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一天从早上的沭浴净身开始。
女王寝宫位在王城的核心位置,天花板是成片的玻璃打造。盖着纱帐的床台终日都有四面折射打进来的阳光和月光照耀,因此打从希尔维雅即位以来,她便从没有尝过熟睡的滋味了。
但话说回来,只能浅眠的原因不只是外头照进来的光线使然;要是睡得深了,她便无法从带来剧痛的梦境逃脱。因此自她开始接受托宣预言的那一刻起,她就意识着不让自己熟睡,渐渐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甘露滋润了天堂车轴,在同样的阳光下,赐下喜悦……」
希尔维雅在神婢们圣词齐唱、晨曦洒下的时刻清醒了。她被带到了净身池前,用热水和香精净身。而这时候,巫女们会用手触摸她身上的每一吋肌肤,以确认昨夜的梦境是否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痛楚。
神婢们帮她擦干身体和头发,再让她穿上一件薄裳,接着要走进净身池的时候有一个人影等在那儿。这是一名脸上罩着蓝色纱巾的女子。她身上穿的圣服单褂上绣着天鹅徽章,象征杜克神的侍从丝缪露娜神。她就是圣王国神官的统领——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
「女王陛下,微臣向您问安。」榭萝妮希卡跪伏在希尔维雅面前的地板上,明知故问地说:「陛下,您昨晚梦到了果胎的托宣是吗?」
所谓果胎的托宣,即是女王一生所接受的托宣中,最重要的预言——即女王被夫婿所杀的预言。
「……嗯。」
希尔维雅别开视线,小声地回答。
内宫总司这个女人身上的气息,总会令人不安和忌惮。她那张光滑的脸庞彷佛是融化的玻璃一点一滴凝结而成般,美丽的外表打从希尔维雅有记忆以来就从没有出现衰老的迹象。她那紧迫盯人的视线,总让希尔维雅觉得自己不论躲在内宫的什么地方,都好像被人监视着似的。
「您说您还没有梦到王绅的脸是吗?」
「嗯。」希尔维雅没有说出实话。但榭萝妮希卡的沉默让她怀疑自己的谎言是否早已被看穿,不寒而栗的感觉窜上心头——即使如此,她仍不打算说出真话。
她不能说,梦里杀死她的人其实是和姐姐在一起的少年-克里斯。她想说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会是他呢……)
(虽然他的额头和双手都有刻印,但他不是说自己是个佣兵吗……)
象征诸神之力的印记,理应是三大公家成员才有的特征。希尔维雅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叫做克里斯的少年身上竞有这样的印记。
「微臣明天会把艾比梅斯家的众卿招到陛下面前,请陛下仔细看过他们的长相。」
「好。」
(就算这么做也不会有结果的。因为那个人现在跟姐姐在一起。)
只是,希尔维雅不知道这个秘密究竟能隐瞒多久。
「最近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似乎不如预期,要不要再用点药呢……」
榭萝妮希卡的话让希尔维雅抱紧了自己的肩膀赶忙摇头:「我现在喉咙很痛,不能用药。」
榭萝妮希卡使用的药,是让痛觉变得敏锐的药。这能帮助托宣预言以更鲜明的方式呈现。而希尔维雅接受托宣的能力较弱,因此常需要用到这种药物。现在她以感冒为借口拒绝用药,但过不了多久,这药还是一定得用的。
「臣明白了,请陛下保重身体。」榭萝妮希卡带着虚假的微笑退开了两步,「但陛下,选出王绅是国家大事。柯尼勒斯殿下辞世的事情对百姓来说是非常严重的困扰,所以圣王国还是必须尽早再举办一次维内拉利亚庆典不可,这点还请陛下铭记。」
「……我知道。」
之后,就在希尔维雅在众神婢引导下离开净身浴场的时候,榭萝妮希卡忽然补上一句话:
「微臣听说,今天陛下身边将会有一名守护骑士赴任。」
「守护骑士?」
希尔维雅停下脚步,再次转过身来面对榭萝妮希卡。
「是,这是太王陛下跟格雷烈斯殿下的意思。臣不好替陛下推辞,毕竟日前发生了那样的事……」
希尔维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所谓日前发生的事,是指王配侯被刺、女王遭掳这些前所未闻的意外事故,因此军方也不得不加强戒备吧。
「微臣为了避免打乱陛下的思绪,因此自作主张接受这个安排,还请陛下见谅。」
希尔维雅对于榭萝妮希卡毫不掩饰言语中的意图感到非常不快。这人根本从不征询她这个女王的意思。而这次的事情也是守护骑士就任当天才让她知道,希尔维雅当然不可能拒绝了。
(又多了一个人来监视我……)
「这名守护骑士将被安置在一宫东北方的一间房间里头。」
「这个人会住在内宫里头吗?」
这倒是让希尔维雅觉得惊讶——所谓一宫是内宫之中,最靠近女王寝室的一排宫殿。虽说这名骑士是女王的贴身侍卫,寝室当然会安排在就近保护女王的位置。但令她觉得挂心的是,榭萝妮希卡竟会同意让军方的人进驻内宫的中枢位置。
「是,这名守护骑士名唤朱力欧-杰米尼亚尼。由于他的身分比较特殊,才让微臣觉得这件事情可以通融。」
榭萝妮希卡接着说出朱力欧的经历,让希尔维雅更觉得诧异。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名骑士竟然被当成神婢教育,更考进了上信院。
(那么神官团中也有他在上信院的同僚了,原来如此……若不是这样,非神职人员应该不可能住进内宫吧。)
但榭萝妮希卡最后又补上了一句:
「不过,这人虽然接受过神职教育,但他身上穿戴的仍是不洁的战甲,因此请陛下绝不可以透露您梦中的讯息。」
这件事不用她说。希尔维雅就连面对榭萝妮希卡也是如此。打从姐姐逃出王城之后,她就没有对任何人敞开心房。一次也没有。不论是三大公家的人、内宫神职人员,全都是意图攀附她的托宣能力而聚集的水蛭罢了。
她回到寝室,让神婢们退下之后,一个人倒在床上。脑中浮现出那天晚上生平第一次一个人走在宽广天空下的情景。姐姐和她的同伴们目送着自己离开。在充满疼痛记忆的人生中,唯有这段深刻的回忆让她觉得甜美。
(姐姐有人在背后支撑着。)
(如果可以,能不能让姐姐就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然后永远忘掉战争呢……)
闭上眼睛,黑暗中又浮现克里斯的脸庞——和托宣预言重叠在一起。在预言中,他抱着婴孩,将匕首刺进希尔维雅的胸膛。
(但我的命运终究还是会把姐姐跟她的同伴们一起卷进来呀……)
希尔维雅用被子捂住了脸,强忍着身心的疼痛。
阳光从寝室上方的半球型玻璃天窗洒下,希尔维雅从梦中清醒。她全身每处肌肤都隐隐作痛。腹部浮现出一块红斑。
(净身的池水掺了药……)
她这才发现这件事。八成是榭萝妮希卡下的指示——看来是三位王配侯缺了一个,让她觉得非常焦急吧……希尔维雅对这件事没有愤怒或埋怨的情绪。
(我该告诉她吗……说我的夫婿现在人在札卡利亚……)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即逝,希尔维雅赶紧胡乱拨了拨头发,让自己赶快忘掉这个念头。
(要是我真这么做,他跟姐姐都会有危险的。而且我……也只不过是可以短暂从药物中解脱而已。)
她掐住了自己的衣角,用力一拉。衣服在凄厉的哀嚎声中一点一点绽开。
(只要我自己一个人忍耐就好——我忍住的话,永远忍住的话……)
这时候石造门扉那头忽然有人出现。有好几个脚步声,接着一名神婢的声音传进来:
「打扰陛下。」
「……进来吧。」
希尔维雅带着忧郁的声音回答,心里对于她们这时候跑来觉得有些不满。
镶着有翼车轮图样的石门被推开,希尔维雅惊呼了一口气。因为进门的三名神婢中问夹了一个身着铠甲的人物。
「臣等带了陛下的守护骑士殿下来了。」
希尔维雅忍不住盯着这名骑士的容貌,让他瞬间脸红,赶紧低下头去。
——原来如此,榭萝妮希卡说得没错……这名骑士将头发束在颈后,整齐的发丝像是初雪过后,地上清扫后留下的一道道银白痕迹;一张凛然的美丽脸庞给人的印象,和白蔷薇徽章很相称。进了上信院却没人发现他是男生,希尔维雅起初不大相信,但此刻却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名骑士绕过他面前的年长神婢来到床台前,跪在地上伏首行礼。额前透明的发丝也跟着垂在地上。
「景仰台前通晓命运的圣上,诸位神祇,请容您的子民带着虔敬之心祈愿,感谢圣上的圣恩……」
骑士口中最先说出的,是一丝不苟的圣词。他的声音听来就像一支放了玻璃珠的水笛一般透明澄澈。
「……许君体认天堂车轮每一柱辐条。」
希尔维雅做了一个简短的回应,伸手示意要他拾起头来。但前额紧贴地板的骑士却红着耳根始终没有动静——是怎么了吗……
「把头抬起来吧。」
「是……不,那个……臣惶恐……」他欲言又止,「陛下……陛下您刚起身,还没有更衣……」
希尔维雅起先没听懂他的意思,想了想才发现,这里是她的寝室,而她现在这副刚睡醒的模样,衣服都还没有整理过。
事实上,希尔维雅已经好久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了。毕竟从她小时候这间寝室就有许多人进出。但这些人不是神婢就是已经动了刀、割下男人身分的神官。而现在这名骑士外表又像女孩子,让她根本没想到,这其实是除了王配侯之外,第一次有『男人』来到她的寝室。
这下换成希尔维雅忽然害羞了起来,慌忙将衣服的领口和下襬整理好,然后拉起被子,将颈子以下的部分全部盖住。
「这、这你不需要介意……你从今天开始就是内宫的守卫了,不可以为了这点小事就乱了方寸。」
希尔维雅尽管察觉到自己才是那个乱了方寸的人,却无法压抑紧张高亢的声音。接着眼前的骑士畏缩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希尔维雅的眼眸却莫名流露出哀伤。
(哀伤——不对,是怜悯吗?这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希尔维雅觉得讶异,她强忍着身上残余的疼痛对着骑士开口道:
「名字呢?」
「微臣是赛尔维地方的下级贵族,葛齐欧-杰米尼亚尼之子,名唤朱力欧。」
「听说你是父王还有格雷烈斯卿举荐的……你,见过我父王了是吗?」
「是。不过因为太王陛下微恙,微臣没能拜见太王陛下的尊容,而是直接衔命前来保护女王陛下。」
——照这么说,这人就是大公一派送来的间谍了……希尔维雅已经久末见到自己的父亲,太王提贝烈斯-尼洛斯了,却仍记得那双狡猞的眼眸。至于王配侯,格雷烈斯-尼洛斯,希尔维雅也鲜少需要接见他。这人同样只顾着将所有心思花在如何扩张大公一派的权势,他和太王两人根本不可能关心她的安危。如今派了守护骑士进来,目的就是牵制榭萝妮希卡和她底下的神宫团,同时打探女王的夫婿、圣王绅的情报。
「其余的人退下吧,我有话要问朱力欧。」
周围的三名神婢显得不知所措,脸上写满疑虑,不知该不该留下这个不属于神职体系的人和女王独处。但希尔维雅瞪了她们一眼,她们只好慌慌张张地点头离开。希尔维雅这才发觉,遍布全身的疼痛让她不论是态度还是说话方式都显得非常不耐。看来她们下的药真的非常有用。
希尔维雅将目光移回朱力欧身上,眼眶不禁泛起泪光——这是怎么回事?这人真的是间谍吗……她不禁怀疑了起来——像这样似乎连摘一朵花都会犹豫不决的人,真是间谍吗……
「我问你,在你接到这道命令之前,你在做什么?」
这声质问让朱力欧的表情有些失望,彷佛这不是他希望听到的问题。
「微臣原本以代理剑术顾问的职位,任职于埃勒维雷欧斯将军殿下的直辖部队。」
他之前是王宫剑术顾问,负责指导王宫禁军还有圣王国军核心部队的剑术,是个非常重要的职务,没想到像他这么年轻的人竟能担起这个职务。而她这时想起,宫廷招来的剑术顾问因为生性豪放不羁,所有的工作几乎都交给自己的弟子去做,一个人周游列国去了,这名弟子大概就是眼前这位骑士。朱力欧了吧。
——像这么一个重要人物却让父王还有格雷烈斯调遣过来当我的守护骑士?他们就这么想要探询内宫的秘密吗……
「……我有杜克神庇佑,可以预见任何危及性命的凶险,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守护骑士。这点你清楚吧?」
希尔维雅明知故问。这人是曾经在王室中服役的神婢,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臣知道。」朱力欧将手贴到胸前,表情沉痛地回答。「可是陛下,当您触得旋转车轮的那一刻,您的身上都会留下痛楚吧。」
这句话让希尔维雅整个人冷不防地抽了一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朱力欧。
「臣作为一名守护骑士,即使只是那么一点点的痛楚,待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分担也是微臣的责任。」
(分担——我的痛楚?)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她过去从未听过的话,更遑论这句话现在是由一个带着剑的战士口中说出……
「微臣今后将住在一宫,未来陛下圣巡之际,微臣也将和陛下共乘一驾,请陛下恩准。」朱力欧再次叩首,「微臣将与陛下形影不离,随侍在侧。」
希尔维雅的脑中纷杂的思绪无法沉淀。
所谓圣巡,即托宣女王巡视王国各地,以判断有无天灾、叛乱,或者犯罪之征兆的例行性活动。这阵子由于希尔维雅的身体状况恶化,因此暂停实施。但日前的三位王配侯却仍不断促请希尔维雅恢复这项活动。
(这人果然是父亲派来的人……绝不能疏于防范。)
希尔维雅暗自叮咛自己,同时揪紧了身上的衣服和被褥。她点了点头,小小声地勉强挤出了回应:「这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然而,朱力欧听了话却没有照办,仍屈膝跪在地上抬头注视着希尔维雅。他的视线深深刺穿希尔维雅的心房,让她忍不住别开目光——为什么,为什么这人要带着彷佛要哭泣一般的眼神看我……
「怎么了?我不是要你退下吗?」
「您……一个人可以吗?」
「什、什么可不可以?」
「微臣想问,陛下您现在身上感受到的痛楚,有没有微臣可以帮忙分担的?」
希尔维雅忍不住咽了一口气——被他发现了,现在我身上遍布全身的疼痛,被他发现了……为什么?难道他知道吗?难道他知道我作为托宣女王,必须终日生活在疼痛之中吗——不可能,即便是上信院应该也不会告诉神婢们这种事才对……
——那他不过就只是看了我的反应,就发现我身上的疼痛了吗……
希尔维雅别过头,将视线移到自己膝上,颤抖着说:「你、你在胡说什么……退下吧!」
朱力欧深深地行了礼。在他的动作中,希尔维雅彷佛看见他的眼泪滴落到地上。接着,当他转身走向房门,希尔维雅更不知道自己竞为何叫住了他:「……朱力欧。」
「是!」
那张脸庞回过头来,像是雨过天晴一般,希尔维雅受不了这张灿烂的表情,向后退到了床边。
(难、难道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吗……)
希尔维雅赶紧摇摇头,甩开脑中这些无法捉摸的念头。
「没事……如果有事我会叫你的。」
「微臣随时听候差遣!」
朱力欧的声音充满喜悦,亢奋的程度让希尔维雅费解。
在朱力欧的背影被镶着有翼轮车雕饰的石门吞没之后,希尔维雅又将脸埋进了床铺。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疼痛,竟莫名被这名守护骑士在她脑中留下的疑惑给驱散了。
(他可是父王派来的人,绝不能疏于防范。)
希尔维雅不断地在脑中告诫自己。
※
狂风掠过城墙上方,将并排的圣王国军紫色旌旗拨弄得像是竖琴般发出阵阵声响。城墙下方成群的马车、板车、还有士兵们不断来回穿梭,弥漫的铁锈味甚至连墙上都闻得到。
格雷烈斯稍稍抬起视线,眺望河流彼方丘陵地上圣都美丽的街景。这里是圣都外围的军事防卫据点-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这里现在也有数以万计的圣王国军部队,针对东方诸公王国摆开战时戒备的态势。
「格雷烈斯卿,不好意思,百忙中把你找来。」
格雷烈斯回头望向声音的方向。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瞭望台朝他走过来。这人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庞、一双锐利的目光,身上的铠甲外罩着一件紫色披肩。他是王配侯-路裘斯。
路裘斯身后带着四名随从。四名随从身着轻装,只穿着一件胸甲,腰上系着配剑。他们拍了一下刀鞘,同时对着格雷烈斯恭敬行礼。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穿着铠甲的模样呢,真是有够不适合的。」格雷烈斯哼了一声讥讽着。
「格雷烈斯卿不也是吗?您这副体态已经不适合穿戴锁甲了。」
被路裘斯回呛了一声,格雷烈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披肩露出苦笑。这次再度穿上这身装扮,已经隔了几十年了。三大公家为了彰显威信,由大公家族长担任将军几乎已经是一种义务了。但事实上过去几年,由于柯尼勒斯擅长军略,所以这方面的工作几乎都交给柯尼勒斯一人去做。
「今天我能不穿吗?」格雷烈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是个就任仪式,有这么沉重吗?」路裘斯问。
「不是仪式的问题,我只是一想到将军一职要交给这样的家伙来干,心里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格雷烈斯不顾身旁还有路裘斯的侍从在场,毫不掩饰地道出了心里的不满。不过其实这个继任将军的恶评早就已经传开了,也不需要顾忌什么。
「你不也觉得这么做其实是个还满巧妙的安排吗?」提案人路裘斯微微皱起眉头。
「是啊,是很巧妙呀。不过我就是对这个人很感冒嘛。」
这时候,路裘斯将视线移到城墙下方。而格雷烈斯也跟着望过去。楼梯下延伸出去的一条走廊上出现一支部队。这支声势浩大的部队前方,一名男子身着战甲,威风凛凛地披着绣了家徽的旌旗领着队伍,看来非常醒目。这人的年纪比起格雷烈斯稍微年轻一些,应该还不到五十。而他身上的披肩——同样是紫色的。
这名披着紫色披肩的军装男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跟柯尼勒斯有几分神似——但更明显的是,在他身上完全看不见柯尼勒斯那样的气质。
(如果柯尼勒斯多活个三十年,看起来也会跟现在这个人一样吗……)
格雷烈斯脑中浮现令人不大愉快的想象。
「哈,这家伙都还没正式领命呢,竟然已经把将军旗戴在身上了。」
路裘斯嘲弄地说道。
「带了这么一大群家仆在后面,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当上王配侯了吧?」
「就是了吧。」
格雷烈斯也不怎么愉悦地低声附和着——这时候,他的目光和楼梯下方这名男子对上了。男子一脸得意的笑容,对他行了个注目礼,他只有不情愿地点头回应。
迪罗涅斯-艾比梅斯,他是遭刺身亡的王配侯-柯尼勒斯的父亲。
「听说那家伙之前是因为行为放荡被赶出了艾比梅斯家?」
听到格雷烈斯的询问,路裘斯点头:「连爵位跟封地都被没收了。这几年因为烽火连绵的关系,才让他有机会带着一个小小的骑士团好好在战场上发泄。听说他还是布劳佛瓦那一带的领主时真的很夸张,对于封地内的女人,不管是谁都会被他抓进城里呢。」
格雷烈斯听了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三大公家有这么教人厌恶的规定呢。我觉得柯尼勒斯实在死得太早了……」
「看了柯尼勒斯的老爸,我还真能体会柯尼勒斯为何这么忌讳我们举用跟他有血源关系的族人了。」路裘斯笑着附和。
然而,柯尼勒斯过去的坚持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王配侯的位子若是空下来,将暂时过继给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父亲健在就由父亲继承——他也将代理族长职务。这种规定不论是格雷烈斯还是路裘斯都是第一次听到。因为受神眷顾的王配侯竟在意外中丧生,是过去前所末闻的情况。
于是迪罗涅斯获得了他原本盼不到的族长大位,成为大公家的当主代理开始嚣张起来了。
「听说这人蛮横的行径,就连元老院也非常头痛呢——他好像还跟元老院要求了伯爵封号之类的。」
「喔?我还听说他要求迁居王城呢。」路裘斯搭话的语气听来倒是相当愉快。
「最令人不齿的,还是他以为自己理所当然有权利谒见女王陛下,因此不断提出要求呢。」格雷烈斯说。
当柯尼勒斯被选为王配侯时,迪罗涅斯竟然赤裸裸地吐露自己对女王的邪念,并羡慕着自己儿子,这件事格雷烈斯也听说过。从这角度来看,路裘斯的判断是对的。因为拨给他将军一职,就能将他远远地驱赶到战场上。
「要是这人能死在战场上就更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路裘斯说:「你别看他那样子,其实他在战场上还满有一套的呢。柯尼勒斯也知道这点,所以好几场重要的前线战役都交给自己老爸处理。不过就是个不满千人的部队,却立下了彪炳的战功。这次升上将军,其实军方也不全然都是反对的声浪喔。」
「这样他到现在还拿不回爵位呀?」
「诸侯国那边不说,听说他连在女王的直辖领地驻军时,都照样掠夺居民,强掳民女,所以才拿不回爵位嘛。」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就是尽早把迪罗涅斯赶出圣都,这是两名王配侯之间的共识。
「听说南征将军的位子还是他自己要来的是吗?」格雷烈斯问。
「他根本是条疯狗,只要有血腥味的地方他都想去,不过这倒是称了我们的意。」
这时候,清脆的铠甲碰撞声愈来愈近,接着听见一个浑厚粗鲁的声音:「两位王配侯殿下!有劳你们特地跑来哈德利雅奴斯要塞,我真是不胜感激呀!」
原来迪罗涅斯已经从楼梯下上来了。在他身后有一名随从提着艾比梅斯家的旗帜,加一加有十多人已经来到了城墙上。
「没想到我也会有手握大军指挥权的一天。」
迪罗涅斯打从心底发出了笑声。和格雷烈斯等人不同,在他那饱经锻炼的肉体上,镗甲就有如天生的肌肤般匹配。
「既然我拿到了将军之位,我就一定会把东方七国那几个公爵的首级,挂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城墙上,供陛下欣赏!」
路裘斯试图藏住笑意,嘴角却仍不听话地微微上扬。格雷烈斯则皱着眉头,才想着要怎么损他,他的额头和两只手背却忽然发出疼痛——是刻印之间的共鸣。他看着迪罗涅斯,忍不住瞪大眼睛。迪罗涅斯的额头上清晰地浮现出泛着青光的图腾。
「迪罗涅斯!不要随便解放自己身上的刻印!」
格雷烈斯的怒斥声中,只有迪罗涅斯身旁的随从们吓了一跳。而当事人却露出毫无歉意的轻蔑笑容,伸手掩住自己的额头:「唉呀,这还真是失礼。我嗅到了战场上的气味,一不小心亢奋过头——不过话说,王配侯殿下……」迪罗涅斯瞇起眼睛:「您也该叫我一声将军吧?我的部下都在场,您这么直呼我的名字,教我以后怎么带领部下呢。」
「你还没有正式领命吧!」
「我怎么说也是艾比梅斯家的族长,至少可以跟两位王配侯殿下站在一起念个三句圣词吧?」
格雷烈斯愈听愈觉得不快。迪罗涅斯这么说简直是主张自己的地位和王配侯相当,加上敌人不在眼前,竟擅自解放刻印之力,让格雷烈斯觉得这人真是无礼至极。
「真是将军的话,迪罗涅斯卿,您现在不是更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路裘斯上来插了嘴——因为迪罗涅斯比他年长,因此姑且保留了敬称。但想必这并非他的本意。「您现在不是理应把所有心思放在守护圣卡立昂才对吗?我听说有军情指出,联合公国军已经聚集到了札卡立耶斯戈,准备再次挥军北上呢。既然要取东方七个公王的首级,像您这样总表现得像个小小的前线部队队长,我们会觉得很困扰的。」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迪罗涅斯脸上露出戏谑式的笑容,将手平举在胸前微微点头。
「那我们就赶快进行就任仪式吧。毕竟我现在还没机会见到女王陛下,所以至少由两位王配侯殿下给我一点值得期待的嘉勉吧。」
迪罗涅斯句句不忘露骨地挖苦两名王配侯。
「现在千人队的队长还在集合,你去中庭等着吧!」
格雷烈斯不耐地应了一声。迪罗涅斯也行了礼,然后走向方才的阶梯。但在楼梯口前却又转身。
「对了,两位王配侯殿下是不是真的认为公国联军其实是要攻打圣卡立昂呀?」
格雷烈斯听了蹙起了眉头。而路裘斯也歪着头对迪罗涅斯的问话感到不解——难道除了圣卡立昂之外,公国联军发兵还有其它打算吗?那里可是七个诸侯国的要地,要是落到了敌人手里,东边的诸侯国可就随时都得面对敌人的威胁了……
「嗳,没有啦。只是我接获一个有趣的军情,听说那个札卡利亚女狐狸的骑士团没有参加这次北伐。」
「这我有听说了。」格雷烈斯不快地答道。
札卡利亚的女狐狸——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这号人物就连柯尼勒斯在世的时候都不敢忽略她的一举一动。她所率领的银卵骑士团,以其在战场上活跃的程度来说,没参加这次北伐是很令人在意,但这次其实也有留守札卡立耶斯戈的理由——他们团中有女王陛下的亲姐姐米娜娃在。
在圣卡立昂一役之中,柯尼勒斯成功引诱了米娜娃现身,而对方也知道米娜娃是三大大公家觊觎的目标,加上日前接获榭萝妮希卡曾派出暗杀部队行刺米娜娃这件令人诧异的报告,这只女狐狸按兵不动维持戒备其实可以理解——不过这件事迪罗涅斯应该不知道,而格雷烈斯和路裘斯也没打算告诉他。
「这女狐狸怎么说也是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小女娃儿,而且札卡利亚公爵看着自己宝贝女儿整天驰骋在战事激烈的前线,不是一直想把她留在国内吗;不是进攻才叫作战,我想这女狐狸应该是打算留下来防卫札卡利亚吧。」
「是吗?这才是诡异的地方呀。」迪罗涅斯挽着手,颇有愚弄发言的王配侯的意思。
「是怎么了吗?」
「我听说这次公国联军的北伐是以大主教作为号召而发兵的。不过那家伙脑袋里只容得下教会的事,我怎么想都觉得他会同意这次北伐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把他救出来的女狐狸藉着救命之恩说服他的。」
「……这我可以理解,然后呢?」
「两位殿下听说过大主教的兴趣吧?」迪罗涅斯龇牙咧嘴地笑着说:「我以为,要让那个大主教同意随着部队一起发兵攻打圣卡立昂,这位号称东方诸侯国第一美女的札卡利亚女狐狸,非得伴在他身边不可。」
「嗯……」格雷烈斯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地点了头——大主教的好色程度就连圣都也听过他的传闻。而这可是他借口把那个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摆在身边的大好机会。他不可能放过的。但即便如此,这女狐狸也不是全然没有留守札卡立耶斯戈的理由吧。
「所以我想请两位王配侯殿下留意札卡立耶斯戈的动静——说到这里……」迪罗涅斯嗤嗤地笑着,「打探情报不就是养了成群章鱼的格雷烈斯最擅长的领域吗?」
那我们待会儿中庭见吧——迪罗涅斯丢下这句话,转身便带着旗手走下了阶梯。
「……看来这家伙并非只有粗鄙的一面。」
路裘斯在军靴踩过的脚步声远去后嘟哝了一声。
「这样更糟。」格雷烈斯不悦地提出反论:「你知道他身上的刻印拥有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吗?」
「不,这我倒不知道。不管他拥有什么力量,我们就把他放在战场上好好利用吧。不过,要是他的力量跟柯尼勒斯相似,那可就教人害怕了。」
——不论如何,这家伙绝不能掉以轻心……
迪罗涅斯最后留下的警告令两名王配侯挂心。虽然他的口吻令人不快,却不能忽视这个问题——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与银卵骑士团为何会驻留在札卡立耶斯戈呢……
(我得去查查这件事——对……公国联军的目标不见得真是圣卡立昂。)
迪罗涅斯提出的疑点逐渐化成格雷烈斯心中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