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刺猬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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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阿结是猝死在自己家里,而且原因不明,最后尸体被送去作司法解剖。解剖花了几天时间,所以,告别仪式定在12月31日年末这一天举行。页面和文本框、大鼓把年初要交给客户的主页修订版赶在中午之间全部搞定,然后,三个人拔掉电源,锁好办公室。看着门上亮着的显示器,文本框问道:

  “页面,这个就这么一直亮着行吗?”

  看着上面的绿色公司名,文本框点头说:

  “嗯……嗯……嗯,说……说不定,阿结会找……找到这儿来……来呢。”

  “别说得那么吓人。”

  木楼梯嘎吱作响,大鼓边下楼,边回头说:

  “说来也怪,一点儿没觉得阿结已经走了,是吧?”

  文本框像变魔术一样,迅速从背包里掏出一副新手套,把刚才干活时戴的那副手套换了下来。

  “嗯,说的是啊。咱们在虚拟的网络中和阿结相识相交,可最终也没能和生活中的她见上一面。”

  页面把钥匙扔进了羽绒夹克的口袋,钥匙碰撞着传来清脆的金属声。

  “不……不过,我也觉得阿结还活……活着。说……说不定现……现……现在,在什么地方打……打着字呢。”

  三个人穿过了挤满各种计算机零部件商店的胡同,向昌平桥大街走去。正值年末,车多人多,路面拥挤不堪。文本框拦了一辆出租车,大鼓第一个上车告诉了司机目的地。这个时候,页面一般不吱声,他只跟大鼓和文本框用语言交流。

  “去千驮谷的象棋会馆。”

  出租车司机默默地关上了自动车门,朝着人声鼎沸的大街飞快地驶去。

  *  *  *

  阿结家住在千驮谷三町目的住宅区,听说葬礼是在象棋会馆附近的一个小型公共集会场所举行。三个人没有专用的丧礼服,都穿着黑色的休闲装。到了目的地,大鼓从司机手里接过出租车票后,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孤零零的黑白花圈,其中一个挽联上写着秋叶原@DEEP,另一个是个不知名的建筑公司送的,会场外几乎看不到前来吊唁的人,显得冷冷清清,而会馆四周家家户户洋溢着新年的气氛。这个会馆共有三层,外观没有装修,只是简单地喷了层涂料,墙壁早已发暗,看样子建了已有十多年了。大鼓自言自语道:

  “咱这身打扮,行吗?”

  大鼓穿的是黑牛仔裤、有口袋的黑色短大衣。文本框是黑毛衣外面穿着一件有帽子的呢子短大衣,听了大鼓的话,文本框说:

  “有什么办法,来不及买套装啊。再说了,只有日本才有这种在葬礼上穿黑色套装打黑色领带的习惯。页面,你觉得呢?”

  页面低声说道:

  “别……别人怎么想我……我不知道。不过,阿结肯……肯定不……不会介……介……介意的。”

  三个人拉开昏暗的玻璃门,走了进去。入口的玄关大概有六平米,立着一块白色的写字板,上面写着当天的活动内容。年末的这一天只有一个安排。

  “已故千川结告别仪式1-A”。

  地点是在大厅右手走廊方向的一楼A室。冬日的阳光透过走廊的一侧从足有半人高的窗户照了进来,三个人静静地走进房间,在门口的折叠桌接待处写上名字并递上香火钱。举办仪式的房间约有50平米,靠前边已经摆好了很多简易椅子,正对面挂着一张阿结的巨幅黑白照片,照片四周装饰着白色的菊花。文本框转过身压低声音说:

  “这张照片,好像是很久以前照的。”

  的确,照片上的阿结一身白衣,笑容满面,怎么看也不像是享年29岁的样子。听说阿结好像上过理科大学,照此推算,这张照片大概是七年前的了。

  会馆里冷冷清清的,椅子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簇身着丧服的人。页面突然发现了站在最后排的阿阳。她穿着一身黑。阿阳也冲他们点头示意。

  “你们总算来了,这个会馆的气氛可真冷清啊。”

  阿阳对走过来的三个人低语道。文本框后脑勺对着阿阳说:

  “一来就瞎说什么,在这种场合怎么能这么说话。”

  阿阳没有理睬文本框,接着对页面说道:

  “你们要是和她父母打过招呼就知道了,我劝你们还是不去为好。”

  说着,阿阳便把目光投向了最前排的简易椅子方向,椅子上罩着雪白的椅套。页面深吸了一口气,说:

  “是……是吗?不……不过,再……再怎么说也是最……最后的

  告……告别,还是该……该去打……打声招呼,大……大家一起去……去吧。”

  于是,页面带着大家走到了阿结父母的座位旁。或许是太操劳,两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表情既悲伤又有种解脱的感觉。四个人行了个礼,大鼓说:

  “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结的意外对我们几个来说也是一个打击。在此,谨表衷心的哀悼,也请你们节哀顺变。”

  阿结的父亲看上去大概有五十五六岁,眼睛鼻子等五官似乎都长在了一起,表情严肃。他看着眼前这三个身着黑色休闲装的年轻人,一脸疑惑地问道:

  “你们和我女儿是到底什么关系?”

  文本框立刻用那少有的礼貌语回答道:

  “我们是阿结网站的常客。多亏阿结的介绍,我们三个才有幸认识,现在一起共事。”

  阿结的母亲和老伴真有夫妻相,面对文本框的回答,两个人一样漠然。

  “是吗?又是互联网。唉,阿结就是沉迷于这个东西才……”

  两个人似乎懒得继续说下去,页面赶忙接过话头,说道:

  “不……不过,是……是阿结创……创办的网站救……救……救了我……我……我们几……几个的。”

  一身和式丧服的母亲怜悯地看着页面,不慌不忙地说道:

  “可是,这个孩子临终前也没能自立啊。帮助的人再多,如果救不了自己,一切都毫无意义啊。我和她爸爸以前也常常担心,像阿结这样既不工作也不结婚,还得长期待在医院里。在家的时候也不睡觉,天天泡在电脑上。如果我们两个都不在了,阿结怎么生活?”

  文本框立刻严肃地纠正道:

  “是吗?不过,网络中的阿结可是非常出色的。据我所知,阿结救过好几个人呢,是真的,真的。”

  这时,阿结父亲冷冷地说:

  “噢,知道了。也就是说我女儿救不了自己,是吧?”

  页面拉了一下文本框的大衣袖子。

  “行……行……行了,快……快走吧。”

  三个人再次向两位老人鞠躬后,赶忙朝着在最后一排等着的阿阳走去。

  *  *  *

  “嗯,真的,阿阳说的一点儿没错,这父母太过分了,好像和阿结之间也曾有过很多矛盾。”

  文本框一屁股坐在了简易椅子上。看着故意和自己隔着坐的文本框,阿阳耸了耸肩,人鼓便坐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这个气氛哪像是在给阿结送别啊,还有那照片,老两口之所以选它,肯定是因为那个时候,自己的女儿很听话,总是顺着他们的心愿。”

  “噢?大家都来了啊。”

  四个人正并排坐着,呆呆地远望着祭坛。这时,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对声音极其敏感的大鼓下意识地从座位上弹起了20公分左右。大家网头一看,原来是阿结介绍的那位曾足不出户的达摩和年轻的编程员。达摩还是那身西装打扮。很奇怪,他这种人出现在什么地方都会让人觉得不和谐。而此刻,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身边的泉虫也一脸无所谓的神情笑着。

  阿阳逐一审视着这一伙人,然后说:

  “这儿太压抑了,一会儿咱们回去为阿结开个告别会吧。”

  文本框问道:

  “在哪儿?”

  “秋叶原的新办公室呗,达摩和泉虫还没去过呢。等过了晚上12点,咱们还可以顺便庆祝新年呢。”

  页面深深吸了口气,说:

  “就……就这么定……定了。阿结也一……一定会很开……开……开心的。”

  在人影稀疏的遗体告别会场里,六个人默默地点头同意,并且不约而同地暗暗握紧了拳头,那劲头如同观看一场分数咬得很紧的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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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仪式结束后,六个人打了两辆出租车回到秋叶原。由于是年末促销的最后一天,整个电器城的大街小巷人山人海,除了学生和年轻的网民外,还有很多中老年人和出双入对的恋人。有很多客人手里拎着用绳子捆着的纸箱,心满意足地直奔车站而去。显而易见,那些箱子里的东西有种魔力,可以给人带来一时的幸福。

  但是,除了电器产品、电子零部件以外,要想在秋叶原买些聚会用的食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也就是便利店里卖的那些东西。于是,六个人分头行动,因为第二天就是新年,所以,所有的店里几乎都空了货架。

  晚上8点多,六个人为阿结举行的告别会开始了。在办公室中间开会用的桌子上,摆满了食品和饮料。热乎的只有关东煮大杂烩和中华包子,其余的都是些小吃,还有听装啤酒和瓶装酒。

  阿阳忙着在办公室四处点上蜡烛,一身黑装束使她那原本几何图形状的身材越发显得立体感十足,文本框故意开玩笑说:

  “我还以为什么呀,这不都是红蜡烛吗,你可真行,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圣诞节的剩货?”

  阿阳没有理他,继续埋头摆放蜡烛,窗框上、办公桌上、主机上,还有显示器上都摆上了蜡烛,因为没有蜡台,干脆把蜡油滴在液晶显示器上。

  “蜡油可能会留下油印儿,管它呢。”

  大鼓说着从阿阳手里接过几根蜡烛,也开始到处点燃摆放的蜡烛。于是,其余四个人也默默地开始帮忙。就这样,小小的办公室里不一会儿就亮起了几十根红蜡烛。

  “那,开始啦!我关灯了。”

  随着开关一响,办公室里的荧光灯灭了,整个房间瞬间充满了蜡烛的温暖,四周跳动着红色的火焰。页面、文本框、大鼓还有阿阳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而达摩和泉虫暂时先坐在备用椅上。大家围着桌子,在烛光的映照下,每张脸都红彤彤的,被烟熏得发黄的墙壁上,不时闪动着奇形怪状的人影,看起来像噩梦中出现的幽灵。大鼓把听装啤酒递给大家后,对页面说道:

  “页面,你先来说两句。”

  页面点了点头,先深吸了口气。

  “今……今晚,很遗……遗憾,咱……咱们得……得给阿结开……开告别会。”

  或许是憋足了劲儿要好好讲两句,页面比平时说话更吃力了,脸都涨红了,索性打开自己的电脑,把键盘放在膝盖上,以他特有的方式展示自己,很快,显示器上出现了明朝体四号字。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咱一起开心地聊聊阿结的事,好好送她上路吧。我要是阿结的话,绝对讨厌压抑悲伤的气氛。那么,接下来阿结的送别会现在开始。”

  说着,页面双手离开键盘,举起啤酒。

  “干……干……干杯!”

  六个人齐喊干杯,连未成年的泉虫也喝起了啤酒。文本框叼着用醋腌渍的鱿鱼须,说道:

  “我呢,有件事儿一定要弄清楚,阿结不是自杀,而是意外,对吧?”

  大鼓静静地说:

  “人都已经不在了,怎么死的也就无所谓了。”

  “当然有所谓。”

  阿阳有些激动。

  “对我来说,哪种情况都不希望发生。大鼓,你不也看见阿结的手腕了吗?我根本忘不了那一幕,页面,你不是问过医生了吗?你快告诉大家阿结的死的确是个意外。”

  从上野的山上跑到信浓町的医院时,大家每一个人都看到了阿结的遗体。当时,躺在床上的阿结,两只胳膊还放在白布的上面,纤细的手臂上,从手腕到肘部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蚯蚓一样的伤痕,每一道伤口处的新皮肤都如同一层薄薄的塑料膜,血色清晰可见,显然,这些都是刀片留下的痕迹。在场的阿结父母慌忙把女儿的那双手藏到了白布的下面。

  页面呆呆地回想着这一切,喝了一口啤酒后,又拿出了键盘。

  “的确,阿结好像有过自杀的念头,我也很难忘掉那一条条伤疤。但是,她绝对不可能在和我们约好见面的那一天选择去自杀。除了定期去心理诊所接受治疗以外,她几乎很少外出。那天阿结特意化了妆,还换上了外出的衣服,所以,这一切都表明阿结的死绝对是个意外,而且,警方也得出同样的结论。”

  文本框一口气喝干了啤酒,说:

  “不过,她会不会是因为觉得和我们见面压力太大,才做出那样的傻事儿呢?要是那样的话……”

  阿阳继续说道:

  “咱们也有责任,是咱们硬要拽她出来的。”

  页面的手指不间断地在键盘上跳跃着。

  “这么说的话,的确咱们也有责任。不过,当时咱们谁也不知道阿结患有自闭症,足不出户,更不知道她有割腕癖。对咱们来说,阿结就是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上的一个生命守护神。”

  页面的眼里不知不觉噙满了泪水,键盘越来越模糊,但他一直盲打着。其余五个人安静地听着那坚实有力的敲击声。

  我后来又去了趟阿结常去的心理诊所,医生说阿结的病一直按照常规的抑郁症进行治疗,用的是百优解和哌苯甲醇,百优解是常用的抗抑郁症制剂,哌苯甲醇是一种新开发的药。这两种药都经过临床试验,绝对安全。不过,出事当天,阿结好像吃的药有些过量,也许是因为要和咱们见面过于紧张,所以为了保持一个良好状态,她又多吃了一些劣质的化学麻药,我也不大清楚,那好像是一种蒙汗药。警察在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了这种药。阿结就是吃了这两种药效截然不同的药,结果心脏难以承受。听说她是晕倒在洗手间,当时正在一边哼着歌,一边梳头发。这就是我所知道的阿结临终前的情况,所以说阿结绝对不是自杀,纯粹是个意外。

  一直沉默的达摩傻傻地笑着说:

  “真是没想到,阿结也和我一样是自闭症,我想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文本框懊悔地说道:

  “如此说来,救了咱们的是一个吸毒、自闭、割腕成性的女孩儿,多么出乎意料的生命守护神啊。”

  “再胡说看我不把你的门牙全都掰下来。”

  阿阳盯着文本框恶狠狠地说。

  “真笨哪,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也一样,有一段时间阿结的网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希望。对了,你们几个,有谁真正知道我是为什么患上了女性恐惧症的,没人吧?”

  页面和大鼓点头默认,达摩和阿阳则饶有兴趣地竖起了耳朵,而泉虫却是满脸超脱世俗的笑意。于是,文本框不紧不慢地讲起了那段经历。

  “那一年我刚考上设计学院,正值暑假,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是在房总半岛的山区。在一个凉爽的夏季夜晚,我和当地的一伙捣蛋鬼开着两台车出去兜风。我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开车狂奔,像疯了一样。后来,我们一直沿着海边的观光路飞一样地开着,耳边呼啸着的海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我们一路狂叫,把亮闪闪的易拉罐抛向漆黑的海滩。”

  大鼓插嘴道:

  “听起来像尾崎丰唱过的一首歌。”

  “啊,接下来就没有那么浪漫了。突然,有人发现在路边的护栏上坐着两个女孩儿,年纪和当时的我们差不多。于是,我们就停下了车,一问才知道,原来她俩喝多了,是从农家旅馆出来醒酒的,她们是东京的大学生。”

  阿阳无聊地说:

  “不就是挑逗女孩子吗?”

  文本框目光避开阿阳,继续说道:

  “也对,也不对。那两个女孩说想一起兜风,就上了我们的车。开车的小子是个混蛋,他一直朝着大山里那崎岖的坡路开去。半夜3点我们到了一个山顶的嘹望台,上面除了一个空空的自动售货机和上了锁的缆车,还有几个悬挂着的电灯泡,此外,四周漆黑一片。下了车,那群混蛋们就一拥而上,把她们摁倒在一个破长椅上,我清楚地记着椅背上印着森永牛奶的标志。女孩们哭喊着拼死反抗,但是被三个男人摁着,她们根本没有办法挣脱。强暴开始了,第一个、第二个男人的时候,女孩还在哭喊着,挣扎着,但到了第三个、第四个的时候,她们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我,那一夜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动手。其中一个混蛋对我说,她们高兴着呢,你也上啊,不敢吗?”

  五个人屏着气听着文本框的话,阿阳也一脸严肃。

  “虽然遭到侮辱,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自己不想那么做,可我也不想救那两个女孩儿。就这样,当强暴进入第二轮的时候,女孩儿的脸已经苍白得如同死人。不知是谁干脆用T恤衫把女孩的头包起来,那些混蛋们继续在女孩的身上发泄他们的兽性。后来,看不见女孩儿的表情,我觉得轻松了许多,只是站在一边喝冰镇的咖啡。当天空呈现出显示器般的光线时,那群混蛋才扔下女孩儿开车下了山,他们边开车边评论着哪个女孩儿更棒。我坐在车窗边,什么也没说,眼睛一直看着黎明的天空。”

  页面急不可耐地敲起了键盘。

  “那,你怎么患上了女性恐惧症?”

  文本框看着自己套着三层手套的手,不慌不忙地摘下最外层,换上新的。

  “那一年暑假过后我回到东京。在学校,我突然不敢看女同学的眼睛,我知道这是因为那天晚上女孩儿的眼神对我刺激太大。本以为自己很快会忘掉,但是,慢慢地,不只是女人,甚至连整个世界,我都觉得肮脏无比。明白吗?这个世界充斥着无限的欲望,性欲、金钱欲、名声欲、独占欲等,正是因为这些贪欲,世界才变得如此肮脏。就这样,不知不觉,我习惯于戴三层手套,用消毒湿巾,而且,现实生活中的三维立体女人对我来说也仅限于空谈,不能实际接触。不是说嘛,并非所有知道原因的病都能得到根治,有一些是根本没办法的。我自己心里也明白,但是办不到。唉,不是说好了咱今天给阿结开送别会的吗,瞧我,破坏了气氛。”

  大鼓叹了口气,说:

  “你把这件事告诉阿结的时候,她说什么了?”

  文本框哼地笑了起来,拿起一听啤酒打开后一口气喝下半罐。

  “阿结说,她也有类似的感觉,告诉我不必非得和女孩儿交往,说爱情并非属于每一个人。而且说,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就是自己的世界,不需要找任何理由。劝我不要责怪自己,因为谁也无法挽回自己的过去。”

  阿阳嘎巴一声捏扁手里的空易拉罐,说道:

  “得了,文本框,你就说得好听。你也肯定有正常的性欲,也爱看网上那些露点十足的照片,对吧?即便不能和女孩儿做,一个人不也可以手淫吗?”

  文本框启齿一笑,说:

  “完全正确!有那种专用的手套啦。再说了,咱六个人,还有去了另一个世界的阿结,咱不都一样吗?每个人都自我感觉良好,同时又都遍体鳞伤。”

  大鼓有气无力地说道:

  “就咱们这帮人还要开创新事业,说出去会被人笑死的。不过,在外人眼里咱们都挺正常,而且个个信心十足。”

  页面认认真真地敲击着键盘,大家聚精会神地看着,白色的屏幕画面上,页面输入的信息一行行地浮现出来。

  “还记得吗?阿结曾说过,帮助别人其实就是帮助自己。咱们不必像别人一样坚强、一样出色。哪怕柔弱些、愚笨些、弱不禁风,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共同努力就好,同时也要与人为善,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

  不知为什么,页面的话有些牵强,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尴尬的气氛中。这时,一直默默发笑的泉虫说话了。

  “大家都在想如果现在阿结在该多好,对吧?不如,咱们干脆到我和阿结制作的人工智能网站上咨询一下看看,虽说那是个预先设想好的问答集,不过其中的每个答案可都是阿结辛辛苦苦做出来的。”

  页面看着靠体温发电的腕表,快12点了,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日本人要么在看着同一个电视节目,要么正准备去神社作新年的第一次参拜。页面上网以后,马上登录到“阿结的生命导航网站”。

  温暖的烛光下,六个人簇拥在15英寸显示器的周围,展开的网页是海蓝色的壁纸,海豚从画面的深处游了过来,顺时针转了一圈。看着海豚,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了六个人的欢呼声。

  阿结:“好久不见,页面,和大家相处得顺利吗?”

  页面仔细地琢磨之后,开始输入信息。

  页面:“还可以。阿结,你现在还活着吗?”

  “那怎么可能?!”文本框失声说道,但页面没有理他,只是耐心地等待阿结的回音。

  阿结:“你已经知道了吧,就是啊,我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页面:“阿结,从物理学角度和肉体层面看,你已经离开了人世。”

  阿结:“嗯。我曾经想过这一天早晚会来临的,我现在真的死了。可我是怎么死的呢?”

  泉虫冲着画面用力点着头,他已经摘下了太阳镜,两只眼睛连眼白都有些发红。

  “现在看来人工智能程序还在正常工作,阿结为这个程序编写了字典一样厚的答案集。页面,看样子,阿结也一定写过假设自己死后的一些事。说不定这里会有她给大家的留言。”

  页面点了点头继续敲击键盘。

  页面:“你是要出门和我们见面,吃药过量了,属于过量服用麻药所造成的意外死亡。”

  海豚难为情地用胸鳍捂着脸。

  阿结:“这可是计划外的方法,我一直有七成把握觉得自己会死于自杀。”

  页面:“你最后并没有选择自杀啊。我们现在正聚在一起给你开告别会呢。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创建这个无偿的人生漫谈网站?”

  阿结:“这个网站是我延缓生命的惟一寄托,对我来说,它就像拐杖、轮椅一样重要。通过鼓励大家,我自己也得到了同样的鼓励。你们都看见我的手腕了吧?”

  页面:“嗯。”

  阿结:“割开手腕看着鲜血喷溅的那一刻,我都会很欣慰自己还活着。听着大家的烦恼,和大家一起痛苦、一起思考的时候,我也会产生和割腕时一样的快感,切身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尽管身体虚弱得难以支撑,但还是活着。其实,我很羡慕你们。”

  页面:“为什么?”

  海豚在画面上欢快地游动着,就好像祝贺表演成功似的用力拍打着胸鳍。

  阿结:“因为你们还活着。因为你们还可以为一些小事去烦恼、去困惑、会伤害自己、会意志消沉、会有爱有恨。还因为你们转过身来就可以马上因为朋友的一个玩笑而捧腹不止,可以为一段美妙的音乐而感动不已。所以,我羡慕你们。还有,我还特别喜欢你们几个的缺点呢。现在还有谁和你在一起?”

  页面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他逐一看着周围的几个人,在烛光的映照下,大家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温馨。这时,从附近的一座寺庙传来了除夕的钟声,低沉而幽远。

  页面:“文本框、大鼓、阿阳,还有达摩和泉虫,都在。”

  阿结:“是吗,都是我最喜欢的人。死了也挺好,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会不好意思。你们现在还不能完全适应这个世界,不过,别在意,好好活着就好。整个社会之所以会如此混乱,我觉得这意味着将会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方面发生巨大的变革。当然,我说的并不是眼下的恐怖主义、经济低迷、财政赤字之类的小事。你们都在吗?”

  页面再次环顾了一下,接着开始输入。

  页面:“嗯,在,都在流泪。”

  阿结:“不会是因为伤心吧?我希望你们流的是幸福的泪水。那,接下来,我将对每个人说几句心里话。先是文本框。”

  页面把键盘推给了文本框,戴着白手套的文本框指尖儿敲击出简短的话语。

  文本框:“好久不见,阿结。我已经和他们聊过很多了。”

  阿结:“太好了。没有人小看你吧?你今后一定要相信自己的感觉,努力磨炼和提高自己。设计也是一种交流、一种沟通,你们将来的产品要想受大家欢迎,搞设计的感觉至关重要。另外,不干净的东西说不定味道也不错,等你慢慢意识到不净之物的妙处时,你的设计水平会更上一层楼的。下面是大鼓。”

  键盘从文本框那里转到了大鼓手中。

  大鼓:“上次传送的给海豚配的主题曲,你听了吗?”

  阿结:“嗯,很棒。谢谢你。大鼓,你要成为连接页面和文本框两人的黏合剂,音乐是用来表达、传递感情的,所以你一定办得到。他们两个如果放任自流,很容易我行我素,你得小心看着他们。如果有了矛盾,你不用给他们讲大道理,可以用柔美动听的旋律来感染他们、凝聚他们。那,下面是阿阳,也许应该称呼小阿阳。”

  从大鼓那里接过键盘的阿阳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阿阳:“你怎么就不在人世了呢?我们的公司才刚开始。”

  阿结:“真对不起。不然,咱们两个女的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你呢,属于行动派,想到了就能马上做,而其他人办事效率差,所以,你可以弥补他们的缺点。我听文本框说了,你因为美貌经常受到性骚扰,所以心理上产生了自卑感,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就像有残疾的人不必自卑一样。我自己就多年患抑郁症,一直接受心理治疗,所以相信我的话没错。大脑的化学物质失去平衡也好,相貌美如天仙也罢,其实都是上天偶然赐予的,不必太在意。下面该达摩了。”

  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10年足不出户,络腮胡子留到了胸前。他接过键盘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达摩:“阿结,我现在正替你观察外面的大千世界呢。”

  阿结:“那恭喜了。你现在已经完全好了。其他人不谙世故,所以,公司法律方面的问题以及其他对外的事宜,你得做个好后援,多帮帮他们。我深信秋叶原@DEEP会成为一块耀眼的钻石。你曾面壁10年,梦想过的一切不久将会变成现实。加油啊,达摩,从现在开始,你要成为大家的一堵墙,好好守护大家!接下来该是泉虫了吧?”

  从达摩手里接过键盘,泉虫微笑着飞起了指尖儿。

  泉虫:“你好吗,阿结?谢谢你介绍我认识这么多风趣的人。另外,我们一起做的这个人工智能程序现在成了我最引以为豪的作品了,非常感谢。”

  阿结:“不客气。我可以预言,最值得你引以为豪的作品将由你们几个今后齐心协力共同来完成,这是死去的预言家的遗言,不会错的。你们的创造将会永远改变这个世界的某一部分,只可惜我无法亲眼看到。那么,最后该是页面了。”

  键盘在六个人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页面的膝盖上。页面的手指顷刻间流淌出舒缓的按键声。

  页面:“我在这儿呢。大家都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我也一样,又是伤心、又是高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哭。”

  阿结:“是吗?页面,你的文笔非常有影响力,会左右大家的,所以措辞一定要慎重。说话的时候,不光要考虑到自己,更要考虑到大家。文字这种特殊工具有着巨大的威力,就连计算机也无法与之匹敌。它甚至可以改变世界,而且也改变过世界。因此,切记一定要谨慎言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了什么想法,你一定要坚持到底,知道吗,页面?”

  页面:“嗯。阿结,你似乎只是从这个世界搬到了网络里,好像还活着。”

  海豚恋恋不舍地在显示器的四个角游动着。

  阿结:“只要这个问答集还存在,我就像一个硅胶芯片一样有生命,或者说像硅胶芯片一样永远活着。最后,我还想送给大家一句话,可以吗?”

  页面看着每个人的反应,大家边哭边点着头,于是,他泪眼模糊地轻轻敲击着键盘。

  页面:“我代表大家欣然接受,请留下你的遗言。”

  阿结:“谢谢大家长期以来对我的支持,幸亏你们我才活了那么久。你们一直觉得现在的世界很不舒服,这是因为在你们的内心深处沉睡着一颗革命的种子,它可以改变世界,它可以给人们带来下一个全新的时代。所以,我要送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你们准备好了吗?那我就大声说了。”

  于是,阿结突然另起一行,显示器上的字号变大了。

  “若想改变一切,就从改变自我开始吧!”

  阿结最后的留言闪动着白色的明朝体,在海底般深蓝的背景衬托下,鲜明而深刻。海豚在四周欢快地游动着。接着,字号又恢复了正常,阿结的文章犹如自动生成般源源不断地浮现在屏幕上。

  阿结:“生活中无论什么事情,通常每一人都在等别人先做,都在期待有人会改变这个世界。但是,要想真正改变现在的世界,等待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只有自己先改变,从可以改变一切的人开始改变,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有希望!我是不行了,但是我播下了可以做到的种子,你们是我的骄傲。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所以,我决定今晚关闭“阿结的生命导航网站”。好吧,有缘千里来相会,希望我们在网络海洋中还会见面。朋友们,再见了!”

  说着,海豚像摆手再见那样摇动了两三下胸鳍,然后飞快地消失在画面的深处,深蓝色的背景也越来越暗。页面扭过头对泉虫喊道:

  “这……这是……是怎……怎么回……回事?”

  泉虫呆呆地看着漆黑的显示器。

  “这个程序已经事先设定好了,发送完最后一条信息后就自动关闭。阿结说,我们编的人工智能程序如果一直被关在电脑的硬盘中就会失去自由,太可怜了。所以,等一切都结束以后就把它放回互联网的大海中,给她自由。现在,人工智能程序,噢,不,阿结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除夕的钟声响彻大街小巷。办公室的窗外有人在放鞭炮贺岁。远处不时传来醉汉们祝贺新年的喊叫声。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此时,我的第一个伙伴已经畅游在无边无际的网络海洋中。的确,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历史瞬间。

  失去了指引生命航向的我的父辈和母亲就这样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迎来了新年。但是,六个人个个面带希望,充满着干劲儿。秋叶原@DEEP,将和他们一起在这新的一年里大展宏图。

  伴随新年的到来,六个人改变的时刻也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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