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Spring Log 2 狼与花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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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天扫的房间角落都会积灰尘了,一搁就好几年的仓库没有不脏的道理。罗伦斯进仓库是为了找村里活动临时急需的石磨,但怎么翻也找不著。

  「奇怪了……我不可能丢掉,汉娜小姐也没拿去用,应该是在这里才对啊。」

  罗伦斯挺直腰搔搔头,暂时离开灰尘弥漫的仓库换口气。

  「找不到吗?」

  赫萝坐在仓库门前的残株上,披著格子图案的大披肩,亚麻色的头发编了条宽松的辫子。再穿条长裙静静坐著,活像个稚气未脱的新嫁娘。

  不过赫萝可没有外表那么年轻,毛线裙底下还藏了条同样颜色的兽尾。那不是御寒用的皮草,真的是赫萝的尾巴,而她的真实身分是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

  她在十多年前邂逅旅行商人罗伦斯,旅途最后,两人在北方地区的温泉乡纽希拉结为夫妻。

  「闻石头的味道找……也不可能吧。」

  赫萝不愧是狼的化身,头上有对三角形的大兽耳,嗅觉也和狗一样灵,在山里掉了东西也找得出来,可是石磨就难了。

  「假如汝每晚都抱著石磨睡,或许是找得到呗。」

  「要是我碰别的女人,可能就真的得那样了。」

  实在不难想像赫萝喝酒欣赏罗伦斯受罪的模样。

  「大笨驴。要是汝敢偷吃,咱早就把汝大卸八块了。」

  赫萝蜷著背拖腮,笑出一口白牙。

  话虽这么说,但罗伦斯觉得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是悲伤大过愤怒。而见她掉泪,应远比被她大卸八块更难受。

  「我会永志于心。」

  「汝那颗小小的心记得住就好喽。」

  赫萝起身一蹦就到仓库门口,向内探头。

  「堆得还真多。」

  「我们的旅馆都开十年了嘛,能堆的当然多。」

  「嗯,的确。看著这些东西,会勾起好多回忆吶。」

  除了斧头、锯子、铁锤等日常工具外,还有些客人的失物或寄放品,甚至破桌椅的零件。每项都替这十年增添了些许意义。

  「这张网子……是缪里小时候给她当摇篮用的呗?」

  赫萝以指尖轻触墙上布满尘埃的网子,莞尔一笑。

  其实也不算摇篮,只是因为缪里太好动,一放著不管就不知会干出什么好事,所以实在无暇照顾时就把她挂在里头。

  女儿缪里不枉是赫萝的骨肉,也有兽耳和兽尾。当时她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和身体一样大,吊在那里头就像中了陷阱的狼崽子。

  实在是流年似水啊。

  「以前还能整个装进这么小的网子里吶。」

  「能健健康康长大真是太好了。」

  会带上一声叹息,是因为身高多了一倍,活泼程度却成了四倍之多的缘故。

  「嗯,对了。说不定是这样。」

  「嗯?」

  「缪里那丫头不是没事就来仓库里逛吗,说不定石磨是被她拿出去玩了。」

  赫萝表情一愣,对著我吃吃笑。

  「很有可能喔。她有一阵子很迷做药膏吶。」

  到处找青草野菇用石头磨碎捏成丸子,就够她玩上一整天。当时也不晓得村里刮了什么风,小孩全都在疯那个。

  「搞不好玩腻了嫌整理麻烦,就在山里挖个坑埋了。」

  「……我去找人问问看好了。」

  这次罗伦斯叹口清晰的气,手扶上门说:

  「好了,锁门喽。」

  回味无穷地在仓库里打转的赫萝听见这话而回过头来。

  并在毫不恋栈地准备离开时,眼睛不自禁地停在某个角落。

  「怎么啦?」

  「嗯……好像忽然想起些什么……」

  赫萝这么说著,手伸向摆放小型杂物的木架。几乎每样都满是灰尘或霉斑,保存状甚至糟到看不出外观。她拿起其中一个拨一拨,用衣角擦乾净。原来是个小玻璃瓶。

  「啊,对喔。」

  赫萝一见到这瓶子就轻笑起来。

  「咱看啊……要找到石磨可是难如登天喽。」

  「咦咦?」

  罗伦斯原想问那是什么意思,但也跟著注意到了。

  且嘴角不自禁地上扬。当然,那是苦笑。

  「对喔,我想起来了。」

  「这小瓶子是咱们以前旅行途中弄来的呗。缪里之前不是在这里发现它,然后好奇心又发作,缠著咱问了半天吗?」

  说著,赫萝扭动瓶栓。

  记忆的封盖就此开启。

  这个小瓶子,是来自我与赫萝所共度的第二年春天。

  旅行商人好比候鸟,每年都要北达雪国,南至海蓝蓝的温暖世界,东西南北到处跑。不受城镇商人那样的地盘或人际关系的束缚,说惬意是很惬意。唯一的难处就是很难有个可以长期照应的好伙伴,且去哪都会被当作外地人。丧命时,不是在正好经过的村落,就是在路边不为人知地腐烂。虽然载著满车货物进村庄总会受当地居民欢迎,但他们绝不会当你是自己人。

  自由与孤独,总是难分的一对。

  所以,只要能找到一个人填满驾座的空位,排解夜间寂寞,牺牲一些自由也是天经地义。

  「汝啊,怎么向东走吶?」

  问声是来自背后。她三天前还都笑嘻嘻地坐在罗伦斯身旁,最近却不怎么高兴。

  而原因,他不是不晓得。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

  罗伦斯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地说。

  在这个风里仍有寒意,日照一天比一天强的初春之际,两人在长满长草的草原路上前进。从气氛就感觉得出来,后边货台上的赫萝正在生闷气,尾巴多半也被怒气吹胀了。叹息,不是因为赫萝的脾气。

  「我也很想往西走啊。都已经流浪三周了,如果有个地方能砸钱睡塞满羊毛的床,葡萄酒喝个够,然后睡到自然醒,一边吃午餐一边从窗口欣赏底下的热闹大街,那该有多好。」

  可是在丁字路上,罗伦斯的马车却向东转了。

  因为罗伦斯是个旅行商人,而顾客在东边。

  「汝就只想著赚钱,那些重要的东西都要被汝丢光啦!」

  「是啊是啊,我最爱的就是金币。噢,黄澄澄的卢米欧尼金币!」

  罗伦斯刻意扯开喉咙回话,背后跟著传来赫萝的低吼。

  她应该也明白这是迫于无奈,但问题就出在让她起了能找个城镇歇脚的期待吧。

  「不过,这次是关照了我好多年的修道院长特地求我,我怎么能不去呢?说是有个可怜羔羊从小因为家里问题被送进修道院,又突然被叫回去接领主宝座,求我行行好帮点忙照顾他耶。这个新手领主对俗世之事应该是一窍不通,正为分不清天南地北而直发愁,这可是接近权势,立下大功的好时机啊!只要是商人都该去,不去的……不配作商人!」

  虽然经过多次冒险,罗伦斯已承诺赫萝不再接高风险的大生意,不过这可是低风险又有大甜头的难得机会。

  若只付出牺牲休息与路途遥远的代价就能获得一个领主好友,绝对是有利无弊。

  赫萝道理上应该可以接受,只是表情不太情愿,但罗伦斯却兴奋得忘了适时收口。

  「汝啊。」

  赫萝低声说话,表示她真的发火了。要是不顾她的感受继续赶路,恐怕会气得睡觉时不把温暖的尾巴放进被子里给罗伦斯抱。

  尽管已经入春,打野宿还是冷得很。

  「好啦,我知道,知道知道。我会好好补偿你的啦。」

  「……」

  没听见答覆,让罗伦斯叹口气补充:

  「领主的府邸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小归小,但至少能……」

  忽然间,脖子上的热气让他说不下去。

  赫萝的兽耳能够分辨人类的谎言。

  要听出罗伦斯话里有几分虚实,更是轻而易举。

  于是罗伦斯死了心,在后颈被咬之前转头说:

  「好好好。我答应你,要是到领主家却吃了闭门羹,我们就到附近村子去花钱享受一晚。」

  就算没有羊毛床丝绸被,好歹也有可以遮风避雨,床堆满麦草秆的房间。然后吃点现宰的猪或鸡,要是没有,在这时节至少会有各类蔬菜菇蕈炖成的浓汤。现在位置也偏南到差不多种得出葡萄了,想喝个一、两瓶葡萄酒应该不成问题。

  「可以跟冷飕飕的麦粥和酸掉的啤酒说再见了。」

  赫萝仍垮著眼瞪了罗伦斯一会儿。

  最后总算是叹一口长长的气,哼一声说:

  「在那之前,汝先去好好洗个澡!」

  「咦!」

  罗伦斯惊讶得不禁抓衣服起来闻,不过感觉没什么味道。接著他想到,说不定赫萝这么想找村落休息的原因就在这里。

  「若想在寒夜里抱咱的尾巴取暖,好歹把身体洗乾净再抱。害咱染上跳蚤虱子可就惨了。」

  赫萝对她毛茸茸的尾巴是呵护有加,无微不至。如同佣兵会以自己天天磨利的剑或千锤百炼的肉体为傲,尾巴就是赫萝的骄傲。

  这些日子,她都死命耐著性子忍受身上随时会长虫的旅途,但总算是忍到了极限吧。

  「……我哪有那么臭……」

  罗伦斯姑且为自己辩一声。独自旅行时根本不在乎的他,其实在有赫萝相伴后颇为注重。

  然而,臭不臭还是赫萝说了算。

  「是咱时时散发花香般的芬芳,汝才没发现。」

  赫萝捂著鼻子这么说。她身上的确总是有种清香,不过罗伦斯知道那是从何而来。

  「那是你保养尾巴用的油的味道吧。那可不便宜耶。」

  赫萝凶巴巴地瞪过来。

  「大笨驴,咱本来就是这么香!」

  「……好好好。」

  罗伦斯自知争辩无用,便转回前方抓好缰绳。虽然是油的香味,但那随风而来的轻柔芬芳薰得鼻子很舒服,感觉还不坏。

  不过,味道是不是变啦?

  这么想时,赫萝也到处嗅一嗅,左右张望起来。

  「嗯,突然有种甜味。有人在烤蛋糕吗?」

  「不,这应该是……」

  说到一半,草原中间的路拐了个大弯,随后见到的景象替他们解答了。

  「喔喔~」

  也难怪赫萝大声赞叹。

  「汝看,好壮观呀!」

  前方植被截然不同,一望无际的紫色地毯铺满了整个视野。

  「可是……凡事真的都是过犹不及呢……」

  罗伦斯倒还好,马车在花田间的路上走没多久,鼻子灵的赫萝就鼻塞了。

  浓郁的花香,也引来了大批蜜蜂。

  两人战战兢兢地穿越紫色花田,在发黑的破旧水车吱吱嘎嘎的转动声中渡过小溪后,终于到了要找的村庄。记得事先打听到的村名是「哈第修」。

  联络各户的道路并不宽,能轻易看出这是个小村庄。据说村里人过世时会有多少人来抬棺,路就会有多宽,不知是真是假。在人不需要站在路旁送最后一程的地方,车还会比路宽。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房子的间距。

  「村里人感情不好吗?」

  邂逅罗伦斯之前,赫萝曾栖身于帕斯罗村的麦田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光,对村庄的大小事自然是熟知得很。

  哈第修的每一户人家,距离都远到看不清门口邻居的脸。

  「不过路上倒是挺乾净的。草除得很勤,土踏得很硬,鸡也很多。」

  倘若村人之间不和睦,很容易因为走失家畜家禽而引发纠纷,不会放养。

  望著这薰风吹抚的村落,心里找不到「闲静」以外的词。

  「有他们的苦衷吧。那片草原那么大却没什么开垦,也很奇怪。」

  有城墙的都市每每人口过剩,要是知道哪里有肥沃土地无人开垦,肯定有不少人马上扛著锄头冲过去。

  「该不会这土地的主子是个坏人,逼得大家都逃走了呗?咱们是不是也该赶快跑呀?」

  来都来了还开这种玩笑。

  「虽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听院长说,新继位的领主是个信仰十分虔诚的人,应该不会欺负人。」

  「……嗯……」

  然而听见信仰虔诚,赫萝却拉长了脸。

  「那样的人,吃饭不都是只有炒豆配水吗?在餐桌上每个都不说话,一脸家里死人的样子,怪阴森的……」

  若能谨奉粗食、静默的戒律,就是令人尊敬的修士。

  当然,那与赫萝喜好享乐的堕落生活是水火不容。

  这也是她这几天闹脾气的原因之一吧。

  「与其去那种地方,不如就……汝看,那间怎么样。屋檐吊著洋葱和鳟鱼乾的那间。庭院里有鸡有猪,菜园里都是黑土。」

  赫萝所指的屋子,有座铺上大量麦秆,形似卧犬的屋顶,彷佛千年后也能维持现状。的确,尽管多半只有刺刺的麦秆床能睡,餐点倒是可以期待。食材应该都是从田里现采,酒也不怕不够喝吧。

  「不过修道院的修士不一定都是那么不近人情,况且那是有领主血统的人待的修道院。就算位在偏僻小村,也不会只拿炒豆和洋葱招待客人吧。」

  再说,在领主府邸过夜也有其意义。能住一晚,就表示会有下一次。信用就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听罗伦斯如此说明后,赫萝一副嚼了苦根似的脸。

  「听说这个年轻领主,还是莫名其妙就被迫还俗。如果能交到这个朋友,有朝一日开店的时候一定能提供很多帮助。」

  罗伦斯自知这样计算得失的说法很市侩,但他当然没有揩油的想法。

  反而是想帮这个不知商品行情的新领主挑挑臭虫,把试图接近他以海削一笔的可疑商人一个不剩地全部赶跑。

  「汝啊……别说了!」

  赫萝丢下这句话,在货台缩成一团。

  还以为她心情好多了。或许是连日寄旅让她真的累,容易动怒。

  可是在转向修道院之前,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哪里疲倦。她就这么想去西方的城镇吗?感觉真奇妙。

  在罗伦斯纳闷时,赫萝所指的人家正好走出了几个人。

  最前头是个矮小的秃头老翁,然后是几个看似村民的男性,全都表情凝重地凑在一起说话。有的夸张地仰天惊叹,也有人重重摇头。

  最后,他们全往屋里头看。

  「赫萝。」

  我稍微转头喊她。虽然她缩在货台上生闷气,那对耳朵仍在注意他们的对话吧。赫萝应该也知道,到了新地方却发现当地居民遇上麻烦,得先弄清楚才行。

  「哼~」

  然而,赫萝的回答就只是这么一声。当罗伦斯担心她真的气坏了而回头时,聚在屋门前的村民也正好注意到他。

  罗伦斯感到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而转回去,果然见到所有人都看著他。

  「大家好。」

  于是取个适度距离停下马车,先打声招呼。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谈春季庆典的事吗?」

  并用「我是个没发现任何异状的傻蛋」的笑容和声音这么问。

  村人们不知所措地互相使眼色,最后全往矮小老翁看。

  「你是旅行商人吧?我们这的庆典在夏天呢。」

  老翁随即伴著爽朗笑容答话。看来他就是村长。

  罗伦斯下马后,几个村民仔细端详起驮马的长相,并念念有词地说:「真是匹好马。」之类。赫萝缩在货台上,似乎没人发现她。

  「是啊。往年我都是走比较北边的商路,今年是接到请托才来的。」

  「请托?」

  「据说这里有新的领主大人继位,我一个老朋友要我替他打声招呼。」

  一听见领主二字,村长背后的人们露出颇具深意的眼色。

  可以想见,农忙时期却有那么多人大白天地聚在这里,原因就出在领主上。

  「喔喔,这么说来,是领主大人待过的那间修道院找你来的?」

  「对,是院长的请托。」

  罗伦斯虽不知村民为何与领主对立,总之先装作不知情,用傻笑强调自己只是办完事就走。

  「所以我想顺便请教一下,领主府上往哪里走?」

  田园领主和住在城墙内的都市贵族不同,外地人不易看出其宅邸的位置。罗伦斯本来就想问路,所以就趁机问了。只见村长稍微往背后那群人撇个头。

  「那真是太巧了。」

  随著这句话,聚在屋门前的村民们迅速让出了路。

  「领主大人正好有事莅临寒舍,我去替你通报一声。」

  村长说完就穿过村民间进屋去了。

  不久回来,后面跟了一个人。

  「这就是那位商人。」

  伸出一手介绍我的村长背后,是个人高马大,肩宽胸厚的壮汉。直至胸前的膨大胡须,给人野生牡羊般强而有力的感觉,上臂像腿那么粗。服装上有显示权威的毛皮镶边,但怎么看都是土匪头。

  当然,身材壮硕的修士并不少,长相苍老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他怎么看都已经年逾五十,手指粗细和指甲形状也透露出他是历经长年辛劳的人。

  这样的人哪里是修道院长口中突然被召回老家,继任领主职位的迷途羔羊啊?

  彷佛连转动都有声音的眼珠,从头顶上浇注目光。

  瞪得罗伦斯说不出话,只能发愣时,壮汉忽然向后转,退到一旁。

  「咦?」

  因此从他背后现身的,是个红发全往后梳并扎成辫子,露出漂亮额头的少女。

  「您就是伊凡修道院派来的人吗?」

  她的亚麻布长袍几乎没有任何刺绣装饰,朴素但织得很细致。脖子上,悬著泪滴状的琥珀坠炼。

  更决定性的是,她身旁的壮汉快撑破衣服似的屈身行礼。

  这么一来,答案已是不言而喻。不过事情来得太意外,让罗伦斯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怎么了吗?」

  被她一问,罗伦斯才终于回神,确定她就是领主。

  一般而言,一家之主都是由长子继任,没有男性继承人时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接著,罗伦斯这才发现自己和修道院交情太长,以致完全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由于修道院不准俗人入内,他都是在门外交易,所以平常根本不会注意到,修道院全名中的真相──

  圣伊希欧多斯兄弟会附属伊凡「女子」修道院。

  所谓因家中变故而送入修道院,在贵族间是为了预防遗产继承权扩散,或无法支付嫁妆时摆脱女儿的常用手段。

  也难怪院长会那么担心她突然回家,会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遭人陷害。

  同时,罗伦斯也明白赫萝为何是在经过修道院之后心情丕变了。

  「啊,没事。不好意思。」

  罗伦斯挺直背杆,从怀中取出修道院长的信。

  「这是院长给您的信。」

  伸手取信的少女,要称作女孩也行。从准备取信的动作,就说明了她还不懂领主该有如何的行为举止。

  那只说不定剥个豆荚就会发红的柔弱小手,遭到彷佛能捏碎石头的粗犷大手从旁制止。少女吓了一跳,罗伦斯却不为所动。毕竟他很清楚,身分高贵者不会直接拿取卑下陌生人的东西。

  「谢、谢谢。」

  从比起随从更像家臣的壮汉手中接过信后,少女道了个分不清对象是罗伦斯还是壮汉的谢。

  不过幸亏她在修道院待过,开封时毫不犹豫,信也读得很快。或许是院长的话里充满暖意,她读得笑颜逐开,具有很适合在阳光遍洒的庭院中翻阅圣经的稚气。

  也难怪即使像院长这样,会对价格再三讨价还价,成为城镇商人拒绝往来户,最后只好向利润再薄也愿意赚的旅行商人寻求补给的人,却会这么担心她。

  罗伦斯看著年幼领主美丽的额头和褐色眼珠,心中暗吃一惊。

  原来赫萝在气这个。

  因为那里是女子修道院,想也知道临时召回老家的是个年轻女孩,而罗伦斯还舍我其谁地喜孜孜赶过去,赫萝不生气才怪呢。

  等同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坐到了赫萝的尾巴,脚还踩在上头。

  罗伦斯偷偷往货台上装成货物的赫萝瞥一眼。想到晚点会被怎么修理,心情就开始萎靡。

  「您是罗伦斯先生?」

  这时,罗伦斯听见领主唤他的名字而回神。

  「是的。」

  年轻女领主似乎是从信中得知他的名字。

  「我名叫克拉福‧罗伦斯,职业是旅行商人。受院长照顾已经很多年了。」

  「这么说来,修道院的面包那么好吃,就是因为有罗伦斯先生您的缘故喽?」

  亲切的口吻,温柔的笑容。也难怪壮汉会在一旁示威般眼也不眨地垂眼瞪人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刚离开修道院的纯真少女。

  「面包好吃,是因为面包师傅的手艺和神的祝福。」

  罗伦斯谦虚的回答,使年轻领主嗤嗤轻笑。

  「这倒是。信上说到您有个同行的伙伴,她人呢?」

  看见领主的眼略带不安地望向马匹,让罗伦斯有点想笑。

  「请领主恕她失礼。长途旅行让她不太舒服,所以正在货台上歇著。」

  「哎呀,她还好吧?」

  领主惊讶地睁大眼睛,匆忙摺信。

  「那我们就先回府里去吧?」

  她表情认真得让撒谎圆场的罗伦斯都内疚起来。

  「可是,您不是有事正在谈吗?」

  听罗伦斯这么说,红发少女连忙看看周围,笑容跟著染上哀戚。

  「没有……那暂时,告一段落了。」

  罗伦斯眼角余光中,几个村人因此松一口气似的放松肩膀。少女将摺起的信交给壮汉,说声抱歉并来到旁观的村长面前。

  「关于这件事,请容我改日再谈。」

  「悉听尊便。」

  村长恭敬地鞠躬,显得很疏远。

  年轻领主不知有无察觉,请罗伦斯同行后迈开双脚,看似要徒步回家,或许是不耐骑马吧。罗伦斯也跳上驾座,抓起缰绳,跟随领主与紧跟在她斜后方的壮汉。转头一看,村民个个唏嘘地返回村长家,而村长目送他们一会儿后也进了门。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罗伦斯纳闷地转向前方,见到前行的少女正回头看他。

  「您很在意吗?」

  领主带著尴尬笑容这么说。

  几番迟疑后,罗伦斯鼓起勇气问:

  「院长要我多帮领主您一点忙。」

  信上也有写到才对。

  受人称作领主的少女抱持尴尬笑容停下脚步。

  「不要叫我领主啦。」

  「那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呢?」

  一听,少女「啊」地一声掩嘴。

  「真不好意思,我还没自我介绍吧。」

  清咳之后,少女按胸说道:

  「我是艾玛莉耶‧朵劳修坦‧哈第修,这里的第七任领主。」

  她还害臊地小声补上一句:「我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艾玛莉耶当初会被送进修道院,就表示前任领主有过嫡子。如今前任领主与嫡子同时亡故,是遇上了某些不幸的意外吗。

  艾玛莉耶显得不怎么难过,应该不是因为她生性坚强。实情多半单纯只是才刚懂事就进了修道院,对他们没有感情吧。

  「那么,称您朵劳修坦大人如何?」

  「在修道院,大家都叫我艾玛莉耶。」

  看来她不喜欢夸张的家名。

  不过直呼领主名讳也是不妥。于是罗伦斯先看看壮汉的脸色,结果见到他没辙的目光。看来这寡言的家臣和艾玛莉耶之间也为这问题有过争执。

  「那么,艾玛莉耶大人。」

  「加大人好拘谨喔……」

  「艾玛莉耶大人。」

  壮汉终于开口了。可能是两人之间已有过妥协,艾玛莉耶看看壮汉后不太情愿地点了头。

  「那好吧,以后就请您那样称呼我了。」

  「遵命。」

  罗伦斯恭敬行礼。

  「言归正传,院长要我成为您在俗世的笔,有任何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剑的部分,已经有那个壮汉了。

  艾玛莉耶重返归途,不遮不掩地大声叹息。

  「唉……说来真的很无奈。」

  如此起头后,在抵达领主府邸的这段路上,艾玛莉耶以拐弯抹角又杂乱的方式,解释这个其实很单纯的问题给罗伦斯听。

  朵劳修坦家府邸比起所谓的豪宅,更接近大户农家。

  既然管的是小村落,可就不能徒冠领主头衔,自己也得勤于农活才行。朵劳修坦家除了马厩还有羊舍,蓄水池里似乎养了鱼,中庭里有鸡和猪到处吃草。打理这一切的,都是那壮汉吧。

  府邸本身虽然朴素,但整理得很整齐,住起来应该很舒适。

  若是建于小丘上的要塞或小城堡,反而领主的家人和家臣全都挤在一个小空间里住,很不自在。生活愉快的领主,在整体中其实是少得可怜。

  到了府邸,壮汉──名叫亚金的家臣随即为两人准备客房。

  艾玛莉耶他们都还没用过午餐,所以请罗伦斯和赫萝在准备期间进房稍作休息。

  房间是个十足的田园小屋,直接建在土地上,梁柱裸露在外。不过同样扫得很乾净,床是以新麦秆铺成。对于习惯坚硬马车的身体而言,可说是十二分的享受。

  「呼,可以稍微躺一下了。」

  赫萝到了府邸才终于现身,而那修女装扮让艾玛莉耶相当惊喜。但知道她单纯是为旅途方便才那样穿之后,显得很落寞。

  她的心大概还在修道院里吧。

  另一方面,艾玛莉耶在修道院培养的伦理观使她对两人共居一室不太放心。于是罗伦斯向她解释,两人等这段旅行结束后就要开店结婚。

  明明是实话却有说谎的感觉,是因为不太现实,也可能是来自期待赫萝听了这番话,心情能稍微好转的缘故。

  赫萝一放下行李就扑向床上。

  接著说:

  「大笨驴。」

  罗伦斯将行李塞进房中的木箱,转向赫萝。

  「只要有雌性遇到麻烦,汝不管多远都要去帮吗?」

  语气不像损他滥好人,比较像骂他花心。

  「呃,关于这个嘛……」

  罗伦斯刚想解释,赫萝就把脸埋进枕头叹一口长长的气,侧眼往他一瞪。

  「汝住口。」

  命令来了,就只能闭嘴了。

  见罗伦斯乖乖住口,赫萝哀叹得更大声,沙沙摇动长袍下的尾巴。表情不像生气,比较接近疲惫。

  「唉……原本只是气汝是个不懂体贴的傻瓜,结果居然是连这地方的王是雌性都没发现的大笨驴。」

  看来赫萝早已看穿罗伦斯在艾玛莉耶走出村长家时,才惊觉领主是女性。

  「汝真是蠢得没药医吶。」

  「我真的一直以为领主是男人啊。」

  一听,赫萝就往另一边转。

  不过那不是拒绝接受,而是另一种情绪的表现。

  罗伦斯拿她没办法,叹口气坐到赫萝那张床的角落。

  「我也完全没发现你是在气那个。」

  「……」

  赫萝眼睛没看他,不过摘下兜帽的头上,兽耳仍对著罗伦斯。贤狼的三角大耳朵,能分辨人话的真假。

  耳朵晃了一会儿后,她才慢慢转头过来。

  「哼,咱有什么好生气的?汝的胆子又没大到敢背著咱偷吃,更别说汝的能耐根本没大到会吸引其他雌性了。」

  虽然那字面上是刻薄的话,罗伦斯却听得只能拚命憋笑。

  看来赫萝果真以为,罗伦斯急著赶来哈第修是为了帮助从女子修道院被召回家中的懵懂少女,才打翻了醋坛子。明明什么也不会发生,居然在这种地方穷操心。

  结果,这个罗伦斯连领主是女性都没想到。

  白气一场之后还这么说。

  教罗伦斯怎能不疼爱她呢。

  罗伦斯手伸向赫萝的头,梳过她亚麻色的柔软发丝。

  「就是说啊。」

  愿意陪伴他的,只有心胸宽大的贤狼大人一个。

  即使再怎么明显、再怎么故意,维持这样的角色关系还是很重要。

  「不过,看我帅气拯救有困难的女孩子,其实也不错吧?」

  头被摸得耳朵动来动去的赫萝,闭著眼睛笑了几声。

  「……大笨驴。」

  尽管对绕远路颇有微词却没有强硬反对,原因就出在这里吧。

  滥好人的部分,罗伦斯认为赫萝其实也半斤八两,也觉得只要自己帮了人,赫萝也会为他骄傲。

  换个放肆的说法,就是他相信赫萝特别爱这样的他。

  感觉上,若真的说出来,赫萝一定会先不屑地哼笑一声,把罗伦斯说得一无是处,可是最后还是对他寄予期待的眼光吧。倘若最后大功告成,也一定会称赞两句。

  赫萝刻意摇出声音的尾巴,渐渐静了下来。

  接著是一段沉默。

  罗伦斯弯下腰,想吻赫萝的脸颊,结果脸却被她用双手夹住了。

  「洗完澡以后再来。」

  然后用力推开。

  「……有那么臭吗?」

  罗伦斯闻闻衣服,仍闻不出来。

  但既然公主下令了,也只有服从的分。

  「再说,汝不是还有工作吗?听起来好像很麻烦,真的行吗?可别在咱面前丢脸喽?」

  可见即使气得在货台上睡觉,话还是全进了她耳里。

  然而想归想,不能真的说出来。不然她一生气,晚上就没尾巴能抱了。

  「靠你的能力,马上就能解决了吧。」

  赫萝哼了一声,抱起枕头。

  「咱又不是狗。」

  罗伦斯耸耸肩,下床站起。

  「不过就是找个石磨,不会太难啦。」

  艾玛莉耶在路上所解释的问题,源自于修理村中水车,也就是钱的问题。

  水车年久失修,找工匠来看过之后,要花上不少钱才修得好。原本状况就糟,结果又遇上领主继位的纷纷扰扰而遭到搁置,最后就完全坏了。水车基本上是当地权贵的财产,但朵劳修坦家没有资金能修,水车又本来就是租给村民使用以赚取租金。于是艾玛莉耶听了亚金的建议后,想到一个当然至极的办法──向村民徵收水车修理费。

  想当然耳,并非所有村民都需要水车,此举惹来大多数村民反弹。毕竟造新水车,只有田地广大和牲口众多的人家受惠。

  再来就属没有壮丁的人家,可以藉由花钱使用水车来节省劳力。朵劳修坦家自己更是因为会收取麦谷充当地租或税金,水车不可或缺。

  此外,水车使用费若在维修后仍有盈余,并不会进入朵劳修坦家的金库,而是用于修桥铺路。因此村里规定,村民磨麦时一定要使用水车。

  然而现金对村民而言相当贵重,与其缴钱,不如尽可能不用水车。

  所以从前任领主的任期中,开始有人偷藏石磨,以避免使用水车。

  艾玛莉耶就是为了纠正这项违规,直接到村长家谈判。

  「既然因为人们有了那个叫石磨的东西就不用水车,那么没收石磨感觉也挺合理……可是怎么说吶,感觉有点……」

  「太讲规矩,不近人情吧。」

  「和汝差多了吶。」

  罗伦斯看赫萝一眼,见到她歪著头笑。

  「咱是在夸汝个性柔软。」

  轻咬是赫萝恢复好心情的象徵,罗伦斯耸耸肩虚心接受。

  「那么,汝会帮那个小丫头呗?」

  「当然啊,道理也在艾玛莉耶那边,只是……」

  「只是啥?」

  「你也听见了吧,水车几乎每年都会失火。」

  这是造成他们不懂艾玛莉耶解释的最大原因,也是村人们坚决反对购置新水车的要点。

  「一时间真是难以置信吶。」

  水车盖在河边,河里有水在流,况且夜间连蜡烛也不会点,几乎没有失火的危险。

  但他们远远见到水车时,的确见到了怪异的发黑部位。原来不是水霉,而是火熏出来的。

  村中每栋屋舍都隔了一大段距离,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想不到每到夏天,那片花田居然会被野火烧成整片火海……咱在以前那村子里听也没听过这种事。」

  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的花草,具有含油量高这种令人头痛的特性,容易因烈日照射而起火,最后在荒原中抽芽。当然,其他花草容易被这场火连根烧绝,一旦这种植物蔓延开了,没几年就会成为当地的霸主。

  哈第修村的不幸,就是这样的花偶然在附近某处生根、蔓延而开始的。

  据艾玛莉耶说,祖父的年代并没有这样的花,而且邻近地区只限这一带有。

  「而虽然河水能够阻绝火势,接近的火舌还是会慢慢烘烤水车,加速劣化。以前房子被野火烧掉时,又需要砍大量木材来重建,附近的森林就这样慢慢变成草原了。」

  「每家离这么远,就是为避免一次烧光而想出来的法子呗。」

  村人不多,是因为供给建屋材料的森林已经砍伐殆尽,土地面积又有一半被那些紫色的花占据的缘故。

  「要让新水车长久维持,就必须在夏季来临前倾全力铲光那些花,可是冲突到农忙时节,根本没人愿意帮忙。」

  「所以没有水车就不用操那个心喽。」

  不过想吃面包就得磨麦粉,手工磨又太耗力耗时。综观而言,少了水车将降低村人生产力和税收,使经济状况逐年衰退。水车可以节省大量时间,村民能耕种更多田地,买更多物资。从制高点来看,水车的确对村庄有益。

  这道理是前任领主告诉亚金,亚金再传给艾玛莉耶。前任领主似乎是个足以担负贤君美称的人。

  然而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有时对方就是不接受,最后事情就变成现在这局面了。

  「亚金是可以强行没收那些石磨,可是这样会造成怨恨,他也想尽可能避免吧。于是艾玛莉耶直接出面,请求村民主动交出石磨。」

  「嗯。可是,如果让汝去找出那些石磨交上去,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赫萝像是没有多想就问了。

  罗伦斯无奈上天安排般笑了笑,回答:

  「不一样。亚金和艾玛莉耶还要住在这里很多年,而我却是个旅行商人。村里的灾难,都是旅人带来的。我会假装是我给艾玛莉耶出的主意,担起全村的怨恨。等我离开这村子,村民怨恨的对象也就消失了。艾玛莉耶应该没想到可以这么做,而亚金可能已经想到可以这样利用我,才给我们用这么好的房间。」

  漂泊不定的旅行商人有漂泊不定的优点,能为村落带来必要的物品,并带走不需要的东西。受人崇敬为麦谷丰饶之神的赫萝,应会对这样的遭遇有所共鸣。

  神永远不会成为村落的一份子,丰收时受人崇敬,歉收就遭人怨恨,其他无可奈何的灾祸也会全怪到神头上。无处去的愤怒难以宣泄于邻人,但只要怪罪给外人就没事了。怨到最后也就没人需要这样的神,就连拜也不拜了。

  因此,赫萝才会溜进罗伦斯的货车。

  罗伦斯不禁想,自己与赫萝的邂逅或许就像是两个这种遭遇的工具,因为没其他地方能放而被收在了一块儿。

  不过,罗伦斯并不认为自己走上这一行是种不幸。

  因为多亏于此,他才能认识赫萝。

  「别那样看我嘛。」

  罗伦斯见到赫萝心里不好受的脸,苦笑著捏捏她的小鼻子。

  「现在驾座上有人能替我分担这个重担了,我还要奢求什么呢?」

  「……大笨驴。」

  赫萝拨开罗伦斯的手,生闷气似的这么说,只有尾巴不安分地晃动。

  「可是汝真的找得出石磨吗?若有需要,咱变狼以后或许是闻得出石磨里麦粉的气味啦。」

  这么说的赫萝,对罗伦斯展露的是势在必得的笑脸。

  「要比耍心机,我可是不会输人喔。」

  见罗伦斯挺胸的样子,赫萝先是一愣,然后嗤嗤笑起来。

  「不是小聪明吗。」

  「别这么严嘛。」

  罗伦斯耸耸肩,赫萝跟著用食指勾起手里罗伦斯的食指。她原来还有这么少女的一面。

  因此,自认绅士的罗伦斯姑且说道:

  「总之这工作应该不轻松,不想看我跟人讨石磨,不跟来也没关系。」

  赫萝笑嘻嘻地将罗伦斯的手拉到嘴边,咧出尖牙说:

  「咱可是很喜欢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吶?」

  「喔,那我们是臭味相投喽。」

  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啪哒啪哒地拍起来。

  「大笨驴。」

  缩著脖子笑几声之后,赫萝轻吻罗伦斯的手。

  接著放开。

  「那么,就让咱瞧瞧汝的本事呗。」

  不久,有人来敲门。亚金来喊开饭了。

  端上桌的面包虽离现烤有一大段距离,但仍是以小麦制作的白面包。汤也不是只靠盐和醋调味,还是以面包粉芡浓,并爽快地下了大块羊肉。

  桌上的酒瓶,更是令人略感惊艳。

  「好漂亮的酒瓶,绿得真美啊。」

  经过艾玛莉耶承自修道院的漫长祷告,午餐才终于开始,罗伦斯先以这句话起个话题。

  「先父好像很喜欢玻璃制品,宅子地下室放了好多好多……真的是非常多,说不定卖掉一部分就有钱修水车了呢。」

  听艾玛莉耶无奈地这么说,缩身坐在餐桌角落的亚金瞥了她一眼。缩得难受不只是因为他身材高大,也是因为在他的常识里,家臣与主人不该同桌吃饭吧。

  既然两人想法有这么大的歧异,对于玻璃收集品兴许也是如此。

  艾玛莉耶怀有教会公正无私的精神,当然会先考虑变卖玻璃收集品。但在亚金眼中,前任领主的收集品等于家宝,肯定是万万不能。

  「不过,禁止大家继续用石磨以后,就能暂时解决水车的问题了吧。」

  罗伦斯撕块面包沾汤,并说:

  「我以前在其他地方也见过类似的事,应该帮得上忙。」

  这话使亚金挺直了背杆,彷佛在称赞罗伦斯是个上道的人。

  「真的吗?」

  「真的。其实很多像这样的大农村,能藏东西的地方并不会太多。」

  罗伦斯说到「藏」字时,艾玛莉耶脸上乍现的光采又逐渐失色。

  想必她是希望村民能自愿提供协助。

  喝口葡萄酒后,罗伦斯像眼中只有钱一般冷酷地说:

  「没必要替他们难过,错在不缴税的人身上。」

  罗伦斯补个微笑,彷佛那是理所当然。

  艾玛莉耶表情苦闷纠结。没有看亚金,是因为知道他立场不同吧。

  「况且设置水车,本来就是为了村子好。啊,当然,这件事不必烦劳艾玛莉耶大人您出面,我会自己和村民谈,请他们交出石磨。」

  「咦,可是那样──」

  「我知道自己扛不动那些石磨,到时候,还请亚金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艾玛莉耶是个聪明的女孩,立刻就知道那是为了不弄脏她的手。同时,她也有副会因此犹疑与歉疚的好心肠。

  但亚金无视于她,坚声回答:

  「随时候命。」

  艾玛莉耶愁著眉看了看罗伦斯和亚金,低下头去。权力的宝座并没有旁人想得那么舒服,也不是任何人都坐得起。

  罗伦斯看著她,心里想的是──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人总会习惯这种事。

  曾有诗人称之为心灵的消磨。不知为何,这世界从来就不是个让人好过的地方。

  「况且对旅行商人来说,能协助领主大人的机会可是求之不得呢。」

  说得是一副期待油水的样子。

  这时,寡言的亚金也开口了。

  「朵劳修坦家必会犒赏劳苦之人。」

  两人自相勾结般,将罪恶归结给为钱而来的外地旅行商人和脑袋顽固的家臣。

  这让赫萝以怜惜目光看向艾玛莉耶,但当然是没有插嘴。这里最懂世间残酷的不是别人,就是赫萝。

  「那么午餐过后,我们就立刻出发吧。」

  「这么快?那真是太好了。」

  亚金的答覆使艾玛莉耶抬起头来,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低了回去。

  肩膀颤抖,是因为她的手正紧握著平整置于腿上的亚麻布吧。

  「……那就,拜托两位了……」

  罗伦斯缓颊一笑,并不是因为事情照著计画走。

  而是见到艾玛莉耶不只善良,也有面对命运的勇气。

  接下来该做的,就只是全力协助她而已。

  石磨决定用罗伦斯的马车来搬运。从车上卸下货物的途中,亚金说:

  「真抱歉。」

  罗伦斯手没停歇,和赫萝对上眼后朝她一笑。

  「用马车可是要收钱的喔。」

  不用说,罗伦斯明白亚金道歉并不是针对马车。

  「再说,我是接受伊凡修道院院长的请求而来的。这个院长很小气,心里只有自己的修道院,不管我怎么辛苦送物资过来,她连一分钱都不会多给我。而院长却说艾玛莉耶一定很苦恼,要我来帮她。」

  这是商人式的比喻,表示艾玛莉耶是个值得院长费心照顾的人物。

  肌肉壮如猛牛肩头的亚金抬起货物,轻轻置于地面。

  外表虽近似山贼,但为人绝不粗野。

  「艾玛莉耶大人应该会是个好领主吧。」

  罗伦斯笑著将最后一件货物搬下马车。

  「能替她效劳,是我的荣幸。」

  接著两人又回去找村长。赫萝很迟疑是否该留下来安慰艾玛莉耶,但是被罗伦斯阻止了。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座村庄,这工作应该交给亚金来办,而亚金将会在艾玛莉耶之前辞世。学教训永远不嫌早。

  拖著空荡荡的马车到村长家后,发现村长几个似乎完全放下了戒心,正在饮酒作乐。

  他们将家具摆到一边,在夯实的地上铺设乾草,村民们全盘腿坐在上面。其中央摆了个铜制的酿酒锅,里头想必是村长以独门技法制成的啤酒。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就连村里最滑头的村长,也难以掩饰心中的惊惶。

  「啊,各位请别拘束,继续喝。领主大人刚委任我代为行使徵税权,所我来先来向各位打声招呼。」

  「徵税权……这、这样子──」

  「在前任领主的时代,就已经公告禁止村里使用石磨了吧?所以很抱歉,我今天要根据这条规矩,没收各位的石磨。」

  村民们霎时紧张得甚至能听见他们寒毛倒竖的声音。

  但村长对他们使个眼色,微微点头,可能是要他们别自乱阵脚吧。

  「您的意思我懂了……可是您也看见了,我们中间放的不是石磨,更别说这房子又破又小,根本没地方藏石磨啊。」

  人还坐得住,就表示他们的石磨也都藏好了吧。

  罗伦斯不改微笑,点了点头。

  「就是啊。农村和城镇不同,房子里都直接看得见撑住屋顶的梁柱,没有阁楼能藏;地面也没有铺木板,就只是夯实的土。挖洞藏很容易看穿,要挖出来也不容易。」

  罗伦斯突然替他们说话,使村民们面面相觑。

  「那么田里呢?要找很简单,拿根木棒戳戳土地就行了。再说这个季节的田里都种满了作物,应该不会乱挖洞才对。」

  有一、两个人咕噜一声咽下大把口水。这些人,将由亚金代为记下。

  「后院和通往田地的路上或许有很多地方能藏,可是挖过洞的地方,远远就能看出杂草长得和周围不一样。要藏在河对岸的草原也可以,但照理说来,不太可能把石磨这种常用的东西藏得那么远。所以会是哪里呢?」

  罗伦斯环视屋内探头窥视位在邻房,没有设门的厨房。

  「炉灶里……藏石磨是稍嫌小了点,况且会烧坏轴木。」

  那还有哪里能藏?旅行商人的优势在于去过各种地方,学到不论东西南北,人们的想法都大同小异。

  「答案就是,会藏在盖房子时一定会有,而且翻过也看不出来,又根本不会去翻的地方。」

  罗伦斯向后一转,站到在门口看情况的赫萝面前,并对愣住的赫萝恭敬地以手势请她让开,因而现出的是她脚下的石板。

  「人频繁出入的地方,土地磨得特别凶。」

  因此容易出现凹洞,故摆放石板。而且,当税吏来家中搜查时,居民大多都是紧张地站在门口观望,这里便成为家中最大的盲点。

  当亚金抓起做杠杆用的铁棒,村长也咬牙低下了头。

  「造了新水车,也只会被野火烧掉啊……」

  为避免火灾,就只能铲光那恼人的紫花,或至少清空水车周围。也就是在农忙时节,花时间割除卖不了钱的花草。

  「我以商人身分向各位保证。」

  罗伦斯断然说道:

  「尽管如此,水车对全村还是有帮助。」

  亚金一橇开铺石,果真就见到石磨藏在底下。

  没搜出石磨的那几间人家,应该是真的没有石磨吧。罗伦斯不时自然地看看赫萝,倘若她看出村人说谎,一定会有所表示。

  最后,总共没收了十七座石磨。

  变得沉重非常的马车,使驮马发了脾气般拉得鼻子猛喷气。

  「真的不靠武力就解决了呢。」

  亚金忽然以不知是自呓还是道谢的语气这么说。

  「耍心机是商人的强项嘛。」

  罗伦斯重握缰绳说道:

  「现在问题是艾玛莉耶大人那边吧?」

  还以为亚金要挥拳打过来,结果只是「唔……」地低吟一声而已。

  「以领主来说,她心肠似乎有点太软了。」

  「……没人会乐意缴税,就算税金都是用在照顾人民也一样。」

  「真是汗颜啊。」

  即使明知税金会用来扩充城镇设备、改善治安,进而吸引更多居民,促进商业发展,旅行商人仍会想尽办法压低关税,闪躲城镇课徵的种种税金。

  「再说,未来有没有钱维修水车还不知道呢。到时候,就得用更狠心的方法了。」

  下次可没有石磨可以没收。

  「您可以想个法子吗?」

  亚金的问题让赫萝看向罗伦斯,用眼神要他别太深入。罗伦斯跟著摸摸她的头,请她放心。

  「我在很多城镇作过生意,见过各式各样的税目,随便都能举出几个。」

  「……还是只能走这条路吗。」

  「但接下来,重点就是替村民找条赚钱之道了。」

  若不开源,他们也没钱赋税。

  「……我们不是商人啊。」

  「是啊。」

  罗伦斯话虽如此,他也知道每次收取新税,都会消磨艾玛莉耶心中柔软的部分。

  「我也会倾尽我旅行商人的知识,提供……」

  话说到一半。

  「艾玛莉耶大人?」

  身为领主的艾玛莉耶,从另一头小跑步奔向宅邸。双手抱著一大把东西,脚步略感踉跄。

  最后,她消失在后院里。

  应该是趁罗伦斯几个出门没收石磨时,出去做了些什么吧。

  「领主大人怎么了?」

  「嗯……」

  亚金似乎也没头绪。罗伦斯觉得赫萝可能知道而看她,而她表情先是有点讶异,然后转为安慰的微笑。

  原因,一进宅邸就知道了。

  「大……大小姐?」

  在午餐时的桌边见到艾玛莉耶时,亚金以错愕口吻称呼她「大小姐」。

  「我们不是约好不要叫我大小姐了吗?」

  并且被她当面纠正。

  而这个艾玛莉耶,则是卷起了袖子,整理她铺了满桌的东西。

  那全是为这村庄带来灾害的紫色花朵。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花不好。」

  艾玛莉耶说道:

  「要是能找到这些花的用处,或许村人就愿意积极采收,这样就能保护水车了吧?」

  她并不是只会哭哭啼啼,任凭命运摆布的女孩子。

  「而且罗伦斯先生是旅行商人,只要有地方出好价想买这些花,再远都愿意送吧?」

  赫萝以彷佛在说「是吗?」的戏谑眼神瞄罗伦斯一眼。

  不过,他也没有别的回答。

  「是啊,有赚头的话。」

  这是不能退让的原则。

  「那就先从入菜来试试看怎么样?我在修道院也学过香草的用法,这种花有很棒的香气,有机会做成香料。」

  能轻易想到的做法,前人都想过了吧。

  要泼这种冷水是很简单,可是重点是她愿意面对问题的心。

  「煎大块牛肩肉的时候加上一枝,或许会很香。」

  「其他还能怎么做。」

  「拿来泡劣质葡萄酒之类的。」

  艾玛莉耶点点头,手掂下巴说:

  「这种花可以直接吃吗?」

  亚金跟著咳了两声。

  「请饶了我,我不想再试了。不管炖汤还是煎炒都不行。」

  看来前任时期也试过许多做法,而结论是无法直接食用。

  「另外,可能是因为香味太重,牛羊都不肯吃,连猪也不碰。」

  若能当家畜饲料,村民早就笑呵呵地丢进花海中放养了。没那么做,自然有其原因。

  「如果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调味,实际上也卖不了多少呢。」

  而花是长得一望无际,一点也不夸张。

  「那么,直接做成香包怎么样?在修道院也常用香草做香包。」

  女子修道院中,青春少女和年长女士聚在一起一针一线缝制香草布包的情境,一定是十分地祥和又温馨。

  「香包有它的市场,而且这种花的气味也确实很强。然而就算再能卖,量也不会多到能够影响到那么大的花海吧。」

  同样是香味扑鼻,人会把钱拿来买香包还是面包呢?

  况且香味能持续很久,不会长卖。

  「如果一个城镇卖得不够多,那多走几个城镇有机会吗?」

  「路上总会有下雨的日子,而乾燥花这种东西虽然很轻,但是空洞多,很占空间,我的货台又不大。如果送去另一个城镇只能赚到一杯啤酒的钱,根本就做不成生意,也减少不了花海的面积。」

  艾玛莉耶不甘地啃起指甲,但她并未就此放弃。

  「那么……对了,既然能烧,砍来当日常柴火怎么样?」

  「村民没这么做,应该有他们的理由吧。」

  罗伦斯这么说之后,亚金接了下去。

  「村民害怕把花带过河,会让花在这里生根。而且那些花等于是火灾的象徵,堆放在家里,总是让人睡不安稳。」

  这种急就章的方法治不了本。村民并不是傻瓜,前任领主又是个贤君,不会没想过。

  可是艾玛莉耶仍未气馁。从不久之前,就能感到她有不谙世事的自知之明,准备竭尽所能力战到底。

  「我会继续想。」

  她坚定地说:

  「至少我在修道院天天都在思考。」

  「大小姐……」

  高大的亚金频频眨著眼低语。

  「不是说过别叫我大小姐了吗?」

  艾玛莉耶苦笑道:

  「我现在是领主。」

  罗伦斯戳戳赫萝的背,拿起一枝花。

  「那么,我们就一起绞尽脑汁吧。」

  话虽说得好听,但现实并不像花香那么美。四人就此在餐厅想到深夜,即使想方设法也无计可施,只是任凭蜡炬成灰而已,最后只好宣告解散。

  亚金替罗伦斯点了新的兽脂蜡烛,还送上安眠药跟啤酒,可能是当今天的谢礼吧。罗伦斯便感激地收下了。

  回到房间,先一步回房的赫萝开了木窗,正藉月光保养尾毛。

  「好梦幻的画面。」

  罗伦斯说著关上门。赫萝用牙齿咬开打结的毛,表情不怎么高兴。

  「汝夸咱的时候大多没好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呢。」

  罗伦斯将亚金给的啤酒注入木啤酒杯,交给赫萝。

  赫萝接下酒杯就往嘴送,手却忽然止住。

  「可能是她抱花进来的时候拿了一部分去烧,或是早已和这村落的空气融为一体了。」

  在餐厅闻了一整晚令嗅觉都快失灵的花香也混入了酒中。若在平常,赫萝也许会乐于品尝不同风味的啤酒,不过今天实在令人却步。

  「唔……管他的,不是麦子的错。」

  赫萝大口大口地喝,痛快打个酒嗝。

  「话说回来,实在是太没用了呗。」

  「你说紫花吗?」

  罗伦斯一边问,一边为转眼见底的酒杯添酒。

  赫萝怀疑地看来,刻意膨起毛茸茸的尾巴。

  「不然还有什么东西没用呀?」

  「这个嘛……旅行商人的小聪明之类的。」

  罗伦斯笑了笑,赫萝又昂首灌酒并往床一躺,但酒一滴也没洒。

  「喂,迟早会洒出来啦。」

  「咱早就想试试泡在酒里睡觉的滋味吶。」

  「别说傻话了,来。」

  罗伦斯往摆在肚皮上的酒杯伸手,赫萝毫不抵抗地交出去。

  闭上的眼皮底下,思绪似乎仍在打转。

  「人称约伊兹贤狼的咱,居然会为小小的花这么费神……」

  「要是你两、三下就能想到赚钱的点子,我早就是大商行老板啦。」

  「大笨驴。钱是靠咱的点子赚的,老板是咱才对。」

  赫萝翻身趴下,下巴枕在手臂上摇尾巴。

  也许是在想像坐拥金山银山,酒池肉林的生活吧。

  「话说这花嘛……」

  罗伦斯低吟似的呢喃,在赫萝身边坐下,摇摆的尾巴随之拍上他的背。

  「如果是玫瑰就好办多了。」

  「喔?」

  「庆典之类的仪式常会用到玫瑰,能够一车一车地卖。像王公贵族到城镇参访的时候,人们还会在路上铺满玫瑰花瓣呢。更南方的地方,就连高级菜式和甜点都常会用上,买气好得很。」

  「喔喔~」

  赫萝往罗伦斯挤,想多听一些。罗伦斯也用「我也只是听来的」作前提,说道:

  「贵族的晚餐少不了杏仁牛奶、玫瑰水和砂糖。尤其这三样混在一起做成的汤,是甜得令人心醉神迷,还有玫瑰的香气。他们还会用这种汤做炖饭,餐后喝点木莓酒。或是加生姜让它味道清爽一点,炖鹌鹑或鸭肉吃,据说虚弱的病人吃了很快就没事了。」

  赫萝听得都忘了眨眼,咕噜一声吞口水。

  在餐厅伤脑筋时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还想再吃啊?唏嘘之余,食欲被挑起的赫萝表情有点滑稽,使罗伦斯忍不住继续说下去。

  「在拥有蓝蓝大海,夏天长达半年的国家,贵族吃的甜点更是厉害。」

  赫萝的尾巴也晃得更用力,手揪起罗伦斯腰际的衣服。

  「即使是采得到坚果和椰子的炎热土地,只要爬到高上天的山上,山顶一样是终年冰封。所以在闷热的夏天,贵族会派人上山凿一大块冰回去,用刀削成松松软软的雪,淋上掺了砂糖的玫瑰水,再用很酸很酸名叫柠檬的水果的皮,跟蜂蜜炖煮以后,跟蜂蜜一起加上去。」

  罗伦斯用手装作器皿,并做出淋上蜂蜜的动作,看得赫萝眼睛入迷地跟著一起转。

  「最后用银汤匙挖一口这种冰凉凉的甜点起来送进嘴里,喀滋喀滋地嚼一嚼,又冰又酸的蜜汁流过喉咙……啊、会痛啦!……赫萝!」

  赫萝用指甲揪起罗伦斯的大腿肉用力一拧。

  「……汝啊,不如我们明天就往南方……」

  「不行,不能这样就走。」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的得意忘形。

  「再说,那应该比蜜渍桃还贵,根本就买不起。」

  「呜呜呜呜……」

  赫萝立刻换成哭丧的脸,要罗伦斯尝尝她的痛苦般啃起他的脚。

  「很痛!会痛啦!」

  啃到一半,赫萝忽然抬起头。

  「真是的,咬破裤子怎么办……」

  「话说汝啊。」

  「唉……又怎么啦?」

  「冰往北走就有了,咱们这也有蜂蜜。至于那个叫柠檬的……就只能用其他水果替代了。砂糖的话,每个港都都买得到吧?」

  在行商之旅上,赫萝也学了不少多余的小知识。

  「就算有,谁要来付这个钱啊?」

  罗伦斯背上被尾巴用力拍了一下。

  「那玫瑰水吶?买得到吗?还是说很贵呀?」

  「什么?」

  罗伦斯反问时,见到赫萝眼神恍惚地念念有词,大概是正在动用至今所有知识,想做出这种冰甜点吧。

  但忽然间,赫萝的眼恢复意识,还晃著怒火看过来。

  「汝是觉得那个叫玫瑰水的东西,没有寒夜抱著咱的尾巴取暖来得贵重吗?」

  即使是最高级的狼皮,价格也逊于鹿皮,而鹿皮逊于兔皮,兔皮逊于狐狸皮,狐狸皮还远远比不上貂皮。这样的貂皮,一张就要价一枚崔尼银币了,可是玫瑰水还得用等重的黄金来买。这样的事实,肯定会伤害到赫萝狼的自尊。

  不过罗伦斯直说也不担心被赫萝咬死,是因为赫萝没注意到一件事。

  「市场上卖的狼皮,连一滴玫瑰水都买不起吧。」

  赫萝张大眼睛,说不出话。

  不久,她的手开始颤抖,一路抖上肩膀、耳朵和尾巴。

  等她咧起嘴,露出底下两颗尖锐獠牙,罗伦斯才说:

  「但是呢,你知道你用来擦尾巴的东西是什么货色吗?」

  「……啥?」

  赫萝不厌其烦地照三餐又梳又摸的尾巴,稍微一动怒就会滑稽地膨起,尖端如玻璃束般闪闪发亮。

  那样的光泽与撩人鼻头的甜香,是从何而来呢?

  赫萝看看尾巴,又看看罗伦斯。

  「要用你的尾巴取暖,价格可是比玫瑰水贵了好几倍,想到就头昏呢。」

  罗伦斯垂头叹息,继续说:

  「你用的油,在油铺是买不到的,得找药材行才行。因为不会有哪个傻瓜会用那么贵的油去烧菜。你完全不看价钱,只靠气味就相中了它,就表示你的鼻子是真的分得出东西好坏吧。想不到你竟然想也不想就选了整间药材行里最贵的东西呢。」

  当时让赫萝买那么昂贵的油,正是因为罗伦斯闯了那么大的祸,所以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能乖乖解开荷包,而赫萝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一般而言,那是只有贵族家的千金才会用的保养品,绝不是旅行商人会买来送给意中人的东西。

  而那正是傻愣的赫萝天天用来抹尾巴的东西。

  「那是制作玫瑰水的时候,收集最上层薄薄一层的浮油,再用别种油兑出来的。当然,那比不上传说里某个古代大帝国的暴君送给公主那种没有稀释,只用花瓣制作的精油。据说那用了和十匹肥马一样重的花瓣,才好不容易能装满小指尖那么大的瓶子。不过呢,做你用的香油也要用掉一整车……」

  罗伦斯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

  「一整车……」

  「……汝怎啦?」

  赫萝不安地从下方窥视罗伦斯的脸。

  这时,罗伦斯猛然转头。

  不是朝向担忧的赫萝,而是摇来摇去的毛茸茸尾巴。

  「一整车?」

  「唔啊!」

  赫萝怪叫著坐起来。

  而那没有引起罗伦斯的丝毫注意,他只是抓著赫萝的尾巴盯著看。

  「汝、汝啊,不要那么粗鲁……抓咱的、尾巴──」

  赫萝红著脸想躲,尾巴像条鱼似的扭来扭去,但罗伦斯却紧抓不放。他只注视眼前的尾巴,以飞快速度组合对这村子的所有记忆。

  有燃料、有工具、有材料,一应俱全。而且不用等做出成品,效果已经有保证。更棒的是,这样的商品不占空间。

  「就是它!这样一定行!」

  罗伦斯总算浮出沉思之海,对赫萝大笑。

  等到他发现赫萝面红耳赤、眼角泛泪时,已经太迟了。

  「汝这个大笨驴!」

  脸上狠狠吃了赫萝一巴掌。

  不过即使滚下床铺,罗伦斯也不改笑颜。

  「这东西一定会大卖特卖啊!」

  罗伦斯叫著跳起来,不顾赫萝哀怨地注视被他抓皱的尾巴,一把握起她的手。

  见他这么激动,赫萝有点害怕地缩缩身子。

  「而且,以后你也不用怕没东西保养尾巴了!」

  尾巴才刚受虐的赫萝还来不及回嘴,就被罗伦斯踉跄地拖下了床。

  「汝、汝啊!汝啊!慢点!」

  「快点,还磨蹭什么,走了!」

  罗伦斯拿起置于壁烛台的兽脂蜡烛,开门说:

  「救人又能赚大钱的机会来喽!」

  赫萝不敢恭维地叹气,但没有甩开他的手。

  摆出「又来了」的表情后,脸上多了点欣喜的笑容。

  这种香气四溢,油分多到夏季光是日晒就会起火的花,长得是无边无际。

  在这样的花海中,一行人一一放置形状有如压扁陶壶的细颈铜制酿酒锅、黏土,以及艾玛莉耶的父亲热衷收集的玻璃瓶。

  起火之后,燃料花田里要多少有多少。

  当这些东西全部凑齐,为村庄带来灾厄的紫色花海即可成为赚钱的财富之海。

  「这样可以吗?」

  领主艾玛莉耶卷起了袖子,用黏土封住酿酒锅的口。锅里装了河里打来的水,以及满满的花瓣。

  「接下来,把它跟这个玻璃瓶……」

  罗伦斯仔细接合黏土,斜立窄口玻璃瓶。原本做这件事,该请玻璃匠打造一副专用的管子或铜管,但现在没那种时间,只能将就点用。

  要做,等确定成功以后再做。

  「那么,我要点火了。」

  代表村民之声的村长,不安地这么说。村民们不知用酿酒锅煮花有何用处,都远远地观望,表情愈看愈怀疑。

  步骤和工具应该都对,只等结果了。

  罗伦斯专注地看著火堆点起火苗,而已将花朵摘除的茎叶随之著火,漫出青烟。

  「然后呢?」

  站在身旁的艾玛莉耶期盼地问。

  昨晚罗伦斯说出想法后,艾玛莉耶的兴奋也不逊于他,马上就一手拿著镰刀往花海冲,亚金好不容易才拉住。后来似乎是乐得睡不著,黑眼圈浓得像炭痕。

  虽然代表权威的领主挂著难看的黑眼圈让亚金看了直摇头,但尽管如此,艾玛莉耶依然是活蹦乱跳。

  或许她只是外表文静乖巧,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喜欢深思吧。

  「水滚以后,蒸气就会跑进玻璃瓶,这时要浇水让它冷却。」

  受召集而被迫搁置农活的村民们不甘愿地提著木桶,在一旁待命。

  「就快了……你们看。」

  玻璃瓶里开始起雾。在罗伦斯一声令下,村民们无奈地将打来的水往玻璃瓶泼。

  「这么一来,冷却的蒸气就会变成水。」

  在酿酒锅咕噜咕噜的煮水声中,浓浓蒸气接连不断地进入玻璃瓶。现在虽是春天,河上游的山仍积著厚厚的雪,河水冰得很。每一泼都能确实冷却玻璃瓶,闪现里头的状况。

  「里面的水愈来愈多了……」

  艾玛莉耶说到这惊呼一声。

  「水面上……有油?」

  「看来是成功了。」

  倾斜的玻璃瓶口附近,浮了层油膜的水徐徐累积。

  炉周围弥漫著浓浓的花香,深盖兜帽的赫萝手按口鼻。

  注视村民反覆进行同样作业一阵子后,罗伦斯伸出手,要取下玻璃瓶。

  但遭到亚金的制止。

  「往后要无限重复这工作的人,是我自己。」

  又或许是不希望客人因此烫伤吧。

  一个微笑后,罗伦斯将位置让给亚金。

  亚金用他厚实的手掌轻轻抓住玻璃瓶并小心剥除黏土,不让水外流。

  「哇!」

  「好香啊!」

  瓶口顿时涌出浓烈香气,连周围村民也不禁惊叹。

  对著太阳照瓶身,还能清楚看见油水分层。

  接著,亚金将瓶口拿到主人艾玛莉耶面前。

  艾玛莉耶用手指抹下点油,擦在事先准备的布上。

  「……天啊。」

  而她吓呆了似的,只是短短这么说。

  「制造香油需要大量的花,不过这里应该没有缺花的问题吧。像这样气味这么强的香油,药材商会再用油大量稀释,一瓶当好几瓶卖。对我这样的旅行商人来说,只要带一小瓶原油走就好。这样一来不怕下雨,二来又不占货车空间。」

  虽不知价格能订多高,但是量多到不怕薄利多销,香味也确实出众。

  原本只能当杂草割除的东西,现在已值得村民寄托希望。

  「要说问题的话嘛。」

  正闻著布上香油的艾玛莉耶、亚金、赫萝和村长听见罗伦斯这么说,都转过头来。

  「煮完油的当天晚上,不管吃什么都是满满的花香吧。」

  这玩笑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亚金还拍手说:

  「旅行的智者把宝贵知识带来我们村子了!此后,我们要跨越神降赐的考验,把这片花海变成福音!」

  要收割的紫花满坑满谷。与其摘下花朵再拿茎叶去烧,不如乾燥后再处理更有效率。

  而且,村民们还有正常农活要忙,花过季就要谢了。

  没时间可以耽搁。

  村民们立刻兴奋得议论纷纷,而罗伦斯拿出过客的样子,默默后退一步、两步。

  这时,肩膀撞上了人。

  「哎呀。」

  原来是赫萝。

  「怎么样,我的小聪明还不错吧?」

  这时挺胸自夸个两句,应该不为过吧。

  听罗伦斯这么说,兜帽盖到鼻子的赫萝没辙一笑,随即不客气地扭身往罗伦斯肚子揍一拳。

  「呜噗!」

  「这是替咱尾巴报仇,大笨驴。」

  「咳咳……」

  虽然不怎么痛,罗伦斯还是吓得弯起了腰。

  赫萝窥视他因而接近的脸后,露出隔著兜帽也能感受到的骇人笑容,说道:

  「汝欺负咱尾巴的这个仇,咱永远也不会忘。」

  「别、别这样嘛……」

  「所以──」

  赫萝忽然凑了过来。

  「以后要更用心保养咱的尾巴喔?汝现在是这土地主子的大恩人,应该能大赚一笔呗?」

  「啊?没有啦,还不知道好不好卖呢……」

  「够了,汝还想在夜里继续睡个暖呼呼的好觉呗?」

  泛红的琥珀色眼瞳亮得有如炖锅中的水果。

  原本是以为有便宜能捡才来到这片土地,结果这次钱包好像也没机会吃个饱。

  「……想。」

  罗伦斯老实答话后,赫萝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眯眼一笑。

  接著说:

  「那咱可要定期从汝的钱包挤出点油水才行。」

  「……」

  低头一看,赫萝正开心地勾著他的手。

  村民们匆忙做起各种准备,亚金和艾玛莉耶热切交谈。

  他们俩注意到罗伦斯与赫萝的视线而转过头来,受两人感染似的堆起满面笑容。

  「罗伦斯先生,您一定是神派来的救星!」

  对此一言,罗伦斯只能苦笑著轻轻挥手。

  另一只手被占有欲强的狼紧紧抓著,不让别人抢走。

  「哪是神派来的,只是被以前称作神的人当下人使唤而已啦。」

  罗伦斯低声自嘲。

  「商人的喜悦,不就是替别人效劳吗?」

  赫萝这么说,尾巴在袍子底下摇来摇去。

  罗伦斯仰起头,望向冬去春来之际的优美蓝天。

  这是发生于无垠花海,身体都要被风吹甜的往事。

  ◇◇

  在尘味浓厚的仓库前,罗伦斯和赫萝总算从小瓶中喷涌而出的记忆中苏醒。

  香油的效能似乎丝毫未减。

  「我想起来了,缪里那丫头对这小瓶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嘛。」

  「因为不能吃,闻起来再香再甜也没用呗。」

  缪里年纪太小,还不懂品味花香之乐吧。

  「不过石磨的藏法,倒是让那头小笨驴深有启发的样子,所以很可能会藏在咱们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们的独生女缪里爱捣蛋胜过吃三餐,对于寻宝或冒险故事更是无法抗拒。

  「真不晓得是像谁喔……」

  「应该是同样无法抗拒金银财宝,什么都想塞进钱包的汝呗。」

  「我看是会从粮袋里挑出肉乾最好的部位藏起来的某个人才对吧。」

  「大笨驴,是汝。」

  「哎呀呀,贤狼也有看不清的事啊?」

  「咱知道的可比汝多多了!」

  罗伦斯和赫萝我撞你、你撞我地重复著类似对话,从仓库齐步走向主屋。斗嘴归斗嘴,两人的手仍紧紧相系。

  走过的路,留下了一股甜蜜的香气。

  但似乎不是花香,而是另一种气息。

  或许,那就是所谓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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