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一下!拜托你们等一等!请、请让我见见你们的将军殿下!」
军靴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在进军的战锣中响彻了街道。一阵哀痛的呼喊意图阻止这些声音前进。
圣王国军以充满恫吓性的火枪车打头阵,压过无人的街道直接驶向大教堂。此时冲出来挡在前面的,就是普林齐诺坡里的自警团团长。他带着少数部下前来和敌方进行交涉,但部下们却在敌方大军深入城镇时夹着尾巴逃跑了。圣王国军的士兵们知道这件事之后,个个狂笑不止。
圣王国军第一队的指挥官举起手,让部队暂停下来。
「这不是自警团的团长大人吗?」
他掀起头盔面罩,坐在马上讪笑着,刻意在对方的称谓后面加上了敬称。
「有什么事呀?如果是要加入圣国王军,我们还有接受新兵报名喔。」
火枪车后方传来好几个士兵的笑声。自警团团长羞红着一张脸,但还是勇敢地朝着敌人阵前走去。他在队长面前跪下来恳求:
「距离当初约定好的期限才过了一刻钟不到,拜托你们!拜托你们再多给一点时间!我们马上就会把人从大教堂里面找出来的!」
「喔~?那个,自警团的团长大人。」年轻指挥官苦笑着说道。「不用麻烦了。」
「啥……?]
自警团团长原本伏在地上,这时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骑士咧嘴笑着。
「克里斯托弗洛昨天已经一个人来投降了。你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人的,不用再给大教堂里的人添麻烦了。」
反正接下来你们就会听到破城槌的声音了啦!一旁的某人突然爆出这句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自警团团长环视全军后说道:
「他……他已经投降了?啊、那、那你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还要进军!不是说不攻击的吗?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呀!」
「也对。将军殿下好像是有说过只要你们把人交出来,就不会发动攻击。」
「对、对呀!那你们为什么——」
「又不是你们交出来的。是他自己跑来投降的呀,这么一来,我军就没有理由不发动攻击了。」
「什么……」自警团团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猛然站了起来。「你、你们这是诡辩!怎、怎么会有这种歪理!你们开什么玩笑呀!」
「所有人听令!」指挥官高举手中的长剑。「路上忽然有一颗嚣张的石头滚出来了!小心不要踩到它——前进!」
「等、等一下!等一下!」
自警团团长流着鼻涕眼泪,双手抖个不停,不过依旧两脚踏稳地站着,挡在行进中的火枪车前面。碾过他。让他成为第一个杀进地狱的先锋——敌兵的谩骂声此起彼落。
这时候,推着火枪车前进的那一侧忽然有两名士兵倒下。火枪车行进方向骤然偏斜,差点碾过自己部队的指挥官。指挥官跨下的马匹一阵嘶鸣后停了下来。接下来,一阵声响划破空气,一个细长状的异物穿透他的脑门,让他溅出了血花摔倒在地上。
「什么——」「有敌人?」「从哪里来的!」「那边!是弓兵!」
圣王国军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自警团团长一脸茫然地望着这幅景象。忽然,一声呼唤从侧面传来。
「抓住我!」
视线刹时被黑影遮蔽,他的手臂传来阵阵冲击,几乎要从肩膀上被扯下来。他翻转了半圈,在天摇地动之中,已经坐在马上。并排的火枪车和车边高举的紫色旌旗逐渐被抛在后方。
「坐好,你本来就很重了。」
握着缰绳的年轻黑衣骑士——吉伯特大声斥喝。坐在后方的白警团团长原本呆愣着,立即反射性地跨稳马背。一旁有另一匹马和他们并行着。那人戴着单片眼镜,是银卵骑士团的军医——尼可罗。他不时回过头,用快到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投掷东西,接着便听到后面传来阵阵的哀嚎。
「你、你们!」
自警团团长拚命压抑身体的颤抖,大声在吉伯特耳边喊着:
「你、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阻挠我!」
「什么阻挠呀?」尼可罗面露不耐地握紧了缰绳。「是说我们阻挠你跟圣王国军交涉吗?那哪算交涉呀?还是说你对我们阻挠你被他们宰掉觉得不满?我是医生,救人可是我的工作呀。」
「不要说话,小心咬到舌头。」吉伯特提出警告。「我们要加速了。」
两匹马快速穿过无人的普林齐诺坡里中央大道。四方传来的地鸣,恐怕是敌方的攻城兵器、火枪车和数十支千人部队发出的声音。两匹军马跨过护城河上的木桥,穿过留下一道缝隙的城门冲进了大教堂。管风琴奏出的乐声和众人的祈祷声从四周涌来,手持银色旗帜,全副武装的骑士们也从左右两侧出来迎接。前庭里挤满了镇上的百姓。
「快把桥烧掉!把门关上!」
吉伯特从马上跃下大声呼喊。原本就洒满油的木桥,点上了火苗。大门即将关上,自警团团长目睹这幅光景忍不住趴到草地上,奋力呼号:
「等一下!你们想要弃守城镇吗?那可是我们的家园呀!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
尼可罗跃下马匹,走到团长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
「抱歉,我真是小看你了。」
「可恶,那些家伙……那些卑劣的异教徒!」
团长痛哭失声,狠狠地捶着地板。
「所以你可不能在这里牺牲性命,因为战争才要开始呢。」
在大气汹涌的波动中,大门阖上了。自警团的年轻团员和镇上的居民、女人与孩子们走上前,围在号泣着的团长身边。
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缩着头,茫然感受着穿过厚实城墙传来的沉重车轮滚动,以及阵阵马蹄与战锣鼓噪声。
*
这些战争引起的鼓噪声,克里斯即便处在远离大教堂外的圣王国军阵中,仍可以清楚听见。
他被安置在一顶豪华军帐里,帐布上绣着大公家徽与各种纹饰。梁柱是用木头架起来的,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兽皮,一眼就可看出是远征中的贵族使用的顶级设备。中央还放了一张十人坐的大桌子。
克里斯心想,这绝不是收容俘虏的地方。而且他完全没有遭到捆绑,这般奇妙的待遇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
他听说自己被托宣预言选为圣王绅——意即女王夫婿。朱力欧说,这个预言不只是米娜娃梦到,就连希尔维雅也得到同样的果胎托宣。果真如此,他们当然不会亏待克里斯了。关于这点应该可以这么想吧。但克里斯更关心的是,对方到底知不知道他此行的意图。
对打仗的人来说,绝不能去想我若是投降,对方是不是会依约不做攻击。但从这个角度来看,敌人当然会猜想克里斯是不是怀有其他意图,认为他不会逃走……
「克里斯托弗洛殿下。」
军帐的帐幕被掀开,一个小个子的人影从入口处走进来。看来比克里斯还小,应该是个侍从吧。他是帮克里斯送食物过来的。
「将军殿下说,等攻略普林齐诺坡里第一阵到位之后,就会招您晋见了。请您在这个简陋的地方稍微忍耐一下。」
那名美少年面带微笑地说着。
「你们开始攻击了吗?压过城镇进兵——」
「不,我军听说普林齐诺坡里外围城镇的居民几乎全都躲进大教堂了。所以清除掉还留在镇上的群众之后,那些建筑设施我军会留下来使用。毕竟克里斯托弗洛殿下所属的札卡利亚军人数虽少,却是一支精锐部队,我方早已有长期作战的准备了。」
侍从以演员般的夸张语调,一口气把话说完。克里斯在他行礼退下之后,心里仍是一阵苦涩。帐外传来的战锣、号角,和军马的嘶鸣声似乎比之前更刺耳了。
——攻击开始了。
——这个迪罗涅斯军阵营应该留有半数左右的兵力吧。
——还有一万,再加上南方的一万。
——不,不能想。再想也没用。我现在人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克里斯看着自己的手背。再过几刻钟就是新月之夜,身上的烙印仍旧只是透着微微的青光。就算竖起耳朵,也无法听见死者的呼唤。
——野兽还在沉睡吗?怎么可能?
——再这样下去情况可不妙。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这身烙印总是不理会我的意志而发动,大干一场。为什么现在却……
他焦急地握紧拳头,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就算烙印没有发动,我也得杀掉敌方将领,在敌军中制造混乱,然后突围直奔大主教的部队,告诉他们我军已经攻下大教堂——
他跟米娜娃约好了,所以一定得回去。
现在要做的,是他已经独自干过好几次的事。他掀开那张厚厚的帐幕,观察着外面。从周围的军帐和设备大略可以看出这个部队的规模,还有整个营地的概况。这个五角型的营地搭建在河川旁的小丘陵地上。他目前所在的位置大约是在营地的正中央。
他得砍掉敌将的首级,放火烧掉军帐,抢下一匹军马,然后往东北方逃亡。克里斯在脑中一遍遍演练着这个成功率低得令人绝望的计划,掌心渗出了汗水。
——我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没想到战争竟然会让我觉得如此煎熬。
帐棚外传来数个不同的脚步声,克里斯吓得全身僵硬,面向帐门口退了几步。
「克里斯托弗洛殿下,打扰了,我带人过来了。」
帐幕被掀开,刚才来过的那名侍从走进来。在他身后跟着几名穿着磨亮的铠甲、披着各色披肩的壮年男子。克里斯过去在圣王国军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眼就可看出,这些人都是千人队长层级的骑士。他们看了克里斯一眼,看也不看椅子便靠到帐幕边排排站好。还有人谨慎地握着挂在腰间的剑柄。
最后,一名身着紫色披肩、身材高大的壮汉走了进来。一瞬间,克里斯甚至感受到军帐中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那名壮汉从容地用蜥蜴般阴险的目光扫视克里斯,让他不寒而栗。
克里斯知道,他就是敌方的将军迪罗涅斯•艾比梅斯。
不只如此。
——好像。
——那双眼睛,还有嘴边那抹凶狠的笑容。
克里斯想起自己亲手杀死的王配侯柯尼勒斯•艾比梅斯的容貌。
你退下吧,将军对着年轻侍从说道。少年离开后,军帐中顿时充斥着一股炽热的烟硝味与紧张感。
「竟然没用绳子将这人捆绑起来。还有,为什么没对他进行拷间呢?」
一名年纪比将军稍长的白须子男开口说道。
「要是问出了大教堂的布防状况,肯定有利于我方进兵吧?」
「可是,他是大公家的人吧……?」
另一名长脸骑士打量着克里斯,谨慎地发表了含糊的意见。
「把他当成一般俘虏,似乎不太妥当。」
「就算托宣预言是真的,在神官团认定之前,他都跟圣王族无关,只是一般俘虏而已。」白胡子骑士一脸不悦地说着。
「是吗?如果我说他是艾比梅斯家的继承人,卿也要把他当俘虏处置吗?」
将军这时终于开口了。尖锐的齿缝间吐出宛如饿狼嘶鸣的声音。
老骑士虽然面有惧色,仍旧回嘴说道:
「就算是将军殿下,也没有决定大公家继承人的权力,那是由杜克神的神旨决定的。」「但我有决定如何处置俘虏的权利,也有让卿闭嘴的权利。」
「哼。我的官职是隶属在克斯塔克勒塔将军麾下,人事权可不在殿下手中。」
「谁在跟你说人事权的问题?我只问我的拳头构不构得到你的脸上。」
「殿下!请您别再做出这种有损军纪的言行,我们已经快看不下去了!」
「是啊,我们已经受不了了!」
克里斯看着几名高阶骑士出言发难,慢慢弄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以那名白胡子老骑士为首,右边的人全是从南方调回的远征部队。他们要求对克里斯进行审问。甚至还说,只要对佣兵进行拷问,应该什么消息都会吐露出来才对。
「将军殿下,是不是该听听他们的意见呢。」
迪罗涅斯的直属部下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安,出声附和了白胡子骑士的论调。
——糟糕。
——要是我从迪罗涅斯面前被拖到其他地方去,就会错失良机了。
——要现在动手吗?连这些小部队的指挥官一并杀掉,对王国军的伤害肯定不小。
——可是,我做得到吗?如果能抢到一把剑……
克里斯的脑中顿时涌上一股杀意,他将汗水濡湿的掌心张开后再度握紧。等他的视线和迪罗涅斯交会时,那股紧绷感顿时消散。
「各位,就让我来说明把你们找来的理由吧。」
「什么?你不是要把这名俘虏交给我们处置吗?」白胡老骑士问道。
「呵,笑话。我带你们来是要让你们知道,这人像你们这些胆小鬼是拷问不起的啦。」
「什么——」
白胡子骑士和他右边那几名骑士气得涨红了脸,冲到迪罗涅斯面前。这时,克里斯清楚地看见迪罗涅斯举起手,手背上正泛出白光。
——是烙印!
克里斯不自主地咬紧牙关,捂住耳朵,周围的哀嚎穿过指缝传进耳中。
「……什么!呜哇哇啊啊啊啊!」
「住、住手!住手!快住手呀~~」
「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几名骑士痉挛着屈膝跪地,弓起指头猛抓着身体和帐幕。他们口吐白沫,口水滴在自己的军靴上。克里斯也伸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心脏被人掐住般在惧意中颤抖着。他的双膝和齿根震颤不止,不禁伸手捂住脸庞,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霍勃斯……
——怎么会有如此肮脏的力量?
克里斯忆起之前被柯尼勒斯操纵的感受。他举起和霍勃斯力量共鸣而发光的右手,咬紧手背,让牙尖嵌进自己的肉中。身体的颤抖终于渐渐止住,化作无数汗珠滴落到地面上。
恐惧逐渐消褪的同时,耳边传来了钝重的金属碰撞声。
在迪罗涅斯卑劣的笑声中,左右两旁的骑士全都不支倒地。还有人攀在帐棚支柱上,不断地颤抖着。
「你们看到了吧?」
迪罗涅斯露出轻蔑的笑容,前额的白光已经消失。
「这人是在野兽的阴影下不断挣扎的人,他的强悍是你们远不能及的。你们看,他还站着,而你们呢?」
事实上,克里斯只是以双手紧扣着膝盖勉强站着,已经快到极限了。
「别说是拷问,你们就算拿火烧他,他也不会屈服的。像你们这种杂碎,没资格插手管神灵眷族问的事。」
迪罗涅斯拉开帐幕,大声召唤部下。聚集过来的士兵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眼圆睁,赶紧将倒在地上抽慉的长官们一个个抬了出去。
这么一来,帐棚里只剩下迪罗涅斯与克里斯。两人间笼罩着沉默,克里斯觉得双脚仿佛陷入泥泞,无法动弹。他的呼吸紊乱不已,就连自己也可以清楚听见。
迪罗涅斯踩着皮草,一步又一步地逼近,然后在克里斯面前停了下来。克里斯抬起头,这才发现迪罗涅斯和他同样站在桌边。
——等他再靠近一点。
——到时我就可以夺走他腰上的剑……
「你想抢走我的剑吗?」
迪罗涅斯开口说道。克里斯的肩膀肌肉顿时僵硬。
「你没锻炼自己的臂力呀?哼,柯尼勒斯也是一样,你们应该把自己锻炼到用拳头就可以杀人才对。你们都太依赖剑术跟刻印的力量了。」
——被他看穿了?
——他知道我是来杀他的?
即便如此,克里斯依然保持沉默,压抑住自己的杀气。
「如果真要杀我,那你何不在这时候解放神灵以其真名赐下的烙印呢?」
——真名……?
——这是什么意思?
「不行呀?也对,毕竟你连方法都不知道嘛。没想到连控制力量都不会的野狗,竟然能打赢柯尼勒斯?虽然这个结果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
迪罗涅斯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狞笑。克里斯在颤栗中被逼得往后退。
——有方法可以……控制力量吗?
「柯尼勒斯是个连尊敬自己父亲这点礼貌都不懂的蠢蛋。多亏他死了,我才能回到圣都。现在甚至还当上了将军呢。」
这人果然是柯尼勒斯的父亲,而且比自己的儿子还要来得凶残——
「要是把你带回圣都,我连女王都可以弄到手呢。」
「……你以为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吗?」
克里斯瞪着他,声音哽在喉间,好不容易才吐了出来。
「你以为你有办法拒绝吗?」
迪罗涅斯露出宛如蜥蜴般的凶暴笑容。他举起右手,手背再次放出了白光,和额上的印记相互辉映。
「霍勃斯的烙印可是会将你的心智连根拔起喔。我可以将你的灵魂剥离出来,让你除了我的声音以外,什么也听不见。」
「你试试看呀——」
在克里斯大声回嘴的同时,一股黑色的恐惧从他的耳朵、鼻腔、身体各处的毛孔、腹部、脚底,一点一滴钻入了他的体内。迪罗涅斯的轮廓逐渐歪斜,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见烙印溢光荡漾。
克里斯屈指撕扯着自己的脸庞。我正被监视着,被几千只眼睛监视着。膝盖发出猛烈的颤抖,强烈的抖动让他的膝盖仿佛完全失去知觉。但他坚持着不肯别开自己的目光——即便此时他的视觉被剥夺,眼中只剩下一片漆黑。
「——不管你使用几次这样的招数,我都会忍下去。」
克里斯回呛了一句,甩开席卷全身的恶寒。这样的痛楚他已经承受过一次,不足为惧。
不过黑色的视线中央,原本已经麻痹的视觉却浮现迪罗涅斯狂笑的面容。
「那锐利的眼神倒是跟你母亲很像呢。」
克里斯的意识发出了龟裂的声音。
——母亲?
——为什么这男人认识我的母亲?
——不对……柯尼勒斯也知道我的身世,为什么他会知道?
「不管几次,你都会忍下去是吗?呵呵、呵……你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你……你说……什么……」
「她可是个好女人。让我忍不住带着她在战场上闯荡,要她每晚侍奉我呢!原以为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咬舌自尽了,没想到她却一天一天忍下来了。」
强烈的耳鸣和寒意同时朝克里斯席来。
——什么?这家伙在说什么?这家伙……
「后来她怀孕了。我觉得麻烦,也因为一时兴起,想看看她回到村里会受到什么待遇,就把她给放了。没想到她会把小孩给生下来呢。」
「呜、啊啊……啊啊……」
——骗人!这怎么可能!
——骗人!
「你以为我在说谎吗?」
迪罗涅斯的声音流入耳中,有如滚烫的蜂蜜酒烧灼着克里斯的脑髓。
「你母亲乳房上有好几块红痣对吧?那其实是我的齿痕啦。」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包围着克里斯的那片黑暗忽然震得粉碎。阵阵恐惧像是冰冷的油液般,随着迪罗涅斯的声音流入,撕扯着他的躯体,将肉身融化,然后侵蚀着他的骨髓。
你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种,是属于我的东西呀。那个嘲弄声吞噬了克里斯的意识,他觉得自己有如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不断地往下坠……
*
在战争期间,西沉的夕阳常被士兵们称为「头颅」。
红得像血一样,这种形容在战场上简直是老掉牙的说法。在打仗的人眼中,黄昏时落入地平线的太阳,很自然被看成是身首异处的首级。
他们会说,这天的太阳也在残杀中落地死亡了——
弗兰契丝嘉倚着大圣堂圆顶室外的露台,远眺着夕阳。一会儿之后,她转头望向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喧嚣战场。耳边传来摇撼着城墙的破城槌冲撞声、投石机的弹射声,以及厚实的城墙里外士兵们的咆哮声。
「团长!爱诺米雅门已经快保不住了!」
一名骑士在正门前的中庭广场上,对着弗兰契丝嘉呼喊。
「从仓库里拿出祭祀用的轿子,拆下来当作修补门板的材料!」弗兰契丝嘉也大声回应。
「火焰弹要来了!」
城门上的士兵大叫着,同时可以看到骑士们引导女人和小孩逃出圣堂的景象。一会儿之后,几发燃烧着火焰的炮弹越过城墙从天而降,打穿那间圣堂的屋顶,烧掉了庭院中的草坪。
「拿水过来灭火!快灭火!」
「将弓兵调到北北东方向的城墙上,瞄准投石机攻击!」
银卵骑士团的士兵在弗兰契丝嘉的指示下,慌张地在教堂各处来回奔走。此时,夜晚已经将夕阳余晖染成了紫红色,城镇各处亮起了灯火,宣示着包围大教堂的圣王国军数量多得令人绝望。
「团长,已经有两万名敌人杀进城镇了。」
弗兰契丝嘉听到这声呼唤与急促的脚步声而回过头,只见尼可罗手持望远镜朝她奔来。
「看来,大部分的兵力都出动了嘛。」
「他们打算将留在城里的居民全部扫荡殆尽,正在四处搜索呢。」
弗兰契丝嘉听了忍不住咬着下唇。他们没将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全部招到大教堂来,但已经没有时间了。等尼可罗和吉伯特回来,他们说什么都得关上城门。
她不敢想像那些还留在城里的居民要是被找到了,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那些被迫和家人分开的居民哭叫着,弗兰契丝嘉只能将安抚他们的工作推给教廷的僧侣,将注意力集中到战场上。
「我、我我们的家!我们的家被……」
这时候忽然出现几个人,哀叹踉跄地走进露台。是市长和镇上的几位领袖,以及他们的家人。
「若不是圣女殿下要我们逃出来,我们会连同家园一起被烧掉呀。」
市长年迈的妻子温柔地劝慰着自己的丈夫。
「可、可是!那些人不仅践踏我们的家园,还恣意使用马厩,掠夺店里的商品——可恶!可恶……」
「这一切,圣女殿下都会为我们抢回来的。」
女人们说着,双手交扣献上她们的祈愿。男人们仍带着充满敌意的眼神。这两者弗兰契丝嘉都无法承受,她点了点头,带着尼可罗一同往阶梯走去。
「我们什么时候要开始反击?」
「可能要过半夜了吧……也许是天亮前也不一定。毕竟有些小小的条件会左右我们发动攻击的时间。」
「我相信你的技术,真的很感谢这次有你陪在身边。」
「您过奖了。不过,我倒希望我的奖励是在床上得到的呢。」
「至少等熬过这场仗,活下来再开口要求奖赏吧。」弗兰契丝嘉笑着回答。
妇女们的祈祷歌声从楼上的礼拜堂飘来,回荡在一楼的大厅中。接着,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弗兰契丝嘉殿下!这是怎么一同事!」
是自警团的团长。他指着弧形走廊外的中庭怒声斥喝。
「那、那是怎么一回事!你、你是要发动攻击吗?」
「唉呀?你真聪明,看出来啦。」
中庭聚集着银卵骑士团的百人骑兵队,排成整齐的队伍待命。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死守城池时会排出来的阵势。
「不进攻,怎么能打胜仗呢?这边的粮食不只军队,还有市民百姓也要吃,可撑不了多久呀。倒是圣王国军占领了整个城镇,他们可是不怕持久战呢。」
「可、可是!你发兵又能怎么样呢!这不是让士兵们白白去送死吗!」
弗兰契丝嘉走几步,来到自警团团长的面前,将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这名壮汉看了脸颊泛起红晕,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你的英勇给了我们迎战的勇气。接下来就是我们军人的工作了。」
「这、这可是我们的家园呀!我们自己会抢回来的!我们的家还有镇上的居民都平安无事,现在只要坚守跟对方交涉的方向——」
弗兰契丝嘉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无视于团长,迳自往广场走去。
(其实他是用他的方法在保护自己的家园。)
(可是,我……)
(我就算踏过他们的家园,也要打赢这场战争。)
她抬头望向城墙上的夜空,找寻着不知将在何方升起的新月。但此时地上延烧着战火,就连星星也看不见了。
(克里斯……)
(要是烙印迟迟没有发动,你会……)
她摇摇头,甩开负面的想法。尼可罗一脸讶异地看着她。
(对,我能担心的只有银卵骑士团的事。)
(不该沉溺在一个亲卫队员生死未卜的臆测之中。)
(希望克里斯多少能扰乱敌方的指挥系统。)
(若是不成,那原本渺小的胜利契机就会化为泡影了。)
(这才是我该担心的事。)
(但是,我又能怎么做呢?)
弗兰契丝嘉朝着做好攻击准备的骑兵队走去,不过一声呼唤将她叫住了。
「——团长!」
一名骑士从城墙上的尖塔底下跑出来。
「蜜娜不见了,还有那个俘虏也不见了。」
这声报告让弗兰契丝嘉原本冷静的心绪为之动摇。
*
主圣堂西北方的城墙上,一座高塔中央和主圣堂之间搭建着一条长长的空中回廊。大教堂西侧的城墙上没有设置出入口,城墙也够厚实牢固,因此只有几名哨兵看守着。
有两道人影在这条空中回廊上奔跑。朦胧的星光下,夜风吹起两人的银色和红色发丝,在空中飞扬着。朱力欧和米娜娃此时已经褪去了修女圣袍,换上战斗服装,并各自在背上和腰上佩带着白己惯用的巨剑与长剑。
两人在已经可以看见城墙石砖接缝的距离下,同时停下脚步。
因为走廊底端,塔腹的出入口处有一个黑色人影站在那里。
对方的轮廓融入了高塔的阴影中,无法辨别,但因为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杀气,米娜娃知道这个人是谁。
「被你发现了呀?我还以为你会全神贯注在攻击准备工作上呢。」
米娜娃环抱着自己的双臂嘟哝了一声。对方往前踏出二、三步,走出了建筑物的阴影,露出一头铁灰色的头发与一双锐利的眼睛。米娜娃身后的朱力欧将手按在剑柄上,准备随时拔剑。
「因为仓库里最长的一条绳子不见了。」吉伯特开口说道。他的视线对准的并不是米娜娃,而是她身后的朱力欧。
米娜娃咂舌一声,回头瞟了一眼朱力欧肩膀上的绳索。他们打算利用绳子攀下城墙——接下来还要用那条绳索捆绑米娜娃。
「你打算让他带着你深入敌营?藉着《洒盐的死神》被捕的名义?」
吉伯特刻意吐出这个禁忌的名讳,米娜娃则是表情扭曲地轻轻点了点头。
「为了到克里斯身边,你不惜违抗弗兰殿下的命令。就算称了你的意,又能怎么样呢?对方营地里还留有一万大军呀。多两个援军就能救得了克里斯吗?」
米娜娃摇了摇头。
「我已经有过好几次预知梦了……去了,我就是死路一条。」
耳边传来朱力欧小声地咽了一口气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吉伯特初次在人前表现出愤怒的情绪。
「因为只要有克里斯在,他就可以帮我改变我的未来。」
「如果没有确切的依据,你现在就只是痴人说梦话而已。你知道敌方将军一定会使用特殊力量吧。就算你去了——」
「朱力欧说,托宣女王可以阻止刻印之力发动。」
吉伯特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眯起眼睛,轮流瞪着米娜娃与朱力欧。
「他说他亲眼看到希尔维雅制止了迪罗涅斯身上的刻印之力。」
「米娜娃陛下,我们现在没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了。」
朱力欧发出警笛般的尖锐声音,纵身挡在米娜娃和吉伯特之间。他动作流畅宛如流水般地拔出长剑,吉伯特见状也反射性地拔剑,冰晶般的剑刃映照着星光。那是克里斯留下来的——也是之前吉伯特爱用的长剑。
「你白痴呀!快住手!我们怎么能在这里跟自己人厮杀呢!」
米娜娃为了制止朱力欧,伸手从侧面拨开了他的剑刃。
「你为什么要协助蜜娜?这可是反叛圣王国军的行为。」吉伯特开口说道。
朱力欧一时无言以对。米娜娃即便看着背影也能察觉,朱力欧握剑的动作中充满迷惘,但是,她已经没办法介入阻止了。在狭窄的空中回廊上,米娜娃若是再出面制止,吉伯特肯定会抓住他们两人的空隙予以痛击。
「我这么做是为了米娜娃陛下。」
朱力欧以凛然的口吻回答。米娜娃忍不住愣了一下。
「我已经没有信仰、也不知道该为哪一面军旗效力了。我不知道该为了什么而挥舞手中的剑。所以现在——我只能为米娜娃陛下而战。」
「你身上的白色蔷薇章有沉重到让你必须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对。」
吉伯特后退半步,立起了手中的剑。接着,他将剑刃的中段贴到自己的前额行礼。
朱力欧也同样予以回应。
(……这……这种方式是……是……)
米娜娃压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声音。
眼前,朱力欧的背影忽然消失,化为一阵银色的旋风,米娜娃的眼睛只能勉强跟上他的动作。吉伯特以剑身挡下了朱力欧的第一波攻势,并向后跳跃闪过了第二波上窜的剑光。
黑暗中,两把长剑像是镜射一般刀锋相抵,迸出火光。长剑划破空气的音爆让人觉得仿佛自己的耳朵也被割下。紧接着,在剑风中被斩断的银发和灰发间开始夹杂着斑斑血花。两人都在毫厘之差中避开对手的剑刃,并在手和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道细长的伤口,溅出血沫。
米娜娃无法出声。两人剑锋交错,维持着危险的均势。剑刃相抵、弹开,划出了一道道美丽的弧形轨迹,接着再度被卷入剑风的风暴之中。
两人挥舞长剑的速度不断加快,剧烈的舞动在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中乍然歇止。一把折断的刀刃射向米娜娃,她反射性地合掌接住断刃,肌肉顿时因高热而绷紧。
朱力欧屈膝跪倒在地上。
米娜娃手中的断刃滑落,掉落到走廊的石板地上。她接着吁了一口气。
朱力欧呼吸急促地蹲跪在地上,手中握着刀刃折断的剑柄,不断颤抖着。
(是剑的差距呀?)
米娜娃握住背在背上的巨剑剑柄,定晴注视着吉伯特。
(我能对吉伯特挥剑吗?)
(为了克里斯,我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米娜娃站到朱力欧的身边。黑衣骑士的一双眼睛也同时没入了阴影中。
「请等等!米娜娃陛下——」
朱力欧唤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吉伯特也重新举起手中的长剑。米娜娃在绝望中欲卸下背上的巨剑,却咬着下唇没有完成动作。
(我怎么能与吉伯特刀剑相向呢?)
「吉伯特,你要砍就砍吧。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走的。」
她说话的同时,定睛注视着吉伯特没入阴影中那双钢珠般的眼眸。而他手中那把冰晶般的长剑,剑刃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吉伯特用声音取代剑锋,刺进了米娜娃的胸膛。
「白蔷薇骑士听命于你倒还比较容易理解——毕竟你也算是圣王国骑士的主子。」
米娜娃很想要别开视线。难道朱力欧是因为她身上流有女王的血源,才听命于她的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过,你又为什么要去呢?因为克里斯是你的王吗?他是你的主子吗?」
「这根本不是重点。」
米娜娃以沉痛的心情,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克里斯是我的什么人都好。对你来说不也是吗?吉伯特,为了保护弗兰,你不是可以连命都不要吗?是因为弗兰是你的主子吗?还是因为骑士的誓言?都不是吧。」
她贴着掌心下的阵阵脉动,感受着自己的心情,说出了答案。
「是因为我们想保护这个人,所以才愿意为他卖命,不是吗?我也是呀。」
米娜娃感觉到跪在身旁的朱力欧咽了一口气,并且将目光啭向她。
「我不希望他死,就只是如此而已。我非去不可,请你不要阻止我。」
一阵沉默之后,吉伯特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真的只有交战一途了吗?)
不料,吉伯特将剑反握之后,就这么直接收进了皮革制的剑鞘中。
米娜娃原本要握住巨剑的手也在半空中停住了。亲卫队长一脸面无表情。
接着,吉伯特将绑在腰上的剑鞘连剑一起卸下,扔到蹲跪在地上的朱力欧面前。朱力欧愣了一下,但仍反射性地以单手接住。
「带走吧。这把剑原本就是我借给克里斯用的,现在归他所有。」
吉伯特嘀咕着,越过米娜娃和朱力欧身边,往主圣堂的方向走去。
米娜娃整个人愣住了,直到吉伯特和她擦身而过时才猛然回过神来,并转身叫了他一声。这名身材高大的黑衣骑士又继续走了三步才停下来。
「快走吧,我不能离开弗兰殿下身边。」
忽然间,一阵强劲的夜风卷起米娜娃一头红发,害她差点重心不稳。
米娜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既无法向吉伯特道歉,也没办法向他道谢。
(不管我现在说什么,吉伯特恐怕都不会原谅我吧。)
一旁的朱力欧将长剑抱在胸前,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吉伯特背对着两人,转头瞟了他们一眼。
「你跟克里斯独断独行的态度已经让我看不下去了。等这场仗打完,我会要求召开会议,讨论你们两个人的惩处方式。所以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听到没有?」
米娜娃紧咬下唇,强忍着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点了点头。
接着,她转身拍了一下朱力欧的肩膀。
「快点走吧。」
吉伯特的脚步声消失在掠过的风声之中。米娜娃加快了脚步。她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就连朱力欧紧追在后的脚步声,都被她抛诸脑后。
(一定要把他带回来——他是这么说的。)
「米娜娃陛下。」
朱力欧加紧脚步追了上来,压低嗓音开口说道:
「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就是您刚刚说您预见的未来。不管我们怎么做,去了都是死路一条。」
「是真的。」
米娜娃干渴的喉咙在风中吐出了答案。
她看到了此行她将面对的许许多多的死法。她会被人千刀万剐,被人乱箭射死,被火烧,被敌方抓住,然后被凌辱,被撕扯致死。
米娜娃眼中所见到的无数分歧,最后都是以死作收。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停下脚步。
这也许是连克里斯也无法改变的命运,但无关紧要。
她只是不希望克里斯就这么死掉。米娜娃再也按捺不住,这样的思绪鞭策着她加快脚步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