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阴宫之所以得名,乃是因为天花板的石壁上开了无数的细缝,将筛落的阳光映照在各处的墙上与柱子上,形成的阴影烘托出一种奇幻的氛围。
这是在谒见大厅正下方挖出来的空间,里头用了很多面镜子,将白天任何时刻的阳光带进地下室变成了月光,让这里无论白天或晚上都给人一种身处在夜里的错觉。
格雷烈斯走在前面,循着狭窄的阶梯来到了银阴宫。克里斯跟在后面,总觉得自己似乎体验过这阵冰冷的空气。四周的银灰色石柱有几个人那么高,沿着弧形内墙整齐地竖立着。昏暗的空间中,一根大得吓人的柱子由大厅中央的地板向上延伸。
“这根柱子就接在谒见大厅的王位下方。”
格雷烈斯转过头,以下颚指着银阴宫中央的柱子开口说道。
“这是天堂轴。”
柱子的根部有一面将大石头凿开,抛光制成的平台。
“历来的圣王绅就是在这张床台上杀死托宣女王的,杜克神之女由生到死的循环都是在这里完成。”
克里斯不由自主地举起右手,好几度紧握着又松开来。
仿佛知道剑柄为翅膀的黑曜石匕首握起来是什么感觉。
格雷烈斯环顾着四周与每根柱子之间的墙壁,每面墙上都有个小小的通道。
“这些通道中放着历代女王的石棺。根据传说记载,在四十八个石棺全都被封起来的那一刻,时间尽头的野兽‘噬星之兽’将会现身。”
年老的王配侯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到克里斯的身上。
“也许来得太早了点。”
克里斯没回答,只是紧盯着格雷烈斯看。他无法摸清楚对方究竟在盘算什么。
他带着催眠之神的刻印之力一路闯入王宫,第一个目标就是先找到王配侯。他知道自己已经杀了两个,还剩下一个人,而这个人肯定知道所有他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你会愿意带我来这里?”
尽管这么询问,但克里斯并不期待对方回答。
他原本冷酷地计划着要折断这名王配侯的一、两根手指,再以拷问的方式逼迫对方说出禁锢野兽的地底湖所在位置。没想到格雷烈斯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还马上带他到这个没有刻印之人甚至不会知道的地洞入口。
“我觉得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你。”
格雷烈斯虽然正对着克里斯,但却回避了他的问题。
“你不这么觉得吗?”
“回答我的问题。”
“你就像是我亲手接生的小孩一样,什么事情我都知道,也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所以我才会带你过来。”
格雷烈斯将手伸向墙壁的凹陷处。克里斯反射性地绷紧神经,迅速握住背上的长剑剑柄。然而,对方只不过是取了一盏油灯出来而已。
“你去地底湖想要做什么?”
克里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杀了那头野兽。”
“你不是一直都是拖着那头吃人好运的野兽影子走过来的?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刎颈自尽吗?”
克里斯冷静地思考过后才勉强挤出声音。
“干脆在战场上被杀掉算了,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闪过无数次。但却怎么也死不了。不过,我倒是从没有想过要自我了断。”
其实他根本不用自杀。只要在战场上暂时闭上眼睛,放松自己的神经一切就结束了。敌人不计其数的箭矢和剑刃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朝他飞来。可是他却为了活命而不断逃跑、反抗,在无尽的杀戮之中活了下来。
“为什么?”
“过去的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
“那你现在知道了?”
克里斯点点头。
“为了遇见米娜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
“喔?”
格雷烈斯首次露出了笑容。
“真是有趣的想法。”
“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开心才来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我再问你一次,你到王宫底下的地底湖去是想要得到什么?我不认为你是为了杀死那头野兽而来的。”
“就跟你们为了拥有刻印的大公家子嗣举行的仪式一样。我要知道冥王欧克斯的真名,然后亲手擒住这头野兽。”
“原来如此。”
格雷烈斯举起油灯,将其光芒照向天堂轴侧面一处向下延伸的阶梯。
“现在王宫里面没有神婢,榭萝妮希卡也不在。没有人会唱莫尼斯的祈愿这首圣歌,无法压抑野兽的意志。你这一去可是非常危险的。”
“没关系。”
“你没想过会有更糟糕的结果吗?”
克里斯往前走了两步后猛然停住脚。
“你是说,我解放了刻印会让那头野兽取回更强大的力量,大到让我无法控制是吗?”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算了,你去了就会知道。不解放刻印,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格雷烈斯的身影遮住了油灯的光芒。微弱的光芒随着他的脚步沉入天堂轴侧面的阶梯入口。克里斯赶紧快步追上前去,他的脚才刚踏进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漆黑通道,一股湿冷的空气便团团将他包围住。不只如此,地底下还传来了一阵窸窣的风声——或者是什么东西的嘶鸣。
这个地洞深邃到令人难以置信。
从天堂轴轴身内侧向下延伸的阶梯,沿着圆柱内侧以螺蜁状的方式下探。地洞内的空间成圆锥状,随着他们走下阶梯而扩展开来,原本磨得光亮的墙壁也变成了自然的岩石表面。领先克里斯约五步之遥的格雷烈斯的脚步声,和他手上摇曳的火光,所有的动静都深刻地刻画在克里斯的意识之中。这段阶梯没有扶手,右脚踏出去是空无一物的黑暗空间,若是失足摔下去,可能会持续好几天无止尽地坠落才有可能落地。
石阶一路向下延伸,克里斯只觉得每跨出一步便传来更凝重的湿气。空气也变得更加的冰冷。
“……这个地洞是人造的吗?”
他开口询问走在前方的格雷烈斯。
“不清楚,关于这点没有任何文献有记载。”
“你们是刻意将王都建筑在这个地洞上方的吗?而且还依据神话故事的内容,将圣王族和大公家的传统由开国一直延续至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橙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上下摇曳。
“我无法理解你在想什么。格雷烈斯,我无法理解你这个人的思绪。”
“听你这么说,好像其他人的想法你就可以理解似的。”
由于被这么反问,克里斯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顺着阶梯往下走。他感觉黑暗仿佛由脚尖向上缓缓席卷自己的身体。沉重的空气将他包覆住,但是他的意识却逐渐融入这股深邃的黑暗之中。
“我杀了好多人。”
克里斯对着眼前一点一点沉入黑暗世界的油灯方向开口说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欲望,而他们的欲望和我的欲望互相冲突,所以我便杀了他们。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就这个层面而言,我是一头野兽。”
“原来如此。所以,我才会无法从你身上感觉到恨意。”
“只有你,我无法理解你的思绪。甚至连你这个人该不该杀都无法判断。”
两人的脚步声有条不紊地持续着。克里斯在说话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逐渐脱离肉体。漆黑冰冷的冗长阶梯几乎要令他窒息,种种感受仿佛要将他的意识逐出现实的领域似的。
“你今后打算为了什么而活呢?”
格雷烈斯用呼气般的声音开口询问后,又说道:
“至少我没有打算要剥夺你未来的人生。”
“你也不会杀死米娜娃吗?”
“米娜娃陛下如今是圣王国不可或缺的托宣女王。”
“那么弗兰契丝嘉呢?”
“那只女狐狸也是。想要将安哥拉帝国的军队逐出我国领土,那个女人的能力也不能少。”
这个男人说的每句话都不值得相信。他是敌人,而且还不只一次地派出刺客袭击他们。但此时的克里斯却无法对他怀抱杀意,甚至激不起一丝丝愤怒的涟漪。
——要是他直接朝我袭来,应付起来还轻松些。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人不能杀。
“你会想要放下战争,安安稳稳地过生活吗?”
这句话终于微微摇撼了克里斯的心房。
安安稳稳地过生活……克里斯确实这么想过。但他只懂得使剑,他只懂得以效率极高的方式夺走大量的生命,然后活下去。他既不知道安安稳稳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也无法想像过着安逸生活的自己。
——唔……我……
——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对我没有恶意的人相处。
——不过,只要米娜娃在自己身边的话——
“我只要米娜娃陪在我的身边,这样就好了。”
只要有米娜娃陪在他的身边,即使今后仍然得驰骋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也无妨。
格雷烈斯冷哼了一声。
“你不是把自己出生的村庄给烧了?”
克里斯没有回话。
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他心里这么纳闷着。不过,那很可能是从柯尼勒斯或迪罗涅斯那里听来的。总之根本无关紧要。
“在那之后,你为什么会成为佣兵?”
在这声问话当中,踩在阶梯上的脚步声忽然出现些许混乱。克里斯甚至不知道是谁打破了这样的规律。地洞里的重重回音传入耳中,只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往下坠。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当时的你还那么幼小,根本没有受过任何战斗指导,为什么一开始就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无法回答的话,那我们只好继续前进了。”
格雷烈斯的声音没入了黑暗中。
冗长的时间过去,甚至让人忘了到底经过多久。就在这时候,忽然来到了阶梯的尽头。脚下传来砂质地面的触感,潮湿的地底风由正面呼啸而来。
尽管油灯的光芒非常微弱,克里斯仍然隐约看见高耸的地洞内侧石壁根部位置,有一处通往另一个空间的宽敞入口。冷风拍打着他的脸颊。格雷烈斯就伫立在那个入口处的前方,接着便被洞内更为深邃的黑暗给吞噬进去。
克里斯见状也踏过沙地追上前去。
脚下的沙地忽然呈现向下倾斜的坡度。克里斯从脚步声传来的回音当中,察觉到这个空间非常地宽敞。手指头冻得几乎快不能动了,每向前踏出一步关节就会传来一股刺痛。洞内的寒气和恐惧感窜上咽喉上让他的牙齿喀喀作响。
格雷烈斯停下脚步,用布盖住油灯的光芒。
地底湖的湖面顿时没入了黑暗之中。
这面湖到底有多大?两人脚下的沙地左右两侧全是湿滑的亮蓝色石壁,沿着地底湖外围向湖的尽头延伸。在清澄的湖水中,岩石的质地则是转为带有金属般锐利的银色光泽。
身处在这个地洞中,唯一还算勉强可以看见的是向着彼方一路绵延的湖面上——抑或是湖中闪烁的光球。
——我认得这里。
洞里的寒气侵袭着克里斯的五脏六腑,身处这个环境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触。
——我认得这里。
——这是创世之地。
——是我出生的地方。
克里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但脑中不断地浮现湖水沁凉地贴在肌肤上的熟悉触感。
“所有拥有刻印的大公家孩子都会潜入这个地底湖的湖底,听取各自的名字。”
格雷烈斯望着远处湖面银黑色交界处漂浮的光球,迳自嘟哝着。
“这是开纹仪式。他们藉由这个仪式得知身上寄宿的神祇真名,刻印所代表的力量会在此时涌现。”
克里斯绕到格雷烈斯的前方。由于身处黑暗中,因此直到脚尖传来冰冷的刺痛感之前,他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踏入了湖里。
“去吧。去窥探黑暗的深渊,知晓你想知道的一切。”
格雷烈斯在克里斯的背后催促着。湖水淹过了脚踝、膝盖,继续往上攀升。克里斯咬牙强忍着,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接着,他凝视的湖面下方微微冒出了两道光芒。
是眼睛。
——它在。
克里斯感觉到额头与手背传来炽烈的疼痛。
——它就在湖底。
不知何时响起了嘶鸣声,整座地底湖洞穴也产生了低沉得教人十分难受的共鸣。湖水开始出现复杂的波纹,水面也渐渐淹到了克里斯的胸口。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包裹着克里斯的湖水开始变得温暖。
那种感觉就像是——置身在母亲子宫内的羊水之中。
克里斯睁开眼睛,脚下坚硬的土壤随即映入眼帘。稻草散落一地。龟裂的水瓮并排着,和用绳子捆起来的木柴一起堆放在旁边。稀疏的阳光由泥墙上方的窗子透进来。
原本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他此时将手放松,转动脖子四处张望着。
——喔……
——又是这里呀。
他的意识和记忆都非常清晰,想起了不久前地底湖的湖水淹没胸口和上臂时留下来的触感,还有令他头痛欲裂的声音和湖面闪烁的光芒。
在所有感官都消失之后,克里斯回到了脑海中一切记忆的起点,这个令他怀念又忌讳的场所。
“我们又见面了。”
克里斯听到这个声音而抬起头。
只见仓库的门板前站着一名女子。她穿着粗制的衣物,一头黑发又脏又乱。但宛如月光般皎洁的白皙肌肤,还有那张与克里斯极为神似的笑脸,都美得令人屏息。
“……你永远都是以这副模样出现。”
克里斯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基于你的期望,我才这么做的呀。”女子说着。
“你是说,我还想见我的母亲?即便是我亲手杀了她?”
“没错。”
她来到克里斯面前屈膝蹲下。
“不论是这间仓库还是我,都只存在于你的心里。而你也只是窥探自己的内心,一直和我在一起。”
她的话令人感到不快,但克里斯却无法否认。即便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他仍然爱着她。因此更无法原谅这头野兽总以母亲的形貌出现。
——如果真要回来,只要我闭上眼睛,随时都可以回来。
——我离开米娜娃,来到了圣都。
——结果却还是回到这里来了吗?
“告诉我你内心的欲望吧。”
母亲的声音,让不自觉闭上眼睛的克里斯再度将眼睛张开。他看着那双和他一样,有着黑夜般色泽的眼眸。
“为什么你不断地拒绝我,却还是要来这里找我?”
“因为我要将你踩在脚下,我要压制你,让你变成我的所有物。”
克里斯以果决的口吻说着。
“欧克斯,把用来控制你的缰绳——把你真正的名字告诉我。”
母亲的五官微微扭曲——那是在笑吗?
“我的名字?”
“对,那就是钥匙吧?快点告诉我。”
母亲将一只膝盖探入克里斯坐着的双腿之间,在靠近的同时将双手绕过克里斯的脖子,然后把脸贴到他的面前。两人的额头几乎都要贴在一起了。
“我真正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呀!”
“我不知道。我受够你用这种方式蛊惑我了。”
克里斯双手抓住母亲的双肩,将她的上身推开。
“我不是来这里跟你玩猜谜游戏的,我要打倒你。”
“不对,你已经知道了喔!好好想一想吧。”
“住口!”
“想想为什么我们每欠都会在这里碰面?因为你要的答案都在这里呀!”
母亲脸上那抹笑容并没有消失。
“快呀,快点回想起来吧。”
“你给我适可而止——”
“快想想看,你的母亲是否曾经呼唤过你的名字?”
拥有母亲形貌的野兽吐出的话语,毫不留情地刺进克里斯的胸膛。
“……我的……名字?”
“快想起来吧。你的父亲在你出生之前就回到战场上去了,那么……”
“你、你说……什么……?”
“来,快想想看,到底是谁为你命名的呢?”
她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的过程中产生了剧痛。
——我的名字……
“快点想一想,你身上的刻印初次焕发出蓝色火光的时刻。”
“快点想一想,你其实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如何吮噬他人的鲜血、死亡,还有幸运。”
“快点想一想,你身上的野兽烙印,其实打从你出生的时候就处于活性化的状态——”
克里斯拨开母亲的双手,捂住耳朵,仰头吐出炙热的气息。
——一开始就处于活性化的状态……活性化的状态?
——骗人。这家伙到底在胡说什么啊?
——唔唔,可是……
一股冷热夹杂的痛楚刺穿克里斯的胸口,他忍不住剧烈地扭动身子。
——我一路下来杀了几百人、几千人,我吃掉了他们的好运。
——我开启了地狱之门,连死者都呼唤出来了。这是……
——这是野兽的力量。野兽之力打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在我身上燃烧着。
——我身上的烙印早就已经开纹了。
——我知道野兽的名字。
全身的骨骼咯咯作响,皮开肉绽的声音和指甲撕裂表皮的声音在激荡中转为高亢。一声咆哮响彻了整个湖面。湖水剧烈摆荡着,摇撼整个地洞的石壁,激起了大地的共鸣之后再传回到克里斯的耳中。
他将手伸向光芒的源头,无数的水泡围绕着他向上飘去,然后再随着肩膀、喉咙、下颚沉入水面。水底下那个巨大的存在这时也加大了嘶鸣声。
得潜得更深——还要更深……
*
克里斯在一身湿冷的感受中猛然睁开眼睛。
朦胧的视线随即捕捉到透出几缕月光的银色天花板,以及细长石柱顶端嵌着的,夜之女神成群舞蹈着的精细雕刻。
——这里是……
他想看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此时是仰躺在一张坚硬的平台上。就在他打算扭动身体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劝告“你最好暂时先不要动比较好”。
他抬起头,一个剃着光头的老人身影随即映入眼帘。
是格雷烈斯。光头男子的身边还有四名侍从。这四名侍从同样也没有毛发,一看就知道不是剃的,而是用药物刻意让毛发脱落。他们穿着一身蓝衣,加上光滑的脑袋,从打扮来看应该是一群神官才对,但眼神却流露出战士特有的光芒。
“这些人是我的手下‘章鱼’。是他们把你搬到这里来的。不用紧张,好好休息一下吧。”
格雷烈斯如此说道。
这么说,这里是银阴宫啰?克里斯在全身虚脱的情况下也只能乖乖躺着,他看着格雷烈斯的脸。他们是从那个深邃的地洞底部把我搬上来的吗?
——对了,我刚才……
他以两只手臂遮住自己的脸。由于先前还沉在湖底,因此全身的衣服变得既湿且重。身上穿的肩甲与胸甲都已经被卸下来了。
他听到格雷烈斯命令四名部下退出去,接着是一行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软弱无力的感受与强烈的寒意同时向克里斯袭来,他感觉自己仿佛就要和这面石造床台同化了似的。
此时覆盖在克里斯身上的,除了绝望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证实了。
——一切的谜底全都串在一起。以最糟糕的形式。
灌入耳里的湖水流出来,沿着脖子滑落床台。格雷烈斯的声音从朦胧的银色角落传来。
“……你明白了吧。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制止你前往地下的深渊。”
克里斯深刻地理解了。
他的烙印早就开封了。他离开米娜娃的身边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早就知道冥王欧克斯的真名。
浑身虚脱的克里斯从口中缓缓吐出了名讳:
“……克里斯托弗洛。”
“没错,这就是野兽的真名。”
格雷烈斯以痛切的语气说着。
为何从来没有对此抱持过疑惑呢?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呼唤过他的名字。因为这不是母亲为他取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的父亲迪罗涅斯取的。那个残暴的男人掳走民女,等她怀了身孕之后,便将她赶回自己的村庄。他甚至不知道克里斯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因此也不可能为自己的孩子命名。
果真如此,这个名字——
这不是任何人赐给克里斯的名字。
——其实不是我的身体里住着什么。
——对,就好像野兽之前说的一样。
一如日落之后夜晚便会来临,这般无庸置疑的真理压迫着克里斯。而且所有的答案也确实指向一切开始的那个地方。
——我根本不需要解放刻印的力量。
——因为我一开始就拥有冥王之力,并驱使这股力量。
——没有人教我,我一直吮噬他人的性命与好运直至今日。
——因为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力量。
果真如此的话,现在烧灼着我脸颊的高温又代表了什么呢?但是,这样的疑问很快就被一股绝望淹没。
——我所听到的声音……
——那些声音根本不是盘据在我心里的其他意志发出来的。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一直都是。
——渴求米娜娃的声音,焦虑的声音,这些声音毫无疑问都是野兽的欲望。
克里斯举起手,从天花板上洒下了假造的月光。他抓住床台的边缘,努力撑起被湖水浸湿的身体。疼痛传入了心髓。
他张开双手,确认手上正在微微发光的烙印。
“你现在已经知道,你其实什么也不能做了吧?”
听到格雷烈斯的话,克里斯点点头。
无论是要抑制住野兽或是杀了它,到头来都只是克里斯的妄想。因为克里斯就是野兽。
“只要你存在的一天,你就会吸引承继了杜克神血源的女孩,并且招来吞没天上繁星的黎明。这是你的祈愿,不可能停止的。”
克里斯抱住自己湿润的身子,指尖用力地扣紧手臂不停颤抖着。
(冻结所有人的时间,冻结这片大地,然后跟米娜娃一起迎向毁灭。)
(这其实是我自身的愿望。)
“不过,我可以帮你改变这一切。”
克里斯听了缓缓抬起头。
年老的王配侯站在床台边,一张脸饱经风霜和岁月的摧残,那些皱纹全都是烦恼、猜忌和忍耐的陈迹。
“……你要杀了我吗?”
克里斯以微弱的声音反问。格雷烈斯则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杀得了你。在我带着杀意面对你的那一瞬间,也许我的好运就会被你吃掉,然后葬送在你的手上。也或者我的肉身被你杀掉,结果却像迪罗涅斯一样——失去理智而变成非人之物。”
“哼……你不试试看就打算放弃了吗?”
克里斯的声音听来充满了绝望。
“就算真的办得到,我也不会杀了你。”
“那么你就快滚吧。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也许随便叹一口气,地狱之门就会因此而打开了。”
克里斯用力地以指甲刮着石质床台。此时,盘据在他心里的是宛如熔浆般的憎恨。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怀抱着这样的情绪。他现在才知道,所谓憎恨其实是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对手产生的情绪。比方他自己。
“以我的能力,可以不杀你而改变这个情况。”
克里斯缓缓将目光移到格雷烈斯的脸上。
“我可以用梦想之神伊凯洛斯的力量改变你。”
格雷烈斯额头上的印记微微泛出青光。克里斯眯着眼睛歪着头。
“你要怎么做?”
“寄宿在我身上的神祇不只可以读取,还能夺走他人脑中的思绪和记忆。”
——夺走记忆?
“夺走你身为克里斯托弗洛的记忆。”
克里斯的心有如一片狂风呼啸不止,寸草不生的荒野。只有目光仍带有一点生气地向上扬起,望着格雷烈斯额头上燃放着光芒的伊凯洛斯刻印。
“……这个与生俱来,不是任何人为我取的名字。这个名字让我趴在地上挣扎,不断地杀戮,吮噬他人好运的行径……还有这些记忆,你全都可以夺走吗?”
格雷烈斯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所以,你会将我是我的理由全都夺走——让我变成一副空壳吗?”
“嗯。”
短暂的沉默之后,克里斯笑了。
“……这样啊?原来你之所以带我来这里,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为了让我凭着自己的意志找到这个令人绝望的答案。
“没错,绝望会使你完全敞开心房。”
一切由你决定。
格雷烈斯一边喃喃说着,一边缓缓举起燃放着火光的右手刻印,静静等待克里斯的答案。
克里斯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但是掌心却只传来心脏的鼓动。
——这么一来,我会连米娜娃的事也全部忘掉吗?
——仅仅只是还活着而已。
——我会变成行尸走肉,而不再是我……?
如此一来,自己也不用带着米娜娃一起迎向毁灭,不用为此而令她丧生。
而他也有可能在被夺去了一切之后,在泥沼中挣扎着找到某一个战场,借用哪个人的名字再度和米娜娃重逢……
——这样也好。
——米娜娃有大家陪在身边。
——只要她活着……
克里斯对着格雷烈斯摊开双手。
“动手吧。”
格雷烈斯的眼睛锁定克里斯的心窝。
“将我的记忆全部掏空吧。”
——把我身为克里斯托弗洛的记忆全都夺走。
格雷烈斯点点头,梦想之神的刻印随即喷出一道剧烈的光柱。那道白色的柱状火光便是克里斯记忆中的最后一道光芒。
少年全身无力地横躺在石质平台上,躺在吮噬了无数托宣女王之血的天堂轴根部。
格雷烈斯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少年空洞的眼神。王配侯的双手手背此刻冒着白烟,刻印上的火光已逐渐消失。他利用手掌的开阖运动确认手心的感触。
接着,他将目光移到曾经是创世之兽的少年身上。少年濡湿的头发平贴在脸上与平滑的石质床台上,肩膀随着紊乱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结束了,站起来吧。”
格雷烈斯小声说道,但是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少年的眼睛仍然无法聚焦,耳朵也还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将他人的记忆掏空得如此彻底。)
格雷烈斯不打算翻阅他夺得的记忆。那是灾厄之兽十多年来重复着孤独与杀戮的记忆。若是在好奇心驱使之下随意窥探,就算因此而发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应该趁这个机会杀了他吗?)
脑中忽然掠过这个想法。
克里斯只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而已。但他仍然是冥王欧克斯,没有人敢保证这副空荡荡的躯壳中没有残留野兽遗留的些微力量。
(看来只能暂时将他囚禁在这个银阴宫里了。)
格雷烈斯瞥了横躺在石质床台上的少年一眼,转身离开。通往地底湖的深层地洞中已经听不见野兽的嘶鸣与飒飒风声。一片寂静中,只有上方洒下的假造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