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解说——

  如果可以选择,你会站在哪边?曲辰

  You may say I’madreamer./But I’mnut the only one.

  ——《Imagine》歌词

  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我觉得那一定是故意的。

  照片中有两个小男孩,右边的男孩略高,两个人带着稚嫩的神色矫憨的向镜头咧嘴笑着,各自在胸前抱举着的棒球棒,朝向不同方向伸展成一个V字型。

  这是日本阅读杂志《达文西》二〇〇七年四月号为伊坂幸太郎所做的专题中选的一张照片。

  右边那男弦,是伊坂幸太郎,而左边,是他弟弟。

  看到一对兄弟拿着棒球棒,作为伊坂幸太郎的读者,我想,任何人都会想到那句极为精炼而让人难以忘怀的开场语:春从二楼一跃而下。

  那是《重力小丑》中的那对兄弟,泉水与春,他们背负着极为悲伤的宿命,但小说仍旧如同小丑无视于重力一般,轻盈的飞翔着。

  这次,伊坂幸太郎启用了另外一对兄弟,而他们所面对的,确实远比宿命更为全面的重力。

  《魔王》这本小说在出版单行本之前,曾经在讲谈社的《エソラ》杂志上连载,不过作者在写〈魔王〉的时候似乎并未意识到〈呼吸〉的存在,于是在成书时有大幅度的修改以符合「一本书」的概念。在这种情说下,我不免会留意到两篇小说的差异或是扦格之处,其中最让我在意的,就是「叙事者」的变化。

  伊坂的小说向来爱使用「第一人称」——也就是「我」——来说故事,这种方法除了可以拉近读者对于书中角色的亲近感外,还有助于将作者想暗示的情绪值入叙事者的叙述中。

  有趣的是在于,伊坂所选择的叙事者在整个故事而言,往往是处于外侧的位置,就好像《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说到的一样,「这是他们的故事,而我只是中途加入的配角」一样,观察是叙事者唯一能做的,他的作为基本上只能影响故事节奏而无法影响方向,死神千叶这样、逃到孤岛的伊藤这样、想要复仇的铃木这样。

  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来看前篇的〈魔王〉,那安藤的存在就非常的耐人寻味,我们看到他在小说中与许多人相遇,但回过头想想却好像是绕着某个无形的圆心打转,以螺旋状的姿态,透过跟人们的不断接触,累加成最后迫使自己站在人群之中与「圆心」那个人对抗的力量。而后篇的〈呼吸〉以诗织为主述者,但要描写的似乎又不是润也,而是围绕在他们周围那些被时代的趋势带着走的人群与其上的意志。

  换句话说,伊坂在这本小说中真正想要讨论的,应该是犬养以及其象征。

  犬养毫无疑问的是富有魅力的统治者,他外型抢眼,口才总是滔滔不绝在论述中夹带着强大的煽动力,他可以看出日本人民们最渴望的是什么、最想说的是什么,而应允他们、为他们代言。他号称要对抗的是日本巨大的派阀、官僚,以及过去的种种。

  在杂志上的部分,犬养的身影其实更为强大,说出的话语也更多更富有煽动性与热情,形象清晰而完整,几乎就像是伊坂表示说因为希特勒大家太熟悉而转向描写的墨索里尼一样。但在单行本中,这些部分都被剪裁掉了,犬养的声音被适当的压抑,但这却赋予了犬养更为令人无法逼视的形象。

  如果说犬养代表某种「理想化」后的统治人物(而且还没有往负面的方向发展),那为什么小说中隐然对他的统治有种不安的氛围?就好像「轰隆奔流在身边响起的声音」,让人想要逃离?

  问题便在于,不管那个人物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究竟是不是好的,但只要大家盲从、攀附在那个人的意见之上,整个社会就变成一个「均质化」的社会,开始在追求「跟大家一样」,而在大家都一样之后,转而要求「他们要跟我们一样」。

  于是有了法西斯。

  其实小说中对法西斯的解释与政治学上对法西斯的解释有点不太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对于某种权威式的信条深信不疑并且都会督促自己与身边的人朝那个目标前进。而不一样的人就是意图要危害「我们」的人,那些人理所当然必须要被排除。所以不管美国人还是中国人,只要跟日本人不一样的,就应该要被赶出去,而站在他们那边的日本人,除非选择被收编,不然只能如同安藤一样,看着青天白云在死神千叶温柔的眼神下。消失于世界上。

  熟悉伊坂幸太郎小说的读者也应该可以注意到,《魔王》的确有别于他过去的作品,呈现出相当不同的质地与音调,我们所熟悉的多线叙事这次并未出现。从头到尾几乎都相当稳定的照着时序走。

  在我看来,这似乎是由于作者所要面对的主题不同而造成形式上的不同,之前伊坂的作品多半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在背后,为了各种原因而拆解、重组,迫使读者必须要亲身参与、组织成故事原初的面貌。但《魔王》这个故事所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故事而己,而是横互在所有人之上,更为具体、强大的现实世界,因此拆裂时序毫无意义,因为最终所能拼凑出的,是一个我们早就知道的存在,为了凸显那个存在有多荒谬,伊坂只能靠着无穷尽的叩问来让读者理解。

  其中最为清晰的线索,就是「超能力」的存在。

  安藤所拥有的「腹语术」是个在本质上相当奇特的超能力,可以让人说出自己心中的句子,但对方却不知道自己曾经说过。如果语言等同于思想,那也就是可以把自己的思想藉由他人的口中宣传出去,不过说到底那样的思想并不是对方真正想过的,直接宣之于口只是徒具干扰之意而已。不但没有办法成为对抗的力量,更可能在组织内形成杂音(所以安藤被其它拥有超能力的人给处决了)。

  「想一想」这件事必须要被实行,而不是徒具形式而已。

  这么说来,安藤「留给」润也的小小能力其实就格外具有意义,如果选择的背后代表着思考,而每次的思考都能刚好是正确的,这样便能累积出一股澎湃的能量,默默的等待着,直到洪水冲来的那一刻,成为那棵伫立于其中的树,并在洪水退去之后,成为某个秩序的道标,进而发展出属于当时人们的社会型态。

  这造成了结尾是那样安静的等待,因为只有等待,才能累积力量。

  二〇〇五年的八月,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小泉纯一郎因为他所推行的「邮政民营化关联法案」遭参议院否决,因此决定解散众议院并不提名不支持他法案的三十七名自民党自家众议员,辑出其实过去与政治关系甚少的「刺客军团」参与选举,靠着强打改革牌,最终在九月十一日自民党成为国会最大党。在这种新闻背景下,十月出版的《魔王》单行本理所当然被媒体操作成「预言」当年的大选,并认为书中「隐射」了当时小泉的强硬外交与大胆改革。

  如果以这种角度来看的话,其实也可以说《鹰王》预言了之后的二〇〇九年八月众

  议院改选的结果,民主党以三百零八席大胜自民党的一百十九席,而犬养则是隐射民主党代表鸠山由纪夫。不,以这种类比而言,即使是二〇〇〇年的时候民进党在总统大选中击败国民党,似乎也可以跟《魔王》扯上关系?

  与其说伊坂「预言」、「隐射」了什么,我倒认为是他作为作家的资质,穿透了一切事物的表面,发现了某种社会运作纯粹的内核,进而将其萃取出来,敷演上小说的色彩,化成文字,而我们再将社会实际的表现套用到他的文字底下的逻辑上,直接称之为「预言」。

  这有点像奥韦尔当年的《1984》,尽管他只是想要描写共产党统治的世界有多么的令人无法忍受,却形构出一个日后不断为人所引用的反乌托邦图景。

  事实上,《魔王》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在之后出版的《沙漠》与《GoldenSlumbers》中,我们可以看到伊板对于《魔王》中的提问的拟似解答,特别是几乎与《魔王》同时动笔同时构思的《沙漠》,书中的「只要愿意,即使沙漠也能下起雪」这句话根本说是安藤意志的延伸。

  只是这些解答并不是一个标准答案,而更近于伊坂给自己的参考答案罢了。

  二〇〇九年二月,村上春树在被通知获得耶路撒冷文学奖后,不顾日本国内的舆论反对,仍然前往该国领取文学奖,并发表了得奖感言,村上认为「在高而坚实的墙与一颗要与它相抗衡的鸡蛋之间,我将永远站在鸡蛋那一边」并且「固定的,不管那面墙多么正当而那颗鸡蛋多么的不正确,我仍会与鸡蛋同在。」

  如果遇到了类似的状况,我相信伊坂幸太郎应该会捧着那颗鸡蛋,诚挚的请它「多想想」。

  然后放手。

  注:作者介绍

  曲辰,中兴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觉得各式各样的新书很可怕,只要有人想要给我就会吓到尖叫,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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