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9 圆环

  希尔维雅的寝室角落立着两把剑。

  一把是剑身宛如冰柱一般的长剑。

  另一把则是厚如铁板似的巨剑。

  这对内宫中央,充满阳光的女王寝室来说,是非常不搭调的摆设方式。负责照顾女王的神婢建议将两把剑移往仓库,但希尔维雅却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拯救了我的性命的两把剑。"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便将目光移向寝室的大门,不再开口。

  穿过六重回廊的彼方,王宫的中央大殿完全封锁。那栋四层楼高的建筑几乎全毁,谒见大厅与地底下的银阴宫全都被压垮在瓦砾堆中。据说在与安哥拉帝国军交锋的时候,希尔维雅就待在谒见大厅地下。

  参加王宫防卫战的骑士们一本正经地流传着——

  ……在天花板崩塌的时候,还想要救出被活埋的人,本来就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事实上,当时根本没有人认为女王陛下还活着。

  除了一个人以外。

  那个人自己明明就身负重伤,却毫不犹豫地冲进瓦砾堆中。嗯……就是说呀。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骑士。只有他才配得上那朵白蔷薇章。我们实在是有够丢脸的……

  那名骑士在几乎要令人绝望的深沉地底中找到了希尔维雅。

  而希尔维雅之所以能够平安无事,是因为寝室里插着的那两把剑在瓦砾堆中撑起了一个空间。

  王宫里的神官说那并不是奇迹,而是杜克神在庇佑。不过,每个人都知道这其实是骗人的。希尔维雅更是比谁都还要清楚。

  因为当希尔维雅从地底下被救出来的时候,那头红发已经褪色,变成有如新月之夜一般漆黑的黑发。

  *

  "那把长剑还是还给你好了……"

  隔了好一段时间,弗兰契丝嘉才又再次造访女王寝室。希尔维雅看到那把剑之后,对着身旁的吉伯特说道。不用说也知道,战争过后那一个月的时间,大家都忙着善后,根本没什么机会前来。

  "不。"

  黑蔷薇骑士带着依旧坚硬如钢铁一般的表情摇了摇头。

  "那是我借给克里斯的东西。因此应该由他还给我,不能由陛下把剑交回到我的手上。"

  真是诡异的逻辑。弗兰契丝嘉站在一旁笑得肩膀轻轻颤抖。坐在床上的希尔维雅也露出了笑容。

  三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房间角落的阴影处。

  望着那两把彼此依偎着靠在墙上的剑。

  沉默中,只剩下鸟儿轻啭。持续几天的严寒之后,天空终于放晴了。这些小鸟想必正忙着谈情说爱吧。

  "……希尔维雅陛下,微臣听说挖掘作业仍在持续进行着。"

  弗兰契丝嘉忽然开口提起这件事。

  "……是啊。我试着制止过了,但骑士团的人说什么都不肯放弃。就连现在也是……"

  骑士团的人今天也在挖掘被埋没在谒见大厅瓦砾堆下的银阴宫,持续搜索着。他们强辩说,就算要重建中央大殿,这些碎瓦砾也非得除去不可,因此希尔维雅也不好下令制止。

  但是——希尔维雅知道他们想在瓦砾堆中寻找什么。

  而且也知道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找得到。

  "总不能让女王陛下一直在寝室里面接见臣子呀。"

  弗兰契丝嘉刻意以开朗的口吻说着。

  "西侧宫殿比较没有受到损坏,大部分修复工作都完成了。不如暂时将西侧宫殿的二楼大厅当作谒见厅使用吧。虽然离这里有点远是个问题,不过因为动员了所有札卡利亚知名的建筑师和工匠,现在西侧宫殿可以说是美得焕然一新呢。"

  希尔维雅展露笑颜。

  "我知道了,谢谢你。费用就从国库这边——"

  弗兰契丝嘉举起手制止,不让希尔维雅把话说完。

  "费用当然是由札卡利亚这边来负担。"

  "不行!"希尔维雅皱起了眉头。"这样会变成不当征税!"

  弗兰契丝嘉笑着摇了摇头。

  "这其实不是为了陛下而进行的修筑工程,而是要布置下个月微臣就任首相的庆祝典礼会场而做的呀。"

  "哎呀?"

  希尔维雅举起手捂住嘴巴。如此铺张的庆祝方式令她感到讶异。

  "下个月吗?现在举办庆祝典礼好吗?目前城镇还在一片瓦砾堆里呀……"

  战争结束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月。圣都各处遗留的伤痕仍是一片令人怵目惊心的景象。而且现在还有一半以上的居民找不到自己的家人。但是,弗兰契丝嘉又接着说了下去: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庆祝呀。不勉强开一次庆祝会,把人民全都召集起来,这个城镇不会恢复生气的。"

  确实如此。

  不论是王宫里的官员、骑士团的士兵们,或是留在圣都的居民,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沉重的倦怠感。有如强风一吹就会倒下。不仅城里完全看不到任何马车,市场迟迟没有开始营业,就连塔雷米雅湖上也不见船只的踪影。

  这座城镇毫无生气。因此,就算是勉强也要将生气注入其中。

  "而且,这个国家还有其他地方要花钱。"

  弗兰契丝嘉面露阴郁神色地说着。

  "我们得召集东方七国的诸侯,请求他们协助。"

  "又要……打仗了吗?"

  听到希尔维雅的询问,弗兰契丝嘉一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人在伊梅汉的艾比雷欧将军派了使者过来,提到还有安哥拉军的残存部队聚集在蓝德夫要塞。剑审院现在总算知道该拾回对圣王国的忠诚了,因此微臣希望能够尽快派兵剿平这些残存势力。"

  希尔维雅垂下肩膀,叹了一口气。

  安哥拉军发动了一次规模空前的远征行动,致使补给线出现破绽。虽然战争在双方都蒙受严重损失的情况下终结,但庞大的远征部队不可能一夕之间就折回国内。加上女帝已死,指挥系统处在一片混乱的状态之中。因此仍有数万名安哥拉帝国军人还遗留在圣王国境内,变成四处打劫聚落的强盗。

  "艾比雷欧将军做得很好。"弗兰契丝嘉开口说道:"他的威名连东方的公王国也有所耳闻。虽然一度抛弃荣耀,但他终究是一名白蔷薇骑士。即使现在只剩下※一只手臂,不过无论是剑审院或东方公王国的骑士团,能够将其统领起来的也只有他了。" (译注:日文中的'片腕'除了单指一只手臂之外,亦有'领导者底下优秀的左右手'的意思。)

  弗兰契丝嘉露出恶作剧一般的俏皮笑容。

  "哎呀。"

  希尔维雅用手捂住了嘴巴,忍不住在心里想着,要是艾比雷欧听到这个玩笑,肯定会摆出一张臭脸吧。

  "不过,募集资金毕竟不是骑士的责任。"

  弗兰契丝嘉将手捧在胸前,一脸认真的表情。希尔维雅听到这句话,也跟着垂下目光。自己已经不是以往那个有如花瓶般的女王,非常清楚国库现在的窘境。

  (战争还要继续下去……)

  一想到这点,有关个人的任性要求就更加令她难以启齿了。

  但是,今天就是希尔维雅将弗兰契丝嘉召进内宫的。"对了,陛下召见微臣是有什么事吗?"因此,听到弗兰契丝嘉如此询问,她也不得不开口了。

  "……那个……你还记得吗?人家任性的……"

  弗兰契丝嘉一脸不解地歪着头。

  "就是在圣卡立昂,你救了我的那时候……"

  她一说到这里,弗兰契丝嘉整张脸便笑开来了。

  "嗯,微臣当然记得——微臣说过要在战争结束,和陛下重逢的时候,教导陛下骑马的嘛。"

  希尔维雅忽然觉得一阵羞愧。

  "对不起喔。明明还要继续打仗,可是人家很想要现在马上就学习骑马,但又不好意思拜托其他人……"

  "现在?马上?"

  弗兰契丝嘉一脸讶异,不过一看到希尔维雅认真的眼神,便立即低下头去。

  "微臣明白了。那么我们就在每天公务结束之后,偷偷溜出去……在中庭练习如何?"

  "谢谢你!"

  还有一件事……希尔维雅说出她的要求之后,弗兰契丝嘉的表情看起来比刚才还要惊讶。

  "……银卵骑士团的交战记录?"

  "对,我希望能够看到更详细的资料。包含什么时候,还有在哪个战场上。"

  希尔维雅双手合十地请求着。

  在会面即将结束时,弗兰契丝嘉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陛下,您是不是察觉到了……那两个人现在在哪里……不对,或者是他们已经完全消失了是吗?"

  希尔维雅望着那双宛如蓝宝石般的眼眸,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回答:

  "……我……不是很确定。所以,现在还不能说什么。"

  弗兰契丝嘉听了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在行过礼之后带着身边的黑蔷薇骑士走出了寝室。希尔维雅吸了一口气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任由玻璃天窗洒下的阳光温暖着她的脸庞。

  "……姊姊……"

  在这声呢喃之后,她便沉入了梦乡。

  尼洛斯大公格雷烈斯的丧礼,在一个即将下雪的日子举行。

  圣王国为他实行的是军葬礼仪。不仅圣王国骑士团全员参加,各个公王国的军队也有多人列席。他是战死的,遗体也没找到。在《钢之宫》的战场上,他试图以一己之力挡住安哥拉帝国的数千人大军。援军赶到的时候,只见整个走廊的墙壁和地板一片血肉模糊。

  空灵柩里面装满了白色和紫色的花朵。

  代表札卡利亚公王国列席的是宝拉。弗兰契丝嘉刚好有事返回札卡立耶斯戈,因此让不知在什么时候成为札卡利亚骑士团代理指挥官的宝拉代表参加。她在穿不习惯的女性服饰中挑了一套最庄重的礼服,陪同在场的圣王国骑士们一起在王宫的祭祀厅中献花。

  举行军葬的不只格雷烈斯一个人。那些在战争中失踪,找不到遗体的士兵也全数纳入此次吊祭的名单之中。因此,宝拉每对着灵柩扔一朵花,就为那些没有回来的同袍祈祷一次。银卵骑士团之中也有一半以上的人员阵亡。

  宝拉下定决心,说什么也不为其中的三个人祈福。

  (蜜娜那家伙向来都是独断独行,无论到哪里都喜欢一个人冲出去。)

  披挂着黑色斗篷的骑士们将灵柩从祭祀厅中搬出,走在通往塔雷米雅湖的石砖道上。宝拉站在城墙上目送着队伍,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

  (而且蜜娜是个路痴,她只是不小心迷路了。)

  歌颂着莫妮斯祈愿的队伍逐渐走远。

  (克里斯一定也只是闷着头缩在某个地方而已。)

  石砖道上的脚步声拉得很长很远。灵柩上掉落的花朵在风中摇晃着。

  (不过要去找他、把他拉出来的人是蜜娜,我才不要管他呢。)

  最后,这列送葬队伍终于消失在拱门彼方。

  雪花开始飘下,落在路上的石阶与花草上,将整片大地染成了白色。

  宝拉靠在冰冷的城墙上,想着自己不愿吊祭的第三个人。

  (这家伙到底又跑到哪里去喝酒了?)

  (明明是个医生,真是有够乱来的……)

  她伸手入怀,取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

  镜框生锈,镜片磨花的单片眼镜。

  圣都防卫战那天——

  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回来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这支单片眼镜交给宝拉。

  宝拉两手握着单片眼镜,将它捧在胸前,抬头仰望着下雪的天空。

  (我做得很好喔。)

  她对天上的云说着。

  (就像你教我的一样,对每个人都带着笑容。)

  (你曾经说过,这是最重要的事。)

  (所以……所以……现在你应该……)

  泪水涌出滑过脸颊,融化了每一片飘到她脸上的雪花,然后落下。

  *

  我想偷偷溜出去一趟——朱力欧接到希尔维雅这般请求是在冬天结束,山上的积雪差不多都融化了的时候。

  "这……很远呢。光是来回恐怕就要花上一天了。"

  朱力欧在女王寝室看到地图后,眉头皱了一下。

  "是啊,所以我才跟弗兰契丝嘉学习骑马!现在已经可以一个人骑马了喔。"

  希尔维雅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朱力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阵子,朱力欧鲜少留在圣都。因为他的职务是代理宫廷剑术顾问,负责练兵。由于安哥拉帝国的残存部队出没范围很广,因此得加强训练王国各地的驻军。

  没想到好不容易才同圣都,就接到这样的请托。

  "拜托,除了你以外,我没办法依靠其他人了。"

  "您想去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这是秘密——希尔维雅毫不犹豫地说道。朱力欧叹了一口气。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他早就知道挚爱的君主其实是个非常鲁莽的人。问题是,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您该不会是得到卡拉老师的消息了吧?"

  自从安哥拉大军撤离圣都之后,希尔维雅就拜托军队寻找卡拉的下落。名义上说是为了重整国军,必须要有这位宫廷剑术顾问。然而,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她。卡拉原本就是个流浪剑士,行经各地留下许多听来就像是怪谈或童话故事之类的传闻,而传回王宫的目击情报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不是。"希尔维雅笑着摇头。"我已经放弃寻找卡拉老师了。"

  这位女王陛下抬起头,望着在玻璃天窗上方嬉戏的鸟儿。朱力欧知道,希尔维雅找卡拉跟她是不是宫廷剑术顾问一点关系也没有,纯粹只是想见她而已。

  不过,大概是见不到了吧……朱力欧是这么认为的。

  一切都是这么的不可思议。他差点被杀,却活下来了。而那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这种感觉就好像一只手臂被遗留在什么地方,让人觉得落寞。

  "这次出门其实是为了更私人的事。我只是想偷偷溜出去玩而已。"

  希尔维雅再度把话题拉了回来。

  朱力欧对她这般莫名开朗的表现觉得很在意。虽然总比闷闷不乐要来得好,但如果希尔维雅想出门的事情跟卡拉无关,那么——

  他望着摆在寝室角落的那两把剑。

  战争结束之后,他就没有再听到希尔维雅提起米娜娃或是克里斯。这反而让他觉得很在意。希尔维雅不可能对于失去这两个人一点感触也没有。就算始终都是分隔两地,但米娜娃是她一直牵挂着的姊姊。

  (希尔维雅陛下想出门,该不会是跟他们有关吧?)

  朱力欧看着地图,默默思索着。

  (难道是找到他们两人的下落了吗?不会吧?)

  就算真的找到了,不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寻获,希尔维雅都应该有更不一样的反应才对。

  (她不可能会有这种像是雨停了之后的天空那样开朗的笑容呀。)

  (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呢……)

  即使如此,只要是为了希尔维雅,朱力欧什么都愿意做。

  "知道了,微臣这就去准备。"

  虽然这么说,但问题其实还挺头痛的。首先,他们要怎么避过神婢们的耳目溜出去?对于女王陛下一整天失去踪影,他们又该怎么解释呢?除此之外,他们又要如何在不露出马脚的情况下溜回到王宫呢?

  "——梅尔不能一起去吗!"

  出发当天,梅克留斯来到王宫,听到他们的说法显得非常生气。

  "很抱歉,梅尔殿下。"

  朱力欧只差没跪到地上磕头道歉。希尔维雅也睁着一双眼睛眨呀眨的,朱力欧只好对两人详细解释了一遍。

  表面上,朱力欧是要带着梅克留斯出城去视察圣都外围的壕沟。朱力欧之所以请梅克留斯骑马来到鲜少人出入的王宫后门,为的就是要在这里跟希尔维雅交换。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

  希尔维雅听到后瞪大了眼睛。梅克留斯则是忍不住低下头。

  "太狡猾了。人家以为要三个人一起出去玩,结果竟然只有朱力欧跟陛下两个人去……"

  "请梅尔殿下见谅,属下一定会补偿你的。"

  "一定喔!"

  梅克留斯带着一脸忿忿不平的表情将缰绳塞到希尔维雅手中。

  不过,当他转过身去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念了一句:

  "希尔维雅陛下一定是要去见很重要的人吧!所以才会只带最重要的朱力欧去,其实人家都知道啦。"

  朱力欧看着梅克留斯穿着装饰铠甲和紫色斗篷的背影——他虽然还小,但已经是一名了不起的骑士了。接着转身看着希尔维雅。

  梅克留斯说的没错。朱力欧从希尔维雅那双满载着复杂思绪的眼眸理解到。他再次转过头望向梅克留斯,忍不住心想,这孩子怎么会如此敏锐……

  "梅尔……梅尔确实是办不到像朱力欧那样的事啦!自己都要死了,还冲进快要坍塌的王宫里去把陛下救出来!"

  "不、不会啦!梅尔殿下那时候也受了很重的伤……"

  梅克留斯举起手制止,不让朱力欧再说下去。他握紧了拳头。

  "够了!人家迟早要变成陛下跟朱力欧心目中比起谁都还要重要的人!"

  朱力欧生咽了一口气,想着该怎么说才好。

  (其实梅尔殿下早就是我心里面——)

  然而,那娇小的身影已经钻进庭院的树丛中。朱力欧觉得非常歉疚。他瞄了一眼希尔维雅,看来她跟自己也怀有同样的感受。

  此时,朝阳已经爬上了城墙,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朱力欧用肩膀推开了那扇长满青苔的后门,拉着两匹马走出了王宫。

  等阳光的角度已经转至西方,他们才抵达目的也。

  这是一处只有砂岩零星分布,稀疏的杂草上布满尘沙的荒芜之地。比对地图,实在找不到什么地标,但希尔维雅却在这里拉住缰绳勒住马匹,因此朱力欧大概了解这就是她想要找的地方。

  他们坐在马背上环顾着这一片荒凉的景色。

  砂岩石柱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地上到处都有白色的东西露出地表。

  希尔维雅带着纠结的思绪从马鞍上跳下来。衣摆在挟带着尘沙的风中翻飞着。一头褪去红色的黑色长发也在风吹之下大幅摇曳。

  朱力欧突然意会过来,这里曾经是一处战场。

  他跃下马背弯下腰仔细看,那些露出地表的白色物体其实是被尘沙掩盖的白骨。光是视野所及处就看到好几个眼窝中已经积满土石的颅骨,以及生锈的长矛、箭矢尾端,和折断的旗杆。

  朱力欧抬起头,望着希尔维雅纤弱的背影。

  他迷惘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但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说了:

  "……就是这里吗?"

  "……嗯……是这里没错。我看到了。"

  希尔维雅背对着他,这么回答。

  您看到了什么?

  朱力欧没再追问下去。因为他大概已经了解了。

  希尔维雅竖起耳朵倾听着风声,然后走向布满尘沙不易行走的斜坡。朱力欧牵着马,跟在那个仿佛随时都会消逝的白色身影之后。

  他来到希尔维雅身边,等着她开口。爬上小丘之后,希尔维雅注视着眼前这片寒冷,只有黄沙的荒凉景象,喃喃说道:

  "我从银卵骑士团的交战记录找到了这里……这是姊姊跟克里斯初次相遇的地方。"

  朱力欧随着希尔维雅游移的视线望去,一会儿之后,间出了一句不该问的话:

  "……您是来找他们的吗?"

  "不,他们并不在这里。"

  朱力欧像是要保护希尔维雅不受这里的狂风摧残一般,走到她身边又问了一句:

  "那他们在哪里呢——啊啊,还是他们已经不在了……陛下您其实早就知道了是吗?"

  希尔维雅望着荒芜的地面,以细碎的声音说着:

  "姊姊她……跟克里斯一起回到了他们最初邂逅的夜晚。"

  回到……过去。

  时间在末世女神的手中逆流了。

  朱力欧的目光落在希尔维雅一头随风飞舞的黑色发丝上。

  那股力量现在已经消失了。

  "我想……姊姊他们应该是就这么封闭在圆环之中了。"

  "封闭在……圆环之中?"

  朱力欧以略为嘶哑的嗓音重复了一次。

  "嗯。将时间之潮缩进很小、很小的圆环中……"

  "意思也就是说,时间将永远停滞在那里是吗?"

  希尔维雅摇了摇头。

  "时间不会停滞,只是不断地重复。所以,他们并不在这里——"

  重复、重复,再重复……时间流转,肉体腐朽,化成白骨,风化之后变成黄沙b黄沙被雨水润湿,最后——最后再重新冒出了新芽……

  希尔维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睁开眼睛向前迈步。朱力欧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也跟着跑上前去。他们来到一处高耸的砂岩石柱旁的阴影下。岩石间透出的阳光将斜坡染成了橙红色。

  一来到这里,希尔维雅便屈膝蹲下身子。

  朱力欧站在她的身后,低下了头。

  只见岩石的阴影处开着两朵花。一朵是鲜艳的红花,一朵则是有着天亮前的月亮般色泽的蓝白色花朵。两朵花彼此依偎着面向阳光。

  这里除了黄沙之外,就只有这两朵花带有其他颜色——

  不对,再仔细一看,黄沙之中,到处冒出青绿色的新芽。它们攀在岩石上渴求着水和阳光,试着拓展属于它们的王国。

  耳边响起希尔维雅炙热的呼吸声。她的背在颤抖着。眼泪成串地落下,打湿了地上的黄沙和青草。一滴接着一滴……覆盖着尘沙的花瓣和绿叶轻轻摇曳着。

  朱力欧看着她的背影。现在的他只能静静地在一旁等待。

  不论距离希尔维雅多近,他都无法分担希尔维雅内心的伤痛。这种时候,这名骑士只能悄悄站在上风处,拉开衣摆,守护着君主不让她受风沙侵扰。

  "……等春天到了……"

  朱力欧站在希尔维雅的背后,开口说道:

  "会开出很多花吧。"

  "是啊。"

  希尔维雅在一段冗长的祷告之后起身,抓住朱力欧朝自己伸来的手。接着回过头。

  "朱力欧,我们走吧。"

  两人朝着马匹所在的斜坡下走去。

  朱力欧在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长在岩石阴影处躲避强风的两朵花。在四季更替的循环中,那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彼此的身边。

  他转过身,快步赶到希尔维雅的身边。

  远处传来了音乐声。

  羽毛飘散的声音。

  血水经由骨头滑落的声音。

  昆虫竞相高歌着……

  那是——生命循环的声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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