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这是最后的恋情之卷 第三章

  据说在很久以前,曾有两柄剑睹上世界的命运战斗,而两剑交锋时孕育出了天上的繁星。

  此刻在路希德手边爆发的轰然巨响,让人觉得「若两剑交锋会发出声响,肯定就是这种声音」。

  「啊……」

  尘埃漫天飞舞,冲击窜入身体。那是一种会让全身寒毛直竖的感觉。宛如有剧毒在体内流动般的麻痹感折磨着路希德。

  (呜……给我……静下来……!!)

  剑在手中挣扎。无数近似说话声的声响在脑内重重敲击,试图占据他的意识。

  呜呜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在说话。不对,不是说话,而是吶喊。)

  「好痛——!」

  手背被无形的光剑贯穿。太过剧烈的疼痛,让路希德失手摔落艾娃莉欧德。

  这是明显的拒绝。

  假如剑真的有意识,它现在就是用全身吶喊出「我才不要成为你的所有物」。

  「哎呀哎呀,看来你尝试驾骏这匹烈马却失败了呢——路希德国王陛下。」

  被称为无赖王、骑士界数一数二的豪侠——巨汉拉薛霍普在灰尘的另一头笑了起来。

  「那么,国王陛下到我们的骑士团来有何贵干?」

  「明明是你们主动邀约,却连一盆洗脚水都不送上来吗?」

  路希德大方回应,心里则想:本想帅气华丽地拔出艾娃莉欧德,不过看来事情不会那么顺利。顺带一提,不只限于帕尔梅尼亚一带,很多地方面对刚经历漫长旅途的客人献上的不是茶,而是用来洗脚的温水,以此表达欢迎之意。

  「邀约?哎呀,请问您指的是什么呢?」

  拉薛霍普装傻,抚弄着下颚的胡子。

  (哼,果然来这招。)

  以他身为星格里欧骑士团干部的立场来说,基于政治考量,曾与外国国王接触的事情不能对外声张。

  正因为如此,路希德才希望无论如何都要拔出艾娃莉欧德。他听说过一旦失败连地板都会为之损毁,如今他也亲身体验到有精灵栖宿的说法并非无稽之谈。

  接下来就轮到让这里的干部承认自己的能力了。

  「说到底,虽然你自称是国王路希德,但我没见过艾兹森国王,可没办法说声『哎呀,原来如此』就对你表示欢迎。毕竟在这种状况下,你看起来根本就只是个小偷。」

  「这个……是一点小惊喜,老老实实从正面大门走进来太乏味了。吓到吧?」

  「是有一点。」

  杀气般的寂静流过两人之间。不知道是何时聚集过来的,他感觉到拉薛霍普背后出现了人潮。

  「陛下!您平安无事吗!」

  「我没事,别过来!」

  出言制止爱担心的杰西德后,路希德继续享受与眼前这位豪杰的对峙。

  「想确认的话,你可以确认看看。不是用眼睛,而是武艺。」

  他以自然的动作解开挂在腰间的路克纳斯剑锷上的绳子,露出装在细长布袋里的路克纳斯的剑鞘。

  「哦哦!」

  旁观两人模样的堡垒骑士们全都发出惊叹。只要是识货的人,应该都看得出这个富有特色的优美姿态意味着什么。

  拥有知名宝剑是剑士的憧憬,向人展现那柄剑则是种骄傲。在那场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上,路希德曾拿着那柄路克纳斯大为活跃,此事在这群骑士之间似乎已经众所皆知。

  「好,那我们去外面吧。」

  他点头。在拉薛霍普一扬下颚指示之下,他被带往建筑物外头。

  「陛下!您究竟要去哪里……」

  杰西德等人连忙跑过来,渥尔特还一边对蓍挂在脖子上的小壶献上某种祈祷。

  (我能赢过这个统率世界最强骑士团的男人吗?)

  光是看着他的背影,就能看出这个男人经历过多少次战斗、见识过多少次惨烈场面。那是属于男人的厚实背影。

  利迪欧•拉薛霍普。他来自帕尔梅尼亚的南部塞礼,出生于渔夫家庭,因剑术才能在比武大会中得到赏识,成了塞礼公爵亲戚的养子,晋升贵族。

  他十三岁就成为古恩多利安佣兵团的旗手,十七岁在洛兰特的比武大会取得前三名,参加过的战役应该破千场。

  就算从经验来说,他也不是离开战场已久的路希德能赢得了的对手。赌博庆典时的比武大会终究只是让人小试身手的场合,也可以说是因为鲜少有骑士参赛,他当时才能够得胜。

  在东边练兵场上,想进入骑士团的人现在还在接受测验。当中有两个戴着夸张帽子的人。所谓的一目了然就是这么回事吧。

  长绳围出一个椭圆形,表示接下来即将在此展开的是正式比赛。

  「『胜利啊,请扫除世界上所有的阴霾,为战士献上喝采的荣耀!』」

  似乎是骑士团干部的一个男人负责担任祭司。在这种骑士团中,总会有一、两位持剑的从军祭司或修道士。

  路希德重重吐出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就连在那场赌博庆典的比武大赛决赛上,他也不曾如此紧张。当时他有赫丝这位搭档,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他这个艾兹森人熟悉的气氛。

  但是,这里是异国。

  而对手是统率世界最强骑士团的英雄。

  若不打倒他,就无法使这个星格里欧骑士团服从。何止如此,艾兹森国王被星格里欧骑士团打回票的事还会广为流传,使他在这个世界上饱受屈辱。

  当然,帕尔梅尼亚的王冠也会离他远去吧。

  可是。

  (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开心——?)

  两人各自拔剑竖立在脸部前方,向自己的神宣誓并祈求保佑。接着他们将剑插在地上,互换一次位置,转一圈后再回到原本的位置。这是为了证明武器跟场地都没有搞花招。

  他再次拿起路克纳斯,拉薛霍普也抽出自己擅用的长刀。

  这一瞬间,路希德感觉到他在与自己完全相同的时机吐出一口气。

  「向神明发誓汝等会堂堂正正战斗,在此展现出所有技术!」

  一声「比赛开始」代替了比武大会中的锣声。路希德没有马上拉近距离,而是单手摆出架式,等待拉薛霍普出招。

  以那么长的武器与拉薛霍普的体格来看,他做出一击并被躲过之后,距离下一次攻击应该会有很长的间隔。不能正面承受他具庞大威力的攻击。对路希德来说,如果刀剑交锋就只能卸掉对方的力道,否则只会无谓地消耗体力。

  (来了!)

  先出招的是拉薛霍普。锐利笔直的剌击逼近路希德的胸口,他马上向右避开,想在对方重整好姿势之前拉近到对自己有利的距离。然而——

  (好快!)

  拉薛霍普比想象中更快重整好姿势。攻击被躲过后他没有大幅失去平衡,而是利用那股力道再发出一击!

  路希德好一段期间都只能全力防守。长兵器光是收回来的速度都会比短兵器慢上许多,但在拉薛霍普身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武器移动速度跟路希德使用路克纳斯时完全相同。

  (不愧是专门在马上操枪的骑士,完全没有空隙。)

  锵!刀剑交错的巨声响起。两人往后跳开,拉开距离。路希德知道自己的呼吸比想象中更急促。

  (糟糕,再这样下去会被对方的步调拖着走。)

  他自觉在对方的诱使之下,自己有太多无谓的交锋。为了消除这个情况,并在被拖进持久战前导向自己喜欢的形式,有必要改变作战方法。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了。必须在下一次出手时定出胜负。

  (好——上吧!)

  在读重整好呼吸后,他逼近拉薛霍普。为了不让他的长刀顺利挥动,路希德推进到极短距离。

  (插图127)

  剑跟刀宛如两条散发出微弱光芒的蛇一样交缠,彼此威吓。

  (就是现在!)

  路希德抓住这一瞬间的空隙,瞄准他的右臂。拉薛霍普一个旋身,一脚踢向路希德。路希德双臂交叉接住这一踢,直接往回压过去。

  拉薛霍普的上半身因此有些不稳。路希德本想趁胜追击,但他这一踢力道太强,使得路希德的手臂不听使唤。拉薛霍普笑了。路希德的作战早已被看透。

  (快躲!)

  路希德象是穿过他腋下般地一弯身,闪过这记攻击。自己的脚开始慢慢后退。没力了。他慢慢气喘吁吁起来,肩头上下起伏。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路希德的状态,拉薛霍普突然发起猛攻。

  (可恶,我的脚……)

  若要挡掉他的一击,需要用到两倍的莲动量;就算想接下,这却具有用尽全力、仿佛会将人劈进土中的威力。不管怎么做,路希德都没有胜算。

  「陛下!请您振作!!」

  他听到不知道是哪一个龙骑士团团长对他激动大喊。另一方面,观赛的堡垒骑士止纷纷称赞着拉薛霍普,等待定出胜负的瞬间到来。

  「副团长!快打败他!」

  「你这嚣张的艾兹森小鬼!」

  「这可不是靠你那乡下剑术能赢得过的对象!」

  奚落声愈来愈大,如滚滚浪潮般不断增幅,好似在热沙上方升起的热浪,让现场的气氛愈烧愈烈……

  「上吧,就是那里!」

  「给他最后一击!」

  仿佛受到这些声音鼓舞,拉薛霍普朝他大大踏出一步。路希德用左手接住他的攻击。

  「什么!?」

  惊愕在他的脸上蔓延开之前,路希德用力挥出右手,路克纳斯光芒闪耀的剑尖紧贴住拉薛霍普的喉头。

  「!?」

  「什么,怎么回事!?」

  啊啊!不知是欢呼还是叹息的声音响起,观众终于掌握了现场状况。

  路希德其实是用左手迅速抽出剑鞘,趁着接住他这一击的空隙,用另一边的右手瞄准他的喉头。

  在正式比赛中,暗藏武器算是违规举动。但是以这个情况来说,路希德并未以剑鞘攻击,所以正确来讲不算犯规。

  星格里欧流原本就是在剑以外也会使用小刀,秉持完全实战主义的流派。骑士当中也有人会投掷比小刀更小的椿子,还有人会使用十字弓。

  「……真是一柄好鞘。」

  看到剑鞘正面承受自己的一击仍没有一丝裂痕,拉薛霍普笑了。路希德也睁大着眼,扬起嘴角。

  「到此为止!」

  让人联想到粗大树干的声音响起,路希德的视线不禁移过去。

  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在拉起的绳子内侧,有一位年届老龄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

  (雷王贺金格——!?)

  他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戴着已成他注册商标的金银耳环。那是他出身的南波里西亚的驱魔习俗。无庸置疑,他就是贺金格本人。

  「利迪,你被年轻人打败了啊。」

  「…………」

  贺金格走向两人。他比路希德矮,跟拉薛霍普站在一起的身高差距就像大人跟小孩。

  (这个男人就是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领袖,被称为雷王的男人。)

  嘉塞尔德•贺金格。他是被誉为怒喝宛如雷击,攻击宛如雷光的稀世剑士。

  「已经分出胜负了,不要继续这种无聊的打斗。好了好了,快回去快回去。」

  贺金格挥着象是在赶烦人苍蝇的手势走离两人身边,接着招手要他们跟上去。

  「团长,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刚才。我连脚都还没洗,一回来就看到这场愚蠢骚动。真是的,我不在的期间,你似乎相当悠哉放松啊。」

  「不,没这回事……」

  「哎,总比带女人回来好。比起与你立下婚约的女人组成一个中队找上门,这样还更好。」

  「是……」

  年纪差距有如父子的两人边走边不停挖苦与辩解,路希德端详着这个景象。

  (该说这不愧是星格里欧骑士团团长的威信吗?)

  无论路希德如何加快脚步,贺金格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在前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仔细一看,贺金格戴着手套。他穿着只配戴胸甲的旅行服装,这表示他应该曾骑马前往某处。要是身穿重装备,就得带好几匹马。从那副打扮看来,可以猜测他去的恐怕是有点距离的地方——不需要换马,但无法一日来回的地方。

  也就是说,那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但也不能把那位客人请到堡垒,因为现在驻扎地有太多他人耳目。

  在这个时期,能够特地将星格里欧骑士团团长找出去的人物会是谁……

  (令人在意。)

  「你的人类观察已经结束了吗,国王陛下?」

  听到这句话,路希德内心一惊。他自认自己的视线并没有那么露骨。贺金格的背后象是真的有长眼睛。

  「真是辛苦你远道而来了。时机不太凑巧,我刚好带着艾尼跟赫丝跟我同行,好像因此造成了有点麻烦的局面。」

  他的肩膀大幅上下起伏,笑了起来。

  「那么,状况如何?你成功驯服那匹烈马了吗?」

  「……没有。」

  「看起来也是。听目击到那个场面的年轻勤务兵说,你就只差一点了。擅自碰触那匹烈马却连一道灼伤都没有,光是这样就很难得。

  我来到这座堡垒至今已经过了四十年。在这段期间,别说拔出那柄烈马的人了,连能够好好碰触的人都没有。我十几岁的时候还不知天高地厚,曾经挑战过一次,结果得到的就只有背后跟手上的严重烫伤与水泡。

  哎,来到这座堡垒的人,都曾做过得到那柄宝剑的美梦。」

  是吧,利迪欧。他将话题转向走在一旁的拉薛霍普。

  「你也曾经自信满满地发下豪语,说什么明天我就会成为艾娃莉欧德的第二任主人、没有女人会讨厌我等等——」

  「团长!」

  他发出呻吟。

  「那是我年轻不懂事,所以请不要在这里讲出来……」

  「结果男人最重要的部位灼伤……嘻嘻嘻。」

  「…………团长……」

  副团长的声音细若蚊鸣。

  「哎,所以你想先得到艾娃莉欧德再在帕尔梅尼亚华丽登场的梦破碎了,你要怎么办?」

  话题突然转向路希德,贺金格倏然停下脚步。

  他眼前站着两位熟悉的骑士。一个人有着柔软的罕见灰发,眼珠是带点蓝色的绿色。那是爱德里亚等南方地带常见的颜色,从他的肤色也能一眼看出他是爱德里亚人。

  而另一人是身材高大的魁梧男子。他充满光泽的黑长发高高绑成一束,背上背着与身同长的大斧。但是比这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锐利的双眼。那是会让人联想到过度打磨到几乎会割伤手指的小刀般的野兽眼神——

  「艾尼!?赫丝!」

  那是过去赌博庆典时,在酒馆跟路希德结识的旅行佣兵。

  ……不对,他们的正式身分现在依旧不明。路希德只知道,他们拥有相当高强的本领。而能接获贺金格亲自指派的任务,正表示他们有多么受到信赖。

  「好久不见,路希德国王陛下。」

  艾尼露出即便已经脱下狐精史纳凯尔玩偶装,依然会让人联想到狐狸的笑容说。他那头宛如松软绒毛的头发,以及亲切的模样,与身边那位板着一张冷脸,可怕到好像杀得死人的搭档完全相反。

  「我一直觉得你绝对会来!太好了!——而且还打败了副团长,我看人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他十分开朗乐天。

  「欸欸欸,副团长,看来我们很有可能要跟艾兹森军并肩作战对吧。」

  「不要轻易提起战争,艾尼。」

  接着,贺金格向到现在都没有对久别重逢的路希德表现出丝毫兴趣的赫丝问道:

  「使者大人呢?」

  「在里面。」

  贺金格轻轻点头。看来艾尼他们偕同某个人一同回到堡垒,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在这趟需要外宿的旅程中所见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个人……)

  会是以异教徒索尔塔克跟梅莉露萝丝为中心的国王派吗?

  还是现在还无法定案要将谁拱到前头的教会势力组成的反国王派呢?

  (是哪一边!?星格里欧骑士团打算跟哪一方联手……?)

  「陛下,请往这边走。各位龙骑士也可以一起过来。」

  拉薛霍普以与刚才的随意语气截然不同的口吻说道,并将路希德与聚集过来的四位龙骑士团团长领向堡垒中的一个房间。

  「什么嘛,我们早就被发现了。」

  「败因不就是你那顶帽子吗?」

  麦古尼卡斯跟渥尔特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的确,他一直戴着那顶华丽的帽子坚持不肯摘下,这就等于是自报身分,至少他是草原上的帽子族这件事表露无疑。

  「陛下带着这几位身为国防中枢的龙骑士,而且是以极少人数来到这里,表示艾兹森也打算在帕尔梅尼亚问题中掺一脚,我这样认定没问题吧?」

  走在缺乏日照的北侧石铺走廊上,贺金格问道。

  「我不知道会不会仅止于掺一脚。」

  「哈哈,的确是这样。毕竟你是帕尔梅尼亚国王的女婿。」

  路希德推测他指的应该是被称为残虐王的米德雷德二世。

  他征服了爱德里亚,从那个国家夺走所有财富,在历史上是知名的冷酷国王,但如果详阅他的一生,就会意外发现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其中一则轶事是,他扮成负责伙食的骑士潜入当时的星格里欧骑士团,让所有骑士腹舄后,悠然独自凯旋洛兰特。这对骑士团来说,大概是难以忍受的耻辱纪录。

  「但是索尔塔克王的来访突然取消了。奇妙的是,在那之后国王对我们骑士团一直漠不关心,还放着东方国境线不管。

  幸好东方的沙法洛尼亚才刚建国,因为脱离伊瑟洛而产生堆积如山的难题,完全没有对帕尔梅尼亚动贪念的余裕,这才没出问题。

  我们一直在等待国王。

  而我们已经等累了。」

  拉薛霍普的眼里迸发出对路希德的期待,以及比这更强烈的悲伤。以他的立场来说,身为帕尔梅尼亚人却得将异国国王迎进门,这样的国家现状令人遗憾。

  (这也难怪。这就是帕尔梅尼亚的骄傲。)

  「一个礼拜前,我接获一位大人写来的信,信上提到希望我能跟他的使者见面。经过一番思量后,我带着艾格尼夫跟格朗恩两位准骑士偷偷离开西克索斯,在一间深山小屋中与那位使者碰面。

  见到他后,我做了一个觉悟——因为我觉得自己接获了神谕。」

  「神谕?」

  这次他象是要慢慢玩味这个词似地点头。

  「那位使者就在这里面。如同陛下所想,这是将帕尔梅尼亚一分为二的其中一方势力派来的使者。

  见面后你应该就会明白到,我们现在即将被看不见的巨大浪潮吞没。」

  怦咚、怦咚,心脏激烈跳动。他感觉得到连整个肺都跟着上下起伏,以几乎令人疼痛的力道不停挤出血液。

  声音在颤抖。这是因为期待,以及太过强烈的预感。

  「那位使者的名字是……?」

  「莫里亚市祭司,帝迪耶枢机长的个人秘书,迪纳雷斯一等典官。」

  路希德再也等不下去,几乎要把人撞开似地拨开赫丝,将门推开。

  一股香气飘进鼻中。那是圣职者所焚烧的沉香香气。而坐在那团柔和空气前方的是——

  「马修斯……」

  「好久不见,艾兹森国王路希德陛下。」

  模样令人怀念的男人,穿着陌生的僧衣站起身。

  (插图139)

  ***

  逗留在凡希坦斯已经半个月。

  由于再怎么等也迟迟无法跟凡希坦斯王面谈,洁儿将这段无事可做的时间都用于参观城市,尤其是走访工人街区。

  许久不曾感受到的城堡外的气氛,即便在刺骨的冬季空气中也带着暖意,让洁儿心生怀念。民众排队买面包的队伍、在市场各处摇晃的天秤、切成小块的肉、调查生鲜食品新鲜度的管理官那张低头盯着放大镜的严肃表情……无论何者全是数年前还近在自己身边的景象。

  (要是我屈服于乌兰加的威胁,放弃假扮成梅莉露萝丝并逃走的话,会有什么结果?)

  人们的生活即景从缓缓前进的马车窗外流过。她注视着自己的手。

  现在她已经无法回去当个医学生。成为医生的道路,从她听到母亲卡露莲席思意外身亡的瞬间就已完全断绝。

  话虽如此,即便她是女人,要卖身过活也有困难。会喜欢洁儿这种干瘪身材的男人并不多,男人喜欢的是琪琪那种女性。外表跟体型就不用说了,而且她擅长倾听,话语中不带恶意,傻呼呼又可爱。无论她惹出什么麻烦,都会觉得「反正是琪琪嘛」而忍不住原谅她。能当上成功的烟花女子或演员的人,都拥有那种八面玲珑却不被讨厌的天赋。

  当然,她也不像赫丝那样天生拥有以女性来说超乎常规的能力。赫丝是特别的。毕竟无论从谁的眼里看来,她都不像女性。

  听说她成了那个举世名门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骑士。以她现在的年纪,恐怕还只是个准骑士,不过这并不是一介少女能够胜任的职责。她也拥有特别的才能。

  跟两位姊妹比起来,自己实在太过平凡又没用。洁儿只不过是比别人更会打坏主意一点而已。

  然而失去路希德这条生命线,连家人都失去之后,自己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她只能像跟格列凡一起旅行的时候那样,如风一般在尘土间漂泊吗?

  (格列凡……)

  洁儿愣愣地想着他。

  他是个身材颀长,宛如死神的男子。在他全白的白银发丝间,唯有耳朵上方留有一绺黑发。或许他原本是黑发。不过他很讨厌那一绺独具特征的头发。总是把头发塞进帽子。

  他有着白而混浊的左眼,以及如老鹰一般锐利的右眼。她对他的记忆就只有这么一点。

  (真是不可思议——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不再等待格列凡了……)

  被留在卡露莲席思身边之后,由于每天都过得太开心,她有好一段时间忘了格列凡。着迷于与第一次得到的家人、年纪相近的姊妹共度的生活,洁儿不再回顾自己至今都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无论是母亲轻快地凑到颊边的嘴唇,还是喜欢从背后扑上来的琪琪,或是老是碎碎念但很重视洁儿(主要是会从坏心眼的孩子手中保护她)的赫丝,她都马上就喜欢上了。

  最重要的是,母亲卡露莲席思是绝对的存在,就像太阳一样。每当听到她反复说着「你是妈妈的宝物」,洁儿就觉得一切脏污都会从身上脱落,变得干净无暇,让她满心陶醉。

  被帕帕拉奇抓到艾斯帕尔达王宫,过起地狱般的替身生活后,洁儿又开始等待格列凡了。

  他说过总有一天会来接她。既然如此,她希望他现在马上过来。

  她才不想去什么艾兹森,才不想成为那个高傲的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成为喜欢那个女人的男人的妻子。如果要落到这个下场,跟格列凡一起踏上流浪之旅还比较好。即便穿得破破烂烂、被视而不见也不要紧,跟他在一起还比较好——

  当时她曾迫切地这么想。

  (只要一直等,是不是总有一天格列凡会来接我呢?)

  她有种奇妙的感觉。假如现在他出现在面前,像以往一样对她说「该走了」并冷淡地转身背对她,她觉得自己会像小时候一样着了魔似地狂奔过去。

  (因为我很软弱。)

  她明白,自己没有别人的庇护就活‘个下去,是个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连自己都养不活的虚弱存在。这就是洁儿。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总是全力攀附住旁人,攀附住每一只伸到眼前、仅只抱着单纯善意的手。

  攀附住路希德。

  (路希德就算看到我的身体,也没有说他不需要这种东西……)

  她在无意识之间紧握住上臂。他在心意相通后便希望能跟她温存,即便对象是洁儿这种身材干瘪的女人也一样。

  (明明格列凡都说他不需要……)

  那个人在各种意义上来说,对她而言或许都是个特别的存在。

  没有其他人像他那样。

  永远不会有。

  忽然间,洁儿发现窗外的景色变了。马车不是在城内,而是在树林之间奔驰。

  「可可,现在是要去哪里?」

  「殿下,请不用担心。」

  洁儿的贴身侍女可可神色沉着地说。这么说来,因为今天难得要上街,洁儿本来想带莉莉卡一起去,但她好像突然肚子痛,就换成可可了。

  叩叩,能看见车夫座的那扇窗户响起声音。负贵驾车的男人在轻敲窗户。

  那位车夫脸上的锐利视线她很熟悉。

  「吉奇——!?」

  他是何时与车夫交换的?洁儿发肖内心感到讶异。同时之间,她全身的紧绷也随之放松。

  他这么早就从布罗麦奇亚回来,表示委托他的事情或许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马车缓缓踩过枯叶,在石板路上前进。

  不久马车车轮声渐息,停了下来。搭着可可的手,洁儿走下马车。

  冰冷的冬季空气钻进围着白狐毛的颈边。

  「这里是……?」

  「是哈克朗陛下的秘密书斋。」

  「陛下的!?」

  不管怎么看,比起书斋,这里更像历史悠久的名门贵族的宅第,这大概是哈克朗的秘密住处。

  宅邸入口有一位熟悉的男人在等待。是马凯翁•马克巴金。

  「劳驾了。」

  吐出白色的呼吸,马克对她微笑。

  洁儿回过头。马车的车夫座上已经没有吉奇的身影。

  (为什么吉奇会知道哈克朗王的秘密住处?难道哈克朗王认识吉奇……?)她有预感,一直存在于心上的疙瘩将会化解。仿佛要从寒意中逃离一般,洁儿快步走进宅邸。

  她被带往的房间,是一间舒适雅的会客室。

  这似乎原本就是这栋贵族宅邸的接待室,很有北国风格的大暖炉中烧着艳红的火光,天花板、四面墙壁跟地板上都铺着温暖的毛织品。

  洁儿轻轻踏进房间。一如她的猜想,地毯下方是木头。石制地板上方铺着木板。由于覆盖上一层木头可以保持室内湿度,对身体有益处,听说很多地方在冬天都会为了病人铺上木板。

  不愧是国王的秘密住处,这间房间十分豪华。

  「感觉如何?」

  声音响起。这是一道以男性来说颇为清澈、洒脱的声音。

  洁儿看向在房间中央吱呀摇动的摇椅。宛如陷在松软的乳色毛皮之中,有个男人坐在那里。种种布料从椅子上垂落,看得出哈克朗王是穿着居家服。

  「请来这边坐。」

  马克在哈克朗正面准备了椅子。一旁放着陶制火炉,银制水壶的壶口不停冒出蒸腾热气。明明没有要喝茶却烧着热水,是北方国家的习俗。不过这个习俗也仅出现在可以无所顾忌地焚烧柴薪的富裕国家。

  「在王宫的时候已经做过初次见面的致意了吧。」

  哈克朗依然坐在椅子上这么说道。洁儿点头。凡希坦斯王戴米思•哈克朗跟艾兹森王妃梅莉露萝丝已经在餐会中打过招呼。

  「温里哥法王猊下迟迟还没抵达,大家是不是都感到很无趣呢?」

  「不会,大家都在享受举世闻名的玻璃祭。」

  看不出他对洁儿的回答是否满意,哈克朗点了点头。

  (他就是凡希坦斯的哈克朗王……)

  洁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想:真是个气质特殊的男人。

  他有着好似生锈的铜一般的罕见发色与眼珠,是洁儿至今不曾见过的组合。他的肤色白皙,长相算是俊俏,但跟男子气概相去甚远,容貌颇为柔和。他的头发邋遢地留得像女人一样长,身穿松垮长袍,虽然有失庄重,但这个模样让洁儿联想到刚洗好澡的娼妇。

  听说在这个国家,身分高贵的人都会穿着未经染色的白色服装,不过现在是玻璃祭,期间每个人都会穿上白色衣服,现在洁儿也穿着为此紧急赶制出的白色礼服。但是从如此散漫的哈克朗身上,可以窥见比起因为庆典而做此打扮,更有可能的是他平时就是这副模样。

  (这样啊,我还在想他很像什么……)

  洁儿差点笑出来。哈克朗间:

  「怎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陛下很像一个东西。」

  「像一个东西?」

  「像水母。」

  哈克朗随即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但是他的沉默被好友的爆笑声打破了。

  只见原本站在哈克朗背后的马克一副肚子都要裂开似地捧腹大笑着。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肚、肚子好痛……嘻——嘻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马克,『水母』是什么?」

  「很像,确实很像啊,王妃殿下。嘻——嘻嘻嘻!」

  看来在内陆长大的哈克朗没听过水母。对喔,那是海洋生物,若非在海边长大不会知道。

  「人家在说你没骨头啊。」

  「骨头?」

  「水母没有骨头,会在海中东飘飘、西飘飘的,宛如飘浮似地游来游去。」

  「哦……」

  他的眼中亮起感兴趣的光芒。

  「好想要。」

  「喂,哈克朗。」

  「听你这样说,我无论如何都想养几只。王妃殿下,你的国家有这种叫做水母的鱼吗?,」

  「不,这不是鱼……而且我想艾兹森应该没有。」

  「那哪里才有?」

  「水母是海洋生物,我想莅临铃玻璃王宫的霍克兰德跟爱德里亚的大使应该知道。」

  不过能不能把水母活着送到凡希坦斯就无法保证了。

  洁儿内心感到诧异。她想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认真说出想要水母这种话。

  (跟传闻中一样,真是个奇怪的国王。不过他奇怪的方向跟那个奥兹马尼亚的锡特国王似乎完全相反。)

  与博爱精神太过强烈,对情人的性别与年龄没有限制的锡塔哈特不同,这位哈克朗王不爱人类。

  他爱的尽是非人的生物。听说在那座王宫的一角,银色的豹、两边翅膀分别是白色跟黑色的鸽子、成日诉说爱意的鹦鹉、圆点花纹的蛇,所有非人生物们都被尊称为「大人」,受到珍重对待。

  「水母的确是奇妙的生物,在水里游泳时就像飞翔一样。将它放进水槽里观赏也是一大乐趣。」

  「这样啊。」

  「不过要是轻视它那柔软的模样而试图碰触,可是会中毒的。」

  哈克朗的目光稍微出现了焦点。

  「所以不能随意碰触,否则会被螫伤。」

  「……原来如此。由于被带到这径,王妃殿下对我怀有戒心吗?」

  洁儿不置可否,微微侧过头。实际上,洁儿不明白哈克朗特地把自己带到这种地方的理由。

  有好半晌哈克朗都闭着眼睛,身体靠在椅背上。大概是在深呼吸吧,他的肺部大幅地上下起伏。

  不久,他开口道:

  「这里是王宫的别馆,是在我还年幼的时候,有人为当时的国王从贵族手中买下的。」

  「嗯。」

  「王妃为了病弱的国王而想离开王宫。当时的国王有遭到毒杀的危险,因此王妃买下这栋小小的宅邸,不容任何人靠近国王身边……连亲人也一样。」

  「毒……」

  他说得露骨,不过她也知道这是很常见的事。王家的历史总是伴随着下毒暗杀与谋杀。

  「那位王妃叫做雅列•赫泽恩,是我哥哥的妻子,也是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性。此外,她也是你们姊妹的——母亲。」

  (什么!?)

  洁儿连要回答都忘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哈克朗的脸。她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从理解到相信又花了一段时间。

  雅列•赫泽恩,知名银矿出产国的赫泽恩侯爵国的侯爵之女,而且也是眼前这位哈克朗妻子的女性,竟然是卡露莲妈妈……!?

  从听到乌兰加说「琪琪跟赫丝是王族,但你不是卡露莲席思的女儿」的时候,她早有预感。

  正因为如此,洁儿才会用「我对母亲的回忆」试探哈克朗。

  但是没想到这是真的……

  在愕然的洁儿面前,马克搬来一个大东西。是画,而且是衣着正式的一对男女的肖像。画中人还是少年少女,相当年轻。

  (天啊,跟琪琪一模一样……)

  「这是陛下的哥哥法里安大人与雅列大人即位时的画像。」

  那位少年虽说是哥哥,但跟哈克朗不太像。他有一张偏椭圆的长脸,笔直的黒发,以及铜绿色的眼眸。让人联想到血统优良名驹的坚定容貌与温柔眼神,令人印象深刻。

  但是洁儿注意的是那位少女。那位女性靠在少年身边,穿着仿佛连肤色都会融入其中的纯白礼服。虽然眼角还残有些许稚气,但她的脸颊与唇瓣都抹上胭脂,头发也盘了起来。

  那个容貌跟洁儿的姊姊琪琪一模一样,让她几乎要以为那是穿上正式服装的姊姊。

  洁儿直觉到这是妈妈。这不是琪琪,毫无疑问是母亲卡露莲席思少女时期的肖像。

  「我听说她自称为卡露莲席思,曾是安迪鲁的花冠女王。」

  「是的……」

  洁儿脸上依然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的母亲确实是娼妇。我、琪琪跟赫丝都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见到妈妈。妈妈说她不希望我们当娼妇,所以把我们寄养在亲戚家。」

  「不可能是亲戚。雅列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嫁到凡希坦斯,没有其他可依靠的人——也不对。」

  说到一半,哈克朗突然打住。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此时提起还嫌太早,他改变了话题。

  「看来我的妻子确实就是你的母亲。既然你们是雅列……不对,卡露莲席思跟哥哥生下的女儿,你们算起来就是我的侄女。」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先说了这句开场白。

  「命运的丝线以雅列为中心纠缠成一团,掩盖了真相。

  洁儿,我对所有事实一无所知。倒不如说,我知道的只有非常零碎的一小部分。不过我希望藉由说出这段零碎的记忆,可以扫除你们姊妹内心的阴霾。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会因此得救。」

  暖炉里被添入柴薪,燃起新的火。马克推来摆着茶具的豪华银制推车,用熟练的动作将壶中的琥珀色液体注入银茶杯。

  这是用蜂蜜、生姜、几种香草加上牛奶煮出的金茶。这种茶相当昂贵,在贵族之间被当成药汤饮用。

  「很遗憾,我认识的只有身为雅列•赫泽恩的她,不过你对卡露莲席思很熟悉。」

  「……妈妈是很棒的人。她几乎不曾提起自己的事,不过我忘记在什么时候听娼馆老板娘说过,她成为娼妇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

  妈妈的客人说,拥有优秀的诗作与音乐才能的妈妈肯定是贵族千金。

  她常常亲吻我们。她会先在眼睛下方、额头、最后是脸颊上亲吻后,要我们三个人数『一、二、三』然后一起从两侧亲她。她做那么累人的工作不可能不觉得辛苦,但她总是笑着央求我们亲她,开玩笑说『这样妈妈的疲劳也会飞到九霄云外』……她是个像小孩子一样的人……」

  如同忍耐不住而滴滴答答滚下来的眼泪,话语一点一滴从口中流泻而出。

  「请告诉我,妈妈当时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那我就告诉你吧。」

  哈克朗开缺乏表情,宛如从香炉中冒出的白烟一样无可捉摸的这个男人,唯独在此刻用强而有力的声音说:

  「这是在这个国家还不知何谓富饶的时候,就在短短十年前——我大嫂雅列的最后恋情的故事。」

  如同哈克朗所说,那是母亲卡露莲席思与她称之为最后恋情的丈夫法里安相识,到她失去丈夫,带着两个女儿告别这个国家为止的故事。

  全部说完后,哈克朗一口喝光溶入蜂蜜的水,发出深深叹息。

  洁儿感觉到这段话里应该没有任何谎言。即便如此,这整件事听起来不知为何好像与他无关似的,因为他的表情在叙述途中没有丝毫变化。

  就算说到他因为政治考量不得不与卡露莲妈妈成为夫妻、对哥哥见死不救一事,哈克朗的声音依旧淡然而没有动摇。他像这个国家所生产的那些靠发条运作的机械一样,仅是将罗列出的事实告诉洁儿。

  洁儿心想,或许他的心灵已经不会仅只因为说出过去就痊愈。即使他在洁儿眼前啜飮暖呼呼的茶,洁儿也不认为他的身体跟自己拥有同样的温度。哈克朗的内心深处是不是有个宛如水井的深渊,谁也无法看到底部呢?

  这个雪与机械的国王不爱人类,只有将不通人语的野兽留在身边才能放松心情。

  (琪琪喜欢这个人吗……)

  据说成了哈克朗宠妾,个性开朗又热情的姊姊掠过她的脑海。

  (她只是因为被买下做为宠妾,才会待在这个人身边吗?哈克朗也是,只是因为同情以不幸的形式离开这里的侄女,才会把琪琪留在身边吗,还是说……)

  她忍不住想,要是当中有一点爱情的成分就好了。因为容易钻牛角尖的洁儿,从前就时常被琪琪那股傻呼呼的明朗气息给拯救。

  将饮尽的银茶杯递给马克后,哈克朗说:

  「我所知道的事只到她消失了身影,再也遍寻不着为止。即便我用尽方法,也还是找不到她跟那两位侄女。」

  「在那之后,你一直在寻找我妈妈吗?」

  「不。」

  「为什么?」

  「——洁儿,你知道派搏特吧。」

  突然被问到吉奇的事,洁儿感到不知所措。这么说来,她会在外出期间被带到这里也是吉奇所为。

  「国王陛下知道吉奇•巴隆这个人吗?」

  「我以前雇用过他。那时候对我来说,只要是接近黑暗的存在,不管是谁都好,我想知道异教徒的村落在哪里。因为帮助卡露莲席思逃亡的不是别人,就是异教徒。」

  (异教徒……)

  这件事并非无法想象。就算知识教养再丰富,不谙世事的贵族千金也不可能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逃亡,照理说肯定有人提供协助。

  「她消失之后,我向从好一段时间前就请假返家没有回宫的几个侍女盘问出一件事,那就是雅列王妃太过担忧丈夫迟迟没有痊愈的疾病,因而私下接触异教徒,借用他们的知识。」

  「也就是说,我母亲……是异教徒吗?」

  「对。」

  洁儿无声地吞了吞口水。假如此话当真,这件事未免太骇人听闻。但是事实上,卡露莲席思确实没有说出洁儿她们的生日,也没有让她们到教会接受洗礼。

  「要雇用那位傀儡王吉奇•巴隆并不容易。即便堆起像山一样高的钱财,我还是花了一年才见到他。透过马克认识的人,庞大的金钱在好几个人之间流动,当送到他手中的时候……嗯,大概只剩原本的十分之一了吧。

  我从他口中得知『墓园』这个特殊的异教徒集团。我认为雅列或许是被藏匿在墓园。」「『墓园』……」

  洁儿反刍着这段话。

  ——那是与洁儿本身也有深厚渊源的神秘异教徒集团。

  据说他们信仰的是现在几乎已经不为人所知、从月时代流传至今的邪神,并以失落的古神之名为孩子命名。

  但是哈克朗没有从吉奇口中得到更详尽的消息。

  根据吉奇的说法,派搏特完全是由流浪佣兵组成的盗贼集团,跟「墓园」完全不同。

  「『墓园』是仅只在我们这些靠近权力的人之间流传的秘密集团。他们绝对不会出现在众人眼前,也不可能过普通人的生活。」

  洁儿点头。

  派搏特这种表面上是盗贼集团,实际上被训练成密探的人很多。他们在古代被用「耳」、「眼」、「脚」等暗语称呼,也会随行至战场,从阴谋的魔掌中救回许多掌权者。

  但是「墓园」跟这种间谍集团不同。

  他们跟单纯的异教徒村落之所以有一线之隔,在于他们会收养乌兰加这种一般遭到忌讳的双胞胎之一,实施特别的教育后,利用那个一模一样的长相策画阴谋。

  「『墓园』现在恐怕将墓园培养出的小孩……『亡灵』送进了大陆上的每一个角落。而像我这种人没有机会看到他们的身影,也没有机会跟他们接触。不对,或许天天都会接触到,但我永远都不会发现。」

  「是呀。」

  「墓园」培养出的拥有古神之名的双胞胎之一现在确实遍布于全世界,像乌兰加一样跟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交换,一脸若无其事地融入那个家,继承家主之位,得到财富与荣誉。

  那个家会被理应在好几年前就处理掉的禁忌之子篡夺。真是讽剌。

  「知道墓园的人不多,就只有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卡露莲席思失踪的时候,在国内比国王更有力的元老院大发雷霆,想把她找出来。因为她也拥有赫泽恩的继承权,绝不能轻易任她逃亡。

  被逼急的元老院采取了危险的手段——他们委托法米玛司骑士团缉拿卡露莲席思。」

  「法米玛司骑士团!?」

  她从出乎意料的人口中听到出乎意料的名字。洁儿问:

  「为什么是找法米玛司?」

  「异教徒村落很适合卡露莲席思躲藏。她就是被藏匿在那里……这就是元老院的想法。

  为了不让凡希坦斯的丑事外流,元老院也打算将她们埋葬在黑暗中。

  那位法米玛司骑士团的骑士很快就来到琉璃玻璃都市。他还很年轻,看起来跟我几乎没差几岁,不过听说那位帝迪耶枢机长派出的是神兵之中本领最为高强的人。由于情况特殊,他还乔装掩饰身分,避免让人看出他是僧兵。」

  洁儿默默等待哈克朗说下去的同时,也预测到了大致内容。

  「我拜托那位骑士,假如在异教徒村落发现雅列跟她的孩子,请他千万要放过她们。」

  洁儿发出了叹息。

  那位骑士恐怕在村落中找到了卡露莲席思,按照哈克朗的希望放她们逃走了。被形容为冷酷无比的斩骑士究为什么会放过她的母亲——是基于政治理由,还是出于同情,或是遵从哈克朗的命令,一切都不得而知。

  但是妈妈跟琪琪在快要被当成异教徒遭到狩猎的时候,确实——是被马修斯救了一命。

  「那位骑士是不是有得到陛下的奖赏呢?」

  「奖赏?」

  「就是一个金怀表。」

  原本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的哈克朗不禁哑口无言。

  「你认识迪纳雷斯吗?」

  「我认识一个名叫马修斯的前僧侣,他是我们夫妻最亲近的朋友。他非常重视一个凡希坦斯制的金怀表——现在行踪不明。」

  哈克朗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样啊。

  「陛下知道马修斯的去向吗?」

  「不,我不是迪纳雷斯的朋友,只是欠他人情。我交给他那个怀表,告诉他我随时都会做好偿还这份人情的准备。要是他拿着那个怀表出现在我面前,就算他说想脱离教会,我都会尽全力保护他。」

  而马修斯竟然在离开前把那个怀表留在路希德身边。

  即便那是维系自己生命的重要物品也一样。

  (马修斯,你是笨蛋!)

  差点忍不住叫出声的洁儿紧咬下唇。既然手持这样的王牌,在遭到弟子袭击而不得不失踪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为自己打出来?

  洁儿明白,马修斯知道艾兹森总有一天必须借用凡希坦斯的力量。当路希德被逼到绝境,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的时候,就打出这张王牌吧——这就是马修斯的用意。

  那么,现在不就是那一刻了吗?洁儿抬起头。

  「陛下,现在那个金怀表在我丈夫路希德手中。」

  「……哦。」

  「所以能不能请陛下助我丈夫跟艾兹森一臂之力呢?」

  「你希望我怎么做?」

  「请绝对不要跟奥兹马尼亚结盟,而是与我国缔结盟约。我代替丈夫向陛下提出这个请求。」

  哈克朗朝马克瞥了一眼。那是在确认洁儿所言是否为真的视线。

  「如果你的丈夫拿着金怀表向我提出要求,那我就答应。」

  「不——请陛下现在马上答应!」

  那样是来不及的。假如路希德收服了帕尔梅尼亚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夺取王位展开行动的话,奥兹马尼亚必定会露出獠牙。为了避免这个情况,艾兹森绝对不能缺少与凡希坦斯的同盟。

  面对洁儿的强硬要求•哈克朗仍不为所动。

  「我的确听说过你们的心腹最近消失了踪影,也听说过他过去似乎是僧兵。但是,无法保证他就是迪纳雷斯。」

  他的意思是,没有金怀表当作证据,他无法轻易做出国与国之间的约定。

  洁儿坚定地心想:不能退缩。无论如何都必须借得凡希坦斯的力量,否则已经前往帕尔梅尼亚的路希德在立场上会有危险。

  芭比桑黛王冠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被捧到眼前。他们必须趁那个王冠改变心意前——比方说,在帕尔梅尼亚国内出现比路希德更有资格的下任国王人选之前,迅速展开行动。

  「……那么,我就提供一个陛下可能会想要的情报吧。」

  洁儿说。

  「我想要的……?」

  「陛下应该很想知道巢中的哪一颗蛋是布谷鸟的卵,不是吗?」

  对哈克朗专注看着自己的视线感到满足,她继续说:

  「我们三姊妹之中,谁跟谁是陛下的侄女,谁又是冒牌货,而那个冒牌货的真面目又是什么?

  为什么卡露莲席思会把她当成白己的女儿养大呢?」

  「我的确想知道。」

  他对语出惊人的洁儿露出了微笑。这是洁儿今天走进这间房间后,看到哈克朗露出最像人类的松懈神情。

  (插图161)

  「——梅莉露萝丝,不对,洁菈萝娣,那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是谁取的。我们姊妹三人都没有守护圣人,也没有生日。」

  「没有这回事。」

  他摇头。

  「你们的出生纪录还留在这个琉璃玻璃都市的大圣堂。就我所知,两位侄女之中的长公主洁莉卡是二月二十八日生,爱莲娜公主是十月四日生。卡露莲席思说你们没有守护圣人,大概是担心生日会暴露出身分。」

  洁儿点头。假如有这个理由,卡露莲妈妈坚持不肯说出她们的生日跟洗礼日也是可以理解的。

  丈夫遭到杀害,被迫嫁给小叔的母亲不愿女儿走上同样的悲惨道路,因而放弃雅列•赫泽恩的身分,借助异教徒的支援带着两个孩子逃离这个国家。

  (两个女儿。)

  没错,哈克朗从头到尾说的都是雨个人,但卡露莲席思养育的是三个人,琪琪、自己以及荷莉赫丝。

  『我告诉你一件好事。你呀,不是卡露莲席思的女儿。』

  乌兰加在离去之际留下的这句话,再度锐利地刺进洁儿心中。

  (只有我不同……琪琪跟赫丝无疑是凡希坦斯的公主,但我果然……依然身分不明……)

  「那么,我现在就叫你洁儿吧。你能告诉我什么事?」

  「墓园的事。」

  马克在国王背后露出厉色。

  「在布谷鸟的巢中,假冒的那颗蛋就是我,哈克朗王。」

  「什么?」

  「琪琪毫无疑问是我妈妈的女儿,刚出生就离开这个国家的小公主应该是赫丝。我不是妈妈的女儿。」

  远处响起铃声。

  代替报时的钟声,在这个琉璃玻璃都市响起的是铃声。

  叮铃铃当当。

  叮铃铃。

  那是在报时的同时,由时间告知真相将逐渐掲晓的信号。

  「懂事以前我就一直在旅行,跟一个叫格列凡的男人一起。

  那个男人到处落脚。禁用语言的村子、禁用火的村子、没有教会的村子,这些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唯有一次我在一个地方停留了很久,大约有一年的时间。」

  洁儿脑中的时针开始缓缓逆向旋转——

  (对了……为什么至今我都没注意到呢?)

  在那段追逐着格列凡的背影,一心只顾着东奔西走的年幼日子里,他们走过的村子当中有许多明显与一般村落性质不同的地点。

  (那就是墓园。)

  一个契机唤醒另一段记忆,往事逐渐鲜明地复苏。就好像一阵风吹进迷雾重重的森林,让视野豁然开朗一般。

  啊,原来如此,那里就是现在造成问题的墓园,是养育了一度遭到世界拒绝的乌兰加等人,为了让他们再一次诞生于此世而出现的——世界的子宫。

  「那是一个没有入口的山谷,是只有老人跟小孩的奇特聚落。我在那里成天受到被称为『没用的人』的老人家教导,看书度日,而那些孩子全都没有正规的名字。

  ——不过他们都是用一个奇妙的名字称呼我。」

  「奇妙?」

  「精灵之子(奈格利许)。」

  洁儿深深吸进一口气。

  「他们说,我不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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