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天使噬血

  1

  这不是一起偶发事件,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村子里的每个人都预料到了这一点,从他们听说有着可怕红色双目的士兵们开始侵犯诸国、一个自称“天使教会”的神秘团体在附近的溪谷落户的传闻开始。

  这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精灵族原本就是不喜争斗的温厚种族,绝对不会主动攻击他国,不过在受到他国侵略时便另当别论了。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国家,他们都决不容许对方予以侵犯,所有的村民乃至女人和小孩都会团结一致投入战斗。既然对周边诸国贯彻的原则是永世中立,因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相较于读书,出身精灵之村的人会更早接受使用武器的教育。

  所以,当丈夫握着弓箭留下一句简短的“去森林”便走掉了的时候。亚莉奥修并没因此而感到惊慌失措。她知道他的意思是“逃进森林深处,两座桥将由我们来把守,孩子就交给你了”。于是连忙操起那把惯用的剑别在腰上,并让尚且年幼的女儿手里拿好弓箭。

  但亚莉奥修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事起码过了半年以后再发生也好。女儿才刚刚开始练习弓箭术,别说打倒敌人了,就连能不能保护好自己都还是个问题。而她本人目前也正怀有身孕,去战斗总会有一些不便之处。要是起码再过半年,女儿达到了初次上阵的士兵水平,也许就能和敌人对抗了,自己也应该已经诞下肚里的孩子,不用再拖着这样一副身子。

  想也没用。亚莉奥修努力将缠绕在心中的不安驱散出去,继而牵起女儿的手。

  “妈妈。”女儿只叫了她一声便不再开口说话。只要手里拿起了武器就无需多言,这也是精灵之村的孩子们自懂事起便受到的教导。

  “没事的。”

  亚莉奥修朝女儿微微一笑,便马不停蹄地开始采取行动。她没有选择走石板路,而是用手拨开层层树枝小心前行。这是只有村民才知道的一条“路”。

  森林深处有一个类似巨大迷宫的洞穴群,这条路就是通往那个地方的。

  这里和桥应该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但也许是风向的缘故,空中弥散着一股煳焦味儿。虽然能听到女儿的急促呼吸声,但亚莉奥修仍毫不犹豫地加快了脚步。通向村子的两座桥以外的地带都遍布着重重结界,村里的男人们不可能那么简单就弃桥投降。她很清楚这一点,但心里的不安仍然挥之不去。

  不经意间,她听到一声折断枝条的脆响,慌忙停下了脚步。深灰色的铠甲,血色的双眸……不会吧!为什么前方会突然出现敌人?而且一上来就有四个!

  “快跑!快啊!”

  狼狈只容一时之间。亚莉奥修把女儿推到身后,拔出腰间的剑便朝面前的人一阵乱砍,然后是猛烈的刺扎、敲击……

  铠甲兵中的一人沉入了永远的睡眠。还有三个。这可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数目!不一会儿,又一部铠甲身子一歪,她趁机利用古树的树干保护着自己的背部,同时将剑狠狠挥下……还有两个。

  就在这个时候,亚莉奥修忽然感到下腹部开始隐隐作痛。她不由停止了动作,然而这短短的一瞬间却给她带来了致命性的打击。先是双臂受到一记近乎麻痹的冲撞,紧接着剑也被弹飞了出去。她猛地一闪身,但却躲闪不及,左臂顿时传来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敌人揪住了亚莉奥修的头发,她挣扎着想从对方紧紧箍住自己的臂力中逃脱,这时树林里响起一个什么东西折断了的声音。不是树枝被折断时的脆响,而是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应该是自己的手臂被折断了吧——她心想。但没关系,她还可以扭动着身子把头尽力向后仰。

  但下一秒钟,亚莉奥修的全身便如凝固一般地停止了一切挣扎。通过上下颠倒的视野,她看到本应已逃走的女儿正悬吊在一条深灰色的手臂当中。被折断的并不是自己的手臂。

  那朝着不自然的方向歪曲的头,无力下垂着的手和脚……

  刹那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整个森林。

  ……已经过了多长时间,自己是从哪儿怎么逃出来的,亚莉奥修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的……孩子在哪里?”

  呢喃的话语伴随着凌乱的呼吸。她害怕沉默。

  “得去找她……”

  每挪动一步,下腹部便是一股阵痛,血沿着脚不停地往下流。但亚莉奥修还是继续走着,右手不知何时握上了一把她从未见过的剑。这东西,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拿到手里的?

  “哪里……?她在哪里?”

  她一定正在某处孤独地哭泣吧。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已经算是非常坚强的了,但毕竟还没到可以离开母亲独立的年龄啊。

  “我现在就去找你,别哭哦。”

  阵痛已不知不觉化为了痉挛般的痛楚。不可以在这里停下来!亚莉奥修用左手捂住下腹部,右手则持剑支撑着身体继续缓缓前进。

  “这……是哪儿?”

  森林里也不再是自己熟悉惯了的村子。那这是什么地方?前方是一片被践踏得乱七八槽的田地,怎么看自己都像已经进入了人类居住的村子。得快一点,在从来没有出过精灵之村、也没见过商人的女儿眼里,人类无疑等同于土钻一样的东西。

  “我得……尽快……”

  (路的对面出现了人影,就跟那个人打听一下吧。精灵之村的孩子在人类的村子里还是很少见的,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亚莉奥修的身子晃悠着,但她还是尽量向那个人影靠近。

  (是个女人,人类女性,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孩子?)

  “孩子……”

  (对了,我正在找我的孩子呢。)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女人向后退了几步,眼里流露出一丝胆怯。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女人偷走了我的孩子……)

  “还给我!”

  亚莉奥修举剑向女人的肩膀砍去。但即便如此,女人仍然不愿放开怀里的孩子。

  “我的孩子!”

  她用力从女人的臂弯里夺走了那个小小的身体,并一剑插进了对方没有任何防御的胸口。女人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便直接向后倒了下去。就在这时,孩子突然大声啼哭。

  “不要哭了啊,已经没事了。”

  但孩子仍哭个不停。

  “真可怜,这样好可怕。”

  (把孩子紧紧地抱住吧,紧紧地。再紧一点,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

  一个令人不快的声音响起,是什么东西折了的声音。

  (在哪儿……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种声音,就是女儿被杀的时候。不对!她才没有被杀!只是不小心迷路了而已。看,她现在不就在我怀里么?)

  “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你的……我会保护你。”

  (可是,要怎么做?这里是森林的外界,附近都是敌人。要怎么做才能保护她?)

  “我会保护你。”

  孩子已经不知何时陷入了沉寂。

  “真是个好孩子。没错,只要有妈妈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是啊,就这么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吧。待在那里,没有人能够抢走你。)

  “让我们融为一体吧,我的宝贝。”

  (我再也不要把你生出来了,你就一直待在我的肚子里吧,外面的世界有着太多太多的危险。)

  她的牙咬住了那洁白的喉咙。

  (这是流入我口中的生命之血。由我来守护,决不让给任何人。融为一体吧。柔软的肉,好甜……怎么会那么甜?融化吧。啊,我在吃什么?)

  不一会儿,亚莉奥修站了起来。她用手指擦了擦沾满血迹的嘴角,口中念念有词。

  “孩子……孩子在哪里?”

  亚莉奥修放声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2

  郁郁葱葱的森林一望无际。叶子比起绿色更接近于黑色的茂盛树木不仅遮住了阳光,似乎还让所有的声音都无法穿透进来。不管怎么走,四周都被一片静寂所支配。别说野兽的气息,这里就连鸟儿的啼鸣声都听不到。

  居住在周边地区的人们。据说都因为有点受不了这片森林的过于静谧,所以很少踏足进入。

  不过,穿越这片森林是前往精灵之村最安全的一条路线。和开阔的平坦道路不同,树木生长茂盛的林中小道既有助于藏身,而且在遭遇大军的时候,无论反击还是逃走都要容易得多。在如今担任护卫的士兵数量十分有限的情况下,森林中的昏暗和它带给人的略微不适感根本不值得一提。

  其实在出城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没遇到过帝国军的袭击。剩下的行程还有五天之久,以目前来看,应该说尤巴鲁特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些天,看得出尤巴鲁特都在对凯姆示好,像是又回到了他们的孩提时代。

  在敌人的包围中得以重逢无疑是让人庆幸的一件事。如果是在与战乱无缘的地方重逢,估计两人多半还是会难掩尴尬之情。

  而凯姆失去声音也对维持和谐的气氛起到了作用。只要将说话方和听众方固定下来,在谈话的过程申就不会发生口角,必要的事宜则由红龙来代为转达。渐渐地,凯姆开始深切地感觉到这笔代价是多么的轻。

  而在逃出城堡时几乎没开过口的芙丽叶,如今也多多少少和大家聊了起来。

  大概是尤巴鲁特每晚弹奏的竖琴治愈了她的心灵吧。但话虽如此,她还是照样面无表情。一想到她和自己一起离开祖国时露出的害羞笑脸,凯姆就无法抑制心中的感慨。

  当然了,其实他也是一样的。自己最后一次大笑是在什么时候?那片刻不忘的愤怒吞噬了他所有的感情,即使三人回到了以前的关系,这股愤怒都决不会消失。

  他们兄妹俩都变了。忘记了欢笑,失去了可以交谈的话题。比起重逢的喜悦,如今他们展现出来的那些失去的东西,反而更令人心悸。

  “呐,凯姆。女神一死,世界就会终结了吧?但是我……看到芙丽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感觉就像世界已经终结了一样。”

  (对我来说则是在很早以前就终结了。)

  但凯姆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祥和的谈心如今也只会带来伤痛。好想回到战场上去,因为他发现自己毫无理由地迷恋上了那种成天杀戮的日子。等到把芙丽叶送到安全的地方,他一定还要用这双腿奔向某个战场。也不会再和尤巴鲁特见面,毕竟他们生活的世界已经相差得太远了。

  伴随着尤巴鲁特幽幽的话语,凯姆已沉浸在了自己对战斗的憧憬当中,浑然不知他都说了些什么。

  就在众人于宽阔的沼泽地旁边驻地扎营时,之前一直在上空盘旋的红龙忽然拍打着双翼降落下来。士兵们齐齐抬起脸,出于对凯姆的敬畏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在近处面对红龙,果然还是让他们心中一阵恐惧。

  “怎么了?”

  尤巴鲁特奇怪地问道。因为是凯姆的契约对象,所以尤巴鲁特对红龙的态度极为友好。最后,和红龙直接交涉的任务就落在了尤巴鲁特的身上。

  “精灵之村遭到袭击了。”

  听到它的话,尤巴鲁特不禁瞪大了双眼。而凯姆却不觉得有多惊讶。这又不是难以预料的事情。他已经亲身领教了帝国军的强大。并得知这不是能用普通的道理及常识来进行判断的对手。管它是不是什么永世中立的村子,在攻打这一点上他们是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恐怕已经被全灭了。”

  “怎么会……?”

  “因为我们感觉到了声音。”

  “不可能,要是连永世中立的村子都遭到袭击的话,这世界的秩序还不变得一团糟?……对吧?”

  尤巴鲁特环视着众人想寻求赞同的意见,却只看到凯姆静静地摇了摇头。虽然凯姆自己没有听见,但既然红龙听见了就应该错不了。精灵之村遭到了帝国军的袭击,而且全灭了。

  “怎么办?”红龙俯视着凯姆的脸。精灵之乡已经全灭了,便意味着大家没有再前往那里的必要。而正因为如此,接下来他们该去哪里用来代替才好……?

  “我不信!”尤巴鲁特大叫道:“你也不是真正去了那里以后看到的吧?虽然不知道契约者的力量是什么东西,但在亲眼看到之前我都不会相信的!”

  看着尤巴鲁特愤愤的样子,凯姆不禁再次觉得他的确是一点没变。自己越处于不利的地位还越是要去较真。

  ——打算怎么做?

  红龙对着凯姆一人提出了疑问。

  (就由着尤巴鲁特的意思吧,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那就随你们的便了。

  红龙应声展开了双翼。要让尤巴鲁特听到它这种略带轻视的说话方式,想必他又会震怒了吧。

  “出什么事了吗?”

  身后传来芙丽叶静静的问询,她应该是听到了刚才尤巴鲁特怒气冲冲的叫喊声。

  “不,没什么。”

  尤巴鲁特连忙跑到芙丽叶身边,脸上的不满已经完全消失了。

  “你别担心了。不说这个,我看你还是躺一下比较好吧?”

  “不用,我没事。”

  与平静的对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她的脸色看上去白得就跟纸一样。封印给她带来的痛苦无论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只要缠绕在女神身体上的文字列还存在着,就不会有所改变。

  “不要硬撑了,快去休息一下吧。”

  尤巴鲁特从侧面一把抱起芙丽叶往帐篷里走去,但很快又回过头来喃喃地说道:

  “真想快点安下心来,然后带她去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

  与其说这是讲给凯姆听的一句话,倒不如说是那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不再这么硬撑的话,芙丽叶她……”

  对他的意思心神领会的凯姆点了点头。他们确实不能这样一直带着美丽叶四处奔波,都知道日子拖得越久,芙丽叶的体力消耗就会越严重。虽然没有让她步行,但她终究是个如同重病患者的角色,骑马也不可能对她的身体没有伤害。

  要是空中能稍微安全一些的话……凯姆忍不住想。骑着红龙飞行跟在陆地上行走,速度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但其危险度也是相当高的,因为帝国的空中兵器部队会频繁出没到令人厌烦的地步。凯姆一个人倒无所谓,但要带上芙丽叶的话就完全不可能了。

  不久,帐篷内又开始流淌起尤巴鲁特弹奏竖琴的乐声……

  精灵之村的准确地点居然没人知道。这是因为一向谨慎小心的精灵们在村子周围布满了结界,此外还设置了若干让人头晕眼花的机关。村子四周被森林所包围,最外围则夹在两条湍急的河流当中。连接村子的桥只有两座,而且警戒措施更是异常严格。商人及没有敌意的旅人是可以过桥并被带进村子里,但据说没有人能够记得那条路线。

  “这里布下了强力的结界,声音已经分辨不清了。”

  红龙一边俯瞰着下面的森林一边呢喃着。将帝国的空中兵器部队一扫而空之后,它还顺便担当了从上空确认精灵村大致所在地的任务。就算一眼看过去难以辨认,也可以靠声音进行探查。谁知一到了精灵之村附近,它却称连声音的方位也搞不清楚了。

  骑在它背上的凯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片区域,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焚烧的痕迹。帝国军的袭击怕是既漂亮又稚拙。他们崇尚用数字说话而依次杀死了各个居民,并放火把这里烧成断垣残壁。但光是这样并没有体现出他们的任何智慧,被袭击的小镇和村落,每一处都同时沦为了被烧尽的野地。

  “要是能看清那里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既然布有结界,不管怎么聚精会神地看,都只能看到一片森林而已。”

  “如果村子正处于燃烧的当头还好……”红龙嘀咕道。据说精灵族存在着众多能力强大的魔法使,那些结界就是由他们布下的。

  “不对,地面附近的结界有一点破绽。”

  估计是帝国军在袭击精灵之村的时候打破的吧。虽然要利用帝国士兵打开的洞不免让人有些窝火,但就这样一直在上空徘徊,问题也得不到妥善的解决。而结界的破绽在哪一带凯姆是完全没有发现,于是红龙开始垂直下降。

  在高空中看着只是一条细线的东西渐渐增加了宽度,是河流。然后他们看到了桥。当然,如今已经见不着看守的身影了。

  “看来我的翅膀是进不去了。”

  在桥的正上方试了好几次以后,红龙选择了放弃。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这里还有其他人的气息,多半就是帝国士兵吧。”

  凯姆无意中看向桥的上方,忽然却感到了一丝异样的地方。尽管这里四处都插着箭,也还残留着尚且新鲜的血迹,但却寻不着精灵的遗骸,沿着河倒下的也全是帝国士兵的尸体。负责看守的精灵们按理说绝对应该死在了帝国军的手上才对……还是说他们早就放弃职守先行逃跑了?

  不经意间,视野的一角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横穿过来。是帝国士兵,红龙不慌不忙地转了个弯,然后从口中吐出火焰。由于是极其靠近的距离,不久地上便增加了几具焦黑的尸体。但事情却并未就此结束,红龙隐约感到火焰中还有一个人影在动,于是定睛一看,但这一瞬间却让它大吃一惊!

  “是精灵之血!”

  一道绿色的光向它袭来,红龙急忙转身闪避,扑打着双翼向天空上升。

  (那是什么?)

  “精灵之血拥有把我的火焰反弹回来的能力。将其涂在铠甲上,一切魔力和咒语都无法生效。”

  (这么说,桥上没有精灵的尸骸也是因为……?)

  “这帮家伙当场剁碎了精灵的尸骸,再把他们的血涂在铠甲上了吧。”

  然后将残骸投入河流中……那样的话,这座桥的对面肯定是不可能有生还者的了。

  “要回去吗?”

  (不,我要进村。)

  “无用功……”

  嘴里虽然嘲笑着,但红龙明白凯姆的意思,于是重新开始急速降落。

  之前不管说什么尤巴鲁特都听不进去,现在就要让他亲眼目睹一下村子里的惨状。这样的话,有必要先排除掉一切危险,他不能贸然把芙丽叶带到还有帝国士兵徘徊的地方。

  凯姆看到了前方的赤黑色铠甲。如果对方把火焰和魔法反弹回来的话,只要连同那铠甲将他一剑劈烂就行了,很简单的事情。

  陆地上的战斗已经有好多天没经历过了。凯姆一边感受着自己的双手对血和肉的渴望,一边朝着敌人身体的正中央挥砍过去。

  过了桥以后,寻找通往村里的路便不再那么困难了。躺倒在地的帝国士兵尸体就像路标一样为一行人指引着方向,所幸的是他们不是自己的同伴,不用去一一收拾打理。

  可是,一想到要带芙丽叶沿着这样的路前进,凯姆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不想让身心俱疲的妹妹看到这种场面。更糟的是,那些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即使把眼睛蒙上,这股扑鼻而来的尸臭味也骗不了她……不,如今的芙丽叶应该可以眉头不皱地走过这条路吧,光是想像一下她那副样子,凯姆自己都觉得受不了。

  有时,他还需要一边驱散来袭击自己的帝国士兵一边往深处前进。走着走着。这时,身体在不经意间突然被一股力量冲得飞了起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爬起了身。左肩已经麻痹,而这时又有什么东西朝这边飞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他顺着地面一滚,总算躲开了这道攻击。

  凯姆跳起来摆好架势。站在那奇怪物体飞来方位的并不是什么士兵,而是一个依稀可见身穿白衣的人影。白影举起右手,可以看到那只手的前端正在发光,并嘶嘶作响地喷着火球。

  刚才袭击自己的就是那个么……

  这一次凯姆不慌不忙地躲开了攻击。他观察着对方的动作,也许是不能连续实施攻击的缘故,过了好一会儿之后,白影才重新举起了右手。火球乍现,凯姆一边闪避一边奔跑,白影越来越近,然后又一次举起了右手。凯姆再次躲开,并顺势向前冲去。

  白色的布料轻飘飘地飞舞起来。凯姆一刀砍下去,对方便软弱无力地倒下了,白色的衣服眼看着被血染成了红色。这白影应该是帝国的爪牙,看样子连魔术师都已经被帝国拉拢过去了。

  凯姆的左臂终于恢复了知觉。老实说,只有一个敌人出现对他来说还真是走运。要是被好几个魔术师包围在中间,还不知能不能安然无恙呢。

  凯姆环顾着四周,眼睛和耳朵都进入了高度戒备的状态,似是不管多小的动静也不愿放过一般。又走了一会儿,映入他眼中的是一条石板路。这一定就是通向村里的路了,刚才的魔术师无疑正是入口的警卫。

  村里的模样和他们想像中没什么区别,几乎每个角落都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在一番杀戮之后放火是帝国军一贯的作风,因此所有的建筑和树木都被烧得塌落在地,就像原本郁郁葱葱的森林里突然出现了一片平地一样。要不是因为这里事先设置了迷惑人眼的结界,他们从上空也肯定能俯视到这幅惨状。

  不过很奇怪的是,精灵们的尸体居然连一块肉片都找不到。因为帝国军那帮家伙是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善后的,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是所有的居民都被剁成了肉酱。

  虽然还剩下几处建筑没有完全烧毁,但每一扇门和窗户都被打破了。没有帝国士兵潜伏在此的气息,他们是在结束了烧杀抢掠之后便撤军了吗?可那样的话,为什么村子的入口处还留下了魔术师……

  “救命……”

  一个细微的声音忽然传入凯姆的耳中。在弥漫着焦臭味的建筑内,他仔细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这时他又听到有什么笨重的东西掉在了地上。然后看到从石造的暖炉中露出一只漆黑肮脏的手。还有生还者!

  “村民们……大家都被抓了……”

  众人把一身煤灰的精灵从暖炉中拉出来,让他平躺在地上。一看就知道,这只精灵很快就将不再是惟一的幸存者了。

  “这附近的溪谷里……有个叫天使……教会的……宫殿……”

  天使教会?袭击精灵们的应该是帝国军没错,那么抓走他们的应该也是帝国军才对。可是他们已经问不出更多的信息了,濒死的精灵在身体痉挛了两、三次后就一动不动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结界消失了……

  是红龙询问的声音。看来村里即便沦为了如此惨状也还张着结界,都是拜有生还者所赐。当最后一个人死去后,结界的效力就彻底消失了。

  凯姆没有理会红龙,继续进行他调查建筑的工作。大概是知道自己会被无视,红龙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来到了村子的尽头,在原本是个广场的地方。凯姆停下了脚步。面前躺着一具帝国士兵的尸体。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关键在于他的身体被纵横着劈开后,口中还插进了一把剑。这不像是居民的反击所为,莫非是同伴之间的自相残杀?

  正要离开,凯姆忽然注意到地上写着几行血字。这让他想起了红龙被抓捕时写在它周围的那些血字。当时那些字已经完全不可辨识,而眼前的这几行他认了半天总算搞清楚了。

  不许谈论天使。

  不许描绘天使。

  不许书写天使。

  不许雕刻天使。

  不许歌唱天使。

  不许直呼天使之名。

  ——这是什么?

  红龙问道。原来它听到了凯姆在心里默念出来的声音。此时此刻他终于做到了保持冷静,但在看到奇怪东西之后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这些诡异的文字和刚才的精灵所说的“天使教会”肯定有关。但它们是什么意思、又因为什么而写下来他却完全不得而知。不明就里的焦躁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如实地在他脸上反映出来。

  凯姆伫立在原地许久,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几行神秘的血字。

  和尤巴鲁特他们会合是在那之后没多久。眼看自己的一切预料正在不断变为现实,凯姆不禁有些心情复杂地眺望着远方。

  “地狱……这简直是地狱啊。怎么会……”

  尤巴鲁特当场目瞪口呆地跪在了地上,一旁的芙丽叶则茫然地站着。这些都是凯姆预料当中的事。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看着尤巴鲁特精神恍惚喃喃自语的样子,怎么都不觉得他像个幸福的男人。在这个骚然不安的社会,要是还能保持孩子一般的坦率和软弱,恐怕也算是一种奇迹了。

  “我听见神官长威尔德雷的声音了……”

  从空中传来红龙的声音。也许是刚刚才习惯用“声音”来对话,和来自精灵之村的声音一样,凯姆并没听到神官长的声音。

  像是恢复了神志的尤巴鲁特望向天空:“声音……神官长也是契约者吗?”

  “不过和他签定契约的龙已经石化了……”

  五年前的噩梦在凯姆的脑海里复苏了。他那时不等神官长一行到来便离开了小镇,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个即将夺走自己惟一亲人的人的脸。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位神官长竟然是契约者。

  “神官长是惟恐发生非常事态,才提出要保护女神的。”

  不过事到如今,神官长是契约者倒是值得庆幸的。这样就可以放心地把芙丽叶交给他了。虽然和他结成契约的龙已经被石化这一点比较令人遗憾,但即便如此,他的力量也抵得上联合军的一支中队。而且既然身为联合军中官位最高的神官长,让女神潜伏在他那里也是比较合适的。

  “光靠我果然是……保护不了你的。对不起……”尤巴鲁特自嘲般地嘟囔着低下了头。

  “没有啊,你的歌声就能治愈我的伤痛。”

  “歌算什么!我……想要力量……”

  (那么渴望力量吗?就算用充满魅力的歌声作交换也无所谓?)

  凯姆忽然有点厌恶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尤巴鲁特的自己。曾经的好友生活在一个和自己相隔太远的世界,或许自己是在妒忌他吧。

  “神官长一行正在沙漠中,得尽快去和他们碰面。”

  “知道了……”

  (我不去,从现在起我要采取别的行动。)

  ——那样好吗?

  (嗯,就这样告诉尤巴鲁特吧。说芙丽叶就交给他了。从这里到沙漠用不了几天,一直以来的经历也证明了在森林里要相对安全些。之前也没说我要同行啊,而且我还是很在意“天使教会”的事。)

  ——又是因为天使么?

  (好像就在这前面的溪谷里,距离不是很远。从上空探寻的话很快就能找到吧?)

  ——没有张结界的话还差不多。

  (到时就要边走边找了。毕竟他们是抓捕了精灵们的敌人。反正火焰对他们是没用的吧?这样的话迟早会打陆地战。)

  “凯姆?你不去吗?”尤巴鲁特带着惊讶的表情回过头来。

  “我们还要再调查一下这附近,芙丽叶看来得交给你了……小心点吧。”

  (不用说到这个地步吧……)凯姆在内心苦笑了一下。也罢,红龙有它自己的想法,虽然话说得有点离题了。

  “哥哥……”芙丽叶放开尤巴鲁特的手折了回来,“路上当心。”

  她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视线令人心痛。五年前的离别,踏上旅途的日子,那个该死的十八岁生日……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忽然涌上心头,不禁让他连忙移开了目光。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啊……)

  凯姆猛地转身跑了起来。后面的事都让尤巴鲁特去处理好了,再面对和过去相关的人实在是一种痛苦。

  尽管临死前的精灵提到了“宫殿”这个词,但隐藏在溪谷深处的只是一处废墟。这里以前肯定是座神殿或宫殿,但如今却只剩下巨大的石柱。

  “我真是理解不了人类的爱好,居然敢称这个叫做宫殿。”

  (只不过是那个精灵搞错了吧,你要把这误解成所有人类的嗜好那就不好了。)

  但还没等凯姆这样回应红龙,他便感到身后又出现了火球。千钧一发之际,他闪开了攻击,然后转过身来。那是一个和他在精灵之村见到的白影有着相同装束的魔法师,对方除了魔法以外没有其他任何能力。

  凯姆冲上前去挥剑一砍,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敌人。空中飘起和当时一样的白衣,对方也发出一样的声音后栽倒在地,一双充满憎恨的眼睛始终不愿闭上。(眼睛?红色的眼睛?)凯姆盯着尸体默不做声。

  “红色的眼睛怎么了?”

  在打倒精灵之村那个魔法师时他没留意到这件事。帝国士兵就有着那样的眼睛,说明天使教会和帝国有关系。这么一来就明白了,只是凯姆还无从得知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沿着废墟来回走,可是却完全看不到被抓捕的精灵和敌人的身影。

  “是哪一步走错了么……”

  在溪谷的入口处勉强还发现了几个帝国士兵,这里却什么都没有。自从打倒那名魔法师之后。人的气息、非人的邪恶怪物气息等一概没有,留在这里的只是血流过的痕迹,大概是精灵的吧。

  “血迹貌似还是新的。”

  (也就是说精灵们本来在这里,却在不久之前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天使教会”……不,帝国军究竟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呢?

  (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人类的思想那么卑微,难以想像哪。”

  (就不该问这家伙……)

  不管怎么说,捕获精灵的集团和帝国扯上关系总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那便意味着战场上将会出现无数能够反弹火焰魔法的铠甲。

  “白跑了一趟。”

  要是帝国士兵人数再稍微多剩下一点,也不至于完全是无用功。凯姆摇着头迈开脚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有人影正在向这边靠近,不过不是敌人,也不是己方的士兵。远远望去,那人好像是受了伤,身子一边摇晃着却一边努力想跑动起来。是个男的,看上去并没有配备武装,应该是这一带的居民。

  “救命啊……请救救我!”

  在能清楚地看到彼此的脸庞之后,男子大喊着倒了下去。不知是过度疲劳导致他的腿已经不听使唤,还是因安心感而松了一口气。

  “我们的村子……”男子以一副拼命的表情支撑着身体,近乎爬行着向凯姆靠近,“被袭击了……”

  (被帝国军么?)凯姆也向男子跑去。

  这附近还有帝国军。

  “救救……”

  男子扶着腿走过来,“从这里……往东走三天……就是妖精之谷……”

  对凯姆来说知道这个就足够了。但那名男子紧紧抱住了他的腿,误以为他是拒绝给予回应。

  “务必请你……”

  凯姆一脚踹飞了男子。

  (烦人的家伙,根本不用你来请求,帝国那帮杂碎就会非常欢迎我去。)

  ——你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杀人而去?

  (还用说吗?这种明摆着的事就不要问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浮现出笑意,身后的男子也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3

  如果说拥有美丽外表的人内心也是美丽的,相貌丑陋的人体内也只寄宿着丑恶的灵魂,这个世界该是多么井然有序而易于了解。美与丑、善与恶、黑暗与光明,所有性质互为相反的事物都永不相交,有一条明确界线便于区分的话……

  然而现实的世界却是那么肮脏而杂乱,矛盾无处不在。两种相反的元素令人难以分辨地纠结在一起,美丽的面具下也许正潜伏着邪恶的真面目,这些都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以前自己在村里的学校教书时,就曾见过很多这样的小孩。

  虽说如此,但自己却完全没有想对他们大加斥责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厌恶的感觉,反而希望长大以后的他们不会为自己的两面性感到痛心。

  接受和容许孩子们的邪恶和丑陋很容易,可为什么换成了自己,却由衷地抑制不了那种厌恶感呢?就算别人有着某种毛病,自己也不会因此而蔑视对方。可是,却无法容忍自己有与其相同的缺点。

  就向孩子们传授学问这一点来说,他觉得自己绝对是个好老师,但作为一个人却是差劲透顶,甚至没有资格被称作“人”。被自己的学生发自内心地爱戴也是事实,但他对某个特定的孩子怀着可怕的感情……也是事实。

  (而即便如此,只要将禁忌的欲望隐藏在自己内心就好;只要没有谁察觉,继续保持沉默不让别人知道就好。)他这样告诉自己。

  “老师,你喜欢我吧?”

  当那个容貌格外美丽的孩子眼中闪着邪恶的光芒面露微笑时,为什么自己却是一脸狼狈的神色?

  “难道是讨厌我?那样的话我会好伤心的。”

  那对瞳孔的颜色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像是要让什么东西切实陷入疯狂一般幽深冰冷的绿色。

  “骗子。”

  那孩子闹别扭似地把头一偏,栗色头发在他眼前扬起一道漂亮的弧线,静静地发出有如细沙洒落的声音。一眼看去线条柔和的面颊,花瓣色的嘴唇……这一切都让他如痴如醉,即便知道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却仍然无法抵抗。

  “呐,我可以叫你雷奥纳鲁吗?”

  那一瞬间,他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扯掉了,自己终于获得了解放,即便自觉已经步入歧途也无法停下来了。

  在那之后,他很快辞去教师的工作并离开了村子。应该还没有人知道,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无颜在外面走动了,也无法再去面对家人。他选择作为隐士在没有任何人的森林深处度过余生,只希望一个人静静地生活,再静静地死去。

  但他没预料到的是,自己的家人会在不久后陷入被帝国军追杀的境地。逃亡生活对他年幼的弟弟们来说实在过于残酷,最后他只能把三个弟弟藏在自己身边,独自一人的生活也就此宣告结束。

  后来他完全没有获得双亲及一起逃走的亲戚们的消息。是被帝国军抓走了,还是已经客死他乡……?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觉得自己带回弟弟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但弟弟们的存在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痛苦,尤其是每当他看到最小的弟弟鲁基弗克时,总会忍不住想起害他走上歧途的那名学生。他们年龄相近,身高体型也差不多,虽然长相不同,但都是有着栗色头发和碧绿双瞳的男孩子。

  面对这张和记忆中的孩子似像非像的脸,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在上面寻找那邪恶的眼神。而每次一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他又会陷入极度的自我厌恶当中。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不去想,那如绢丝一般的头发的细软触感、柔和明亮的肤色,以及幼童特有的甘美气息……

  如果没有弟弟们在这里,他本该可以把一切都悄无声息地沉入忘却之海。不对,自己的意志估计还没坚强到这个地步。他想忘却又忘不了,只能任由自己被记忆的碎片玩弄于股掌间。

  其实倒不如说是没有弟弟们看着的话,他就控制不了自己了。无论白天或黑夜,他都沉溺在那污秽的欲望漩涡中无法自拔。正因为有弟弟们在身边,他才能像现在这样只限于在半夜偷偷溜出家门。亲手处理掉自己的欲望,再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回去。仅此而已……

  雷奥纳鲁喘着粗气站起身来,每次这么做以后他都止不住地悔恨和厌恶自己,心里也明明知道会这样,可为什么……

  他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但这一笑容马上就凝固在了他的脸上。苍翠茂密的树林对面似乎亮得有些不自然,那不是月光,而是一种透着不祥气息的明亮。

  雷奥纳鲁用尽全力跑了起来,好几次被树根绊倒,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奔跑着。这里离他家的距离很远,远得就像永远都到达不了一样,他甚至感觉自己在途中就会因精疲力尽而停止呼吸。

  他连呼带喘、身子跌跌撞撞地跑着,不停地祈祷是自己搞错了。但是,心中的预感仍以最恶劣的形态化为了现实。

  是他的屋子烧起来了。三个弟弟倒在外面,已经不用去确认生死与否了。他们的尸体要么是插着无数把黑木制成的箭,要么是被刀剑拦腰劈成了两半。

  “劳姆……利贝萨尔……鲁基弗克……”

  雷奥纳鲁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弟弟们的名字,请求他们原谅自己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树林。弟弟们来到这里是为了逃离帝国军的追杀继续活下去,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果自己当时留在了家里,虽然要救三个人可能比较勉强,但弄成现在这样不等于是自己一个人逃进森林里去了吗?

  “都是我的错……”

  即使避开人群过上隐居的生活,也无法逃离神的愤怒。所以,神用最残酷的方式对自己给予了惩罚。

  不知不觉,他的身体已经倒在了地面上。在模糊的视线中,他只看到对面的屋子还在不断燃烧崩塌。弟弟们一定很恨自己无情的哥哥吧,一定是一边默念着为什么没有保护他们、为什么不来救他们的怨恨之词而死去的吧。

  雷奥纳鲁将插在利贝萨尔身上的剑拔了出来,怎么看弟弟都不像还活着。他颤抖的手握剑对准了自己的喉咙,虽然觉得用这个肮脏的灵魂也无法偿还,但除了以死谢罪他还能干什么?

  喉部传来阵阵痛楚,剑从他的手中滑落。他捡起来,这次对准的是胸口,还是痛楚,剑再次滑落。

  ……这是在对自己仁慈么?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是没有了结自己生命的勇气,他不想死,他的心情其实和弟弟们是一样的。

  再活下去又能怎样?他知道自己就不该再活着。可脑子里很清楚这一点,心里却还是害怕。

  (谁来……杀了我吧……)

  不经意间,一道光芒从眼前横穿而过,他不禁抬起头,只见一团小小的绿色光芒来回飞舞、跳动着。不一会儿,绿光在雷奥纳鲁眼前停下了。

  “你是谁?”

  是妖精。这么说来,他忽然想起以前曾听说这附近是妖精们的居所。

  “你在干什么?”

  “我……”

  妖精笑着探出头来看他,那可爱的脸和透明的翅膀……面对非人类的生物,他觉得可以把自己的罪孽向对方坦白。既然狠不下心去自杀,至少也应该作一番忏悔。

  “我是一个污秽的人。连弟弟们被杀害,家被烧毁都不知道,我……”

  他呜咽着中断了后面的话。不行,他说不下去了,不过看来也没必要说了,因为妖精已经把他的话接了下去。

  “唔……你拋下了自己的弟弟啊。原来如此。弟弟们被大卸八块的时候,你一个人去干好事了呀。比起可爱的弟弟来右手更重要,右手才是你的朋友呀。是吗……原来是这样啊,那样就没办法啦。啊啊,可怜的弟弟们,我好同情他们。”

  妖精发出尖锐的笑声继续飞着,看来它们具有着读取人类心声的能力。

  “哇,你看,真是可怕的死法。这个也死得很惨。可爱的孩子们在哭哦,大叫着‘救救我’‘救救我’。”

  “不要说了!”

  “不知他们最后是看着什么而死去的呢。快瞧瞧这个孩子,你看。”

  “不想看……别让我看!”

  “感到很恶心是吧?是你自己抛下他们不管的啊,是你自己犯下的错吧,没能得到拯救啊,悲哀的弟弟们。”

  近乎崩溃的雷奥纳鲁用手塞住了耳朵。但妖精高亢的声音仍执拗地往他的耳膜里钻。

  “人类果然是不行啊。完全不行!又脏又臭……还不如死了算了。嗯,死了怎么样?没错没错,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

  (那可爱的外表和与之相差甚远的残酷和邪恶,难道……难道我又要重蹈覆辙了吗?)

  “你在害怕吧?其实还是不想死吧?好无情哦,真差劲。明明已经害死了弟弟们……”

  雷奥纳鲁移开视线,背过脸去。但妖精仍纠缠不休地围着他的鼻尖飞来飞去。

  “这样的话,要不要来订个契约啊?”

  “契约?“

  “听不懂我的话吗?是契约哦,契~约!”

  一时之间,他确实没听懂妖精的话。

  “就是说,以后我将和你一条心。一辈子也不分开了。呃,好差劲,好恶心……开玩笑开玩笑,我才没那样想呢。请和我订立契约吧。”

  他想起来了,这些非人类的生物都希望得到人心的黑暗。心灵的黑暗……人类的负面部分对非人类的生物而言据说是能让它们自身得到提高的食粮。这只邪恶的妖精想和自己订立契约,果然还是因为自己有着丑恶污秽的灵魂吧。如果面对的是个灵魂廉洁的人,它是决不会主动提出契约什么的。

  “呐,和我订立契约嘛,这位大哥。”

  想以一死来对弟弟们谢罪,结果却没能成功。虽说如此,自己也是不可能就这样逍遥自在地活下去了。既然这样,被妖精所责难。在它的唾骂声中生活便算不上是一种惩罚。这种邪恶的生物,毫无疑问一定会惩罚自己的……

  “来和我订立契约吧,喂?好不好?说你要订立契约啊。”

  和满口的谩骂声完全相反,妖精的笑脸看上去却显得相当可爱.雷奥纳鲁对这个再度前来诱惑自己的心灵捕手伸出手,继而静静地点了点头。

  4

  和溪谷周边不同,妖精之谷里有着数目庞大的帝国士兵,而且几乎所有的人都身穿染血的铠甲。情况和预料中的一样,红龙的火焰对他们不起作用。

  对凯姆来说,这样其实正合他意。在这种时候可以当作对手的只有空中兵器部队的话未免也有点让人腻味了。虽然本来很厌恶,但和这些让自己想起过去的人一起行动,却令他开始亟不可待地渴望一场痛快淋漓的战斗。而能够让他内心深处如烧灼一般的疼痛得以平复的,只有帝国的这帮杂碎。他们的叫喊、他们的悲呜、以及……他们的血。

  就在尸骨已经堆成了好几座小山的时候,一个和孩子身高差不多的东西飞了过来。好快!它擦着剑锋疾驰而过,然后迅速调头举刀劈向凯姆。

  紧接着,又有相同的东西从凯姆背后袭击过来。这次是有两个同时行动,一个被他伸手捉住,另一个则侥幸逃脱。痛楚的感觉开始在左臂游走,但好在他还能给予还击,一剑结果了那小小的身体。

  是哥布林,帝国的亚人部队……

  这是凯姆成为契约者以来第一次遇到较为棘手的敌人。它们有着人类难以比拟的跳跃力和速度,从较低位置展开的攻击虽然威力不大,但也很难成功躲避。而如果是一群同时上前发动袭击,那无疑将深具威胁。

  不知帝国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将它们收服的。听说亚人部队里并非只有哥布林,还包括了橡树人及洞窟巨人等种类。他一直以为这些家伙只会袭击人类,从来不会服从于人类。

  管理帝国的可能并不是人类。尽管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想像,但联系那些拥有红色双眼的士兵们来看,这样想应该是比较自然的。

  ——威尔德雷的声音中断了。

  (那个神官长?芙丽叶和尤巴鲁特也和他在一起吗?)

  ——他和女神在不久之前会合了。

  (是帝国军吗!)

  ——不知道。不过……多半是吧。

  (我还以为是契约者的话就没问题,才把芙丽叶托付给他的啊。)

  凯姆正想着得快点赶到沙漠去,这时哥布林集团又向他发动了袭击。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团团围住。

  一场全方位的攻击不可避免。在打倒一个的同时就有另一个向他举刀挥砍过来,注意力刚被下方的吸引过去,处于较高位置的又开始实施新的攻击。如果它们拥有成年人的身高,想必会跳跃得非常开心吧。而且这帮家伙十分执着于反击,不把它们彻底杀死的话。它们很快又会浑身是血地再度前来挑衅。

  待全部都解决完以后,凯姆终于可以好好站立一会儿了。在搏斗中留下的伤口虽浅,却已然遍及了他的全身。

  他喘着粗气向四周张望。

  ——我听到声音了。

  红龙的突然发言也没能立刻得到他的回应。

  ——是契约者。

  (在哪里?)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听力。虽然听着不是很清晰,但能感觉到那声音有点像是遥远的海鸣。

  ——就在附近,方位在……山谷的深处吧。

  (知道了,我马上去。)

  凯姆朝红龙指示的方向走了过去。虽然战力越多越好,但如果前方的敌人还是亚人部队,那自己一个人来对付也绰绰有余了。

  如同是要阻挡他前进的道路,一群帝国士兵出现了。瞬间他还以为又是亚人部队而赶紧摆好架势。结果定睛一看,原来是身着极其普通铠甲的帝国士兵。那样的话数量就不是问题了,也许是跟大量哥布林交手不久的关系,在他看来帝国士兵的动作明显迟钝了不少。

  ——这里也燃起了……地狱的火焰。

  凯姆听到了不同于红龙的“声音”。他一边将那些帝国士兵砍倒一边往声音的方向试探着前进。

  ——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以外的契约者的声音。他急忙将阻挡自己去路的帝国士兵一击毙命,然后飞速向前方冲去。

  ——等一下!这些人已经没有战斗的意志了。

  (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请不要再作无益的杀戮了……

  凯姆对劝阻自己的声音采取了无视态度,他没有必要为顾及一个旁人的情面去听其瞎唠叨。不一会儿,大概是对方无奈地放弃了吧,他已经听不到劝自己停止战斗的声音了。

  凯姆在烧得只留下一片惨状的村子里看到一名跪着的男子。听见有人靠近,男子缓缓地站起身来,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帝国士兵的尸体。

  (这男的到底在做什么啊?)

  “这位是联合军的士兵先生吧?听你落剑的声音就能分辨出来。”

  男子转身向凯姆鞠了一个躬。貌似是他契约对象的妖精刚一飞到凯姆的鼻尖上,便立刻转变方向飞走了。

  “初次见面,我叫雷奥纳鲁。”

  凯姆知道他紧闭着的双眼下方有纹章,倒不是因为看到了,而是凭直觉感到就在那里。说起来,这名男子的眼睛……

  “嗯,我的眼睛看不见。和你一样,是契约的代价。”

  因同为契约者而能够感知到的东西,看来并不只是声音。

  ——光明比黑暗更没有希望。不用去目睹人类的愚蠢,其实是很幸运的事啦。

  红龙忽然插了一句进来。

  “但就算这双眼睛看不见……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愚蠢、憎恨……以及愤怒。”

  如喃喃自语般的一番话,不知为何听上去却分外忧伤。

  (就算如此,丧失了视力他还能战斗吗?)刹那间,凯姆脑海里闪现出这样一个疑问。

  “战斗不存在阻碍。但如果可以,我愿避免一切杀生的行为。”

  (想避免杀生?你在说什么梦话呀?)

  “啊,不对。如果是为了阻止帝国军的野心,我当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出来战斗的。”

  (那样的话就跟我一起走吧。不尽快赶到沙漠的话、芙丽叶……女神会有危险。)

  “我明白了。”

  雷奥纳鲁点点头,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脚下依然有很多帝国士兵的尸体。他就地跪下,帮那些还死不瞑目的士兵合上眼睑,双手握于胸前作祈祷状。

  (你在干吗?)

  “为他们悼念。”

  (为帝国士兵?)

  “死者已与土块无异,是应该被哀悼的存在。”

  (这个男人……!)

  凯姆心头忽然窜起一团怒火,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我会跟随你的,凯姆。”

  见他终于放弃悼念站了起来,凯姆才极力抑制住了想对准他后背一脚踢过去的冲动。

  “因为我也担心女神啊。”

  但这话却让凯姆怎么听怎么想发火,要不是因为他也是契约者,凯姆是决不会让他和自己同行的。

  “我愿意相信,任何人都有被宽恕的权利。”

  (看来我是永远不用跟这个男的达成共识了。)凯姆一边将横躺在地上的尸体踢开,一边对红龙说道。

  “森林……!”

  凯姆停下了脚步,雷奥纳鲁则把手罩在理应看不见的双眼前面,作出一副张望的样子。

  “我看见了……森林在燃烧!”

  “是那帮小坏蛋的巢穴么?真是的,它们在搞什么啊?”

  (小坏蛋?它们?是谁啊?)

  “是妖精,封印之森是由妖精们来守护的。”

  原来如此,所以雷奥纳鲁才知道森林起火了,因为他的契约对象是妖精。

  “互相争夺自行命名为神殿的地方,并加以玷污、破坏。人类真是不可理喻的生物。”

  凯姆骑到因吃惊而忍不住嘀咕的红龙背上,回头看了一眼雷奥纳鲁。

  (应该把他留在这里?还是……)

  其实没必要犹豫是否带他同行。在雷奥纳鲁周围来回飞舞的妖精发出的光芒特别耀眼,而这道光在不久之后便形成绿色的光之旋涡,载着雷奥纳鲁的身体悬浮了起来。以前听说精灵除了嘴巴毒以外就没有别的能力,现在看来并不是那样。那么小的生物居然拥有带着一个人飞行的力量,老实说凯姆有些意外。

  “总之我们先去森林,不过恐怕也已经迟了。”

  位于沙漠、森林,大海的三个封印。无论哪一个都和女神芙丽叶有关联,凯姆不可能放任不管。

  此刻的森林里就像白天一样明亮。地狱之火包围了整个森林。火焰的爆裂声、树木的倒塌声以及悲呜声层出不穷。森林本身也似乎陷于一种狂暴的状态,发出如同嘶吼一般的声音。

  “是我的森林烧起来了,好过分啊。人类这帮家伙就喜欢擅自闯进别人的领地。真的是很会制造麻烦的生物哎,而且又臭又脏又笨!”

  也许是因为情绪太激动,妖精又开始发挥它的聒噪本领了。

  “臭死了臭死了,人类的皮肤真是难闻呀。好恶心,受不了了。喂喂,说你呢,树荫下也要好好找哦。有你的同伴在哦,变态同伴~”

  雷奥纳鲁把脸背了过去。这精灵到底是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臭味啊,好像是你最喜欢的少年兵被烧焦了哦~啊啊,好可怜好可怜,成为让变态佬寄托欲望的对象,不知哪样更惨呢~”

  “不要说了!”

  “谁都很讨厌,就是这样。”

  “不如……让我死在这里吧。”

  雷奥纳鲁两手支撑着颤抖的身体跪在地上,而那只妖精则像羽虱似地在他周围飞来飞去。

  “让你死?你在说什么呢。拜托,你不是不愿意死吗?你看你弄的满身伤疤!不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决心去死,所以才跟我订立契约的吗?!”

  就在这时,急躁地来回飞着的妖精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便如转瞬即逝的流星一样消失了踪影,代替它出现在凯姆等人眼前的是一个滚动而来的格外巨大的光球。位于光球中心的好像也还是妖精,但似乎并不像是之前那只。白色的胡子加白色的头发,惟一的共通之处在于那狡黠的表情。

  “你是……”

  “不不,我也没啥名号啦。只不过呢,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这些既恶臭又野蛮的人继续待在这片森林里了。哎呀对不起,说恶臭和野蛮也许是我失敬了,但是嘛,身为长老的我,该说的还是要说的呀。”

  “你是妖精长老?”

  红龙幽幽地吐出一句。在它看来那个雷奥纳鲁的契约对象就够烦的了,没想到居然还有更高级别的。

  “燃烧的树已经无法恢复原样了。也许你们没有想过,树木是构成森林的大框架,光死一个人可变不成令人满意的肥料。”

  “想威胁的话请找别人吧,我不奉陪了。”

  妖精长老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笑容,“说什么威胁,不要胡思乱想嘛。像红龙大人您那么高的地位,总应该思考一些更复杂的问题才对啊。没想到和人类互相嬉戏也属于您深远考虑的范围,被下等的东西捉弄也是您的兴趣之一呀……”

  “你太放肆了!”

  面对红龙的大吼,妖精长老仍笑着不断来回飞舞。

  “啊!我又失敬了,任何人被说中痛处都会难受的嘛。另外沙漠里是很热的,估计尸体也会很快便开始腐烂的哦。”

  “沙漠?沙漠怎么了吗?”雷奥纳鲁叫道。

  “又说漏嘴了。不不,不能说,神官长一行人傻乎乎地全被袭击了,开玩笑的啦。”

  他们都忘记威尔德雷的声音已经中断了。为了保护封印,先转到森林这边来效果无异于放弃了沙漠的那群人。

  “还不知道你们的同伴是不是没事呢,感觉真痛快,开玩笑的啦。”

  “去沙漠!”

  众人连忙往回赶路,而身后的妖精长老还在喋喋不休。

  “大家都死了就好了……这种话我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啊。”

  直到红龙展开双翼之后,妖精长老的笑声都一直没有停止。

  5

  指尖传来严重的麻痹感。亚莉奥修放松了集中在两只手腕的力气,镣铐稍稍一松开,她立刻就感到血液从手腕向前流通了。之前的麻痹感现在变成了酥痒难忍,真是怪异……她不由地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次,亚莉奥修尝试在双腿上用力。皮革制的镣铐死死箍住了她的脚踝。一、二、三、四……她慢慢地数着,直到脚尖完全失去知觉为止。

  她无聊得受不了了,能看到的事物只有灰色的墙壁和发红的铁栅栏,没有一样东西能给她的双眼带来愉悦的感觉。手和脚都被绑得紧紧的,能做的事只有从这面墙滚到那面墙。而且肚子也很饿,自从她进了这个地方,吃到嘴里的东西只有士兵手臂上的一块肉。就只是那么一口而已,谁知那士兵竟发疯似地哇哇大叫起来。

  “我讨厌大人……”亚莉奥修小声嘀咕着。他们的骨头又硬又粗,一点都不好吃。哪里有小孩呢……

  在被红眼士兵们抓到之前吃的孩子就很美味,那白嫩柔软的双臂,有少许嚼头的小手指……还有之前吃的那个孩子也不错,虽然他身子太瘦没有什么肉。必须把肉用力刮下来吃才行。

  “肚子好饿啊……”

  干渴的喉咙和空瘪的肚子逐渐令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所以当巡查的士兵过来时她很想咬掉他的一根手指。但这样的话下次连对面也要装上警戒设施了吧。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下一秒钟,她又忽然觉得忍俊不禁起来。亚莉奥修一笑起来就止不住,她笑啊笑。连侧腹部都痛起来了却还在笑。

  在被抓之前自己对多少个孩子下过手,亚莉奥修已经不记得了。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正作为一个只袭击小孩的杀人鬼而被人们所恐惧。每杀死一个人,她的体内就有什么东西在切实地崩坏。

  其实在一开始.她那必须保护小孩的本能跟食欲及嗜好是完全不沾边的。在发现幼童的瞬间,充斥她内心的只有必须从敌人手中解救他们的使命感。而基于这种使命感,她杀死了孩子,还吃了他们的肉。她相信,只要让孩子回到自己的胎内就可以保护他们了。

  为了保护而吃下他们。可是在反复这种行为的过程中,她越来越分不清保护本能和食欲的界线。没过多久,孩子在她眼里便彻底沦为了发泄食欲的对象,她忘记了“保护”这个词语本来的含义。

  然而就算忘记了本来的含义,她也没有忘记这个词语本身。所以,她就这样一边说着“我来保护你”“我会保护你的”一边杀死并吞食着孩子,而这种杀戮方式并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她高声尖笑着寻找孩子的身影让这一带的人们陷入了恐惧。对有孩子的母亲们来说,她的存在比帝国军更加可恶。

  比较讽刺的是,抓获这个杀人鬼的却偏偏是帝国军,抓她的理由也不是她不断残杀小孩,而是因为她是精灵。帝国军在袭击精灵之村后还在一直搜捕精灵,他们知道居住在村外的精灵数量更是极少。亚莉奥修就是被他们当成这样的精灵抓起来的。

  监狱里昏暗而又寂静,偶尔能听到貌似来巡查的士兵的脚步声,但很快就消失了。亚莉奥修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只觉得好无聊,好没劲,肚子也好饿。她生气了,抬起被镣铐捆绑的腿朝墙壁狠狠地踢过去。

  就在这时,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悬浮了起来,夹带着轰鸣声一下摔到墙壁上。双臂在身体下方朝不自然的方向弯曲着,体内的血也仿佛在转瞬之间都蒸发掉了似的。让整个身体滋生出怪异的粗糙触感和僵硬感。接着则是一阵闷痛,粗糙的触感也渐渐变成针刺一般的疼痛。

  亚莉奥修扫视着周围,试图将注意力从疼痛上移开。眼前的墙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塌了,对面则是一片光明。是火焰!监狱燃烧起来了。她想大呼救命,却发现只能发出呻吟声。那种怪异的僵硬感也不只是身体,嘴唇、舌头、眼皮……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听使唤了。

  “噗。”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溢出来了,是她很熟悉的味道。她很快就明白那是血,顿时获悉自己已经濒临死亡。

  (不行啊……我还不能死,还要找我的孩子呢。不快点找到的话,她一定会哭的。我要尽快,不行,我不能死。谁来……救救我……)

  她想呼唤女儿的名字,但发不出声音。好痛苦,鼻子无法呼吸。她看到倒塌的墙壁和燃烧的火焰慢慢扭曲,进而卷起一团旋涡。

  (好美。为什么会那么美?)

  亚莉奥修露出了微笑。女儿的事和自己即将死去的事都从她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白色的火焰,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好美,好美,好美……

  “那边的女人。”

  “现在死还太早了哦。”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眼前只有蓝色和红色的光在舞动,她抬起头想仔细看清楚,不过只是想而已,实际上她的视线只稍微抬高了一点点。

  “没错。”

  “跟我们来。”

  (去哪里?我的孩子在那儿吗?)

  虽然是没能变成声音的问话,但蓝光和红光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像是在对她给予肯定答复般地用光芒包围了她。两道光芒一边摇曳,一边在她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话。

  亚莉奥修并没有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红光和蓝光像宝石一样美丽,它们的声音也如同二重唱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同时给眼睛和耳朵带来愉悦的两道光芒,对她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6

  只因在途中倒霉地遇上了空中兵器部队,等他们抵达沙漠的时候,发现天都已经快黑了。

  “那处废墟是……”

  沙尘中忽然出现了一座石质建筑的影子。远远便能望见,如今的它也快要崩塌了。凯姆仔细一看,那并不是一座建筑,而是若干形状相同的房子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总觉得有点奇怪啊。”

  (是帝国军的据点么?)

  “肯定是,但一部分张有结界,力量倒不是很强。不过杂兵藏身的地方是不需要结界这种东西的,那样的话应该是藏了别的什么东西。”

  (不会是芙丽叶吧?)

  帝国军需要张开结界来藏匿的东西,除了女神和神官长,凯姆实在想不到其他的了。

  “不对,等等,有女神的气息……”

  原本开始下降的红龙忽然掉头上升,笔直地朝沙漠的外围飞去。看来它已经感觉到芙丽叶的气息在别的地方。

  不久,凯姆看到了散布在视线下方的巨大岩石,还有联合军士兵的身影。不过这应该是哪个小队的幸存者,人数很少。估计他们已经听说有佣兵成为契约者的传闻了吧,因此在目睹红龙从天而降时也没有露出恐慌的神色。

  “女神在哪里?”

  听到红龙发问,一名士兵正要回答,这时……

  “哥哥!”

  从岩石背面的洞里爬出来的正是芙丽叶。虽说是为了藏身,但她全身布满了沙尘,手脚上也到处都是伤。没等凯姆去搀扶,芙丽叶就抢先一步扑到了他怀里。

  “幸好……幸好你没事。”

  凯姆静静地拥着倒在自己臂弯中的妹妹。肩膀微微地颤抖着。而芙丽叶也似乎相当不安的样子,也顾不得把头抬起来,只是将其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

  “威尔德雷和尤巴鲁特呢?被抓走了吗?”

  红龙的声音终于让芙丽叶抬起了头。这一时刻,她骤然褪去了那个因害怕而浑身战栗的小妹妹形象,又回到了面无表情的女神模样。

  “是的……为了掩护我……”

  (是在刚才的建筑里吗?帝国张开结界用来藏匿的东西……)

  “恐怕是的。威尔德雷和尤巴鲁特就被囚禁在那座建筑当中,将其摧毁应该是最有效的办法。”

  (可是芙丽叶怎么办?虽然有护卫的士兵,但这个人数……)

  “哥哥,快把尤巴鲁特……把他救出来吧,我没有关系的。”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为曾经的未婚夫担心,但她的语气也未免太平淡了。那样反而更令人心痛。凯姆尽力不去看芙丽叶的眼睛,侧过脸点了下头。

  “那我们走吧。”

  红龙再次展开了它宽阔的双翼。

  月光把这一带都照得通亮,沙堆的一面在白色光芒的映射下呈现出堪比雪原的闪耀。

  “尤巴鲁特会作这种不求回报的努力么。”

  凯姆听到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轻蔑的低笑。

  “归根到底,爱情之类的东西就是一出愚蠢的独角戏。”

  (也许吧。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你觉察到妹妹的心意了吗?和女神之血相通的那份思念……”

  (你想说什么?)

  红龙没有回答,一边悠然缓慢地打着旋一边开始下降。凯姆看到那座像废墟的建筑了,就在稍早之前,友军的侦察部队已经占领了这里。凯姆骑着红龙越过他们的头顶,向建筑逐渐靠近。

  “你们三个人,是不是有点太过习惯于违背真实了?”

  (吵死了!从刚才开始你就在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凯姆没有时间陪红龙闲扯,刚从它背上跳下来他就立刻冲到了敌人中间,而雷奥纳鲁则紧随其后。

  这个男人,在战场上到底能不能起作用?像他这样一个想要避免杀生、还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傻话的男人……

  令人惊讶的是,跟在凯姆后面的雷奥纳鲁并没怎么拖后腿,虽然把身后的一切全交给他还是不太稳妥,但起码现在看来他暂时还能充当一股战力。

  ——能听到吗?

  好像已经进入结界内侧了,一个不太耳熟的“声音”传到了凯姆的耳朵里。他朝着建筑的入口处跑去,打倒看守的士兵后侵入其内部。这时那声音也比刚才听起来清楚多了。

  ——我是神官长威尔德雷,被帝国军抓到这里来了。听到我“声音”的人啊,能请你前来救我吗?

  (在哪里?)

  就在凯姆循声问去的同时,不知哪儿又响起了一个爆炸声。那声音相当近,应该是邻接的某一栋房子发生爆炸了,得赶快冲过去,实施攻击的肯定是友军,但他们不知道神官长被抓到这儿来了。再磨磨蹭蹭的话,这里恐怕也会被炸得粉碎。

  “是这里!”

  雷奥纳鲁喊道。看来他分辨声源的能力比自己还要高。于是凯姆一边应付着偶尔从暗处跳出来的敌兵,一边往深处急速前进。

  ——你是……和红龙订立契约的人吗?

  那声音更加清晰了。凯姆一拳砸开了紧锁着的房门,幸运的是室内并不见敌兵的身影,只有一个年长的男子在这里,而他也没有被捆绑起来。

  “你就是凯姆?”

  威尔德雷看看凯姆,接着又看了一眼雷奥纳鲁。

  “还有一位呢?”雷奥纳鲁对老者行了个礼后问道。

  “尤巴鲁特好像被抓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座监狱里没有他的气息。希望他平安无事。”

  ——威尔德雷,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红龙的声音让凯姆注意到结界已经不知不觉消失了。说起来,刚才威尔德雷问到自己和红龙订立契约的事就是因为这个么……

  ——回答我,发生什么事了?

  “帝国军并不满足于只是介入诸国,他们似乎想从根本的地方进行重新创造。”

  ——世界吗……?

  “据说在封印全部解开时就会出现的再生之卵,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那个吧。”

  (所以,他们想要的也就是身为最终封印的女神的性命了?)

  ——你说再生之卵?把真相歪曲成对自己有利的神话,人类的恶癖啊。

  “啊?”

  大概是还没习惯红龙擅长的讽刺口吻,只见威尔德雷露出了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而凯姆其实也不大明白红龙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能帮我阻止联合军破坏圣地吗?”威尔德雷再次将目光回到了凯姆和雷奥纳鲁身上。“封印被解开的话,这个世界就不可能安宁了。”

  凯姆还是觉得直到五年前都没有封印、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封印女神的那个时候比较好。可是现在芙丽叶已经成为女神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况且,神殿的封印每被破坏一个,女神的身心负担就会愈加繁重。”

  (我知道。不用你拜托我也会去阻止的,用这把剑……)

  “哦哦……你在说什么……”

  出人意料的是,威尔德雷脸上竟浮现出一副惊愕的神色。

  “帝国军也是父母所养,带着慈悲之心的话我想会更妥当……”

  (原来这家伙也是一路货色么,说什么要避免杀生,要妥当。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想阻止帝国军啊!?)

  ——跟这个男人说教也是白费力气。

  一个含着讥笑的声音传来。

  ——比起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他的脑中早已被要如何复仇给填满了。

  (这样不好吗?)

  “哦哦……神啊,请祝福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威尔德雷就地跪下祈祷着,而凯姆只是冷冷地俯视着他。

  ——祈祷者和杀人者又有什么不同?剥去了人皮,人类这种东西全部都是一样的愚蠢。

  (说得没错。不过剥去了人皮,恐怕就不仅仅是人类了吧。)

  凯姆耸着肩冷笑道。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不知是悲鸣还是笑声的奇怪“声音”,而雷奥纳鲁也为之一震,连忙向四周望去。

  “那个声音是……”

  (一定是契约者,只不过……)

  “这声音听起来特征太明显了……而且很沉重。”

  威尔德雷皱起了眉头。凯姆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虽然知道那样做没用,但他还是很想堵住耳朵。与其说那声音的特征太明显,不如说那根本就不是寻常的声音。

  “好像并不是很远,搞不好正是刚才发生爆炸的地方……”

  威尔德雷对雷奥纳鲁的话赞同地点点头,这时红龙插了进来。

  ——你们要去找那个人吗?恐怕不是什么正常人。

  “话虽如此,但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啊。”

  还以为他只知道对帝国军慈悲为怀,凯姆半吃惊地对威尔德雷点着头。在他看来,重要的只是该契约者能否成为战力,只要能成为战力,管他正不正常都没关系。

  ——你是在了解自己力量的前提下发言的吗?那可是个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累赘哦。

  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威尔德雷沉默地轻轻摇了摇头。不过,这次红龙倒是没有再向他投来讽刺的目光。

  “我想我们得快一点,那声音变得更不稳定了。”

  他们都没有必要来回找,那声音夸张得既富有特征性又非常刺耳。不仅仅是高亢,充斥其间的一堆意义不明的词汇让人听上去感觉很不舒服。

  ——红色的火焰蓝色的水……好美,好美,好美。

  敢于面对自己从本能上就不想前往的方向已经不错了。而越是靠近,就越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声音的主人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

  ——死了,死了……大家,都死了。

  在朝声音的方向前进的过程中,众人发现了一座已坍塌一半、正于一片大火中燃烧的建筑。不知是否被爆炸所牵连,这里不像是有敌人的样子。被炸开的房顶、东倒西歪的断壁和门充分说明了爆炸的猛烈。不过,尽管四处都还燃着火苗,但现在进去也不会有危险了。

  没过多久,他们听到了一阵笑声,这笑声并非专属契约者,即使是普通的人类也能听到,一阵高亢尖锐的女人笑声。

  坍塌的墙垣对面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女人。众人凑上前去一看,她正盯着火焰放声大笑,脚踝上拖着一堆镣铐。

  女人转过身来,是一个精灵。由火焰和水形成的带状物围在她四周奔流着,仔细一看,原来是火焰精灵萨拉曼达和水精灵温蒂妮。看来这个女人应该是它们的契约对象。

  女人缓缓地走过来,凯姆看到她的纹章在下腹部。

  “失去……子宫了么?”威尔德雷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你叫什么名字?”

  威尔德雷并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她的正面回答,毕竟她处在这种异常的精神状态下,感觉还是不要期待的好。然而意外的是,女人竟立刻开口回答了他。

  “亚莉奥修。”

  和刚才的笑声似像非像、柔和而低沉的声音。

  “喂,知道哪里有小孩吗?”

  “不用担心,已经被优先保护起来了。”

  “这里没有吗?真遗憾。”女人颇感无趣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么就大人好了。”

  女人突然朝凯姆扑了过去。来不及闪躲了,凯姆猛地抬起左臂护住脸和喉咙,女人遂一口咬到了这只手臂上。

  “是食人精灵么!”

  雷奥纳鲁发出一声类似悲呜的惊叫。真是惊人的力量,不管凯姆怎么用力甩都甩不开,雷奥纳鲁想瞄准一个缝隙冲进去,结果反而被她紧紧地揪住了。虽说是个女人,但她是契约者,而且力量非同寻常。

  女人忽然松开了手,像是背后吃了一枪而翻着白眼倒了下去。是威尔德雷,他高举着法杖,应该是对她实施了魔法或念了什么咒语。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得救了。凯姆看了一眼被女人咬到的手臂,那个部位现在正疼得要死,好在他还是全身武装,否则就真的要被她咬掉一块肉了。但尽管如此,凯姆仍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的狂暴暂时是抑制住了,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

  女人睁开了眼睛,然后爬起身,一脸不可思议地环视着周围。

  “可是这样又能维持多久?”

  威尔德雷俯视着这个女人。即便她的狂暴只是表面上消失了而已,但好歹她现在变老实了。只知茫然地望着天空。

  “就这样放着她不管的话,对周围的人和她自己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就由我来带她走吧。”

  ——这就是人类的善良么。

  红龙的嘲笑声适时地响起。

  ——也罢,要回女神那边去吗?

  “不,封印要紧,我先去沙漠的神殿……”

  威尔德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萨拉曼达和温蒂妮打断了。

  “沙漠的封印……”

  “已经被破坏了。”

  “你们……”

  “什么都没感觉到吗?”

  威尔德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不会的……封印居然会被破坏!”

  他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神啊,这也是你的意愿吗?考验我们的……是你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沙漠的封印被破坏了,光是这个事实,已经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7

  没有窗户的监狱。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完全不知道,感觉已经度过了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又感觉自己并没有被捆绑多久。

  和神官长一起被抓之前的事他都还记得,但后来的记忆却突然断绝了。等他反应过来,眼前已是一片灰色的墙壁。他发现自己的双臂被吊在类似柱子的物体下方,后背应该正靠着门,时不时能感到有人从后面经过,却不知道具体都是谁在出入。

  两条手腕已经麻痹了,悬吊的高度使他的脚无法着地,导致双臂承受着自己的全部体重。身体的各个部分都疼痛不已,喉咙也干渴得要命,而且浑身疲乏。虽然很想干脆睡一觉,但在这种状态下那无疑是个妄想。

  肩部关节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无法一直忍受相同姿势的他只要一扭动身体,两条手腕就传来一阵绞痛。而且越是呻吟,喉咙的干渴感觉就越是强烈。

  说起来,他还记得自己曾在什么书里看到过这种拷问方式。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炸药和空中兵器都还没发明时的事了。据说在大陆的北方边境有一个国家,那里的皇帝生性残暴,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虐待百姓和攻占并消灭各个邻国。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率领着红眼士兵的疯狂集团便开始被人们以“帝国”相称,而那个据称史上最残暴的皇帝所统治的国家,当时正是以这个名字让人们闻风色变。

  (不会连对付囚犯的手段都和古代帝国一样吧?)

  尤巴鲁特苦笑了一声……原本他是有这个打算,结果发出来的只有痛苦的呻吟声,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要是可以就这样什么都不管的话,该有多好啊。)

  芙丽叶是否没事?有没有好好地藏起来?他还是不免想到这个问题。整张脸已经涨得通红。既然自己不能迎击帝国士兵,至少也要充当诱饵来让芙丽叶远离危险。所以他才一边把帝国士兵引开一边拼命奔跑,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对不起,尤巴鲁特!”

  芙丽叶的声音唤醒了他的耳朵,是五年前的那一天。

  “就这样让凯姆皇兄一个人走掉的话,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有这个预感。”

  理应已成为自己的未婚妻,芙丽叶却说要跟哥哥一起去冒险。

  “父王和母后都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不想再这样连皇兄都……”

  “就不能阻止凯姆走吗?我们三个人一起……还像以前那样。在这种非常时期才更应该……”

  “不,阻止不了的。如果我哭着求他,也许他会留下来吧。但就算继续待在这里,皇兄的心也已经死了。我知道的。”

  “可是……”

  “皇兄现在是我惟一的亲人了,我做不到,无论是阻止他还是就这样看着他走。”

  (是我就不行吗?比起我,你还是愿意选择凯姆?)

  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然后在黎明之前,芙丽叶和凯姆一起离开了王宫。

  即便如此,他还是相信总有一天芙丽叶会回来。他想等自己变得更成熟一些后就去找她,于是将希望寄托在遥远的未来,一直静待着时光的流逝,谁知道……

  新的封印女神进入神殿是在那之后没多久,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可当他听闻女神的出身之时,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东部小国的公主,那个地区的国家中叫芙丽叶的公主没有别人。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和芙丽叶的羁绊被永远地切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凯姆?为什么没有带上芙丽叶一起逃走?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吧?可是,你竟然将妹妹交给了神官们。你就没想过今后会有什么命运等着芙丽叶吗?还是说明明知道也仍然选择了抛弃她?这个世界就那么重要吗?)

  他对曾经的好友产生了强烈的憎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恨一个人。虽然知道不大可能再活着见到彼此,但假如真的还能再见面,他想自己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表现出这种憎恶。

  然而事实却是,两人的重逢气氛竟和睦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当时的他能够保持平静,是因为先冲到芙丽叶身边的人是自己,而凯姆是后来才到的尽管只是如此而已,但他仍原谅了凯姆。在想要守护芙丽叶的心情面前,他摒弃了过去的憎恨和辛酸。

  可就算是这样,如今的他还是没能守护芙丽叶。自己已沦为阶下囚,也不知芙丽叶生死如何。搞不好芙丽叶已经落到敌人的手里了……

  歌声什么的一点用都没有。他咬牙切齿地想着。(曾经,唱歌对我来说是一项不可替代的能力;曾经,芙丽叶的哭容还触乎可及。可是现在,歌声能起到什么作用?我不需要歌声,比起这种东西,倒不如让我……)

  “如果让我拥有力量的话……”

  尤巴鲁特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粗大的嗓音:

  “谁?”

  没听到开门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如果我有力量的话,就能够守护芙丽叶了。”

  他死命扭着脖子,但还是无法看到身后是什么人。

  “如果我有力量的话,就能够守护芙丽叶,让她只属于我。”

  “住口!”

  他不想听,他想把耳朵堵起来。可惜两只手都被绑着,他做不到。

  “如果我有力量的话,就会把她抱在怀里,不让给任何人。明明是我的未婚妻,明明应该只爱我一个人。”

  “住口啊……”

  (不对,我才没有这样想!)

  “不让给任何人,只属于我的东西,只属于我的女人。”

  (我不要听,居然说得这么露骨……不,不对,这不是我,我不是这样想的。)

  “不让给任何人,不把芙丽叶让给任何人,谁也不,谁也不,谁也不……就算是凯姆也一样!”

  “不对!不是这样!”

  他再也无法忍耐地开始扭动身子。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扭动着。再痛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不用再听到那个声音。

  “不让给任何人。”

  他被疼痛和疲劳折磨得脑子一片模糊,但那声音仍一边回响一边重复着。

  “爱我,只看我一个人,只抱我一个人,只爱我一个人。只对我……”

  (不要再说了……)

  “只对我……只对我……只对我……”

  这时,他感到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自己是在叫喊还是在哭泣,已经不知道了。

  “……女神会死的。”

  他猛然抬起头,只看见满眼的灰色墙壁。

  “作为封印,精神和体力无时无刻不被侵蚀着。这样一定会失去性命的吧,在不久的将来。”

  “怎么会……”

  “这是女神的义务。”

  他脑海里浮现出芙丽叶苍白的脸庞。那时的她似乎连起身都很痛苦,像是一直在忍受什么似地皱着眉头,也很少说话。

  “其实只是个女人而已。在你面前抱着孩子、幸福地微笑才适合她。明明是个普通的女人而已。”

  (芙丽叶会死?那是女神的义务?胡说!)

  “卸下女神的重任,她就能变回普通的女人吗?”

  一阵沉默,漫长而令人难以忍耐的沉默。

  “回答我!能变回去吗?”

  “……会活得久一点吧。”

  “我该怎么做?要怎么做才好?”

  “你需要力量。”

  (又是力量么……)一种无力感霎时包围了他的全身。

  “与龙相结合的强大力量。”

  (强大的力量?龙?)

  “没错……凯姆!凯姆的话!”

  “可以是凯姆吗?接受芙丽叶全部的感谢和爱,真的可以是凯姆吗?”

  “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亲自去救她、保护她啊。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是这么祈祷的,用我的双手。我一直在心底如此期盼,但我的力量……)

  “如果我有力量的话,就能够守护芙丽叶了。”

  (对,说得没错,我想守护芙丽叶。)

  “如果我有力量的话,就能够守护芙丽叶,不让给任何人。”

  (对,不让给任何人。那时让笑丽叶跟凯姆走就是一个错误、如果我把她强行留下来的话,就算神官们来绑走她,我也不会把她交出来的。)

  “不让给任何人,只属于我的东西。不把芙丽叶让给任何人,只属于我的女人。”

  (对哦,她是只属于我的,应该由我来守护的女人。)

  “如果我有力量的话……”

  (我想要力量。想要……强大的力量。)

  “如果我有力量的话……有力量的话……有力量的话……”

  (如果我有力量的话……)

  疼痛和疲劳感消失了。尤巴鲁特缓缓地抬起头来,全然不知自己的瞳孔渐渐变成了血红色……

  8

  在回到芙丽叶身边的途中,众人拾到了尤巴鲁特的竖琴。当时它正孤零零地躺在辽阔无际的沙漠中。

  尤巴鲁特时刻都把竖琴带在身边,不管去哪里,即使是上战场也带着。而现在这把竖琴却落在这里。不知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抓的,但现在看来他多半是凶多吉少。

  “这该怎么跟女神解释……”威尔德雷一脸沉痛地低语着。“女神也是人,不可能不心痛的。在不知道曾经的未婚夫平安与否的情况下……”

  (人类么……女神就是女神,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吧?)

  见威尔德雷悲痛地移开了目光,凯姆不由耸了耸肩。红龙又在发挥它的讽刺本领了。

  不过,芙丽叶真的会感到痛心吗?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恐怕只会像听别人的事一样点点头吧。看着妹妹悲叹的样子的确令人揪心,但看她连这样都做不到,凯姆却觉得更痛苦。眼前的人只不过是一具从妹妹身上蜕下来的空壳,他不要这样。

  尽管威尔德雷还在烦恼该怎么跟芙丽叶说尤巴鲁特的事,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必要了。当看到凯姆手里拿着尤巴鲁特的竖琴时,瞬间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

  依然没有表情,只是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她身子一软无声地瘫倒,见状凯姆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她。没有丝毫活力的触感,芙丽叶的手脚几乎失去了所有能量。

  “难道是因为封印被破坏,导致你的负荷更沉重了?”

  “不是。”

  芙丽叶静静地摇着头,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撒谎。

  “比起这个,尤巴鲁特他……”

  芙丽叶颤抖着中断了后面的话。风席卷起滚滚沙尘,她忘记了拂开遮到脸上的头发,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地平线。

  即便觉得有多么悲痛欲绝也好,现在就被对帝国军的愤怒占据整个内心还为时尚早,想想之前的经验就知道了。凯姆把剑握在手里,脑中满是明天可能将大肆上演的血腥场面。

  天亮之前,一股隐隐的气息让凯姆睁开了眼睛。

  “这个味道是……”

  红龙喃喃地说道,果然它也感到相同的气息了吧,而且这气息不仅仅是龙。威尔德雷从帐篷里爬了出去,不经意间发现地面上映着一千巨大的影子。

  “是黑龙!”他不禁仰天大喊。

  契约对象是同种族的话,感觉似乎也会变得敏锐很多。说起来,雷奥纳鲁也是很早就觉察到精灵们的住所发生了异变,但这次他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丝毫不见要有所行动的样子。而亚莉奥修也是一样。

  (为什么黑龙会在这里?)

  黑色的双冀扇动着慢慢飞落。凯姆紧紧地握着剑,虽然它不一定就是那头杀害双亲的黑龙,但如今他是不可能让它毫发无伤地回去的。然而,当看到骑在黑龙背上的人的时候,凯姆傻眼了。

  “尤巴鲁特!”

  是芙丽叶的叫声。不知她纯粹是因为没什么睡意了,还是预感到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回来了……

  “居然和龙一起来……你什么时候成为契约者了?”

  尤巴鲁特理都没理威尔德雷,径直对着芙丽叶说道:“芙丽叶,来我这里。没什么好怕的,什么都不用怕。”

  凯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发现尤巴鲁特的双瞳如鲜血一样红。

  “世界一定会变好的,你不用再牺牲了。”

  大概是注意到了尤巴鲁特眼睛的颜色,芙丽叶不禁开始向后退。曾在女神的城堡内遭到帝国骑士团员袭击的她,当然明白那双红眼意味着什么。

  “过来。”

  尤巴鲁特张开双臂走近芙丽叶。这时凯姆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

  “堕落了吗……”

  红龙的轻声低语中,只剩下尤巴鲁特已不可救药的评判。

  “我变强了,用歌声当作代价,我得到了力量。所以,放心地把芙丽叶交给我吧。”

  样子和声音都还是尤巴鲁特本人没错,但说话的语气却已经不同寻常了。凯姆将芙丽叶掩护在身后,举剑对准了尤巴鲁特。

  “又是这种眼神……我一直很讨厌你这种眼神,那种轻视我,可怜我的眼神!”

  (为什么,尤巴鲁特?为什么你会沦落为帝国的走狗?为什么……偏偏是你?)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和你这种人一起上路,芙丽叶才会……”

  (你在说什么?)

  “和为了复仇而牺牲妹妹的你比起来……我要诚实得多!”

  尤巴鲁特也拔出了剑。只听黑龙大吼一声,双剑交互,火花迸出。

  好重,像是被岩块砸到了身体似的。虽然以前也有过和非人类的对手交战的经验,但凯姆毕竟没有跟契约者较量过,也没想到尤巴鲁特的力量竟然已经强大至此。

  尤巴鲁特的眼睛散发着红色的光芒。凯姆在心里不停地问着为什么。想起五年前和他的那场真剑较量。事情就是在那一天以后变奇怪的,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有某样东西陷入疯狂,继而崩坏掉了。

  (结果我们还是只能回到那一天么?)

  一股强烈的力量冲向凯姆,把他的身体撞得飞了起来,接着以后背重重着地。瞬间,他感到有种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渐渐扩散。

  “哥哥!”

  芙丽叶想朝凯姆飞奔过去,但……

  (别过来!)凯姆用轻轻的摇头代替了这个要求,挣扎着站起身来。然而下一秒钟……

  眼前的一幕让凯姆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他看到威尔德雷拼命阻止芙丽叶跑过去,而在他们对面,黑龙的利齿狠命咬住了红龙的脖颈,顿时血如泉涌。

  漆黑的双翼,红色的双目……这俨然就是当年惨剧的重现!凯姆的脑海

  里迅速闪现着过去情景的片段。那深陷父亲喉咙的牙齿,撕裂母亲的钩爪!

  (怎么能再次发生这种事……就在我的面前。怎么可以!)

  (我不会再让你滥杀无辜了。)

  凯姆重新挥舞着剑朝黑龙冲了上去。黑龙回过头来,红色的眼珠射出摄入的光芒。紧接着它再次大吼一声,进而吐出一团火焰。

  就在他心想这下要葬身火海了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体被撞飞出去,并沿着地面滚到了一旁。

  “傻瓜……”

  红龙的双翼无力地覆盖到凯姆身上。

  (要保护我不被火伤害到么?)

  虽说有坚固的鳞片保护身体,但在直接承受燃烧的情况下,红龙是不可能平安无事的。而凯姆也爬不起来了,因为当契约对象受伤时,他自己也无法幸免于难。

  “扑通!”只听一声闷响,被尤巴鲁特抬手扔出去的威尔德雷倒在了血泊中,他痛苦地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如同嵌进地面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芙丽叶呢……?)

  黑龙扑扇着双翼开始起飞。

  “让我们在没有歌声的世界里亲吻吧……”

  尤巴鲁特骄傲的声音自上空传来,凯姆拼命向前奔跑了几步,但已经来不及了。载着尤巴鲁特和芙丽叶的黑龙渐渐远去。留在凯姆膝前的,只有那把被高高抛下摔得粉碎的竖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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