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空白玫瑰

  十月四日二时四十l五分控制室

  从大型自用发电机里伸出的无数根电缆铺满了房间的一整面墙壁,显得十分怪异。各种管道在天花板和壁面上纵横交错,让人联想起生物的骨骼。

  数不清的四角形显示器占据着另一面墙。映射出研究所的各个角落。在画面上,这座建筑物里到处都沾满了“玫瑰”那鲜红色的粘液。

  控制室里漂荡着一股异样的腥昧。

  在房间一角的金属圆形座椅上,坐在那里尤利西斯阿拉姆将冲锋枪像个洋娃娃一样抱在怀中,嘴里含糊地说着不清不楚的话。强烈的臭味就是从那里飘散出来的。他的脸已经有一半以上变红、剥落,摇摇欲坠地支撑着下巴的腐烂肌肉暴露在外。阿拉姆的左半个身体几乎已经完全液态化,从左臂的肘部生长出来的。像触手一样的组织正爱怜地抚摸着冲锋枪的枪口和握柄。在明亮的荧光灯照耀下.他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不知名的世界掉落到这里的怪物一般.散射着怪异的反光。

  更令人吃惊的是,砧宏两手抱膝,就坐在他旁边。

  砧只顾用无比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即便看到艾米丽也没有任何反应。

  雷恩斯普雷格坐在位于房间深处的椅子上。他脚下是个乍一看像便携式冰箱的蓝色小箱子,正向外发出阵阵的马达声。

  “各位,没想到你们能活着来到这里。首先向你们表示恭喜。我是打从心底感到高兴。虽说我本来打算尽可能多地给你们提供协助。””所长,请用我们能理解的方式说明—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妄自尊大的克里斯汀塞尔费奇挺起胸膛,大声质问道。雷恩随即用貌似有所醒悟的视线看着他。

  筋疲力尽的艾米丽斜靠在近处的一张桌子上。

  “雷恩,你对砧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不是你让他卷进来的吗?砧见到了莉娜,随后与玫瑰同化了。”

  “莉娜米特福德……她在哪儿?她怎么样?还活着吗?”

  “作为个体,她的生命已经结束了。现在正在睡觉,和玫瑰融为一体。”

  “别想用诡辩蒙混过去!是你杀了她吧!”

  雷恩低着头叹了一日气。

  “所以……我到底要怎么说你们才懂呢。以你们的观点来看,她应该已经自杀了吧。如果只以集体自杀这一固定视角来观察的话,北极鼠集体跳入大海的现象就只能用自杀来解释。莉娜在那次VR事故中认定自己就是艾玛。那是一个纯粹的,悲哀的事故,也是宿命般的悲剧。玫瑰的意识也因此从VR的深处流向表层。莉娜那天真无邪的VR潜水就是诱因。玫瑰将莉娜的人格据为已有,当然也有可能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同类。于是我决定,一分钟也不再犹豫。解放玫瑰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雷恩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砧呢?”

  “他有多余的好奇心.所以才会丧命。我说的是他作为个体的生命已经结束了。现在的他就像是运载着部分玫瑰的独术舟一样。”

  艾米丽看了看保持着蹲坐姿势的砧。空洞的跟神,连呼吸都没有,一动不动的身体。她毫不怀疑这个人已经死亡的事实。

  但就在这时,砧宏忽然倒在了地板上,开始间歇性地震动起来。就像被抛上陆地的鱼在垂死挣扎一样。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艾米丽制止住了想要冲过去的福克斯。

  “等等,这……”

  从砧的眼眶、鼻孔、以及其他一切孔洞里不断涌出明显区别于血液的泥状鲜红色液体。

  嘴巴开裂,鼻孔爆开,黏呼呼地淌在地板上。

  泥浆曾一度达到了他膝盖的高度,但很快又塌了下去。

  液体顺利流进了地板上那些瓷砖间的狭窄缝隙里。

  除雷恩以外的三个人全都因为眼前的景象而目瞪口呆。比起悲伤来,还是震惊和恐惧占了上风。只有雷恩的表情依旧平静。

  “你们应该很熟悉了吧.这就是玫瑰……可怜啊。电力被中断后就这样死去了,好不容易才融为一体,没想到很快就失去了生命。就连T病毒都能够吞噬的究极生命体,却是这个世界上最虚幻的东西……”

  克里斯汀塞尔费奇大喝一声。

  “我不管死了多少研究员,莫名其妙的话已经够了。疫苗在哪儿?如果那东西没事的话,你的脑袋,还有我的脑袋都还可以保住。疫苗应该没事吧?”

  雷恩皱了皱眉头。

  “你想用玫瑰当礼物投靠对手公司吗?克里斯汀塞尔费奇,你真是一个聪明过头的蠢货。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像以前那样从别人的脏手里抢夺食物,抢夺金钱,然后再用干净的手去玩弄妓女的身体?这样做很刺激吗?真是无聊的人生啊,塞尔费奇。实在是太无聊了,你不觉得吗,你在临死前一定会这样认为的!”

  雷恩已经完全舍弃了平时那种软弱的态度。但塞尔费奇似乎并没有跟上他的改变,脸色因为愤怒和困惑而变得铁青。

  “你这混蛋,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你就没有一点儿疑问吗?为什么疫苗开发计划的小组负责人会是一名虚拟技术专家?”

  塞尔费奇因为这句话而语塞,双眼、嘴巴、手臂都保持着尽全力张开的样子呆在原地。

  “愚蠹的阴谋家。玫瑰小姐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我和那边的安布罗斯在浣熊市发现艾玛的时候,她还剩最后一口气,但是她很快就死在了直升机里。明白了吗?她已经死了。虽然感染了病毒,但却是在没有变成丧尸的情况下死去的。于是我立刻向她注射了防止血液凝固的药物。回到研究所后再对她的血液和子宫内部进行调查。我当时想那个胎儿说不定还活着,但我错了。胎儿也没有了一切生命迹象。所以她留下的就只有已经断气的胎儿和血液中的细胞。”

  雷恩从口袋里取出一本破旧的日记,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她生活的最后一点残渣,艾玛哈特莱茵的日记,故事的剧本。”

  “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么……”福克斯无奈地说道。

  “不过,我并没有放弃。为什么她能在变成丧尸之前死去呢?艾米丽,一切都多亏了你的系统。用与VR设备相连的超级电脑演算一切可能性,持续不断地给玫瑰电力性的刺激。其速度比依靠寻常的生命法则从氨基酸之池中产生生命要快数千万倍?正是虚拟技术造就了超越人类的新型生命形态——玫瑰。分支的生命、不可能产生的生命,致瑰体验了一切交锚的可能性,在这个过程中制造一个自己将其代替。她实在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生物。”艾米丽从窗户望向中庭,不禁大吃一惊。

  五十米见方的中庭已经开始变成供鲜红色泥浆淤积的池塘。在月光的照耀下,摇曳的泥浆让水面高度不停往上攀升。

  “该死的……怎么会这样。“福克斯摇着脑袋说道。

  “那头牛。”艾米丽喃喃道。雷恩随即高兴地点了点头。

  “没错,尸体胶囊。”

  “什么意思?”福克斯凝视着那片不断往上涌的泥浆池问道。

  “如果只是想散播病毒的话,只需要将它扔到水池里去就行了。但这个男人将病毒和玫瑰一起封入了牛尸中。如果把玫瑰扔到没有丝毫电力的水池中.玫瑰很快就会消失。所以他将其密封在了肉体胶褒里。””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发端。后来玫瑰开始任意扩展,将人类当作繁殖的温床。”

  雷恩伸手抓住不住往后退的塞尔费奇的手腕,大声哄笑起来。

  “看啊!那些东西,那些泥浆就是你拼命想要得到的疫苗!玫瑰实际上是一种能够侵入所有生命系统。能够吞噬所有的病毒,并拥有自我意识和生命的疫苗。当然,这会导致原始系统的崩溃。”

  艾米丽盯着砧散落在地板上的肉片说道。

  “既是治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破坏。既温柔又残忍,会让母体系统几乎完全消失。这也是所有治疗方式中最根本的处理方法。”

  雷恩兴奋地把头往上一扬时,夹在他耳朵上的火箭型圆珠笔掉落在了地板上,滚落到艾米丽面前停住不动。她慢慢蹲下身,把笔捡了起来。

  “雷恩……你的理论就像是把受伤的腿切掉,然后主张‘脚伤已经没有了’一样。”

  “没错,因为我对真正的治愈什么的根本没有任何兴趣。”雷恩说着大笑起来。

  从钢管连接处漏出的玫瑰像是再也按耐不住一般。忽然以惊人的气势向外喷射出来。接着又有更多的泥浆开始从那个开口溢出。泥浆就像有意识的生物一般一点一点地集中起来,渐渐将他们包周在中央。雷恩斯普雷格抓住固定在一只手上的皮带,将那个像小冰箱一样的蓝色立方体箱子提了起来。

  “这个里面是利用正在进化的玫瑰造血细胞培养的新型干细胞。由于有发动机制造的热力保护,所以还能够生存大约三天时间。”

  他把箱子提到艾米丽面前。

  “带走吧。你有这个资格。”

  艾米丽把伸到一半的手插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用两支手指夹出一张MO磁盘给雷恩看

  “我好像不需要这东西。刚才我在已经VR房间里拷贝了必要的数据。我是虚拟技术的研究者,这些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你那些该死的细胞。”

  被人以这样的理由拒绝后,雷恩像是受了打击一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么……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那么,干脆就把这个箱子当成送给塞尔费奇先生的礼物怎么样!拿走吧,你就是为了这东西才待到现在的吧,塞尔费奇?这些玫瑰细胞片能够制造你所希望的那种疫苗。“

  雷恩满不在乎地把箱子提到克里斯汀塞尔费奇面前,对方哭笑不得地接了过来,把皮带吊在脖子上。就像在棒球场里买啤酒的小贩一样。看到他这个样子,雷恩放声大笑。“其实那里也好,这里也好,还有周围全都是玫瑰。它们正在充分吸收T病毒,并不断培养自己。它们一边控制其他系统,一边让自己的生命达到最佳状态。说不定活体疫苗玫瑰还能稍稍缓解一下你那超乎常人的愚蠢。”

  艾米丽感到自己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在这里,玫瑰已经成了超越一切的女王。打个比方,它可以像停止VR装置的氧气供应一样,利用空气控制系统让这里的所有人窒息。而究其原因很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艾米丽对福克斯喊道。

  “糟了,快跑!大家都会被杀的!”

  像是把这句话当成了信号一般.塞尔费奇大喊一声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在所有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的那个瞬间,福克斯用尽浑身的力气朝尤利西斯阿拉姆猛撞过去。阿拉姆一声不吭地往后一倒,贴在控制室的墙壁上。福克斯随即问不容发地捡起了从阿拉姆手中掉落在地上并不停打着转的冲锋枪,径直对准那团不断蠕动的肉块。

  福克斯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被混乱的子弹击中后,阿拉姆以舞蹈般的动作再次紧贴内壁,之后脸朝下趴在地上。从肘部伸出的触手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左右摇摆,重复着间隔极短的痉挛。

  面对暴风雨般的暴力行为,雷恩斯普雷格依然端坐在椅子上,仅仅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尤利西斯阿拉姆,可怜的男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T病毒和玫瑰的界线上,在人类和丧尸的界线上摇摆不定。你就这么恨他?”

  瞥了一眼还在不断蠕动、挣扎的阿拉姆之后,福克斯将枪口对准了雷恩。他的嘴唇在震颤。

  “半死不活,像什么样子……这就是你的计划?这就是你要的东西?把玫瑰的真实情况公布给市场,让安布雷拉的经济土壤彻底崩溃,我们的目的应该是这个才对啊。为什么要这样做?简直是荒唐透顶。”

  雷恩斯普雷格皱了皱眉头。

  “安布罗斯,你还是那么不冷静。实际上,最安全的玫瑰要是一直被关在密封舱房间里就好了。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特意把它封闭在那里的。你的任务就是把这里的惨状传达给美国吧?这个研究所被破坏后,安布雷拉将遭受巨大的打击。但承担这个后果的却是你们。安布雷拉消失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人类无法以玫瑰那样的速度进化。人类的行为会自然而然地延续下去,其结果只可能是制造出第二、第三个浣熊市。”

  “别像疯狂的科学家那样说个不停!就因为那些自以为是的狗屁理由,你就让自己的同伴全部死亡,你这个混蛋!”

  “我只是创造了玫瑰而已,并没有希望其他人全都丧命。但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因为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全都是玫瑰做的梦。”

  艾米丽朝雷恩走去,开口问道。

  “我直接和玫瑰接触过,那东西有意识吗?”

  “玫瑰是没有意识的。她可不像人类这种低等的生命体那样.拥有什么‘意识’,而是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高级模式在运作。在旁观者看来像是思考的行为,只是玫瑰在顺着人类的感情脉络即时发挥而已。VR影像作为她的语言、手势向我们传达着微不足道的信息,而解读这些信息究竟有何意义的则是我们人类。我的确向她传达过一个剧本,但负责表演那个剧本并最终将信息传达出来的却是玫瑰自身。我让系统变得混乱;尤利西斯变成了她的军队:将含有玫瑰的牛投入蓄水池,然后让人把被污染的水喝下去;T病毒随盾扩散开来,这整个过程都是她的表演。就像哲学中的反题一样,为了让活体疫苗玫瑰扩大开来,作为敌人的T病毒是必须的。我想我们所有人都协助了她的播种。”

  “闭上你的嘴,该死的!”

  艾米丽抓住福克斯的手臂。

  “你好好看,福克斯。”

  一颗鲜红的水滴从雷恩鼻孔中掉落下来,不过那并不是血液,而是玫瑰的泥浆。雷恩用手掌把它擦掉。

  “好像开始了……我很快就会和死在那里的砧面临同样的结局了……”

  安装在墙壁上的钢管阀门发出孩子般的悲鸣,被看不见的力量猛然扭断,落到地板上之后发出当当的脆响。泥浆紧接着便从黑乎乎的空洞往外流出。

  颜色、气味、质感,每一项都酷似密封舱中的玫瑰。

  雷恩保持坐着的姿势捡起地板上的一根电缆,那是直接从设置在房间一角的小型发电机中延伸出来的。接着他心疼得用手指对着电缆摩挲起来。

  “玫瑰如果不接通电源很快就会死掉,是非常非常脆弱的生命。”

  艾米丽悲伤地看着他。雷慰把另外一只手伸进自己的口袋,从里面取出一把钥匙交给艾米丽。

  “这是我那辆陆地巡洋舰的钥匙。那家伙虽然脾气有些不好,但身体很牢靠。如果能从这儿逃出去的话,就带上台吧。”

  艾米丽伸出手从雷恩那接过钥匙,装进白大褂的口袋里。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像这样死去吗?什么时候?从去浣熊市那天开始的?”

  “这种事根本无所谓吧。总而言之,我早就抛弃了作为个体继续生存下去的坚持,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好奇心,就像希望知道你做的饭究竟是什么味道的一样。”

  艾米丽拼命抑制住一种没来由的,想要大声喊出来的冲动。

  “还有一个问题……你打算把我们全都杀了吗?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

  雷恩目不转睛地盯着放射出黯淡光芒的电缆接口。就在这时,某个地方的钢管又发出被崩断的声音,玫瑰开始了对这个房间的进一步侵略。但艾米丽却无法让视线从雷恩身上转开。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可能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吧。我—直很尊敬你。实际上你是我惟一的共同研究者。我想把我所有的想法全都讲给你听,想听取你的见解。说老实话,我根本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感染病毒。我不清楚……我始终搞不明白这究竟是玫瑰的愿望还是我自己的愿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成了玫瑰身体的一部分。不仅仅是我,在这里的所有人也都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玫瑰。到底有多少是自己的意志,有多少是玫瑰的梦,我真的不知道……”

  尽管福克斯疯狂地将弹夹里的剩余子弹全都射向了翻涌的泥浆,但结果也只是溅起了一阵华丽的飞沫而已。他把冲锋枪随意一扔,大喊起来。

  “果然不行!还是快跑吧!”

  但艾米丽站在灯光的阴影中一动也没有动。显示屏上的火焰映照出了雷恩斯普雷格的笑容,那张脸正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年轻光彩。

  “雷恩,玫瑰为什么要采用人类的形象,为什么要假装拥有人类的意识?”

  “是啊,为什么昵……有可能是因为玫瑰相信自己是人类吧。不过,虽然她并不是人类,但又有什么区别呢?人类也只不过是软弱至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融化的不稳定块状物而已。这种块状物在某个时刻突然把自己妄想为‘人类’。在那之后便不断地通过某些事物表现出自已是‘人类’,不断影响着周围的环境。”

  雷恩将手中的电缆接口举到靠近脖子的位置。

  紧贴在墙壁上的钢管喷射出鲜红色的浆液。

  “再见。艾米丽兰。再见,安布罗斯。我的话说完了,我的时间也用光了。”

  他慢慢地将电缆接口指向脖子最柔弱的侧面。身体受到强烈电击的雷恩立刻开始剧烈的痉挛,并向后一仰倒在地板上。从他身体里喷出的鲜红泥浆就像环绕着太阳不断跳动的光晕一样,划出美丽的弧线。

  显示出研究所各个角落的监视器屏幕在一瞬间全都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浣熊市的惨状。尤利西斯阿拉姆站起身,张开双臂咆哮起来。房间里的灯光随之一暗,只有显示器的光亮将整个房间映得一片通红。

  艾米丽从始至终都站在原地没有动过,福克斯用力揽住她的腰,抱着她一起朝走廊跑去。

  十月四日二时五十分

  研究所走廊

  克里斯汀塞尔费奇怀揣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朝电梯猛奔。

  满心的谋略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脑望被一个切实的愿望所填满。

  ——活下去。

  死去时像膨胀的气球一样炸开的砧最后那副样子还清楚地残留在他脑海里。

  ——那种无法还是算了吧!我讨厌那样!

  据说装有疫苗样本的箱子实在太碍事了。皮带缠在脖子上,让人呼吸困难。塞尔费奇现在很想把这个沉重的负担给扔掉。

  但是,他没办法这样做。

  如果能带着这个逃走当然是最好的.那样一来就能再次拿回被强行夺走的财富和名誉。

  什么无聊的人生。那种脑子出问题的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这一生充满了挑战。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竞争,我将自己的敌人切切实实地送进坟墓。居然说什么这是毫无意义的。

  皮带缠绕着不断向前移动的身体,显得异常沉重,好像就快要把脖子给扭断了一样。

  讨厌,我想把这东西给扔掉。

  但是……却怎么也无法放弃。

  箱子猛地在膝盖上撞了—下,冲击带来的疼痛让塞尔费奇再也无法忍受,—下子跪倒在地板上。超出极限的剧痛让几滴泪水挤出了眼眶。

  ——该死的,这鬼东西!

  塞尔费奇暴躁地把箱子往地板上一扔,只见它发出锵啷一声脆响往一旁滑去,在撞上墙壁后才最终停下来。塞尔费奇随后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一直相信可以利用理查德福克斯顺利完成自己的计划。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一片混乱,完全超越了他能够理解的范围。冷静的思考和周密的计划在这里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些令人厌恶的,发出恶臭的,没有固定形态的液体就是疫苗,就是玫瑰本身。

  完全无法理解。

  塞尔费奇尖锐而又歇斯底里的笑声响彻整个走廊,他躺倒在地板上大笑起来。

  一种他许久没有体验过的纯粹感情在不久之前觉醒了。自从被发配到这个乡村研究所.被冠以“经营顾问”的闲职之后,他就一直无聊至极。

  但现在在他周圈发生的现实就像飘浮在半空中的幻影一般无法捉摸,无法依赖。

  心中只剩下对一种事物的纯粹恐惧,一种能够彻底抹消自己的东西。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强颜欢笑地鼓励了自己之后,塞尔费奇终于站起了身,颤巍巍地看着前方的走廊。

  他的目光聚焦在从雷恩那里得到的金属箱上。

  安装在箱体上的蓝色指示灯像妖怪的眼珠一样盯着塞尔费奇。就在这时,从天花板的方向传来了像是有人溺水时发出的呜咽声。这让塞尔费奇的心脏像爆炸一般狂跳起来。

  接着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朝箱子走了两、三步,忽然,走廊上的电灯全都一片漆黑。

  眼前的显示器随即亮起.画面上是一个特写镜头,扭曲的少女容貌映在挂钟的玻璃表面上。这块屏幕平时显示的是食堂的菜单。

  但现在,屏幕上的少女就像在懵懵懂懂地看着塞尔费奇一样。尽管双腿因为恐惧而酸软无力,但他还是朝蓝色的金属箱走了过去,就像对待孩子一样跪在地上,把它抱在怀中。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原谅我吧!”

  沿着天花板铺设的管道轰然炸开,液体像暴雨一般倾泻而出。那是带着恶臭的乌黑色泥浆,暖暖地飞溅到塞尔赞奇的脸颊上。整条走廊充满了异样的气氛。

  他呆在原地。茫然地睁开眼睛微笑起来。

  它们全都有着发红的皮肤,左摇右摆,飘忽不定。整体轮廓越往下半身走越像粗糙的粘土人偶一般模糊不清,而所有人的脚部则全都是连在一起的。一个人稍稍一动,另外的人也会被会被牵引着动起来。这样的动作连续性地产生,最后在全体范围内形成波纹般的摆动,发出嘈杂的声响。

  它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仅仅因为模糊的好奇心而注视着、观察着眼前的人类。被恐惧占据身心的塞尔费奇忍不住大喊了起来。仿佛就是在等待这一刻似的,围绕在他周围的“人群”忽然溶解为一个整体,变成一团巨大的溶液朝塞尔费奇扑了过去。

  泥浆转瞬之间便覆盖了他的脸,拼命往嘴巴和鼻孔挤去。在感觉到泥浆已经沿着身体表面移动至屁股附近时,他浑身都止不住地战粟起来,紧接着便是直肠被贯穿的剧痛。塞尔费奇用力一跳,然后脸朝下摔在地上,用力挣扎起来。泥浆撕裂他身上的孔洞之后渐渐涌入体内,但他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痛楚,反而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快感而变得飘飘然起来。

  ——啊,灌满了!灌满了!好舒服!第一次有这种……

  塞尔费奇被恐惧和快乐两种情绪折磨得满地打滚,进而痛哭起来。意识渐渐飞离了他的肉体。

  最后他挺直身体,把箱子像个婴儿般抱到胸口,然后慢慢朝前走去。

  一次来自背后的强烈冲击让他浑身一个踉跄,身体向前一倾,随后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的那个空洞。从空洞中喷出了分不清是泥浆还是体液的黑色液体。但这些粘液没有掉落到地上.而是勉勉强强地变成了触手般的形态,环绕着保温箱来回蠕动。……电。就像昆虫追寻灯光一样,我疯狂地渴求着电力。

  塞尔费奇感到有些难以置信,胸口明明出现了一个直达后背的大洞,但自己依然活着。

  他感到自己丧失了继续站立的力气,就这样躺倒在地板上。

  十裉手指接连崩开,就像水龙头一样让泥浆从打开的空洞里喷涌出来。很快,他的手掌完全裂开,让手腕变成更大号的水龙头。

  一点儿也不疼,感觉非常好。

  最后他全身破裂,像个喷泉一样抛洒出鲜红的泥浆。令人惊奇的是,直到此刻他依然保睡着自我意识。

  我就是——向一切敞开心胸。接受一切,将一切据为己有的东西。

  十月四日二时五十五分

  研究所走廊

  艾米丽兰和理查德福克斯并肩在走廊上狂奔。

  他们能清楚地听到从头顶那些水管处传来的金属嘎吱声。玫瑰正在吸收研究所里的全部电力。配合着在管道中奔驰的玫瑰的动态,不断有电流的弧光像蛇一般缠绕着线路向前延伸。

  “该死的,那混蛋还在追么!”

  福克斯气息混乱地咒骂道。

  在艾米丽看来,福克斯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极限。被子弹打穿的腿部伤口又开始出血,而且之前还折断了好几根肋骨,能在这样的状态下跑步说明他的体力十分惊人。可即便如此,福克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了多久。

  福克斯靠住走廊的墙壁.慢慢蹲了下去。

  “该死的……”

  “抓紧我!”艾米丽跑过去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不行,这样下去的话会被那家伙给追上的。”

  两人凝视着走廊的深处,虽然看不到具体的形象,可不断回荡的咆哮声却越来越近。那是尤利西斯阿拉姆的残骸发出的怒吼。

  “该死的……枪也没有,这下完蛋了……你一个人先跑吧!”

  面对大喊出这种话的福克斯,艾米丽抓住他的双肩猛烈摇晃起来,用更高的音量反驳道。

  “别说这种傻话!没有武器就可以自暴自弃么!我们要活下去。”

  “笨蛋……你难道想和我一起死在这儿吗?”

  福克斯一边流下痛苦的眼泪,一边抬手抓住艾米丽的肩膀。随后两人蹒跚地朝前走去。

  前方不远处的管道忽然被弹开。玫瑰喷涌而出,巨大的浆状物表面电力横流,绽放出蓝色的光辉,仔细一看,那里甚至浮现出了熊熊燃烧的浣熊市的影像,到处都是被啃碎的人。

  周围一瞬间充满了玫瑰特有的动物气味。

  “记忆浮现在了表面上?”艾米丽惊叹着停下脚步口

  某种难以名状的,与人类意识相距甚远的东西,出现在了雷恩精心准备的界面上……

  阿拉姆的声音从背后的阴影深处越逼越近。

  “混蛋!前面是怪物,后面也是怪物,怎么办艾米丽!”福克斯放开她的肩膀口沫横飞地大骂起来,艾米丽凝视着阴影回答道。

  “往前走,通往停车场的通道离这儿不远。必须在那儿被玫瑰占领前穿过去!”

  两人看着前方深吸一口气,此时他们都想起了砧宏临死时的情景。被侵入之后,应该会丧命吧。

  艾米丽一边用力甩开沾在脸上的泥浆一边紧闭着双眼往前走。

  那些液体像热汤一样滚烫,沾上之后感觉就像有熔岩在手臂上蔓延似的。~个热的物质不断拂动着她的小腿。

  艾米丽和福克斯一起穿过这阵“大雨”,翻身滚进前方的走廊里。

  两人赶紧不顾一切地在墙壁、地板上摩擦身体。附着在衣物和皮肤上的每一滴玫瑰碎片都映出了艾玛的影子。那张愤怒。大笑、微笑、哭泣着的脸。

  突然袭击身体的异变让艾米丽剧烈地咳嗽个不停。福克斯止住在墙壁上摩擦的动作,盯着艾米丽说。

  “喂,没事吧?””好像有一些进入了身体。不过没事,剂量很小。”

  她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用怪异的律动从身体内部让艾米丽止不住地摇晃起来。

  “真的没事?”

  福克斯虽然想走上前来,但艾米丽用力伸出手制止了他。她有些反胃,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正在她身体内部剧烈收缩着。这就是玫瑰。

  她曾经体会过这种感觉。

  大脑里有电流在奔驰,像是所有的神经都将被彻底摧毁。意识一片混乱,支离破碎的画面连续出现,不断闪动。希望将所有意识变给身体主宰,希望就此睡去。从自己口中蹦出的呜咽仿佛来自遥远的彼方。

  艾米丽绝望地眺望着那些红色的“雨水”。尤利西斯阿拉姆出现在了在泥浆的另一边。像是在回应自己的呻吟一般狂吼着,连空气也随之震荡起来。

  尽管尤利西斯阿拉姆还在放声咆哮,但他的姿态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了,整个身体几乎完全液化,泛着微微的波浪。

  头部与身体结合在一起,手臂变成巨大的肉块拖拽在地上。已经缩人其中一边肩膀的手掌在半空中抓挠着。双腿肿大,整个身体完全靠从膝部伸出的四根肉色棒状物来支撑。而野兽般的浑厚咆哮则是从脖子与身体之间的红色开口泄露出来的。

  福克斯发出一声惨叫,眼看就要瘫倒在地上。

  艾米丽用比较清醒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只有脑袋像一团火球一样燃烧着。

  身体里有东西在蠕动,自己的意识时有时无。

  ——我是艾玛。

  现在,眼前的这个东西并不是恐怖的怪物,而是徘徊在病毒和玫瑰之间,徘徊在无法治愈的痛苦之中的可悲生物。

  虽然这是一种奇妙的错觉,但艾米丽恍惚地感觉到自己就像是变成了那个异形生物似的。

  思想呈爆炸状持续着。

  ——我是玫瑰。是让人向一切敞开心胸,接受一切,将一切据为已有的东西。我是莉娜。我是砧。我是罗伯特。我是西蒙。我是托比。我是艾米丽。我是雷恩。我是阿历克斯。我是亚瑟哈乌斯。我是……

  艾米丽兰回头看着福克斯。

  ——卡尔梅恩会在三点启动。

  “福克斯,你到这儿的时间不长……可能会没事。放心吧,玫瑰的扩大只是暂时性的……”艾米丽和尤利西斯保持着一定距离站起了身,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双亲和安的脸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对不起,但我必须要面对自己做过的事,必须结束这一切。

  书没有送出去,话没有说出口,只将有免疫缺陷的负面遗传基因交给了她。

  即便如此,安,你一定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从站起来的地方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

  艾米丽在确认了时间之后把手表扔到一边,她害怕玫瑰感知到手表电池中的微量电流,再说她已经不需要确认时间了。虽然有些迟,但总算熬到了预先设定的时间。

  她看着尤利西斯慢慢开口说道。

  “卡尔梅恩,听到了吗?恢复系统,把所有的灯点亮。”

  “明白。”

  走廊里的所有灯泡在一瞬间全都亮了起来。艾米丽眯缝着眼睛仔细观察尤利西斯阿拉姆的动作。她还记得在医务室里,阿拉姆曾对突然亮起的灯产生了过激的反应。这时也一样,它在灯光中痛苦地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看着天花板。这一瞬间,艾米丽感到自己的神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大脑急速膨胀,身体就像飘浮在半空中似的。

  “还不够,卡尔梅恩。把所有的电气设备全都通上电,要全部的。”

  艾米丽在意识逐渐消失的过程中拼命喊道。研究所内的所有电脑随即启动,所有设备都开始运转起来。卡尔梅恩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噪音就此消失。

  视野一片惨白,蔓延至整个空间的重复扩大和重复收缩开始了。

  研究所的发电机因为承受不了过高的电压而纷纷损坏。电力被切断,随即又恢复,就这样不断重复着。如果这种生物只能感知到电力的话,那么对尤利西斯阿拉姆来说,对玫瑰来说,此刻它们的世界正在重复着无限的扩大和缩小。光之高潮过后,紧接着又是暗的洪流。

  ——我把手指搭在扳机上,紧盯着没有你那没有映出任何景象的眼眸。

  艾米丽带着闪烁的意识拼命呼唤尤利西斯阿拉姆。这已经不再是艾米丽的意识,而是深入其中的莉娜米特福德,是艾玛哈特莱茵的声音。

  她目光空洞,像是要拥抱阿拉姆一般展开了双臂。就在这个瞬间,阿拉姆忽然向后一仰,止不住地翻滚起来。如今他已经是一团只能看到肉色的块状物,一个浑身布满携蓝白色电光不断滴落的“雨水”,一边喷出乌黑色的血潮一边来回猛晃的肉块。在“熊熊燃烧的浣熊市”这段影像的包围下,阿拉姆的确像是在业火中挣扎一般。

  福克斯扶着墙壁好不容易站起身,把两只手搭在艾米丽肩上。看到她那出神的双眼里映出了燃烧着的阿拉姆。

  “喂,你怎么了?”

  喂,福克斯又喊了一声,并开始摇晃她的身体。艾米丽这才与他那对褐色的双瞳对视。

  “我没事。”

  天花板上的无数电灯还在微弱地闪烁着。

  艾米丽的目光落到地面上,发现堆积的玫瑰泥浆正在朝某个地方流去。不知道为什么,内心中竟然溢满了悲哀。

  “玫瑰走了。”

  尤利西斯阿拉姆的身体已经有一大半变成溶液滑走,只有约半个上半身倒在地上,静静地抽动着。

  ——弗兰克。

  艾米丽慢慢走过去,将西蒙的枪从口袋里取了出来。

  把钥匙插进方向盘下方的钥匙孔轻轻一转,陆地巡洋舰的引擎便被启动起来。

  艾米丽挂上倒档,然后猛踩油门,转动方向盘操纵汽车撞向防盗门。随着一声巨晌。金属大门变成一块扭曲的废铁向外飞出。等车头的位置摆正后,艾米丽换成前进档,朝空无一人的值班岗亭旁的大门冲去。汽车剧烈地在路面上颠簸着。

  这是最后的逃脱机会。这里很快就会被玫瑰吞噬了。不,这个研究所本身已经成为‘玫瑰’。

  坐在副驾驶席上的福克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们……得救了吗?”

  艾米丽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回答道。

  “没有,玫瑰还在追。”

  福克斯一脸无奈地朝车后望去。

  ——玫瑰没有电力就无法生存,而车里有蓄电池,所以它的探测器会自动追土来,就像被花朵吸引的蜜蜂一样。

  然而,他们也不可能抛弃汽车。要是徒步逃跑的话,肯定会被巨大的玫瑰给吞没的。

  所以……只能继续往前开,只能冲破这一切。

  “你确认自己真的没事?被那东西侵入之后,什么也没发生?”

  面对福克斯的问题,艾米丽沉默不语。

  ——我不知道。但此时此刻大脑清醒得不可思议,就像有魔法似的。

  致瑰从研究所内部涌出,在草地上以惊人的速度爬行着,很快就来到了紧贴汽车尾部的位置。艾米丽回头看了看鲜红色的泥水不断重叠的样子。

  当她把视线转回正前方时,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因为车体的颠簸而在仪表盘上弹跳个不停。艾米丽随即不合时宜地微微一笑。一盒万宝路香烟。雷恩,斯普雷格的小秘密。

  ——我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用力踩下了油门。

  黑猫穿过洞穴。

  闭上眼睛。为了不听见子弹发射时的声音,耳朵也要闭起来。火药的气味将会弥漫四周,所以鼻子的功能也得被封闭。

  真正开枪时,我听到了你的呻吟。听到了火药在极近的距离爆开时仿佛可以把鼓膜震碎的巨响。闻到了被收割的生命释放出的恶臭。但我闭上眼睛,体会着血肿在皮肤上不断蔓延的异样感触。我……还有意识。

  我用力撬开自己的眼睑,直视着你的死状。

  直视着你那只剩半个脑袋的尸体。

  在头顶的空洞另一边,是浣熊市。浣熊市里到处都有黑猫在来回游走,搜索。不断地搜索。

  浣熊市就快要死了。它就像个已经发出临终惨叫的人一样,全身各个器官的功能正伴随着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渐渐衰退,渐渐停止。

  这个温室被在风中轻轻地嘎吱作响。

  一只乌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你那已经没有脑袋的尸体上。

  ——谁……你是谁?

  乌鸦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在它那纯黑色的眼珠深处,是更加阴暗的深渊。在那里,一只黑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已经死了吧。

  它拍拍翅膀,张开鸟嘴无声地叫了起来。

  我静静地看着弗兰克那只剩半个脑袋的尸体。

  许多的想念、欲望、没有实现的愿望以及轻微的绝望。我十分混乱。

  你躺在散射着自己的脑浆和血液的床单上,眼睛紧闭,安详得就像躺在沙滩上似的。宛如置身于无尽延伸的镜子王国中一般,每一颗沙粒都反射着美丽的光芒。

  在这一个瞬间结束后,紧接着又在下一个瞬间开始。每一个瞬间都有爆炸在发生。

  即便如此,人们依然憧憬着永远,模仿着永远。人类因为憧憬永远而创造事物。

  因为憧憬永远而制造都市,因为憧憬永远而制造车辆,制造学校,制造图书馆,制造公司。因为憧憬永远而在夜里起舞,沉溺于声色犬马,讲述瞬间永远的爱情。

  阿历克斯。每一个人都会魔法。每一个人都在仰躺着直视天花板的过程中,在俯下身手忙脚乱的过程中,沉醉地在属于自己的记事本里描绘着瞬间的生存意义,一句句充满自我意识的咒语分别映射在其他人的眼中,让镜子王国无限地延伸开来。

  ——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好了来跳个你们喜欢的那种舞吧!

  柯克伍德老师用两根手指不断捋动着裤子上的吊带。

  跳起来跳起来!

  明天,我又会如何摇摆?我又会跳起怎样的舞蹈?

  但乌鸦大叫一声。

  ——绝不!

  乌鸦用翅膀包裹着我,将我带上天空。我乘着它的羽翼在天空中飞翔。下面那个将我们的一切全都吞噬的浣熊市在熊熊燃烧。结束了。痛苦、愤怒、悲伤、喜悦、欢笑全都汇集到一处,就此结束。开始的终结。终结的开始。

  纠结的蛇咬住自己的尾巴。

  我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俯视浣熊市,向它道别。

  小小的浣熊市就像一朵因为自身的罪孽而燃烧起来的花朵一般。

  尾声

  夜幕降临的山地里,有一台陆地巡洋舰在疾驰,两道车头灯的光束划破了漆黑的山中景致。群山之中静得不可思议,就像在暗黑的昏冥笼罩下沉沉睡去了似的。汽车掀起沙尘,撞开石块,顺着蜿蜒的山路不停往下开。

  半道上,汽车在一个稍显开阔的路段放慢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坐在驾驶席上的艾米丽神情憔悴,握着方向盘的手没有丁点力气。她的整个身体疲劳不堪,连一根手指头都挪动不了。于是,她任由身体沉入座椅中,深呼吸起来。

  ——到这里的话……

  她看了一眼后视镜,没有丝毫有东西追来的迹象。成功逃脱。所有恐惧、悲伤瞬间烟消云散,慵懒的欢喜转而占据了她的内心。

  “看那儿!”

  福克斯坐在副驾驶席上大喊一声。艾米丽顺着福克斯锚愕的视线望去,在看到那样的情景之后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满月的照耀之下.远处的研究所在山间放射出微弱的蓝色光芒。它的表面被巨大的红黑色液态物体所覆盖。

  “那东西居然有这么大?那个怪物一开始不是被装在水槽里的吗?”

  “它收获了…吞噬了被散播到研究所各处的T病毒,吞噬了那里所有的生命用来培养自己。之后就是不断地繁殖。“

  福克斯浑身一颤。

  “现在可以松口气了吗?如果它继续扩大下去,说不定连整个地球都会遭殃。”

  艾米丽低下头空洞地苦笑了一声。

  “你的想像力很不锚,福克斯……不过,那应该不可能吧。”

  艾米丽盯着在月光中不断摇摆的玫瑰说道。

  ——尽管是究极的生命体,却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虚幻的东西……

  研究所的电力供应完全依靠自己发电。当这些能源全都被玫瑰吞噬之后,它很快就会消失。玫瑰无止尽的扩大和繁殖,只是加速了它的自我灭亡而已。实际上,现在已经可以看到它表面的蓝色光辉在一点一点地减少了。

  两人从车里走出来爬上发动机罩,并肩坐在上面眺望玫瑰最后的姿态。

  他们一边晃腿一边抽着仪表盘上的万宝路。

  周围一片寂静。光的条纹从停在半空中的月亮阁围垂落下来。山脊反射着微暗的银白色光芒,四周的树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摆。不过,这样的景象也有可能只是被某个莫可名状的意识制造出来的。就像假想空间中的表象其实是玫瑰的意识一样,眼前的美景也可能只是一段壮阔的妄想,来自于某个超越人类智慧的个体。

  然而这其实也是人类的误解,我们自身终究存在于一个类似“相对镜”的世界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跳脱出去。只要自已还活着,这个世界就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每当我们自省一次,观察的角度就会改变一次,可到头来依旧被关在系统之中。

  艾米丽竖起耳朵倾听着大山在睡眠时发出的声响,忧郁而沉静。

  森林被风一吹,不小心泄露出几不可闻的细碎沙沙声。那是偶尔响起的鸟叫、虫呜和树叶摩擦声。

  坐在引擎盖上,艾米丽身旁的福克斯低声说道。

  “我本来想借此逃离噩梦,现在看来好像又增加了噩梦的内容。那个梦……一直纠缠着我。要是每次睡觉都会梦到同一个东西,或许总会有厌倦的一天吧。我迫切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艾米丽静静地点点头。

  “最好停止接种粗制滥造的简单疫苗,那样会减寿的。”

  福克斯无力地笑了笑,接着表示同意。

  “啊,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正有这个打算。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就像是我一个新的生曰一样,总算是又哭又闹地被生下来了。“他说着抓了抓脑袋,”真是麻烦你了。要不要顺便当一回亲戚,帮我取个名字?”

  “取名字的亲戚?”艾米丽惊奇地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我有很多的名字。除了安布罗斯、理查德福克斯以外,其他还有很多。每换一个工作场所就得把名字也跟着换掉。现在我正好想要一个固定的名字。“

  艾米丽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

  “汤姆——”

  “嗯?”

  “你的新名字,汤姆。”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汤姆,汤姆!叫我汤姆!你真的没有一点儿给人取名字的天分吗?有没有比这更有异国情调的?比如蒙特苏马或是尼布甲尼撒之类的?”

  艾米丽看着天空微微一笑。

  “我喜欢这个名字。”

  汤姆摇了摇头.像是放弃了争辩似的把两只手枕在脑后,躺在了引擎盖上。看到他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艾米丽—下子想起了雷恩,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刺痛。

  ——雷恩……你究竟是带着怎样的想法创造出玫瑰的呢?我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因为对浣熊市的罪恶感?还是因为对生命的好奇心?又或者,你也只不过是被玫瑰的故事俘获的普通奴隶?

  “哈克和逃亡的黑奴吉姆漫无目的地在南部徘徊。绝望的旅行,无止尽延伸的河.竹筏只是在不断地漂流着……”

  汤姆坐起身问道。

  “什么东西?”

  “《啥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啊,马克-吐温写的那个啊。我在小时候看得书页都快掉下来了,因为只有那一本书。”

  “哈克很想救吉姆,但奴隶制在人类社会中根深蒂固,旅行只能无止尽地继续下去,就连哈克自己也没有找到答案。马克吐温实在不想把这变成一个让人郁闷的故事,于是将另一位少年以救世主的身分送了进去。”

  “啊,汤姆索亚。”

  艾米丽点点头,无眼地看着夜空中的流云。

  ——汤姆索亚闯入那个本属于哈克的故事,然后将其篡改,变成了一个由他创连的,有关救赎的故事。

  “就这样,吉姆变成了一名被解放的奴隶。”

  艾米丽闭着眼睛,想起了雷恩的脸。那是他在最后时刻,将电线接头插向自己脖子之前的微笑。

  ——雷恩不是也想创造一个救赎的故事么?一个能够肯定发生在浣熊市的一切的故事。他带着必死的决心将其创造了出来,结果却毁灭了一切。

  “我的生活环境不像汤姆索亚那么好,也没有读过什么奇怪的书。”

  汤姆灵巧地转了个身,但忽然大叫起来。

  “那是在干什么?”

  他坐起身指着研究所的方向。可以看到几乎已经失去一切光亮的玫瑰变得越来越细长,慢慢朝天空升去。

  空中是巨大的满月。艾米丽—下予明白了玫瑰想要到哪儿去。

  “月亮……玫瑰正朝在那个假想空间中见到过的月亮奔去。就像飞虫会被灯光吸引一样,它相信那是具有强大电力的装置。在假想空间中,月球是一个固定的光源,飘浮在大约十公里高的天空中,它还记得这些数据。”

  “它到不了那儿的。”

  “显然不可能……”

  液体一边向下滴落一边继续在没有道路的空中爬升,就像一条蛇一样。鲜红色的巨蟒描画着蓝色的螺旋朝宇宙飞去,追寻着遥远的月亮,那颗曾经被插上美国国旗的星球,追寻着一个永远到达不了的伪装月球。

  看到这样的情景,艾米丽感到胸口深处像针扎一般地剧痛。也许是因为玫瑰的残片还留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中,正想着月球低声抽泣。

  最终,它好像意识到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在摇摇头之后停了下来。它的尖端渐渐膨胀,模仿月球的样子形成一个巨大的球体。球状物无声地随风轻晃,紧接着便燃起鲜红的火焰。

  “那是在燃烧吗?”

  汤姆木然地低语道。艾米丽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流下了眼泪。

  “是记忆……浣熊市那些火焰的记忆显现在了玫瑰的表面。”

  这是开在月夜中的一朵大到极致,同时又诡异到极致的玫瑰花。它的花瓣上一定正断断续续地映射着各种各样的影像。艾米丽与玫瑰那一瞬间的邂逅在她脑海中炸裂开来,形成一个由无数画像组成的旋涡。燃烧的浣熊市,人吞噬人的姿态,还有在一望无际的墓地里永远纠缠在一起的艾玛和弗兰克。

  玫瑰花渐渐干枯,最终变得一片灰黑,静静地飘洒在山脉上,森林里,大地上,落到沉默不语地坐在引擎盖上的两人头顶。汤姆用手指在渐渐堆积起来的飞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艾米丽翻翻口袋,在指尖碰到火箭型圆珠笔之后紧紧将其握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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