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女人的眼泪是最强的武器之卷 第三章

  出了地窖的路希德赶紧对马修斯下达了指示,要他以方才跟黎戴斯会面时取得的情报马上开始着手调查。

  「马修斯,你再去调查一次,看看欧露帕莉娜的亲戚中有没有人担任圣职!还有,有没有人在寻找跟你的怀表一模一样的锁链!」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离开这座包含囚禁黎戴斯的地窖的左翼宫。

  马修斯紧跟在他的身后开口答应:

  「遵命——但陛下您要去哪里呢?」

  「还用问吗!当然是教堂了!」

  「陛下!」

  马修斯听了赶紧冲上前来,挡住了凭藉着一股冲动不断前进的路希德,让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一向个性温和的马修斯不应该会有这样的表现。

  「陛下,您可能不记得了。不过安卡里恩星教会在我们艾兹森公国属于治外法权,不受我国的法律约束,而星教会的教堂当然适用这种规定。若是陛下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擅闯,不只会被教廷的人追究责任,更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路希德咋舌的同时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马修斯说的没错。这点路希德也知道。

  现在光是对卡牌工会徵收新税的这个政策,跟教廷在关系上就已经出现对立的情况了。而这时候若是路希德随便踏入教廷的领地,等于是让对方有机会找他麻烦。

  但路希德摇摇头说:「我知道这会惹麻烦上身!马修斯!但我才不管你的劝诫呢!」

  他受到内心激荡的情绪驱使,身上的毛发几乎都要竖起来了。

  「陛下……」

  「教廷又怎么样?他们不过就是擅自闯进人家家里面,划一块地出来主张那是他们的领地!如果他们没做什么亏心事,那就把门打开不就好了!如果不从,那就是谋反的证据!」

  「可是国王陛下!您并非他们的主人呀!」

  就在路希德的脚正要迈出去的同时,马修斯拉住了他的袖子,将他制止。

  「马修斯!」

  「恕臣失礼了,可是,请陛下冷静想想!日前雅薇赛娜殿下的事,星教会之所以愿意接纳我们的理由,那是因为星教会内部存在一派势力,意图将罗凯那巴德枢机主教拉下马呀!但这次情况可不一样!他们内部已经团结起来对抗我们艾兹森公国了!要是陛下现在正面跟他们冲突,那就完全顺了帕尔梅尼亚王国的意了呀!」

  「可是——」

  以路希德的个性,他一旦下定决心,就没人能说服得了他。不过马修斯不一样。他原本是星教会的人。路希德知道,如果连他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没错。

  「——伊力卡的教廷那边会派神兵过来呀!陛下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吗?您知道最期待看到这个情况出现的到底是哪个国家了吗!」

  「神兵——」

  这个在各方面都象征着危险二字的词汇,让路希德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地愣住了。

  以伊力卡作为根据地的安卡里恩星教会拥有自己的兵力。其中以法米玛司为名的教廷骑士团更是全世界最强的军队,令人闻风丧胆。这支骑士团得以在神灵的名下进行杀戮。而死在他们剑下的亡魂,不论生前地位多么崇高都不允许任何吊祭行为。

  而法王亲卫队——『神兵』就是由这支最强的骑士团特别遴选出来的。他们拥有独立的司法权和杀戮许可。其权限与法王相当,甚至可以对一国国王进行审判。

  而这次洁儿被绑的事件,犯人——欧露帕莉娜恐怕也都算计好了,就算路希德等人的注意力没有被诱饵骗到南方,察觉到洁儿被关在何处,他们也不敢踏进教堂一步……不对,不是大概,而是一定如此。

  路希德不去营救洁儿,那么这位艾兹森王将失去他的妃子。

  但如果路希德去救她,安卡里恩星教会就会派遗神兵,将路希德以背叛神明的行径问罪。

  当然,这件事一定就是期望看到艾兹森公国陷入混乱的大国在背后操弄——帕尔梅尼亚、艾兹森公国的宿敌·奥兹马尼亚,再不然就是与艾兹森公国同样想脱离帕尔梅尼亚独立的辛瑞吉亚……

  不论幕后黑手是哪一方,路希德肯定会受到重创。

  欧露帕莉娜,这位五城市领主礼思齐伯爵的千金……若是她的父亲在背地里跟帕尔梅尼亚王国,或是其他意图陷害艾兹森公国的某个国家结盟,一切就说得通了。

  (可恶……是那个女人——一切全都是欧露帕莉娜策画的吗?因为我的妻子洁儿碍到她了吗?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那个女人竟有这么黑暗的一面!」

  路希德懊悔地咬着牙。欧露帕莉娜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但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她怀有这样的企图。

  在此之前,路希德有相当程度的自信可以看穿一个人的本质,因为他甚至没有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错一个人。就好像一种野生动物的直觉,连马修斯都带着赞赏的意味告诉路希德说:你与其去动那些有的没有的歪脑筋,不如好好依赖你的直觉。

  然而,这次他的直觉却没有产生作用。

  路希德一直相信欧露帕莉娜那双真挚的眼神,和她口中没有任何心机的谈吐。但没想到就连这些都是她的演技。

  (我怎么这么没有看人的能力!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我竟然被这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洁儿就要被杀了!难道你要我坐视不管吗!」

  他知道自己正在迁怒,但却无法压抑心里激荡的情绪……就在这时候——

  「不,您应该去——您现在应该要往教堂去!」

  一个不属于路希德和马修斯的声音忽然传过来,在走廊中回荡。

  (——是谁!)

  那是路希德想都没想到的声音,让他整个人僵住了。马修斯抓着路希德袖子的手也在惊慌中抽了回来。

  「——是……杰西德!」

  「春将军卿!」

  他们同时定睛直视着忽然从廊柱背后站出来的高个男子。

  「国王陛下,请恕臣无礼。但陛下您现在应该是分秒必争的情况。」

  声音的主人出人意料,竟是春将军杰西德,哈罗。他继承了春狼族族长,现在担任艾兹森公国其中一支龙骑士团的团长。他也是在众多北方部族出身的士兵中,备受路希德爱护的武将。

  他将头发竖起来,在偏高的位置扎成一头马尾。他有着诚恳的眼神;红色的眼眸和一头黑发,和路希德出自同一个部族。

  「杰西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微臣找到王妃殿下的所在之处,特此前来向国王陛下报告。」

  路希德反射性地和马修斯彼此对看了一眼。关于洁儿失踪的消息理应下了缄口令,但为什么杰西德会知道,又抢先一步找到了洁儿被囚禁的地方呢……

  「昨天深夜,西城门的第十六哨所有人看见两名圣职者带着一件很大的长型行李出去。他们说那是下周的礼拜要用的衣服,但卫兵觉得那个时间点实在非常诡异。」

  「长型的……是那个吗!」

  「……请国王陛下参阅这张地图。这是曾经出入过教堂的人,凭记忆画下来的。」

  杰西德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摊开来交给路希德。他很快地浏览过地图上注记的内容。那间教堂比起想像中来得大;除了举行礼拜的大厅之外,还有告解室跟圣职者以外不能进去的厅堂。虽然每个教堂应该都一样,但内部结构却只有能够进出那些地方的人才知道长什么样子。

  路希德用手指在地图上的某处点了一下。

  「就是这里!这里有地下室!」

  「那是牢房。星教会会接受罪人的告解,所以每间教堂都有这个设施。」

  马修斯从旁补上了一句。

  「不过陛下,就算王妃殿下人在这里,牢房外肯定也会有人看守才对。我们不可能潜入这个地下牢房呀。」

  「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就好了。」

  杰西德厚脸皮的声音让路希德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是进去的话……」

  「进去的话我们会被安上忤逆神的罪名吗……?那是哪里来的『神』呢?」

  杰西德露出浅浅的笑容——那是意有所指的笑容。路希德听懂了,杰西德有他的计划,而他就是要将这个人情高价卖给路希德而来的。

  包含杰西德在内的北方部族,因为在路希德的祖父·诺里昂王统二父兹森公国的时候没有出兵协助,在建国之后论功赐爵时远远被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

  再这么下去,这些北方部族跟那些富有的都市贵族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

  他们想先在艾兹森公国内弄到爵位,再来是靠近国都的领地。最好是能赚钱的领地。

  为此,像杰西德这些北方部族出身的豪杰都想立功。他们提供年轻的士兵为路希德效力,并且将族长的继承人都送到了国都。但问题是,目前就战功来说,四支龙骑士团几乎是不分轩轾。而杰西德为了要与其他北方部族拉开差距,因而想尽办法要卖路希德人情。他希望藉由与主子拥有共同的秘密,换得王心腹的位置。

  (这家伙竟为了这个目的而监视我们吗?)

  在此之前,路希德始终都只把杰西德当成军人,现在却忽然对他产生了戒心。然而,杰西德的野心并未让他觉得不快。至少比起南方贵族什么也没做,却老是想要主张自己的权力来得好多了。

  「好,我就买下你的计划吧——说!」

  「国王陛下!」

  面对马修斯出声制止,路希德瞟了他一眼。

  「不是你说我没有太多伙伴的吗,马修斯?其实我也这么想。我想要多一点自己的人马。要是我不能随意行动,那就非需要灵活的左右手不可。」

  说完,他将目光移回杰西德身上。

  杰西德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国王陛下,您知道草原上的马跑得很快。而国王陛下跟微臣原本又是出自同一个部族,草原上的神永远都是依附在风中的。不会依附在那种教堂里面。」

  杰西德意有所指的说话方式让马修斯觉得有些不快。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所以路希德便再次迈开脚步,朝教堂方向移动——这次不是用走的,而是用跑的。杰西德的策略就边跑边说。

  「国王陛下!请等一等!」

  「你要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了,马修斯!」

  「可是——」

  「你听好!我出生的草原既没有高大的树木也没有高山岩壁,只有蓝天和大地。这就是草原民族的一切,没有任何躲藏的地方。所以不论对手是谁,我既不会逃也不会躲!就算对手是神也一样!」

  路希德果断而痛快地吐出了心里的话:

  「我不怕被人讥笑愚蠢,因为这就是我!这样的行事风格,以后也不会改变!」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迷惘,没有担心被问罪的恐惧。所有思绪在他脸上凝聚成一股纯粹的信念——想要把洁儿带回来的信念。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阻挠。他要取回他所拥有的——一直到昨天为止都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一切日常景象,路希德要让这一切明天也重复出现。

  所以他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我绝对要拿回我的一切!)

  这声宣言彷佛饥饿的野兽在面对猎物时的咆哮,在路希德的胸中回荡着。

  「杰西德!如果你敢用手中的剑劈向教廷的那些圣职者,你就跟我来吧!」

  「遵命!」

  路希德不自觉地握紧了腰上的配剑,向前奔驰的脚步绝不会再因为任何人出声制止而停下来。

  *

  ——是谁?谁站在欧露帕莉娜的身后?

  洁儿像是要甩开笼罩在意识中的浓浓白雾似地,不断将其它不相干的事物摆进她的思考之中。

  她不想任凭对方摆布。要是再继续让药效沁入脑中,一定会造成难以收拾的结果……

  (这个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而且对礼思齐伯爵家怀有深重的恨意……在她的背后有人(恐怕是一群专门培育间谍的组织)在幕后操控、支使,并配合她成为路希德的宠妾。

  她身上应该流有礼思齐伯爵家的血脉,所以才会和欧露帕莉娜如此神似。而她也找上了立场和她一致的所罗门,请他协助自己的计划!)

  洁儿拚了命地凝聚自己的思绪,否则接下来就会有人伸手探进她的意识之中。对方会撬开她的脑袋,取走所有他们想要的情报。

  对方什么都想要。好比一个贪心的小偷。

  (快点!继续思考呀!

  对了——她使用东莨菪药水,想从路希德口中间出所有她想知道的国家机密。但因为我开始针对她有所动作,所以她想除掉我……她想将这一切伪装成我因为丈夫被其他女人夺走,心灰意冷而想从他们面前消失,却在途中发生意外而丧命……

  这很自然,每一个环节都有合理的解释。但好像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洁儿不断地眨着眼睛。每当她阖上眼睑,幻觉似乎就会闯入她的脑中。

  (这样的推论真的合理吗?就算这个冒牌货是欧露帕莉娜的亲戚,但容貌上真有可能如此相像吗?

  而她是否真的依照组织的命令行事?这个部分似乎也不太对……那双眼睛,是带有某种目的的眼睛。而且不是想对礼思齐伯爵家复仇的,这么肤浅的想法……)

  「呜、呜呜……呃啊……」

  洁儿发出了呻吟。要和无法用眼睛抓住实体的事物对抗并非容易的事;若是这东西又已经钻进自己的体内,那就更难对付了。而东莨菪就是如此强力的药物。

  东莨菪这种天然植物的毒性和未成熟的罂粟果实一样,会造成食用者出现幻觉;若是有人刻意引导,便能使中毒者掀开心里最羞愧、最后悔的记忆,掏心掏肺地全部吐露出来。

  跟罂粟不同的是,东莨菪带来的幻觉是以某种冲动的形式表现;食用东莨菪的人不但会出现情绪上的失控,口中还会吐出粗暴的言词,加上剧烈的肢体活动,意图破坏地用自己的身体冲撞身边的事物。在这样的情况下,误食东莨菪的人将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

  「洁儿,你真是个好孩子。」

  有人在搔弄着洁儿的意识。

  「呜、啊……啊啊……」

  「差不多该开始觉得舒畅了吧?不要紧的,你可以就这样让自己徜徉在愉快的感受中。」

  「呵……」

  喉咙中吐出的声音让洁儿觉得心痒——呵呵……她的口中持续发出笑声,即便她在意识中拒绝做出这样的反应,但嘴巴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觉得心痒。

  她觉得舒畅。

  忽然有股冲动让她想将一切事物破坏殆尽。

  这种感受跟酒后的酪酊不同,彷佛是脑中被灌入了蜂蜜一般,非常奇妙。

  「告诉我你的身世吧——洁儿,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这声问话在洁儿的意识中呈现金黄色,非常漂亮。她想再听到这样的声音,于是开口和声音的主人对话。

  「我……不知道。」

  「真的吗?」

  「真的,不知道……」

  洁儿吐出的声音中带有遗憾的感受,听在自己的耳中却彷佛自隔壁房间传过来的一样。

  「那你是谁?父母亲又是什么人?」

  「我没有……父母。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在代表『死亡』的词汇脱口而出的瞬间,浑圆的泪珠也自眼眶中滑落。

  「妈妈……卡露莲死了。丢下我跟琪琪、赫丝死了……她是被人杀死的——被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指……?」

  「基摩·帕帕拉奇。」

  洁儿的声音忽然变得消沉,进而沉默。

  「……这样啊。他为什么要杀死你的母亲呢?」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妈妈妨碍到他了吧。妈妈好像是拜托拥有权势的客人保护我们逃走的。所以我才会这么想。」

  「是那个叫做基摩·帕帕拉奇的人安排让你成为梅莉露萝丝公主的替身的吗?」

  「对。」

  洁儿知道自己正在点头。

  (——够了!)

  她的意识分裂成了两个部分,此时被驱逐到意识角落,正在苟延残喘的自己拚了命地想要压抑不让自己继续开口说话。

  ——不能说!不能再继续开口了!不可以再透露更多情报让她知道!

  然而,东莨菪药水却流入她身体各处,牵起了无形的丝线,将她当成了人偶一般操弄着。

  「为什么……你的长相会跟帕尔梅尼亚公主如此相似呢?这是偶然吗?」

  「不知道。」

  「你进了王宫之后怎么样了?」

  「在王宫里,由内宫侍女的负责人·婕菈内宫书记教我作为一个贵妇该有的言行举止。不过因为她是梅莉露萝丝的奶妈,非常不喜欢我,对我做了很多很过分的事。」

  「很过分的事?」

  「……比方说打我之类的……她会对我吐口水,要我吃饭不能用手,让我吃生肉……将我恶整得奄奄一息才放过我……」

  洁儿一边说,一边眼眶泛泪。一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自己正在哭泣。

  ——为什么呢?平时就算觉得难过,但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呀……

  「喔……那你其他的家人呢?也都被杀了吗?」

  「没有……她们大概都平安无事。赫丝出去旅行了,靠着比赛奖金过活……佩拉阿姨因为我们变得身无分文了。」

  「佩拉?那是谁?」

  「娼馆的老板娘。是我们的第二个妈妈。」

  「你没有其他姊妹了吗?」

  「琪琪被男人给卖了。她长得就好像玫瑰一样漂亮,所以有男人看上她,想把她卖掉……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琪琪、赫丝……!)

  洁儿一直认为这都是她造成的,眼眶中的泪水不断地涌出。因为她的容貌和梅莉露萝丝公主太过神似,让她被基摩·帕帕拉奇盯上,硬带进了王宫。

  ……这张脸——这张洋娃娃般漂亮肤浅的苍白脸庞……洁儿对自己这张脸恨之入骨。要是她没有这样的五官,没有这样的发色,那她的妈妈卡露莲就不会死了;帕帕拉奇不会看上她,也不会害得佩拉的娼馆被迫关门。

  ——更重要的是,比起什么都来得重要的家人不会因此而遭受残酷的命运捉弄,终至分崩离析的结果!

  这时候,笼罩在洁儿意识中的,宛如棉絮般的霭霭白雾忽然传来了一声疑惑。

  「……洁儿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呢?」

  这声问话让洁儿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咦?)

  「……不知道。」

  但她连惊讶的时间也没有。喝了药而变得听话的她,非常乖巧地马上回了话。

  「那你在此之前一直都跟母亲住在一起吗?姊妹们呢?都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吗?」

  「不是。第一次见到妈妈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琪琪跟赫丝也都是差不多那时候被带回来的。我们每个人的父亲都不一样。所以大家原本都不是住在同一个地方……我也是。」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罗?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你只是忘记了?」

  如果洁儿还能维持清晰的意识,她马上就会察觉这是一个引诱式的质问。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这样的判断力了。她只能任由对方的引导而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全都照实吐露出来。

  「不知道。」

  洁儿说话的同时,已经完全忘掉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就站在她的面前。过去的记忆逐渐复苏,和她的意识参杂在一起。

  「我真的不知道。最早的记忆,就是跟格列凡在一起的时候。」

  「……格列凡?」

  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询问语气的欧露帕莉娜,这时候声音忽然拉高了起来。好比她要的食物终于端出来了似的。

  「这人是谁?」

  「很重要的人。」

  洁儿马上回了话。而回话的竟是一个连她都不认得的自己。

  「是你的父亲吗?」

  「不知道。」

  「这人在做什么?」

  「……不知道。」

  「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都在……旅行。因为格列凡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

  「不知道。格列凡什么都不会对我说。」

  「为什么!」

  面对欧露帕莉娜不死心的追问,洁儿终于忍不住变得激动。

  「我不知道嘛!」

  当她察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像个孩子一样哭喊出来。

  格列凡……格列凡·米尔德瑞可,他的名字来自传说中,拥有狮子的身体和鸟的羽翼的怪物。米尔德瑞可这个词汇的意涵是『没有干涸的井』,是随处可见的姓氏。

  洁儿不知道他的本名……不对,关于这个人,她一无所知。因为格列凡什么也没有告诉她。而她也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格列凡抛下了。她一个人,被抛在寒冷而昏暗的水边。

  (格列凡!你在哪里!为什么丢下我!)

  洁儿不要一个人。她无法忍受孤单。但她记忆中只留有那一副她不断追逐的背影——一个牢靠的,总会在最后回过头,以未曾听闻的古老言语呼唤她的身影。

  『……娣、洁菠萝娣。』

  洁儿希望被他的声音呼唤,希望再一次被他呼唤……她想再见到他。

  (格列凡……你快来接我呀。我不会再说不要了,所以——)

  「「「喂,你爱那个男人吗?」」」

  这声问话带着几重回音传入了洁儿的脑中,让她茫然地思索着『爱』的意义。

  (……我、爱他……?)

  洁儿摇头。

  「我……不知……」

  「比起路希德陛下,你更爱这个男人吗?」

  洁儿带着盈眶的泪水抬起头来。

  (路希德……?)

  她愣住了。

  ——这是谁的名字?就在这一刻,洁儿朦胧的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了某个人的身影。这人不是欧露帕莉娜……难道她脑中的幻觉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她的亲人来迎接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呢?洁儿走在一潭黑色的,象征死亡的水面上。将她带往另一个世界。

  (不、对……)

  她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想尽办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

  这人的背影对她来说非常熟悉。很坚实,两侧肩头的隆起不是女生该有的特征。

  但这身背影却和洁儿过去不断追寻的那个人不同。他的肩膀没有那个人来得宽阔,距离也没那么遥远。

  「啊啊……」

  洁儿忍不住呼出了声音。

  她知道这身背影是谁的了——不是格列凡,是他。是他的背影。

  (找到了……)

  洁儿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很想出声叫他,想跑到他的身边。

  她不想深究这样的冲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就是想跑向那里。她想待在那里;不是追着他的背影,不是死缠在他的身边不放,而是安安稳稳地走在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

  「……这里……」

  洁儿的口中发出了唉声。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但即便她不知道,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

  洁儿希望他回头,希望他将目光移向这里,希望他察觉到自己就在他的身后。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就在这时候,笼罩在她的意识之中的浓雾忽然消散。洁儿抬起头呼喊他的名字——那个像是上帝一时兴起而硬是送给洁儿的,她的丈夫的名字……

  「路希德——!!」

  *

  「你这是干什么!」

  路希德不理会圣职者哀嚎般的抗议,迳自拔出了腰上的配剑。

  那熟悉的重量自他的掌心传来——路克纳斯,传闻是以破晓之焰锻造而成的长剑。

  据说世上另有一把以『明葛兰蒂』为名,剑锋能划破明月,和路希德手上形制一模一样的对剑。传说中,这两把剑分别属于神话时代光明与黑暗的两个阵营,为了争夺一名女神而起了纷争。两把剑的剑锋擦出的火花化成了天上的星星。

  根据这个神话,传说两把剑的主人即便能够彼此理解,却仍免不了持续争斗的命运。

  路希德手上的这把剑究竟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把路克纳斯宝剑,这点无法证实。虽然年代久远,但它不过也就是一把剑。路希德心想,如果这真的是传说中的宝剑,剑锋上理应不会留有这么多伤痕才对。

  不过他非常喜欢这把剑。

  『路克纳斯』,代表光明的『路克纳』,在草原民族的方言中唤作『路萨』——『路克纳斯』即『路萨德』,或者念做『路希德』。也就是说,这把剑和他同名。

  这把剑是从前教路希德剑术的某位骑士传给他的。那个人大概是因此才将这把剑取名为『路克纳斯』的吧。

  (——来吧,路克纳斯……就请你照亮我该走的路。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路希德举着剑摆开架式,两眼直视着前方。

  黑暗中出现好几张人的面孔。

  这些人身穿安卡里恩星教会的白色圣袍,凶恶的样貌与教堂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大概是佣兵吧。即便是圣职者的行列,也有许多人是花钱雇来的。

  这样的方式当然违反星教会的严格教规。因此这些人收的是护符。他们表面上是无偿的志工,而镇上当然也有专门贩卖这些护符的商店。

  「国王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您是哪里不对劲了吗?」

  其中一名圣职者搓揉着双手朝着路希德走来。这人长袍单褂上绣着满满的金丝。在一般情况下,除了拥有爵位的人之外是不能绣这种金丝的。

  「不好意思,我正常得很,梅尔冯主教。」

  (多亏他这身金线刺绣,让我很好判断挥剑的目标。就算想逃我也找得到他!)

  路希德一边怀着这般不安分的想法,同时做出更骇人的举动——举起手中的路克纳斯刻意做出夸张挥剑动作。

  「我在找东西,你们不用介意。找到了我马上就会离开。」

  「这可不行,国王陛下,这里是神的领域,只有圣职者可以进入,这点国王陛下您应该清楚才是。」

  「这样呀?」

  面对路希德不屑的态度,梅尔冯主教表现出比起帕鲁耶姆的城墙还要强硬的态度。

  「您不能再向前跨出一步了。否则我们就要以亵渎神灵的行为对您进行宗教审判,降罪于您!」

  「你们要怎么处置我?」

  「当然是将您逐出教会!」

  主教用鼻孔出气地大大哼了一声。

  (来了!是他们的必杀绝技!)

  路西德忍不回头望向身后的马修斯和杰西德。

  这些圣职者总会以神的愤怒为名,对某人声称将遭遇『天谴』或『死后无法进入天堂』,以要胁的方式大敛其财,出售『赎罪券』。而最严重的情况就会搬出这一招——『逐出教会』。

  「真是够了,你们这些家伙一天到晚就只会把『逐出教会』这几个字挂在嘴上,是不会说其他话了吗?就算脑袋再笨,偶尔也学学你们的主子,稍微动点脑筋好吗?」

  「——!」

  听到这句话,包含梅尔冯主教在内的宫廷祭司此时全都脸色大变。

  「我、我们不知道国王陛下您在说什么……」

  「那个女人现在就在这里吧?」

  「什、什么女人……」

  「你们不是带了一件长形的行李进来?这件行李现在就放在地下室吧?」

  梅尔冯呆愣着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些家伙也未免太老实了吧。)

  出声威吓的路希德对于面前几名圣职者的反应觉得莫名感动。没想到这些人会率直到如此愚蠢的程度。甚至让他觉得这些圣职者相当可爱。

  (是所罗门·索克吗……这家伙盯上卡牌工会,提出新税法,现在又把洁儿逼入这般绝境……但他无法自由使唤自己手中的棋子,这点跟我的立场是一样的。)

  然而,原本几乎要被攻破的梅尔冯,此时却意外做出了抵抗。他果断地摇摇头。「很遗憾,国王陛下,您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请您即刻离开。」

  「你说什么……?」

  路希德愣住了。

  「我们为教会服务,奉行教规,绝不会让神圣的领域屈服在外界的权威之下。我们是上帝的仆役,而不是您的仆役。」

  比起路希德要矮上一截的梅尔冯,这时露出了一副坚定的眼神瞪着他。

  「而您还没有法王座下授与的圣阶,这点就更不用说了。权位如帕尔梅尼亚和霍克兰德的君主自然另当别论,但您甚至不是一国的国君呀!」

  「……你这家伙!」

  这句话听得路希德勃然大怒。艾兹森公国现在还没有脱离帕尔梅尼亚的附庸,只能称侯,算不上是一个正式的国家。梅尔冯正是抓住了这点来嘲弄他。

  嘲笑艾兹森到现在还是一个公国,这对路希德来说是最大的侮辱。

  而梅尔冯主教吐出那句讥讽之后,口齿变得更加犀利:

  「这里是艾兹森公国土地,但不属于艾兹森公国管辖,国王陛下。这里不允许您依照贵国的风土民情行事!您要睡在路上,要用马粪取暖,都请在教堂外面进行!呵哈哈哈哈!」

  (这个混蛋……)

  路希德手握着路克纳斯,在愤怒和焦躁不安的情绪中不断发出颤抖。

  (我真想现在就挥剑砍死他!)

  毕竟在他们僵持不下的这一刻,被囚禁在地下室的洁儿很可能已经遇险。然而,他现在却一步也无法前进。但其实阻挡在他面前的既不是强大的军队,也不是厚实的铜墙铁壁。

  「请您把剑收起来吧,国王陛下。如果您愿意乖乖离开,对于您此次无礼的行径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不对伊力卡教廷报告。毕竟日前才发生国王陛下表姊的那件事,法王座下现在非常注意艾兹森公国的情况;若是再有什么问题出现,法王座下很可能会将艾兹森公国降格呢。」

  艾兹森若要脱离从属国的地位,成为独立国家,就必须要星教会授与五等以上的位阶。因此,教廷的人只要艾兹森公国一有什么动静,就会明示暗示要调整位阶,以达到控制艾兹森公国的目的。

  (不过现在又不能杀了他!毕竟这家伙可是主教……)

  路希德在无法如愿的愤恨中忍不住咬牙切齿。

  他只能收回路克纳斯,用左手拨开剑鞘开口,将剑收进鞘中。梅尔冯看了,便放心地点点头。

  「好,那么国王陛下请回吧——其实不用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国王陛下要找什么东西,我们来帮忙就是……」

  「帮忙?想帮忙就让开!」

  路希德没让梅尔冯把话说完,瞬间连菩别鞘一起将路克纳斯挥出去,狠狠甩向梅尔冯的下颚。

  「呜啊——」

  一声哀嚎之中,梅尔冯主教肿胀的身躯拖着一条长长的鼻血向后飞了出去。同时,一颗如玉米粒和小石头一般大小的东西也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梅、梅尔冯主教座下!」

  「咿呀啊啊啊——」

  其他的几名祭司扬起了一阵阵凄厉的惊叫声,纷纷向后退开。

  「国王陛下,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这可是对星教会的反叛行为呀!」

  这群不习惯面对暴力的祭司们看到淌着血趴倒在地上的宫廷主教,全都陷入了慌乱,彷佛看到一群强盗闯进来似地大叫。

  「真了不起,」杰西德勾起了嘴角笑着说:「国王陛下这一记突击真是太漂亮了。」

  「路希德陛下,您这么做太过火了啦。」

  路希德听到身后传来马修斯一半感佩,一半无奈的感想。

  「唉哟,宫廷主教的门牙都被打断了……」

  「少罗唆!叫他把戒指摘下来补上去就好了!」

  路希德摆出一副不想讨论的态度,紧紧抓住了收在鞘里的路克纳斯剑身,大步朝着教堂禁区踏了进去。

  「他们有本事就把我挡下来!」

  他一步步往前迈进。

  ——什么神的领域!什么圣职者!这里是艾兹森公国!是我的国家!是我的祖先带着伙伴们一起开拓的国度!

  ——这群圣职者不过就是在我的土地上借了这么一小块地寄生!竟然胆敢吐出这么嚣张的言论!

  「你们几个圣职者给我听好!只有军队可以挡住我的去路!你们要是有什么意见就派军队过来!马修斯!杰西德!我们走了!」

  路希德在脑中忆起教堂内部结构图的概略,笔直朝着目标冲出去。

  那肯定是一个就算有出现什么意外状况,被囚的洁儿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场所。而且,那应该是一个就算出现什么骇人的声音也很正常的地方。很适合拿来拷问人犯,折磨人犯的——地下室。

  教堂的地下室设有囚禁违反教规的圣职者或信徒的监牢。如果洁儿确实被囚禁在这座教堂里面,那肯定就是被关在地下室的牢房里了!

  「让开!我没有时间耽搁!」

  路希德看到一名祭司果敢地冲出来挡住他的去路,便一个肘击就朝着他的胸膛顶下去。虽说他没有虔诚的信仰,但如果能避免,他还是不想挥剑砍伤教堂内的圣职者。

  接着一名男子抓起了烛台猛然朝路希德挥过来,却被路希德一把抓住手臂,反向扭了过去。对方即时发出哀嚎,抱着自己的手臂当场蹲了下去。

  「陛下!前面!」

  在杰西德的警告声中,路希德猛然一惊地抬头,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成群的护卫从教堂内侧冲出来挡在他的面前——在这种地方竟然雇有这么多护卫,足以证明后面的区域一定有问题。

  「这里不是神的领域吗?不过这群人怎么看也不像圣职者呀?」

  「微臣也有同感。」

  杰西德闭口便拔出了背在身后的短枪,以飞快的速度朝着迎面而来的佣兵群冲上去。他将短枪翻转,以枪柄末端扫向对手的颈子,让对手一个个当场晕厥过去。看来他也不想在这座教堂里面进行杀戮。

  「呜喔喔喔——!」

  他们顺着狭窄的长廊前进,接着便听到彼方的昏暗空间传来锵啷锵啷的声音。又是一群身穿锁子甲的敌人。

  「这里到底埋伏了多少人呀!」

  路希德连着鞘身一同将路克纳斯挥出去,剑鞘前端扫到了一名男子的下颚。男子倒地,路希德踩过他的脸,望向走廊的岔路寻找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国王陛下!从这边下去!」

  完全没有加入战局的马修斯避过了所有打斗现场,找到通往地下的阶梯。

  「马修斯!你也来帮忙呀!」

  「抱歉!我是文官!请恕微臣不干这种粗鲁的事!」

  他吐出了这样的回应,死都不肯出手打击敌人——但说是这么说,他好几次闪身的动作也都造成对方的拳头狠狠地招呼在坚硬的墙壁上,连人也撞了上去。

  「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路希德没有让路克纳斯出鞘,用其槌晕眼前的三名佣兵继续迈步向前奔去。杰西德使出一记扫腿绊了一下眼前的其中一名对手,接着用身子一顶撞开马修斯指示的那一扇门。

  门没有上锁,内侧狭长的阶梯向地下延伸。

  「——是这里吗!」

  路希德钻进了这处石砖砌成的楼层通道,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气包围。这里的寒冷彷佛另一个世界。路希德试着找出有没有方向传来照明,却怎么也看不到亮光。但里头确实有烧东西的迹象。

  (不会错!一定有人刚在这里点过蜡烛!)

  空气中微微传来动物脂肪的气味。路希德单手扶在墙上,循着气味前进。脚底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不可能盲目地冲进去。

  「洁儿!」

  他开口呼唤着妻子的名字。这名字理应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喊出来。但此时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一点。

  「你在这里吗!快回答我!」

  重重的回音传来,接着又消失不见。没有人回话。这里甚至没有囚犯遭受折磨的迹象。

  然而——

  「——德——」

  寂寥的空间中似乎出现了某种杂讯,让路希德瞠大了眼睛。

  「——洁儿?」

  他确实听见了。那不过就是雪片落在地上一般大小的声音,但确实是洁儿的声音。

  「洁儿!你在哪里!」

  就在这一刻,身后传来了光芒。路希德回过头去。

  「马修斯!」

  「陛下!我现在把蜡烛递过去给您!请您稍等一下!」

  路希德看见他手上拿着烛台。

  「你跟在我后面!」

  路希德没心情等他慢慢走下阶梯,便朝着洁儿的声音源头快步走了出去。这里的空间并不宽敞,应该马上就能找得到。

  啪嚏——路希德一脚踩进了水滩。但他还来不及觉得冷,眼前的景象马上就让他僵住了。

  「洁儿!」

  洁儿背对着一面石墙,两手手腕被绑上绳索,系在一根横木上。

  「呜……」

  路希德拔出了路克纳斯,挥舞了两次。剑尖切断缠在洁儿手上的绳索。洁儿的身体失去支撑,瞬间悬在空中,然后向前倒。路希德伸手抱住了她,耳边传来她紊乱的呼吸。但这已经足以让路希德在安心之余差点晕厥过去了——洁儿还活着!

  「喂!洁儿!你振作一点!醒一醒呀!」

  甚至忘记眼前的洁儿是一个纤弱的女性,路希德将洁儿当成一般失去意识的男人,习惯性地拍打她的脸颊。

  「呜……」

  颤抖之中,洁儿似乎恢复了意识。

  她流了很多汗,身体几乎湿透了。她的颈子、额头,还有背都非常冰冷。若是没有尽快得到妥善的处置,也许会引发感冒或肺炎。

  (为什么会流这么多汗!)

  乍看之下,洁儿身上除了被绳子绑上的手腕瘀血之外,没有其他伤口,也没有骨折。看样子她并没有受到拷问。

  就在这一刻——

  「……希德……」

  极为细碎的声音中,洁儿呼唤着路希德的名字。她还没有睁开眼睛。而那一头前发已经因为汗水而整个贴在额头上了。这副模样实在太过凄惨,路希德于是伸手拨开了她的前发。

  「洁儿,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被谁帮来这里的?」

  问话声中,洁儿的一对眼睑宛如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蚌壳微微张开,路希德看到底下透出的双眸,在苍白的脸色中正试着聚焦在自己身上,这才安了第三次心。

  她先是呼了一口气,接着开口:「……快点、带我……」

  「我知道了!你撑着点!」

  路希德一把抱起已经没有力气的洁儿,循着原路回去。

  他手中的重量轻如鸿毛,几乎感觉不到。这种感觉和婚礼当晚,他将洁儿抱到床上时一模一样。

  「国王陛下!王妃殿下呢——」

  马修斯捧着烛台赶过来,看到路希德抱着洁儿瞬间愣了一下。

  「这是……」

  「没事!她还有呼吸!」

  在马修斯手中的烛台光芒引导之下,路希德跟着飞快地跑上阶梯。杰西德在门前看到他们,马上就明白了整个状况,他对着自己的主子点了头。

  「滚开!谁挡在我们前面,我就把你们大卸八块!埋进田里当肥料!」

  他发出异于他平时性格的威吓,带着自己的主子朝教堂外跑去。捧着烛台的马修斯和路希德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王妃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挡在他们面前的几名圣职者看到这幅景象全都吓得赶紧退开。

  「杰西德!备马!由我骑马带她回去!」

  「这边有马车!陛下!快!」

  圣·安琪莉王城内即便雨天也有马车固定环绕。杰西德将马车引来,让路希德很快地坐上去之后,便赶下车夫,自己坐上驾驶座之后即刻驾车狂奔。

  马修斯递出了一只皮革袋子,里面有水。路希德用掌心接了水之后喂洁儿喝下。

  第一口被洁儿咳了出来,但接着她便顺利地咽下去了。

  她痛苦地皱着眉头开了口:

  「……陛下,我想麻烦你……」

  「什么事?」

  「……回去之后,请帮我准备水盆跟大量的水。」

  「我、我知道了!」

  接着路希德跟马修斯彼此对望了一眼——洁儿应该是被人下了药。她想把这些药从肚子里吐出来。

  「现在吐出来会卡在喉咙里面……我需要水……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洁儿忽然瞪大了眼睛。

  (这……)

  路希德看到她的嘴唇和双颊渐渐失去血色,但一双眼眸却依旧呈现清澈的蓝色。

  「……请把我绑起来。」

  「什么?」

  「请把我绑在柱子上……我应该……会发狂……」

  路希德听不懂洁儿口中的意涵,再次将目光移到马修斯身上。

  「为什么……应该不需要这么做吧……」

  「是『东莨菪』。」

  「咦?」

  路希德不谙毒药相关的知识,因此马修斯对着他小小声开了口:

  「东莨菪是毒药的名字,陛下。这东西一旦误食过量,会使人发狂,在强烈的破坏冲动之下表现出没有理智的残暴行为。甚至有人因此槌打自己的脑袋致死的案例。王妃殿下是要告诉您她被人灌了这种药。」

  「什么……」

  路希德将洁儿的肩膀搂进自己的怀里。

  「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

  「——她……」

  洁儿渗满汗珠的脸庞在说话的同时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她——路希德知道洁儿口中的这个『她』指的就是欧露帕莉娜·礼思齐。

  「昨晚,有人送来马修斯怀表的金链子。我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而马修斯想藉此向我求救……」

  路希德听得忍不住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没想到事实真的就跟黎戴斯推测的一样。他对路希德说,把洁儿骗出去的并非书信,而是能让洁儿联想到路希德身陷危机的信物。

  「陛下,那个女人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

  洁儿在痛苦的喘息中努力地吐出了想说的话。

  「你说什么!」

  「那个女人想要成为你的侧妃,因此进了修道院,取代真正的欧露帕莉娜,并且煽动礼思齐伯爵介入政治核心,一直爬到了这里。而接应她的人是帕鲁耶姆大教堂的祭司所罗门·索克。这个人应该是礼思齐伯爵的私生子,你可以调查一下。」

  路希德看了马修斯一眼,得到马修斯不发一语地点头回应。

  「……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那她真正的身分是……」

  「……这点还不清楚。她的言行举止跟习惯与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之间没有任何启人疑窦的地方。因为欧露帕莉娜并不是一个拥有强烈性格的人,说话也没有特别的腔调。她之所以跟真正的欧露帕莉娜如此相像,应该也是跟礼思齐伯爵家有相当密切的血缘关系才对……」

  洁儿带着急促的呼吸,脸上的汗珠越冒越多。路希德摇摇头。「这个人是谁都好,回去我就马上派人逮捕他!不管是那个圣职者,还是礼思齐伯爵!我要把他们全部关进监牢里去……虽然他们很可能已经逃掉了。」

  「不行!」

  洁儿的手一直到刚刚都没有任何反应跟动作,这时候却忽然抓紧了路希德的手。

  「洁儿?」

  「路希德,不行!你不能逮捕她……」

  洁儿用手撑着座椅上的坐垫,想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同时她的一双眼睛也严厉地制止路希德方才的想法。

  「你不能逮捕她……我们不能逮捕她。因为我们没有足以证明她犯罪的证据……」

  「这怎么可能!她把你掳走了呀!这已经够了!」

  「不,不行。她知道我不是真的梅莉露萝丝……」

  路希德听了倒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怎么可能……!)

  路希德被洁儿抓住的手这时又更进一步传回了力道。

  「路希德,你听我说,她之所以想成为你的宠妾,为的是从你的口中获取国家机密。她想要掌握你的把柄,并把这些秘密泄漏给支使她这么做的人。」

  洁儿出人意料的发言让路希德脸色大变。

  「你说她……想刺探我口中的情报?你是说我已经透露出去了吗?关于你不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的事——」

  「……对,你很可能也被她下了药。她对你下的药量比我轻很多,可以让人变得兴奋,像喝醉酒一样什么话都说出来了。那是她当成眼药水带在身上的东莨菪药水。那是侍女们用来抑制腹痛的药水,因为大家都偷偷在用,所以就算进行搜身,大家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路希德再一次倒吸了一口气。

  他从没想到搜身这个程序竟有这么大一个漏洞。不过路希德身为男性,这个问题终究不可能发现——当然,马修斯也一样。

  「原来如此,眼药呀……」

  马修斯察觉到自己的盲点,因而咋舌。

  「我真是太大意了。没想到竟有这种方法。」

  「不,马修斯,这是没有办法的,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察觉到……」

  洁儿伸手让掌心贴到自己的前额下缘,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她的脑袋昏沉沉的,不知道是否药效还有作用,肩膀开始大幅度地上下摆动。

  「我们没有证据,就算逮捕她,这个问题也会被她化解掉的。关于她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这点也是一样,我们没有证据。还有她绑架我的事,因为她知道我不是真的梅莉露萝丝,所以她可以反推成是我欺骗国王陛下,所以她才这么做。而且如果她的背后,是帕尔梅尼亚或者奥兹马尼亚在操弄,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对于此事,我们还没有应对的方法。」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这些家伙不管呀!」

  「就算不管他们,他们也不会逃走的,路希德。」

  洁儿像是探出水面的鱼儿一般,彷佛觉得呼吸困难而仰起了头。

  「若是他们逃了,形同承认自己的罪行。而且大家都会起疑的。那个女人应该会找个听起来正当的理由,回到五城市去。在此之前,她都会堂堂正正地住在宫中……因为她若不待在我身边,就不能观察我的状况,并且向上回报了。所以在我死前,她不会逃走的……」

  路希德愣住了。他从没想到洁儿口中竟会说出死亡这般不吉利的词汇。

  「你、你少说这种蠢话!」

  他忍不住大声嚷嚷。

  ——难道东莨菪真是如此强力的毒药吗?会逐渐侵蚀洁儿的身体,夺走她的性命吗?而路希德却只能待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而什么事也不能做吗?

  洁儿的脸就近在路希德的面前,这时她的呼吸变得更为紊乱。她像是要抓破自己的皮肤似的,张开指尖撕扯着自己的喉咙。

  「啊啊……又、又来了……白色的……」

  「喂!洁儿!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不行,雾太浓了……什么都看不见了……路希德,拜托你!回到王宫后,一定要将我绑起来!然后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要介意!请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要侍女,不要管我。不管我怎么叫……我……啊——」

  「——洁儿?」

  洁儿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人偶,骤然晕厥,失去意识。

  *

  『请把我绑起来!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就好!』

  虽然洁儿这么说,但路希德作为她的丈夫,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妻子被毒晕了不管?他不能对侍女说:『快把王妃绑起来!』,但也不能说服自己亲自这么做,因而困扰不已。

  一回到城内,路希德便飞快地开始处理洁儿的问题。他为她准备了大量的水,以备她清醒时能够马上将药水吐出来。也安排了医生随时支援。他让侍女们全部退下,但留马修斯在值夜室待命。

  洁儿总是在路希德遇上什么状况的时候排拒让医生治疗,她的理由是:因为多数医生的做法都很落伍且仪式化。这次回到城里,洁儿也只是不断反覆地喝水、催吐;将从王宫北塔带来的解毒药水一口饮尽之后,她便躺着一动也不动了。

  她所喝的解毒药之中,完全没有用到路希德知道的,例如用鹿的胃做成的石头,或者蛇的血。

  洁儿比起谁都熟悉毒药相关的知识,而这一切的处置方式都是她的指示。路希德心想,现在听她的话应该是最妥善的做法吧。他不理会马修斯的反对,坚持待在洁儿的身边。

  (她被灌下的毒药,是叫做东莨菪吗……?)

  根据马修斯的报告,洁儿被灌的毒药是东莨菪药水。经过调查,在王宫值勤的侍女几乎都有携带大量稀释过的这种药物。

  唯独王妃身边的侍女莉莉卡没有。她的身体非常健康,每个月的月事也都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疼痛。所以她一直以为其他侍女们带的都是普通的眼药水。

  (王妃的侍女……说到这个,之前一直都跟洁儿在一起的那个,叫可可的侍女呢?)

  路希德派马修斯调查她的行踪,而结果其实是可以预期的。欧露帕莉娜要绑的人只有洁儿。而他们为了隐瞒自己的身分,更是不惜将一名贵族女性推落桥下封口。他们当然不会做特地把一名内宫侍女囚禁起来这种多余的事。

  (她恐怕是被杀了吧……再不然就是接受拷问之后就被丢在一边不管了;总之,应该是不可能还活着了。)

  接下来洁儿在睡醒之后应该还是要继续催吐,甚至把毒药整个呕出来。路希德什么也不能做,但至少待在洁儿身边,多少可以帮她一点忙。毕竟她是为了路希德而遇险的,他想至少要尽力做些补偿。

  然而,洁儿清醒之后的行动却完全出乎路希德的意料。

  她在大半夜睁开眼睛,随即尖叫着跳下床。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

  她边叫边躲到挂毯后而,像只猫一样张开了爪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

  路希德刚开始觉得惊讶,但随即便察觉到这是毒药产生的意识紊乱。

  「不要……这里……这里是哪里!」

  她非常害怕。

  路希德为了让洁儿安心,就好像对待一只怯懦的猫咪似的,对她伸出手,要她过来。

  「这里是圣·安琪莉城的王宫,洁儿。」

  她猛然回头。

  「没事了,洁儿,这里没有敌人。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可以放心——」

  没等路希德把话说完,洁儿扬起了嗓音——『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大叫了一声,彷佛一把利刃撕碎了路希德的话语。

  「喂!洁儿!」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什么为什么……」

  (她到底怎么回事?是因为毒药混淆了她的意识吗……?)

  路希德不想刺激她,小心翼翼地思索着适当的言词。

  「你是我的妻子呀,你代替梅莉露萝丝嫁给了我。因为你跟梅莉露萝丝长得很像……」

  「我不认识什么梅莉露萝丝。」

  这些话仍无法化解洁儿的戒心,反而让她显露出了敌意,恶狠狠地瞪视着路希德。

  「我也不认识你。」

  「喂,洁儿……」

  「不要过来!」

  洁儿就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咪一样,对着路希德大声威吓。

  接着,那张脸上的表情随即纠结了起来,同时浑圆的泪珠自她的脸庞滚滚滑落。

  「啊啊……他又把我丢下来了……他又骗了我!」

  「他骗了你……?」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明明就说不会再把我一个人丢下来的——那个大骗子!」

  她的五官挤成一团,接着更伸手揉起了眼睛。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彷佛河水溃堤一般,洁儿失声痛哭。

  「喂、喂……」

  「为什么?就算你不好好对我那就算了,但你说过不会再把我丢下来的!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

  此时她嚎啕大哭的模样,彷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路希德看的整个人愣住了。

  (这人是谁……)

  这女孩真的是洁儿吗?

  她真的是下流娼妇的女儿,假冒路希德的初恋情人梅莉露萝丝公主嫁给路希德的那个女孩吗?

  虽说她跟梅莉露萝丝长得极为神似,但其实也只有容貌相像;不论是梅莉露萝丝春天气息般的声音或眼神,她没有一样吻合。

  她冷静沉着,所有行径没有丝毫破绽,总是以不带感情的目光监视着路希德。她可以一眼就看穿人心,但却没有人可以读出她的心思。好比懂得魔法一样,令人闻之色变。

  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在背地里偷偷称她为『圣·安琪莉城的魔女』。

  然而,路希德比谁都清楚,这是因为她拥有自得几乎没有任何色素的肌肤,以及银色的头发和深水一般冷澈的蓝色眼眸。种种特征加上她对药学的丰富知识,让大家对她产生了偏见。

  路希德明知道这是偏见,但总会忍不住对她露出凶恶的一面,其实是因为他心里所想的事总会被她预先读出来。

  不管路希德说什么,她的回答总是让路希德碰得一鼻子灰。不论遇上什么样的困难,她总能像搬动棋盘上的棋子般一派轻松地解决。

  作为一个男人,路希德总是被这个女人给比下去。这让他觉得屈辱。但这其实不过就是拉不下脸的无聊问题,即便路希德知道,却又无法从这样的情绪反应中挣脱。他没有成熟到可以笑着拜托她帮忙,也没有幼稚天真到可以不顾这些面子问题靠近她。

  她就像一面墙,一面路希德非跨越不可的高墙。因为她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她会跟自己的家人重逢。在灭掉了帕尔梅尼亚之后,她就会离开他,回到她所爱的人身边去。

  因此路希德不能依赖她。他既不能对她敞开心房,亦不能靠她太近。因为若是靠她太近,那么当她离开,路希德自己一个人就什么也办不到了。所以对路希德而言,洁儿是他非得跨越不可的考验。

  (可是……)

  「呜……呜嗝、嗝……呜呜……」

  四面墙壁营造出了一个漆黑的空间(现在已经是深夜),路希德茫然望着眼前这个泣不成声的女孩。

  一旦人长大了,就算要哭也不会哭出声音。因为哭泣总让人觉得是一件羞耻的事。

  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她没有半分犹豫,不觉羞愧地嚎啕大哭。像个稚子一样。

  (这是谁?)

  此时路希德心里忽然觉得异常困惑。

  这是谁?他不认得眼前这个女孩。这女孩不是他所认识的洁儿。那家伙理应是个没血没泪的女人,是个会在他的眼前对他表姊下毒的魔女。

  然而,路希德心里忽然冒出了一股莫名的情绪,想安慰眼前的这个敌人……怎么会有这种事?但这个女孩实在哭得太可怜了,让路希德忍不住出声唤了她:

  「你、你别哭了嘛……」

  他不知道这时候到底该说什么才好。他这辈子有过密切接触的女性只有三位;其一是梅莉露萝丝,再来是雅薇赛娜——还有,他的母亲。

  然而,她们却从没有在路希德的面前掉过眼泪。所以他从没有看过女人哭泣的脸庞。

  「洁儿,没事了……你没有被丢下。」

  蜡烛的烛火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竟也啪啪地摇曳着,将洁儿落在墙边的影子拉得更加细长。

  她抬起一张泪水浸润的脸庞,从指缝中窥探着路希德。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仔细听便会发现,洁儿说话的方式根本就像个小孩一样。

  「你不是格列凡,也不是洛黎恩。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洛黎恩?洛黎恩又是谁?)

  路希德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这名字还是他头一次听到。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个名字传入他的耳中,他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而且是帕尔梅尼亚式的命名方式。

  「格、格列凡是谁?是你的父亲吗?」

  路希德像是要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一般,试着跟她开口说话。

  「不对。」

  「那洛黎恩呢……」

  「你吵死了!」

  路希德只是顺口问问,但洁儿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似地,朝着房门的反方向跑过去,重重地撞在墙上。

  「呜哇!不要这样!」

  彷佛墙上还有另一扇门似的,不管撞了多少次,她仍起身又朝着墙上冲过去,路希德赶紧冲上前去把她拦住。

  「住手!不要这样!」

  这下他终于知道洁儿为什么要他把她绑在柱子上了。事实上,马修斯也说过有案例指出,误食东莨菪的中毒者会撞墙撞到头破血流而死。

  这是那种药物产生的自杀冲动。而欧露帕莉娜原本也是打算要让洁儿自杀,才没有下手杀她而逃跑的。

  (可恶!这样的安排也未免太巧妙了!)

  「……格列凡、格列凡……你在哪里……!」

  洁儿带着一张朦胧的表情自言自语着。不知不觉中,洁儿那双蓝色眼眸的眼神,变得像上等蛋白石一样混浊。

  「格列凡……」

  她转过头来面对着路希德。他心想,也许是因为药物作用,使他在洁儿眼中变成了那个叫格列凡的男人。

  「我都有乖乖照你的话做喔。」

  「——咦?」

  「我没有要求什么,我都照着你的话做。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不论什么时候,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你。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洁儿在朦胧的意识中吐出了一句又一句的话语。

  「喂,洁儿……」

  「给你。」

  洁儿像是舀起一掊水似地将手捧了起来。

  「全部都给你。那时候我明明给你了——」

  说到这里,洁儿的脸庞忽然罩上一层阴霾。一对眉毛挤成了看来非常可怜的八字型。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你答应我,你会回来接我的。要我乖乖等着。你答应我的,可是……」

  (啊……)

  洁儿的这句话不知为何竟化成了一把利刃剌进了路希德的心脏。

  ——告诉我!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从帕鲁耶姆来接我呢?

  那是路希德作为人质,生活在帕尔梅尼亚的王都洛兰特的时候。每当他知道有使者从北方回来,他总会特地去拜访这位使者,并且执拗地问他:

  『有没有我的信?帕鲁耶姆那边有没有寄信给我?母亲大人有没有托你带东西给我?』

  他总是期待母亲写信给他。直到他生日的那天——依照艾兹森的习俗,他们会特地为家中的男孩庆祝——家乡托使者带了东西过来。

  他期望得到消息,想知道母亲对于他这个不满十岁便被送到帝国当人质的孩子感到揪心。他想看到写有温柔词句的信件。

  然而,身为人质的他,最希望听到的还是艾兹森要招他回去的消息……回来吧,回到故乡来吧——他一直在等待父母亲捎来这样的传话,等待他们将他从这个权力的魔窟中营救出去。他每天都带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着。他渴望得到父母亲施予他的,些微的疼爱。

  然而,他的期望却从没有得到满足。

  『为什么?为什么母后殿下从来不写信给我呢!』

  直到现在,当路希德阖上双眼,意识沉入黑暗的梦中时,仍会梦见当时的情景。

  『艾兹森公国没有托我转交任何东西给您。』『您的母后殿下没有要我带话给您。』

  每次受到如此冰冷的待遇对他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让他紧咬着下唇找地方哭泣。

  男孩子不可以哭,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懦弱。

  ——于是,他找到一个可以宣泄情绪的地方,在昏暗的废弃庭院角落放声哭泣。

  他一直哭一直哭,哭累了,哭到脸颊的肌肉都痛了,他于是告诉自己,父王跟母后都已经把他忘了。但每次有使者从帕鲁耶姆回来,他还是会忍不住询问父母亲那边的消息。

  不论遭遇多少次绝望,他的内心仍怀有小小的期待。期待自己的家人会对他伸出温柔的手。

  ……为什么?一个人的心灵竟是如此残酷;就算没有人在等他,没有人需要他,但那一颗心就是不让他轻易放弃。不管期待落空了多少次,却仍免不了要怀抱希望。

  这样的希望总会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心想,这次搞不好就会有……他无法蒙蔽自己幼小而懦弱的心……

  (对呀,这家伙脸上的表情跟小时候的我一模一样。)

  路希德看着洁儿那一张因泪水干涸而干燥的脸颊,和红肿的眼眶。

  对她来说,那个叫格列凡的男子留给她的那句话就是她唯一的依靠。那可能是她幼年时期对方答应她的承诺,而她现在还深信不疑,认为那个男人会来接她,她可以再见到他。

  (够了……)

  路希德慌张地将喉咙里差点脱口而出的字句又吞了回去。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眼神——还带有期待的眼神。明明已经被舍弃了,却对舍弃她的人怀抱着期待的眼神。这让路希德看了觉得难受。因为洁儿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已经熬过来的童年阴影。

  更重要的是,洁儿的这副眼神让他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孩子——在父王自尽时,一同告别的,自己不断哭泣的孩提时代——又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够了!不要这样!」

  路希德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不断揉着自己眼睛的洁儿的双手。

  「你不要再等了!不要再等了!就算你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

  越是怀抱期待,只会造成更严重的伤害。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永远忘记这件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总是会有消逝的一天。铁会生锈,石头会风化;不论多么坚硬的东西,终有一天都会消失。更别说那些脱口而出的誓言了。

  「放、放开我!」

  洁儿扭动着一双纤细的手腕,意图从路希德的手中逃脱。

  「可恶!你不要再胡闹了!」

  「不要!啊啊!格列凡!格列凡——」

  「——就算你再继续胡闹下去!格列凡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还有你的家人也是!」

  路希德的话让洁儿的身子狠狠抽了一下。路希德同时也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这时候也许不应该说任何话刺激洁儿。

  但这么想已经太迟了。说出去的话已经像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他说他……」

  洁儿的身子发出颤抖,透过被路希德抓住的一对手腕传到了路希德的手中。

  「他说他,会回来的……」

  她的表情恍惚。

  (啊……)

  路希德看着她那一副无神的双眸。专注地看着,想从中找出洁儿内心的情绪。

  但他却没能找到。

  那双眼睛里面什么也没有。

  好比羊水中的胎儿,不但没有情绪,甚至连生命的迹象也没有。

  「……我会陪你。」

  「……嗯?」

  「我会陪你。」

  当路希德回过神来,他竟发现自己已经将洁儿搂进了怀里。

  他不想再看见洁儿这副模样,不想再看见洁儿这张面无表情的恍惚模样。他不想看见洁儿如此绝望。他不要让洁儿像幼时的他,不断地将咽喉中涌现的孤独和绝望嚼碎之后再苦吞回去。

  「我会陪在你的身边,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他如此告诉洁儿。这是连路希德自己都没有预期到的话语。洁儿待在他的怀里,彷佛被冻住了一般,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我会代替格列凡陪在你的身边。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哭了。不要再哭了。」

  洁儿将脸贴到路希德的胸膛上,接着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用一双哭红的眼睛望着路希德。

  「真的……吗?」

  那样的眼神路希德从没有在洁儿身上看过。洁儿的眼神像个稚子般纯洁,流露出对于承诺的渴望。这也许是她所喝下的东莨菪药水在她心里产生的反应,让她忘记隐藏内心情感的方法,将她变成一个单纯的小女孩。

  这样的渴望,对于承诺的渴望是非常强烈的。

  「真的。」

  路希德回了话。

  他的心绪因洁儿而动摇。

  动摇……不,他被震撼了。他心里激荡的心绪让他甚至无法起身站稳自己的身子。

  「骗人。」

  洁儿的眼神中随即流露出了责难。

  「我没有。」

  「格列凡也说过同样的话,说他会永远待在我的身边,所以要我听他的话。要我把一切都交给他……可是那都是假的!」

  (什么!)

  路希德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涌上一股凶猛的海潮。他莫名觉得愤怒。他对洁儿如此爱慕着那个要她献出一切的男人感到愤怒。

  这让他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粗鲁。

  「我没有骗人!」

  「格列凡他……」

  「我不是格列凡!」

  ——格列凡、格列凡、格列凡……路希德不想听见洁儿一直不断唤着那个男人的名字。他更气洁儿比起他更相信那个叫格列凡的家伙。

  「我不要你把一切都献给我!我什么都不要!」

  「可是格列凡说……」

  「你不要再说了!」

  路希德一只手搂住洁儿纤细的肩膀,另一手拇指贴到她的脸颊上,让手掌向上延伸,将那一对朦胧的眼睛盖住。

  「呜……」

  紧紧相贴的唇瓣传来她的呼吸和抗议。

  路希德想将她口中所有没说出来的话全部吞下。他不想再听到她开口多说什么,也不想再听见她叫其他男人的名字。

  (可是……这、这是——怎么回事!)

  路希德恍惚地将脸从洁儿的面前抽回来,看着望着自己的那张脸庞。这么说来,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亲吻自己的妻子。

  (……我吻了她?)

  ——想到这里,路希德忽然觉得身上气力全失。

  他茫茫然望着洁儿。

  (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觉得生气,觉得疑惑……怎么说洁儿的意识现在都因为中毒而处在不正常的状况,那又有什么好懊悔的呢?又为何会觉得如此气愤呢?结果他竟还吻了洁儿……

  (我是白痴呀?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她可是病人呀——路希德!你振作一点!)

  路希德僵直地望向和他一样呈现呆滞的妻子。

  他们是怀有同样目标的合作伙伴,双方之间不过就是表面上的夫妻关系。他们是怀有同样野心的共犯,为了消灭帕尔梅尼亚而携手合作。为此,他们在神灵面前发过誓,交换了这样的契约——但路希德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此时的他却没有时间为自己内心涌现的激情感到讶异。

  「…………啊、呜……」

  眼前的那张脸忽然前倾;原本被他搂在手上的腰也向下滑动……洁儿的身子整个倒向路希德。

  「喂、喂!」

  路希德慌张地叫出声来,同时赶紧将她抱住。洁儿带着刚刚那微弱的一声气息再次失去了意识。

  「我到底……该怎么办……」

  路希德双手抱着她,显得相当不知所措。

  ——而这时候,他的耳边也传来了安心的酣睡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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