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不见的草原,已经早一步迈向冬季。
(怎么搞的,这种宛如踏上异国土地的紧张感是怎么回事? )
青龙骑士团团长杰西德,哈罗被未曾经历过的紧张感紧紧束缚。
在眼前延展开的景象,无疑是他的故乡——春狼族的移动聚落。为了预备冬天的到来,他们这些草原部落会选择当年结实最丰的地方,支起比移动时更坚固的柱子,架起帐篷。之所以有无数袅袅炊烟,也是因为接下来直到春天为止都不会移动,因此各个家族都设有炉灶。
春狼之名源自于他们养马的同时也会驯养狼,做为狩猎之用。草原上的狼毛发厚长,也是宝贵的衣料。虽然没办法像羊一样大量饲养,但活用方式多样化,因此哈罗族长期与狼共存。
眼见以狼的毛皮制作的大旗此时在聚落门口飘动,杰西德的腿动弹不得。
这都是因为对面那个成排的春狼族女性军团。
少说也有数百人。
(呜、呜呜呜呜鸣呜。)
男人们发出呻吟。
直到眼部边缘都化妆成狼的模样,这群身披狼皮的女性一手拿着敲击乐器,前来迎接至帕鲁耶姆出征的丈夫。
这本应是个令人感动的场面。然而此刻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呼唤妻儿的名字,拔腿冲进聚落中。
因为他们害怕遭到妻子斥责。
「各位,土产都有带吗!?」
「亲戚的份应该全都买了吧。」
「托买的东西哪怕只少了一样,马上就会被要求分居哦!!」
「不,是会被动用私刑。」
众人再度呻吟。接下来他们必须一一检查带来的物品,哭诉自己在过不惯的王都有多么辛劳。要是被知道他们在王都受到国王礼遇,徜徉在酒与温柔乡之中的话,明天八成会跟狼的毛皮一起被卖掉。
「请保重!!」
「请保重!!」
男人们再度吆喝出声,一面仔细确认一面前进。部队队长杰西德也确认了自己胸前是否装着给未婚妻契里的礼物。
(很好,有带。太好了,这样就不会被杀了。)
春狼族的女人即便在草原上也是自尊心特别高,以及特别强的一群人。她们自幼就接受训练,光用一柄长枪就能狩猎野狼。跟野生的狼比起来,只不过是区区人类男性,应该轻轻松松就能以空手击倒。
「很好,前进吧。敌人就在聚落之中:」
杰西德的喊声一出,男人们便拿着礼物开始跑向众落。不久,敲击乐器的声音响彻开阔的草原天际,男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穿过故乡的门。
锵锵锵~金属声响彻云霄。这是女人敲着锅子迎接男人的声音。过去在宽阔的草原上只能依靠声音辨位,因而留下这个习俗.,而女人若不满意男人的礼物,就会用铁锅往他们脸上砸,这同样也是从前传下的习俗。
在众女子的中央,端坐在藤椅上不动的年长女性映入眼中。她是春狼族长老乌库。杰西德下马,在乌库面前将额头贴到土地上,行了一个最敬礼。
「你远道归来,辛苦了,下任族长。」
乌库这么说,那声音令人联想到年轮。她光是发出这声音,春狼族的男人就会陷入宛如脖子被扼住的错觉。
「你父亲在后头的帐篷,他今天似乎膝盖疼。接下来就交给契里吧,你等一下去见见
他。」
「我明白了。」
队长杰西德的归乡致意结束后,士兵就迅速四散回到家人身边。他们必须将昨晚不眠不休想出来的台词一字不漏地告诉家人,以祈保住小命。
站在乌库长老身旁的高挑女性一直瞪也似地凝视着他。她就是杰西德的未婚妻、乌库的幺女•契里。
「欢迎回来,杰西德大人。」
契里对他如此说道。她的声音与乌库有着相似的魄力。
契里生得很美。她将长又直的头发在后脑勺扎起的模样,宛若在草原中孑然独立的一株桦木。她有着整洁清爽的美丽额头,以及锐利的眼眸。手脚修长的她也是聚落第一的舞蹈好手。
此外,她是实质上春狼族中最强的勇者。
(这一刻终于到了)
杰西德做好了种种觉悟,例如今天自己没有被窝可睡,或是明天被制成毛皮卖掉之类的。
(听好了,杰西德,接下来是一决胜负的时刻。若无法在这场战役中获胜,我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而且是永远看不到。)
乌库的家族是春狼族之祖哈罗的直系,杰西德则是旁系。两家代代保持着联系,分别扛起守护众落的长老职责,以及统率狩猎部队的族长职责。他的父亲包含庶子在内有八个儿子,杰西德是老二。也就是说,假如没有与契里缔结婚约,杰西德有可能会失去下任族长的位置。
绝对不能惹契里不开心,否则族长的位置跟性命都会被狠狠夺去。毕竟对方是一刀就能砍倒野猪的春狼族第一勇者,对于她的强大与剽悍,身为青梅竹马的杰西德有亲身体会。
「我……我回来了。长期不在春族之地,真的非常抱歉。」
「不要紧,你是为了工作。」
听到她意外柔和的语气,杰西德在内心重重吐出放心的一口气。看来没问题,他似乎可以保住小命。
「请等一下,契里小姐。」
他挤出此生最大的勇气,叫住他的未婚妻。
「进帐篷前,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什么东西?」
「我在王都找到跟契里小姐很相配的耳环。」
语毕,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石制的盒子。
送给她的礼品让他烦恼了三个月。太庞大的她不喜欢,不合她心意的又会被退回。虽然喜欢饰品,但不太想花时间保养的契里很少把全身挂得叮叮当当的。她平时只在头上插一支发簪,戴着没镶宝石的金银戒指,再配戴贝壳手环跟耳环而已。
杰西德为契里购买的,是据说最近备受宫廷侍女瞩目的珠宝饰品店『巴雀丝』的耳环。那是一对将金制工艺品封在玻璃内的耳环,这家来自凡希坦斯的巴雀丝工坊在帕鲁耶姆也开了小分店。
「那是……耳环吗?」
等待她做出反应的期间,杰西德的心境宛如等待判决的犯人。但是看到她眯起眼睛的瞬
间,他的期待感很快就高涨起来。
(哦哦—狼神巴酷啊,请赐予我明天”)
无论陷入什么样的逆境,或是在战场上长剑脱手的时刻,都不会让他如此全身僵硬吧。
「…………哦……」
(啊啊—她不喜欢的话怎么办!)
他在内心祈祷。这种时候,也只能祈祷了。
契里是春狼族第一勇者。因为违逆她而被打断骨头牙齿、脸部变形,身体被打得再也不能反抗她的人可不在少数。
「那是什么东西啊,竟然送我这个春狼族第一勇者首饰?」
「不要把我当成那些平凡女人!!」
「去死!」
即使被她这样大骂并痛殴也完全不奇怪。
此刻的杰西德宛如即将被狼吃掉的兔子一般,不停颤抖。
接着——
「…………好漂亮。」
在耐人寻味的漫长沉默后,契里开口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金制工艺品吧,看得出非常精心制作。」
「真、真的吗……」
杰西德在心里大声欢呼。
(赢了,)
「那么,你、你要现在戴上吗?」
「好啊,等一下还有宴会呢。」
他用发抖的手指拿下她此时戴的银饰,帮她戴上新耳环。
(神、神啊—还好我没有听从那些没用同僚的意见)
所谓的没用同僚,指的当然是推荐他买酒、壶跟帽子的酒鬼族、壶族跟夸张的帽子一族。
(请王妃殿下帮忙真是太好了。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要拜托女性,然后让那些家伙去死
吧。)
他称赞起在帕鲁耶姆出发的前几天,下定决心求见王妃梅莉露萝丝的自己。梅莉露萝丝原本就不是喜爱装扮的类型,因此他觉得王妃应该能推荐他符合契里喜好的饰品。
说到王妃,当时她对来访的凡希坦斯宰相显示出兴趣,在整个宫廷造成大骚动。他们的主人路希德国王则是明显表现出不悦,在之后骑士团团长聚集的会议中,他们也是冒着冷汗旁观路希德的模样。
(不过,光是能得知「听说国王夫妇感情不好」的谣言并非属实,那位军人宰相的到来就有价值了。)
其实在那次的宠妾事件过后,夫妻俩就一直分房而居,侍女们都在推测两人的关系是不是还没有和好。
所谓的家臣,无论是男是女都非得关注主人的日常生活不可。主人的女性关系有时会造成政治问题,更重要的是王妃是那位帕尔梅尼亚公主。可能的话,杰西德希望路希德在王妃动身前往凡希坦斯后暂时坚持禁欲,守住身为帕尔梅尼亚女婿的地位。一切都是为了在前方隐然可见的大国帕尔梅尼亚的王冠……
(对,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突然将我们派往草原,确认北方防线是否稳固。)
艾兹森国王家原本只是草原的一个部落,现在依然有数十个部落散落在草原上。众人基本上对国王家保持君臣之礼,并获准拥有自治权,但这当中也有对王家采取反抗态度的部落存在。
对他们的主人来说,最该注意的不是外国的动向,而是内部谋反或是私通外敌。
佯装返乡,揪出或许隐藏在故乡的内奸,这就是杰西德这次回来的重要任务。
「谢谢你送我这么漂亮的礼物,杰西德。来吧,我已经设好筵席了。」
契里开开心心地邀他入内,让杰西德确信自己令天可以睡在她的床上了。果然尽量每天写信给她是正确的。虽然她送来的信一个月只有一封就是了。
「饮酒之前,我先去跟父亲打声招呼。」
杰西德说完,两人便迈向架在后头、擂着旗帜的族长帐篷。
看到乌库的幺女跟未来族长这对情侣走在一起,忙着准备筵席的春狼族女孩轮流上前致
意。由于迎接好久不见的未婚夫、恋人跟家人,所有人几乎都兴奋得静不下来,并盛装打扮了一番。
在今夜的筵席上,契里的这对耳环想必会备受注目。这肯定能满足她身为长老女儿的自尊心。
(那是……)
杰西德冷不防地停下脚步。
契里一脸狐疑,看着视线停留在女孩们身上的他。
「怎么了吗?」
「…………契里小姐。」
杰西德为了避开旁人目光,带着她绕到帐篷后方。
「什么事?」
「有外地客人来过对吧?」
即便此处没有灯火照明,也看得出她的脸色明显改变了。
「什么、你为什么……」
「那些年轻女孩配戴着玉石首饰。她们的年纪还没大到拥有会跟行脚商人接触的恋人,既然如此,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有人来过这个聚落。」
「……那种事我不清楚,我……」
「看起来并不是很昂贵的饰品,全都是有杂质或斑点的玉石,大概是凡希坦斯的工坊流出的废弃玉石吧。但是就算特地到这种北方的偏远地区来卖这种便宜货,也没有赚头可雷。」
也就是说,有人假扮成行脚商人前来,与族长或是乌库长老谈了些什么。那些废弃玉石是那个人给年轻女孩的礼物,当然给乌库的赠礼想必更为昂贵。
「…………」
即便是身为春狼族最强战士的她,似乎也不擅长作假。她正拚命想着该如何敷衍过去,这点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这表示国王陛下与王妃殿下的猜测是对的吧。)
『——全大陆的国家都很感兴趣谁会成为帕尔梅尼亚的下一任国王。而溺爱梅莉露萝丝的索尔塔克会想仰仗现在气势高涨、拥有军队的路希德,这点程度的事谁都预料得到。』
在那场秘密会议中,王妃梅莉露萝丝曾如此断言。她还说,设下阴谋以阻止此事的国家大概不只一个。
听到她的意见后,路希德非常迅速地做出了判断。他打着回草原探亲的幌子让骑士团移
动,对奥兹马尼亚国境施加压力。
『接下来的重点将是比赛谁先猜出对手的下一步。』
受邀参加那场秘密会议的,只有四龙骑士团团长、国王夫妻以及受赐恢复身分的修毕福隆公爵黎戴斯。
王妃曾说—也许会有人跟草原方面接触。
或许是奥兹马尼亚。
或是凡希坦斯。
也可能两者皆是。
既然乌库大老曾与那位『使者』见面,就表示对方拥有一定的地位,不可能是无名小卒。
「……契里小姐,那位使者说了什么?跟大老做了什么约定?」
「我不知道。」
契里的态度明显变得比先前强硬。
「你如果觉得有可疑之处,请直接去问母亲大人。那种时候我又不会在场。」
她有些粗鲁地甩开杰西德,快步离开现场。
然而她的抗拒态度,让杰西德清楚领悟到他国的魔爪已经伸向自己的故乡。
***
「也就是说,那个『某人』的手脚几乎遍布整个草原了啊。」
酒鬼族,也就是夏蛇族的下任族长麦古尼卡斯,贾德里难得露出不带酒气的神情说道。
这里是草原上罕见遍布着花岗岩,视野受阻的地方。在几乎没有树木的草原上,要谈论秘密也得拣选地点。那一天,刚返乡的四龙骑士团带着少数知道内情的随扈,假称骑马远游而离开部落暗中集合。
目的是为了讨论该如何判断悄悄逼近自己故里的他国『黑手』。
「我们族里也有外人来过的迹象。我试着商请亲戚鹫西族提供兵力,却得不到乐观的答
覆。其他亲戚也一样。」
麦古尼卡斯咒骂道,「拜此所赐,难得回乡一趟也没时间喝酒。」实际上他总是发红的脸现在确实颜色正常,想来谈判真的触礁了。
「老是藉着酒意蛮干的你都这样了,看来情况很严重。」
在这种地方也不肯放开壶的怪男人渥尔特,法尔康叹了口气。
「我们那边也是。我们这次一个人最少都带着十个壶凯旋归来,象是绘有珍稀图画的壶、
银制的壶等等,全都是会让人开心到快昏倒的宝物。」
「会昏倒的是其他看到你们的旅人吧。」
一想到当时这个双手抱着壶、马腹上也捆着壶,头上还戴着壶的集团,一面大声唱爱壶颂歌一面前往草原,想来麦古尼卡斯的评语是正确的吧。
但是,渥尔特依旧面不改色。
「哎,不过我们不管去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是因为有重视壶的壶种保佑吗?」
「那种神可没受到星教会认可哦。」
「神存在于我们心中,与壶同在。」
他虔诚献上祈祷,而且是朝着壶。
「然后呢,就是关于壶的问题。」
「不,别再提壶了。」
「这很重要。在回乡后的洗尘宴上,别人给我看了一个壶。这在我们的习俗中意味着相
亲。」
「拿着壶来相亲?不是带肖像?」
杰西德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渥尔特。只不过是看了壶,哪有办法得知封方的器量或性格
啊?
「你在说什么啊,壶中容纳了万物,只要看到壶就能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这就象是一种感应。」
「是错觉吧。」
「哎,总之呢,有人向我提议相亲,但意外的地方就在这里。你们知道泛树族吧。」
「饭数……?哦,你说泛树族啊。族长是辉龙族的强古•嘉顾的儿子对吧,庶出的那
个。」
大老强古•嘉顾的名号,在草原上无人不晓。
他是建立艾兹森的吉哈德,诺里昂的盟友,也是草原上的有力人士。若没有他的协助,路希德想必无法打赢那场内战。而吉哈德的儿子费尔札特没能取得草原部落居民支持,造就了决定性的败因。
费尔札特的军队几乎由佣兵组成,指令系统未经统整。相较之下,生长于草原、有强古•
嘉顾做为后盾的路希德则是成功统率了优秀的骑马部队。路希德会坚持培养正规军,想来也是因为深知仰赖佣兵的军队是多么不堪一击。
「对对,就是那位嘉顾大老的儿子。他叫尼兰,从老爹身边独立出来后建立起自己的家
族,以前似乎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人物,现在泛树族已经成长为超过五百人的大部落。那家伙说要为女儿相亲,因此带着壶过来。」
「但他另有其他正题对吧?」
「没错,他有同伴。」
杰西德默默点头。向来谨慎的乌库大老不可能会跟突然到来的外国人谈话,他原本就猜到
应该有自家人居中介绍。
「尼兰带来的凡希坦斯商人,其实是凡希坦斯王的使者。」
「凡希坦斯王为什么会对遥远的艾兹森出手?」
「因为他们跟奥兹马尼亚结为同盟了。如果凡希坦斯跟奥兹马尼亚联手,的确会形成连帕尔梅尼亚也有可能攻陷的庞大势力。」
「出钱的是凡希坦斯吧,奥兹马尼亚很穷。」
「也对……」
这时,虽然在场却一次也没有出声的冬凤骑士团团长,艾斯迈亚德忽然开口了。
「等一下,你们先别急着下结论。」
每当他缓缓摇着头,份量十足的帽子装饰就会发出沙沙声响。
麦古尼卡斯不悦地说道:
「干嘛啊,毛毛。你刚才明明都没说话。」
「我没说话是因为要细细思量,还有我的名字不叫毛毛。」
他一副神经质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掩住嘴。
「杰西德,你刚才说你为什么会察觉到曾有凡希坦斯人来访?」
「是因为女孩子配戴的玉……」
艾斯迈亚德发出「啧啧」两声,手指像时针一样左右摆动。
「我觉得那是陷阱。」
「陷阱?」
「你说是陷阱?」
他以手背爱怜地轻抚帽缘。
「你们就听着吧。这顶帽子是在帕鲁耶姆的一家店新订制的。因为要久违地光荣重归故
里,我们骑士团的每个人都赌上性命准备适合这个场合的帽子。这象征我们出征两年的结
晶」
「给我为其他事情赌上性命!」
敢说出众人平时心中所想的这句话的,只有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夏蛇族。
「最棒的是羽毛虽然比起以往增加了三成,重量却没有改变。」
艾斯迈亚德露出一副「凡人懂什么」的表情眯着眼。
「帽子的生命就在于重量与装饰。我们库里族的男人熟知什么样的宝石有什么样的重量、
什么样的种类,当然也能一眼看穿是纯金沓是镀金,绢丝的产地也几乎都能猜对。」
「你们真的是武人吗?」
杰西德终于说出这句话。另外两人心想,你竟然说出口了。
「我们当然是武人。」
我敢拿这顶羽毛量增加三成的帽子来打赌——艾斯迈亚德自信满满地说道。
「你说那是废弃的玉石,但凡希坦斯的工人技术高超,很少会产生废料。如果会废弃掉足以钻洞挂在脖子上的大颗玉石,这样的工匠才真的是废物。」
「也就是说,来的并不是凡希坦斯人……?」
艾斯迈亚德带着陶醉于自己的推理之精妙的表情轻笑着。
「剩下的就等听过我们艾兹森的头脑——王妃殿下的意见后再决定吧,各位。来的恐怕是奥兹马尼亚人,但却伪装成凡希坦斯人。」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并不是因为感叹于他的这番话,而是被沙沙沙的声音盖过而听不清楚
罢了。
***
「泛树族的尼兰?」
听取四人的报告时,路希德听到这个名字后脸色浮现一丝阴霾。
「我认识尼兰叔叔,他是嘉顾大圣老的儿子,我也见过他好几次。」
路希德摇了摇头,无法相信他会是凡希坦斯的密探。
「他在一族当中的确被称作怪胎或是狡诈狐狸,不过他会背叛亲生父亲吗?」
在路希德记忆中,尼兰拥有沉着的眼眸,以及在北方部落中罕见的红发。但是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据说在初次狩猎中受伤的左眼戴着的眼罩。他的母亲是强古•嘉顾的妾室,因为不是正室的儿子,所以才会离开家族入赘其他部落。会被说成怪胎,是因为他身为草原男儿却爱好文学,有留学的经验,也经营过买卖。
他是个好人。虽然确实有点奇特,不过路希德喜欢他奔放的那一面。
谣传他就是因为奔放的性格而遭父亲嘉顾大老疏远,以将他入赘的泛树族吸收的形式建立起自己的部落。
原本是夜贼集团的泛树族靠着尼兰的手腕与买卖得到丰富资金,势力不断扩大。现在已经拥有超越一僩大队的势力,逐渐成为草原上不容忽视的存在。
「现在还无法确定尼兰大人是否真的跟奥兹马尼亚有所勾结。」
艾斯迈亚德装腔作势地大大鞠躬。他早已得到特权,获准在主人面前不用拿下冬凤族传统
的巨大帽子。
「只是杰西德大人发现同族的年轻女孩配戴的饰品而询问未婚妻时,对方语带含糊罢
了。」
「不过很令人在意呢。」
同样获准带着携带用的壶至此的渥尔特说道。
「根据确认的结果,麦古尼卡斯跟艾斯迈亚德同样都接到了相亲的提议。尼兰,泛树藉着婚礼调解人的伪装身分,在草原部落之间来去自如。」
「的确,用这个理由来来去去也不会引人注目。」
路希德伸手支住下颚点点头。不知何时,黎戴斯已经变得像影子一样随侍在身后。
而他的左侧必定有洁儿在,宛如在棋盘上守护国王棋的骑士或是城堡。对路希德来说,现
在这样比什么都可靠。
「路希德,我还是觉得这不是凡希坦斯的作为,而是奥兹马尼亚方面的佯攻。」
洁儿直盯着摊在桌上的地图,如此说道。
「佯攻?」
「是的。他们故意命密探在草原上活动,让人以为凡希坦斯藏在幕后,为此他们刻意用了废弃玉料这个道具。假如只看表面,大概会以为废弃玉石“凡希坦斯的商人”凡希坦斯王的密探。」
「您说以为,这表示实际上凡希坦斯王跟这件事无关吗?」
面对杰西德的询问,洁儿回答:
「关于这点,我想从马克巴金侯爵那里套出情报再确认。」
「马克巴金……」
听到她口中吐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路希德满心烦躁,但是他不能在部下面前失态。这不过是私人问题。
「不过从奥兹马尼亚的角度来说,误导旁人他们现在正与凡希坦斯联手有很大的好处。毕竟凡希坦斯接下来将恭迎法王,艾兹森就算有意反抗凡希坦斯,在法王离去之前也完全不能出手。 再加上现在的凡希坦斯是西方大陆最富裕的国家。奥兹马尼亚大概想以此做为威胁,让我们以为他们凭借着丰富资金,想雇多少佣兵就能雇多少佣兵。」
路希德也对洁儿冷静的分析表示同意。
「感觉很像那对喜欢虚张声势的父子想出来的主意。」
「既然如此,我们也得研拟对策才行:就这样任那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冰雹小鬼跟金箔王为所欲为,太让人火大了」
即便是夏蛇族,在会议前喝酒似乎也是禁忌,因此麦古尼卡斯的脸并没有涨红。但是他八成以酒代水喝了几杯,这点在场的所有人都知情(因为夏蛇族骨子里其实是很害羞的族群,不喝酒就无法好好跟人交谈)。
「盼陛下能与我等一同勇闯草原。如果陛下亲自驾临,您的英勇姿态必能让士兵主动聚集到麾下。」
「那么,星格里欧骑士团该交给谁……?」
四龙骑士团团长面面相觑。
「此时放弃进攻西克索斯,岂不是正中奥兹马尼亚的下怀?」
「但是不能放着草原不管。事实上,听说奥兹马尼亚现在正以欧斯王子的名号募兵。」
「那一带的佣兵日子过得都很苦,应该很快就会募集到相当可观的人数吧。」
「没错。让那些家伙在草原上作乱,不就会被当成是我们的错了吗,」
必须阻止北方的阴谋。
然而,拒绝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邀约实在太过可惜。
而且也需要有人前往参加凡希坦斯的会议。
假如路希德去北方,就等于得由洁儿跟黎戴斯负责处理会议跟星格里欧骑士团,但黎戴斯没有统率军队的经验。而且要是恢复地位的王弟拿下星格里欧骑士团,对路希德而言无疑会演变成棘手状况。
「那么,由我去参加会议吧。」
唯一一个没有就座而是站着的黎戴斯低谓地开口。
「公爵阁下行」
「黎戴斯!」
「这种情况下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去凡希坦斯,王妃殿下则前往星格里欧骑士团。这是最好的方法吧?」
路希德用力一拍桌面。
「你说让洁……王妃去西克索斯”」
「我不方便去,但如果是身为帕尔梅尼亚公主的王妃殿下,骑士团的骑士也不会对她失
礼。而且,王妃殿下是艾兹森的头号智者。」
黎戴斯挑衅般的视线贯穿了依旧面无表情的洁儿。
「让王妃殿下去攻略星格里欧骑士团……」
「没错,可以由国王陛下事先面授对策,也可以实行王妃殿下的方案。王妃殿下要率领四龙骑士团中的一个师团,从与我国友好的塞卜洛亚途经沙法洛尼亚•前往西克索斯。不是一举两得,而是要一举三得。」
听到黎戴斯大胆的提案,众骑士团团长讶异地面面相觑。但是也有马上赞同的人。麦古尼卡斯握拳打了一下掌心,说道:
「这主意不错。奥兹马尼亚应该也料想不到我们会分兵吧。」
不过洁儿本人依旧沉浸于思绪中,从刚才开始就没应声,动也不动,甚至让人怀疑她有没有在呼吸。
「怎么了,王妃?」
「没有,我只是难以认同修毕福隆公爵的提案。」
见洁儿正面否定黎戴斯,路希德难掩讶异。事实上,路希德也考虑过黎戴斯所说的方案,
甚至快要觉得只有这个选择了。但是……
「光是反击奥兹马尼亚使出的手段,只会再度遭到反击。这次我不想犯下被先发制人的失误。」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黎戴斯一脸平静地说道。两个聪明人之间迸出的火花在桌上激烈碰撞。
「草原那边谁都不能去。」
听到洁儿的惊人发言,其余六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到她身上。
「什么?」
「你该不是要说草原被奥兹马尼亚夺走也没关系……」
「草原就以别的方式处理。首先四龙骑士团的各位迅速退出草原后,请前往塞卜洛亚。」
「去塞卜洛亚!?」
塞卜洛亚是布隆杰王国与艾兹森邻接之处。
「此外,离开草原后请假装要南下,再慢慢移动过去就行了。请尽量多花点时间。」
「多花点时间……可是这样星格里欧骑士团……」
「这不只是对奥兹马尼亚的佯攻,也是对星格里欧骑士团的佯攻。」
率先理解洁儿想法的是路希德,他马上吐出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要先把星格里欧骑士团跟奥兹马尼亚的视线引过去,只派小部队经过帕尔梅尼亚前往西克索斯……我有说错吗?」
「没有错。」
洁儿露出一副正合我意的笑容。
(呜。)
路希德不禁屏息。总觉得她最近常常露出耀眼的微笑,是自己的错觉吗?
(刚结婚的时候,她明明还是个神情木然,被嘲笑说是不是带着寒冰面具的女人……)
她现在已经会用这种表情笑了吗?
一想到这点,耳边又瞬间发烫了。
(我在搞什么,竟然在这种时候看她看得入迷。)
路希德硬是将意识拉回桌上,在腿上握紧拳头。此刻还在开作战会议,必须集中精神:
「事实上,虽说要拿下星格里欧骑士团,但对方期望的并不是两军对抗。重点在于出其不意,以智力或是武力让对方见识到你够格被承认为主人就行了,而且也不需要用到一个师团。」
「原来如此……」
渥尔特一脸敬佩地吐出一口气。
「那么,还是按照预定计划由王妃殿下出席会议吗?」
「我会去凡希坦斯,修毕福隆公爵负责固守王都,佯攻部队的成员就请国王陛下自由挑
选,至于前往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就只有国王陛下跟少数精锐吧。」
「我自愿,」
杰西德猛然举起手。麦古尼卡斯马上跟进。
「春族的你太狡猾了,我也要去西克索斯!」
再怎么说,对方可是全大陆第一名门,在骑士之中拥有最高等级名誉与水平的星格里欧骑士团。以僳西德他们同为骑士的立场来看,肯定很想交手看看。
「为了部落与壶的荣誉,法尔康也自愿加入。」
「要率先冲进帕尔梅尼亚的是气质高雅的敝人库里。」
「哎,你们等等。」
路希德双手推开干劲十足的四名部下。
「如果按照王妃的计划,我要带去的就是你们四个。」
「……什么?」
「尽快选出代理队长,将军队托付给那个人。杰西德、麦古尼卡斯、渥尔特还有艾斯迈亚德,你们四个人跟我一起通过帕尔梅尼亚前往西克索斯。如何,只有我们五人要挑战那个星格里欧骑士团,对他们来说应该不会不够格做对手吧。」
路希德也同样兴奋。的确,说到要攻陷城堡,他满脑子就只想到率领军队进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路希德是受到招待的客人,顺利的话还要直接率领星格里欧骑士团得到帕尔梅尼亚王位。他不希望再流多余的血。
「绰绰有余了吧。」
渥尔特象是举杯一样轻举随身携带的壶,杰西德也点头附和。
「而且只有五人这点我很中意,这是很适合报上部落之名的场合。」
「 这下就能弄清楚国王的王骑士跟我们龙骑士哪一方比较强了!放马过来吧!」
「就由我来准备我们部落用旧的壶,当成他们葬礼用的骨灰坛吧。」
「作为库里一族华丽的帕尔梅尼亚初次登场,这场景很不错呢。」
艾斯迈亚德说了句「但是」,以宛如玻璃珠的目光望着洁儿。
「这样会形成对草原方面完全弃之不顾的状态。放着散发出火药味的草原问题不处理没关系吗?」
「让我们再反将他们一军吧。」
洁儿平静地指着地图上的草原。
「不用劳烦陛下动手,我来压制北方。」
「王妃殿下您吗!?」
「会搞这种小动作的恐怕是奥兹马尼亚,而且这次他们是认真打算靠武力一决胜负。
在这种情形下,我认为要让奥兹马尼亚亲身体认到他们没有这个资格。」
「这种事办得到吗?」
「办得到。」
洁儿如此断定,语气干脆利落。
「得到马克巴金宰相证明凡希坦斯与这件事无关的保证后,我就会立刻采取行动。
我会不费一其一卒就压制住草原的骚动,让奥兹马尼亚太惊失色。」
「不费一兵一卒……」
就连四龙骑士团团长似乎也无法确切相信洁儿。的确,找个人假扮成路希德慢慢前往塞卜洛亚是不错的策略。奥兹马尼亚应该会因此大意,星格里欧骑士团八成也没料到路希德会以仅仅五人的阵容前往挑战。
即便如此,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就压制住奥兹马尼亚的行动是不可能的。洁儿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说出这种近乎愚昧的大话呢?
(但是如果是洁儿,或许真的能办到。)
路希德发现她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洁儿眼中已经没有他了。新婚初夜时,即便身分被识破,还被剑指着,洁儿依旧说出「只要能消灭帕尔梅尼亚,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样的话来。他留意到现在的她与当时露出了同样的目光。
(洁儿,你为什么对帕尔梅尼亚执着到这种程度?你就那么想击败敌人吗?就算——跟我分离也在所不惜?)
他知道马修斯对法米玛司骑士团与帕尔梅尼亚怀有夙怨,却依旧不清楚洁儿的理由。如果要说母亲卡露莲席思的敌人,只要杀掉基摩•帕帕拉奇一人就行了。还是说,帕帕拉奇只是动手的人,实际上索尔塔克或梅莉露萝丝才是幕后黑手?
他不禁愕然。
(开什么玩笑,哪会有这种事。不可能是那个人,她没理由这么做……,)
闭居于那个废弃庭园的梅莉露萝丝,不可能跟生活在安迪鲁的花街女王有关系。既然如
此,凶手是索尔塔克吗?但是在大陆名声显赫的帕尔梅尼亚君主,身为被称为精灵子孙的名门家系后代的那个男人,与一介娼妇会有什么关联?
(如果索尔塔克是洁儿的父亲,就有这个可能性,我也曾经这么猜想。然而……他不
是。)
听到嫁过来的公主说自己事实上是知名高级娼妇的女儿,路希德就命令马修斯大略调查过卡露莲席思的身家。但根据他的调查,洁儿出生时,卡露莲席思还没来到安迪鲁。由于她成为娼妇时年龄较大,主流的谣言都说她是失去丈夫而被卖掉抵押债务的没落贵族寡妇。
不仅如此,听说当时索尔塔克独锺宠妃玛丽•希蕾,完全没有将目光转向其他女性的迹
象。
洁儿不是索尔塔克的女儿。她跟梅莉露萝丝之所以会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果然只是巧合吧。
既然如此,她如此憎恨帕尔梅尼亚是不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恨到此刻在我面前露出宛如饥饿的肉食野兽神情的程度。)
「去请礼思齐伯爵跟所罗门•索克过来。」
洁儿说道。
「路希德,我一定会将您所期望的事物献给您,请您再等一等。」
对于这句平时或许会让他万分心安的话语,路希德无法真心感到喜悦。
比起这种事,洁儿,我更想跟你谈谈。
不谈战略,也不谈政治或税务。我想聊聊你的事。
现在的我无可遏止地想听你谈谈你是如何诞生,如何活到现在,想听你聊格列凡,聊姐姐琪琪还有相差一岁的妹妹……
(然后,我要说说我自己的事。)
自己过去不被谁所爱,爱过谁,信赖过谁,曾遭谁背叛,现在爱的又是谁。
为此,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时间所剩不多了。照这个情况,洁儿马上就会找来礼思齐伯爵跟所罗门研拟草原对策,自己也必须带着杰西德等人出发前往帕尔梅尼亚。
担任佯攻部队的四龙骑士团将启程至塞卜洛亚,洁儿也要动身前往凡希坦斯。会议将在明年春天结束,她回国的时间是夏季之前。
(不对,这点也很难说……)
洁儿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就如同黎戴斯指出的一样,存在着这个可能性。要是路希德征服星格里欧骑士团,掌握其支配权,索尔塔克应该会高高兴兴地把他找去王都吧。而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就在王都之中。
那里没有洁儿。
依照她的能力,想必能动脑安排马车不从凡希坦斯回到艾兹森,而是转向帕尔梅尼亚的洛兰特。但是她不会在马车中。她肯定会先行消失在某处吧。
她的复仇恐怕是要透过由路希德继承帕尔梅尼亚王位完成的。此刻在看不见的水面下,她的复仇戏码正逐步揭开序幕。
既然如此,就真的没有时间了。
她身为他妻子的时间即将结束。
(该怎么做?)
帕尔梅尼亚王冠看起来已经近到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及。
然而,为什么他会感到犹豫!?
「真开心,没想到王妃殿下会亲自为我介绍帕鲁耶姆这个城市。」
有办法尽己所能让明显是场面话的话语听起来像发自真心,洁儿心想..马凯翁,马克巴金最大的才能或许不是长相,而是这一点吧。
坐着由两匹马拉动的灵活国王家马车,洁儿当天伴随客人马凯翁,马克巴金一同外出。
此行目的有二。
首先是试探对草原出手的奥兹马尼亚的策略中,凡希坦斯是否真的没有参与。
其次是确认吉奇带来的姊姊琪琪行踪的情报。
(假如琪琪真的在铃玻璃王宫,马克不可能不认识她,而且据传哈克朗王现在宠爱的女
性就是琪琪的可能性也很高。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琪琪,为此必须在这里把他拉到同一阵
线……)
座位相对的厢型马车正中央,设有一张固定住的小桌子。将刚才在路边摊买的蜜茶放在桌上后,马凯翁笑了。
「偶尔喝这种甜甜的茶也很棒呢。听说艾兹森也产蜜酒?」
「在五城市的蜜岩窟中,可以采收到优质的岩蜜蜂的蜜。由于贮存在含有盐分的岩石中,因此蜂蜜本身会变成略带盐味的特殊风味。艾兹森的糖全部都是这种岩蜜糖。」
「我国凡希坦斯是从爱德里亚进口砂糖,所以不太熟悉这种甜味。白蜜在辛瑞吉亚也有大量生产,不过口感较清爽,近似砂糖。」
身为男人却似乎很热爱甜品的马凯翁每次发现特别的小摊子,就会停下马车跑去买来吃。
「哎呀,很抱歉我这么没规矩。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高贵的出身,父亲虽然是男爵但没有佣人,过着几乎与平民无异的生活。只不过因为与国王陛下在私校住同一间宿舍的缘分,让我获得陛下拔擢罢了。」
「你太谦虚了。光是旧时同窗这个理由,是无法胜任一国宰相的。」
「可以的。凡希坦斯是群山环绕的寒冷土地,采收不到什么食物,唯一的优点就是随随便便的人也能随随便便地活下去。」
他们有好一会儿都漫谈着这样的闲话。
她带来的侍女全在后方的马车,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为了避免车夫听到两人的谈话,
她特地准备了这辆大型的厢型马车。
「……那么,您是要私下跟我谈些什么吗?」
马凯翁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洁儿一时间忘了掩饰神情就抬起头。
「咦?」
「您似乎万分谨慎。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在这种狭小空间两人独处,我会被尊夫骂的。」
虽然语带玩笑,不过马凯翁似乎已经看穿了洁儿的意图。
「您想谈的是对您知之甚详的国王的宠物猫吗?」
「宠物猫?」
看到洁儿露出讶异神色,马凯翁忍不住笑出声。
「啊,真抱歉。我国国王稍有奇特之处,很少对人敞开心房。比方说我,陛下说什么我跟他以前狩猎时碰到的森林之王很像,所以叫我狮子马克。
此外,陛下中意的男妾会反复确认陛下的吩咐,因此被叫做鹦鹉路姆。那只猫也是一样,
她叫琪琪。」
「琪琪!?」
惊呼出声的洁儿被马凯翁迅速抓住了手。洁儿表情一僵,随即还以锐利的视线。
「你在做什么,宰相?这很失礼。」
这算失礼吗?在揭开我眼前这位女性的真面目之前还不得而知吧。」
「!?」
「凡希坦斯的后宫比艾兹森与帕尔梅尼亚更接近东方风格。各国美女被搜罗至此,若未得到临幸就会被赶出宫殿,也没必要生孩子,仅是用来取悦国王的存在。就算受到临幸,那个女人也不会成为王妃。」
洁儿点头。这是因为凡希坦斯王家为了保有赫泽恩公爵领地,每一代都会娶赫泽恩一族的女性为妻。
所以,后宫的功能就仅只是国王的游乐场而已。
「即便如此,还是要清楚确认入宫女子的来历。就算鲜少与人同床共枕,国王要是在睡梦中遭暗算就糟糕了。那位名叫琪琪的少女进入铃玻璃王宫,受到国王关注后,我就彻底调查过她的出身。加芙里尔·格朗恩,出生地不明,母亲是安迪鲁的娼妇卡露莲席思,有两个妹妹,父不详。」
洁儿动也不动,专心聆听马凯翁所说的话。不对,是装出专心聆听的模样。
「其中一个妹妹就是你,洁莅萝娣。我有说错吗? j
他的声音充满自信。她知道就算装傻,也只会让他以证据相逼罢了。但是,绝不能轻易被敌人的步调牵着走。
「请让我听听后续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宰相阁下原来有编故事的才能。」
「叫我马克就行了。这的确是很精采的经历,就像故事一样。若是改编成歌剧,说不定转瞬间就会大受好评。
契机便是我派去调查的男人找到的一幅小画,那是三姊妹的肖像,绘制者是洛黎恩·佛罗狄这位画家。」
洛黎恩。洁儿做梦也没想到此刻会在这里听到这个怀念的名字,内心发出「啧」的一声。
(原来他帮我们画的肖像还在……肯定是有人把画室里的东西偷偷拿去典当了。洛黎恩现在似乎已经成了优秀的画家,应该不会缺钱缺到要做这种事。)
总而言之,透过被某个画室学徒变卖的姊妹三人的肖像,哈克朗王得知了琪琪妹妹的长
相。
也得知了其中一个妹妹跟梅莉露萝丝神似。
(或许是在哈克朗身边任官的哪位要人曾见过梅莉露萝丝吧。听完琪琪跟姊妹分开的经
过,哈克朗王大概感觉到有可疑之处。妈妈卡露莲为什么会猝逝?为什么会那么碰巧发生火
灾,导致全家离散?
琪琪不知道独自留下的我后来怎么了,但哈克朗王有能力调查。就连掳走我的基摩·帕帕拉奇也没能回收那幅被当掉的肖像……这张画使得哈克朗王有很大的想象空间。)
洁儿的沉默似乎被马凯翁任意解读了。
「我不会问您为什么会代替梅莉露萝丝出嫁。您当时是刚失去母亲的无力少女,是那个权力的『寄生虫』帕帕拉奇伯爵掳走您,将您扮成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把真正的公主留在手边。真愚蠢。索尔塔克太过溺爱女儿,因而犯下这种愚昧错误。要是让公主本尊出嫁,他马上就能得到路希德的协助。您没有任何错,倒不如说是被害者。」
「阁下可真是想象力丰富。」
「是的,毕竟凡希坦斯距此遥远,我在马车中想了很多事情。」
「所以你就想出了梅莉露萝丝掉包论?」
「不不不,我们早就发现这件事了。我国大使在赌博庆典近距离观察过您,他对琪琪提起了您的事,说您个性冷静,有着宛如能看穿一切的锐利眼神,有时十分大胆,但也会突然流露出孩子般率直的一面。听说后来琪琪对陛下说:洁儿没有我在身边不行呀,她老是想摆出大人的模样,可是却总是失败…」
(琪琪……)
明明是别人转述的话语,她听了却几乎要潸然泪下。被人看到这样的神情,等同于肯定自己确实是冒牌货,但她实在忍不住了。
这实在太像琪琪会说的话了。『你们没有我在身边不行』就是她的口头禅。
(啊,琪琪,我好想你……被独自卖到外国,你该有多么害怕啊!而你却还是只顾着担心我们……)
马凯翁看着为了忍住泪水而紧咬薯唇瓣的洁儿,忍不住对她露出温柔的微笑。
「您们似乎是感情很好的姊妹。没想到姊妹俩都成了国王的妻子,或许也可以说是一对幸运的姊妹吧。如果搜索看看,说不定会发现另一位妹妹也在哪国的后宫中。」
不,这是不可能的事,洁儿冷静地思考着。要是那个荷莉赫丝身在后宫,若不是受雇为卫兵,就是该国君王性好男色。
总而言之,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要对马凯翁装傻到底也很难。洁儿决定采取其他作战。
「……假设我真的是冒牌货,而待在铃玻璃王宫的是我姊姊——」
「是。」
「那么凡希坦斯的宰相阁下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是什么意思?」
「趁着跟我独处时,想私下谈些什么的难道不是你吗?」
「哎呀,您怎么会这么想呢?不顾丈夫目光邀请我的明明是您啊。」
「『基摩·帕帕拉奇』。」
照理说一直屈居下风的洁儿眼中充满力道。
「真奇怪,凡希坦斯的国王陛下跟他竟然会有奇妙的关联。对于区区一个他国伯爵,而且还是没有领地的帕尔梅尼亚国王的跟班,居然会蔑称他是『寄生虫』,这是为什么呢?威觉就像跟他有什么私人恩怨一样。」
他刚才确实说了「那个权力的『寄生虫』帕帕拉奇伯爵」。以一个距离帕尔梅尼亚相当遥远的他国宰相来说,这句发言十分带剌。
「……梅莉露萝丝殿下。」
「用这个名字称呼我,更显得你不希望遭到深究呢。这表示对帕帕拉奇怀抱夙怨的不是
你,而是你豁出性命辅佐的哈克朗王,我说得没错吧?」
「…………」
他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陷入沉默,脸上甚至浮现了笑意。
「原来如此,真是太棒了。」
马凯翁发出呵呵轻笑。
「我竟然会被抓住小辫子,这让我更加确定您不是在帕尔梅尼亚王宫长大的。真了不起。
您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凡希坦斯的野心是什么。」
「哦,野心。」
他微微一笑,带着温厚的表情望着洁儿。
「您想说的是,接下来艾兹森将要前往夺取帕尔梅尼亚,所以不要来打扰是吧。或者,您的意思是要我国帮忙?」
洁儿「啪」的一声阖上扇子,表示肯定。
假如接下来要前往攻下星格里欧骑士团,路希德就得长期离开王都。但是奥兹马尼亚频频在北方煽风点火,王妃洁儿又因为要参加凡希坦斯的会议而不在艾兹森。也就是说,届时两人不得不让艾兹森唱空城。
虽说除了大臣以外黎戴斯也会负责留守,但无法保证他绝对不会背叛路希德。此时要是凡希坦斯跟奥兹马尼亚结盟进攻,艾兹森可撑不了多久。
(必须尽快与凡希坦斯结为同盟。)
对艾兹森而言的上上之策,就是私底下跟凡希坦斯结盟,抢先奥兹马尼亚一步。为此,洁儿无论如何都得确认在凡希坦斯后宫的人就是琪琪。
(还有,要确认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那个帕帕拉奇。)
看来,她能在意想不到之处发现凡希坦斯的弱点。既然如此,就有必要再次调查基摩·帕帕拉奇的周遭,弄清楚他的出身与成长过程,以及支持国王跟梅莉露萝丝的理由。
「眼神真锐利,我好久没被女性这样注视了。」
「请不要岔开话题。」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也想跟您好好谈谈,我的主人也如此期望。」
语毕,马凯翁再度迅速地拉起洁儿的手,嘴唇贴上了她的手背。
请务必莅临我国,我可以说就是为了向您说这句话而来的。万一一个不巧,来的是那位过去待在地下牢房的王弟,我的主人会很失望吧……那只『猫』也是。」
让我们慢慢培养感情吧——马凯翁笑着说道。
然而,洁儿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躁。只剩半个月,路希德就要带着四名龙骑士团团长前往西克索斯。而马凯翁陪着洁儿回到凡希坦斯也是在短短一个月后。
半个月。在这段期间,洁儿必须确认凡希坦斯是否真的没有跟奥兹马尼亚缔结密约,再让他们许诺『就算艾兹森对帕尔梅尼亚出手,也会默默旁观』。
(对凡希坦斯来说,比起遥远的帕尔梅尼亚跟艾兹森,毗邻的辛瑞吉亚应该更有魅力。待路希德成为帕尔梅尼亚王之际,应该能用上割让辛瑞吉亚这一招。)
她实在没有时间如马凯翁所愿,跟他慢慢培养感情。
必须尽快前往凡希坦斯。然而,那段期间就得跟路希德分开。
我在寂寞些什么呢?
洁儿轻轻将手贴在胸口。我对他即将从身边消失感到落寞,已经到了连自己都感到困惑的程度。
『都经过三年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那就是恋爱啊!』
马凯翁一脸讶异地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洁儿,不久便放下装着蜜茶的杯子开口询问:
「怎么了?您露出了宛如被丢下的孩子般的表情呢。」
「咦?」
洁儿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您真是不可思议的人。直到刚刚为止明明还摆出法官般的严厉神色,下一刻却又露出这种表情。」
「我……」
「说到不可思议,您们夫妻俩都一样。就算您是公主的替身,我也没想到您会为他尽心尽力到这种程度——不过,这也很快就会结束了吧。」
结束这个词让洁儿心头一惊。为什么呢?她的胸口宛如有尖针刺入一样疼痛。
「您跟国王的假面夫妻生活,等国王得到帕尔梅尼亚王位后就会结束。当然,您也必须离开他身边。即便如此,您也在所不惜吗?」
「………………」
「即便如此,您还是会为他跟艾兹森竭尽全力吗?」
「当然。」
「那是对将您送到这里的帕尔梅尼亚展开的复仇吗?还是母亲遭到杀害的缘故呢?」
当然两者皆是,但现在不仅是如此。因为我认为,那个手持光之剑的路希德才够格成为大陆第一大国的国王。我想亲眼看看那个传说中的金色钻石——芭比桑黛王冠在他的头上绽放光芒的景象。
即便在他身边的不是我也无所谓。
(这就是恋爱吗?我不懂。恋爱这个词实在太过模糊不清。)
洁儿只是觉得,假如这不只是以王妃身分待在他身边的机会,更是与他相见的最后机会,
自己或许会后悔。
头脑深处有股宛如被炭火灼烧般热辣辣的冲动。那是对想取代自己抢回路希德的梅莉露萝丝的憎恨,以及像在忍住泪水时于口中浮现的苦涩,还有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感。
她有想要的事物。
是回忆吗……?……不对,这份心情没办法用那种漂亮话妆点。
无所事事的洁儿不经意地望着马车窗外。只见东方天际挂着一轮白月。
(啊。)
那一瞬间,洁儿想起在一个明月之夜时,自己跟他曾经滚倒在草地上。
记忆连锁式地于脑海中复苏。她想起自己紧贴着他的背,被他骑着马带到那里。想起他当时的汗水气味,草丛蒸腾的热气。想起月亮那宛如金饰工匠敲打而成般平坦的形状,想起他被月色照亮的笑脸,还有不知为何自己看到那张脸,竟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怯——
(我明白了。)
我想要的不是话语。
也不是把情感硬套到恋爱这个词上。
我想要的是他。
我想要的是过去曾叫我魔女,轻蔑我,恨我逼死他的表姊,却还是每天早上牵着我的手,
拯救了遭绑架的我的性命,紧紧抱住我,说很高兴身边有我在的那个人。无论是憎恨还是微
笑,都会向我坦率展现出一切的路希德——
我想再次碰触他的身体。这次我想碰触到更深的地方,让他不会再被任何人触碰,不被任
何人找到。
(我想让他只专属于我一人。)
洁儿在心里想着。
(还是说,这种情感….就是所谓的“恋爱”?)
***
距离国王夫妻在此地举行婚礼至今已经快三年了呢,莉莉卡十分感慨。
这里是过去国王路希德与王妃梅莉露萝丝一同接受加冕之处,是这座珍珠宫最宽广的房
间。面朝中庭而建的大厅南面有一整面玻璃,从那里看得见中庭里那些枯萎且遭到践踏的树
叶,如茶色挂毯般覆盖住地面。
为了防范入侵者,从夫妻俩的居住区域翡翠宫通往珍珠宫的走廊刻意设计成只有一条。这是莉莉卡刚当上侍女时从前辈侍女口中听到的。设有许多迎宾房跟大厅的珍珠宫,与充满生活声响和活力的翡翠宫气氛截然不同。一大早,包括国王在内有许多人要开会或谒见,但在没有晚餐或晚会的夜晚就很闲散。贵族全都在王宫外的某间宅邸谈论政情,为了攀附权力而研拟谋略。
(再不快点,裁缝侍女熄灯的时间就要到了。)
莉莉卡抱着收纳了尚未缝好的礼服的盒子,小跑步穿越王座所在的房间。
这半个月来,圣·安琪莉王宫有如突然迅速转动的时针,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尤其是在王宫工作的裁缝侍女,为了备妥王妃的凡希坦斯之行所需的服装,如同字面所违不眠不休地动针。即便如此,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在半个月内缝好二十套,于是便形成总之先加紧赶工,再将缝好的衣服送去凡希坦斯的急就章工程。
服装决定好之后,就要选出搭配的宝石。这毕竟是梅莉露萝丝王妃以帕尔梅尼亚公主以及艾兹森王妃的身分进行首次远游,哪怕是稍有逊色的饰品都不能配戴。但是王妃本来就对打扮毫无兴趣,因而陷入无论宝石、鞋子还是衬衣都只有最低限度数量的狼狈状态。对于此事,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忍不住抱怨:
「请您看看这个状况。就是因为您平时不肯为这种事费心,真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对周遭造成麻烦啊,王妃殿下!」
她的批判相当严厉。
平常总是说「没有这个必要」的梅莉露萝丝,这时也只得乖乖配合量尺寸,对于几乎每天进行的肌肤按摩、发膜护发……等美容保养也没有半句怨言。想必是因为她明白再这样下去,在凡希坦斯的会议上会颜面无光。
为此,莉莉卡这些侍女才会像现在这样,在全天动工的裁缝室与珍珠宫之间拿着缝制到一半的服装忙碌往返。
若要说梅莉露萝丝在不用美容保养与量尺寸时都在做什么,那就是接连与王都贵族碰面,不知道很投入地在谈论什么事。由于这是一趟仓促定下的远游,她或许是在对负责留守的大臣们商谈事前准备的工作吧。就连涉及那起欧露帕莉娜事件的礼思齐伯爵也来了王宫好几次,好像忘记自己曾是罪人似的。
梅莉露萝丝就好像忘记自己有个丈夫一样。莉莉卡看着一面泡澡,一面像爱德里亚的商人一样拨算盘,口中只顾着嘟哝数字与钱的王妃,隐藏不住内心的焦躁。
(还有那个叫做马克巴金的凡希坦斯宰相,)
她发出「啧」的一声。
干扰艾兹森晋升为王国的凡希坦斯,半个月前才将能干的宰相以大使身分派遣而来,借以巴结艾兹森。
马凯翁·马克巴金侯爵长得相当帅气,这是对帅哥很挑剔的侍女莉莉卡也承认的事实。然而梅莉露萝丝竟然几乎每天拜访那个马克巴金,长时间窝在他的房间里头。
(等一下啊,王妃殿下。现在不是丢着丈夫不管,跟那种谜样帅哥喝茶的时候呀!)
据受命担任屋中侍女或摇铃侍女的同僚所说,两人似乎时而优雅地享受花茶,时而聊起铃玻璃王宫的事。
(您跟国王陛下明明没有好好共度这种时光,却跟别的男人一起喝茶!)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莉莉卡对王妃在南塞公爵夫妇的茶会上说出的爆炸性发言在意得不得了。
『我跟路希德一次都没有行房过……』
梅莉露萝丝确实说出了这句话。如果莉莉卡没有听错,就等于那对夫妻至少在分房睡之
后,一次也没有发生关系。
(为什么!?)
在宠妾事件过后,两人确实没有一同过夜的迹象。不过他们依旧会在同一间房用早餐(虽
然谈的都是政治话题),夫妻感情看起来也没有恶化的情形。
而且从那些性喜窥探的侍女口中,也没有听到路希德花心的报告,所以她便自顾自地认定他们肯定是在执务室趁两人独处时亲热。
(不行啦,不行不行。这样不管过多久都不会生下孩子啊——!)
莉莉卡思索起有没有办法让两人的寝室合而为一,不对,是要让两人和好如初。
否则的话,忙碌的两人直到王妃出发远游的日子到来前,都会像这样擦身而过。路希德也一样,不知近期是否有大规模远征,只见他有时在兵营视察部队训练,有时与众多官员商量事情,几乎都不在王宫里。他总是在太阳下山入夜时才回来,但那时候王妃已经去参加晚宴了,因此两人也是分开用晚餐。
过去非常厌恶贵族晚宴的王妃会这么频繁外出,也是因为不能让夫妻两人都对王都闲置不理,这点就算凭莉莉卡的脑袋也能理解。但是看菩这两人,她内心的烦闷焦躁无论如何就是停不下来。
(再这样下去绝对、绝对会出问题的——)
夫妻之间因忙碌而慢慢产生距离感,等注意到的时候连心都已经相距遥远,这种情况很常见。莉莉卡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有小妾,这让她对国王夫妇的忙碌担心得不得了。父亲花心的理由除了母亲年老色衰以外,更大的因素似乎是因为她忙着照顾孩子,冷落了丈夫。
凡希坦斯的会议将进行一个月,往返则要花三个月。即便赶在冬天前出发,夫妻再次碰面也要到明年春天以后。
(分开那么久会造成致命后果啊,就算国王陛下再怎么禁欲,也绝对会花心的。啊啊
啊——王妃殿下啊啊啊!)
不过,梅莉露萝丝是个心脏强健到会主动替丈夫招募妻室的人。就算她从凡希坦斯回来
时,路希德已经有了几十个妾室,她的神色或许也不会有一丝变化。
可是这样不行啊:——以王妃随身侍女,以及「努力妆点王妃殿下队」队长的角度来说,
她的心情就是如此焦急。
分三班轮流值勤的裁缝侍女双眼充血地前来用餐,莉莉卡一边刷理丈量好的礼服粗缝成
品,一边说道:
「欸,可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强行让那两人的寝室恢复成同一问呢?」
听到前辈侍女突如其来的发言,可可·瑞德诺一脸讶异。
「还真是突然呢,前辈。」
「到了这种时候,说我突然还是突兀都好,已经没办法选择手段了。」
莉莉卡猛然凑近位于远比自己更高之处的后辈的脸,如此说道。
「再不想办法找回那两人的爱,不管是我们还是艾兹森都会陷入危机。」
「为什么会陷入危机?」
「那还用说?王妃殿下可能会在凡希坦斯被那个帅气宰相勾引,国王陛下也一样,或许会用哪个人填补马修斯大人不在所产生的心灵空隙。没错,例如那位黎戴斯大人!」
「……跟王妃殿下比较的时候,唯有陛下的对象都是男士,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陛下是个没节操的人呀!」
要是本人听到八成会满脸通红地否定的真相,就这样被莉莉卡果断说出口了。
「嗯,这个我不否认。」
「对吧!?毕竟陛下可是那种会将马修斯大人不在时产生的寂寞,试图用原本是政敌的王弟填补的人喔。他肯定觉得管他是男是女不论是谁都好!」
「您很激动呢,前辈。一
「这能不激动吗!你明白吗?可可,要是那两个人感情变差,成为只是因为政治婚姻而结合、情感淡泊的假面夫妻,我们这些王妃贴身侍女的面子会挂不住的。」
万一路希德有了妾室,跟那个女人生了孩子,王宫内的权力自然会倾向那个女人。服侍王妃的莉莉卡跟可可想必会被宠妃的权力压制,甚至会感到颜面无光吧。
「那个欧露帕莉娜来的时候也是,被那个女人从礼思齐伯爵家带来的佣人以高姿态眼神注视的感觉真的让人很抓狂:要是再发生那种事怎么办?我绝对会守护好马修斯大人不在的这段日子……」
老实说,路希德很干脆地开始重用黎戴斯以代替马修斯,让莉莉卡难以接受。出入王宫的贵族之间有各种谣言,有人说马修斯惹国王不快因此被私下革职,有人说他说不定是接获国王的机密任务而赶赴外国,至于侍女们则是谣传他或许是回到位于帕尔梅尼亚的老家去了。听到这个说法,莉莉卡不禁心头一惊,因为她之前在偶然间得知他并没有家人。
(马修斯大人是不是去为过世的妻子扫墓呢……)
莉莉卡想起现在已经在宫廷失去行踪的那位国王秘书官。
曾自然地从困境中拯救了自己,只留下寂寥的笑容便消失不见的马修斯。他原本就是来历不明充满谜团的人物,但对不在意这种事的莉莉卡来说,他逐渐成了特别的存在。
不对,就算他突然离开王城之后也一样——
(他肯定是跟大家说的一样,只是为了办国王陛下吩咐的事而离开艾兹森罢了。他一定会回来。要是到时候国王夫妇感情失和,甚至出现了妨碍者,对马修斯大人就太过意不去了。)
「为此一定要想办法排除那个妨碍者!」
「妨碍者?」
哦,您是说黎戴斯大人吧——可可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前辈加入了『担忧陛下与马修斯大人的未来队』对吧。队里的人最近都无精打采呢。」
「这是因为那个妨碍者老是黏在陛下身边的缘故:最近他在同伴之间好像突然大受欢迎,但我绝对不会信任他。他只不过是前王族,跟陛下是双胞胎,长得好看,带着忧郁气质,单身、干练、手又巧,对女孩子很温柔……就只是这样……」
「这样的人不是很棒吗?」
「不棒不棒不——棒,绝对一点都不棒!」
莉莉卡在头上摆出大大的叉,如此大吼着。
距离出发前往凡希坦斯只剩寥寥数日。在那之前,莉莉卡必须修补好变得疏远的那两人的关系,设法让他们即便稍有距离,也能因此变得更加恩爱。
她要不着痕迹地做好事前工作。
不着痕迹地准备好舞台。
不着痕迹地营造出情境,然后迅速消失。那正是王宫中贴身服侍王妃的高级侍女的职责。
「我绝对会让他们的寝室合而为一!」
——就这样,这里有一位充满勇气的侍女打定了主意,企图强行让那对假面夫妻睡回同一张床上。
***
「哈啾」
看到弟弟黎戴斯难得用手指抵着鼻子下方打了个喷嚏,路希德说道,
「怎么,你感冒了?」
「没有……只是突然感觉到另一头传来非常险恶的能量,让我被这股力量震慑了。」
「险恶?」
就算黎戴斯那声喷嚏不是因为感冒。艾兹森现在也确实慢慢迈向冬季了。由于位处平地,
气温不会急违下降,但是等埋住脚边的树叶累积到一定厚度,风就会开始发出呼啸声。
这是冬天接近的脚步声。变得比以前柔和的阳光从窗户洒入,照亮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位美丽女性的肖像。她有一头彷佛以月光纺织而成的银发,宛如镶上毫无杂质的蓝宝石般的双眼,以及绽放如泡沫般梦幻微笑的嘴角。包覆住那具纤细身体、一眼就看得出是高级品的绢丝礼服,还有垂在锁骨附近镶有宝石的首饰,都默默道出她的身分有多么高贵。
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
自己的初恋。
不仅将年幼的路希德从身处异国的孤独中救出来,也实际拯救了他的性命,让路希德自然受到吸引,发誓对她献上永远的爱的女性。
即便是现在,这份心意也没有改变。只要回想起来,就会看到她在蓝色庭园的凉亭中静静微笑,以食指轻轻抵在唇边说道:这是秘密唷,路希德,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听到她说「只告诉你一个人」时,自己是多么自豪啊。
身为国王索尔塔克的独生女,被认为或许会成为帕尔梅尼亚下一任女王的梅莉露萝丝拥有众多求婚者。获选为国王索尔塔克养子的贵族子弟,据说都是梅莉露萝丝的丈夫候选人。对他这个在宫廷里遭到所有人遗忘的乡下王子——而且那个王子早已遭到双亲舍弃也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来说,她实在太过耀眼了。尽管耀眼,却不由自主地受她吸引。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自己或许就是为了要得到她,才会产生这份野心,发誓总有一天要回到艾兹森,即便打倒父母也要得到与她相配的身分……
『这是秘密唷,路希德,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银色妖精。在蓝色庭园用银汤匙啜饮露水、食用花朵,并对他微笑的少女,现在依然维持少女的姿态沉睡在路希德的回忆之箱。挂在眼前的画比记忆中成熟了一点,但遗世独立的气质仍旧一如往昔。
现在他已经可以清楚辨别了。
即便拥有同样的长相,她跟洁儿也完全不同。
——婚礼当晚,路希德因为一件事,进而发现嫁过来的公主并不是梅莉露萝丝。那看起来只是一件小事。在送来的婚礼贺仪中,有一只羽毛颜色罕见的金丝雀。
金丝雀被送到了寝室。这似乎是侍女的贴心安排,让新婚夫妻早上可以在金丝雀动听的鸟啭中醒来。沐浴过的路希德来到寝室时,她已经在里面等候了。不知是否因为很喜欢那只金丝雀,她频频对它说话,显得兴味盎然。
那个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心中的另一个年幼的自己大喊道:『这个女人不是梅莉露萝丝!』
理由很单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讨厌笼中鸟。她有好几次在路希德面前将自己喻为笼中
鸟,哀叹或许一生都无法离开艾斯帕尔达王宫深处。路希德猜想,这或者是指她的身体孱弱,
也可以理解成她是帕尔梅尼亚王的长女,溺爱她的索尔塔克绝对不会放女儿走的意思。因此他许下诺言,发誓一定会去迎接她。他要成为艾兹森国王,正式自称为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结婚对象。
如果是自己认识的梅莉露萝丝,应该一看到笼中鸟就会脸色大变地将鸟放生,并对鸟儿
说:你真可怜呀。
然而即便在一一展示结婚贺礼的时候,「她」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变
化,不论是面对其他宝石、洋装、珍贵毛织品,她一直都是以兴味索然的神情注视着。
若是梅莉露萝丝,绝不可能会一脸稀奇地对着金丝雀说话,或是学鸟叫。她应该会在路希德来之前就让鸟笼变得空无一物,而且会宛如精神错乱一般泪水涟涟。
(这个女人是谁?)
一旦开始以怀疑的目光看她,就会发现有好几处不自然的地方。幼时共有的记忆,她喜欢的花,她说过自己绝对做不到的几个贵族的习惯。
例如,她喜欢蓝色的花。她说过花最好是白色或蓝色的,红色会让人联想到血,所以她不喜欢。她会配戴的宝石只有珍珠跟钻石,以及蓝宝石。贵族女性——尤其是身分高贵的女性会配合年龄配戴相应价值的宝石,这个习惯并非帕尔梅尼亚独有,全大陆的宫廷皆如此。
婚礼当天,洁儿配戴的是艳红的红宝石。他当时告诉自己这不是她亲自挑选的,但仔细想想,他或许从那时就开始察觉到不对劲。
『你是谁?你不是梅莉露萝丝!』
怀疑变成确信。路希德如此逼问洁儿后,接着任凭怒气缠身,就此走出寝室。之后在对着马修斯发泄怒气的期间,他渐渐恢复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他被马修斯说服「无论如何知道内情的就只有她」,再度回到寝室。
结果洁儿已经摆出下定决心的表情在等他了。
她说,如他所雷,自己是梅莉露萝丝的替身。她是安迪鲁娼妇的女儿,母亲遭到基摩·帕
帕拉奇杀害,她想复仇。
『复仇?你想杀掉帕帕拉奇伯爵吗?』
『不,杀掉那种男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洁儿称呼一国伯爵为「那种男人」。
『我想毁灭那个男人拚上性命守护的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为此,我非得请你承认我是王妃不可。』
她向路希德伸出手,表示这是交易。帕尔梅尼亚将我这个替身送来,这就是他们轻视艾兹森的最佳证明。既然如此,你要得到梅莉露萝丝的方法就只有一个—富国强兵,让索尔塔克胆战心惊,既渴望艾兹森的力量,却又视之为威胁。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应该对你很有用。你这次要堂堂正正地挑战帕尔梅尼亚王。
她的手中握着不知何时拿到的硕大蓝宝石。
(在那之后,我跟洁儿的假面夫妻生活就开始了。就算同睡一床,睡觉时也会把剑放在中间的……一段奇妙的关系。)
之后过了三年。
距离虚假的婚礼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他们之间仍然连一次夫妻应有的行为都没有发生
过。
自己一直爱着梅莉露萝丝,洁儿也很明白他的心情。虽然常常想把其他女人塞过来,但她从来不曾献上自己的身体做为他的慰藉。
因为没有必要。洁儿彻头彻尾是执政者路希德的左右手,她如同自己的宣言般是个「有
用」的存在。他需要的是她的头脑,不是她的身体。至今为止都是这样。
(但是,我却变得不对劲了。每当她谈起政务我就会莫名烦躁,甚至会失望地想,你就只有这种事可谈吗?我希望她跟我聊其他话题,聊聊她自己,聊聊过去,还有其他无聊闲话。)
简单来说,他就只是想跟她待在一起。不论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都好,他就是想用这双眼睛好好看着洁儿。明知两人实际独处时会尴尬,他还是忍不住想跟她聊聊。
(梅莉露萝丝,我必须向你道歉。我无法遵守约定。即便能将你从鸟笼里放出来,我也没办法像当年一样在你面前下跪,请你嫁给我了。)
「……您打算对肖像里的那个人说什么呢?」
不知是否认为路希德还有迷惘,黎戴斯谨慎地出声询问。
「您们总有一天会见面哦,因为她正手捧芭比桑黛王冠等着您。」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该思考的是星格里欧骑士团。」
(没错,时间不多了。无论如何得在气温下降之前,让军队往塞卜洛亚移动。)
根据骑士团团长们的报告,北方强国奥兹马尼亚想要拢络北方的骑马民族,让他们与艾兹森同室操戈。
耐得过冬季的骑马民族一年四季都能战斗,因此路希德今年冬天也不能卸下装备。即将在近日内从帕鲁耶姆敖程的远征军会假装要通过塞卜洛亚,前往星格里欧骑士团。不希望路希德去帕尔梅尼亚的奥兹马尼亚肯定会展开行动。
然而,实际上派往塞卜洛亚的是佯攻部队。他们的预定是要慢慢整顿补给,一下子假装要前往帕尔梅尼亚而南下,一下子假装担忧北方情势而回来,反复来来回回。
而路希德一行要以仅仅五人的阵容前往西克索斯。这是要钻对方没有预料到他们会以小部队前去而形成的漏洞。
为了让这个大规模的佯攻作战成功,有必要消除几个不安因子。
(我的同伴太少了。)
缺乏军事资金的奥兹马尼亚目标是诱使艾兹森军同室操戈,为此才会利用叔叔尼兰·泛树促使北方部落造反。前往塞卜洛亚的龙骑士团之中,也难保不会出现背叛者。
在失去马修斯的此刻,路希德能够坦白一切的对象就只有洁儿。他并非全心信赖黎戴斯,
而对亲自扶植的龙骑士团以及其团长虽是信赖,但也不是能够共有秘密的关系。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洁儿是冒牌王妃。
在政治上,最费力的就是找出无论什么时候都必定存在的背叛者。为此必须安插大量监视者,再暗中派出监视者的监视者。当然也要找出他国派来的间谍,有时会先任对方自由活动,有时也会拉拢对方。无论何时都必须怀疑他人,这就是所谓的一国之君。所以黎戴斯才会对他说,能有所作为的话不管什么都要去做,要先拯救自己。
若不信任龙骑士团跟黎戴斯,这次的作战就无法展开。洁儿至凡希坦斯远游的期间,实质掌管内政的是国务大臣,但可以确定他们会把黎戴斯的存在放在心上。至于黎戴斯,路希德则是托礼思齐伯爵监视他。而礼思齐伯爵会不会被黎戴斯拢络,就交给那个所罗门,索克监视。
唯有在要前往塞卜洛亚的龙骑士团内,没办法安排这么环环相扣的监视者。要是他们投靠奥兹马尼亚,帕鲁耶姆转眼间就会被攻占。
(为此我也必须尽快溜出帕鲁耶姆,拿下星格里欧骑士团才行。)
接着召集龙骑士团团长进行的会议,目的是再度确认接下来的程序。
但是,路希德还有另一个想法。
只有现在了。
若想增加独一无二的同伴,就只有现在了。一切都是为了以自身力量挺身面对这个困难局面。
「王兄,您打算全面信任龙骑士团团长吗?」
「也只能这样了吧。」
「他们是没什么关系,但那些士兵跟骑土都有家人。我也有一点印象,记得那个尼兰·泛树是个相当狡猾的人。」
「……我明白。」
尼兰,泛树。独眼,宛如在草原上寻找尸体的猛禽类般的男人。路希德以强古·嘉顾养子的身分跟他同在辉龙族的聚落生活时,两人聊过几次。
如果否定那个男人,或许真的会暗中担任奥兹马尼亚的密探,将草原一分为二、导向内哄。
「不管怎么说,那个男人拥有情报网。我听说他将游牧民族生产的羊毛与马运到摩塔尼亚跟凡希坦斯,获得庞大的财富。贫穷的奥兹马尼亚也看上了尼兰的钱吧。」
「为什么尼兰会与奥兹马尼亚这种国家联手?」
「……的确。有必要确认他跟嘉顾大老的争执是不是变严重了呢。」
尼兰·泛树是嘉顾大老的庶子,从以前就跟全族格格不入,因此从部落出走。既然嘉顾大老支援路希德,尼兰索性就投靠奥兹马尼亚。虽然单纯,不过会形成这种情况也并非无法想 假如尼兰叔叔的恨意真的那么深的话……
「草原上的家族纷争吗……」
其实由路希德直接前往辉龙族见强古·嘉顾大老是最好的吧,但是不能当着南部贵族的面这么做。若国王亲自去见北方部落的长老,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南部大贵族们就不公平。
「我已经写信给嘉顾长老了,现在只能这么做。既然要离开王都,我不想刺激到好不容易跟我们和平共处的南部贵族。」
「哎,这也是没错。您让礼思齐伯爵复职为大财务官,命他成为宫廷内部监视者也是这个缘故吧。」
「重点在于我能在多短的时间内让星格里欧骑士团服从。如果能比塞卜洛亚远征军抵达北方时更早拿下,奥兹马尼亚就完全无法出手了。」
「这是与时间的赛跑呢。」
为此,他不眠不休地进行西克索斯之行的准备。虽然是四个骑士团团长加上自己的极少人数的旅行,还是必须避免被潜藏在圣,安琪莉的他国间谍发现,需要费一番工夫。
「昨天拜斯金地方的收税官回来了,他说那一带在这个时期会有集中降雨,直到葡萄收成的时节都还会有小雨,他担心赞努河会不会溃堤。」
「……翻越山脉时碰到大雨会是个大麻烦。」
他经过走廊转角,看见一个侍女坐在会议室前。是负责摇铃的屋中侍女。那是个以女性而言相当高䠷的新面孔,负责贴身服侍洁儿。好像是叫做可可……
他直觉领悟到她是洁儿派过来的。记得她好像是洁儿时常派去当间谍的派搏特团首领——吉奇,巴隆的妹妹。由她负责当摇铃侍女,就表示她会窃听接下来将在此处进行的会议内容,再全部转达给洁儿。
可可低头敬礼,走在前头的勤务士兵打开沉重胡桃木材质的双扇门。担任秘书的黎戴斯率先入内,路希德随之在后。已经到齐的四位骑士团团长连忙起立。
「没时间了,我简短确认过一遍。出发时间是明天晚上。」
听到路希德这句话,四位骑士团团长点头。
「青龙骑士团这边,我已经任命与在下杰西德神似的人担任代理团长,做好前往塞卜洛亚的准备了。」
「黄龙骑士团也一样。」
麦古尼卡斯顶着难得不带酒气的脸说,他似乎因酒精以外的某种情绪而十分亢奋。
渥尔特·法尔康一面将小巧的素烧壶代替棋子排在地图上,一面说道:
「我们出发一个礼拜后,塞卜洛亚远征军会前往北方,预定以八天左右的时间进入塞。」洛亚。补给处在米巴斯、艾区、温格这三个地点。」
「已经确认过向导的身家背景了。」
即便迎接主人的到来也绝对不会摘下帽子的艾斯迈亚德,库里,事不关己地环顾桌边。
「我派人监视他的家人,确保他绝对不会受到收买。」
「说到收买,四部落的士兵怎么处理?」
「频繁收到家中来信的人、在娼馆有欠债的人、最近结婚的人或是结交了新朋友的人,我都尽量排除在远征部队之外了。让他们留在王都也令人担心,所以我已经安排好让他们加入王妃殿下的护卫部队。」
路希德一脸满意地点点头。剩下的,就只能祈祷身为重点的路希德跟团长都不在的远征军指挥能够按照预定进行。
「奥兹马尼亚应该也没想到路希德陛下不在远征军之中吧。不过等他们能确认的时候,我们早已抵达西克索斯堡垒了。」
「前提是要攻略成功。」
「只要拔出艾娃莉欧德就能一举攻陷披,陛下!」
麦古尼卡斯开了个玩笑。
「艾娃莉欧德啊。那个帕尔梅尼亚开国之祖奥利葛洛特一世的弟弟,星格里欧的爱剑,传闻镶着世界上最大的红宝石星石——」
「据说只要能拔出那柄剑,无论是什么身分的人都能率领星格里欧骑士团。」
「不过除了星格里欧以外,还没有任何人做到。」
沉眠在西克索斯堡垒深处的宝剑艾娃莉欧德中栖宿着星石精灵,会挑选自己的主人。每年春季举团进行的入团测验,以及秋季的佣兵补缺之际会有许多人勇敢挑战,招致『她』的愤怒而被烧成黑炭。由于有生命危险,听说最近挑战者也逐渐减少了。
今年骑士团的佣兵补缺名额大约十人。要是能混进选拔之中,设法从中捣乱就好了。」
(也只能祈祷不要撞见赫丝跟艾尼了。)
要靠着仅仅五人攻陷帕尔梅尼亚最强骑士团堡垒的策略,已经在路希德脑中计划完成。之所以没有当场告诉他们四人,是为了防范万一作战计划外泄。
剩下的就只有尽可能迅速付诸实行。在那之前,路希德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在此时确认不可——
在某种意义上,这对路希德来说是比在婚礼之夜时接受洁儿的提议时还要大胆的『赌
博』。
「——今天会再度将你们四个叫到这里来的原因无他,就是想跟各位再次确认一些事。」
看到主人格外正式的模样,四位骑士团团长露出讶异的神情看向主位。
「有个词叫做忠诚心。这是无法明确表现出份量或数值的模糊事物,但只要是拥有部下的人,无论是谁应该都曾希望有确实的方法能加以丈量。将人心系于己身就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黎戴斯停下书写会议纪录的手,因为路希德制止他继续做纪录。
「寡人——不对,我总是在想,纵然有大批家臣向我下跪,但这些人对我又有多忠诚呢?
或者说,究竟会对我忠诚到『什么时候』呢?」
四人脸上掠过一股有别于真挚的紧张感。
「当然,一旦怀疑起来就会没完没了,但我也无法无条件给予信任。就跟你们所做的一
样,我要调查部下身边的情况,要是有可疑的动作就要再派人监视,或是派往远方。所谓国王的工作其实尽是这样的事。人跟马不一样,光是给予水跟草料是不会让我上鞍的。我喜欢策马奔腾,或许就是因为不用担心被甩落。」
路希德确认般地仔细看着四人的脸。他们因为自己或许遭到怀疑而感到困惑与不快,这一点从他们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当然,我想要许多良驹,可以的话愈多愈好。但是如你们所知,我的同伴很少。从帕尔梅尼亚回到艾兹森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就是马修斯·索亚森。
这个王位是我幽禁了在场的修毕福隆公爵,向亲生父母举刃而夺来的。我不后悔。但是在内心某处,我其实渴望有人能以跟马修斯同样的比重支持我。
于是我缔结了一个契约。」
「契约……?」
杰西德轻声重复。那一瞬间,黎戴斯脸色大变。他查觉到了自己的哥哥究竟想对四人说什么。
「王兄!」
「——行了,别打断我。」
路希德不理会弟弟的责备,继续说道..
「那个人夸下海口,说要让我坐上帕尔梅尼亚的王位,为此什么都愿意做。那个人向我求饶说愿意辅佐我,成为我的手脚,承接一切肮脏工作,代价是请我放过自己的性命。这是因为那个人犯了罪,而且是滔天大罪。 那个人——『她』仗恃着与大帕尔梅尼亚公主长相相同,做为公主的替身嫁到我身边,并代替梅莉露萝丝公主跟我举行婚礼,试图欺骗我。」
「!?」
「您……您说什么……」
听到国王突如其来的表白,杰西德等人发出呻吟,接着陷入沉默。这些骑士团国长的表现总是各有不同,唯独此时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地紧闭着嘴、瞪大眼睛,露出同样的表情。
「那么……王妃殿下……我们熟知的那位殿下是……」
「是冒牌货。她叫洁菈萝娣,母亲是安迪鲁的高级娼妇,是个与公主梅莉露萝丝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普通女孩。」
「娼妇……!」
麦古尼卡斯一副难以置信地脸色大变。
「怎么会……为什么帕尔梅尼亚会将一介娼妇的女儿当成替身送过来,这不就表示我国艾兹森被轻视了吗!」
「没有错。基于某些理由,帕尔梅尼亚没有将梅莉露萝丝送到艾兹森,代替她来的是经过训练、只有长相与公主一模一样的平民女孩。」
渥尔特缓缓摇头。
「为什么陛下忍了三年……这已经可以充分做为发动报复战的理由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缔结了契约。」
「是跟王妃……不对,是跟那个成了替身的女孩吗?」
「没错。洁儿说,将她打造成替身的是母亲的敌人,所以她想毁灭那个人。但那个人是帕尔梅尼亚王身边的红人,是实质掌管宫廷的地下掌权者。若要毁灭那个人,需要有同等的权力。」
「……所以陛下至今一直以王妃之礼对待那位冒牌货吗?她明明不是您初恋的那位公主殿下啊!」
听到初恋这个诃,路希德不禁苦笑。一想到自己跟梅莉露萝丝幼时约定的故事,在这种欠缺风雅的战士之间也已流传开来,他就觉得有点好笑。
「对你们来说这种做法或许很傻,明知道新娘是冒牌货,我却还是没有揭穿。但是在那个时候,我难得冷静地思考了。为什么索尔塔克没有拒绝我的求婚,而且在答应后又特地送个冒牌货过来呢——」
「这个……」
「的确如陛下所言。」
杰西德附和。
「以国家的层级来说,按帕尔梅尼亚王国公主与艾兹森公国国王的身分,就算被拒绝也不能有怨言。」
「有问题的不只是对待梅莉露萝丝的方式。索尔塔克为了决定自己的继承人,有好几次将众多贵族子弟收为养子而后又废嫡,因此大量树敌,但我长久以来一直找不到理由。我认为这当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一定有什么缘故……」
「接受洁儿的提议时,我确实也是想知道这个真相。她冷静地说服我,说在这时候以冒牌货新娘一事引发骚动,向帕尔梅尼亚提出挑衅是很容易,但按兵不动对艾兹森应该更有利。也就是说,管她是冒牌货还是本尊,只要外交上她是以帕尔梅尼亚公主的身分嫁过来,帕尔梅尼亚的王位继承权就是掌握在冒牌货洁儿手中。换句话说,就是在身为丈夫的我手中。」
原来如此,艾斯遭亚德点头道。装饰在巨大帽子上的羽毛发出沙沙声响。
「而且冒牌的王妃殿下恐怕是比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公主更加足智多谋的人物,这点毫无疑问。陛下选择忍耐这份屈辱,藉此得到了帕尔梅尼亚的王位继承权与优秀的辅佐官这两个难得的事物。」
「没有错。」
路希德啜饮一口放在桌上长时间乏人问津的苹果酒后,开口说道:
「前言说得太长了,不过总之就是这样。我想要同伴,想要不会背叛我的同伴。不受血亲所爱的事实一直像铅块一样沉在我心底,让我渴望有人能无条件站在我这边。与洁儿的交易或许荒唐,但我想法不同。我当时的确只想着“啊啊,她应该不会背叛我吧”。实际上,洁儿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事到如今应该不用说明她有多能干了。她在找到离散的姊妹的去向,并为母亲复仇之前绝对不会背叛我。为此,她会努力拱我上位,将我推到巅峰吧。
我得到了洁儿,还有马修斯在身边……即便如此,我仍未满足。为了得到帕尔梅尼亚,我想要更多更多同伴。 那就是你们。」
路希德带着艳红朝霞色彩的双眼凝神注视着四位战士。每个人都在自己心中拣选言词,却还是无法确切以言语表达。这是个考验政治判断的场面。
「……您愿意告诉我们这些事,这表示我们比自己想象中更受到陛下信任吗?」
「不是信任,我是想信赖你们,所以才会说出来。」
「真是荣幸。」
四人之中最有年长者风范的渥尔特以沉着的口吻说道。
「您是要我们成为马修斯大人的继任者吗?」
「谁都无法成为马修斯的替代品,你们就是你们。只是……也对,如果是『不需要有任何隐瞒的对象』这层意义的话,或许我真有这个想法。」
「……其实,在马修斯大人消失的不久之前,我有一个部下看到有个可疑男子到处刺探马修斯大人的情报。听说那个男人留着长发,明显身属僧籍。」
「僧籍?」
杰西德一副初次耳闻似地抬起头,渥尔特继续说道,,
「马修斯大人的出走跟那个僧兵有什么关系吗?」
渥尔特的口吻明显是在试探路希德信任他们到什么程度。此刻在桌面上弥漫着一股玩牌似的紧张感,彷佛在猜测彼此的王牌会在何时出手。
很不可思议的是,路希德并未感到不侠。
「有关系。马修斯是前僧兵,是法米玛司的骑士。」
「……马修斯大人原本是神兵!?」
麦古尼卡斯用力咬紧牙关。
「所以陛下之前一直怀抱着这个巨大的炸弹吗?」
「我也是在马修斯失踪的前一天才知道的。我们两人喝酒的时候,渥尔特的部下看到的僧兵就闯了进来。」
路希德随后向他们说明马修斯为何会跟随自己,为何想脱离法米玛司。至于法米玛司骑士团的神兵就不用对同为骑士的他们多费唇舌,他们也很清楚那是多么特殊的存在。
(没错。马修斯为了不想成为法王巡幸的阻碍,才会离开我身边。而他有着长期狩猎异教徒的过去,在他背后隐然可见教会有力人士的身影。假如马修斯还活着,那个叫做帝迪耶的枢机长必定知道一些内情。)
接着,他提及马修斯从前的监护人帝迪耶·卡裴兰枢机长与索尔塔克之间的争端。
「那么,那个索尔塔克会不断做出失政行径,也是因为索尔塔克自己可能就是异教徒
吗……!」
帕尔梅尼亚国王索尔塔克或许是异教徒的情报,在今天得到的情报中似乎给了四人最强烈的震撼。
「怎么会……假如此事属实,这可不得了。对方是帕尔梅尼亚的国王啊"」
「但是假如果真如此,就能理解索尔塔克为何没有将梅莉露萝丝公主送过来了。」
麦古尼卡斯倒抽一口气。
「原来如此,既然父亲是异教徒,女儿也一样吧。所以索尔塔克才会选出多达数十人的养子又废嫡,大概就是因为他强迫他们信仰异教。」
因此帕尔梅尼亚才会分裂成信奉异教的国王派,与反抗索尔塔克的安卡里恩星教会派,处
在内乱的边缘。
「正因如此,星格里欧骑士团才会向我提出邀请。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桌面上一片鸦雀无声。
「这样啊。」
不久,杰西德跟麦古尼卡斯点了点头。艾斯迈亚德以沙沙声响回应,渥尔特则是从怀中取出掌心大小的小壶,当成杯子一样高高举起。
「那么,我们必须尽速回到兵营,再次确认远征部队中有没有内奸——一定要确保作战能顺利进行。」
杰西德将手臂贴在胸前,做出宛如要攫住心脏的动作。
「陛下,感谢您愿意向我们道出一切。为了回报您的信赖,在下青龙骑士团的杰西德,哈罗,将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在下贾德里必定会为陛下尽一份力。」
自信满满地如此宣言的是麦古尼卡斯。
「不过,补给时会多花一点酒钱就是了。这也没什么,只要想想这样能换来贾德里族的机动性,就会觉得划得来了。某个壶族就是因为这样身体才会笨重不已。」
「哪有这回事,壶很轻。重点在于持有者的心态。」
「心态对质量会有什么影响吗?话说,我可还没忘记前阵子的酒壶之恨!」
「嗯嗯……?你是指我们救出同胞的美谈吗?」
「绚丽的出阵需要搭配与之相衬的绚丽帽子。为了陛下华丽的潜入作战,我会准备好用于潜伏、奇袭的帽子。」
艾斯迈亚德以宛如歌剧歌手的美声高声宣告。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库里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派往潜伏的部队。
路希德展颜询问:
「你们愿意把自己献给我吗?」
「请陛下务必亲眼确认我们的忠诚心,而我们会亲身伴您造访星格里欧骑士团,必定会守护您的安全。」
四人的话语意味着路希德在这场孤注一掷的赌局中获胜了。
「…唉呀,我本来还担心会有什么结果呢。」
黎戴斯难得象是发自内心松一口气似地叹息道。
「王兄,这个做法虽然很有您的风格,不过我可是心惊胆战呢。」
「是吗?不过比起你,我还更信任杰西德他们。还有,不要叫我王兄。」
「……是是是,国王陛下。」
会议宣告散会,四位骑士团团长连忙起身离开椅子。他们是明天晚上出发。接下来还要再一次调整部队,时间有多少都不够用。
杰西德行了骑士礼后原本要离开,接着又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事而停下脚步。
「国王陛下,请容我问一个失礼的问题。」
路希德看着他。
「王妃殿下可能在下礼拜就会敢程前往凡希坦斯。但是——」
「她会回来吗?你想问的是这个吧。」
诚如陛下所言——杰西德点头道。
假如路希德成功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就会在西克索斯发出宣言。当然,索尔塔克王也会派人跟他接触吧。而内容十之八九是让他与真正的梅莉露萝丝举行婚礼,以及将帕尔梅尼亚的王冠让给他。
路希德想必可以就此得到帕尔梅尼亚的王冠,而且恐怕会轻松到令人扫兴的地步。然而,
他也会有失去的事物。
那就是洁儿。
「帕尔梅尼亚方面应该会要求您交出王妃殿下——洁儿小姐本人吧。」
到时候,路希德会怎么做?杰西德要问的就是这个。
如果拒绝这个要求,索尔塔克这次应该会对外发表洁儿并不是梅莉露萝丝的事实。艾兹森会变成被帕尔梅尼亚玩弄于股掌间的愚蠢国家,沦为外国的笑柄。而且,那时凡希坦斯偏偏正在举行邀请了法王参加的世界会议——
然而若是接受索尔塔克的提议,洁儿恐怕无法保住性命。
回过神时,路希德发现四位骑士团团长都在等待自己的回答,没有离开现场。
「陛下……」
「……很丢脸的是,我还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不知道这个答案能不能让你们满意。」
做了这番开场白后,路希德接着说道:
「唯有一个感受在我心里是不可动摇的,现在能请你们先接受我说出的这个答案吗?」
「是……」
「三年前,洁儿做为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来到我身边。在那之后过了三年,她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冒牌货。」
路希德以自己都感到十分率直的声音,重复这句话。
「她不是任何人的冒牌货。……我爱她——现在我明白的只有这点,但是我总算明白了。」
路希德脚步自然地迈向胡桃木材质门屝的另一头。他打开门,看见洁儿的贴身侍女可可。
路希德淡然告知恭敬地垂着头的她:
「你叫可可对吧。帮我转达给王妃——就说今晚……我去她那里过夜。」
他说完之后,吐出一口气。
长久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黑暗…i从三年前持续至今的漫漫长夜终于要迎来晨曦了,他有这
种预感。
今天,他要取回那个一直被他抛在脑后的新婚之夜。
***
「这是今天的特别行程:」
无论王妃殿下说什么,都会被王妃贴身侍女集团以「这是特别行程!」为由挡回去,洁儿就在这种情况下大白天洗起了澡。
平时对洁儿来说,洗澡要不是简单冲去汗水的晨间冲澡,就是晚餐后的净身。而且用到浴缸的正规泡澡行程并不是每天都有,大多是在有特别仪式、谒见或晚宴之前才会有这个预定计划。
明天的确是路希德出发前往星格里欧骑士团的特别日子。但这是最高机密,洁儿的贴身侍女不可能会知道……
(怎么回事?是因为接下来一旦踏上旅程,就没有时间泡澡的关系吗?)
「好了好了,请您快点进去。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不由分说地被剥光衣服后,洁儿被扔进热气蒸腾、以巨大的大理石凿制而成的奢华浴缸。
侍女不断注入热水,她在洗澡水中满头大汗地泡到皮肤几乎要发胀的地步,接着被放到简易床铺上,用玫瑰与香草混合而成的精油进行全身按摩。
「好痛、好痛,好痒啊,」
「请您忍耐!」
「咿、咿、啊咿,这样很痒!」
「请忍耐!」
即便洁儿想逃,但不知为何今天以莉莉卡为首的侍女们全都表情狰狞,带着执着至极的眼神逼近洁儿。
(怎么搞的!?)
由于实在太过恐怖,败给这股魄力的洁儿决定乖乖听她们的话。她再度被扔回热水中,这次侍女们换成据说是从爱德里亚的殖民小岛订购的姜贾粉跟迷迭香精油,在她身上细心搓揉。
「这个迷迭香精油是为了特别的日子所准备的压箱宝。听说是将迷迭香的花浸泡在以同
一种花酿成的酒里一百天,取出后再将烧成的灰放回酒中精制而成。这一小瓶就要一枚金币
哦!」
(什么……都可以买十头猪了!)
竟然等于能让一个小家庭相当充裕地度过冬天的蛋白质。她没听过什么迷迭香精油,不过一瞬间就会用掉这些钱的贵族美容法实在过于奢侈,真的很吓人。
涂满姜黄粉变得全身灰之后,侍女再以蛋白、胡萝卜水与白酒制成的洗发油帮她洗头。接下来,她再度在加入牛奶跟盐的洗澡水中泡到皮肤快胀起来,被拉起来后全身上下先涂满酪浆(头发当然也是)再降温。不只如此,她还被裹上在酪浆中浸泡过的细长绢布,上头再用吸饱酪浆的刷毛涂得满满的。
(啊,总觉得让人想起跟路希德的新婚之夜呢。)
那时候,当她全身都被涂满优格时,也曾深深觉得真是太浪费了。在这种时候不停用到的高级绢布也一样。
(这么多绢布,应该能做出很多灰袋。在安迪鲁的时候,与我年纪相仿而且还没开始接客的女孩子都会将绢布碎片缝在一起做成袋子。)
肥皂很昂贵,因此无法买到的市井小民都用装有葡萄灰的粗棉小布袋清洗身体。绢袋之所以会在少女之间掀起热潮,据说是因为触感良好的绢会使皮肤散发出光泽。
呼啊——洁儿打了声呵欠。
(开始想睡了……这么说来,这半个月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跟路希德除了早餐时间以外
都没有碰到面,晚上我则是要出席宴会,而且为了替凡希坦斯之行做准备,一直在王宫内移
动。)
湿漉漉的汗水不断浮现又流下,在有些令人窒息的蒸气中,舒适的疲劳让她想寐。洁儿闭上眼睛。这个时候,她突然回想起姊妹三人一起拎着灰袋前往澡堂的往事。
虽说是澡堂,但老百姓能用的浴池其实也只是面包店旁所谓的「共存澡堂」。那是利用从面包店冒出的蒸气形成的蒸气浴,只在窑中有火的白天营业。所以老百姓洗澡的时间不是白天就是中午,能在晚上洗澡的只有贵族。
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是特别用心在美容保养的姊姊琪琪。她会带着自制的化妆水、乳油木果油、抹头发的油跟猪毛梳子,还有绢袋。里头装的也是她亲手制作的麦糠与灰的混合物,而且洗完澡后她一定会用碎布制作面膜跟手膜。
『我绝对不会使用利拉朵出产的白粉。因为会长斑,还有谣传说用了会早死唷。如果是白粉的话,虽然有点容易掉粉,不过帕鲁耶姆出产的还是最好。』
她说的利拉朵是大陆上首届一指的水银出产地,烟花女子用的白粉必定会掺入大量水银。当然,这是为了让肌肤看起来更美,不过洁儿知道用太多白粉容易造成铅中毒或水银中毒。
(帕鲁耶姆的白粉是用磨成粉的珍珠或贝壳代替水银,所以对身体无害,但相较之下也贵了不少。)
负责照料(主要是美容方面)完全不注重自身外在的洁儿跟妹妹赫丝的也是琪琪。头发的保养、涂指甲的方式全都是琪琪教她的。母亲卡露莲席思工作忙碌,时常跟那些提供金援的贵族绅士外出,夜里也鲜少回到绢屋,所以三个人都是在小阁楼互相依偎而眠。
或许是因为以前是跟晚上总是会去找女人的格列凡生活的缘故,三个人一起睡觉对洁儿来说是无与伦比的乐趣。主要是琪琪说话,洁儿应声。赫丝老是在不知不觉间便躺下来呼呼大睡,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好好地守护着两人。她的体格很好(比那个洛黎恩还高!),好到大家都以为她是绢屋雇用的保镳。
『欸,或许哪一天会有人从贵族宅邸来迎接我们之中的哪个人唷。』
哼着以母亲作的诗谱出的曲子『我曾两度坠入爱河』,琪琪在枕边曾好几次这么说。
『琪琪又在说这种话了。』
『因为之前来店里的拉薛霍普大人说,妈妈在认识他之前好像有个身为王族的恋人。』
说不定我们之中有人有王家血统喔。这样的话也许明天就会有人从城堡来迎接,到时候我们每天都能穿新礼服,受到一大堆骑士跟侍女服侍:
为了一个劲儿地重复说着梦幻童话的琪琪,洁儿冷静下来倒推母亲的岁数跟她们的岁数。不管怎么想,她们都绝对不可能会是帕尔梅尼亚王索尔塔克的女儿。因为听说卡露莲席思成为娼妇时年纪较大,是在她们出生以后才开始从事这一行的。
(不知道妈妈是在哪里出生,又是为什么会来到安迪鲁呢?)
在她特别的客人中,也有人说卡露莲席思必定是遥远异国的贵族千金。因为她的举止高
雅,言词优美,拥有深厚教养。原本富裕的贵族夫人因某些理由没落,将女儿托付他人后沦落至安迪鲁,在这个街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假如卡露莲席思还活着,自己应该有机会从她口中得知为什么她们没有受洗,也没有被告知生日的原因吧。遗憾的是,母亲在哪里出生,在哪里生下她们,又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而流落至此,一切都在她还来不及问的时候就结束了。现在唯有母亲留下的『我曾两度坠入爱河』这首歌,能隐约透露出她们所不知道的母亲的过去。
无论是谁都不曾怀疑过母亲的爱。即便母亲从事的是向男人贩卖爱情的工作,她们也相信自己是受到卡露莲席思所爱的。
『因为想得到你们,妈妈去了亨戴密特寺院好几次。我讨了好几次灵符,在彩虹出现的日子就会祈祷到彩虹消失为止。』
从这句话可以得知妈妈不是东方人,因为亨戴密特是安卡里恩星教的生产女神。
(当时我根本没想过会演变成那种局面。我以为琪琪一定会变成知名演员,赫丝会成为骑士,而我则会当上帮助安迪鲁的女人们的医生。)
也许会有人从城堡来迎接……
琪琪这种天真的梦幻童话有一半成了现实。但是,城堡里派人来迎接的不是琪琪而是洁
儿,而且并不是基于「她是国王私生子」这样的理由。
(那一晚简直是场梦魇。到大门目送踏上赚取奖金之旅的赫丝离去后,我一回去就听到洛黎恩说娼馆起火,我拚了命地跑回去时,看到那个男人——)
基摩·帕帕拉奇。
他是被称为索尔塔克王的心腹的男人。与柔和又带点中性味道的容貌相反,是个带有许多阴暗传闻的小丑伯爵。
据说他原本是乡下贵族子弟,因为受到索尔塔克赏识而开始出入宫廷,也有传闻他是国王全心爱过的宠妃玛丽,希蕾的远亲。但诸如收养他的吉林古子爵全家死于不自然的死法,以及围绕在帕帕拉奇身边的众多女性全都精神失常等谣传时有所闻,是个相当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可以确定的是在各种意义上,于宫廷中他都是会被另眼相待的存在。
就洁儿所知,他是索尔塔克王以外,唯一一个获准出入深宫,也就是艾斯帕尔达王宫后宫的人物,因此也被说是梅莉露萝丝的丈夫候选人之首。他周遭的女性死者之所以会这么多,相传也是父王为了女儿,将他身边的女性全数净空的缘故……
那一天。
帕帕拉奇从道路另一头缓缓走来。明明是黄昏时刻,那条小巷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她根本来不及察觉这股不对劲的感受。洁儿可能早在那个时间点就该感觉到不自然的气氛了,那就是当追在自己后头的洛黎恩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的时候。
『哎呀,找到你了。总算可以将你「回收」了呢。』
美丽的死神,帕尔梅尼亚王的小丑。演戏般的说话方式,以及眼角的厚重妆容。他摆出夸张的肢体动作,对洁儿说道,
『欢迎回来。』
基摩·帕帕拉奇是个极为不自然的男人·感觉他仿佛在卖力饰演什么似的。
才刚察觉到不对劲,洁儿的太阳穴就感到一阵剧痛,接着便失去意识。
再度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个陌生女子的面孔。那个人告诉洁儿,她是艾斯帕尔达王宫的侍女总管,瑟欧帝雅·婕菈侯爵夫人。
『你从今天开始要成为梅莉露萝丝公主殿下的替身,因此要在这个艾斯帕尔达王宫接受教育。假如发现你的学习能力太差,没办法胜任替身工作,或是不乖乖听话的话,你那被卖掉的姊妹还有娼馆的老板娘就会被收拾掉——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
婕菈女士冷冰冰地抛下这句话。
她是以梅莉露萝丝的奶娘身分入宫的资深侍女,也是索尔塔克的宠妃玛丽·希蕾的好朋
友。婕菈女士疼爱梅莉露萝丝到了异常的地步,是个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忠臣,但那份爱有时会走火入魔,她甚至会绞死不小心偷看到梅莉露萝丝的蓝色庭园的侍女。
在王宫的生活等同于身处地狱。婕菈女士想将洁儿教导成与梅莉露萝丝的一切别无二致的模样,有时会突然像烈火般勃然大怒,挥鞭痛打她一顿。有一次,触怒她的洁儿被带到城外,只穿着内衣就被扔进关着犯人的大牢。只有在那一次,她真正感受到了贞操危机。若不是洁儿脑筋动得快,肯定会遭受直到现在仍不敢说出口的残酷对待吧。
『给我搞清楚自己的斤两,你这肮脏的娼妇女儿。』
婕菈女士重复这句话。
『就算嫁到路希德陛下身边,也不是因为你被他选上。受路希德陛下所爱的是公主殿下。
路希德陛下跟梅莉露萝丝殿下自幼就被坚定的羁绊结合在一起,许下结婚的约定。国王陛下守住了这个约定。身为娼妇女儿的你竟要成为那位殿下的替身,这件事本身就是不知分寸又肮脏至极。』
她一方面威胁洁儿,要是身为梅莉露萝丝替身的事曝光就是死路一条,另一方面又要求她不准对路希德产生感情,婕菈女士的说法一直都自相矛盾。但是,现在洁儿也能清楚理解她的心情了。她太过同情梅莉露萝丝,以至于想加以妨碍,不愿让洁儿成为替身的计划顺利进行。不过考虑到帕尔梅尼亚国的颜面,又不能培育出一下子就会漏馅的替身。
(梅莉露萝丝,你还爱着路希德吧,所以才会刻意送来那幅肖像。)
洁儿闭上眼睛。最后亲眼见到她时的模样,直到现在似乎仍然烙印在眼睑内侧。
(假如召洛黎恩入宫为你作画也是对我的牵制,那么你果然还没有放弃路希德。
这次路希德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后,梅莉露萝丝会怎么做?
据说是异教徒的父亲索尔塔克以及她自己,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将路希德卷进帕尔梅尼亚的政局呢?)
而帕帕拉奇究竟又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跟那对父女扯上关系呢?还是说帕帕拉奇自己本身也是异教徒?
她只能祈祷佩拉、琪琪跟赫丝一定要平安无事。至少她只要前往凡希坦斯,就能确认琪琪的安危。再怎么说,琪琪也是受到一国之君宠爱的人,她不觉得帕帕拉奇能动什么手脚。她很在意琪琪在异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过在后宫得宠(若按照马克巴金所雷,感觉跟得宠又有一点差别)在保障人身安全的意义来说这样正好。
(赫丝那方面就拜托路希德看看吧。如果她能待在路希德身边,我就安心了。佩拉阿姨的行踪已经请吉奇调查了,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没做的事吗?如果此刻直接出发前往凡希坦斯,帕鲁耶姆……这座圣·安琪莉王宫会不会有任何问题?她满脑子担心的都是这些事。
无论如何,路希德明天半夜就会动身,洁儿的出发日期是一个礼拜后。两人若要再次见面,就得等到明年春天厂吧。
(虽说无可奈何,还是会让人寂寞呢。)
大概是因为全身上下同样受到彻底的打理,让她忍不住想起婚礼之夜。她在出乎意料的状况下被路希德识破身分,之后与蜜瑟罗黛相遇,借助她的力量说服了路希德。
那时候,路希德看到将金丝雀留在笼中的洁儿,就断定她不是梅莉露萝丝——洁儿心里半佩服地心想:原来这个男人怀有如此强烈的爱情啊。
同时,她也感到羡慕。路希德并不是因为梅莉露萝丝是帕尔梅尼亚公主才娶她,而是如同婕菈女士重复过无数次的说法,是因为发自内心爱着她而结婚的。
(现在他也依旧爱着她吗?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身体被里满绢布,淋上热水再用油保养肌肤后,全身的皮肤都充满了彷佛会将人吸住的水嫩感。她裸着身子移动到另一间房间,等汗水干掉便穿上内衣,此时侍女们送来了崭新的睡衣。
没错,不知不觉间就到傍晚了。
「陛下说要在执务室用餐。」
「……这样啊。是因为跟骑士团那些大人的会议拖到时间了吧。」
晚餐等同于一种仪式,如果没有特别的行程,就会以这种轻松打扮在个人房间享用简单的餐点。豆子汤、面包、只淋上橄榄油的烤猪肉与水果是固定菜色,至于当中的香肠跟起司块则是洁儿专属的特别菜单。
但是,今晚没有香肠,没有肉,也没有起司。
「因为今天不能用到任何辛香料。」
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如此表示。
「呃,今天是哪个神的斋戒日吗?」
「不是的。」
「那么,为什么没有肉类呢?」
「味道重的食物都被去掉了。」
她一看,发现侍女们全都神色严肃地点着头,一副在说「这是理所当然」似的。
(啧,只有面包、汤跟苹果实在不过瘾。)
做为替身来到这个国家后,洁儿已经完全变成大胃王了。
然而,当洁儿带着尚未满足的胃前往梳妆间,头发被轻柔地烫卷、簪上鲜花并盘起一半
后,她忍不住觉得奇怪。接下来都要就寝了,没道理现在还要盘头发。
而且从刚才开始,侍女们便接连不断地拿来化妆工具,这也很奇怪。晚上有时候的确是会涂指甲跟化妆没错,但那是在准备出席贵族晚宴的情况下才会如此。然而洁儿现在穿着睡衣,并没有预定要前往任何地方。
那到底怎么回事?这种像新婚初夜一样的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请问,接下来有什么预定行程吗?」
洁儿小心翼翼地询问在背后服侍的嘉亚泰葛丝。
「不,完全没有。」
「我想也是——」
「等一下路希德陛下会过来。」
「什么?」
正在让人搓揉指尖的洁儿不由得将头转向背后。
「路希德?发生了什么紧急状况吗?」
「并不是这样,只是单纯的夜访。」
「啊,这样啊。」
「这表示陛下从今晚开始,夜里都会在王妃的房间度过。」
啊,这样啊——正要这么说的洁儿再度回过头。
「在我的房间!?」
「是的。」
「……路希德要过来?」
「没有错。」
「来做什么?」
不假思索地问出口后,洁儿才发现不妙,整个人愣住了。嘉亚泰葛丝等人脸上明显浮
「您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陛下是主动说出想跟王妃殿下共寝的。」
「哦,这样啊。」
她确实是失言了。丈夫在夜里来到妻子的房间,除了那件事还能做什么。
(可是,那个路希德竟然要特地到我的房间过夜?)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普通的夫妻,丈夫夜里来到妻子身边要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不过,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夫妻。不知道这一点的侍女们姑且不论,洁儿想不出路希德到底要来做什么。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只能在寝室谈的机密重要问题?对,只有这个可能了!)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紧急状况,因此路希德想赶紧找她商量。不管怎么说,他明天就得出发前往星格里欧骑士团了。
(我必须加油才行:)
看到洁儿用力点头,嘉亚泰葛丝喜形于色,忍不住发出「哦哦」的感叹。
「太好了,您终于理解了吗? j
「对,我明白了。嘉亚泰葛丝,我会加油。」
「请您务必、务必要好好加油!」
「「「请您加油,王妃殿下”」」」」
宛如受到侍女们的热情支持鼓舞,洁儿用力握紧拳头。莉莉卡不知为何转了半个圈,眼中含着泪水高高举拳向天。
莉莉卡真是个率直的好孩子。
(听说马修斯有个恋人,不过真希望他能跟莉莉卡这样的女孩在一起呢。)
他会回来吗?
在比自己更有干劲的莉莉卡领路之下,洁儿心里想着,马修斯现在人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