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儿喜欢「堆积如山」这个词。
从小开始,洁儿的生活就是旅行。旅伴格列凡是个寡言的男人,两人几乎没有过算的上交谈的对话,但他很用心教导洁儿生存的方式。
「有东西可吃就要吃得饱饱的,不吃东西便等于放弃活下去。」
从那之后,对洁儿来说最大的关注重点就是用餐。该怎么做才能有效获得食物、还有份量与营养如何等等,他留意过的事情全留在她的脑海中。
尤其是猪。猪非常棒。
洁儿发自内心喜欢猪这种动物。圆滚滚的肥猪全身上下都是营养,让人感到心灵富足。光是存在于那里,就会令人雀跃地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吃,制成肉品之后也能做出培根、
香肠、猪脚汤等种类丰富的菜肴。猪毛可以做成梳头发的梳子,也能制成牙刷或化妆刷具。而且猪什么都吃,健壮又爱干净,很少会生病。
无论有几头都不嫌多。对洁儿来说,猪这个词就是心灵富足的象征。
然而——
「王妃殿下,算我求您了。」
最近在圣,安琪莉王宫负责教洁儿作诗的凯缇库克皱着美丽的脸蛋。
「听好了,我出的题目是“心灵富足”,而且要用比喻的方式称赞对方。」
「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种时候会出现,『你就像一头猪』呢!」
「这是赞美。」
洁儿一脸认真。
「猪很棒不是吗?每次只要餐点里有烤全猪,我就会感受到自己的富足,心里想着这是多么奢侈啊。」
她陶醉地在胸前十指交缠。
「此时出现烤全猪,代表接下来也会有香肠跟猪脚汤。富足的饮食生活,便是心灵富足的证据。我对猪这种食材有相当高的评价。」
「王妃殿下……」
凯缇库克清了清喉咙。周围的侍女留下可可跟莉莉卡,迅速离开现场。
请您听好了。我听到王妃殿下即将代表艾兹森前往凡希坦斯,所以为了王妃殿下而主动提议担任诗词老师。若要拜谒法王猊下,您应该会受邀参加一、两次咏诗会。但是再这样下去……」
她面露阴霾,洁儿则是愣住了。
「有哪里不对吗?」
「不对的地方多得很!」
凯缇库克用力指着诗词笔记本说道。
「猪也是一个问题。还有,为什么『你美好得让我为之心动』,会变成『你对我来说是需要注意的人物』这种诗句!」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洁儿不明白凯缇库克为什么不欣赏自己的答案。
「为之心动,也就是无法保持平常心,面对那样的人物自然要小心为上,必须充分警戒才行。」
「不,话是没错,虽然也是有这种状况……可是……总之就是不行,」
洁儿睁大双眼。
「为什么?」
「这一点都不浪漫。」
听到凯缇库克一针见血的评论,洁儿依然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凯缇库克的丈夫萨拉密司看着隔着小桌子交谈的两人,忍住了苦笑开口说道
「…这的确跟浪漫相去甚远,太接近现实了。」
「对吧,萨拉。您听好了,殿下,在这种时候现实感并不重要。怎么说呢,您要想着
用美丽的绢丝将现实轻裹,并以宝石妆点……请您以这样的感觉作诗。」
「用绢丝包裹现实……」
「千万不能使用猪或是需要注意的人物之类的词句。」
「猪不能用……这样不会变成说谎吗?」
「场面话在作诗的时候也是必要元素。」
洁儿「唔」一声,陷入了沉思。机灵的莉莉卡在空了的白瓷茶杯中注入新的蜜茶。这是用香草、蜂蜜跟牛奶熬煮的冬茶,带着浅浅的粉红色,宛如婴儿的脸颊那般新鲜润泽。
关于诗词,她为了胜任梅莉露萝丝的替身而接受贵族女子教育时也学过,当时洁儿也是在这一项遭到最多斥责。符合贵族女子的举止、谈吐方式、没有口音的大陆公用语、舞蹈、三弦琴、骑马等等,只要学过就能精通,唯有诗词无论如何都不顺利。无论是将感受传达给对方,还是过度修饰言语,都是洁儿不擅长的事。
「可是浪漫……浪漫是什么呢?我不太懂。」
「啊,真是太棒了……,就是这样的感觉,王妃殿下。」
「啊,真是太棒了……?」
「最近您有没有觉得『好棒……』的时候呢?那就是浪漫。」
「这个嘛,昨天晚餐的厚实火腿流出了鲜美的肉汁……」
「不行不行,不行——!」
萨拉密司弯着身子咯咯笑着。
「请把肉忘掉吧,王妃殿下。没有其他让您觉得美好的事物了吗?除了猪肉以外。」
洁儿陷入沉思。她急急忙忙以十字镐刨挖记忆的岩盘,拚命想要找到符合凯缇库克要求的正确譬喻。
「对了,例如堆积如山的起司、堆积如山的石榴,还有堆积如山的玉米?」
「…………算了。」
凯缇库克的表情似乎带着些许怒气。相对的,萨拉密司则象是再也忍不下去似地大笑道:
「会对玉米感到浪漫的,也就只有王妃殿下了。为什么是玉米?」
「因为旅行时身上一定会带着。」
洁儿回忆从前必定会将玉米粉挂在腰问旅行的时光,如此说道。他们会随身携带耐放的玉米粉或面粉,取出适量的份加水和一和,裹在手杖前端再放在火上烤。因为这个缘故,习于旅行跋涉的人们手杖前端常常都是焦黑的。
萨拉密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王妃殿下以前经常旅行,难怪知识渊博得惊人啊。说到玉米,您之前下令不要丢掉玉米须,让我吓了一跳。您说玉米须对身体很好是吗?」
「对,它具有利尿作用,对肾脏有益。」
艾兹森南部有许多会结出鲜红果实的红玉米产地。大部分玉米都是用水车磨成粉再出货,除了编织时会用到的皮以外的部分都会丢弃。但是玉米须与药草具有同样的功效,因此洁儿发公告要农民将其煎成茶饮用,尤其女性更要彻底实行。
「贫困的农民跟佃农就算生病也买不起药,很少看医生。所以我就想,是否能运用不需要购买、身边就有的东西呢?」
洁儿现在打算将便宜的药草跟容易取得的材料整理成搭配图画的文件,让村里的谘商者学习医药学。即便如此,要怎么将药效传达给多数不识字的农民仍令她伤透脑筋。
「堆积如山是很棒的诃。堆积如山的肉,堆积如山的玉米,堆积如山的玉米须,全都是与幸福直接相连的语句。」
「作诗时完全不能用。」
凯缇库克老师的评分很严格。
「反正就是禁止使用猪肉或是玉米这种跟食物直接连结的譬喻,请您更重视美感。真是的,就连那位国王陛下都能作出像样一点的诗。」
「你说路希德吗?」
她那位愚蠢的丈夫可是被评为「连脑袋都是肌肉组成的」,此时凯缇库克却说自己比丈夫还要差劲,让洁儿很受伤。凯缇库克看到她的表情,彷佛想到什么点子似地露出笑容。
「对了,王妃殿下,您对路希德陛下有何想法?」
「咦,路希德?」
这个问题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洁儿无暇收拾起神情,就这样看着凯缇库克。
「什、什么叫有何想法?」
「您不会觉得『这个人真棒』吗?」
南塞公爵夫妇窃笑着将脸凑近。
「请在脑中想想路希德陛下,然后如实说出心中的想法就行了。」
凯缇库克加上了「但是不可以用与食物有关的譬喻」这个条件。
「路希德……路希德吗……」
因为出乎意料的命运而成为自己丈夫的人。举行婚礼时,他们纯粹是为了共通目的而联手,只是签下结婚契约的对象。
可是,总觉得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这只是洁儿的想法,不知道路希德是怎么想的。不过他不再像刚结婚时那样视洁儿为魔女,或是朝她吐出唾弃的话语……
这么说来,结婚至今唯一没有改变的事只有一件。
无论别人怎么批评,她都不会有任何感觉。但唯有被路希德评论的时候,心中会产生宛如被尖刺扎入的感受,还伴随着痛楚。
「我觉得路希德是个伟大的人。」
「呃,不是伟大之类的,更亲密一点的感想就行了。例如头发颜色很美、红色的眼眸热情洋溢等等。」
「头发……他的头发……」
洁儿试着坦率说出感想。
「是黑色的。」
「……王妃殿下,那样算不上是诗。」
凯缇库克打从心底感到绝望地说道。
「他的眼眸宛如朝霞艘火红……充满可能性。晒得微黑的肌肤时常大汗淋漓,给人健康的感觉,总让我感到心安。」
「对,就是这样」
萨拉密司用力握拳。
「这样不是很好吗?还有没有其他的呢?」
「……这个嘛,他个性率直不会说谎,老是在发脾气,但不是阴沉的生气方式,而是令人莞尔……」
「没错没错。」
「还有呢?」
「尤其是拿着剑时…:拿着那柄路克纳斯的路希德是特别的……该怎么说呢?」
能言善道者的华丽辞藻,想必每每都会令人心情愉悦吧。但是她觉得无论什么样的话语,
都无法胜过以行动表达的诚意。
在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上,他带领她走进光芒之中。在被欢呼声包围、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那一处,他的背影比什么都还要耀眼。
明明一直都随侍在侧,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耀眼的路希德。唯有那一刻,他的背影看起来特别美丽、高大,并且遥远。
在那之后,自己就有点不对劲。
「怎么说呢?」
「怎么说呢……在那之后,只要看到路希德,我总是……」
「总是?」
洁儿诚实地说出感想。
「很不舒服。」
南塞公爵夫妇愣住了。
「很不舒服是指……」
「只要看着路希德,我就会觉得烦闷想吐。」
洁儿率直地说道。
最近,路希德老是跟弟弟黎戴斯待在一起。马修斯失踪后,他打算让原为第二把交椅的随从担任秘书官,但跟前任的马修斯相比,那个人的思虑实在不够周全,于是看不下去的黎戴斯便主动接下杂务。现在黎戴斯俨然成了国王的新秘书官,无论去哪都跟在路希德身边,就像马修斯回来了一样。
路希德应该也不是单纯被情感蒙蔽。他正认真思考该如何攻略星格里欧骑士团,让四龙骑士团轮流回去故里,也是为了到草原部落招募新兵。草原是北方防线,但留下过多兵力也会种下不安的要素,因为难保不会出现跟奥兹马尼亚勾结的部落。
前往攻略星格里欧骑士团,等于要离开王都半年。那段期间要是有洁儿坐镇倒不会有问题,但她受到凡希坦斯的邀请,因此会留在王都的就是那些重臣跟他——黎戴斯。对方指定的人选是洁儿跟黎戴斯两人,在这种情况下让身分较低的黎戴斯去当代理人的话,就低位国而言是相当失礼的行径。
路希德并非完全信赖黎戴斯。他充分调查黎戴斯的动向,并保持警戒。正因如此,才会把他安置在身边监视。路希德安排了好几名监视者,命他们报告黎戴斯的所有动向。这件事路希德向她说明过无数次了。
然而,有别于理智的内心却无法接受。所以她老是觉得烦闷想吐,焦躁不已。
「坦白说,只要想到路希德的事,我的胃就会消化不良。」
「胃?」
「胃……是吗?」
「也会没有食欲,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尤其是一起吃早餐时,我都食不下咽。一个人用餐的时候,我明明可以吃下整串连在一起的香肠啊。」
「……还是请您切开来吃吧。」
萨拉密司如此说道,洁儿说的话似乎令她大感失望。
她的妻子则不同。凯缇库克冷不防抬起头,扬起视线注视着洁儿,显得有点难以启齿。
「不好意思……王妃殿下。」
「什么事?」
「那个……您该不会——该不会是那个吧?」
洁儿无法理解她意味深长的视线有何涵义,于是反问道:
「该不会是什么?」
「也就是说,您是不是有喜了?」
萨拉密司豪迈地喷出了喝到一半的蜜茶。
「呜哇,萨拉,你好脏喔。」
「抱、抱歉。」
凯缇库克一派自然地将手帕递给用手擦嘴的丈夫。看到这样的举动,任谁都不会发现这两人其实都是女性,是一对假面夫妻吧。
「不过,凯缇说得很对。王妃殿下,您之所以会没有食欲,说不定就是这个缘故。要不要尽快请御医诊断呢?」
「怀孕?」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洁儿忍不住绷着一张脸。
「怎么可能。」
「并非不可能吧?而且这样正好。」
萨拉密司连忙用手帕擦拭嘴角。
「要是确定怀孕,王妃殿下就不用特地前往凡希坦斯,就算派黎戴斯殿下代理也不算失
礼。而且也会关系到帕尔梅尼亚的继承人间题,这样索尔塔克王应该就能公然地把路希德陛下找去王都了。」
「不可能。」
听到洁儿坚决否定,萨拉密司露出意外的表情。
「怎么会……就算是假面夫妻,但对外的立场,王妃殿下就是艾兹森王妃不是吗?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不可能,我想不会有这种事。我食欲不振纯粹是因为胃部消化不良,就算找医生来也一样。」
洁儿再度否认。
「您怎么知道?」
「因、因为……」
再怎么说,洁儿也对太直接的说法有所犹豫,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因为就是那样。」
「那样?」
「……那个……我们没有…过。」
「咦?」
「我跟路希德一次都没有行房过……」
一旁正要注入新茶的莉莉卡,猛然失手摔落了手中的茶壶。
「好、好烫~~真的非常抱歉!真的好烫~~!!」
「哎呀,莉莉卡。」
洁儿连忙用自己的手帕擦拭她的脚背。
「莉莉卡,我们这边就不用管了,快点去冲冷水。」
「非、非常抱歉……这样的话,那件洋装是什么意思~还有调教又是什么意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莉莉卡即便因烫伤而痛得团团转,仍旧喃喃嘀咕着:「很厉害又是什么意思啊!」,带着无法理解的神情退下。
「…………」
「………………」
房间里只剩下忠实的侍女可可跟三位贵族。
一脸难以置信的不只有莉莉卡。听到这个完全没有想象到的发展,南塞夫妇顾不得眼前刚泡好的蜜茶会冷掉,双双愣住了。
「那……已经不是浪漫不浪漫的问题了,王妃殿下。」
凯缇库克绷着一张脸,毅然决然地说道。
「总算可以理解了。这就是为什么您跟陛下看起来明明互相信赖,却显得有些拘谨,彼此都很紧张的样子……还有,你们虽有新婚的青涩感,却完全感觉不到甜蜜气氛的理由,全都水落石出了。」
「可是,就算跟我行、行房……对路希德也没有任何好处。我的身材这么干瘪,又没有高超床技,而且还是个冒牌公主。」
「不是这个问题¨」
在困惑的洁儿面前,摆出前辈模样的南塞公爵夫妇把脸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在这种情况下,奇怪的不是王妃殿下,而是路希德陛下。他真的是男人吗!」
「陛下该不会像我一样,其实是个女生吧。」
「哼,这么蠢的事情哪有可能频频发生啊。」
「凯缇……你竟然说这样很蠢……」
萨拉密司露出有些哀怨的表情。
「还是,陛下说初恋是梅莉露萝丝公主这件事是烟幕弹,其实他是那一方面的人?」
「如果是这样,他应该是两边通吃吧。」
「可是,他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出手过呀?你不觉得这样怪怪的吗?」
「男人啊,在各方面都是很纤细的。」
「那个——」
洁儿有点可怜起路希德了。连年纪比他小的客人都敢这样尽情评论她这位丈夫。
「总而言之,现在我非常清楚王妃殿下欠缺诗歌才能到异于常人的等级,也明白原因是什么了。」
再度坐回椅子上的凯缇库克,用强硬的视线凝视着洁儿并如此说道。
「王妃殿下,我有个好主意。这是可以让您理解何谓浪漫,而且还能作出优美诗句的绝妙方案。」
「请、请说。」
凯缇库克探出身子说,
「距离王妃殿下殷程前往琉璃玻璃都市大约还有一个月,离路希德陛下的西克索斯远征则是半个月。时间虽短,仍然有充分的改善余地。请您积极完成我出的作业。」
「好的。」
「首先,请您别再用与食物有关的譬喻了,这跟浪漫八竿子也打不着。除此之外,您要称赞路希德陛下身边的男性。」
「…………什么?」
洁儿眨了眨眼睛。
「你要我称赞其他男性,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样不就能明白陛下心在何方了吗?」
「心?」
「也就是说,如果陛下觉得嫉妒,就表示他不爱梅莉露萝丝了。」
洁儿的眼睛眨了又眨。凯缇库克的提议让她恍然大悟。
「路希德不爱梅莉露萝丝了?」
「没错,因为他会嫉妒洁儿殿下夸奖的对象,但这明明跟梅莉露萝丝无关对吧?」
「是……是这样吗?」
「如果感觉路希德陛下已经忘了初恋的那个人,现在深爱的是洁儿殿下,那么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听好啰,您不可以称赞陛下,对其他男人则是要不断地加以赞扬。然后——」
凯缇库克一副这里就是重点似的,握拳在桌上用力一捶强调着。
「就请您跟路希德陛下发生关系吧。」
「……啊?」
「“啊”什么。要是陛下扑上来,请您务必跟他发生关系,懂了吗?」
太阳仍高挂空中,然而此刻别说是浪漫了,连羞耻或情趣都荡然无存。洁儿茫然不知所
措。
「……路、路希德朝我扑过来这种事……我想是不可能发生的。」
「「有可能。」」
公爵夫妇极力强调。
「请记住,唯独身边只有路希德陛下一个人的时刻,您才能称赞他。两人独处时,假如陛下问您为什么称赞其他男人,请您一定要这么说:『这都是为了赞扬您所做的练习罢了』。」
「练习……?」
「是的。这个时候,王妃殿下您一定要向陛下表白真正的心意!!不仅要展现出诗词特训的成果,也要展现出王妃殿下您一心一意的爱情!!」
「爱情……」
就算她说是一心一意的爱情,洁儿听了只觉得更加摸不着头绪。
首先,就连自己对路希德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她都没有自觉。
自己的确喜欢他。如果问她喜欢还是不喜欢,当然是喜欢。她觉得他讨人喜爱,也有感到可靠的时候。不过若问自己是否爱着他,洁儿无法坦率地给出肯定的答案。
还是说,这种近似不安的情绪就是爱情?
(我明明觉得这么不舒服、这么烦闷耶……?)
洁儿再度皱起眉头。
绝对不是那么回事。
(……大概吧。)
当然,她也无法确定就是了。
「可是我觉得……这应该不是爱情。」
「绝对是爱情,」
「是爱情没错!」
相亲相爱的夫妻档同声反驳。
「在赌博庆典的时候,王妃殿下看着路希德陛下的目光,绝对是恋爱中少女的眼神唷。」
恋爱中……?你说我吗!?」
「您根本是神魂颠倒,甚至还屏住了呼吸。」
「那、那个……纯粹是因为路希德看起来莫名耀眼……」
「「那就是恋爱啊:」」
两人斩钉截铁地断言。
「听好了,王妃殿下,恋爱有许多形态。并非只有小鹿乱撞才是男女之间的恋爱。」
「可是,我跟路希德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们约好只到征服帕尔梅尼亚为止……」
「请问这是什么时候做的约定!」
「三、三年前吧……?」
「都经过三年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啊啊啊,受不了」
萨拉密司懊恼地搔了搔头发。凯缇库克则露出格外温和的神情说:
「欸,洁儿殿下,您不必觉得自己是冒牌货而感到自卑。没有人规定一生只能谈一次恋
爱,有无论相距多近也不会爱上的人,也有无论相隔多远都忘不了的人……」
听到这句话,萨拉密司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吧,只见她一脸落寞。
「路希德陛下也一样,他看起来像在为梅莉露萝丝公主守节,但是在内战期间,他在草原上说不定有过一段情哦。即便是现在,他好像也会适时地放松一下。」
「咦!?在草原上有过一段情??这是什么意思啊,凯缇。」
「陛下曾在母亲的亲戚辉龙族中度过童年对吧?现在被称为草原大老的强古•嘉顾依然是陛下的监护人。假如我是大老,做为在内战中提供协助的交换条件,我会希望陛下至少娶自己的一个女儿。」
萨拉密司双掌一拍这么说道: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梅莉露萝丝终究只是初恋,就算过去一直坚持这点,还是会牵涉到政治问题对吧。原来是这样啊。」
「我听说在草原习俗中,款待贵客时,很多地方甚至会让女儿侍寝。为了顾及梅莉露萝丝公主的面子,现在不过是没有公开谈论而已,但依我的预测,一旦继承人出生,草原那边肯定会提议让陛下娶一个女儿当二夫人作为忠诚的证据。这跟以前南部贵族把礼思齐伯爵千金塞过来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发现不小心离题的凯缇库克稍微清了清嗓子。
「哎,我想说的就是呢,人生之中只要有契机,有可能会谈好几次恋爱。至于政治联姻又是另一种问题。」
「所以就算王妃殿下是因政治判断才会跟路希德陛下在一起,跟谈不谈恋爱也完全是两回事。」
「是……是这样吗……」
洁儿轻轻眨了眨眼。
的确,以前妈妈卡露莲席思经常唱的歌,里头似乎就有这样的歌词。那便是母亲亲手写下诗句,再由知名音乐家谱曲的。我曾两度坠入爱河。
我曾两度坠入爱河。
第一次是稚嫩的初恋。
十年后,我得知他已为人父。
他成了我的美丽回忆。
我曾两度坠入爱河。
第二次是热烈的恋情。
他成了我最后的恋人。
无论旁人怎么说,都是我最后的恋情。
(接下来是怎么唱的呢……)
那是母亲时常哼唱的情歌,转眼问就在安迪鲁的莺燕之间大为流行,甚至编成了戏剧。假如那是母亲自身的经验谈•就表示她谈过两次恋爱。
母亲绝非多情的女人。无论受到什么显贵追求,无论装得多么深情,唯有最后的心门钥匙她不会交给任何人,那位花冠卡露莲席思……
(那指的是我们之间哪个人的父亲呢?)
虽然生了三个女儿,但是母亲说她只爱过两个人。既然是花街女子,怀上非心仪对象的孩子也不奇怪,而且洁儿她们是在母亲满满的爱意与照顾下成长的,事到如今她觉得父亲是谁都没有差别。但她还是忍不住会想,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口咬定是最后恋情的对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他成了我的美丽回忆。』
(路希德也会这样吗?他愿意将梅莉露萝丝当成一段美丽回忆吗?)
更重要的是,自己如果将其他男人当成练习对象(?),并学习诗词的话,路希德真的会推倒她吗?这是洁儿最大的疑问。
说到底,练习诗词创作跟路希德兽性大发有什么关系?而且要是跟路希德在有床的房间独处,别说是创作诗词了,她必定会烦闷不安、非常难受吧。
我不懂——洁儿困惑地说着。
「可是这种时候也只能这么做了呀,王妃殿下。您要确认陛下的心意,让两位在身心方面都成为真正的夫妻!」
「好、好的。」
在她的影响之下,洁儿如此回答。这种时候也只能这么做了。自己欠缺浪漫的个性,就连路希德都曾经这么说过。身为一国王妃,她非得修正这个缺陷不可。
(就连「疼爱我」这个要求,也没能确实传达给路希德呢。我明明是鼓起勇气才说出这句话的。面对他,或许必须用其他言语进攻才行。要以更加明确、更加浪漫的话语撩拨他。为此,我需要凯缇库克的教导。)
好,就试试吧。洁儿下定决心。
「我会做的。」
她握紧拳头,在公爵夫妻俩面前发出宣言。
「我要对路希德使出『言语挑逗』!」
「「使出言语挑逗!!」」
还要加上一定要在有床的地方进行」的严格指定条件——这一点就毋须多言了。
传闻中的珍兽王戴米思,哈克朗—— 凡希坦斯国王派来的使者,竟然是国王的左右手、远近驰名的宰相马凯翁•马克巴金侯爵。
「请叫我马克。」
不愧是珍兽王的使者,坦然说出这句话的脸上,散发着不知是自信还是自恋的独特气息。
年纪尚轻、刚过三十岁的马凯翁在路希德面前跪下,行了个大礼。
真是个手脚修长的男人啊,路希德心想。他挟在胁下的那顶缠绕着黑缎的帽子、材质相同的白上衣与黑色长袜等等,肯定没有任何一个艾兹森贵族见识过。不愧是来自全世界流行最尖端的国家,身着的罩袍与长袜都有着高雅的设计。并未滥用宝石,而是运用贝壳制作的钮扣充满了品味,就算没有过度的装饰,却十分引人注目。他本人有着具备男子气概又带点性感的容貌,除了一头稍长的茶色卷发,他还拥有宛如将入秋时的楠叶般的绿色瞳眸。
他一摘下帽子,不只侍女,连家臣们都发出了叹息。的确,他是个兼具高雅与性感气息的男人。
虽然位居宰相,但他同时也是代哈克朗王统率军队的元帅,因此也被称为军人宰相。
(这个俊俏男子在战场上究竟会如何用兵呢?)
「对于贵国表明愿意参加本次在我国举办的。『守护世界和平与安宁之会议』,本人在此致上诚挚的谢意。」
尽管马凯翁态度恭敬,路希德仍一脸不悦。派来这种大人物的哈克朗王,表面上是因为
十分清楚自己妨碍到艾兹森晋升为王国,故藉此表达尊重之意。然而一想到要是他没做多余的事,艾兹森或许早已达成升格的夙愿,路希德自然就沉下脸。
「会议预定在半年后的春天,占星术所说的天秤王座第一戒星进入火室的萌月一日举行。
奥兹马尼亚方面预定由锡塔哈特王亲自出席,因此希望艾兹森国王家的各位也能前来享受琉璃玻璃都市的春天。」
「奥兹马尼亚王要参加会议?」
路希德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不禁看向坐在右手边的洁儿的脸。
「是的。那位国王原本就是一定会在这类热闹场合出席的人,因此我们早有预期。而且我国也希望趁着这个机会,奥兹马尼亚王能劝进吾王结婚。」
「结婚……是指奥兹马尼亚王的再婚选妃吗?」
洁儿含蓄地向马凯翁抛出问题。奥兹马尼亚与凡希坦斯毗邻,是长期以来争斗不休的仇
敌。要是他们打算利用结婚的名目缔结同盟,艾兹森可不能坐视不理。
「如两位所知。我国哈克朗王长期鳏居,所以我们觉得既然如此,两位鳏居的国王可以互相推荐适合的女性。」
洁儿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从没听说过锡塔哈特王跟哈克朗王感情好到会一起挑选妻子。
「我记得哈克朗王的王妃是……」
「他应该是很久以前娶了赫泽恩侯爵家的千金,我记得——原本是他哥哥的妻子。」
她在扇子内侧压低音量,路希德点了点头。
哈克朗王的前任王妃名叫雅列•赫泽恩,出身于位在凡希坦斯与辛瑞吉亚边界的小侯爵
家。赫泽恩侯爵领地有生产优质银矿的银山,那些银矿支撑着凡希坦斯的货币经济与工坊,因此戴米思王家有跟赫泽恩家长女结婚的惯例。若不这么做,赫泽恩就会变成他国领土。
雅列王妃原本是哈克朗王异母哥哥法瑞安的妻子,后来法瑞安罹患致命重病,当时掌权的凡希坦斯长老会将王位从法瑞安手中夺走,把哈克朗拱上王位。塞给哈克朗的王妃便是他哥哥的妻子,他就这么跟大自己将近一轮的嫂嫂结婚了。
在他哥哥法瑞安去世的同时,雅列带着两个女儿一同前往娘家赫泽恩,但她最后并未踏上故土。无论前来迎接的侯爵家的人如何搜索,都找不到王妃的踪影。
当时民间广为谣传她们是被不愿失去赫泽恩领土的哈克朗处理掉了,真相至今依然埋藏在黑暗之中。
据说在那之后,国王就变得极端厌恶人类,几乎不再靠近女人。
「哈克朗王周围时常有人失踪的事蔚为话题,例如在国王出生的时候,双胞胎妹妹就被人抱走了。不过也有她是死产的说法,现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真相。」
洁儿不知为何突然对凡希坦斯王变得很了解,滔滔不绝地向路希德叙述他的经历。
路希德看着神色有些忧虑的妻子。得知法王巡幸地点选定在凡希坦斯后,她便立刻展开调查,加深对哈克朗王的了解。她的动作真快。
(双胞胎吗……)
路希德不自觉地望着长期幽禁在地牢,才刚赦免不久的自己的双胞胎弟弟。
在那之后,黎戴斯开始接手类似路希德秘书的工作。总不能赋予他不上不下的权限,要是留给他空间时间,又会给了他与怀抱二心的贵族接触的机会。
对艾兹森来说,眼前的敌人是毗邻的辛瑞吉亚跟奥兹马尼亚。他们和伊瑟洛与赛卜洛亚签有互不侵犯条约,目前看起来没有问题。辛瑞吉亚跟艾兹森立场相同,皆为帕尔梅尼亚的属国,原本路希德将他们当成这次最大的强敌而保持警戒,但现在辛瑞吉亚的大臣围绕着年幼的国王展开日夜不休的权力斗争,根本没有闲工夫打仗。
既然如此,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奥兹马尼亚送来的间谍了。
绝不能让他们接近黎戴斯。为了防范这点,让黎戴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跟在自己身边比较保险。
黎戴斯似乎也是有这样的打算,他现在就像那些随从一样一早就到执务室工作,替路希德处理大小事。混在侍从之间帮他更衣或是想伺候他洗澡的时候很让人受不了,不过目前黎戴斯
还不会像马修斯一样闯进厕所。
(没错,黎戴斯跟马修斯不一样。他不是马修斯……那家伙已经不在了。)
在胸口右侧,感觉得到滴滴答答的微小振动。那是马修斯留下的怀表,是路希德右边的心脏。
关于马修斯的去向,目前他在表面上没有动作,全盘交由洁儿处理。这是为了不让他人得知马修斯过去所属的组织有多危险,以及他曾犯下什么罪孽。现在只能相信洁儿的情报收集能力,相信那个名为吉奇•巴隆的地下人士以及派搏特团了。
「还看不出凡希坦斯的目的是什么呢。他特地派遣自己的左右手过来,看起来也象是顾及艾兹森的体面。」
「毕竟凡希坦斯很有钱嘛,所以才有这样的闲钱啊。再加上那个马凯翁宰相是名优秀的将军,用兵方面无懈可击,也很受士兵爱戴。听说他本来是陪哈克朗王玩耍的平民。」
反过来说,这表示即便提拔平民为宰相,老一代的家臣也没有发出不满的声浪,他的治理并未因此而动摇。
戴米思•哈克朗这个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听说侯爵的君主是位优秀的执政者。如果可以,我也想亲自造访琉璃玻璃都市。」
「万分期盼国王夫妇能一同莅临。我国最为美丽的季节,就是在冬春之交。冬季盛产透明的玻璃工艺品,到了春天则会制作大量乳白玻璃制品。夏天生产的是彩色玻璃,而为了因应冬天的祭典,秋天时透明玻璃又会增加。在春天,无论是哪个颜色的玻璃都买得到。」
「哦。」
「不过邀请法王猊下莅临的时节,正逢琉璃殿的大祭。这是向凡希坦斯全国的矿物之神奉献供品的祭典。这时候比起玻璃,金银工艺品更像主角。」
「无论何者听起来都美不胜收,真羡慕能在那种祭典举办时造访贵国的大使。」
「要是国王陛下还单身,也有多不胜数的美女想介绍给您。既然已经有如此美丽可人的王妃殿下在,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即便明白这是奉承,路希德还是露出不豫之色。
那纯粹是客套话。明知如此,他听到洁儿被称赞就会觉得不舒坦。
老实说,路希德很想快点结束与这个男人的会面,马上窝回摊着地图的作战室。此时的他只想专心攻略星格里欧骑士团,接着堂堂正正地大声说出自己是帕尔梅尼亚的国王候选人。因此现在不是只顾着烦恼马修斯去向的时候,洁儿肯全权负责对付凡希坦斯也给了他方便。
「大使人选之后会再决定。」
留下一句「请尽情享受王都风光吧」便想立刻离开的路希德,却被出乎意料的一道嗓音给留住了。
「听说凡希坦斯的后宫,有多达数百位为哈克朗王找来的宠妾。」
他惊讶地将抬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不愧是东方色彩浓厚的凡希坦斯,国王身边真是花团锦簇。」
洁儿将话题转到哈克朗王的后宫,究竟是想问出些什么?马凯翁也一脸意外地回答,
「没有没有,刚才我说想推荐尊夫试试野花香气只是个玩笑。」
「哎呀,我不会在意那种事的。我反而会想,要是哈克朗王亲自搜罗来的美女至少能赐给拙夫一人就好了。」
(你、你在说什么啊)
洁儿无视瞪大眼睛的路希德,继续热情地跟马凯翁攀谈。
「这么说来,王妃殿下您以前好像曾公开招募国王陛下的妾室。哎呀,您这么做可真是大胆。」
「是呀,不过还是迟迟没有找到合他心意的人,对吧陛下?」
(对你个头啦!)
即便以眼神奋力表达抗议,洁儿仍视而不见。
「说起来,虽然哈克朗王长期鳏居,但听说他最近一直将特定的人留在身边,而且 据
说是个绝世美女。」
路希德知道,她此时的目光必定如同准备猎取猎物的肉食野兽般澄澈锐利。
「您知道得真清楚。这个传闻流传得这么广吗?」
「侍女们似乎很在意那位年轻又俊美的国王,而且她们的闲话是不分国界的。」
马凯翁并未显得不快,反而扬起嘴角,露出促狭的笑。
「要是能造访贵国,到时候请务必让我跟那位美女见面。那位女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融化国王原本冻结的心呢。这可以成为很棒的旅行见闻。」
「那可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两人无视此处的真正主人,和睦地持续谈笑了好一段时间。然而无论现场的气氛多么和
谐,路希德的心中可一点也不和谐。
(…为、为什么洁儿想见哈克朗王的宠妾?)
正常来说,身为一国公主而且是国王正妻的贵族女子,没理由如此想见底细不清、来路不明的女子。既然如此,路希德脑中出现的就只有不祥的想象。至今为止受到洁儿所做的无数骚扰——更正,女性的介绍、斡旋与奇妙的压力掠过脑海。
(洁儿这次该不会是企图把那个女人带回艾兹森吧”)
既然国内没有合适的女性,那就只能从外国找了。若是能融化哈克朗王的冰冻之心的美
女,丈夫或许也会心动……这很像洁儿的想法。路希德感受到阵阵袭来的恶寒。
(绝对要阻止她!)
洁儿从凡希坦斯带回美女军团的景象实在太容易想象,路希德都要晕了。
然而,她似乎没注意到路希德的担忧。
「马克巴金侯爵真是出色的贵公子。」
洁儿依旧一个劲儿地说着。
「拥有像您这么棒的眼神,以及适合自己的衣服的人,我在圣•安琪莉一次也没见过。」
她频频大力赞美马凯翁。无论有多希望哈克朗王将宠妾让给她,这仍是个十分诡异的景
象。
「能获得可说是艾兹森至宝的王妃殿下赞赏,我穿上唯一一件最好的衣服过来也有价值
了。」
「不,您看起来并不像硬搞排场。而且不只是侯爵,其他随从也穿得很讲究。仆人的穿着会现不出主人的品味,这就是侯爵品味高雅的证据。」
路希德发现今天的洁儿看起来不太对劲。从她身上威觉不到平时的从容,她几乎是拚了命地凝视着马凯翁,不停说出所有想得到的恭维话(或许不是恭维而是事实就是了)。
至今为止,无论外国有什么样的使者到来,她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紧缠着对方不放。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对马凯翁如此执着!?)
「侯爵听起来太生疏了,请跟哈克朗陛下一样叫我马克吧。」
「那么,马克,请你一定要带我去后宫看看。」
「在那之前,我希望能先由王妃带我导览这个美丽的珍珠都市一趟。琉璃玻璃都市虽然有各种珠宝饰品,但我听说珍珠还是这里出产的最优质。」
「我很乐意为你导览。」
洁儿简直乐开怀了,连路希德在一旁瞪着她也没发现。
(可恶、可恶,洁儿这家伙)
路希德数度在腿上握紧拳头,此时随侍在后的黎戴斯突然悄声对他耳语。
「您脸红了,王兄。」
「唔。」
羞耻感与更加剧烈的愤怒,让路希德的表情瞬间僵硬。
他知道自己的脸很红。
最近一直都是这样。只要一想到洁儿,想到接下来该如何实践「疼爱」的基础与应用方法,脑中仿佛就会冒出蒸气,让他没办法思考下去。同时也会满脸发烫、手脚发软,根本无法办公。
不太对劲。
总觉得自己无法保持往常的状态。不仅如此,他还感到晕眩、头脑发热,肋骨关节甚至象是感冒一样隐隐作痛。
(怎么搞的,难道真的感冒了吗?既然如此,得快点让医生诊断……)
可是对路希德来说,医生也等于是洁儿。一想到要像平时那样被迫在她面前半裸,让她检查眼睛内侧跟舌头,他就觉得根本无法保持平常心。要是那白皙且过于纤细的手为了测量腋温而探到腋下,脸凑过来检查他的口腔深处……而且还确认他的尿液颜色的话,他会羞愤致死啊!
(怎么办?我连个退烧药都拿不到吗!)
他不经意地抬起头,视线前方出现了南塞公爵夫妇的身影。
公爵夫人凯缇库克是奥兹马尼亚的公主,熟知外交关系,同时也持有马凯翁的情报,因此才会在这里,但现在他们夫妻俩都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似乎已经察觉到洁儿对马凯翁有兴趣。
「——马克巴金侯爵,有劳你远道而来,接下来请悠闲享受一下吧。我就此告辞!」
路希德尽可能装出平静的模样,快步离开现场。
***
「洁儿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他是个优秀的男人,也用不着大抛媚眼吧!」
路希德几乎是用跑的回到左翼宫后,马上赶走所有侍从,冲进附有寝室的个人房间。
无论是出席正式场合所穿的外衣、王冠、首饰还是缀有宝石的皮带,全被他拉扯似地扔掉了。唯有路克纳斯依然握在手中,路希德就这样倒在床上。
「实际上,凡希坦斯的宰相的确是仪表堂堂。」
委婉地对路希德的怒气火上浇油的,是脸不红气不喘地跟着他跑回来的黎戴斯。
「黎戴斯……!」
「他是国王的宠臣,又是个美男子,女性会动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吵死了,」
「不过,突然对马凯翁大人表现出兴趣的王妃殿下本意为何,还不清楚就是了。」
他这么说着,便捡起路希德散落一地的外衣跟皮带挂到屏风上。一旁的墙壁上挂着以涂了油的雕刻裱框的油画,那是前阵子帕尔梅尼亚的大使当成礼物带来的梅莉露萝丝的肖像。
他仰头细看画中的梅莉露萝丝,开口说道:
「哎,我可以想象。」
「你想到什么?倒是说说看。」
王兄,她是在为跟您分开后做打算。」
黎戴斯吐出他想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话。
「啊!?跟我分开?为什么」
「对,跟您分开——请想想,您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做什么……就是要攻略星格里欧骑士团。」
王妃殿下呢?」
「按照预定……她要做为我的代理人参加凡希坦斯的会议……但这又怎么了?」
「那么,假设您成功攻陷了星格里欧骑士团,您觉得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黎戴斯仿佛侍从般,一边非常仔细地用刷子刷着外衣,一边询问。
「怎么发展?」
「您当然会凯旋回归帕尔梅尼亚。到时候,嫂嫂……这个情况下指的是洁菈萝娣•格朗
恩,这位嫂嫂要怎么办?.真正的梅莉露萝丝还在翘首盼望您的到来呢。」
路希德「啊」一声,说不出话。
至今为止,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攻略星格里欧骑士团,不曾好好想过之后的事。但是黎戴斯说得对,他不可能带洁儿到艾斯帕尔达王宫。
「说是要打倒帕尔梅尼亚,也不知道嫂嫂的目的是要推翻索尔塔克的统治,还是要消灭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不过既然她会协助您,就表示由您夺得大权就行了吧。
您可曾想过在那之后,她会去哪里?」
「…………她说过她有姊姊跟妹妹。她的梦想是再次跟一位形同家人的女性以及姊妹一起住,而她姊姊被卖掉了,所以想寻找姊姊的去向。」
「妹妹呢?」
「……我不知道。」
这句话对路希德来说,只有屈辱可言。
仔细想想,自己对洁儿的过去跟家人一直是一无所知。他们明明待在一起两年了。
「那么,她可能已经知道姊姊或妹妹的去向了。看她那么热情表示想去后宫看看,或许姊妹的其中之一就在哈克朗王的后宫里。」
「怎么会!」
「嫂嫂有优秀的密探对吧?就是那个叫什么派搏特的夜贼集团。以前那是个在帕尔梅尼亚国境作乱的流氓集团,不过现在的首领似乎相当能干。嫂嫂会不会是从他口中得到了什么情报呢……?」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洁儿对那个男人……」
即使在身为男人的路希德眼中看来,马凯翁•马克巴金依然是颇具魅力的男人。他不会逢迎谄媚,也没有咄咄逼人的自信。路希德明白那种男人就是女性欣赏的类型。
洁儿几乎等同于冷感的代名词,即便如此,她毕竟还是个女人。虽然会说出「疼爱」、
「调教」这种话,是个无药可救的女人,也总会喜欢上哪个人吧。
(喜欢上哪个人……)
『——快来接我啊,格列凡。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
只要闭上眼睛,时至今日他仍能看见当时在毒药发作之下哭泣的她。
在那之前他从未见过那样的表情。
后来也没有再看到过。
所以他想,那才是洁儿真正的模样。隐藏在寒冰面具之下,宛如情感脆弱的幼儿般的少
女。自从看到那个神情,路希德心中就有什么感情改变了。
他一直害怕洁儿总有一天会走向自己触碰不到的地方。可是他既没有阻止的权利,也没有那个义务。正如黎戴斯所说的,等他顺利与梅莉露萝丝重逢,洁儿就完成任务了。
(完成任务。)
不知道为什么,路希德对使用这个字眼的自己感到火大。
(没有这回事:)
「我、我就算拿下星格里欧骑士团,也没办法轻易前往洛兰特,必须先好好整理帕尔梅尼亚国内的情势,为此我需要洁儿的力量。而且会议只有一个月,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是吗?」
「黎戴斯……」
「如果是我,比起没有发生关系、徒具形式的丈夫,我会选择家人。」
「!?」
在他爽快说出的这句话中,路希德发现了无法忽视的事实。他不禁脸红到耳朵好像要喷出蒸气似的。
「你、你……那种事……为什么……」
「这种事看就知道了。」
黎戴斯以「真拿您没办法」的同情目光看着哥哥。
「我不知道两位是基于什么原因保持着清白关系,但这表示她就算待在这里也毫无意义。请您尽快跟她同床共枕吧。」
「黎戴斯」
「有什么好害羞的,您又不是只有面对喜欢的女人才硬得起来。」
「你这家伙!」
黎戴斯这句话太过粗俗,路希德露出毫无说服力的表情用力抓住黎戴斯的双手。
「就算真的是这样,您身为一个男人总是有办法的吧。为什么您一直这样珍而重之,直到现在什么都没做呢?」
「那是因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而且我们是假面夫妻,没必要做这种事。」
「哦,的确——那么,我可以接收吗?」
贴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其呼吸的黎戴斯,脸上出现了猖狂的笑容。
「什么?」
「既然您只要真正的梅莉露萝丝,那我要接收那个人。」
被他用挑衅的目光看回来,路希德脑中变得一片血红。
「你、你要打破誓言吗!」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结婚,只是请求她成为我的恋人。可以吗?」
「恋、恋人……」
听到他连连说出意料之外的话语,路希德的脑中一团混乱。
「果然还是那样嘛!?」
「那样是哪样?」
「你果然是对她……」
「您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而惊慌呢?」
黎戴斯在两只手臂都被抓住的状态下,悠然说道,.
「就算我开口要求已经完成任务的她成为我的恋人,照理说跟您也没有任何关系吧——还是说,其实有关系呢?」
「什么!?」
「您很不愿意让我碰触那个人吧。」
与宁静的神情截然相反的露骨说法,让路希德心头一惊。
「您不希望她被人碰触,对吧?可是,您自己明明也没有碰触她。」
「黎戴斯!」
「受不了,您真是个顽固过头的笨蛋。」
他对君王吐出无礼至极的话语。
「你说什么!?」
「要惩罚我的话就请便吧。可是假如再不来个人说您一顿,两位八成会一直拖拖拉拉下
去。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累。」
「你——」
「您也别再坚持这种无聊的面子了。说什么因为是假面夫妻、因为没有必要,真是愚
蠢。」
「愚、愚蠢……」
「看吧,您动手了。」
黎戴斯对着动用暴力将他揪起,试图让他闭嘴的路希德清楚说道.,
「明明没有必要,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冲动起来:心中也莫名地浮现出情感,这种完全没有效率且毫无建设性的人类行动,就是所谓的恋爱。」
「!?」
他宛如全身化成了石头。尤其是喉咙干涩发硬,连呼吸都吐不出来。
(恋爱……我爱洁儿!?)
「您爱着洁儿,爱到甚至忘了与梅莉露萝丝的约定。所以看到她对其他男性感兴趣就心生不快,也会在意她的过去。然而却无法主动询问,才会在郁闷之下发烧。这就像用脑过度导致发烧一样。」
路希德的手猛然用力握住黎戴斯的手臂,但又随即失去力道,手腕无力地垂下。
「………」
他很想反驳。被这个弟弟畅所欲言地批评让他满肚子火,但很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毫无反驳的余地。
怎么搞的?
为什么我会受到彷佛被人重重打到脑袋的冲击?竟然会震惊到无法反驳,手足无措。
简直像个才刚知道世界有多辽阔的孩子一样。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你明明就不是我。」
「我说啊……」
黎戴斯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无奈地凝视着路希德。
「不管是谁都有这种经验,所以我才会知道。这就是如此稀松平常、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对您来说,在遇到那个人之前只碰过一次罢了。」
路希德缓缓抬起头。
「谁都有?你也有吗?」
「……算是吧,跟常人差不多的程度。」
「你果然对洁儿……」
「不是这样。我也不讨厌那个人就是了,因为她在容貌以外的方面跟我喜欢的人很像。
我以前之所以对您那么说,是想捉弄您。我想试探看看您是不是真的迷上那个似乎是冒牌货的公主。」
「什么试探,你这个人实在……」
您不必对梅莉露萝丝怀抱罪恶感喔——黎戴斯如此说道。
「这不是背叛。只要您有这个意愿,就能同时爱着好几个人。您只要在珍惜这份初恋的同时,与洁儿互通心意就行了。」
「可是,那是……」
「现在待在您身边的是谁?」
黎戴斯的眼眸色彩照理说与他相同,但路希德的目光却一下子被吸了进去。
「爱上现在待在您身边、倾听您说话的人有什么不对?您明明就比任何人都需要爱情。人很脆弱,无论是您还是我,只要是活着的人都一样。但是,人心只有靠人的体温才会温暖起来。 回忆很美,却无色无味。要是有人愿意与您互相触碰、与您说话、对您露出笑容,您就一定要得到那个人然后变强不可。这是为了非得倚靠您的众多艾兹森人民——」
「!?」
路希德没想到黎戴斯会提出「为了艾兹森人民」这种理论,因此瞪大眼睛看着他。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我明白。」
「那么,您现在应该先拯救您自己。」
黎戴斯重复了一次「现在」。
路希德正确理解了他话中的涵义。如果这样就能让身心变强,就该毫不犹豫地尽力去做。
身为国君的重担沉重得足以压垮心灵,就连年轻且洋溢着活力的路希德也一样。
身为一国之君,现在是决定政局的重要时刻。要是在这趟星格里欧骑士团之行与奥兹马尼亚对策中稍有不慎,会导致好不容易趁着与南部贵族和解、正逐渐向上攀升的艾兹森一下子跌入窘境。现在必须集中于这件事,让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
为此,无论什么都要放手去做。
想要洁儿,就把她得到手。
然后去做该做的事。黎戴斯如此暗示他。
(黎戴斯是对的,错的是我,没出息的是我。我害怕说出这个为时已晚的感受后会遭她拒绝,就像恐惧会失去这个国家一样。)
真愚蠢。竟然把国家跟女人放在同一个天秤上,这不是过往在历史留下污点者的作为吗?
「可怜的王兄。不过我有个好主意,这是可以让你因用脑过度而发的烧降下来的好方法。」
路希德抬起头,看着信心满满的黎戴斯。
「……方法?」
「我会帮您治好的,请交给我吧,所以请您现在一定要专注于其他事情。要同时对付星格里欧骑士团跟奥兹马尼亚并不容易。」
「说得也是……」
路希德的眼神心不在焉地游移着。从刚才开始,他就无法顺利切换思考。刚剐还在想对洁儿而言具体该有什么作为,因此现在脸还在发烫。
这时候,黎戴斯的脸突然凑过来。
「!?」
他撩起自己的浏海。还来不及问他要做什么,黎戴斯的额头就与他相贴。
「……还是有点发热。」
那是宛如母亲测量孩子发烧的动作。路希德感觉自己似乎受到戏弄,拍开他的手。
「哎,既然您这么有精神,就能去商议了。」
「什么?」
「四龙骑士团还在等您吧。我不像您的前任秘书官拥有那么精美的怀表,但是时间快过了喔。」
他指着上方。
直到他提醒之前,路希德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因为他总是将时间交给马修斯管理。无论自己窝在厕所多久、悠悠哉哉地打混,马修斯都会鞭策他,所以他根本没在意过在身后督促自己的人。
他终究还是领悟到了。
现茬的自己,身后没有那个如高墙一般站在那里的人的温度。
(我已经不能再装作不知道了。我——需要洁儿。)
失去马修斯后,他才知道至今为止自己受到旁人多大的支持。自己对寂寞就是如此敏感,
一旦感受过人的体温就无法轻易忘怀。
可以的话,他好想再次回到那段时光。那时身边有洁儿,背后有马修斯。此外,如果能跟意外再度得到的家族羁绊——跟黎戴斯好好相处下去的话……
如此一来,自己肯定能稍微抹去弒亲的污名。或许能够得封眼见母亲躲开自己伸出去的手然后自尽时,就此放弃的事物。
路希德为了甩开杂念,强行切换脑中的想法。
(现在不是用脑过度的时候,重点是星格里欧骑士团。我一定要拿下它。)
为此,如何活用从他得到王位后一直尽心尽力的四龙骑士团就是关键。
接下来要参加的会议至关紧要。
他不能再回顾过去。
也不能停下脚步。
他只能前进。
——即便已经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意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