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这是最后的恋情之卷 第四章

  「好久不见,路希德国王陛下。」

  一听到这道怀念的声音,路希德就感觉到放在胸口内侧的金怀表好像又再度运转了起来。

  (马修斯,你果然还活着!)

  这道声音与马修斯相同。

  这是在圣•安琪莉王宫的时候,路希德一天之中最常听到的声音。从早上毫不留情地将自己从睡梦中叫醒开始,自会议到谒见安排,甚至到厕所外头都一直跟在身边的那个声音——完全如出一辙。尽管平时满不在乎,却会在听者的身体内侧回响。所以即便在他的身影消失后,余音不知为何仍残留在听者耳中。

  他不知道在梦中听到这道声咅多少次了。「您要睡到什么时候,这个贪睡鬼!」就连过去每天听得厌烦的声音,他现在都深切期盼能再次听闻。

  背后有好几个人离开的气息,原来是贺金格等人都退了出去。房间中只剩下路希德跟马修斯两人。

  贺金格大概早已得到一些情报,知道马修斯跟路希德有私人交情,所以才把这里留给他们,以便谈出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

  「马修斯!」

  路希德本想跑过去,又停下脚步。

  坐在眼前的椅子上,看到自己便站起身的男子确实是马修斯,不会有错。

  但是他起身时衣物摩擦的声响让路希德瞪大眼睛。那袭深绿色法衣,有如装饰一般遍布着细小祝祷词、缝有刺绣的圣职者披肩,以及星星与圆环图样的安卡里恩星教印章。透过穗子的颜色,可以得知他身居普通僧侣不能抬头看他的高贵地位。

  (这是谁?)

  他不是马修斯。他不是路希德熟悉的艾兹森书记官与侍从长,马修斯•索亚森男爵。这绝对不是曾与路希德一起生活,怀抱相同野心的朋友的身影。

  他现在是僧侣。记得贺金格刚才说他是莫里亚市祭司,帝迪耶枢机长的个人秘书,迪纳雷斯一等典官。

  (帝迪耶……常听到这个名字。听说他是星教会中最有权势的人,来自代代法王辈出的教会名门,华丽的卡裴兰家。)

  星教会的圣职者不被允许娶妻生子,但也有钻漏洞的办法。也就是说,若是像马修斯这种隶属于法米玛司骑士团的僧兵就被允许与女性同床,因此有小孩也不奇怪。虽然无法正式承认为自己的孩子,怛并不会形成丑闻。

  据说是雅薇赛娜亲生父亲的前枢机罗凯那巴德,之所以还能在教会内顽强保有势力,也是因为有这种钻漏洞的借口吧。

  卡裴兰家就是用这种方式代代留下血脉并传承下去,在教会界享有盛名。

  马修斯说过,以前他曾进入那位帝迪耶为自己的孩子成立的私塾。现在他又成了帝迪耶的部下,看来马修斯回到他身边了吗?

  (帝迪耶是马修斯的抚养人,是收养了他这个孤儿并养育成人的恩人……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

  「好久不见,路希德殿下。」

  然而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后,路希德几乎要发出叹息。一切都没变。即便穿着这身庄重而远离尘世的打扮,本人依然是他熟悉的马修斯不是吗?

  「你、还活着啊。」

  「托您的福。」

  他依旧沉稳。与差点禁不住激动得满脸发热的路希德不同,他脸上连一个笑容也没有。

  「看你的打扮,你回到帝迪耶身边了吗?」

  「是的。」

  「真亏你还能复职啊。我记得你不是杀掉所有部下了吗?」

  他的语气中不禁掺杂了无心的讽刺之意,因为他不甘心。

  (你丢下了我——结果却回到帝迪耶身边吗,马修斯。你明明发誓要跟我一起推翻帕尔梅尼亚!)

  路希德的讽剌在马修斯心中似乎连一道擦伤都没有留下。他一脸若无其事地说:

  「因为那一次下令袭击异教徒村落的不是帝迪耶阁下啊,陛下。」

  「什么?」

  「那个村子正确来说不是异教徒的村落。的确也有很多像我妻子那样的异教徒住在那里,但有一半以上是罪犯,或是付不出税金而逃进山中的流民。」

  「流民……」

  有很多人因为付不出税金而卖掉田产,成为佃农后又因为健康因素或上了年纪以至于无法继续生活,沦落为流民。有些人会在大都市乞讨,有些人会变成盗贼村的奴隶,也有人在谁都不会踏足的深山中,过着连火也不生、偷偷摸摸的生活。让马修斯失去妻女的那个村子就是这种地方。

  「下令袭击那个村子的,是索尔塔克。」

  「你说什么?」

  路希德摇摇头。

  「索尔塔克是异教徒。为什么要袭击异教徒同胞居住的村落?而且狩猎异教徒是教会的工作,跟国王根本无关吧。」

  「一方面大概是为了杀鸡儆猴。对帕尔梅尼亚来说,放弃土地的佃农是个大问题,不能放着那些无论摧毁多少次都会陆续出现的流民村不管……此外,索尔塔克还有另一个用意。」

  「用意?」

  「那时候索尔塔克就被怀疑是异教徒,怀疑他的人是司鲁•罗凯那巴德枢机。」

  (罗凯那巴德!)

  路希德板起脸。目前为止,这个男人的名字已经出现过无数次,让他感受到某种强烈的命运牵扯。

  「差点被他送进异端审问会的索尔塔克连忙大力推动异端狩猎。狩猎是与法米玛司骑士团联手进行,许多流民村都被烧毁。对索尔塔克来说,他可以勉强坚称这是流民问题对策,但是就结果而言,他失去了帕尔梅尼亚国内亲异教徒势力的支持。」

  「有亲异教徒的势力吗?」

  「有的。艾兹森并未严格管制国内的传教活动,所以您大概不清楚,不过帕尔梅尼亚长期跟伊瑟洛这种信仰异教的东方国家有联系,因此在与伊瑟洛之间手握有力外交管道的贵族中,有些人当然会私下信仰谢里苏。」

  「可是如巣重用这样的人,教会不可能没有意见吧。」

  「没有错。但是一国国王不能只做出合教会心意的人事安排,宗教、信仰终究只是政治手段。」

  路希德点头。过去他有好几次受马修斯教导过这方面的道理。

  对艾兹森来说,这样的问题之所以没有浮上台面,是因为有比这更严重的——北方草原部落与南方贵族对立的问题。一如路希德时常要留意不偏心两者间的任何一方,帕尔梅尼亚面对的就是异教徒问题。

  「那么,你跟我说想要推翻帕尔梅尼亚是因为……」

  「我没说过想推翻帕尔梅尼亚。我渴望的从头到尾都是索尔塔克个人的毁灭,而且是彻底的毁灭。」

  「马修斯……」

  「他不能继续坐在帕尔梅尼亚的王位上,从各种层面来说都是如此。」

  「!?」

  他寒毛直竖。马修斯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沉,宛如刨削着永冻土的暴风雪。

  「——在那之后……离开您身边后,我跟尤基姆一起回到星山。他并不是来杀我,而是受帝迪耶之命要将我带回去。我得到帝迪耶的原谅,被降格四阶后恢复僧侣之身。一阶是因为逃亡之罪,一阶是因为斩杀圣职者之罪,一阶是因为与异教徒女子私通之罪,最后则是因为放弃古冈托拉斯之罪。」

  「为什么?」

  路希德握紧拳头。

  「为什么你要回到帝迪耶身边?你不是要跟我一起推翻帕尔梅尼亚吗!」

  「要是继续待在您身边,对法王巡幸会造成阻碍。尤基姆出现后,我知道我没办法继续隐瞒自己的过去了。我该身退的时候到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了结一切才会离开吗?」

  「您说得没错。」

  那你为什么连一封信也不捎来?路希德很想如此大吼。你竟然留下那么珍而重之的怀表,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我身边。

  「——现在的我虽是帝迪耶手中的棋子,但还是派得上用场。我会提供您最后的协助。」

  无视路希德的怒气,马修斯这么说。

  「我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助您一臂之力,路希德国王陛下。」

  「马修斯……?」

  「您为了得到帕尔梅尼亚的王冠,来到西克索斯;而我们星教会一直在寻找可以拱上王位的人——我们应该可以合作。

  当帝迪耶说教会希望让您当上帕尔梅尼亚国王,问我愿不愿意为此再度回到他旗下工作的时候,一直笼罩在我心中如雾霭般的事物消失了。

  持续憎恨杀掉艾黛拉跟蜜莉卡的法米玛司骑士团跟索尔塔克很轻松,要我找出另一个生存意义反而痛苦许多。但是一直被囚禁在过去之中,被复仇蒙蔽了双眼,不停反抗教会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从妻子身上学到,无论是治愈人还是原谅人的都是时刻,让人活下去的也是时刻。」

  「时刻……」

  在胸门深处,马修斯的金怀表刻画着时间的轨迹。感受着这股微弱的振动,路希德低声呢喃。

  「让我活到现在的,便是时刻。既然如此,我想试着遵照时刻之流的指示行动。我已经做好这样的觉悟。

  而您来到了这里,路希德陛下。」

  马修斯当场缓缓跪下。以他拥有的圣职者地位,照理说没必要对区区一个大公国国王行这种跪拜之礼。

  然而他却刻意这么做。

  露出后脑勺,用一只手按住头发暴露出颈项,是斩首时的动作。而在做出赌上性命的请求时,人就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请您握住我们的手。只要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跟星教会这两方势力,您将所向披靡。」

  「马修斯。」

  (插图173)

  路希德抓住马修斯的肩膀,用力将他扳向自己。他的眸子就近在眼前。

  「是。」

  「是哪一种?」

  他的语气并不强烈。但是为了不让马修斯的回答有任何隐瞒,路希德跟他四目相交后一次也没有眨眼。

  「告诉我是哪一种。」

  「陛下……」

  「是因为教会想打倒索尔塔克,你当初才会接近我吗?还是因为知道你跟我很亲近,现在帝迪耶才会提议要你回到他身边?」

  「…………」

  他俯身凝视马修斯,那对眼阵中有着澄净的色彩。无论是谎言,还是虚假,或是过去不断杀戮上千个只因与星教会信仰不同就被定罪的人们,就连妇孺也不放过的那份冷酷,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马修斯的眼瞳中只有怀念之情。路希德感觉到的只有他再也不想离开这里的心情。

  他看得出的就只有这些。但是——

  (这样就够了。)

  「还是算了。」

  他轻拍马修斯的肩膀,要他站起来。

  「其实无论是哪一种都无妨。」

  「陛下,我……」

  「没关系的,马修斯。是我问了蠢问题。就算你是受到教会命令才接近我,在长达六年的期间扮演我的忠臣,对我来说这样也不要紧。无论真相是什么,比起从来不曾与你相遇,这样都好太多了。所以,你可以不用说了。」

  「路希德陛下。」

  「你离开前留下了那个怀表。」

  路希德将手贴到胸口。在怦怦、怦怦的心跳声之外,还有一道不同的些微振动声。

  是马修斯那个金怀表的发条。在他离去之后,仍然持续刻划出同样的时刻轨迹。

  「你将心脏给了我,所以你的『时刻』往后也会一直属于我,我有说错吗?」

  如同洁儿的过去有自己不认识的人留下的影子,马修斯会跟随他也有马修斯自己的理由。但是就算是这样,路希德也不想在重要的事情中失去理智。无论有什么理由,马修斯无疑是会为路希德赌上自身性命的存在。路希德不可能忘记他曾随着没有任何一个同伴的自己独自来到艾兹森,不可能忘记为了让他当上艾兹森国王,马修斯与他一起在战场上奔驰的日子——

  重要的是现在,不是过去。无论爱得多深,他都不可能得到洁儿的过去,所以他爱着现在的洁儿。

  对马修斯也是一样。

  「我很感谢原谅你的帝迪耶。」

  马修斯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肯定是因为路希德说出了他想都没想到的话吧。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只要你还活着就好。我呢……一直在想,要是能再见你一面该有多好,就算是很久很久以后也无所谓。」

  「陛下……」

  「我已经告诉洁儿我爱她了。」

  路希德说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一句话。

  「不知为何,说出口后我觉得轻松多了。虽然比说出口之前难受许多,但喜悦也增加了。明明就只是向对方说出一句话而已。

  最大的改变,是我开始能够相信他人。我跟她做了约定。传达出我的想法并感受到她的心意后,我变得能够相信他人,就算动摇也能回归本心。

  虽然现在我们相隔两地,但洁儿肯定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她为了让我专注于星格里欧骑士团,一手包办对付奥兹马尼亚的工作。她说,她不用一兵一卒就能击溃奥兹马尼亚父子的阴谋。我想她一定做得到,所以我不必担心背后受敌。」

  话语不停满溢而出,无法止歇。啊,这真是太舒畅了,路希德这么想。有个对象可以让他不必欲言又止,也没有非得忍耐不可的义务、使命跟责任在身,能够如实传达内心想法真是太好了。

  「我相信了别人,所以我也能相信你。我拥有你的心。

  马修斯,能像现在这样与你重逢,我愿意对任何一位神明献上感激之意。」

  当他说完后,一直注视着他的马修斯,眼眸中宛如掀起浪潮般产生了动摇。

  马修斯别开视线,好像很难为情。接着,他吸一口气准备说些什么,但没有化为言语便就此呼出来。

  (…………马修斯?)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马修斯这种表情。路希德不知所措。

  「我……是一度舍弃信仰的人,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的心回归到了神的身边。对于没有意义的教义,以及伊力卡在这个俗世中拥有的绝对权力,我都怀抱着疑问。我之所以回到帝迪耶身边,是因为知道自己对您还有用处。

  ……但是——」

  「但是什么?」

  「如您所说,我现在想感谢所有神明。神从我身边夺走妻女,现在又将时刻赐予我——想珍重祂们所做的一切。」

  马修斯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对着路希德垂下头。

  「来,请用您的手将星格里欧骑士团纳为己物,如此一来,人们自然就会聚集到光芒所在之处。」

  路希德用拇指朝自己一比,稍微挺起胸膛。

  「你真的愿意跟随我吗?」

  「如果您希望的话,跟到厕所也在所不惜。」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路希德呛了一下。接着,他马上展颜露出笑容。对了,就是这个。这就是我一直感到有所不足的事物。

  「那么,我们走吧!」

  他快步走出房间。据守在房间外的士兵说,贺金格他们回到练兵场了。路希德带着马修斯赶往练兵场。

  身体好轻盈,心好像飘在空中一样。

  「回到艾兹森后,我也想告诉黎戴斯这段话。」

  路希德对着背后的人这么说。

  「他从未反叛我。在我跟父王对抗的内乱之中,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待在母亲身边罢了。是我单方面躲避、憎恨他,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拥有我没有的事物。

  但是你离开后,我为了法王巡幸而将他放出地牢,跟他有了睽违数年的正面交谈。他说,他很羡慕我,羡慕那个照理说爱着梅莉露萝丝,却只顾着注视洁儿,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我,也羡慕那个因为你的离去而方寸大乱的我。他说,他没有那种失去后会慌乱至此的事物。」

  应声的声音响起。不必回头,他也知道马修斯待在距离他几步之处。

  这让他是如此的喜悦。

  「所以我就想,黎戴斯是不是远比我更寂寞呢?」

  「嗯……」

  「将那家伙视为危险的人的确很多。就算他立下终生誓言放弃继承权,还是有许多得到权力的方法。

  但是真奇怪,我有时候会觉得那家伙看起来非常无欲无求。感觉他好像看着太过遥远的地方,导致现在根本不渴望让自己羽翼更丰厚的权力。」

  「也就是说,您认为他并未包藏祸心。」

  「应该——没有吧。」

  他们走到堡垒外,感觉天空一下子变得很辽阔。

  「哎,假如那家伙真的起兵造反,到时候就会证明我看人的眼光还有待磨练吧。这次我会跟他打一场鲜血淋漓的兄弟战争。」

  他伸拳打了一下掌心,开始有了来到这个西克索斯的实感。

  贺金格曾提到「看不见的巨大浪潮」。有人称之命运,也有人觉得是种必然。

  路希德认为那是时刻,也就是当下。管它是命运还是宿命,对他来说「当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要做的就只有将想要的东西拿到手。)

  他在马修斯的伴随之下赶到练兵场时,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从装扮看来,似乎所有现在驻扎于此的三百名星格里欧骑士团骑士皆聚集在这里。所有人都象是马上要出征一样配戴着胸甲,手中拿着枪或剑。

  「贺金格!」

  路希德呼唤团长。一个顶着发亮光头的人从年轻人的集团之中钻了出来。

  「哦,诡计已经商量完了吗?」

  他脸上带着笑容。骑士团方面大概早已决定好接下来的行动了吧。

  以他们的角度来说,不可能就这样一直贯彻中立的立场。若不加入国王或反国王派的其中一方,只会导致在内乱结束后立场变得难堪。尤其现在不必顾及东边防线,贺金格应该也很烦恼举兵时该推派谁为领导者吧。

  「接下来要麻烦迪纳雷斯大人担任使者,替我们跟帝迪耶大人的会面牵线。这次应该会由我跟拉薛霍普、陛下以及帝迪耶大人这三方结盟举兵。」

  「我已派遣使者,向上司报告得到了贺金格大人同意之事。这场三方会谈求之不得。」

  在马修斯冷静圣职者的表情上方,叠上一层强大政治家的表情。

  「请问帝迪耶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在奥特雷普。」

  「哦,那么先在基卡一带见一面如何?」

  基卡是与帕尔梅尼亚南方接壤的波里西亚(爱德里亚的将军领国)的宗教都市,是由主教代替领主治理的教皇领市。

  路希德再次看向以贺金格为中心,呈扇形展开的星格里欧骑士团骑士。刚才造访这个练兵场的时候,他顺势就跟拉薛霍普打了起来,所以现在还是他第一次跟这群人面对面。

  「各位,我是艾兹森国王路希德。刚才弄乱了贵堡垒的宝物库,真是失礼了。」

  他有些开玩笑地说完,原本充满紧张气氛的现场,一阵如波浪般的笑声顿时蔓延开来。

  「我无论如何都想借助历史悠久的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力量,所以用了有些粗暴的方式挑战,不过很遗憾地被反咬一口。看来有妇之夫没办法讨得那位公主的欢心。」

  这次笑声清楚响起。在场的骑士想必都接受过一次艾娃莉欧德的洗礼。

  「说要拿这个当替代好像也不太对,不过我有这柄路克纳斯。这是我从艾兹森的始祖,我祖父吉哈德•诺里昂手中继承的草原宝物。

  传说中,这柄剑一挥便能斩裂浮云、划破黑暗、孕育繁星。此外也有一说,这是古代一个超大强国的皇帝代代相传的至宝。」

  路希德又继续说:

  「但是——以前是以前,跟现在无关。现在这柄剑要斩开的不是浮云也不是黑暗,而是宛如乌云笼罩在这个帕尔梅尼亚好几年的昏庸国王的治世。我将手握此剑,将背后交给各位守护,一路直奔艾斯帕尔达。若有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速度与力量,我国艾兹森的军队也会有宛如坐上一艘大船的安心感吧。

  勇者必定会受到神的爱护!」

  如轰然巨响的欢呼回应了路希德,包覆住他的全身。这些声音的音量之大,以及那种宛饥饿野兽的咆哮,让路希德感受到这群骑士渴求着博得名誉的机会,以及表现英勇的战场。

  最能证明骑士价值的,就是在以剑纠正政道的时候。而现在就是那一刻。

  国王索尔塔克私下信仰异教,恶政频施。尤其是前几年开始征收的新人头税、在遭遇水灾的地区新增水税、对缴不出税的人严刑重罚等等,因此引来强烈非议,部分地区不断爆发暴动。

  然而国王只知道聚集喜爱的家臣,窝在王宫深处进行莫名其妙的仪式,放任鞭长莫及的腐败官僚组织不管。士兵未经训练,沦为盗贼,征税官收贿也逐渐成为家常便饭,帕尔梅尼亚的现状让人不敢直视。

  路希德也没有忘记为政者应有的顾虑。他强调,即便自己在索尔塔克退位后继承帕尔梅尼亚的王位,艾兹森人也绝对不会因此支配帕尔梅尼亚人。

  下一任政权完全是由路希德与梅莉露萝丝夫妻两人共同统治,艾兹森依然维持大公国的地位,而艾兹森人也还是住在艾兹森,绝对不会抢走帕尔梅尼亚人的权利。

  之后路希德会率领星格里欧骑士团前往帕尔梅尼亚各地的都市,但无论去到哪里,对帕尔梅尼亚来说艾兹森都不会是征服国。他反复向众人强调这点。

  「等一下,国王陛下。」

  但是,也有人发出异议。

  在人人都沉浸在新时代即将揭幕的兴奋之中时,宛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的冷静声音响起。

  那道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隆隆炮声的粗厚嗓音来自拉薛霍普。

  「事情看来不会那么轻易按照您的剧本进行。」

  他的视线前方是杰西德等人的身影。他们似乎从拉薛霍普手中接到了什么情报。

  「怎么了,杰西德?」

  一顶格外豪华的高帽分开人群走向他。是艾斯迈亚德。

  「有个坏消息。」

  「你就别卖关子直接说吧,没有关系。」

  有些在意周遭视线的艾斯迈亚德说:

  「我们接获了奥兹马尼亚的佣兵部队入侵布罗麦奇亚的消息。」

  「——!」

  路希德屏住呼吸。这早已是预料中的事情,奥兹马尼亚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

  一般人都会认为现在奥兹马尼亚王锡塔哈特至凡希坦斯远游,应该不会引发人型战争。就是因为认为奥兹马尼亚会按兵不动,路希德才会偷偷来到星格里欧骑士团,王妃梅莉露萝丝则远赴凡希坦斯。圣•安琪莉就此成了空城。

  但是这不过是为了让艾兹森松懈而设下的陷阱,因为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率领的草原佣兵部队已经入侵布罗麦奇亚。

  前往北方的龙骑士团已经通过草原前往塞卜洛亚,就算回头也赶不及。布罗麦奇亚州的首府曼托利将会落到奥兹马尼亚手中。

  掉头的龙骑士团,大概会跟奥兹马尼亚的佣兵部队在曼托利周遭发生战斗。

  但是欧斯必定已经设下毒计。龙骑士团是由草原士兵所构成,而奥兹马尼亚的佣兵部队同样都是草原的士兵。没人知道佣兵队长尼兰•泛树在背后搞了什么花招。一旦战争爆发,龙骑士团内部很有可能会陆续出现背叛者。

  (这一切都在预测的范围内。之后只要洁儿的计谋顺利运作——)

  「陛下。」

  杰西德脸上出现阴霾。他们是草原民族,对尼兰以及自己率领的师团内部都很清楚。

  要是出现背叛者该怎么办?龙骑士团大概会在转眼间瓦解吧,而且也极有可能出现不采取行动,仅只流出情报的通敌者。假如那个人知道路希德不在军中,应该会马上向欧斯报告这件事。

  在这种情况下,在这里宣布跟星格里欧骑士团一起举兵征服帕尔梅尼亚真的好吗?就算得到帕尔梅尼亚,假如艾兹森被奥兹马尼亚夺走,他们便会失去可归之处。

  但是路希德并未慌了手脚。到此为止的发展全都在洁儿的预测之内,没有发生任何超出预期的事件。

  「没问题,杰西德。草原那边不用管。」

  龙骑士团团长背后的拉薛霍普露出讶异神色。那是惊于他竟不惜要舍弃祖国'做到这个地步的表情。

  「但是如果他们接着发起猛攻,攻进帕鲁耶姆的话——」

  「别担心,黎戴斯不会被拱出来。」

  路希德说得斩钉截铁。

  「因为我已经叫他过来了。」

  「什么!?」

  「我已经叫黎戴斯过来帕尔梅尼亚了。在他周遭探查他动向的那些人,现在大概都拚了命地想找出他吧。」

  就连打算引出黎戴斯这个麻烦,让艾兹森陷入兄弟内乱的那个镀金王,也不会猜到黎戴斯早已偷偷踏上旅途。

  这样就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暂时躲过奥兹马尼亚使出的计谋。

  就如同奥兹马尼亚已经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一点一点踏进洁儿布下的毒陷阱一样。

  (而他们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路希德再次看向聚集至此的星格里欧骑士团精锐。

  (这简直是如鱼得水。)

  看着那群以剑互抵,撞出声响彼此鼓舞的骑士,路希德也满心高昂。沉眠在他身体中的肌肉、皮肤、骨头都被这些声响唤醒,让他忆起自己也是个战士……

  「与我等一同前进吧。」

  他拔出路克纳斯,轻快地高举向天。

  「深爱帕尔梅尼亚的各位,现在就成为救国骑士吧!

  我在此宣言:我要举兵打倒索尔塔克!」

  那一天,在西克索斯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堡垒中,路希德•穆里•艾兹森高声点燃了打倒索尔塔克的烽火。

  ***

  ——蓝色。

  她记得那是一座蓝色森林。

  吐出银珠的蓝色花朵,涌出金色流水的涌泉,以及沉眠在轻飘飘泡沫中的羽翼小马。

  那跟洁儿现在知道的世界相去甚远,长久以来她一直以为这是童话故事中的场景。

  「但是或许并非如此。」

  洁儿的视线并非投向眼前的哈克朗王跟马克,而是投向自己脑中。

  明明并非凝目细看才能明白,洁儿还是忍不住这么做。既然那是自己确实经历过的过去,那么她想回忆起来。

  「……我一直跟某个人待在一起。那时候我还很小……也不会讲话……但是我一直{在跟某个人说话}。」

  啊啊,雾霭随即覆盖住那个蓝色景象,现实映入洁儿眼中。

  她摇头。不行,无法顺利回想起来。存在于她的记忆之海中的,只有格列凡宽大的背影跟他宛如深渊的眼眸。

  「你不用勉强回忆。」

  哈克朗关怀起洁儿。

  「假如墓园是收养双胞胎的其中一方,将之培育成密探的特殊集团,那么你的出身自然会有揭晓的一天。毕竟你跟梅莉露萝丝长得一模一样,容貌相似到这种程度,你们两人不可能毫无关系。」

  说了声「而且」后,他继续说:

  「既然你的抚养人格列凡曾出入墓园,或许他也是某个人的替身。」

  「可是他在外头走动时都没有遮住容貌,一边旅行一边到处停留。假如他是被当成哪国王族或贵族的替身养大,这样应该会被人注意到吧……?」

  「唔。」

  哈克朗向马克投去视线,询问他的意见。马克修长的手指抵着下颚,流露出沉思神色。

  「在那个墓园之中,除了将会成为替身的孩子以外,应该也有负责教育或是维持孩子们生活的大人在。格列凡也有可能是这一类的人。」

  若是这样,格列凡在旅途中为什么要一直带着洁儿到处走呢?他既不疼爱她,也没有教导她什么……

  (我在旅行中确实学到了很多事。我们像河流一样在大地上无拘无束地漫游,在那段旅程中,我学会了活下去所需的智慧、村落与社会的结构、宗教、人类肤色的种类与风土习俗的差异。

  但是格列凡绝对不会「教导」我什么。真要说的话,他总是在「犹豫」。)

  她跟格列凡在一起时曾经感到很奇妙的是,他看着洁儿的时候,总是会露出既似困惑又似局促的表情。他的行为始终如一,旅途中从没出现过犹疑或失败,因此她才会对他看着自己时表现出的犹豫感觉到一股不协调感。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被他憎恨、被他讨厌。即便如此,她为了活下去还是只能紧抓住他不放。因为那时候的洁儿太过年幼,拥有的事物实在太少了。

  松手放开那道背影,让另一个男性住进内心世界后,洁儿重新思考起这个人。

  他现在身在何方呢?

  她对他的长相只有模糊的印象。毕竟长发总是掩去他的表情,自己也一直走在他身后。但是那双眼中的黑暗,那种宛如并非此世居民的浓厚阴影,她是绝对不可能忘记的。

  (我没有忘记,只要见到他就能一眼认出来。)

  她久违地想见格列凡。这不是为了拉住他的手一起旅行,而是为了跟他好好谈谈。

  你是谁,又是在哪里出生的?为什么会把我寄放在卡露莲妈妈身边?你知道墓园吗?如果你是墓园的人,那你又是谁的替身……洁儿想问的问题跟山一样多。

  但是比起这些问题,洁儿更想跟他聊聊。格列凡,你是谁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跟占据我过去绝大部分时光的你,谈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家人一样。

  洁儿有种预感。

  她会再次见到他。

  这股预感总是伴随着另一股不安,洁儿觉得他们肯定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以出乎意料的立场重逢。再次相见后,她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彼此理解,或许他们的关系只能止于这一步也说不定。

  但她还是想见他。她好想他。

  过去那段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在他身后的日子,时常跌得满身是土,全身沾满泥巴、汗水与灰尘,趴在地上哇哇大哭,只能像个笨蛋一样呼唤他的名字——即便如此,但不知为何,现在这一切在她眼中却绽放着如此美丽的金光。

  「……真美。」

  不知道想到什么的哈克朗冷不防这么说。

  「咦……?」

  「方才的你露出了美丽的神情,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象是拈起宝石一样,将糖渍栗子放进口中。

  「常言道,这个世界上的美丽事物大抵都是种遗憾。就连太阳也一样,即将沉入地底的瞬间会绽放出最美丽的光芒。明日就会枯萎的花,以及将要结束的季节都是如此。假如你心中有个美丽的事物,那就是遗憾。」

  「遗憾……」

  「人都会爱上已经无可奈何、无法挽回、伸手不能触及的事物。对我来说,我跟雅列的关系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跟我妈妈……?」

  「雅列……不对,卡露莲席思最后曾对我说,去谈恋爱吧。」

  洁儿反刍着恋爱这个词。卡露莲妈妈随口唱出的片段歌词,伴随着甜蜜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我曾两度坠入爱河。

  无论旁人怎么说,都是我最后的恋情。」

  (妈妈在第二次恋爱中爱上哈克朗陛下的哥哥,那对妈妈来说是最后的恋情……

  所以妈妈才会那么疼爱琪琪跟赫丝。她们对妈妈来说,就是最后一次恋情的遗物。)

  即便故乡被夺走,失去家人,因两国政策与被塞过来的对象结为伴侣。

  这对母亲来说都是最后的恋情。

  (最后的、恋情。)

  「那是我还没能奉上就已成灰烬的情感,宛如我年轻时的热度所留下的遗骸般的事物。明明是早已埋葬在过去的感情,我却还是感到怀念,所以才会每晚都抱着猫咪入睡吧。」

  哈克朗笑了,露出近似自嘲、彷沸心如槁木死灰的神情。

  洁儿开口:

  「那么,这对哈克朗陛下来说就不算最后的恋情。」

  「什么……」

  「我怀念的美丽事物是遥远的过去。假如无法得到的虚幻事物可以用美丽来形容,那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不想要了。如果只是怀念并感到美丽的话,大概就是如此……」

  这一刻,哈克朗在洁儿面前露出宛如孩子般的表情,那无助的模样,一点也不象是让这个山间小国发展成强大的玻璃与机械国度的强势国王。

  「我现在有想要的事物。那一点都不美丽,正是充满欲望的我自己内心污泥的体现。即使过了十年,我仍然跟追逐着格列凡背影的时候一样浑身脏污。

  认为这份情感很美丽的时刻到来时,我或许已经转而注视其他事物了。」

  「……那么,我早就已经不执着了……?」

  眨了几次眼后,哈克朗这么说。一个大男人做出这个模样就像个小孩子,引人发笑。

  「陛下现在有一只想要抱着一起安眠的猫对吧?您想要的不是美丽,而是温暖。」

  「…………」

  在一副无言以对地愣住的哈克朗后头,马克弯下腰大笑出声。

  「呵呵,你那什么脸啊,哈克朗。{真难看耶}!」

  「马克……」

  「看吧,就是因为你老是把女人当成猫,才会变成这样。」

  哈克朗一脸困惑地看着嘻嘻笑的马克。

  洁儿在椅子上挺直背脊。她有一件在见到哈克朗后,一定得跟他说的事。

  「陛下,能不能让我见那只猫呢?」

  马克的笑声停止。哈克朗只是默默将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什么都没说。

  「琪琪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或许觉得这份天真无邪很宝贵,但是我跟琪琪就跟亲姊妹一样一起长大。我一直以来几乎可以说是为了见琪琪跟妹妹赫丝而活的。

  所以我要拜托陛下,一如我姊姊对陛下而言是令人舒适的暖意,对我而言也是如此,请您不要否定这件事。」

  「我不会否定。」

  哈克朗托着腮看向洁儿。

  「托你的福,我好像察觉到我的猫没有耳朵跟尾巴了。」

  「那么……」

  她不禁想起身离开椅子。总算能跟长久追寻的琪琪相见了。

  就在此时,马克快步离开国王身边,走向门口。过了一会儿,他揭开挂毯走回来。

  「哈克朗,似乎回去一趟比较好。」

  「怎么了?」

  他似乎接获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总是轻松自在的俊悄面孔上充满苦涩。

  「那个白痴镀金王大闹说食物被下毒了。」

  「哦,那个锡特王……?」

  明明事态严重,哈克朗却并不显得特别惊讶。

  「我本来就觉得他总有一天会被儿子下毒谋杀,但没想到会这么早。真意外。」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现在铃玻璃王宫可是聚集了几百位各国王族,他们跟着闹起来就惨了。法王巡幸在即,怎么可以让那个变态毁掉整个会议。你以为我们为这场会议花费了多少钱跟工夫……」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吧。原先要在奥兹马尼亚举办的会议被抢走,他为了泄愤而策划这场下毒骚动,想在法王巡幸前夕泼一盆冷水……」

  「喂,别说笑了。他该不会真的是抱着这个打算来到这里的吧……」

  在争论中的主仆面前,洁儿无声无息站起身。两人一脸讶异地看向她。

  「我们回王宫吧,两位。」

  「——王妃殿下?」

  「这恐怕不是奥兹马尼亚方面的阴谋。」

  洁儿为了不让他们看见而展开扇子,在扇子内侧露出微笑。

  如果如同马修斯所说,有所谓必须「善用」的时刻,那么现在就是那一刻。

  宛如天生的贵妇一般,优雅地理好身上这袭为了这场凡希坦斯的玻璃祭而特别订制、仿造冰雪结品设计的蕾丝礼服,洁儿缓缓踏出脚步。

  「接下来,我将会剥下那位镀金王的镀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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