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四座神殿女神之泪

  1

  那是在做梦吗?感觉好像看到了很怀念的情景。虽然现在一点也回想不起来,却惟独还记得那种好想哭出来的苦闷心情。真想就那样一直做梦,即便是噩梦。

  她一边祈祷着不要再醒来,一边又进入了睡眠。从睡梦中醒来的话,就意味着自己还活着,她对此感到绝望。也不知这样的早晨已经反复出现了多少次,自从她被称作女神、身体被名为封印的诅咒所束缚的那一天开始。

  只要没有睡着,就能感觉到持续不断的痛苦。叫做“封印”的文字化成锐利的刺,进而变成灼热的刀刃。为什么这种痛苦会那么难以忍受?为什么只有被称作女神的人才会承受?

  “神希望我们人类靠自己的双手去守护世界啊。”

  说得真是好听。芙丽叶强忍着痛苦,咬牙切齿地想道。因为当时压根没想到会是自己被任命为女神。以为这不过是别人的事而已。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那样的话。

  我们人类?不对、确切地说只要有女神在,其他人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只要女神一个人身处痛苦和孤独当中就好,俗世的人们只需时不时前往神殿或遥拜所象征性地做一下祷告就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幸福的一生。

  (力什么只有我?偏偏……选中我?为什么不可以是其他人?)

  “正因为觉得你就是能承受这一重任的人,所以神才选中你的啊。”

  封印仪式结束后,神官长这样告诉她,接着便言辞恳切地对她解释女神应该履行的职责。听着神官长滔滔不绝的话,芙丽叶却一心在想别的事。

  (神真的了解人类吗?比我的忍受力强得多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比我的心纯净清澈的人也是。还是说,我被神厌恶了?恐怕是这样的,神一定是选择了这世上罪恶最深重的人类。)

  要是被神厌恶到了那个地步,当时真应该死了的好。可为什么自己又说不出口呢?说放开我,让我就这么死了也没关系。

  “芙丽叶……原谅我。”

  哥哥的声音颤抖着。她明白这种心情有多痛苦,所以才什么都说不出。已经不想看到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了,从凯姆紧紧抓着

  自己的手里。她体会到了他的这一心愿,所以……

  (不可以想起来,到此为止。)

  美丽叶紧紧闭上双眼,想把哥哥的影子从脑海里赶出去。想起来的事越多就越难受,自己应该忘掉过去,把视线从现在移开。对未来不抱任何期待的人只能这样活下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这是她在这五年间学会的生存方式。

  可是,自从被带到这里后,她满脑子都是一没用的事。想起来的全是过去的事,这是为什么?

  芙丽叶睁开眼睛,缓缓转动头部扫视着周围。颜色奇怪的柱于,形状奇怪的床,像有毒一般鲜红的花和坏掉的玩具被当作了品。时而还有一群眼珠为红色的士兵前来祈祷。芙丽叶就躺在那张床上,也没想过要逃走之类的事。封印被破坏了两个以后,她身上的印记带来的痛苦变得几乎难以忍受。有时自己好不容易起了身,却不是那种被解放的感觉。

  她知道这个地方是天使教会的根据地,并获悉被称作帝国军的那群人。实际上是由天使教会的信徒们所组成的军队。她还了解到约束这个疯狂集团的“教主”,其实就是一个小孩。

  那是个令人感到害怕的小孩。眼睛的颜色和那群士兵一样都是红色还好说,令人害怕的是其声音。原本以为应该是可爱的童声,发来的却是非常粗大的嗓音,而且有好多话都不像小孩子说的。尽管那小孩“被神所爱”,但芙丽叶总觉得还有什么更邪恶的东西也爱着她。

  还是说,所谓的神本来就是邪恶?正因为是充满恶意的存在,所以才让守护世界秩序的人饱受折磨?

  不许谈论天使。

  不许描绘天使。

  不许书写天使。

  不许雕刻天使。

  不许歌唱天使。

  不许直呼天使之名。

  她又听到了自己已经完全熟记的天使教会的“教义”,那声相大的嗓音响起之后,士兵们便跟着齐声呐喊。每次一有事,他们就会咏唱这个教义。对他们来说,这段话似乎包含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天使教会的教义和芙丽叶所知的教典完全不同,而他们口中的“天使”本身也和芙丽叶所知的天使有很大区别。天使是神的使者这一点倒是没变,但他们所说的天使似乎是“将世界归于零的存在”。据说天使的出现意味着世界的终结,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将消失。正因为有着如此可怕的职责,所以才严禁谈论和描绘什么的吧。

  不经意间,芙丽叶感到全身又被勒紧了,无法呼吸。她知道是第三个封印被破坏了,加在针刺般痛楚上的还有身体内侧正被往死里扭,以及骨头正被击得粉碎的痛苦。

  (救救我……)

  不知不觉又叫了哥哥的名字,明明对自己说过决不能再呼唤他了的。在那场痛苦的封印仪式中,她不顾一切地大喊着哥哥的名字,却越喊越难受。她发誓再也不要呼唤哥哥。再也不要想起他,可是……

  (什么都不要想,我感觉到的痛苦并不是我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不行。)即使像往常一样心无杂念,痛苦还是一点都没减少。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支撑世界秩序的力量全部都压在了自已身上。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救救我。求你了,干脆杀了我吧!)

  红眼的小孩朝这边看了一眼,脸上带着笑容,一副对看人痛苦不堪地翻滚感到很有趣的样子。第三个封印被破坏了,这正合了天使教会的意,之后就只剩一个封印了。

  不过,天使教会的人是不能亲手杀死女神的。能杀的话他们在封印被破坏之前就动手了。他们的目的是据说会在所有的封印全被解除以后出现的再生之卵。为了解除最终封印,他们正等着什么。

  (要等多久才行啊?我还想早点到达极乐世界呢……)

  “教主。”

  是熟悉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芙丽叶扭头朝声源之处望去,看到尤巴鲁特在红眼的小孩面前屈膝下跪。

  “请把凯姆交给我去对付。”

  芙丽叶强忍着被撕裂的痛楚挣扎起身,她知道尤巴鲁特想干什么,她一定要阻止他。

  尤巴鲁特站了起来,对着红眼的小孩深深鞠了一躬。没等芙丽叶开口便与她四目相对,继而伸出自己的手。

  “我很强。”他用指尖抚过芙丽叶的脸颊,芙丽叶则一动不动。

  “我了解爱。对天使的爱,以及对你的爱。”

  尤巴鲁特红色的眼睛好可怕,那双眼睛正在向自己靠近。

  “你是……谁?”

  尤巴鲁特忽然不可思议般地歪了一下脑袋。

  (为什么这样问?难道说……)

  “尤巴鲁特?”

  他没有回应。果然……尤巴鲁特已经完全不认得面前的自己是谁了。他轻轻摇了一下头,然后转身离开。而芙丽叶只能无力地再次倒回床上。

  (对不起……)

  她喃喃地说着。谢罪的话,她已经不记得说过了多少次。从决定和哥哥一起离开王宫时开始,她就在心里不停地道歉,从意识到自己对尤巴鲁特的感觉只是单纯对儿时玩伴的好感时开始。

  (还想着这是自己的初恋。不,不对,那不叫恋爱,只是我愚蠢的阴谋。)

  一想到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从邻国嫁过来的母后一样嫁到遥远的国度去,芙丽叶就悲伤不已。而只要和尤巴鲁特结婚,自己就可以一直待在这个国家了。尤巴鲁特,凯姆皇兄和我,三人一直在一起。尽管童年时代总会过去,但她不想承认这一点。

  说自己要离开王宫时,芙丽叶没有办法去认真注视尤巴鲁特的脸,因为她在撒谎。她用“唯一的亲人”这种话骗了尤巴鲁特,也骗了自己。

  (因为是惟一的亲人。所以要跟着去……不,不是那样,不是亲人的话更好,不是兄妹的话更好。如果不是兄妹的话,我早就……)

  这是多么深重的罪孽!所以。神才对自己施子了惩罚,对不够格成为女神的人给予印记,夺走了自己平静的生活。但自己是个即便如此还是不知悔改,只是一味诅咒命运的蠢货,对此感到惊愕的神,于是带来了更重的惩罚。仿佛是强迫自己回忆起想要忘掉的事情,所以安排了如此残酷的重逢。

  这种痛苦也是惩罚之一吧。

  「还不够,你的罪孽实在是深重。」

  神是想告诉自己这句话吗?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明明不只我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还有很多啊。但那群人生活得好好的,就非得惩罚我一个人不可吗?好过分,无法原谅。好讨厌,大家都好讨厌。我才不知道什么封印,也不知道什么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毁坏好了。大家……大家都死了就好了。)

  芙丽叶与从心底涌上来的黑暗情绪战斗着。但不管怎么压抑,憎恶和怨恨的念头仍执拗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这虽然是自己的真心,但仍是那么的丑陋难忍。

  (不要……救救我,哥哥……救救我。)

  自己打破了自己定下的戒条,芙丽叶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哥哥。

  2

  丘陵地带依然覆盖着厚厚的云层,阴暗的天空下,本该是一片绿色草原的大地此刻却满目疮痍。要是天空晴朗的话,起码不会给人造成如此荒乱的印象。

  “世界的终结,大概就是这幅光景吧。”

  威尔德雷表情黯淡地呢喃着,就在这时传来了芙丽叶断断续续的求救声。虽然是很微弱的声音,但明显比海之神殿要近。她果然是被囚禁在空中要塞内。

  (是在这上面么。)

  凯姆向重重笼罩的云望去,谁知……

  “这个气味……有人!”

  凯姆也很清楚地感觉到了。云的正上方正是黑龙、以及尤巴鲁特。他们打算阻止自己侵入空中要塞吗?还是想对之前的那一战做个了断?

  ——身为龙族却甘愿有一双红眼的蠢材,你可知羞耻!

  红龙发出了一声怒吼。因为尤巴鲁特的缘故,凯姆得知了帝国士兵并不是生来就长着一对红色眼珠的事实,而被约束帝国的人所掳获的证据就是其眼睛的颜色。

  (是那头黑龙杀害了我的父母?还是说还有其他归顺帝国军旗下的黑龙?)

  “我们是一个家族,身披暗色者极其稀少。加上一旦在人类面前现身……”

  红龙的话听上去暧昧不清,但它的意思多半是指这就是那头黑龙。可杀害自己父母的黑龙,为什么偏偏是尤巴鲁特的契约对象,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个事实。

  不,也许这样反而更好。这样一来就不需要对尤巴鲁特手下留情了,可以对曾经的好友发自内心地憎恶了。

  “凯姆,我也一起……”

  见红龙张开了双翼,雷奥纳鲁正想与他同行,却被凯姆抬起手加以阻止。

  (别过来,这笔帐由我来了结。)

  “可是……”雷奥纳鲁还想分辩,却目睹红龙对他无视般地飞走了。关于这一带的情况,红龙要比他了解得多,这一点不用说他也应该能明白。只见红龙突破黑云,向着上空升去。

  ——凯姆,你能打败现在的我吗?

  头顶上传来尤巴鲁特轻蔑的笑声,成片的云终于开始散开了。尤巴鲁特他们正位于视野开阔的一角,黑色的影子左右摇晃着速度好快。

  ——驾驭黑龙的尤巴鲁特,可别小看了他。

  红龙低声提醒凯姆。紧接着,两束火焰顺利交织在了一起。凯姆想起那时看到的也是这团黑色的疾风。没错,就是这头黑龙。这样自己就能憎恨尤巴鲁特了,可以把他当作敌人尽情地战斗了。

  想是这样想,但心里却还是有点堵得慌。

  (为什么偏偏要和黑龙订立契约?它不是毁灭了我们祖国的元凶和敌人吗?失去了国家,你也是一样啊。居然跟应该憎恨的对象……为什么?)

  ——那你的契约对象又如何?和你父母的仇人是同族吧。为了达成目的而选择仇敌作为联手对象。大家彼此彼此。

  黑龙吐过来一团青白色的火焰。红龙则扇动着红色的双翼,一边急速转身一边以自己的火焰回击。

  ——我恨你。只要能打败你,和谁联手都无所谓。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那么恨我?)

  ——这还用说吗?你妨碍我了,你一直都在妨碍我。

  (我什么时候妨碍了你?)

  ——你总是想抢走我的东西。我当时是怀着什么心情送芙丽叶离开的,你明白吗?

  (我没有抢,什么都没有抢。我什么都没有拿、什么东西都得不到。哪怕只是一瞬间、我都没有得到过任何东西。想抢走的是你!我……)

  ——胡说!你一直都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不管做什么,你都有着能胜过我的优越感,那种感觉一定很好吧?可我……却是沮丧到极点。不管做什么都赢不了,做什么都输给你。能看到结果的较量,你还没品尝过这种滋味吧?

  青白色的光在凯姆眼前炸裂了,接踵而至的便是一记强大的冲击。

  ——芙丽叶!看见了吗?你的哥哥将在这里长眠!

  空中传来了尤巴鲁特的狂妄笑声,但红龙立刻重新调整好体势,朝着黑红猛冲过去。

  ——归根到底,你的火焰也就这个样子啊,不自量力!

  红龙嘶吼着,红色的火焰扑向对面的黑色双翼。

  尤巴鲁特大叫了一声。但或许是因为被火焰直接击中了一龙翼,黑龙的动作变迟钝了,漆黑的身影承受着红色火焰不间断的围攻。

  ——我……我……我是……谁?

  尤巴鲁特的样子突然变得有些怪异,继而发出一阵不寻常的尖锐笑声。

  ——杀……杀杀杀!

  红龙的火焰攻击毫不留情,令黑龙已经困窘得无处藏身了。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受的伤越重,尤巴鲁特的疯狂状态也越来越强烈。笑声和尖叫在这一带的空中回荡着。

  (再来一击就结束了。)

  凯姆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时刻,用看仇敌的目光怒视着曾经的好友。可是,那一瞬间并没有到来。红龙没有使出致命的一击,擦着黑龙的身体急速上升,向空中要塞飞去。

  ——这样行吗?

  (我什么都……)

  凯姆没有继续出手。他什么都没说,但的确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对尤巴鲁特产生了怜悯的感觉,所以也没有资格抱怨红龙无益的多嘴多舌。

  ——我说你们人类啊……总是让人家白费工夫。

  这么说起来,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红龙心知肚明的苦笑了一下。

  ——趁现在!

  不知不觉之间,空中要塞已经近在眼前。顶着席卷周围的强大气流,红龙朝着要塞开口的部位冲了进去。

  3

  侵入这里并不容易。要塞的开口部位密集地排列着无数的炮台,就像一堆生在棍子上的刺。

  过纷至沓来的炮弹,红龙吐和火焰一个劲儿地向前冲。

  ——这种程度的炮击就想打倒我?

  红龙觉得好笑,然后继续从口中吐出火焰。谁知炮台比想象中更为坚固,并不会像人类一样顷刻被吞没。但红龙仍一点一点地

  将炮台变为了残骸。逐步向开口部位上升。

  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要塞真是巨大得可怕,这个东西是怎么悬浮在空中的,实在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只靠人类的力量应该是造不出这种东西的。这天使教会到底什么来头?

  凯姆也有同样的想法。天使教会的背后存在着什么?至少可以确定那不是人类。能在一瞬间将广大的丘陵地带化为死地的武器,决不是人类能制造出来的。那是异常邪恶和异常强大的东西,并暗地里操控着天使教会。一定是这样。

  红龙蓄积力量吐出了一团格外巨大的火焰,最后一架炮台随之熔化崩塌,开口部位终于被突破了。

  ——之后的我就帮不了你了,由你自己对付。

  凯姆从红龙背上跳下来,拔出了剑。前方的通道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帝国士兵。

  ——去吧,亲自把自己的妹妹带回来!

  (啊,我知道,一定会的。)

  一队帝国士兵冲上前来,凯姆一边用剑向他们挥砍,一边小心留意着。他们和自己在丘陵地带见到的帝国士兵一样,不知什么地方有点不自然,那不对劲的动作……但是,他们比丘陵地带的士兵更强。

  他是快明白了是什么不对劲,那就是完全感觉不到对方胆怯或恐惧之类的情绪变化。即使是历经杀场的勇士,也不可能在手被砍掉了还若无其事。换作普通的士兵,眼睁睁地看着同伴的头被掀飞,早就吓得仓皇而逃了。

  可是,聚集在这里的士兵们却全然不见胆怯与恐惧。即便手臂被砍掉也丝毫不在意,同伴的头颅滚到了自己脚下,也一脚踹飞后便继续前进。只见空中血沫横飞,却听不见一个角落响起惨叫声。

  ——就算是你。要夺取这么多的生命也于心不忍么?

  大概是感觉到了凯姆的困惑,红龙用打趣的口吻对他说道。

  (才不是于心不忍,我只觉得有点想不通,这些家伙真的是人类吗?)

  ——这些已经不是人类,他们的意志和感情似乎都被抽离了。只是普通的物体而已。

  不管怎么斩杀,帝国士兵仍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感觉就像穿行在灌木丛中一样。他们的确已是“普通的物体”,自己就算再强。打了半天也看不到效果。敌人既没有惨叫也没有露出胆怯的表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而已。凯姆第一次感到了战斗的无趣,像这样抑制自己体内灼热的怒火,只会让他觉得空虚不已。

  不过,只是机械地重复同样的动作,这不就是自己过往的写照吗?驱驰在战场上,不顾一切地杀敌,跟现在的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再继续想下去,自己挥剑的手就该停下来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凯姆连忙驱散了头脑中的无聊想法,继续投入到战斗中。

  凯姆向通道的尽头前进着,进而登上了台阶。待登完以后才发现,前面还有一段路和台阶下一样,也布满了一群化为了物体的帝国士兵。虽然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握着剑向前杀去。

  ——救救我,哥哥……

  凯姆再次听见了芙丽叶的声音。但明明已经来到这么近的地方,她的声音却比之前听到的微弱了许多。

  (必须要快一点,现在不是觉得空虚没劲的时候。)

  凯姆挥舞着剑奔跑起来。

  (在哪里?芙丽叶,你在哪里?)

  凯姆发现了一段台阶,芙丽叶的气息似乎就在上面。

  (是那儿吗!)

  凯姆正要冲上去,谁知身体竟突然被撞开了。他站起来,尝试只用手向台阶的方向伸出去,能感觉到手掌受到的反弹力。这里一定是布有结界,因为这上面是对天使教会来说很重要的地方,也就是……芙丽叶被囚禁的地方。

  附近应该有术者,自由操纵着结界的术者。这是一个拥有如此庞大数量士兵的要塞,不可能将台阶完全堵塞起来的。

  凯姆踢开面对着通道的房门冲了进去,乍眼一看,这是个没人的房间。但很快,室内的空气就开始晃动,魔术师和幽灵的身影出现了。

  (这家伙就是术者?)

  他避开紧追的幽灵,首先从魔术师开始下手。不先把魔术师打倒的话,自己又会遭到之前的火球攻击。凯姆对着不断召唤幽灵的魔术师一剑劈下,只听魔术师口中一声临死前的痛苦悲呜,幽灵们也发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叫声,顷刻便消失了踪迹。

  大概是魔术师一死,法术也就无效了,本是障壁的地方出现了一条通道。凯姆举着剑小心翼翼地前进,这条通道并不长,尽头处有一个大箱子,有四名士兵正在对其进行操作。凯姆立刻上前解决了他们,这里的士兵似乎也没有任何意志和感情。完全没作反抗即一命归西。

  凯姆再次登上台阶,能感觉到结界正变得越来越稀薄,但仍然是一上去就被弹了回来。因为还有其他的术者,以及和刚才一样的箱子。不把这些全部收拾干净,这里的结界想必是无法解开的。

  凯姆打开了通道另一侧的门,他猜得果然没错。和刚才的房间一样,这里也有魔术师和幽灵,不过这次的魔术师是两名。他穿过幽灵泛着白光伸过来的手,径直朝魔术师实施攻击。

  在凯姆打倒第一个的瞬间,就被火球击中了背部。身体前倾着浮了起来,然后撞到地面上。他没能马上站起身,幽灵的手碰到了他的身体,顿时一股强烈的疼痛遍及全身。接着又有另外的幽灵伸手过来,凯姆连忙就地一滚闪开了。

  就在他想站起来的时候,火球再次与他擦身而过。这次是左臂受到冲撞,然后又是幽灵的手……

  (不好,这样下去会被杀掉的。)

  凯姆用左手支撑着上半身,右手胡乱地挥舞着剑,他已经没有时间看准目标攻击了。有效果!他纵身一跃再度挥剑,幽灵一溜烟消失了。再跳向魔术师,剑尖捉住了猎物,剑身一横,终于……第二个魔术师也倒下了。

  凯姆抖动着肩膀不住喘息,房间深处果然也出现了通道。和刚才一样有四个士兵在摆弄大箱子。到了这里就简单了,凯姆斩杀了无抵抗的士兵,然后离开房间。

  大箱子总共有四个,估计每一个都是产生结界的装置。将操作它们的士兵全部杀光后,台阶处的结界也终于被破坏了。

  凯姆登上台阶,这里的通道很短,前方是一道红色的门。门的对面就是芙丽叶,凭着气息就知道了。凯姆朝门跑去,幸运的是这里没有结界一类的东西。

  (就在那道门对面,再快一点。)

  推开红色的门,映入凯姆眼中的是一个大厅,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和纵深的长度。仿佛是在举行什么仪式当中。所有的帝国士兵都端坐得整整齐齐。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芙丽叶的气息来自于大厅的最里边。

  (奇怪……为什么没有帝国士兵回过头来?)

  凯姆剑向列坐的帝国士兵砍去,但没有一个人动一下。连反应也没有,只是任凭被斩杀。尽管觉得有一点反胃,但凯姆仍用剑将帝国土兵一一拨开,朝着大厅的前方冲去。

  凯姆撞倒最前排的士兵,眼前出现了倾斜的柱子以及摆放着花和玩具的床。花就像有毒似的一样红,玩具则要么是坏的,要么插着短剑。而芙丽叶就与这些花和玩具一起躺在床上。

  “哥哥……”

  芙丽叶一脸惊异地坐起来,身体忽然轻轻地浮了起来。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支撑着在空中移动,进而被吸引到倾斜的柱子那边。

  “天使笑了?”

  柱子暗处出现了一个红眼小孩的脸,感觉似曾相识。凯姆紧紧盯着那张脸,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小孩的嘴边露出了笑意,看了看凯姆,又看了看芙丽叶。

  “我是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啊。”

  这次小孩只看着芙丽叶,嘴里念念有词。

  “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这种事……切,切,该死的!”

  “住口……”芙丽叶以微弱的声音反对着。

  “不管封印是什么东西,快救我啊,你们这些没用的男人。”小孩放声笑了起来,“我能读取你的心哦。”

  “不是的。我、我才没有那样想。”

  “好恨,我好恨。混账!这种世界毁灭了就好了。”

  “不是的!”

  从她拼命摇头的样子来看,证明小孩所说的并非全是谎言。这是理所当然的。全世界惟一一个牺牲者,要是还有其他背负着相同命运的人,心里多少也会有点安慰。但封印女神一向都只有一个。她痛恨自己的命运,厌恶自己以外的一切。这就是普通人,谁又能责备她呢?

  “救救我,哥哥。求求你,救我。”

  小孩瞅了凯姆一眼,红色的眼珠散发着邪恶的光芒。

  “肮脏,我很肮脏的,我才不是什么女神只能放弃。”

  “住口!”

  “哥哥抱抱我,快抱紧我,求你了。哥哥,我……”

  “不要!”

  芙丽叶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大厅。凯姆睁开了在刚才闭上的眼睛,便看到芙丽叶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她的视线正死死盯着他依赖一般的眼神让他顿时慌了手脚。

  (不行,不要看!我……)

  凯姆立即移开了目光。再这样对视的话,他害怕自己的心会被看透。内心深处,决不能让任何人触碰的角落,一直封存的东西将被硬生生地扯出来,那个对自己也一直隐藏着的东西……

  (不能看,不能被看到。不能觉察,不能被觉察到。)

  凯姆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芙丽叶的心意,其实他在很早以前就感觉到了。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而已。

  欺瞒?逃避?说是什么都行。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除了当什么都没发生忘掉一切之外又能做什么?互相察觉到的话,会变得更不幸。向前迈出一步的话,会坠入地狱。她是妹妹,是妹妹啊。除了像念咒语一般地让自己死心以外,又能怎样……

  这时他听见了一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凯姆抬头一看,原来是插在玩具上的短剑被拔了出来。芙丽叶反手握着短剑,眼里清楚地写满了绝望。她知道被拒绝了,甚至误会自己受到了哥哥的蔑视。

  (住手!不是这样的!)

  但来不及了,没等凯姆上前阻止,短剑已经刺入了芙丽叶的胸膛。她的身体倾斜着朝柱子缓缓倒下,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接在一起。

  “不要……看我。”

  芙丽叶抗拒般地闭上眼睛,背过了脸去。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一会儿便一动不动了。

  (不对!不是这样!)

  凯姆的叫声没能传到她的耳中。至少,他想让她知道是她误会了。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蔑视她,只是……只是害怕自己的真心被别人知道。可惜,这一切都没能知晓,芙丽叶便怀着绝望死去了。

  要是在美丽叶手执短剑时说出那句话的话……或许芙丽叶会打消这个念头。至少在她还有呼吸的时候告诉她,或许还能拯救她的灵魂。凯姆从来没觉得契约的代价有如此沉重。

  失去了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动力,结果就是这样么。

  不需要语言,即使失去了也没关系。其实他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是没意识到有太多不可说的话语,太多必须封存起来的话语。而现在,有好多在自己体内无处表达的话语,因为契约的存在而被扼杀了,于是,他永远地失去了理解自己的人。

  “天使笑了?”

  红眼小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嘴角上扬着带着满眼的嘲笑之色放声大笑。

  (这家伙……就是这家伙让尤巴鲁特变成了疯子,还逼死了芙丽叶!)

  凯姆只感到一股血往脑门上冲。愤怒在体内急速膨胀。

  (这家伙!)

  仿佛要冲破皮肤喷涌而出的憎恨在全身游走着,凯姆握紧了剑。

  ——笨蛋!别冲动!

  但凯姆对红龙的劝阻充耳不闻,仍然举起了剑。

  ——冷静一点!卵就要诞生出来了。再出手的话,世界真的会终结的。赶快到外面来!

  (卵?世界终结?我才不知道这些!)

  ——凯姆!你妹妹一直忍耐痛苦而守护的一切都会白白浪费的!你要在这儿放弃的话那该怎么办!

  (放弃的话该怎么办……)

  这句话摇撼着凯姆的记忆。荒废的国土无言地步行着的人们……一幕幕光景在他脑海里复苏了。那时,他为自己什么都没做感到后悔。

  (我在干什么?应该再多做点什么的。)

  而现在在这里,他被愤怒刺激得忘记了自我,差点又要犯同样的错误了。

  (对不起.芙丽叶。)

  (你活着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到,保护、帮助……还有爱。那样的话,至少不能因为我的碌碌无为,而让你在绝望的岁月中守护至今的世界迎来终结。)

  凯姆将芙丽叶苍白的遗容深深印在了脑子里,继而转身离开。他一边回应着红龙的呼声,一边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4

  痛苦的屈辱灼烧着他的胸口,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以及悔恨得无法忍耐。

  因为没能打倒必须打倒的敌人?没能阻止敌人侵入空中要塞?还是因为敌人手下留情之后便离去了?不知道,想不起来。强迫自己想起来的话,头脑里又会渐渐变得一片混乱。

  说起来,自己到底是在跟谁战斗来着?他只记得那是一个他惟一非杀不可的人,却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射伤了黑龙的翅膀,并挣脱一般地飞离……

  (那到底是谁呢?)

  尤巴鲁特骑着受伤的黑龙回到空中要塞,是因为没想到自己竟然骨折了。他们受到暴风的无数次冲击,并被卷进气流当中。但很奇怪,有一股强烈的动力使他觉得自己必须想方设法回来,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快点回来。

  (是什么原因?为了什么?)

  一思考问题,脑袋里面就开始隐隐作痛。尤巴鲁特把手放在额头上,穿过长长的通道,越过重重的门,时不时因地面上粘糊糊的血而滑倒。这里四处都堆放着尸体。

  (发生什么事了吗?教主大人是否安然无恙?)

  (教主?那是谁?)

  一旦开始回想,意识就忽然飘得老远。

  (是受了伤的缘故吗?但黑龙的伤似乎更重。契约对象受伤的话,自己也会……契约对象?)

  他还记得自己强烈恳求着想要变强,认为如果有了力量就能如何如何,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是什么原因?为了什么?)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耳呜,只知道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一条条通道。好难受,走起来好痛苦,真想就这么坐下来。但他还是提醒自己要挺住,继续拖动着沉重的脚步。

  (那样的话又不能守护她了,我对芙丽……)

  头就像被割开一样的痛,头顶如同被打进了一根桩子。明明已经就快想起来了,好像是很重要的事。幽深的雾对面有东西,他心里明白,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要尽快,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尤巴鲁特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他往前冲,他奔跑着。喉咙剧烈地震荡着,是在大叫?还是在发出悲鸣?他自己也不知道。即便摔倒了无数次,他仍然奔跑着。

  尤巴鲁特穿过最后一条通道,跑进了祭坛之间,接着拨开列坐的士兵向前猛冲。

  (重要的东西就在那里,要快点……)

  天使教会的教主正翩翩起舞,一边撒着红色的花办,一边围着柱子四周旋转。他看到倾斜的柱子上贴着一个人,那身黑色的衣服……

  “芙丽叶?”

  耳呜停止了,覆盖在他意识表面的东西脱落了,充斥满脑子的迷雾也逐渐散开了。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想找寻这个问题答案而环视周围的尤巴鲁特突然瞪大了双眼。芙丽叶的胸口上刺着一把短剑,脚边是被撒下的红色花办以及……红色的血迹。她的眼睛紧闭着,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尤巴鲁特一把抓住了还在跳舞的教主的肩膀。他想起来了。自己曾被告知只要卸下女神的责任,芙丽叶就能活得更久。只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就能与芙丽叶过上幸福的生活。为此,他才需要得到强大的力量。

  “你对芙丽叶做了什么!”

  教主——眼睛为红色的小孩微微一笑。

  “封印被解开了,已经不需要了。”

  (已经不需要?所以就杀了她吗!)

  尤巴鲁特抓着教主肩膀的手颤抖着,正想对其大声怒吼,却见那双红色的眼睛射出一道强光,接着便听到一个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尤巴鲁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了起来,然后翻滚着摔倒在地。

  “天使笑了。”

  红眼小孩一边撒布花办,一边继续跳舞。花办在尤巴鲁特眼前漱漱飘落。

  “芙丽叶……”

  尤巴鲁特支撑着地面想爬起来,但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我是想……带给你幸福……”

  (真的是那样吗?只是那样而已?芙丽叶渴望的是什么?芙丽叶期盼的是什么?)

  “不对!”

  (把不情愿的芙丽叶带到这里来的人是我。我相信只要带她离开凯姆来到这里的话,情况就一定能好起来的。为了守护芙丽叶,我才想要力量。为了得到力量,我舍弃了歌声。但芙丽叶真的希望那样吗?)

  (不对。是我为了自己的聿福……而杀了你?)

  尤巴鲁特脑海中浮现出芙丽叶闹着要自己再唱一遍时的脸庞,那是一张稚气尚存的笑脸。

  「继续唱,尤巴鲁特,我喜欢这首歌。呐,再唱一遍,你的歌声能够治愈我。」

  芙丽叶的话一句一句地敲打着他的心。

  “可我现在连歌声都没法献给你了。”

  这就是他用歌声交换力量得到的东西难道这就是结果?

  尤巴鲁特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动弹不得。伴随着呜咽声,他拼命咬着牙。

  “好了,最后的审判时刻到了。那位先生会看着这一切。”

  红眼小孩面向士兵们开始了演说,尤巴鲁特则情绪低落地倾听着。

  (最后的审判?真是傻到家了。没有芙丽叶的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可言?没有芙丽叶的世界……灭亡了算了。)

  “我们将脱胎换骨,再生的时刻到来了。就是现在,我们将前往再生之卵所在之地,去帝都!”

  “去帝都!”士兵们附和着大喊。很快,红眼小孩将士兵们带了出去,祭坛之间只剩下一片寂静。

  “芙丽叶……”

  尤巴鲁特终于站了起来,手伸向身体冰冷的芙丽叶。

  “已经没有人能打扰我们了。”

  尤巴鲁特拔出了仍插在她胸前的短剑,将她紧紧抱住。

  (我不会交给别人的,也不让你去任何地方,就算这双眼睛再也无法睁开。)

  (不对。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再次看到那张笑脸。自从在女神城堡里重逢以来,芙丽叶就没有笑过一次。好想看到她过去的笑脸,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只要一次……)

  尤巴鲁特叹着气抬起了头,那小孩没说再生之卵会引发奇迹么?只要进入卵内,就能得到新生。难道奇迹只能带给活着的人吗?应该不是这样的。无论有生命还是没有生命,神的奇迹一定都会平等地降临,如果是那样的话……

  尤巴鲁特将芙丽叶的尸体抱了起来。

  (帝都,去再生之卵所在的地方吧。奇迹一定会发生的,我要靠这双手让芙丽叶苏醒过来。)

  “让女神复活!”

  尤巴鲁特在芙丽叶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继而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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