。

  然后,发出「哈」的一声吐了口气,当场坐了下来。

  罗伦斯一边心想「冷战结束了吗?」一边在赫萝身旁坐了下来。

  「你和那个女旅行艺人在聊什么——」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他一开口,便看见赫萝显得刻意地别开了脸。

  他不禁吃惊地发愣,但是并非因为赫萝不肯跟他说话而感到吃惊。

  而是因为赫萝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让他觉得开心。

  「呜呜,今晚真是冷呐。」

  尽管对于罗伦斯的发言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就连视线也不肯交会,赫萝却一边这么说,一边像坐在马车上一样往罗伦斯身上靠。

  他心想「真不知道赫萝到底是不是爱逞强」,但后来发觉到爱逞强的其实是自己。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罗伦斯觉得只要他现在没出息地道歉,赫萝应该会原谅他。

  「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应该已经不是让赫萝生气的重点了。

  如果现在道歉,反而能够让赫萝有机会嘲笑罗伦斯。照理说,她应该会很乐意接受罗伦斯的道歉才是。

  罗伦斯不禁有种想要坦白说出「我不明白」的冲动。

  如果说了,赫萝一定会保持倚在他身上的姿势,一副嫌吵的模样抬起头吧。

  然后,她会说出一大堆讽刺话语,痛骂罗伦斯一顿。

  但是,她绝对不会站起身子,也不会有一丝想要挪开身子的意思。

  并且还会摆出一副仿佛在说「靠得越近,越能够清楚听见自己在说什么」的模样。

  罗伦斯不会怀疑自己的这一连串假设是在妄想。因为,如果他连这些假设都感到怀疑,就等于是在怀疑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像在自嘲似地露出淡淡的苦笑。

  赫萝帽子底下的耳朵动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罗伦斯在苦笑。她的尾巴像是准备嘲笑罗伦斯说出没出息的话语似的,不停地甩动着。

  为了回应赫萝的这份期待,罗伦斯开口说:

  「不愧是旅行艺人,舞跳得真好。」

  「什!」

  「嗯?」

  赫萝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缩起身子,不知出声说了什么。

  即使罗伦斯反问她,当然也不可能得到回应。

  赫萝最讨厌遇到出乎其预料、出其不意的事情了。

  罗伦斯清楚知道她生气地甩动着尾巴,发出「啪唰啪唰」的声响。

  他知道赫萝在生气,但也知道她其实乐在其中。

  「咱可能感冒了,鼻子痒痒的。」

  赫萝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被罗伦斯摆了一道而感到懊恼,还是因为强忍着笑意呢?

  她像是要吞下这些情绪似的喝了口酒,跟着打了一个嗝。

  沉默降临两人之间。因为两人都在摸索、在猜测着彼此会怎么走下一步棋。

  每眨一次眼,夕阳便沉入地平线另一端一些;每呼吸一次,天空就会多点亮一颗星斗。人们在河畔上熊熊燃烧的火堆四周聚集,不分商人还是船夫,人人都拼了命,想让这场被阻断去路的恶运化为美好的相遇。

  人生短短几个秋,一日也不能虚度。

  在这里有人吹奏笛子,有人敲打太鼓,还有把沉船的惨痛遭遇当成笑话吟唱的吟游诗人。

  有人手拿好几条长带子,跳着像是会迷惑人的舞蹈;也有人手拿酒杯,表演着只会让人觉得脚步在晃荡的丑陋舞姿。

  罗伦斯拚命地思考着赫萝肚子里藏着什么诡计时,忽然觉得自己知道了赫萝的小小肚子里塞了什么。

  黄汤下肚后会变得开朗的赫萝,面对眼前的热闹气氛,怎可能耐得住性子乖乖坐着呢?现在根本不是与没出息的愚蠢商人互相猜疑的时候。

  赫萝像是在察颜观色似的仰望罗伦斯。

  既然已经宣言不跟罗伦斯说话,就应该坚持到底。可是,就这样离开,又好像过意不去。

  这大概就是赫萝此刻的心情写照吧。

  罗伦斯学赫萝一样不理睬她的目光,取而代之地从她手中没收酒樽说:

  「只要有烈酒可以喝,就暂时不会怕冷吧。」

  或许是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觉得爱逞强的两人好笑吧。赫萝忽然缓和了表情,轻轻摸了一下罗伦斯的手,然后站起身子。

  看着应该是打算去跳舞的赫萝,罗伦斯不禁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她的衣角掀开,而不小心露出耳朵或尾巴。

  赫萝的双眸闪闪发光。

  在雷诺斯阅读的书本里描述到的祭典上,赫萝一定也露出了同样的眼神吧。

  而且,从赫萝如此开心的模样看来,会因为不小心露出尾巴而换来麦束尾巴的别名,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说不定赫萝还曾经一时兴起,变身成狼形狂欢一场呢。

  在这里赫萝应该不至于也想这么做吧。不过,从她仔细检查着长袍及腰带的举动看来,想必是打算疯狂跳上一场吧。

  然而,看见赫萝如此开心地做着准备,罗伦斯忽然开口说:

  「如果你能够变回狼的模样,把沉入河底的船拉起来就好——」

  罗伦斯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但是他并非因为看见赫萝原本一脸开心的表情忽然化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不是因为想起赫萝不肯跟他说话。

  让赫萝变回狼模样拉起船只,这句话当然不可能实现。但是当作玩笑话来说,还算在可允许的范围内。

  所以,罗伦斯也不是因为觉得尴尬。

  他不是因为觉得尴尬,而是因为无法想象赫萝会为了某人变身成狼。

  如果要问罗伦斯为何无法想象,他能够立刻说出答案来。

  而这个答案会像撞球一样,撞出另一个结论。

  原本面无表情地俯瞰着罗伦斯的赫萝脸上,逐渐化为显得疲惫的笑容。反观罗伦斯则是切身感受到自己的表情逐渐变得苦涩,现在他终于明白赫萝那时为何会生气了。

  「真是的……」

  赫萝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着说道,跟着东张西望了四周一遍后,忽然屈膝蹲下。

  以手臂绕过罗伦斯的后颈,让轻盈的身躯坐在他身上。

  虽然这是会让男人窃喜的姿势,但赫萝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就表示她是真的生气得不想理睬罗伦斯。

  「猪如果被奉承,连树都爬得上去,但如果奉承雄性,只会被爬到头顶上。咱以前不是这么说过了吗?」

  虽然赫萝让脸颊贴着罗伦斯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但罗伦斯清楚感觉得到赫萝正眯起一半的眼睛瞪着他。

  还有,赫萝之所以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绝不是因为担心被他人看见——或许正好相反。

  在视线前方,罗伦斯看见被拉古萨用手捂住眼睛的寇尔拚命地挣扎,拉古萨则是开怀大笑。

  拉古萨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当然是在说:「这下子和同行们喝酒时,就有话题可以助兴了。」

  与其说对这状况感到难为情,罗伦斯纯粹是觉得没面子。

  「如果立场互换,汝绝对也会生气。不是吗?」

  听到赫萝含恨的语气,一种会被赫萝出其不意咬断耳朵的恐惧感在罗伦斯心中油然而生。

  然而,这还不是真正的恐惧。

  因为赫萝不会立刻咬死猎物,她喜欢慢慢折磨一番后,再杀死猎物。

  「哼。」

  赫萝松开手臂、挺起身子后,一边俯瞰着罗伦斯,一边露出尖牙说:

  「就看汝怎么展现最大的诚意呗。」

  然后,赫萝用手指按住罗伦斯的鼻尖。这下子他连反抗都不能了。

  赫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站起身子后,如一阵风似的转过身子离去。

  留下的只有她的体温,以及淡淡的香甜气味。

  罗伦斯已经忘了赫萝的笑脸。

  因为对于掌控荷包的罗伦斯来说,那种笑容真的非常非常的可怕。

  「还诚意咧。」

  罗伦斯嘀咕着,喝了一口酒。

  他回想起提议要赫萝一起思考铜币谜题的时候。

  赫萝的脑筋转得快,时而贬损、嘲笑罗伦斯,时而又极其巧妙地让罗伦斯发笑,而她那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的机灵反应,也救了罗伦斯好几次。

  所以,罗伦斯一直以为她喜欢动脑筋思考。

  然而,事实并不然。

  拉古萨说过,河水当然会流动,但是河水为何会流动呢?

  这句当初只觉得简直就像谜语的话语,到了现在,罗伦斯总算明白有着什么样的意思。

  船夫们是赖着河川在做生意,而河水从不会停止流动。即便如此,船夫们也不会认为河水流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他们总是抱着感谢河川之心,为河川精灵赐与的慈悲之深感激涕零。

  每次罗伦斯会惹赫萝生气,大多是因为他不信任赫萝。然而,当信任变得理所当然时,就会疏漏掉重要的事情。

  因为情人总是很勤奋地写信给自己,就以为情人喜欢写信,而要情人帮忙写信给某人,对方一定会勃然大怒吧。

  也就是说,赫萝想强调的是,她愿意为罗伦斯动脑筋提供智慧,并不代表她喜欢动脑筋。

  只要思考一下,就能够明白这道理。

  虽然罗伦斯相当怀疑赫萝是否真的只愿意为了他动脑筋,但至少知道因为他没有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惹得赫萝生气。

  罗伦斯当场倒卧在地。

  自己老是在向赫萝学习。

  正因为如此,才觉得赫萝的笑容很可怕。

  「能够配得上她这份心的诚意……」

  罗伦斯缓缓坐起身子,喝了口酒。

  「我怎么可能有啊。」

  罗伦斯吐出充满酒臭味的叹息,看向在火堆旁跳舞的赫萝。

  开朗地挥舞着手臂的赫萝似乎瞥了这里一眼。

  想到不知道会被赫萝敲什么竹杠,罗伦斯就觉得可怕。

  赫萝与方才在河畔长谈的女舞者手拉着手,用着像是已经练习许久的熟练舞步展露舞姿。两名美女的优美舞姿,赢得了众人的赞赏掌声及口哨声。

  或许是输给了两名美女的气势,破布以及木头堆高而成的高塔垮了下来,灰烬随之扬起,就仿佛魔神叹了口气似的。

  尽管赫萝露出仿佛发着高烧似的认真表情,脸上却挂着淡淡笑容,使得她的舞姿散发出一种阴气逼人的气氛。或许是因为她的模样太具魅力,才会给人这种感觉,但那模样看起来,又像是想要忘却什么烦恼似的。

  自古以来,人们举办祭典或跳舞,是为了让一年画下句点,或者平息神明或精灵的愤怒。罗伦斯猜测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心中有这般认知,所以才会觉得赫萝的模样像是想要忘却什么烦恼似的。他把酒樽凑近嘴边打算再喝口酒时,忽然停下了动作。

  方才,罗伦斯才察觉到赫萝所做的事情大多是为了他而做。

  除了一起思考谜题或是思考如何度过难关之外,倘若赫萝也愿意为罗伦斯做其他事情,这代表着……?

  「怎么可能。」

  看着赫萝一副不能再开朗、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去想的模样跳着舞,罗伦斯不禁觉得赫萝一下子变得娇小许多。

  倘若他的猜想与事实一致,那么赫萝真是太蠢了。

  如果说罗伦斯因为反应太慢而追不上赫萝,那么赫萝等于是自顾自地跑在前头,并迳自做起一大堆多余的设想。

  罗伦斯喝了口酒,烈酒的热度灼烧着喉咙。

  他站起了身子,但不是为了加入跳舞。

  如果以爱逞强的说法来说,罗伦斯是为了帮赫萝收集情报。

  在拉古萨等人围成的小圆圈里,寇尔早已四脚朝天醉倒在地。

  罗伦斯一边走近他们,一边将手轻轻举高,拉古萨也举高酒杯回应了他。

  他想证明一件事。

  想证明赫萝真是个笨蛋。

  「啊哈哈哈,乐耶夫的深山~?」

  「喔~那里是个好地方呢。每年都会产出品质优良的木材~说到从这条河川南下的木材啊,会被做成圆桌……嗝……然后送到遥远南方国家的王宫里呢。了不起吧?年轻旅行商人~」

  说着,一名船夫拿起皮袋,准备把里面的酒豪迈地倒入罗伦斯手上的酒樽。

  罗伦斯手上拿的是酒樽,而非大木桶,就算船夫想倒酒,也倒不进去。不过,不管是拿着皮袋的船夫,还是拿着酒樽的罗伦斯,两人的手都已经拿不稳东西了。

  根本倒不进酒樽里的酒如瀑布般垂落地面,但没有人在意。

  罗伦斯自己也醉得不会去在意这些事情。

  「那这样……拜托你在木材上头这样写好不好?就写『关税太贵了』。」

  「喔~~~我懂、我懂你的心情!」

  罗伦斯拉高嗓子说完话后,举高酒樽打算喝酒,结果船夫毫不在意地拍打他的背部,害得他嘴巴里的酒全洒落在地。

  模糊意识之中,罗伦斯带着一半自嘲、一半自豪的心情想着「就算赫萝也不曾醉得这么离谱吧」。

  「那,乐耶夫怎样呢?」

  「乐耶夫?那里每年都会产出品质优良的木材……」

  正要重说一遍的船夫就这么不支倒地了。

  「真没用。」

  其他船夫不但不关心不支倒地的船夫,反而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么说。

  罗伦斯不怀好意地笑笑,然后环视一遍四周的船夫们,开口说:

  「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了吧?」

  「啊哈哈哈。既然答应你了,总不能食言嘛,这笔帐我会记在索那头上的。」

  喝了酒就爱发笑的船夫一边笑着说道,一边轻轻顶了顶倒地船夫的头。

  名为索那的船夫早已不醒人事。

  「真是的,没想到和那么漂亮的姑娘黏在一起的小子,酒量会这么好。」

  「就是说啊。不过,答应人家的事……就一定要遵守。」

  「嗯,没搓、没搓……」

  「那么,你想问的是乐耶夫啊?」

  最后这么说的是拉古萨,他的酒量似乎相当好,脸色几乎没有改变。

  其他船夫都已经喝得跟罗伦斯差不多醉,变得口齿不清了。

  罗伦斯也已经没有信心,自己还能够保持清醒多久。

  「是的……或者是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也可以……」

  「约伊兹?我没听说过耶。不过,如果是要到乐耶夫,那就没必要特地问人了吧。只要顺着这条河往上走,就会遇到同样名字的乐耶夫河,再顺着乐耶夫河走就找得到了。」

  罗伦斯暗自说了句:「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也知道。」但是,当他自问到底想问什么时,却又想不出来。

  真的喝醉了。

  基本上,乐耶夫只是为了切入主题的开头话题而已啊。

  「有没有什么更好玩的话题……」

  「好玩的话题啊?」

  拉古萨摸着下巴让胡子唰唰作响,然后把视线移向其他船夫,但其他船夫似乎都不敌酒精作用,打起了盹。

  「啊,对了。」

  拉古萨把弄着胡须说道,跟着粗鲁地摇晃正在打盹的船夫肩膀说:

  「喂,起来!索那,你好像说过最近接了个奇怪的工作吧?」

  「嗯……呜……装不下了啦……」

  「混蛋!喂!你在乐耶夫上游的雷斯可接了工作吧?」

  虽然名为索那的船夫方才是刻意与罗伦斯较劲酒量,但听说他最近被老婆抓到外遇,结果挨了老婆一顿痛打,所以是在藉酒出气。

  罗伦斯不禁有些担心,自己若是被赫萝以外的女孩牵着鼻子走,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雷斯可?喔……那里是个好城镇。在那里的山上,铜矿就像泉水一样……不断地冒出来。而且啊,那里的酒世界第一好喝。重点是呢……那里啊……有一大堆机器能够把味道很淡的酒变成拥有火热灵魂的烈酒。啊~红铜色的美丽新娘啊,愿水火祝福你那光滑的肌肤吧!」

  名为索那的船夫闭着眼睛喊道,看不出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后来,他就这么无力地倒下,动也不动了。

  虽然拉古萨继续粗鲁地摇晃索那的肩膀,但索那就像被冲上海滩的水母一样瘫软在地。

  「真是没用的家伙。」

  「红铜色的新娘是指……蒸馏机吗?」

  「嗯?喔,对啊、对啊。不愧是商人,知道很多事情嘛。我有时候也会载到蒸馏机,你喝的那种酒,说不定就是用雷斯可生产的蒸馏机制造出来的酒呢。」

  由好几片弯曲成美丽曲线的薄铜片组合而成、宛如艺术品的蒸馏机散发出红色光芒,确实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让薄铜片变得弯曲本来就是意识到女性曲线的工法,所以蒸馏机会让人觉得有魅力,似乎也理所当然。

  「嗯……没辄了。不等到明天早上,这家伙不会醒来的。」

  「奇怪的……交、交易啊。」

  罗伦斯已经快要抵挡不住酒精的作用,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他突然想到不知赫萝有没有喝醉,于是移动视线寻找着赫萝。在摇来晃去的视野前方,看见了让人醉意都快散去的惨状。

  「没错,奇怪的交易……喔?哈哈哈!我一直觉得她像动作敏捷的猫,没想到戴起来会这么合适。」

  拉古萨大笑说道,在他的视线前方,赫萝一边接受大家的喝采,一边跳着舞。

  赫萝早已脱去长袍那种碍手碍脚的衣服,摇晃着从腰部垂下的尾巴,与女舞者心手相连合一,不停地绕着圆圈跳舞。

  赫萝头上戴着的,是看似鼯鼠之类的小动物皮革摊开来的皮草。乍看之下,要说赫萝那耳朵和尾巴都是装饰品,似乎也挺像的。

  虽然罗伦斯注视着赫萝的疯狂举动,惊讶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四周似乎没有半个人特别在意赫萝的模样。

  仔细一看,与赫萝一起跳着舞的女舞者,也在腰上缠着看似狐狸的皮草作为临时装上的尾巴,头上则绑了松鼠皮草。

  对于赫萝的胆量,罗伦斯只能用「佩服」两字来形容,不过赫萝也有可能是因为喝醉,所以变得迟钝了些,没办法准确掌握周围的状况。

  尽管忧心地想着「要是穿帮了,不知道赫萝有什么打算」,但罗伦斯还是不得不承认,跳着舞的赫萝似乎真的很开心。

  而且,她的一头长发及蓬松尾巴随着舞姿摇曳的模样,就像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似的,让罗伦斯看了心头一阵搔痒。

  「啊,对了,刚刚说的交易呢——」

  拉古萨的话语,让罗伦斯猛然从美妙的梦中醒来。

  在雷诺斯时,赫萝曾问过罗伦斯生意与她哪一方重要。不知不觉中,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回答了。

  不,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这么想;对于忍不住在心中这么嘀咕的自己,罗伦斯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这么找借口。

  罗伦斯一边暗自说:「不管了。」一边轻轻顶了一下意识变得朦胧的头,振作起来专心聆听拉古萨说话。

  「就是帮同一家商行送了好几次的汇票。我会对你的话题感兴趣,就是因为这家伙……索那他害怕自己是不是在不知情之下,参与了什么非法交易。还有啊,那家商行就是成为话题的铜币的进口对象,所以我也变得有些担心了起来。」

  因为涉及铜币进出口的多接近权力地区,所以不会有太多这样的存在。

  这些地区想必是因为拥有铜矿山,所以才得以繁荣起来。但一个盛衰全仰赖于矿山的城镇,必须靠着权力者与商人合作,才能够让一切顺利运行。

  拉古萨之所以会压低声量说话,是因为对于委托工作给他的商行来说,这想必是个不怎么好的话题。

  现在罗伦斯总算完全明白,拉古萨会对他的话题感到兴趣的原因了。

  生活至今,拉古萨应该看过很多地方变得腐败吧。

  所以,尽管视野模糊、口齿也不清,这个话题却让罗伦斯的脑海深处逐渐清醒。

  「那交易就跟……肉店帮忙送信的意思一样吧?」

  因为肉店每天必须前往邻近地区的农村采买猪和羊,所以人们时而会委托他顺便送送信。

  船夫经常上上下下罗姆河。

  所以,就算有人委托船夫送汇票,也不足为奇。

  「可是啊,听说索那每次把在雷斯可收到的汇票送到凯尔贝的珍商行时,珍商行会同时把汇票的拒绝证书交给他。」

  「拒绝证书?」

  这下子罗伦斯完全清醒了。

  不运送装了货币、叮铃当啷响的钱袋,改以运送一张写有「请把多少金额支付给某地某人」的文件。这种文件及制度就称为汇票,而发行拒绝证书就表示不愿意把汇票换成现金。

  不过,尽管每次都会遭到拒绝,却还是不断地送汇票的行为确实让人觉得不解。

  「很奇怪吧?明明知道对方一定会拒绝收下,却还一直送汇票。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企图。」

  「……或许有什么特殊理由……」

  「理由?」

  「是的……发行汇票的主、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移动金钱,而金钱这东西的价值随时都在变。所以如果送出汇票时的金钱价值,和收到汇票时的价值不同……就有可能发生不愿意付款的情形……」

  拉古萨露出认真的眼神。

  只要有足够的资金,旅行商人能够前往任何地方随意采买商品,然后再前往想去的地方贩卖商品。从这样的观点来看,旅行商人称得上是一种自由人。

  相对地,拉古萨等船夫只能固定在河川上运送货物来讨生活。

  万一惹恼了货主,就算河水量再多,也接不到工作。

  所以,他们的立场相当薄弱。

  正因为立场薄弱,所以才容易被抓住弱点、在不知情之下被迫做了不良勾当,最后还被丢进河底。

  利用船只做生意看起来确实很轻松的样子。

  不过,却少了马车能东奔西走的自由。

  「所以,应该没什么好特别担心的……」

  罗伦斯不自觉地晃了一下头,然后打了一个大哈欠。

  拉古萨原本露出怀疑的眼神看着罗伦斯,但随即用力叹了口气说:

  「嗯,世上似乎充满了复杂事。」

  「虽然我们会说无知是种罪恶……但也不可能知道一切吧。」

  罗伦斯承受不住两眼睑的沉重,视野渐渐变得狭窄。

  在视野里,罗伦斯只看得见拉古萨盘坐的双腿,他暗自嘀咕说:「看来快撑不住了啊。」

  「的确。哈哈,虽然我曾经苦笑看着这家伙的笨拙模样,但现在想想,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这家伙和我们不一样,虽然他被那种差劲纸堆给骗了,但等他走到一定的地步后,会变得比我们更有智慧吧?」

  拉古萨一边说道,一边粗鲁地摸着醉倒在地的寇尔的头。

  他眼里流露出真的觉得很可惜的情感,一副很想干脆以寇尔付不出乘船费为由,留他在船上的模样。

  「是……教会法学对吧?」

  「咦?是的……听说是这样。」

  「怎么会想学那么复杂的东西啊。他如果来当我徒弟,不用学那些东西,我也可以好好提供三餐……不,两餐给他吃。」

  听到拉古萨如此坦率的话语,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就算是劳力工作,也必须等到能够独当一面时,才能够一天吃三餐。

  「他好像有自己的人生目标。」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拉古萨露出锐利眼神看向罗伦斯。

  「你在走来的路上偷偷劝过他当你徒弟,对吧?」

  拉古萨一副就快认真发起脾气来的表情问道,由此可见他有多么欣赏寇尔。

  以拉古萨的年纪来说,差不多是到了可以收徒弟,让徒弟继承船只的年纪。要是罗伦斯的年纪再长一些,或许他会宁愿采取卑鄙手段,也要让寇尔留在身边。

  「我没有偷偷劝过他,不过,我倒是确认了他的意志很坚定。」

  「唔。」

  拉古萨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用鼻子呼气沉吟。

  「我们能做的……顶……顶多是先卖点小人情给他而已吧。」

  听到罗伦斯夹杂着打嗝声说道。原本一副无法完全死心模样的船夫,以像个船夫的作风豪迈地笑着说:

  「哈哈哈,说的没错,我要卖什么人情好呢?如果这家伙帮我解开铜币谜题,那就送些答谢金给他吧。」

  「他本人好像也是这么打算喔。」

  「如何?你要不要给这家伙一些线索?」

  看见拉古萨探出身子,一副像是提出什么秘密交易似的模样说道,罗伦斯也只能耸耸肩回应他说:

  「很遗憾的,如果有这个可能……我也能够卖人情给他,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可惜……」

  罗伦斯自身也受着想把寇尔留在身边的诱惑。

  不过,与寇尔一起在河畔走着时,罗伦斯确实是认真这么想过,只是现在诱惑已不再那么强烈了。

  罗伦斯现在收徒弟还太早,而现在也不是应该收徒弟的时机。

  所以,就算有人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罗伦斯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收徒弟。

  他独自露出了苦笑。

  「说的也是。三箱铜币的差距不算少,运送这么重的东西只能靠水路。只要经过水路,消息就一定会传到我耳中。还是说,根本是文件上的内容写错了?」

  拉古萨的语调也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或许,酒精总算也在他那庞大的身躯开始发挥作用了。

  「或许有这个可能性。我曾听说因为写错了一个字……结果错把鳗鱼当成金币,造成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嗯。或许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啊,对了,说到这个。另外还有一个有趣的话题,听说找了好几年呢。」

  「咦?」

  几乎已经到了极限的罗伦斯,感觉得到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分成了两个部分。

  他觉得自己确实看向了拉古萨,只是眼前一片漆黑。

  还听着像是从远方传来的话语。

  乐耶夫、上游、雷斯可……

  然后,好像听见了「地狱看门狗的骨头」。

  怎么可能啊。

  罗伦斯在梦中思索着自己好像有过这样的感想。

  又不是在听什么神话故事。

  不过,身边好像发生过类似神话故事的事情……罗伦斯想到这里,意识慢慢地被睡魔吸去,掉进了黑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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