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即便分割两地之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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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明:文中{}内内容为着重号标记部分。

  ——染上薄红,仍残有冬季气息的春日黄昏中,那个少女•洁菈萝娣来到洛兰特最大的花街安迪鲁。

  在开设于安迪鲁大街上的店家中,绢屋的历史悠久到足以称为老字号。娼馆大多代代由经济观念良好、没被赎身的主力娼妓继承,而这家店在大约十年前由原本是红牌娼妓的佩拉接手,经营得颇为繁荣。

  他——洛黎恩•佛罗狄的父亲盖恩,与这位佩拉是老交情。对画家来说,娼妓优伶本来就是好顾客。她们可以向客人推销自己的肖像画,抽取中介费补贴各方面所费不赀的生活费,而有人愿意为自己画像,对娼妇来说也是一种荣耀。总而言之,花街有许多画家出入。说起来,盖恩以前就是佩拉的恩客。

  「听好了,洛黎恩,虽然我们只不过是风尘女子的画家,但是这可以赚大钱。只要关系亲近的娼妓飞上枝头成为贵族情妇,这样我们也能出入贵族的沙龙。画家就是靠这样出人头地的。社交也是工作的一环,这点你一定要记住。」

  父亲几乎把这段话当成口头禅,时时对儿子这么说。

  当然,如同大多数小孩,洛黎恩也以跟父亲一样成为家为目标。虽说通称为画家,但从兴趣使然的一般人到贵族的专属画家都有。父亲盖恩的师傅是因南方贸易致富的商人的专属画家,他在师傅的画室磨练出精湛技巧,但师傅死后室随之解散,无奈之下,父亲才开始为娼妓们作画。盖恩的笔触华丽,与希望自己被画得更美的娼妓们很合得来,因此一下子就成了当红画家。

  洛黎恩因随侍父亲身边而开始出入安迪鲁,但他时常因为容貌的关系被误认为女孩子。他有着北方常见的白皙肌肤与柔和的脸庞轮廓,幼时十分乖巧,不爱说话,总是躲在父亲抱着的画布后方。他的身体也很虚弱,老是咳嗽。

  「要是你生为女孩,或许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盖恩在洛黎恩眼里看来也很有男人味,在娼妇之间很受欢迎,因此看到怯弱寡言的儿子,他相当担心。这孩子真的能继承自己的画室,成为一位画家吗?

  一如前述,画家必须擅长社交,受到富裕家庭雇用,或是被召唤到贵族的沙龙,借此机会打响名声。有时候也会以找赞助人的名义,成为贵族遗孀的情夫。

  「唉,你知道怎么玩这些花招手段吗,洛黎恩?」

  有时候在安迪鲁的游行中,这个儿子甚至会被误认成跟在拥有位阶的妓女们后头走的公主,也难怪他的未来会让父亲深感忧虑。

  无论如何,母亲早逝的洛黎恩没有别人帮忙看顾,他只能跟在父亲身后度过每一天。

  那时候,盖恩投注热忱描绘的是安迪鲁的代表人物,名为卡露莲席思的名妓。

  这位娼妓不只是绢屋的头牌,更是位于这条花街上数千位妓女的顶点,她并非身在香格里翁或雅姆古莉这些知名大娼馆,而是一直待在旗下妓女仅十几人、中流以下的小店。

  卡露莲席思跟佩拉是好朋友,因此她与洛黎恩的父亲盖恩感情自然也不错。在父亲为她描绘肖像的期间,结束白天的沐浴、从蒸气浴澡堂回来的其他妓女会陪洛黎恩玩——更正,是玩弄他。

  「过来,洛黎恩。你真可爱。」

  「我让你当我的公主吧。」

  「如果是你的话,很快就会有自己的房间,成为拥有位阶的十六将军唷。」

  在这个街区,每半年会为娼妇封一次位阶。从睡大通铺的『石子』到拥有个人房间,历经紫罗兰、菖蒲等十六将军,红、黄玫瑰王等十王,通过种种位阶后,最后立于顶点的是娼妓中地位最高的「花冠」。这几年来,这个地位都是由卡露莲席思稳坐不动,无论是多么年轻的女孩,还是来自东方的美女,都无法对她造成威胁。

  卡露莲席思拥有言语难以尽诉的魅力。她看起来不会讨好任何人,也不会故作高姿态。作诗时无论接到什么题目都不会被难倒,也擅长调配花茶,微笑中看不出丝毫虚假。有的客人说她像分手的恋人,有的客人说她像已逝的母亲。许多人说见到她就像跟遥远过往的恋人重逢,对她神魂颠倒。

  即便从洛黎恩眼里看来,卡露莲席思也跟其他娼妓有些不同。明明应该年纪不小了,她却无论何时都如此美丽,整个人从内侧绽放出光芒,甚至会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每天吞进了星星一般。

  某天,小小的绢屋中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外来的访客。听说是卡露莲席思将托付给亲戚照顾的女儿们找了过来。

  「那个卡露莲席思有女儿!?」

  「而且不只一个?」

  首先到来的,是个非常漂亮的大眼女孩(不过很遗憾,她的脑袋好像不太好,迟迟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你叫洛黎恩是吧。真奇怪,那不是男生的名字吗?」

  加芙里尔,绰号琪琪的美少女起初说的是慢吞吞的南方方言,洛黎恩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而旦自己还被她误认成女生,让洛黎恩有些受伤。

  接着到来的,是感觉性格非常糟糕的高个子男孩,但惊人的是,这孩子是女生。

  「这附近有可以捕到鲔鱼的海域吗?」

  这个像男孩一样的妹妹名叫荷莉赫丝,声音低沉而粗鲁,而且说的不是大陆公用语。她说她来自极北方的酷寒之地,一个叫做卡尔卡赞的渔村。

  她用锐利的目光,瞥了身高比自己矮的洛黎恩一眼。

  「这个国家的男人比鲔鱼还不如。」

  「……什么意思?」

  「看起来很容易放血。」

  她突然唇角一勾,抛下这句吓人的话,害得洛黎恩当晚陷入被赫丝放血的恶梦。

  这位荷莉赫丝的腕力很强,能够从男性客人怀中迅速抽出小刀或剑,转眼间就抵住对方颈根,个性怯弱的洛黎恩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赫丝。

  (琪琪的长相跟妈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还可以理解,但赫丝真的是卡露莲席思的女儿吗?)

  但是做妈妈的卡露莲席思笑着说:赫丝的发色与眼睛都跟丈夫,也就是她的父亲一模一样。

  琪琪跟赫丝两姊妹的到来掀起了一阵骚动,在众人好不容易习惯这场宛如小风暴的骚动后,最大的暴风雨到来了。

  在白天,安迪鲁的大妓院或是有权有势的店不会让娼妓接客。会在这个时间接客的只有底层妓女,或是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在咖啡厅二楼接客的贫穷娼妓。所以在大型妓院栉比鳞次的安迪鲁大道上,白天几乎不会有客人。顶多只有洗完三温暖回来的妇女,以及到天门与地门旁各有一间的香媞莉寺院做礼拜的人。

  太阳终于西斜后,到了美发师开始前往各店、为妓女缝制服装的裁缝师也正准备离开的时间。这时,有位男子造访绢屋。

  那是个高壮的男子。他有着厚实的胸膛与手臂,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佣兵。洛黎恩心想,男子背后背着长剑,兜帽深深遮住脸的模样,看起来宛如传说中的法米玛司铁锤骑士。

  男人带着一个娇小的旅伴,那是个少女。她的头上罩着肮脏的兜帽,乍看之下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好漂亮的眼睛。)

  看到她的第一眼,洛黎恩就几乎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似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那宛如枯木般干瘦的躯体栖宿着宝石。无论是多么艳红的落日,或是多么简陋的衣服,都掩盖不住从那凹陷的双眼射出的光芒。

  (跟帕米耶达寺院天花板的湿壁画中的安琪莉恩好像。)

  他这么想。

  安琪莉恩是自古流传下来的星之女神,被认为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在星教也是最尊贵的神只之一。随着时代演变,于月时代末期现身的无名传道者——由于她曾经拖曳过载货车,也被称为曳车贤者——也被人用安琪莉恩的名字称呼。

  在那幅画中,女神安琪莉恩在星海中架起银白桥梁,引导亡故的曳车贤者进入乐园。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位安琪莉恩用载货车拖曳着这个世界的时代,曾有魔法存在。假如仍有一点魔法残存至今,此刻洛黎恩毫无疑问被施了魔法。

  就在此时,在茫然呆站不动的洛黎恩面前,少女颓然向前倒下。

  「呃、喂,你怎么了!」

  她竟然因为肚子饿而差点昏倒。

  这个时间厨师还没来,洛黎恩只好带着少女前往时常出入的食堂。不知何时,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

  「……洁菈萝娣。」

  少女自称洁菈萝娣,在这附近很少听过这个名字。后来他才从父亲盖恩口中听说,在北方的土著信仰中,加芙里尔、洁菈萝娣、荷莉赫丝各自代表着太阳、月亮、星星。

  画家时常接到宗教绘画的委托,所以自然而然会熟悉教义。日后洛黎恩也是一边在父亲的画室磨练绘画技巧,一边在修道院附设的学校学习神学。

  (插图13)

  「哦,你几岁?」

  「不知道。」

  「你从哪里来?」

  「不知道。」

  她一直说不知道,无奈之下,洛黎恩只好问:

  「那刚才跟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格列凡。」

  「他是你的什么人,亲戚吗?」

  「不知道。」

  她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只顾着狼吞虎咽送上桌的食物。那模样宛如从冬眠中醒来的熊。

  洛黎恩愤慨地想着:竟然不让这么小的孩子好好吃饭,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物?由于身在这种地方,他曾数度目睹人口贩子将乡下少女卖过来,但就算是人门贩子,为了卖出高价,他们也会让女孩子穿比较好的旧衣服,也让她们好好吃饭。

  结果,那一天洁儿吃掉了洛黎恩的全部财产。看到洛黎恩干瘪的钱包,食堂老板娘给他打了好几折,但洁儿喝光最后一滴汤后,轻轻嘀咕了一句话:

  「醋腌高丽菜放太久,都快馊掉了。」

  不用说,食堂老板娘当然横眉竖目地将两人扫地出门。

  总而言之,她是个大胃王。为了活下去要尽量吃,即使是别人的东西,就算硬抢来也要吃;如果发现野生动物,就算生吃也要吞下肚。这似乎就是洁儿的信条。

  洛黎恩目瞪口呆地想:这女孩至今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就是他与洁儿的初识。

  奇妙的客人陆续造访绢屋,每一位都是花冠卡露莲席思的女儿。这件事传开后——

  「那些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安迪鲁的居民人人都在谈论她们的传闻。

  那时候洁儿散发出的气质相当与众不同。她不如琪琪那样美丽可人,也不是赫丝那种粗鲁的女中豪杰。真要说的话,她是个跟洛黎恩相似的沉默小孩,总是一脸稀奇地看着他用来保养颜料与画笔的各种植物油。但是洛黎恩感觉到,问题不在于美丽程度或行为举止,而是她本身的气质就不同于常人。

  硬要以言语形容的话,那就是『性质殊异』。

  她的头脑好到其他小孩难以望其项背的程度,这点也是增添她殊异之处的其中一个原因。

  她的知识渊博,让人无法想象这是一般的十岁孩子所能理解的范畴,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例如,她说得出在遥远异国搭过什么样的船和其航行的原理,或是植物结实之前的过程、发育所需的条件、构成人体的所有肌肉筋骨、折腾人类的各种疾病等等。

  曾几何时,洛黎恩曾向她坦白自己的烦恼,那就是难以说出想说的话。她的回应十分奇妙:

  「你最好一整天都待在晒得到太阳的地方。」

  在此之前,分配给洛黎恩的作画地点是父亲的画室中日照最差的阴湿角落。当然,这对他这种见习弟子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洛黎恩按照洁儿的建议,刻意改在画室的屋顶上素描。

  结果大约一年就出现了成效。洛黎恩不再像过去一样把苦水郁闷地往肚子里吞。他成了一个太过畅所欲言的刻薄少年,在另一种层面上让父亲伤透脑筋。

  而且连自幼困扰着他的气喘也获得改善。

  「发霉的地方对肺不好,而且有时候坏空气堵在喉咙,会导致说不出话。在这种时候,多晒太阳会有好处。」

  洁儿的聪明才智不只拯救了他,也拯救了她周遭的许多人。

  当中她最关注的是食物与药学。针对店里提供给妓女的餐点,她曾向母亲提出琐碎的意见,甚至对使用化妆品跟洗澡的次数都提出建议。例如在饮用水的水缸中放入炭就不容易发臭、化开香粉的时候,滴入一滴橄榄油就会更容易调匀、冬天穿羊毛长袜就不容易抽筋等等。这全都是一些不可思议的提议,但奇妙的是,依言而行后疾病便随之痊愈,或是做事变得更方便,因此洁儿渐渐受人另眼相待。

  来到娼馆的客人之中,也有人会给洁儿或琪琪小费,零钱累积到一定程度后,洁儿总会邀洛黎恩一起去安迪鲁附近的摊贩小街。

  「佩拉说我无法成为娼妓……」

  她带着十分沮丧的表情这么说。

  洁儿一直对到了花样年华依然扁平的胸部与臀部耿耿于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总是在小摊贩买下烟熏猪脚啃个不停。根据她的说法,猪脚肉咬着咬着会浮现甜味,最适合当作点心。

  「所有的食物里,我最爱的就是猪肉。」

  现在回想起来,最让洛黎恩懊悔的就是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甜蜜的回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猪脚的错吧。

  「我都吃这么多肉了,为什么臀部就是没变圆润呢?」

  「臀部……」

  听到她倾诉这种烦恼,他这个男孩子害臊得不得了,洁儿本人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

  「你为什么这么想当娼妓?」

  「我想派上用场。」

  象是咬饼干一样用后排牙齿用力咬碎猪脚后,洁儿这么说。

  「为了继续待在这里,我必须为绢屋派上一些用场——我再也不想被送去其他地方了。」

  每次听到洁儿这么说,她的姊姊琪琪就会说:

  「唉唷,你真是的,不需要用功读书也没关系呀〜我很快就会成为洛兰特最受欢迎的女演员,当上北冕剧团的红牌巨星。这样一来,洁儿跟赫丝都可以住在我的豪宅里,所以你大可放心。」

  她老是将这种春秋大梦挂在嘴边,仿佛总有一天会成真似的。

  实际上,她拥有不逊于母亲卡露莲席思的美貌,大家都说在母亲退休后,她肯定能得到足以扛起绢屋的位阶。不过比起公认拥有丰富学识素养、动听嗓音与洋溢的作诗才情'无人能出其右的三弦弹奏技巧、谈天时什么样的话题都能轻松应付、无论对什么客人都满怀深情、在床上令人销魂蚀骨的母亲,她似乎有许多不及之处。

  即便如此,风格迥异的三姊妹尽管父亲(应该)不同,依然十分要好。

  不管去哪里,三个人都结伴同行。无论是去洗澡'买东西、洗衣服、打扫还是帮忙采购店内用品,三人几乎都黏在一起。

  母亲卡露莲席思已经是得到贵族层级待遇的高级娼妓,所以几乎不在绢屋,三姊妹总是相亲相爱地在绢屋安排给卡露莲席思的房间起居。只要听到洁儿被欺负,赫丝就会面无表情地把对方打得半死,琪琪也会不着痕迹地,将这件事传进疼爱她的花街贵客耳中。

  洛黎恩很羡慕她们三人。要是可以遇到一个人,让自己能毫不畏惧地对他人说出想守护对方的心愿,那该有多么幸福啊。

  「成为娼妓这种事……你也不必急着想那么多吧?你还是小孩子啊。」

  「是吗?」

  「当然。而且卡露莲席思不是也说不希望让你们当娼妓吗?既然如此,你当不成也没关系。」

  「……那么,妈妈希望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那当然是——」

  站在一个普通母亲的立场,她肯定希望女儿尽可能跟有钱、地位高的男性正式结婚。

  正打算将这句话说出口时,他却莫明地慌张起来。不知为何,这阵子以来,洛黎恩突然觉得没办法长时间盯着洁儿的脸看。

  「那个啊,洁儿。」

  「嗯?」

  「……比方说呢,比方说跟我结……结婚,成为画室老板娘的话,应该每天都能吃到猪脚。」

  竟然动用食物引诱,连他自己都感到可耻。但是经过长久以来的相处,洛黎恩很清楚用什么引洁儿上钩最有效。

  「我要跟洛黎恩结婚。」

  靠着每天一整锅的猪脚,以及每周吃一次五花肉,两人轻易订下了婚约。

  随着父亲一同出入绢屋内院一段日子后,洛黎恩开始为洁儿画像。

  全是怪胎的绢屋三姊妹在出入安迪鲁的寻芳客之间相当出名。美丽得无可挑剔的琪琪、神秘的洁儿、与其说有男子气概,更该说根本是个男人的赫丝——三个人的画像十分畅销(不过唯独赫丝不一样,她的客群是娼妓)。

  洁儿说自己总是受到洛黎恩照顾,所以欣然答应当模特儿,但洛黎恩却无意出售为洁儿所画的素描。

  「可是比起画我,画琪琪不是比较好吗?那总有一天一定会变成高价品;如果是赫丝的*细密画,在其他娼妓之间肯定会爆发争夺战。」(编注:笔触极为细腻的小型图画。)

  没有这回事,你很美。

  洛黎恩有好几次都想这样告诉洁儿。但是洁儿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也一点都不认为自己长得美。她十分美丽,拥有湛蓝而带有神秘气质的双眼与银发,散发出与琪琪华美的容貌完全不同类型的美感。等她再长大一点,肯定会出现许多男人想对她献出真爱。

  (……我不喜欢这样!)

  长久以来,洛黎恩一直希望自己能融入要好的三姊妹之间。因为自己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姊妹陪伴,每天都在父亲的画室里度过,也只有父亲的弟子们会和他说话谈天。

  但是,此时洛黎恩有了清楚的自觉。自己并不是想成为这三姊妹的伙伴。

  他想跟琪琪以及赫丝一样,坦荡荡地挺身保护洁儿。

  而自觉到对她的爱情后,他满心恐惧周遭众人察觉到她的美貌。他希望她一直待在琪琪的阴影中,直到自己成为出名画家,能堂堂正正向她求婚的那一天为止。

  几年过去了。

  父亲一直以来的烦恼只是杞人忧天。随着年纪渐长,洛黎恩开始发挥耀眼的画家才华。

  他将精美的细密画送到边境区域的小教会,得到感激的司祭写的推荐函,成功进入大学受教育。

  在那里,为贵族服务的知名画家的得意门生都像洛黎恩一样,为了往上爬而日日竞争。洛黎恩离开父亲身边,拜入以御用画家的身分出入各家沙龙的画家门下。

  嗓音变得有些沙哑而且更加低沉的时候,洛黎恩的身高已经足以与被评为战士般的父亲媲美。即便如此,荷莉赫丝还是比他更高,因此尽管长年相知,他还是忍不住怀疑起那个妹妹是否真的是女孩子。

  他有着纤细的体型,与带点稚气的柔和面容。被宛如少女般纤长的睫毛框住的眼眸,在遗传自母亲的白皙面孔上成了点缀,留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幽影,这让他在洛兰特的画坛被捧为『忧郁天使』。由于想受到他那双眼睛注视,商家与贵族妇人都热情地提供他支援。

  当然,他也曾顺着他人的追求,与无数女性传出花边新闻。藉着这种行径,拥有大把时间与钱的显贵们,无论男女都对原本默默无闻的他起了兴致。实际上,洛黎恩也时常受到男性的邀约。

  (一切都是为了出人头地。)

  为了受到社交界承认,洛黎恩不择手段。

  他的野心是被认可为宫廷画家,获赐能够出入王宫的身分。虽说琪琪很美,但洁儿也十分美丽。谁知道佩拉老板娘何时会开始让洁儿接客。

  洛黎恩总是不断地祈祷,在洁儿到达那个年纪之前,无论如何,他都要赚到足够的钱。而再过不久,这个愿望应该就能实现。

  虽然无法在十八岁前拥有独立画室,但他已经培养起相当的人脉,无论何时都能离开这间画室。

  可以向她求婚的条件逐步凑齐了。

  睽违数月没有沙龙聚会的日子,洛黎恩久违地造访安迪鲁的绢屋。

  「好久不见,洛黎恩。」

  「嗯,好久不见。」

  只不过半年不见,洛黎恩的体型就比洁儿大了一圈。会被说像母亲的只剩下容貌,过去虚弱的自己已经不见踪影。

  一切都是拜洁儿所赐。自从离开缺乏日照的画室、留意湿气与霉菌、按照她的建议,有空时就飮用混入新鲜蛋白的酒,洛黎恩的身体就变健壮了。

  「如何?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他将在洁儿常光顾的摊位买的猪肉香肠送给她当伴手礼,她的脸马上洋溢出宛如宝石的光芒。

  ——在那之后,当洁儿听说了洛黎恩读的学校,她就时常提起想去上学。

  实际上,会来安迪鲁的医师几乎只有产婆,而且专长都在生产方面,对妇女病或其他的性病没有正确知识。

  「等我长大变成有钱人,我要在安迪鲁开一家医院,让娼妓们能活得更长寿。娼妓被视为伤风败俗的人,大家都拿不到教会的药,所以我想找个地方开辟种药草的药园。

  谁教我不像琪琪那么漂亮,也不像赫丝那么强。我是派不上用场的累赘包袱。」

  跟她说只有男性才能上大学后,她竟然干脆地剪去那头美丽的银色长发,穿上马裤混进学前学院。

  在那里,她依然发挥了惊人的知识。也不知道是在那里学来的,她的外语能力优异到足以胜任翻译。不只如此,对于大学必备的教养,也就是神学、古代拉尔格语、诗学、音乐的知识也很充足,而且她竟然也懂算数。担任教师的神父十分惊讶,在不知道洁儿是女性的情况下,将她推荐到洛兰特的医药学校。虽然他以前是卡露莲席思的恩客,但并不知道她的孩子全都是女孩。

  当时药学大学是想成为医师的人必经的难关,只要毕业就能开设药局,因此要入学没那么简单。而且入学还需要教区司祭的推荐信,因此学生几乎都是身兼医师的修生,就结果而言独占了医学与药学方面的权利。

  就连在那所学校,洁儿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即便如此,她偶尔还是会偷走学校药园中为了作为药材而培育的番薯、鹿肝等等,用店里的炉灶烤来吃。她依旧是个大胃王。

  「这么说来,我在学校听说了洛黎恩的传闻。」

  两人朝着面向天门附近的回盼桥走去时,洁儿这么说道。听到她说出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洛黎恩心中一惊。

  「哦,什么样的传闻?」

  「听说最近你受到某位侯爵赏识,受邀绘制要献给圣幸德米亚寺院的天顶画。」

  洛黎恩的名声已经传遍社交界,现在到处流传他是哪个侯爵夫人的情夫、又有哪个富豪夫人成为新赞助人、哪个异国王族遗孀是他的爱慕者等等,有许多他不太希望洁儿听到的传闻。

  这一切都是为了出人头地才这么做,也是为了正式向洁儿求婚。男人没有准备好新家与一年份生活费就不能求婚,这是帕尔梅尼亚的习俗。

  可以的话,也想把琪琪跟赫丝接过去一起住,洛黎恩一直是这么想的。卡露莲席思是绢屋的当家红牌所以没办法,但正值花样年华的她们还是尽早离开安迪鲁比较好。而且依照洁儿的性格,想必不愿只有自己得到幸福吧。

  「你变得很了不起呢,洛黎恩。」「有吗?」

  「竟然能够出入贵族宅邸,这种事连盖恩叔叔都做不到。」

  洛黎恩露出带有几分自负的微笑。没错,在这个年纪就超越父亲,对他而言是种骄傲。但是他受到赏识的不仅只是绘画技巧,这点洁儿想必不知情吧。

  她不知道也好,他不希望她知情。那些人不会为了生存而劳动,只为排遣日常的无聊而浪掷千金、陷害他人、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与那个只有虚伪的世界相较之下,靠着自己的身躯为生存而战的娼妓们,是多么强悍而美丽啊。

  「欸,洁儿,你记得我以前对你提过的事吗?」

  他不着痕迹地暗示结婚的话题。

  「什么事?」

  「喏,我们不是做过一个约定吗?就是……如果你跟我结婚的那件事。」

  洁儿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

  「哦,猪脚那件事。」

  「……是结婚的事。」

  虽然没有错,但总觉得基础认知出现了大幅偏差。

  「圣幸德米亚寺院的天顶画完成后,我希望能先让你看看。」

  「……要让我比委托人都还更早看到?」

  洛黎恩点头。他认为那里是最适合身为画家的自己求婚的地点。

  「为什么?要在那里开宴会吗?有免钱饭可吃吗?」

  「……我想完成后确实会开宴会没错。」

  悲哀的是,她满脑子似乎只想到能不能作为相关人士混进去,吃一顿免钱饭。

  「那个,我想这大概是一年以后的事了,但是等那幅画完成,我成为受世间肯定的画家后……到那个时候,洁儿,希望你能听听我的愿望。」

  「你已经成为很棒的画家啦。」

  洛黎恩还以苦笑。没错,他身为画家确实已经小有名气。那位名声响亮的宫廷画家札克•杜拉有意招揽他。此人的确是个优秀的画家,但年纪已老。他想跟最近被邀到洛兰特的新锐画家对抗,因此需要像自己这样的钓饵。

  满十八岁后,就要向洁儿求婚。不知从何时开始,洛黎恩就在心里做了这个决定。

  那幅奉献给寺院的画将在一年后完成,到时候洁儿是十四岁。这并不会太早。要是再拖下去,早已看上她美貌的安迪鲁寻芳客当中,说不定会出现哪个人想买下她的初夜。只喜欢雏儿的变态客人并不少见,时常在此走动的洛黎恩很清楚道一点。

  (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洁儿就由我来保护。)

  或许从她被可疑的高大男子带到安迪鲁来时,他就喜欢上她了。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注意到她的聪明与美丽,以及她的殊异之处。其实,他很希望能更早将她占为己有。为此,他想得到足以让她优游自在的金钱与名誉,因为这就是洛黎恩所相信的爱的形式,他也认为这是站在娼妓女儿这个危险立场的洁儿需要的事物。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择手段往上爬。当然,有许多同画室的人或新进画家骂他是小白脸。即便在贵族之中,也有人对出卖肉体(但是洛黎恩一次也不曾主动诱惑)而向上晋升的年轻画家,从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但是,这些对洛黎恩而言全都不重要。他想守护的只有洁儿与洁儿重视的家人,而不是其他人。为了这个目的,他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被别人如何看待。

  然而,洛黎恩还是动作太慢了。

  谁又预料得到会发生那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呢?

  洛黎恩连日在教会住宿,挺着酸痛的脖子卖力描绘天顶画草稿的期间,三姊妹的母亲卡露莲席思意外身亡。听说她是为了保护冲到马车前的小孩,但那个孩子原本并不住在花街,而是住在遥远的地区,因此到处有人低声谈起阴谋论。

  也有传闻说那不是意外,犯人是在卡露莲席思的阴影下长年屈居第二的藤屋头牌高级娼妓。

  在这段期间,洁儿离开了扮男装偷偷通学的医药学校。实际上,是不得不离开。有人向学校密告她其实是女孩,而且不曾在教会接受洗礼。而那位给了她方便的神父曾是卡露莲席思恩客的事实也跟着曝光,因而被眨至外地。

  洁儿身边的环境在卡露莲席思死后急速恶化。绢屋的佩拉老板娘遭到熟人欺骗而背负重债,到最后姊姊琪琪被卖给了人口贩子。洛黎恩心想唯有这件事一定要设法阻止,四处奔走疏通请人借钱给绢屋,但还是没赶上。

  他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感情那么好的三姊妹,竟然以这种形式遭到拆散。

  不知道是如何用卖掉琪琪的钱处理了债务,佩拉的绢屋勉强没有倒闭。然而,无人能填补至今不曾动摇的主力卡露莲席思的空缺。赫丝利用早已超越佣兵的身手,开始参加小型比武大赛与小巷弄中的非法决斗来赚钱,但她终究是女性。要是在那种地方曝光女性身分,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洛黎恩劝告她不要参与非法决斗时,赫丝就发出宣言——为了正式当上佣兵以参加比武大会赚钱,她要出外旅行。据她所说,她在不久前就受到了认识的同伴邀约。

  与洁儿约好一年一定会回来一次后,赫丝便踏上了旅途。一个女孩子要进入莽汉群集的佣兵团或是比武大会,实在太过乱来,但看到赫丝挥舞着比人还要高大的巨镰,肯定不会有人认为她是女性,也不会有人把她当女性看待。

  绢屋只剩下洁儿一个人。

  为了帮助佩拉,她提出要下海接客。这是洛黎恩一直以来最害怕发生的情况。为了设法说服钻牛角尖的她,洛黎恩明知道教会天顶画的工作进度会落后,还是回到位于安迪鲁附近的父亲的画室。

  那是个风很强的日子。在冬季前采收期的黄昏时分,为了从外地聚集而来的谷物商手中榨出钱财,安迪鲁的每个人都拚命拉客。

  「举失去了母亲、姊姊和妹妹,许久不见的洁儿形容憔悴。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后,她不只一直负责绢屋的琐事、洗衣、打扫等杂务,也协助处理店内的帐目。因为绢屋连雇用杂工的钱都没有了。

  她向洛黎恩倾诉,说不想待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佩拉家里白吃白住。

  洛黎恩说出找洁儿出来的理由。他说认识的商家正在找可以照顾小孩的年轻女佣,问洁儿有没有意愿试试看。虽然照顾小孩是不分日夜的辛苦工作,不过包住宿,也会给薪水。

  洛黎恩觉得,这总比愧疚地留在佩拉的店里更好。洁儿也表示赞同,因此他放心地打消当场求婚的念头。他必须遵守自己立下的誓言,保留到天顶画完成的时刻。

  就在此时,气喘吁吁地回来的父亲盖恩,通知他们一项糟糕透顶的消息:

  绢屋竟然失火了。

  洁儿铁青着一张脸,像烈马一样冲了出去,洛黎恩也连忙追了上去。

  安迪鲁已经完全沉入夜色,在通明灯火之间,前来买春的男人来来去去。成串的铃声叮铃铃地飨个不停,那是领路人在摇动烟花队铃的声音。她们摇动每家店代代相传、音色不同的铃铛,昭告众人自家店里来了上宾。

  在公主们为客人带路的潮流之中,洛黎恩追着洁儿逆流而行。她一语不发地往前跑去。她的脚程实在太快,他有好几次差点跟丢。洛黎恩喊着洁儿的名字急忙穿过狭窄小路,但不知怎地撞上许多人。有一次差点被找碴的人缠上,他立刻揍了对方一拳就逃。

  不顾一切地转过弯想继续追赶洁儿时,他的脚步——突然停止。

  在四处无人的道路正中央,洁儿被拖进马车。

  「洁儿!」

  若以真实的时间来说,那大概仅是眨眼即逝的短暂瞬间。但是,洛黎恩的眼睛确实看到了。他看见遭绑架的洁儿那头他不可能认错的亮丽银发,以及负责指示并随后坐进马车的男人,他所穿的大衣衣襬上缝着金线。

  人口贩子和人蛇集团强掳年轻女孩的事件时常发生。当然在安迪鲁的大街上并不太常见。但在外地都市或农村,人口贩子都是在冬季降临前到访,而人蛇集团则全年无休。正值青春的洁儿被那种人盯上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那是谁,到底是谁抓走了洁儿?)

  但是,洛黎恩并未上当。洁儿不是被人口贩子带走的。

  (就算用的是不起眼的小型四轮马车,身上大衣缝有金线的男人不可能是人门贩子。)

  平民是禁止在衣服上缝金线的。如果想这么做,若非持续不断缴纳罚款,不然就是要拥有获准直接谒见国王的身分。此外,就是他的鞋子。

  他穿的不是长靴。那是长度只到脚踝的鞋子,通称宫廷鞋,许多富商的家人与贵族会在宅邸中穿着。当然,因为常用于宫廷的沙龙中,这种鞋才因此得名。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受准出入宫廷,若不是拥有庞大财力、不惜缴纳罚款也想穿那身衣服,要不就是受到国王索尔塔克允许如此穿着。

  为什么这样的人要掳走她?

  (插图33)

  真相被埋葬在黑暗中。之后佩拉重建了烧毁的绢屋,但无论逼问她多少次,她都只说洁儿到外地帮佣了。很难想象是她把洁儿卖给人口贩子,因为她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只要让洁儿在自己的店里接客就行了。

  此外可以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佩拉未经洁儿同意,私自将她卖给曾透露有意买下洁儿的贵族。

  (不,这个可能性也很低。佩拉阿姨不是那种人。)

  洛黎恩在长久以来的相处中,对佩拉这位女性的性格有十二万分的把握。她尊重卡露莲席思的愿望,明明养着三个外表亮眼的女孩,却都没把她们培养成公主。更重要的是,那三姊妹都为了佩拉挺身赚钱,这表示她拥有与之相称的德望。

  佩拉显然有什么隐情,但她却无意透露。

  有人对她下了强力封口令。那是个能狠心杀死卡露莲席思、绑架洁儿、烧毁绢屋的人,因此她往后也会一直对这件事闭口不谈吧。

  既然如此,就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找出洁儿的去向了。

  从那一天开始,洛黎恩不眠不休地完成天顶画。

  为了能尽早晋升到获准出入宫廷的身分,洛黎恩动用了种种手段,也积极接近与宫廷关系密切的贵族与御用商人。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到处公开打听那个获准使用金线剌绣的男人。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拥有足以轻易抹除洛黎恩这种小人物的权力。必须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寻找。

  幸运的是,幸德米亚寺院的天顶画颇受委托人好评,洛黎恩如愿得到天才之名,成功被认可为新锐实力派画家。

  原本他此时应该早已向洁儿求婚了。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诅咒起那场宛如雪崩一般袭向那个家庭的灾难。

  洁儿消失后,转眼间就过了一年。

  洛黎恩受到札克•杜拉青睐,获准作为他的随从,出入洛兰特的艾斯帕尔达王宫。

  虽说是弟子,实际上洛黎恩是杜拉的情人。艺术家性格的杜拉相当好色,年纪一大把却时常出入安迪鲁,积极买下年轻莺燕的初夜或成为赞助人。洛黎恩早就感觉到至今他一直向自己频送秋波,但他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所以都敬而远之。但是,为了追查洁儿的去向,他已经不择手段了。

  意外得到洛黎恩的杜拉撇开众多弟子,无论去哪里都带着洛黎恩。因此,洛黎恩招来许多新进画家嫉恨,但他毫不在乎。

  他并不抗拒出卖肉体,毕竟他从小就在花街柳巷长大。重要的是以此为踏脚石,继续朝高处迈进。洁儿被神秘的掌权者夺走,理应就身在宫廷之中,对洛黎恩来说,那里实在太高又太远了。如果正面挑战,谁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遭到谁怨恨都无妨。无论被谁厌恶或在背地里造谣,或是在公共场合被人视为男妓唾骂都没关系。

  只要待在杜拉身边,就能担任他的随从,公然出入社交界。

  而洁儿恐怕就身在其中。

  与帝制国家霍克兰德的拉托雷优并称为大陆最大规模的艾斯帕尔达宫,是统治大帕尔梅尼亚的索尔塔克一世的居处。

  洛兰特气候温和,因此每一代国王在一年之中很少迁移居所。不过听说在南方异国情势纷乱的时代,国王也会在南部离宫度过冬季,但现在帕尔梅尼亚几乎统一了整个南方,爱德里亚尚未抚平革命留下的伤口,东方的伊瑟洛则因为沙法洛尼亚人的独立而处于分裂状况。既然北方是唯一的后顾之忧,目前就没有比洛兰特更适合的首都。

  设计成宛如巨鹰展翅的王宫,由好几条回廊连接在一起,构造让人能够深切体会到身分差异。就连他的老师杜拉也仅是因为画家这个特殊身分,才能获准穿越重重障碍谒见国王。

  身为画家真是太好了。在这个时刻,洛黎恩不知道有多感谢父亲盖恩给了他画笔。

  跟随杜拉出入宫廷的期间,洛黎恩见过好几位宫廷人士,目睹了王宫内部难以抽身的权力斗争。

  世人都说国王索尔塔克已经身心憔悴,似乎不是个明君,即便如此,洛黎恩也从未预料到宫廷内部竟然会分裂至此。

  国王长期一味亲近偏爱的家臣,疏远自古辅佐王族的塞礼家与古兰维亚家这些名门贵族。其中也有人因为国王鲜少参加宫廷司祭举行的礼拜,怀疑他是否暗中信仰不被教会认可的异教神明。

  而杜拉出入宫廷也不是因为索尔塔克,而是为了画他的独生女梅莉露萝丝的肖像。国王几乎不露面,只容宠臣接近身边。

  在那之后,洁儿始终杳然无踪。才进入宫廷一次,他就发现获准使用金线的贵族多得数不清,而且所有人都穿宫廷鞋。与那个男人服装身材相似的贵族也很多,光是远远看着他们压低帽沿的模样,根本不可能认出那个人。

  但是洛黎恩不能放弃。放弃的话,他将会永远错失洁儿的踪迹。

  回想起来,打从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曾关注洁儿以外的女性。恋慕她宛如某种信仰,仅只是注视着她,自已身边的空气就好像受到洗涤一般。这样的女性只有洁儿一人。

  (我绝对不会放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找到你,洁儿!)

  在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洛黎恩开始随着杜拉一同出入被称为「内宫」之处,也就是国王的家人生活的宫殿。

  洛黎恩在那里经历了关键性的相遇。那是在杜拉受到国王亲自下令绘制梅莉露萝丝公主的肖像,因而出席为此安排的聚会之时。

  惊人的是,梅莉露萝丝公主的容貌、甚至是头发和眼眸的颜色,都与洁儿一模一样。洛黎恩抬起头时,有一瞬间以为坐在上座的是洁儿本人。她们就是相似到这个程度。

  (哪里还会有这样的巧合呢?)

  得知这个出乎意料的事实后,他就确信洁儿遭绑绝对与这个公主有关。

  洁儿肯定身在这个王宫的某一角,而且就在国王以外的男性都不准进入的后宫——鹫眼之处……

  (或许在索尔塔克还是王太子的时代,卡露莲席思与他见过面。)

  这是洛黎恩的想法。假如洁儿是那时候怀上的孩子,与梅莉露萝丝容貌相似也不奇怪,毕竟她们是姊妹。

  娼妓的孩子通常是父不详。他不清楚卡露莲席思是从何时开始当娼妓,但以她完美的学识素养与优雅身段来看,众人都煞有介事地谣传她肯定是贵族或王族出身。她是个贵族,与索尔塔克年轻时是对爱侣的可能性也并非不存在。

  所以,是因为碰巧发现洁儿是索尔塔克的孩子,才会将她带回王宫吗?若是如此,那种迎接方式未免太粗暴。

  (不对,王族的思考方式都很没水平。说不定就是为了掩盖她是娼妓的女儿,才会故意这么做。)

  如果是这样,那她现在应该被幽禁在某间宅邸,为了确保她无论去哪里都不会引人起疑,洁儿大概正在接受贵妇教育。这是为了让她成为帕尔梅尼亚王的女儿,换言之就是公主。

  忽然间,一道黑影掠过胸口。

  (……假如我猜想得没错,我不就再也无法接触到洁儿了吗……)

  洛黎恩为了寻找洁儿的行踪而一个人不断挣扎,这时,命运女神手持幸运之杖指向了他的头顶。

  随同杜拉前往内宫几次后,他竟然受到公主邀请参加茶会。

  他想,这是个好机会。虽然不清楚有生以来几乎不曾出过王宫、不知世事的深闺公主对洁儿的事掌握到什么程度,但掳走洁儿的男人必定就在这位公主身边。既然如此,他无论如何都要缠住她不放。

  ——梅莉露萝丝公主高傲又梦幻,是一位宛如将伴随这些气质的美丽当成豪华礼服穿在身上的女性。

  她有着宛如梦境国度的蜘蛛在隆冬吐出的丝一般的银发,以及一双湛蓝眼阵。然而,她给人的印象却与洁儿完全相反。

  洁儿总是生气盎然。她口中谈论的都是食物,第二多的就是对家人的爱意。她的兴趣随时都倾注于往后该如何守护幸运得到的事物,说起来就是充满了人类的气息。

  但是在梅莉露萝丝公主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分生气尽管她起身走动,那身飘然的动作却有如幽灵。

  (就好像没有生命一样。她周遭的空气全都静默着,就连风吹到她身旁也会化为平静的沉默。)

  与洁儿完全相同的长相,竟然能散发出如此迥异的气质,反倒让洛黎恩感到佩服。

  虽说是茶会,梅莉露萝丝却完全没碰准备的茶与点心,仅像娃娃一样坐在长椅上,一副不想跟下贱的画家交谈似的。这理应是她主动邀约的茶会,她却一语不发。如影子一般紧跟在她身边不肯离开的侍女总管——瑟欧帝雅•婕菈女士代为向洛黎恩发问:

  「你在哪里出生?」

  「你母亲是什么身分?」

  「你接受洗礼的教会和守护圣人是?」

  从这些只要调查就会马上知道的问题——

  「为什么××伯爵过去曾一度解雇杜拉,你这个当弟子的却接到为伯爵夫人绘制肖像的委托?」

  到这种一针见血的问题都有。

  之所以问这些问题,与其说是公主想知道,更在意的八成还是婕菈女士自己。这位女官将公主当成亲生女儿一样溺爱,就算只是个画家,她也不想让肮脏苍蝇接近尚未出阁的深闺公主。

  「既然要在宫廷的内宫,而且还是梅莉露萝丝公主殿下身边服侍,当然要洁身自爱。你跟那些从事卑贱工作的女人应该没有往来吧?」

  洛黎恩一面为公主素描,一面回答没完没了的无聊问题,终于到了茶会尾声。愈是细细凝视梅莉露萝丝,他就愈觉得洁儿好像就在眼前,让他必须费好大一番工夫才能按捺住胸口的悸动。

  最后,他透过婕菈女士将完成的素描献给公主。

  梅莉露萝丝看了一眼,竟然便松开拿着那张素描的手指。她扔下了那张纸。接着,她用小巧的绢鞋用力踏毁。

  洛黎恩背后发凉。

  那是与她优雅的动作完全相反的激烈感情表现。

  「非常抱歉。」

  洛黎恩已经习惯被人说不满意了,因此温顺地低头道歉。接着他说,为了修正她不满意的部分,希望她能说出原因。

  然而公主沉默着从长椅上起身,对洛黎恩看都不看一眼,就此走向房屋入口。再也得不到这样的机会了吗?难道没有能得知洁儿所在地的线索吗?对着满心沮丧地这么想的洛黎恩,公主说了一句话:

  「那不是我。」

  ——这一瞬间,洛黎恩确定梅莉露萝丝就是绑架洁儿的幕后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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