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过去十年中曾在数以百计的战事间闯荡;虽然没有经历过海战,却也搭过不少次船。他从没吃过晕船的苦头,当然也不知道抒解这种痛苦的方法。
「嗯?解决晕船的办法?喝酒啰——醉了之后就不知道到底是晕船还是酒醉了。」
队上的军医尼可罗指着一旁的酒桶说。克里斯很后悔找他帮忙,因此离开了医务室,回到甲板上。
耀眼的阳光洒在深色的帆柱上,他站在帆柱的阴影下稍微透个气——其实他自己不会晕船。但船上却有好几个身经百战的勇士晕得脸色发青。
「克里斯,你看来也太事不关己了吧……」其中一名百人队的队长忍不住嘟哝了一声。
船才不过稍微在运河上开了一下,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发兵往普林齐诺坡里的行程只剩下没几天,甲板上却只看得见零星几名银卵骑士团团员坐在船上,武器的搬运作业也没什么进展。这是为了防范国内藏有圣王国军的间谍,避免这次的作战计划走漏消息所做的安排。
于是队上只派出尼可罗、克里斯,还有其它几名团员参与试乘,大致看看若有士兵晕船到底会是什么情况。
尼可罗从医务室出来,看着船上尸横遍野的晕船团员说:「克里斯,你听好,人的耳朵里面住着蜗牛呢!」
「……蜗牛?」
「是啊,这是我们这些医生才知道的事,所以你也听听就好。不过因为住在耳朵里的蜗牛身上有水,所以就算我们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翻滚也知道哪边是天、哪边是地。这都是因为我们耳朵里的蜗牛帮忙。」
「啥?」
「不过蜗牛身上的水若是哗啦哗啦地摇晃起来,就会出现晕船之类的情况。」
这种说法克里斯可是头一次听到。不过因为他过去从没看过尼可罗像个医生的模样,因此现在倒是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我们把你拉上这艘船,其实是为了让那些说什么『会喝酒的人就不怕晕船的家伙』知道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多蠢。」尼可罗说。
「嗯……我、我们知道了啦,尼可罗……」
其中一名瘫软在船舷边的士兵哀声说道。
「没想到我在船上竟然不如一个滴酒不沾的克里斯……」「恶、恶恶恶恶~~~~」「喂!你朝那边吐啦!」「嗯、嗯……你害我也想吐了啦!」
船上的惨剧正不断扩大。克里斯叹了口气。他没想到这竟然只是一次实验。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慌张地戳了戳军医的背。
「喂,尼可罗,米娜娃呢?她不是也被带到这艘船上来了吗?」
「当然啦。因为她比你更不爱碰酒,就连红酒她都不喝呢。」
「不过她没搭过船吧?怎么也派她上来做实验——」
尼可罗举起手,指着船头方向,克里斯看到整个人愣住了——船头的长杆上,米娜娃的一头红发正在海风中翻飞着。他赶忙往船头冲过去,「米娜娃!危险啦!」
米娜娃站在船首细长的长杆上俯瞰着脚下的运河水面。她听到了克里斯的呼唤,转身轻盈地一跃回到甲板上,「既然搭船出征,就有可能在船上战斗吧。那我当然要先确认哪些地方可以活动啰。」
「不会在船上打啦,至少驻守在普林齐诺坡里的圣王国军根本就没有船呀!」
米娜娃听了不太高兴地嘟起一张脸,转头环顾着周围平静的海面,「为什么我们非得打下大教堂不可。既然有船,顺着河川朝上游的塔雷米雅湖北进,直接杀进圣都就好啦!」
尽管米娜娃嘴里这么说,但想必她也知道这只是没有意义的埋怨吧。毕竟帆船不可能溯行;再说,就算可以,他们所乘的船肯定会在中途被击沉而全军覆没。现在也只能跟着整个部队的战略行动了。
「可是就在我们绕远路的时候,希尔维雅她……」
米娜娃远眺着西北方——圣都方向的天空,紧咬着下唇。
米娜娃的妹妹-托宣女王希尔维雅,若说有什么方法可以拯救她,就只有推翻圣王国的体制一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关于这点,不说弗兰契丝嘉,就连米娜娃自己也曾这么说过。
因此尽管米娜娃现在表现得焦急,但其实她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应该很清楚这点,却不知为何会有现在这种反应。
——那天晚上梦见的预言,她是不是另外还看到了什么……克里斯猜想着。
米娜娃很少会梦见和自己妹妹.希尔维雅同样的托宣预言。因此,这是不是危险即将降临的征兆呢……克里斯提出了这个疑问,但米娜娃却瞪大眼睛赶忙摇头,然后别过头去,「不是——不对,也是啦,可是……」她支支吾吾地没能把话说清楚。
——她,还是不愿意跟我说吗……克里斯心想。
「……是希尔维雅的事吗?」
他畏畏缩缩地开口。米娜娃暧昧地点点头,「嗯……也许……是吧。」
女王现在到底怎样了……柯尼勒斯,这个并非出于她意愿所挑选的夫婿死了,因此让她暂时得以解脱。但想必不要多久就会有新的托宣降临,为她找来新的未婚夫了吧。米娜娃焦急地想在此之前把妹妹救出来。这点克里斯知道。
「希尔维雅跟我不同,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信赖;所有人脑子里想的永远都只有如何利用女王这条血脉。」米娜娃环抱着双臂,肩膀发出颤抖……
「而我却……而我却自己一个人逃到安全的地方,我实在太可恨了……」
「我觉得妳不应该为了这件事责备自己。」克里斯说。
「这我知道。可是她从小就是个什么话都闷在心里、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的家伙。我讨厌听内宫总司上课,所以都会一个人逃走,要希尔维雅帮我随便编个借口。」
「上课?」
「就是无聊的历史课、神学课,还有愚蠢至极的仪式规矩之类的……」
克里斯怎么也无法想象米娜娃专心坐在桌前、努力向学的模样。这时他也才想起来,自己曾经也有这么一段经历。
「你也有过?」米娜娃一脸讶异对着克里斯开口问道。
「我曾经受雇于一个望族,担任他的护卫,因此接受过各种说话方式还有仪态等等方面的训练。那时我还小,所以他似乎想让我伪装成他的男仆留在他身边保护他。」
克里斯边说边笑着回忆当年那段往事。当时他深受雇主喜爱,因此家里的管家费尽心思想把克里斯教养成一个乖巧的男仆,为主人服务。那是个和平的封地,跟在主人身边的护卫工作不过就是陪他打猎,但克里斯却也因为主人的厚爱,每天都必须专注地学习直到深夜。读书写字也是那时候学会的。
「喔,所以你的言行举止才会跟一般佣兵不一样啊。」米娜娃靠在船舷上说。
「咦……这、这真的看得出来吗?」
「当然啦。大家都说,你看起来就好像哪个没落贵族的么子呢。」
米娜娃边说边伸手指向船尾那群晕船想吐而不断哀嚎的战士们。
——原来大家是这么看我的……克里斯觉得有些害臊,忍不住也回了一句:「妳还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妳时,也觉得妳身为战士、言行举止却像个贵族呀。结果知道妳其实是王族的人之后,反而觉得妳的神经实在太大条了。」说完他马上觉得后悔。毕竟米娜娃对于自己身上的女王血统极为厌恶,从这个角度来看,说出这些话真是有欠考虑。
但米娜娃却只是嘟起一张脸:「有什么办法嘛。我才不想去管宫廷里教的礼仪什么的咧。倒是你,你又不是生下来就被迫要去学习那一套,坐在书桌前面竟然还坐得住呢。」
「咦……啊、嗯、嗯……」克里斯安了心,一股喜悦也涌上心头。因为他感觉到米娜娃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
克里斯走到米娜娃身边,将手靠在船舷上,「毕竟我没这么讨厌这些东西嘛。而且那时候,除了挥剑,我真的什么也不懂呢。」想想,这搞不好是他第一次这么自然地跟米娜娃对话。随着船身在水流中摇晃,周围的景色也随着律动舒服地摇曳着。
——这样下去,也许米娜娃真有一天也会对我敞开心房吧……他想。
「你这么喜欢学习,那你干脆一开始就跟我交换,换你生在王宫里算了。」
米娜娃说完吐出了舌头,克里斯也笑了。
「王宫里的规矩这么严吗?」
「这说呢,我不想学躲到后院里去,结果内宫竟然出动了所有神婢把我抓回去耶!」
「那不是当然的吗?」克里斯耸耸肩说——比起米娜娃专心向学的模样,克里斯更能想象米娜娃躲在茂密的树丛中,想办法压抑着自己的气息的模样。
「你笑什么笑呀!她们很过分耶!说什么要教我维内拉利亚节的仪式跟流程,全都凑上来——」话说到一半,米娜娃整个人忽然僵住。接着只见她连头也垂下去了。
「怎么了吗?」
「……没有,不说这个了。」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阴沉,把克里斯吓到了。因为他光从米娜娃的侧脸就可以看出来,她此时心思正紧紧纠结着——她挂在嘴边想说却又吞回去的,是维内拉利亚节,即女王圣婚的话题。
——我是不是,让她想起了什么不愿触碰的回忆呀……
「那个……对不起,是不是我让妳……」
「我就说没事了!」
她激动地喊了一声,接着起身离开船舷,飞快地朝着船尾方向跑开,让克里斯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扔进了茫茫大海。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吗……克里斯这么告诉自己——他告诉自己说,自己不是米娜娃的谈话对象,纯粹只是为了当她的奴隶而存在的。他像是一张纸,为了将沾染在她身上的死兆如同吸水一样吸干而存在……这种想法让他觉得非常难过,目光忍不住追着红发身影望去。
米娜娃跑到船尾之后,左一脚右一脚猛踹瘫在甲板上的士兵们,要他们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快点起来,我们要回去了!」
「蜜娜,拜托妳温柔点嘛……」
「猪头,不过就是船身微微摇晃一下而已,自己起来啦,你们打算用这么难看的样子,出席待会儿的献刀仪式吗!」
「喔、对、对呀,我马上起来!」「我分不清楚哪边是天,哪边是地了啦……」「啊,我知道,那个红色的太阳那边是天!」「猪头!那是我的裙子啦!不准碰!」
米娜娃跟一群士兵们不正经的对话声中,尼可罗忽然进来插嘴:「喂,你们再玩下去天就要黑啰。真要去献刀的话就赶快去吧!」
在他的催促声中,米娜娃和一群走路颠颠倒倒的同袍一同朝着甲板下走去。克里斯茫然地站在甲板上呆望着他们的身影。
——献刀仪式……是献给战场上阵亡的同伴们的……
他将一双手摊开来摆在自己的面前,确认手上没有血迹,也没有烙印焕发的光芒。
所谓献刀仪式,即是为了那些在战场上阵亡的、没有留下遗体的同袍们举办的丧礼。
这时候正要走下船的同伴们望着他,脸上带着不解的表情。但克里斯仍没办法迈开脚步跟上去。
——我……我可以去吗……
——杀死他们的人……是我呀……
那是一段浸润在血海中的记忆。是他怎么也不愿回想的记忆——当时他们杀人圣卡立昂城内,柯尼勒斯使出妖剑将成群的同袍变成傀儡,是克里斯杀死他们的。银卵骑士团在那场战役之中没几个人阵亡,就只有那些人殉职而已。
——我没有资格去祭吊他们……
「克里斯!」
忽然间,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让他赶忙惊讶地拾起头来。一双黑色的眼眸之中,出声唤他的人已经狠狠揪住了他的衣领。
「……米娜娃……我……我不能去……」
他无法别开自己的视线,也不能保持缄默。克里斯勉强挤出了这些话:「拜托你告诉弗兰契丝嘉,说我不能为他们送行……」
「胡说什么,你来就对了!」米娜娃回话时狠狠拉住克里斯的衣领,硬将他拖下船。
这座山崖可以眺望札卡立耶斯戈热闹的街景。山崖上立了一支绣着银母鸡图腾的大旗,在傍晚的海风中飘扬着。
「来太晚了吧?搭船这么好玩吗?太阳都要下山了呢。」弗兰契丝嘉对着克里斯等人面带微笑地说。而她身后,穿戴整齐战士礼服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们也全都集合列队。
「好了,我们来为同伴们送行吧——宝拉,把剑发下去。」
宝拉随即摊开系在一个包裹上的队旗,将里头收的剑发下去给百人队队长,还有弗兰契丝嘉的亲卫队队员。这些剑的剑柄全都刻了战死者的名字,几乎都是新铸的。
在战场上阵亡的将士们很少有机会找回他们的遗体;虽然战役结束后,敌我双方有时会交换士兵遗骸,但能被寻获的阵亡者毕竟是少数。多半情况下,这些将士们的遗体都会在染血的尘土中埋没,连遗物都找不回来。
但部队仍必须为这些阵亡将士们安葬。
宝拉走到克里斯面前,将最后一把剑交给他。然而克里斯却无法举起自己的手,甚至还把目光别开,让宝拉脸上也蒙上阴霾。
「喂,克里斯!」
米娜娃站在他身边严厉地唤了他一声,但他垂在身旁的手却仍不听使唤。
——为什么是我……献剑的仪式,根本不需要特地交到我的手上呀……
周围有好几个同伴纷纷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但这样的体谅却让他觉得更加难受。
——我果然还是不应该来的……
「那个……克里斯……」
就在宝拉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手中的剑却被人接走,然后抢站到她的面前。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黑色的人影。这人将剑柄抵住了克里斯的胸膛,要他接下。克里斯在哽咽的情绪中抬头,看到的是一双如钢铁般硬质的双眼,和一头灰色短发。
在许许多多不安的眼神中,吉尔伯特带着冷冷的表情开口,「卡拉老师曾经说过……」
——卡拉老师?是米娜娃和吉尔伯特的剑术师父……
他说,「战场上的死亡,那份沉重的责任应该由身处同一战场的所有人共同承担。在死亡之前,没有敌我之分。不管谁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在兵器交锋的声音停息,与玷污了夜色的火花消散之后,所有人都该为了死者哀悼。」
吉尔伯特抵在克里斯胸前的剑柄,此时更加上了一股强劲的力道。他觉得疼痛,但这股疼痛不是在剑柄抵住的胸口,而是在更深邃的地方……他单手接下了剑柄……
「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背负伙伴们死亡的责任,也不允许你一个人从这个责任中逃脱。」
——所以把剑拿过去。
克里斯仍表现出些许犹豫。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从剑柄移到剑鞘上,接过了吉尔伯特手中的剑。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到米娜娃站在自己的身边,看到吉尔伯特和宝拉身后的弗兰契丝嘉,也看到背对着夕阳站在一旁的银卵骑士团同袍。这些人脸上明明没有一丝笑容,周围的天空亦逐渐染上了漆黑的夜色,但克里斯的身边却感受到了一股温暖。
他将手中的剑连刀带鞘紧紧地抵住了自己的胸口。
「……对不起……我不知道,献刀仪式该做些什么……我需要你们教我。」
过去他从没有为死者悼念过;他驰骋在战场上,永远都只是放纵自己身上的野兽扑杀猎物,贪婪地吮噬所有人的幸运。因此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祭吊死者。
「把剑拔出来。」
一旁的米娜娃喃喃提示。她手中也同样握着剑。出鞘之后,剑刀上映照着夕阳,反射出鲜血般浓艳的绋红色。
弗兰契丝嘉和其它负责献刀的人也同样将剑刀出鞘。克里斯也跟着做了。
山崖上立着二十多把刻着名字的长剑作为墓碑,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千余人的口中唱着古老的挽歌。
此时克里斯忽然忆起了柯尼勒斯。
——我是不是也该为他哀悼呢……
那是他亲手杀掉的敌人;是个利用了克里斯,折磨着米娜娃和希尔维雅的家伙。很不可思议的是,现在这个时候,克里斯的心中已经没有丝毫对此人的憎恶。
——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变得跟他一样呢?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就连克里斯自己也不清楚。不过,在这个晨昏交接的时刻,耳边回荡着哀歌,让克里斯的内心也忍不住涌出了想为这人祈福的想法。
——所有人都必须一同承担死者生命的重量,即便这人是个敌人……
「那我们开始吧。」
当众人口中的挽歌随着残阳一同西沉、没入远方的海平面下,弗兰契丝嘉淡淡地开始唱书:
「希望我们有一天可以不用再记住这首歌的歌词。也希望这天早日来临。但我们绝不能忘记刚才的这一刻。现在,让我们再次起身回到战场上吧。」
于是,宝拉揭起了队旗,跟着数名百人队队长领头带着部队一同走下了红褐色的山丘。
尼可罗和米娜娃走在部队后方。就在克里斯正打算追着那身曳着红发的背影离开的这一刻,一阵像是气泡浮出水面般的声音忽然震荡着他的耳根:
(——吾主……)
他赶忙回头,暮色中只有二十余支剑影并排着。
(——吾主乃是……)
但这声音却确实地传人了他耳中。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瞬间,他的额头忽然窜起了一阵烧灼般的疼痛。接着,视线的顶端也实时染上了淡蓝色的光芒。
——为什么野兽的烙印会在这时候?
(吾主乃是……所有已死之人,和将死之人的王者。)
这声音不只一个,而是层层重叠的说话声吐出同样的话语,萦绕在克里斯的耳边。一支支作为墓碑的长剑中,忽然冒出了幢幢人影朝着克里斯逼近。他们身着铠甲,苍白的脸庞缠绕着黑布蒙住双眼——这是东方公王国之间埋葬死者的习俗——这些人全是克里斯手刀的同袍们。
——这、这些是……死人吗?
——为什么我看得见这些东西……为什么我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在变得强劲的风势中,克里斯紧紧环抱自己的身体,紧接着,他身上的颤抖甚至传到了双脚……
(请吾主呼唤吾等之名。)
(请吾主以您的尊名,呼唤吾等。)
(——呼唤吾等死者之名。)
——住口!
——我不能听!不能听!
克里斯捂住耳朵屈膝蹲到地上。然而,这些死者的声音却像是冰冷的油液一般渗入了他的指缝,将刺骨的寒意带进他的心髓、带进他身上的每个角落。
(请呼唤吾等——)
(将吾等自冥府唤回这个世界……)
——住口!住口!
「——克里斯!」
一阵凛然的声音将克里斯从黑暗中拉回来。
「你怎么了?」
海风吹乱的一头红发撩拨着克里斯的脸颊。不知不觉中,米娜娃已经蹲在他的面前了。浑浊的夕阳和墓碑拉出来的黑影,还有成群的死者全都从克里斯的眼中消失,只留下米娜娃一张带着些许不安和愤怒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
「你身体不舒服吗?是、是不是因为我硬把你拉来的关系?」
克里斯注视着米娜娃,一会儿之后才摇摇头。
「……不,我没事。」
「你这样子哪里像没事——」
克里斯的反应让米娜娃吓了一跳。就在她打算伸手去摸克里斯额头的时候,克里斯竟一个不小心就把她的手给拨开了。
「……你的烙印……」
「我说过没事了!」
「这怎么叫做没事!现在还不是新月,为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克里斯推开米娜娃的肩膀站起来。站在远处的同僚们已经走远了。其中只有尼可罗发觉克里斯的模样不对劲,赶忙跑回来。克里斯直觉他现在一定得假装没事,因此即使拖着脚步也硬是缓缓地走了出去。
「克里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点告诉我!你身上的野兽会——」米娜娃说。
「妳自己不也一样!」克里斯意图遮住米娜娃的声音,说话的方式不禁变得大声:「妳不也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吗!」
话一出口,耳边彷佛响起一阵冰块摔碎的声音——我、我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现在埋怨她又能怎样呢……
克里斯紧咬下唇,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窥视着站在身后的米娜娃。而米娜娃的模样让克里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彷佛山雨欲来般,他的嘴唇忍不住发出颤抖。
——我不该将刚才那句话脱口而出,我不该对她说这样的话……然而,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克里斯想不出解决的方法。所以他拚了命地向前跑出去。
「……喂、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他和赶过来的尼可罗擦身而过,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尼可罗的呼唤和方才那群死者的声音重叠,仿佛全都在背后追赶着克里斯,让他觉得自己要是稍微放慢脚步,就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
※
王城中央,谒见厅进去走到底,有一支巨大的石柱将墙壁划分成左右两块,传说是圣都出现之前就立在这里的,而王城便是以这支石柱为基础而搭建的。
这支石柱取自神话中出现的名字,叫做天堂轴。女王的王座也是直接从这支石柱的根部刻凿出来的。坐在上面总感觉整个天空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希尔维雅从小就讨厌这个位子。因此若非遇上什么大事,她几乎都在寝宫谒见访客。
但这天来了两名王配侯,希尔维雅不能在寝室谒见他们。其实之前柯尼勒斯造访她的寝室时,榭萝妮希卡也在事后发了很大的脾气。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南征将军一职就交由迪罗涅斯接掌,而上任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负责镇守梅德齐亚……」
现在站在殿前报告战况的人,是个身型有如希尔维雅身后的石柱一般粗壮的王配侯,路裘斯。这人不过三十出头,但声音却带着强烈引人不快的特质,回荡在整间宽广的谒见厅中。希尔维雅一边觉得不悦,却也安静地听他一点一点把话说完。
(军方大概不会发兵攻打札卡利亚,而北伐的公国联军之中也没有札卡利亚的部队。这么一来,姐姐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事吧?)
希尔维雅心里关心的只有这件事。
「我听说迪罗涅斯卿是个血气方刚的勇士,不能派他来当北卫将军吗?」
坐在女王王座左侧的榭萝妮希卡忽然插话,让路裘斯上扬的眉毛忽然抽了一下,然后疑惑地看着榭萝妮希卡。
「安哥拉的王位异动,势必将威胁到女王圣领的安危。迪罗涅斯是个对于战争丝毫不讲情面的勇士,与其要他对内,不如让他来压制外敌。」
安哥拉是和圣王国隔着一道海峡的北方大国,百年来始终都与圣王国之间维持着互不相让的竞赛关系。此时神官团的首席。榭萝妮希卡提出主张,要迪罗涅斯移防镇守圣王国的北境。而关于这点,路裘斯也不能只是用他一贯的冷笑方式响应了,「我还真没想到,内宫总司会插手过问圣王国的军务。榭萝妮希卡,妳要是太过关心地上的事务,难道不会让妳疏于观测天机吗?」
路裘斯回话时没忘记要调侃榭萝妮希卡一下。而一旁的格雷烈斯则是明显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阵子神官团的势力已经大到常常会插手国政。这点希尔维雅也察觉到了——充满斗争意识的暴戾之气已经蔓延到了宫中。刚才的事情因为路裘斯没有多加理会榭萝妮希卡的意见而继续报告战况,因此争端没有扩大。但路裘斯的报告一结束,格雷烈斯上前跨了一步之后,道出的言词便引燃了双方之间的战火。
「陛下,关于您接收到的果胎托宣,可否容微臣向陛下一问?」
这句话让伴在女王宝座左右两侧的神官和神婢们全都倒抽了一口气——所谓果胎托宣即女王预见和自己夫婿有关的预言。这是最忌讳在公开场合提及的事;即便是王配侯,在谒见女王时出口询问,神官团也绝不能视而不见。
「格雷烈斯殿下,请您自制。」榭萝妮希卡已经从位子上站起来了,「这已经是您不能过问的领域了。」
一旁的希尔维雅心想,刚刚这位内宫总司明明也没顾及自己的身分、出口过问军事方面的事呢。对此,想必眼前的两位大公也有同样的想法。
「现在三大公家的圣三角缺一块已经缺了半个月了。这件事关系到我们大公家的未来,不能什么事都等到神官团来告知。」格雷烈斯面不改色地将内宫总司的发言给挡回去。
「殿下能参透命运车轮的运转幅度吗?在杜克神降旨于其代言人之前,在凡人眼中部是雾里看花吧。」榭萝妮希卡也不甘示弱。双方彼此睨视着,使得谒见厅中的气氛好比长满水藻的古老水塘一般浑浊。
希尔维雅被逼得只能开口说话了:
「……我梦到好几次了。」
这番话令榭萝妮希卡全身僵直。格雷烈斯倒是听得挑起了眉毛。而一旁的路裘斯也兴味盎然地提起了下巴。
「我在梦里面预见他好多次、好多次……但我就是记不起他的脸庞。」希尔维雅又重复说了一次她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谎话。
「不过陛下应该有看到王绅陛下的手吧。」格雷烈斯忽然丢出了这么一声提问。
「……手……是吗?」
「殿下,请您自重!」榭萝妮希卡怒声斥道。
「对,是手。」但格雷烈斯无视于这番制止。
「您看王绅陛下的手指关节,应该看得出陛下的年龄吧?」
希尔维雅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但若是针对一些固定的质问撒谎,却对其他问题沉默不答,肯定会激起怀疑。而王配侯已经知道她看得到梦里王绅的手了,若说她这次连对方的手都没看到,那就太奇怪了,希尔维雅说不出口。
「……他很年轻。」
「敢问陛下,是比起柯尼勒斯更为年轻吗?」
希尔维雅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照实回答了,「对。」
格雷烈斯睨了在场的神官们一眼。这恐怕是榭萝妮希卡从没有问出来的情报,而这也是可以想见的,平时面对三大公家总是毫不掩饰地露出敌意的神官团,非常习惯私藏情报。
(我终究只是政争的工具,但我说什么也得尽力保护姐姐呀……)
「还有一个问题。」格雷烈斯这次更是毫不犹豫地单刀直入,「陛下这次的果胎托宣大约是多长的内容呢?」
(……咦?)
「格雷烈斯殿下,您怎么可以如此无礼!」榭萝妮希卡惊呼道。
「恕臣斗胆,在王绅陛下将女王陛下送往神灵的居处,与神灵同在之后,这个托宣预言还有后续的内容吗?」
「——殿下!」榭萝妮希卡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的袖子用力一挥,周围的神婢们便赶紧围上来挡在希尔维雅面前,将希尔维雅和格雷烈斯隔开。
「女王陛下要回寝室去了,殿下您这次无礼的行径,我们神官团绝对会追究到底!」榭萝妮希卡的怒斥听来就好比一只被绞杀的天鹅一般。希尔维雅几乎是在被人拉下女王王座的情况下被带离,她望着格雷烈斯冷酷无情的脸庞,身上猛然窜起一股小虫子爬满全身般的恶寒。
——格雷烈斯问的是,当希尔维雅被自己夫婿所杀之后,这个预知梦是否还有继续下去。
在此之前,希尔维雅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但希尔维雅接下来确实还看到了克里斯的脸庞,看到他泪眼朦眬地伸手握住她,彷佛他正开口说些什么。
——这个梦中,在我被杀了以后,我的意识一直没有消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希尔维雅被神婢们带着从谒见厅回到走廊之后,守在门外的一个娇小人影便赶忙迎上前来。这人身着一袭仔细抛光过的铠甲,还有一头银白色的头发,他是朱力欧。
「陛下?您怎么——」
朱力欧不安的询问声忽然中断而僵直住了。希尔维雅回头望向朱力欧凝视的方向,穿过神婢们薄裳之间的空隙,看到了格雷烈斯的身影。他正朝着这边点头。
(……这——这不是对我,是在对朱力欧点头?)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格雷烈斯没有说话,但希尔维雅总觉得他将这样的讯息传递给朱力欧。而当希尔维雅被周围的神婢们强迫她转头回来,看着她们移动的方向时刚好也看到了朱力欧。而他却旋即将脸避开。
(他是格雷烈斯派来的间谍,我绝不能对他吐露半点讯息……)
希尔维雅紧咬着下唇,任身后的神婢们推着快步朝着走廊彼方移动。
当希尔维雅回到寝室之后,榭萝妮希卡又再次严厉地质问了关于果胎托宣的事。希尔维雅带着恶心的不快感,再次叙述梦中痛苦的记忆。
「格雷烈斯殿下到底在盘算什么……」
榭萝妮希卡抬头睨着顶上的天花板嘟哝了一声。她的焦虑想必是因为关于女王夫婿的消息似乎被大公一方掌握了更进一步的线索。
(他到底看穿了什么呢……)
希尔维雅掩不住胸中的不安。
(他是否看穿了什么,可以把线索连结到姐姐身边的那人身上吗……)
当内宫总司领着神婢们离开女王寝室之后,希尔维雅将头埋进柔软的床铺中。她恐怕永远都得持续着没有胜算的战争——这场战争中没有敌兵、没有敌将领、没有敌人的城塞,也没有敌人的旗帜,是一场永远的撤退战。
(我还能做什么吗……比方说,编织假的托宣欺瞒榭萝妮希卡还有大公一方……)
(恐怕是行不通,毕竟刻印的图样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虽说她不过只是一个接受托宣的器皿,但她终究也是个女王,手中理应握有某种程度的实权才对,而她过去只是因为害怕而从没有试着开口过。
但当她撑起了身子,寝室冰冷的空气拂上脸颊,让她气力全消——面对狡猞的内宫总司还有两名大公,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忽然间,她发现视线一隅闪耀着一道银光,赶忙回头。是朱力欧屈膝跪在宽广的寝室墙角。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希尔维雅完全没有察觉到。
「……我没有叫你。」
「是格雷烈斯殿下担心陛下,所以要微臣陪在陛下身边。」
这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希尔维雅想。
「你其实是为了刺探我的托宣而来的吧?在大公的命令下。」
这句话让朱力欧的脸庞顿时变得僵硬,甚至让人觉得可以听到什么东西龟裂而迸出声音似的,这让出言质问他的希尔维雅也吓了一跳。
「……不,微臣!微臣绝不是为了这种理由而来到陛下身边的!」
——这人焦急的样子,难道不是被人揭穿时的反应吗?他还想狡赖……就在希尔维雅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打算直接要朱力欧退下的时候,她却发现到,自己唯有面对像朱力欧这么一个女孩样的人才能表现得强硬,这实在太让人羞愧了。
(像这样的我,根本不可能面对得了宫廷里的战争……)
她又将脸埋进了床上,在心里不断地责备着自己。
(我得要从根本上变得更强悍,更坚定,更冷酷才行……)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脚步声和年轻女性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神婢帮您送晚餐过来厂。」
希尔维雅没有回话,但房门却在一会儿之后被推开,然后几名神婢端着一台玉舆走进了她的寝室,上面盛满了食物。
此时朱力欧人就在房门边,但这些神婢发现了却只是看了看他,并没有出言训斥的意思。
「我不想吃。」希尔维雅看着摆在她床前的食物器皿喃喃地嘟哝了一声。这里有装在碗里的清粥,含水量丰富的水果,是她早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
「可是陛下从昨天晚上就只喝了水而已呀。」其中一名神婢跪到地上,伏着首说:「这样对陛下的玉体不好,请陛下多少吃点东西吧。」
确实,希尔维雅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东西。因为两名大公谒见的事让她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当然就没有食欲了。
「……好。」
她不想再跟这些人继续对话,姑且敷衍地应了一声。但不知为何,这些神婢却没打算离开。
「还有什么事吗……难道我吃饭还要有妳们作陪吗?」
「不、不敢。」
「我待会儿想吃就会吃了,还是妳们打算等我等到那个时候?」
神婢们听了纷纷露出紧张的模样相互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希尔维雅目送着几名穿着薄裳的神婢离开之后皱起了眉头。她刚才确实是用了比较不客气的语句挖苦了这些神婢,但希尔维雅心想,搞不好她们其实是真的打算等到她吃完了才离开呢……
(她们怀疑我还是不肯吃东西吧……)
希尔维雅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畜养的动物一般。她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去拿装着食物的器皿——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扣住她的手腕,让她惊讶地连忙抬头。
「请原谅微臣无礼!」
「——朱力欧?你、你在干什么?」
此时朱力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床边,另一只手抓起汤碗便端到嘴边喝了一口。随后他的脸庞开始扭曲,「……这粥……里面……有下药……」
希尔准推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榭萝妮希卡竟然做到这种程度!)
抓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因失去力气而放松。然后她听见朱力欧口中开始发出痛苦的哀嚎。他瞪大眼睛,双手掐住自己喉咙用指尖不断妪抓着。此时朱力欧从胸口到整个颈子开始泛出异样的红色斑纹。
「朱力欧,快把粥吐出来!」
希尔维雅抓紧了这名骑士的臂膀摇撼着他,沉痛地呼喊着。这是用以增加希尔维雅对痛觉的敏锐度,让预知梦能够更加鲜明的药物。她从小服用,已经有某种程度的抗药性。但是没用过这种药的人,初次服用便会产生强烈的剧痛。朱力欧喝了没马上昏倒,代表他的忍耐力已经非比寻常。
「快点把注意力移开.这种疼痛只是错觉,不要去意识它!」
「呜、啊……啊!」
然而朱力欧的身体开始出现痉挛,这是危险的征兆。
「来人呀.快拿水来!快拿水来!」
希尔维雅抱住朱力欧前屈的身体,几近哀嚎地大声呼喊。
这场几乎将内宫掀翻的骚动,直到深夜都还没平复。始终显得非常痛苦的朱力欧被赶来的神官们拖出希尔维雅的寝室,而榭萝妮希卡也在神婢的通知下赶来。她似乎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即刻作出了形式上的道歉。这让希尔维雅稍微松了口气,若不是这样,还不知道榭萝妮希卡会为了这件事说出多难听的话呢。
不过希尔维雅神圣的寝室被弄脏了,因此神婢们带了玉箒、铃铛还有绢布,口中边念着圣词边绕着床台仔细地清扫着。在迷蒙的咏唱声包围下,希尔维雅坐在床上沉浸于自己茫然的意识中。
(朱力欧……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银发下那双蓝色眼睛在泪水中痛苦挣扎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希尔维雅的脑海。他没事吧……希尔维雅想起自己第一次吃下那副药的时候也整整两天高烧不退,非常难受。
(但我是从稀少的药量开始吃的,他却一下子就喝下了那么重的药量,那他——)
黑暗吞没朱力欧一身银白色的光芒。希尔维雅将头埋进盖着双膝的棉被里,拚命忍耐着。胸中那股让她几乎窒息的感受甚至比药物带来的疼痛更令她难以承受。
希尔维雅抬起头来,空无一人的寝室里,此时已经沉浸在一片靛色的黑暗中。玻璃天窗洒下了月光,照在垂挂的纱帐上拖出一道长长拘黑彭。
希尔维雅竖耳倾听,四周一片静默。她从床上将一双脚掌放下来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到底……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我打算要去哪里吗?)
在她自问自答的同时,脑海中浮现一双蓝宝石般的瞳眸。现在的她不论站着坐着,脑中始终萦绕着朱力欧的脸庞……
她穿过了宽敞得甚至让人觉得冷漠的寝室,推开镶着车轮图样的石门,走廊上冰冷的空气迎面袭来,让希尔维雅差点缩回寝室。
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穿过石门走了出去。
希尔维雅知道内宫中安排了好几个人站岗,以防止可疑人物进入。但听说这些守卫都是镇守在二宫和三宫之间的交界处。因此若是只在以寝室作为圆心的第一圈同心圆建筑-一宫这边活动,应该是不会碰到这些守卫才对——但希尔维雅仍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的脚步声。
走廊上没有点灯,因此希尔维雅摸索着墙壁前进。也因为周围一片黑暗,让她完全掌握不到自己和周围对象之间的距离。就在她以为自己可能得在天亮前一直在走廊里摸索的时候,手边的墙面忽然传来异样的触感。那里有一道门。
她打开门,溜进房门内,看到天窗洒下的月光正照在一件镗甲上。这件胸甲还有护手被人散放在桌上,一旁地板上还放有一把细长的剑。
她接着在角落看到一张小床。她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地跑到床边,看到朱力欧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他的脸色苍白,胸口看来似乎完全没有的起伏,希尔维雅跪坐在床前。
(……还有呼吸。)
她将脸贴近朱力欧鼻前,勉强感受到气息流动,这才涌出一股安心的感受,整个人差点就要瘫软了。
这时候,朱力欧苍白脸颊上的眼皮微微颤抖,然后缓缓张开。一双蓝色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清透,清楚地映出了希尔维雅的脸庞。
「……陛下?」
朱力欧的呢喃声中,希尔维雅整个人抽了一下,反射性地想起身离开床边。接着朱力欧猛然从床上坐起,让希尔维雅吓得差点惊叫。
「陛、陛下?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朱力欧像是滚下床般赶紧跪到床边,声音尚未恢复元气。
「……我、我只是……来看看……看看你的样子。」
希尔维雅双手掩住胸口,试图不让朱力欧察觉自己慌乱的心跳。
「这怎么可以?陛下,您不可以到臣下的寝室来呀……」
「你不也是!」她回话的音调忽然拉高了,「你不是也不知分寸地随便拿起我的晚餐就吃,我可没准你这么做呀!」
朱力欧铁青着脸,直挺挺的上半身赶紧伏到地上。
「请陛下网开一面……」
「我、我才不是为了追究这件事过来找你的!」
希尔维雅慌张地扬起嗓音纠正,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吓得她赶紧捂住嘴巴。
「……不过看来你应该是没事了吧?」她这次压低了音量,语气平板地说。
「是,微臣现在已经可以站起来了……抱歉,让陛下您看到微臣丢脸的模样。」
「没关系。」希尔维雅愈说愈觉得一肚子气,「我已经习惯那种药了。今后不准你再有这么不自量力的行为。」
朱力欧听了眼眶湿润,彷佛下一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抬起头道:「就算微臣无法承受药力……微臣还是会继续这么做。」
「你——你说什么呀你……」
「敢问陛下,她们为什么会在陛下的食物里放这种药?是榭萝妮希卡卿的指示吗?还有您说您已经习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微臣不敢相信,为什么有人会做出这种伤害陛下的行为?」
那一双蓝色眼眸的视线贯穿了希尔维雅的心房,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响应——朱力欧不知道这回事。就算在上信院,他所接触到的也只有信仰美善的一面。在上信院的学生以神婢身分来到宫里之后,才会知道女王接受托宣时得承受的痛苦,还有要能清楚地接受托宣,更非得用药不可。
「这是……那个药是——」
希尔维雅回想着药物带给她的痛苦,忍耐着对朱力欧说出一切。朱力欧听完,那张美丽的脸庞,就好比枯叶在掌中被捏碎一般崩溃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
「……是。」朱力欧带着阴郁的表情点点头。
「父王还有格雷烈斯都没告诉你吗?难道不是他们要你刻意在我面前演这场戏的吗?」
朱力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摇头。他语带哽咽地说:「……微臣确实接到太王陛下的命令,要微臣刺探女王陛下的托宣逗言,但微臣拒绝了。」
希尔维雅听了胸中不禁呼出一股炙热的气息。
「微臣是骑士,来到陛下身边,为的就只有保护陛下这一个目的。」
哽咽的声音中,唯有这句话对希尔维雅而言如雷贯耳……微臣来到陛下身边,为的就只有保护陛下这么一个目的……
——他难道要我相信这种信口雌黄的说词吗?他难道要我相信格雷烈斯纯粹只是派了他来作我的护卫的吗……
(若果真如此,那么当我告诉他女王的命运就是被自己的亲夫杀死时,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还会说要保护我吗?即便为此他得将自己手中的剑指向内宫的神官团,还有大公家人也是一样吗?)
希尔维雅没办法说服自己——这话不能说。因为一旦说了,她就再也无法从这人身上别开目光……希尔维雅握紧了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按在胸前。朱力欧低垂着头,一头银发似乎融进了月光之中。
(我不能对他宽心。)
(我得变得更强悍、更坚定、更冷漠……)
她非得这么说服自己,因为胸中就是有一股力量抗拒着让她违背这样的意念。因此她转过身去。就在她正打算走出房门的时候,后面却有一个脚步声跟上来。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
希尔维雅颤抖的声音就连自己也感觉得到。
「走廊太黑了。请容微臣与陛下同行,将陛下送回寝室。」朱力欧甩着一头银发,站上前来挡在希尔维雅的面前。他说话的同时,一双手也握住了希尔维雅的手,传来温暖的体温。希尔维雅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回来之前朱力欧却已经先放开手,并且走在希尔维雅前方领路。
这段步行走回寝室的距离,对她而言如同永远一般漫长。朱力欧在石门前对着她行礼,接着正打算循原路回去的时候……希尔维雅叫住了他。
「是!」朱力欧带着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声音转过头来,让希尔维雅忍不住低下头来——她从没想过,要将一句话脱口说出竞需要这么大的勇气。经过了好几次呼吸之后,她张开嘴道:「……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黑暗之中,一股疑惑的气息飘了过来,「陛下,您这话的意思是……」
「……你叫我『陛下』这样不会把我跟父王搞混了吗?你今后就直呼我的名字好了,我准你这么做。」说完,希尔维雅胸口莫名发热,(我到底在说什么呀……)但就在一阵令人感觉到焦虑的沉默空气中,胸中的温度却也被搅乱而驱散了。
——我不该这么说的……要把话收回来吗?还是就这么奔回自己的寝室,然后把门关起来呢……就在她思索时,眼前的银色身影在黑暗中轻晃了一下,「……臣明白了……感谢……希尔维雅陛下的圣恩。」那声音甚至带着温暖的体温一起传了过来。
当脚步声远去,一切的声音又再度消失在夜色之中,希尔维雅一个人靠在寝室冰冷的门板上,细数着自己胸中的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