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7 狂王的遗产

  “——报告,札帕尼亚、柯蒙多,还有札卡利亚等,各个公王国骑士团的军队已经进驻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了。”

  前来传达此事的骑士语气之中满是隐藏不住的苦涩。圣都东侧的最后一道防线,哈德利雅奴斯这座难以攻破的要塞竟然无条件地交付到叛乱军的手中。身为战士,他实在难以对此事感到释怀。真是无聊,格雷烈斯心里这么想着。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也进城了。”

  “我知道了。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有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是?可是……我们不是马上要启程前往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了吗?”

  “协商会议是一刻钟后开始的吧,这么近的距离不会迟到的。”

  即使从圣都步行过去,大概也只要一刻钟左右,现在时间还很充裕。

  “是。”那名骑士低头应声。

  格雷烈斯踏出房门。太阳已经攀升到了天空中央,将弥漫在走廊上米白色石柱间的朝雾全部驱散。他吩咐骑士站在门前等候,正要迈步前进的时候又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在这边等我。”

  “咦?啊、是,微臣谨遵守殿下的吩咐。”

  “我马上回来,我可不准你把任何事情通风报信给艾比雷欧知道。”

  这名骑士闻言整个人愣住了。

  “……微臣、微臣绝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那家伙打算擅自出席停战协商会议。若是将我的所有行动全都报告给他知道,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圣王国女王的权势现在是由我代理的,所以要是你多说半句话——”

  格雷烈斯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骑士便忽然跪下。

  “恕微臣斗胆。”

  他低头以充满杀气的口吻大声说着。

  “大将军殿下也是为了圣王国而采取行动,他绝没有忤逆王配侯殿下的意思。请殿下明察,请殿下明察。”

  “够了,吵死人了!现在可是在宫中呀!”

  骑士赶紧伏首谢罪。格雷烈斯冷哼了一声,试图驱散心里的不快。艾比雷欧将军在圣王国军中的人望和影响力其实还是非常大,不可能不会造成妨碍。这次格雷烈斯只是传达了不希望他出席与公国联军之间的停战协商会议,并没有想过他若抗命要祭出什么样的处分。

  因为艾比雷欧并没有反叛的意思,这点格雷烈斯再清楚不过了。

  (他是个忠臣,所以才最为碍眼。)

  (换作是迪罗涅斯那样的野兽,或者是榭萝妮希卡这种疯狂的信徒还容易使唤些。行事合乎逻辑,没有非议空间的忠臣才是最麻烦的角色。)

  话说回来,艾比雷欧的忠诚只献给圣王国的女王,并非格雷烈斯所期望的国家安泰。

  紫色的披肩翻了一圈,格雷烈斯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距离他身后半步,有两名走路不带脚步声的光头神官忽然跟了上来,他们是佯装成神职人员的间谍‘章鱼’。于内于外都树敌众多的格雷烈斯,除了这些‘章鱼’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信赖了。

  “大将军艾比雷欧殿下目前仍持续在‘钢之宫’进行平日的训练课程。”

  其中一人先做出了报告。

  “他聚集了军方的精锐部队,并且告诉他们要远征圣王国北境——这支部队很可能是要发兵前往哈德利雅奴斯要塞。”

  “果真如此,就让公国联军去把他们挡下来。对那些人来说,我军的高级将领不出席会议才是好事。”

  “是。”另一人低头应答。

  三人穿过广阔庭院中的石砖道。庭院中的枯木很多,也许是因为园艺师偷懒,只见地上铺满了枯黄的树叶与枯枝。

  圣都现在处在一个即将荒废的状态,格雷烈斯心里这么想着。

  (毕竟战争持续了这么久。)

  目前最大的难关是战争的规模遽变。而战争结束时的混乱情况,比起开战之初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和平一旦造访,那些数以万计只知道杀人打仗的士兵们将会失业并回归到社会之中。国库没有充裕到可以在和平时期供养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能找到工作的也只有一小部分,其他多数则是会沦为盗寇。

  (安哥拉帝国毕竟不是可以拉长战线的对象。)

  两国信奉的神灵不同,极可能会有一场冷酷无情的歼灭战。

  而且,最重要的问题跟群众的性命如何,一点关系也没有——末日将近。

  (没有人可以从这一切问题中推敲出结论。)

  (所以,我得用所有的力量……)

  三人穿过几座石造的弧形回廊,走进一处日照充足的安静庭园。左手边庭园尽头的城墙上耸立着一座爬满青苔的老旧楼阁。

  这座古老的城楼因为傍晚时分背对着塔雷米雅湖泊西沉的阳光,覆盖着苔藓的城墙会蒙上一层耀眼的亮澄色,因而命名为翡翠宫。宫殿位在王宫的西北侧,平时鲜少有人造访,是整座城堡内最安静的一个角落,也是太王——托宣女王的父亲隐居的场所。

  格雷烈斯沿着平缓的弧形坡道走着,在望向右手边一处以大型露台建造的空中花园的同时走进了三楼的走廊。就在这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快准备药汤!” “一个人不行,要两个人一起将陛下压住!”

  紧接着,响起了几名少年的呼喊。格雷烈斯蹙起眉头,在走廊转角处伫足,差点被一个冲出来的侍从撞倒。

  “啊,殿下!”

  那名侍从整个人缩成一团。

  “发生了什么事?”

  “太王陛下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正在大发脾气。”

  “我去见他,把其他人支开吧。”

  “可是……”

  “我叫你把其他人支开。”

  侍从铁青着脸频频鞠躬之后,赶紧回头往走廊那头跑去。

  格雷烈斯吩咐两名神官站在门外等候,单独走进了太王的寝室。

  这是一个宽敞且昏暗的空间。室内的采光仅仰赖一扇窗子,桌上堆满了古书籍。房里大白天就点着油灯,而且还充斥着一股呛鼻的草药熏香。

  房间最底端的中央处有一张床,床上盖着纱帐。这面紫色纱帐平时都是放下来的,此时却敞开着。

  “……你来干什么。”

  一名裸身少年坐在床边不客气地说道。

  少年异样的外貌叫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他的左半边几乎没有皮肤覆盖,而是直接露出泛着油光的肌肉。手脚的肌肉缺了几块,甚至可以直接窥见骨头。格雷烈斯即使早已看惯了少年的外貌,还是忍不住对此露出嫌恶。

  他是太王提贝烈斯·尼洛斯,不仅是托宣女王希尔维雅和米娜娃的父亲,同时也是格雷烈斯的哥哥。为了对自己施以青春之术,他亲手杀了妻子——以取得前代托宣女王尤莉雅的血,却因为这个不完备的青春之术而变成这副骇人的模样。

  “陛下的侍从全都被您吓得慌了手脚呢!”

  “朱力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朕无法察觉到他的气息。”

  “喔?”

  格雷烈斯蹙起眉头。

  太王提贝烈斯拥有的幻惑神莫尔菲斯刻印,到现在仍有许多无法解明之处。据说这种刻印不只是将提贝烈斯的意识移植到他人身上,而是像寄生虫一样在其体内产卵并急速成长,以夺走宿主的肉体。

  换句话说,朱力欧体内以其刻印之力寄生的提贝烈斯意识,与现在人在翡翠宫太王寝室内的提贝烈斯并非同一个人。

  “那似乎不是很方便的力量呢!”

  格雷烈斯语带嘲讽地说道。

  “感应变得非常微弱,毕竟距离太遥远了吧?只要一想到安哥拉那些狗熊们现在不知道要对朕心爱的朱力欧、希尔维雅还有梅克留斯做什么,心里就觉得非常地不痛快。”

  “不过,正因为王兄具有这种可以将自己的意识与寄宿体分开的力量,让两者独立行动,才适合成为统御世界的王者呀!”

  格雷烈斯朝着床边跨近了一步。

  “就是这么回事。”

  提贝烈斯用只剩半边的嘴唇勾起凄惨的笑容。

  “莫尔菲斯的刻印能在远方洒下种子,并在种子开花结果之后再播种出去。这就是朕所拥有的力量。”

  格雷烈斯听到之后,重新体认到这种力量最令人畏惧的特点。

  夺来的肉身亦将浮现刻印,同样可以行使莫尔菲斯的力量。就理论而言,世上所有人最终都会变成提贝烈斯·尼洛斯。

  “剩下的,就只要将这副肉身、这副肉身——让朕的身体、让朕的身体——”

  “王兄,微臣有一事相求。”

  提贝烈斯应该是皱起了眉头,但那张脸上却只有裸露的肌肉诡异的蠢动着。

  “你要朕帮你做什么?”

  格雷烈斯凑到床边,屈膝跪地,伸手指着自己的额头。

  “请您将莫尔菲斯的种子赐与微臣的肉身。”

  外貌异质的少年——提贝烈斯一脸狐疑地瞪着格雷烈斯好一会儿。

  “……你在想什么?竟然要将自己的肉身献给朕?”

  “王兄过去不是有好几次都想夺走微臣的身躯吗?”

  “哼,是没错。你的刻印具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能补足朕的莫尔菲斯刻印不足之处。但是因为你的戒心太重,所以朕从来没有试过。”

  “微臣现在不会抵抗了。”

  格雷烈斯说着张开双手,提贝烈斯仍旧以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为什么?”

  “微臣现在要前往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和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进行停战协商。”

  “喔?”

  提贝烈斯双手放到身后,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

  “你打算怎么杀她?先抢走她的身体,然后再驱使她刎颈自尽?”

  我们俩还真不愧是亲兄弟……格雷烈斯在心里窃笑着。

  “为此,微臣需要王兄的力量。”

  “朕的意识一旦植入你的身体,你就无法再变回格雷烈斯·尼洛斯啰?”

  “为了圣王国,无所谓。”

  床上的少年在脸颊肌肉的牵动中张开嘴唇,笑了起来。他举起左手,手背上勉强长出的新皮肤绽放出白色火光。等前额也放出火光之后,额头和手背上的两幅印记便重叠在一起。

  “眼睛闭起来,格雷烈斯。”

  格雷烈斯听话地阖上眼睑。

  一股温热的气息自背脊逆流而上,这股不舒服的感受几乎让他的内脏为之绞痛。不久,全身的血管内仿佛都换成了湿黏的油液流窜着。他强忍着以指尖撕扯自己手臂的冲动。

  “……呜……”

  声音忍不住溢出喉咙。唾液顺着嘴角滑下,弄脏了地板。他再也支持不住,伸手撑着地面。

  他张开眼睛,两只手背同时放出微微的青光。这并非格雷烈斯身上一贯出现的伊凯洛斯刻印,而是象征莫尔菲斯的刻印图样。

  高热从脑中溢散消失,四肢急速冷却。身上的肌肉和骨骼像是扭曲般地疼痛。

  “……呼。”

  格雷烈斯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紧紧掐住自己的膝盖撑起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再度确认双手手背上的图样。幻惑神莫尔菲斯的刻印此时规律地闪烁着。意识一旦集中,刻印的光芒便由蓝光转为强力的白光,若是放松则光芒也随之转弱。

  (稳定了?)

  他抬头往上看。

  坐在床上的少年半张着嘴,一脸震惊,下颚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若是有眼睑的话,现在肯定是瞪大了眼睛,眼缘都快要裂开了吧。眼窝里的两颗眼珠正转动着。

  “……为……什么?”

  提贝烈斯语带呻吟地开口询问。

  “为什么——”

  他抓住了身边的紫色纱帐,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保有自我意识!格雷烈斯,朕应该已经将灵魂植入你的体内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成为朕的分身!你到底干了什么!”

  格雷烈斯叹了口气,伸手指着自己的额头。

  “王兄,您忘了我的刻印之力是什么功用了吗?”

  “……不就是伊凯洛斯的刻印吗!能够读取他人的记忆——”

  “我已经取得了王兄的思维跟记忆。也许您没有察觉,但早在您之前贪婪而专注地将自己的精神植入朱力欧的身上时,我就把您的意识全都取走了。”

  提贝烈斯裸露的面部肌肉在震惊和恐惧中拉扯着。

  “那、那时候就……?”

  那是在朱力欧出征之前,格雷烈斯所设下的陷阱。为了这个目的,格雷烈斯让艾比雷欧暂时挡住朱力欧以争取时间,自己则是先行来到了这座翡翠宫。

  “那又如何!就算你夺走了我的记忆又能怎么样!”

  “王兄还不懂吗?我的脑中早已存在着王兄的记忆跟思维。这代表我和王兄的意识已经并存在这副躯壳之中。就算现在在我身上植入您的灵魂,这副身躯的控制权也不会落到您的手上。”

  “什么……”

  提贝烈斯瞠目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么做,不过是把莫尔菲斯刻印送给了我。如此一来,王兄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格雷烈斯举起右手贴到自己的前额。蓝色的火光瞬间喷出,改变了形状——梦想之神伊凯洛斯的真名在他的意识中回荡着。

  *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帝安娜丝塔希雅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震撼了周围的石壁、垂着油灯的天花板、站在一旁的士兵们,以及整座德克雷希特要塞。

  尼可罗察觉到制住自己的禁卫军士兵手掌松动,立刻甩开对方从地上站了起来。安娜丝塔希雅站在大厅中央,身体往前倾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原本抓住她衣摆的年幼金发骑士——梅克留斯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倒在地板上晕厥过去。

  “……呜、呜喔、喔啊啊啊~~”

  安娜丝塔希雅仍持续哀嚎着。

  “陛下,您、您究竟是怎么了!陛下!”

  尼可罗赶到安娜丝塔希雅身边,抓住她的肩膀。虽然马上就被甩开,但他也察觉到自己主子手背上的伊诺·摩勒塔刻印正发出令人忌惮的白光与高热。

  “呜……血、血……得还回去——”

  安娜丝塔希雅拖着娇小的身子,走向位于大厅里侧的大型石造浴池。满身鲜血蹲在浴池中的希尔维雅站起身来,尼可罗在看到她脸上表情的那一瞬间,整个人愣住了。她是在为安娜丝塔希雅担心吗?在自己身处于这个状况下——不对,那根本无关紧要,陛下现在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尼可罗想要跑到安娜丝塔希雅身边,但膝盖却忽然使不上力整个人跪倒在地上,他的四肢完全没力气了。

  不只他一个人这样,只见站在墙边的十几名红衣禁卫队士兵也一个个倒下,甚至咳嗽不止,口中的唾液不停地流出来滴到石砖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尼可罗伸手扶着地板,打算用手撑住身体,却在看到自己的手时吓了一跳。他的指头、手背、手腕此时布满了皱纹不说,肌肉还急速萎缩。

  “这——”

  他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却碰到了倒在面前的障碍物。伸手一摸,是一头金发——那是梅克留斯的头。尼可罗看到他额头上发光的刻印。

  (这是……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刻印。)

  尼可罗搜寻着脑中的记忆。波柏斯……波柏斯!是造就三大公家兴盛的神祇之名。

  (是将诸神的力量带到地上的‘解放’之力——)

  (伊诺·摩勒塔的力量被‘解放’了吗!)

  尼可罗猛然抬起头,双眼直视着安娜丝塔希雅披散着一头银发的背影。那娇小的背影此时因为失去力量而往浴池的方向倒下。希尔维雅见状完全忘了对方是自己的敌人,连忙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司掌生命流转的女神之力差点失控了……)

  放眼望去,倒在身旁的禁卫军士兵,他们的四肢与身上的皮肤全都皱成一团。头发也开始脱落,正不断地变老、变衰弱。伊诺·摩勒塔神的刻印之力有如溃堤般地倾泄而出,致使周围的人急速老化衰弱。

  “——呜哇!”

  尼可罗使尽全身力气,用萎缩的手脚撑起了身子,朝着浴池方向踉跄地跑了过去。

  希尔维雅接住了朝她倒来的稚嫩少女的身体。那头银发上的铁冠瞬间滑落,沉入了血池之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

  安娜丝塔希雅的银发垂到希尔维雅手上,因为吸附鲜血而贴到她的手臂上。这名安哥拉女帝的身体竟然如此纤弱娇小。希尔维雅仍然无法相信对方就是敌国的女帝,更是圣王国不共戴天的敌人。

  被她抱住的安娜丝塔希雅抬起头来,前额的印记此时仍释放着强烈的光芒。

  “呜、呜呜……快把血、把血……逆流回去……”

  (有某种力量——正在倾泄而出。)

  “血……”

  安娜丝塔希雅瞪大血红双眼,掐着希尔维雅的脖子,欲将指尖嵌进她的咽喉。

  “——啊!”

  她抓住对方的手臂试图挣脱,没想到安娜丝塔希雅看来虽然年幼,却拥有令人难以想像的臂力。希尔维雅根本动不了她,只觉得喉咙炽热,十分难受。

  “快点离开。’

  随着这声叫唤,有人抱住了安娜丝塔希雅,将她从希尔维雅的身边拉开。她抬头一看,是个戴着单片眼镜、留着杂乱的胡须,将头发绑在脑后的男子。

  (这个人——是姊姊身边的……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快点离开,否则你会被她给咬了。”

  安娜丝塔希雅在这名男子的怀里挣扎着,两人一起滑倒在浴池的血泊之中。血水飞溅。

  “陛下,请住手呀,陛下!您不能再继续解放刻印之力了。”

  “——呜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娜丝塔希雅的身子在血池中剧烈地扭动着,想要将手贴到自己的前额。刻印焕放出刺眼的光芒。尼可罗从背后抱住,不让她将手贴到额头上。

  (陛下失控了!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这股强大的力量——)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无数的哀嚎声、肉体迸开的声音,以及骨头被用力拉扯的声音。希尔维雅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强烈的恐惧涌上她的咽喉。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般的嘶吼声齐鸣狂放。是那些之前已然失去意识,垂着唾液倒在墙边的红衣战士们。只见他们的身躯像气球一样膨胀,肩膀和手臂的肌肉膨起撑破了满布着皱纹的老态表皮,长出了红黑色的新生皮层。他们各个双眼充血眼神空洞,全都转过身来注视着希尔维雅。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那些化为野兽的士兵们,额头和手背上都冒出了耀眼的白色火光。

  “希尔维雅,快逃!他们全都失控发狂了!”

  身后的男子大叫着。但是,希尔维雅却连犹豫着是否该站起身来的余裕都没有。那群野兽拨开红衣军人的陈旧表皮,用力地蹬着地板朝她扑来。浴池的扶手被他们冲破,身后的男子也被一头冲上前来的野兽踩过,以身体护着安娜丝塔希雅的他倒在地上哀嚎着。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血!血!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们的唾液飞溅到希尔维雅裸露的胸口、腹部,她的手腕、咽喉被关节粗大的手掌紧抓住。力道之强悍,仿佛光是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就要将希尔维雅的皮肤给撕扯下来似的。变形的指甲有如粗大的针头嵌在希尔维雅身上各处,强烈的剧痛让她忍不住挣扎了起来。视野被恐怖的红黑色斑纹遮蔽——那是包围着希尔维雅的安哥拉士兵们褪去人皮之后显露出来的外貌。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尔维雅扭动着身子,但大腿也被野兽们的手掌紧紧抓住,根本动弹不得。

  “朱力欧、朱力欧——”

  希尔维雅惊叫着,眼眸中充满了绝望。在膨胀且爬满了红黑色斑纹的手臂之间,她看见原本倒在大厅入口处的白蔷薇骑士缓缓站起身来。

  他的头上燃放着刻印之光。

  “……可恶,格雷烈斯……可恶,朕绝不饶你……血……血……朕需要血……”

  那确实是朱力欧的声音没错,但由声音交织而成的话语,希尔维雅却完全听不懂,而且也不想懂。

  (他不是朱力欧。)

  那名白蔷薇骑士踩过倒在地上的梅克留斯,拖着脚步朝希尔维雅走来。她绝对不会知道,这群化成了野兽的禁卫队士兵以及眼前的朱力欧,都是受到莫尔菲斯刻印的支配——至于施术者提贝烈斯则是在遥远的圣都被奸计陷害,正在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可恶,格雷烈斯……可恶的家伙,朕饶不了你……”

  太王提贝烈斯扶着墙,沿途在墙上沾满鲜血地走下漆黑的阶梯。他赤裸着身子,只披着一件紫色披肩。裸露在外的肌肉一碰到墙壁和地板就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不过胸腔的愤恨麻痹了痛楚。

  “血……血……我需要血……”

  螺旋阶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不断向下延伸。

  从翡翠宫到谒见大厅这段路,可以让贴身侍从背他过去,但谒见大厅地底下的秘密空间是几乎没有人知道的禁地——葬送托宣女王的银阴宫,和延伸至地底湖那有如绝望般深邃的地洞。

  提贝烈斯的肉身由于施加了不完全的青春之术,光是稍微活动身体都有可能带来危险。但遭到弟弟格雷烈斯背叛的他,在愤怒之余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

  (血……朕要把尤莉雅的血全部用掉。)

  (只要淋在头上就好,至少应该可以恢复记忆。)

  此时,提贝烈斯的胸口仍因为格雷烈斯带给他的屈辱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就连发光的梦想之神伊凯洛斯刻印都还烙印在他的眼中。接收了幻惑神莫尔菲斯刻印的格雷烈斯,随后便解放了梦想之神的刻印——将提贝烈斯的记忆抹去。

  现在的提贝烈斯想不起寄宿在他前额刻印上的神祇真名,无法施展刻印之力。这比摘掉他的手脚更令他难受。

  “可恶的格雷烈斯!朕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带着鲜血的嘀咕声从没有嘴唇的口中溢出。

  (等朕取回了力量,就要夺走成群骑士的肉体,增加属于朕的势力,把你宰掉!)

  (要是早点杀掉他就好了。那家伙!那个可恶的家伙!)

  提贝烈斯不顾指甲断裂,仍继续用手指抠着身旁的石壁。

  终于,下方出现了微弱的光芒,淡淡的铁锈味混合着冰冷的寒意阵阵传来。最后的几层阶梯他是用滚下去的。

  如月光般的银色亮光映入了提贝烈斯的眼帘。他从楼梯口一路爬进了眼前的圆形大厅,大厅墙上等距离地立着一根又一根纤细华美的柱子,撑起了这片天花板。上方洒下了宛如无数刀刃般扁平细长的光线,那是架设了大量的镜子,以折射方式带进来的洁白太阳光。

  “呵呵呵……”

  提贝烈斯在地板上拖出了一条血痕站了起来。这个费尽千辛万苦抵达的场所,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因为他总是定期在这里实验自己的青春之术。

  每根柱子中间的墙壁都有一个小小的通道。穿过整个大厅,在楼梯口的正对面通道延伸出去,就放着提贝烈斯的亡妻——先女王尤莉雅的棺材。

  (尤莉雅的尸体是用冰柜保存的。)

  (应该还留有一点血可以用。格雷烈斯,你等着瞧吧……)

  仿佛一只巨大的蛞蝓,太王爬行过的地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蜿蜒的血痕。

  就在他爬到贯穿银阴宫中央处的巨大支柱时,他活动的手脚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抬起头往上看。

  位在石柱根部,宛如石棺一般的石质平台。

  那是历代圣王绅杀死托宣女王,并在仪式之后退位为太王的地方。但是,现在却有人躺在那张石质床台之上。

  (是谁?)

  (为什么会有人躺在这里?)

  他向前爬行,看见躺在石质床台上的是个男人——一个外表还留有些许稚气的少年。他身上穿着蓝、灰、黑三色相间的衣裳,是东方诸侯国的剑士装扮。床台脚边则是放着肩甲、胸甲,以及收在剑鞘内的一把长剑。

  (这个人是谁?是大公家的人吗?)

  提贝烈斯爬近到可以看清楚这人脸庞的地方,背脊忽然感到一阵恶寒。他似乎记得这个人的长相,而且对方并非处在昏睡状态中。他此时张着眼,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看,让人觉得仿佛只要盯着他看,便会坠入他眼中的地底湖深渊。

  (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吗?)

  提贝烈斯咬牙在床台边站起身来。此时的他理应在少年的视野之中,但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少年的意识应该是清醒的,提贝烈斯可以看见他眼中有光芒在微微颤动着。

  “你是谁?”

  他开口询问,少年这才缓缓将目光移向提贝烈斯的方向。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

  少年的声音,仿佛一具浸过封蜡、并躺在冰水中数百年的尸体那般僵硬。

  “……我……是谁?”

  提贝烈斯忽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在震慑之余他甚至还差点向后倒去。他屈着身子,强忍着又朝少年靠近一步。对方完全没有打算起身的样子。这名少年无论是身体、眼神,还是表情都没有丝毫的生气。

  “我不知道,就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都不知道……”

  少年微微朝左右两边转动脖子,这个动作让他的浏海坍向一边,露出了前额。提贝烈斯见状差点惊叫出声。他知道这名少年的身分了。

  (这个人是——)

  (没错,是他。确实长得很像。)

  (他跟柯尼勒斯,还有梅克留斯都长得很像!非常地相像!)

  (最重要的是他额头上的这幅刻印!欧克斯的刻印!)

  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令提贝烈斯全身发出了颤抖。

  他甚至不想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论原因为何,那都只是人世间一件事情的始末。但是,此时这个场面让提贝烈斯感觉到的是更为巨大的一种轮回因果。

  (是命运!是命运为朕安排了这样的邂逅!)

  (朕今天——今天注定要在这里遇见这个人!)

  (然后,朕要亲手将他——)

  提贝烈斯举起了躺在地上的长剑。

  “……我……到底是谁……我的、名字是……”

  少年喃喃自语着,目光在天花板洒下的假造月光间游移着,又移回到提贝烈斯——一个身上肌肉几乎全都裸露在外的异形脸上。

  提贝烈斯笑了。

  “记住了,你的名字叫提贝烈斯·尼洛斯。”

  “提贝烈斯……”

  “没错。”

  提贝烈斯拔出长剑扔掉剑鞘。冰柱般的长剑沐浴在假造的月光中,闪耀着不祥的光辉。

  (你就好好记住吧。因为这恐怕就是你最后的记忆了。)

  (这是杀死你的人的名字。)

  (朕要亲手杀了你,然后得到你——)

  “——朕要得到!朕要得到一切!得到你身上那幅刻印所拥有的一切!”

  疯狂的呐喊撼动着整座寂静的银阴宫。

  “朕要得到你夺来的一切力量!到时候,朕将会成为冥王!”

  剑刃贯穿了少年的咽喉,鲜血不断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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