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尊严 03 北口地下偶像

  昔日的偶像,为何能如此闪耀?

  在沐浴着聚光灯的舞台上,唱着不知道哪个大叔写下的情歌,眼中盈盈带泪。身穿膝上三十厘米的短裙,手指转圈的动作更显诱惑。刘海几乎遮住了眉毛,透过刘海放射出仿佛在胆怯窥探的悲哀眼神。这是能熔化青少年内心的激光射线。虽然她们的唱歌水平都很一般,但眼神、腿形还有胸部的大小却很不一般。

  喜欢做蛋糕、是HELLO KITTY迷、拥有许多粉色小玩意的典型偶像已经灭绝。随着日本成长期的终焉,那样如梦似幻的女孩子也消失了。偶像呀,年轻人的欲望这些都是可笑的东西。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有梦想与希望,拥有一切后,梦想和希望也就轰然坠地,再也无所冀求。这是欲望与生存意志的通货紧缩。我们的世界总是倒置的。

  一直到我小学的时候,日本国内的小屁孩几乎都对偶像抱有同样的狂热。而如今又如何呢?铁道偶像、方言偶像、历史偶像,都是些以特殊群体为目标的间隙偶像。正统派偶像在哪儿都已经不存在了。

  这次我的题材便是关于池袋地下偶像与盯着她的跟踪狂的故事。虽然说是地下偶像,但并不是那些加热违禁药品吸食的家伙哦。地下并不表示违法的地下,而就是单纯的地下。也就是地面之下的意思。池袋的小剧场以及LIVE HOUSE基本都在商住楼的地下一楼。在那里唱歌并且限定区域的二线偶像,似乎就被称为地下偶像。

  当然,我对偶像之类毫无兴趣,只是从一个体重共计二百公斤的二人组那里听来的。地方偶像、粉丝数量少得惊人、可运作的钱非常之少,这次的故事规模非常非常的小。但是,在如今这个国家,越小却越有效。

  政权交替啦,地方分权啦,公务员制度改革啦,现在这些“宏伟大事”都已经烂到了根。在那里青云之志、坂本龙马都无容身之地。我想,如今再公开宣称自己喜欢龙马,是不是很白痴?

  日本的青春期早就在二十年前结束。这已不再是仰赖偶像与英雄的时代。除了脑子不正常的政治家,谁都不会再自比龙马了吧。喏,哪怕是你,如果年收入两百万日元,也不会再想做英雄了吧。

  改革不重要,从第一份薪水开始存养老的钱才是重点。

  初夏日照强烈的下午。

  在东京,每年入梅之前都会热得好像盛夏。一不留神就已是高温天:上午的温度就超过了三十度,池袋站前的环形安全岛好像在热气中晃荡。

  这样的天对我来说,也就是在我家的水果店店头洒洒水,在空调下听听不怎么闷热的音乐。西贝柳斯、格里格还有贝瓦尔德,北欧作曲家的音乐真好,不知怎的能让耳朵凉爽。那和声极具透明感与流畅度。即便被初夏甜过头的水果气味弄得胃胀,音乐也带来畅快感,像胃药那么有效。

  这时我在播放贝瓦尔德的第三交响曲。它的副标题是“singuliere”【意为独特的、与众不同的、非凡的】,是一支很有意思的交响曲。 女子来我家店里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刚过,第二乐章响起的时候。很土的女子,黑色的牛仔裤灰色的连帽衫,戴着粗边黑框眼镜,肯定是装饰用眼镜吧。

  “是真岛诚先生吗?”

  超好听的声音。就像是动画片里女高中生那样甜美的声音,但却更为恬静。就像是耳朵里流入了冰冷的果汁一般。我正发呆,这个像穿着简易丧服的女子又开口:“请问,我在找一位真岛诚先生。是这家店没错吧?”

  我还想多听听这个声音,刚盘算着不要回答她。

  “我就是阿诚。”

  “太好了。我还在想万一是个奇怪的人该怎么办呢。”

  女子像是在担心什么一样,转身朝着西一番街的路上确认。是在被谁追赶吗?

  “我叫空川否美。”

  “Utsukawa Inami?”

  我大概是脸露怪异,女子忙道:“当然这不是真名,是艺名。我是从事偶像业的。”

  我重新观察女子的容貌。声音虽然出众,但谈不上是大美女。眼角已有皱纹,还有法令纹。比我还要年长个六七岁吧。三十出头的无名偶像?

  否美从挎包里窸窸窣窣地拿出样东西。

  “给,这是我的CD。”

  封面上是身穿女仆装的否美,两手比出心形。大概因为是自制的盘,感觉有些廉价。

  “啊,对了。”

  不知怎的,否美脱下银色签名笔的笔帽,画了个星与心四射的签名,然后把CD递给我。

  “……啊,谢谢。”

  “别,不用客气。我有事想拜托你。我好像被跟踪狂缠上了,能请你做我的保镖吗?”

  虽然否美跟惠特妮·休斯顿【美国已故知名女歌手,成名曲为电影《保镖》的主题曲I Will Always Love You。】一点也不像,但因为我太过无聊所以还是打算听一下她说的。于是我对着在二楼看韩剧的老妈喊:“我稍微出去下,店里拜托了。”

  我没等她回应就和否美走出了店。楼上似乎大发雷霆,但此时已经到了安全区。暴风雨要来的时候,好孩子就要立刻逃哦。

  西口公园的长凳上几乎坐满了人。有学生也有公司社员,还有白天就醉醺醺不知道在做什么的醉汉,因为天气好大家都出门了。围绕在圆形广场周围的,是城市副中心的高楼群以及白天风光不再、无精打采的霓虹灯。

  否美从挎包里拿出帽檐很宽的帽子与长手套戴好。这是防紫外线的对策吧。偶像真辛苦呢。

  “这个,虽然我并不认识你,不过你靠唱歌当偶像什么的能过活吗?”

  我没在电视或者杂志彩页上见过否美。穿着土气私服的偶像以恬静的声音回答:“勉强能够生活吧。不够的时候也会去打短工……”

  这么说来,不就是普通的自由职业者吗?

  “哦……但是本职是偶像。”

  “是的,我很喜欢1980年代的偶像,希望能一直唱那样的歌曲。虽然不太适合如今的时代。我们也没有签事务所,就是靠自己举办演唱会唱歌、亲自卖CD。总算也能够生活,但明年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看起来她可以冷静地分析自己做的事。即使是我,也没兴趣当一个脑子不正常自诩偶像的人的保镖。这时,我总算肯认真听她讲了。

  “你碰到什么麻烦了?”

  拂过圆形广场的风就像是空调外机吹出来的。光这么坐着听她讲话,汗水就涔涔而下。灰色连帽衫一直拉到顶的否美说:“因为是这样的职业,所以时常会有些奇怪的人混到歌迷里。有时候会纠缠不休,或者送些莫名其妙的礼物。”

  “怎么样的礼物?”

  否美耸了耸肩,她一皱眉,眼周的皱纹就更明显些。

  “比如枕头、很薄很透的内衣,还有怎么看都是已经用过一次的毛巾或床单。”

  “呜哇,这种的确很恶心。”

  我想像如果有人把羽毛枕送到我家水果店的场景。自己是怎么都不会想用的吧。否美莞尔一笑。很棒的微笑,完美诠释了商业性笑容是如何练成的。

  “但是,这种我并不介意,算是很普通的了。”

  “那么这次的跟踪狂还要过分?”

  明媚的初夏公园里,否美却一脸阴霾。

  “我是一个人住的……有一次家里玄关大门的门把上,被人涂了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血。黏糊糊的、不是很新鲜,像是生理期时发黑的血。”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害怕得跳起来吧。那可是握到了被血沾湿的门把啊。

  “你的公寓不是自动锁吗?”

  “虽然是自动锁,但别人随时都能进大门。以前有个疯狂的粉丝,经常会到我的玄关大门口。也有人会带走我拿出去的垃圾袋。不过,到哪里总会有那么几个惹人厌的,所以我的信、文件还有内衣什么的都是剪成碎片扔到车站以及便利店的垃圾箱里。”

  我有些佩服地说:“偶像还真是辛苦呢。”

  否美轻轻点了点头,又露出认真的笑容。这时我发现,笑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来调节。

  “虽然会有很辛苦的事,但是,唱着自己喜欢的歌,有歌迷的声援,他们甚至来买我的CD,而我还能靠这些生活,这真的是很厉害。我并不是什么大美女,也不可爱,但是我很喜欢唱歌。”

  这话题还不坏。总之,最近在我耳边的尽是些沉重的东西。比如日本要完了、经济萧条、工资水平连续十年下降。在完全理解自己的不利处境后,还能积极往前看,这真是了不得的觉悟。

  我不由说:“我知道了。关于那个跟踪狂,我会想办法努力的。不过,说真的去报警会更好吧?”

  “这倒不好说。”

  否美的表情变得严峻。

  “以前也有过很过分的骚扰,我也知道那是谁,但警察却什么都不做。只是听我说,连笔录都没做。或许是因为那是年末工作繁忙的时期吧,但我不怎么相信他们。”

  原来如此。当自己被实际卷入麻烦的时候,对警察的印象由于接待自己的人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否美不幸地邂逅了没有热情的警察吧。

  “我知道了,那么,就由我来代替警察吧。”

  否美有些惶恐,声音也小了。

  “谢谢你,阿诚先生。我是从歌迷那里听来的,如果是池袋发生的纠纷,你就不收钱。”

  我点头。虽然偶尔也会拿到报酬,但多数情况下是义务劳动。虽然觉得这很蠢,但和这个地下偶像一样,我喜欢这样的事。

  “太好了,如果要给酬劳,我这个月的房租就危险了。那么,就给你这个吧。”

  这次是用电脑制作的简朴的活动入场券。池袋luminous,是位于北口我不认识的LIVE HOUSE。日期就是当天,晚上七点开演。

  “你今天晚上能来看我们的演唱会吗?我会介绍我的朋友给你,你也可以看到歌迷的样子。那里面或许就有跟踪狂吧。我傍晚有彩排,这就要走了。”

  否美从钢管长凳上站起身,迅速地走远了。姿态虽然很好,却是平凡的背影。原来实际上还是有那样的偶像生存着。

  东京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城市。

  这天,我一边看店,一边轮流播放否美的CD与贝瓦尔德直到晚上。感觉就像是右脑和左脑分裂一样。否美的音乐就是1980年代流行曲的甜腻旋律混上电脑制作的高声压迷幻电子乐(trance beat)的产物。歌词基本这样:“大哥哥,没关系;就这样,没关系。我一定会守护你。”最近的小鬼似乎都想要被人守护。

  我在六点半离开家。北口尽头的LIVE HOUSE离我家不到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因为不清楚该打扮成什么样去参加地下偶像的演唱会,所以我还是平时的装束。肥大的牛仔裤与篮球鞋。上半身则是今年流行的水手风的横条POLO衫。

  池袋luminous就在北口旅馆街一个小十字路口的转角处。一楼是电玩店,二楼则是可疑的DVD店(有许多AV女优的海报!),从三楼开始就是普通的玻璃外墙的办公室了。沿着楼梯往下走,已经人山人海。都是年龄从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看起来不酷又老实的御宅族。

  穿过敞开的大门,我把否美给我的入场券交到接待处的柜台后,拿回了副券。柜台的一侧有签过名的生写真直接冲印未经加工修饰的照片。一张三百五十日元。有否美穿着迷你短裙单腿跳起的姿势。白色漆皮靴果然是八十年代风。

  会场大约有三十平方米大小,可以看见里面是及膝高的舞台。似乎都是站票,椅子都被收起来了。头顶上方是聚光灯和巨大的液晶屏。屏幕里播放的是之前演唱会的场景吧。穿上旗袍但仍不怎么可爱的女孩正在跳舞。

  我有一种跑错场的不和谐感,但依旧靠着墙等待开演。聚集在这里的有五六十人吧。似乎彼此都认识,正在互相打招呼。开演前十分钟,男人们齐齐脱掉了衣服。身穿西装的男人脱掉了上衣领带和衬衫,简装打扮的男人也脱掉了格子衬衫与外套。大家统一穿着白T恤。我目瞪口呆之余,看到了眼前男人背后的字。

  否美命!为了大哥哥唱歌吧!

  LIVE HOUSE里汗味满溢。我忍不住想在开演前临阵脱逃。 会场一片漆黑。

  主持的女声高喊:“第二十三回池袋偶像之夜开始了哦!大家,全情投入吧!”

  震撼肺腑的电子合成低音咆哮着,声压高到让人脸抽筋的低音鼓刻画着节奏。身穿短袖T恤的男人哇的一声冲到舞台前。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令人震惊的画面。

  男人们双脚跨立,上半身左右晃动,以猛烈的速度跳起舞来。因为会场狭小,身体几乎紧贴在一起。他们的动作迅速有力,只要动作稍微搞错,就会造成碰伤,而根据不同情况甚至会造成骨折。

  精神饱满窜到舞台上的是否美。粉红色女仆装灰色网格袜。她也以迅猛之势踏着舞步唱起了那首歌:“大哥哥,没关系,就这样,没关系。”

  男人们加入了叫喊声,几乎接近咆哮的呐喊。之后我才知道,这被称为MIX。种类有很多。

  “因为有否美,没关系。”

  否美抛了个夸张的媚眼,继续唱副歌。

  “我一定会守护你。”

  “被可爱否美守护ROMANCE!”

  他们伸出双手食指在身体一侧指向天花板。左左右右左右左左。我茫然地看着地下偶像与这些狂热粉丝的演唱会。这种舞似乎叫做“御宅艺”,是御宅族或日本偶像的粉丝们为偶像的表演打气的行为,MIX和Romance都是其中一组。MIX是在歌曲间奏中呼喊英语“Tiger、 Fire、 Cyber、 Fiber、 Diver、 Viber、 Jarjar”等。但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并不是所有的偶像都欢迎此行为。我这辈子肯定都跳不起来吧。感觉如果认真跳,很快身上就会有地方抽筋。哎哟,原来真正能令人吃惊的事总是滚落在近在眼前的街头啊。想要被珍奇野兽或野生的惊异打动,并不一定要去世界旅行。

  只要在平日的街头散步,然后下到地下一层就可以了。

  否美唱完两首歌后,从舞台的一侧退下。接着登场的是戴着猫耳的年轻偶像。虽然这位的胸部特别丰满,但五官与歌都很一般。御宅族们又全速发动着舞蹈与口号来应援偶像。唔,说不定他们只要台上有人,不论是谁都无所谓。与其说是应援与声援,我看起来觉得只是他们一直在自说自话地跳舞自HIGH。

  演唱会就这么持续了两个半小时。轮流登上舞台的地下偶像有十人吧。每首歌都差不多,我感觉在一百五十分钟里一直都被迫听同一首歌。

  顺便一提,否美在这十个地下偶像中,人气堪登榜首。虽然并不年轻,外表也一般,但声音与唱功摆在那里。演唱会结束后,会场重现亮起了灯。御宅族们的T恤上冒着热气,不停地互相击掌。我考虑去后台露个脸,向否美问些事。

  这时,舞台前忽然摆起了折叠桌子,偶像们手上捧着盘子与塑料容器出现。男人们见此,立刻排起了队。否美用动画片声优般的声音高呼:“来,大哥哥们,开饭咯。”

  排头的御宅接过纸盘子,站到会场的一角开始吃。里面盛着寿司饭与煮蔬菜。粉红色的鱼松看起来很美味。我也排到队伍最末等待。大约五分钟后,我从身穿女仆装的否美那里拿到了盘子。

  “这些都是大家亲手做的哦。平时在演唱会之后都有餐会。怎么样,阿诚先生,有意思吗?”

  虽然我并没有兴趣每个月都来一次,但对我来说已是足够有趣的城市风俗了。

  “嗯,管饭的演唱会我可是第一次参加。这样就算结束了?”

  否美脸上的汗水闪着光,一脸通红。她是用过混有闪粉的粉底了吧。她的肌肤的确在熠熠闪光。

  “不是,之后还有握手会与CD现场销售。阿诚先生有没有喜欢上哪个女孩?我帮你去说一下哦。”

  否美看了一圈周围,又小声补充道:“这里的歌迷基本都是御宅族,像阿诚先生这样的普通人会很受迎。”

  我想像了一下和池袋地下偶像交往的自己。被守护、被应援或许也不错。毕竟,我每天都从事着长时间的低薪劳动。

  “没呢,今天的偶像里,你是第一哦。唱得很好,佩服佩服。”

  “是嘛。” 否美转开视线,脸颊更红了。这个样子看起来似乎格外可爱。别的偶像过来打招呼。

  “否美,有想拍照的客人。”

  “来了。” 否美跳上了舞台。一个身穿白色T恤的男人正等着。别的偶像拿着立拍得拍下了二人。签过名递上照片后,否美拿到了五百日元的硬币。会场到处都交错着握手与自制的CD。

  这里的偶像与歌迷之间的交流,范围虽小却是亲密接触。不论哪个是跟踪狂都不会奇怪。毕竟有着大量像这样可以近身接触的机会。什么时候会错意了也不奇怪。偶像们继续以全身心的笑容做生意。

  我思考了下地下偶像的商业模式。演唱会入场券、自制的CD、摄影会,虽然都是低收入,但这么每周持续下去,似乎也足够谋生。LIVE HOUSE不单池袋有,秋叶原还有中野都有。

  如今是业余不断逼近专业化的时代。

  我也从某个领域的业余变成专业吧。不用成为主流,也能靠自己喜欢的事生活。而这样的途径比起十年之前,无疑多姿多彩得多。

  终于开始送客了。偶像们聚集在出口处,拍着手目送正把上衣往T恤上套的男人们。我正打算也一起离开,却被否美拉住袖口。

  “请稍等,阿诚先生。演唱会之后总是很危险。我已经和主办方说过了,留在这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靠在舞台旁的墙壁上,等她们送完客。地下偶像们互相拥抱,叽叽喳喳地发出欢呼。一个还很年轻但略丰腴的女孩对否美说:“辛苦了,否美小姐,你的歌曲和舞蹈让我学到了很多。”

  “你也辛苦了,小铃。你衣服穿得再紧身些嘛,难得有那么大的胸部。”

  令人欣慰的场景。我双臂交叉看着她们,肩膀被人砰地拍了一下。

  “你是阿诚吗?听说你在当否美的保镖?”

  我循声抬起脸,那是个把黑领带打得跟铁丝一样的胖子。年龄大约四十。头上盖着黑帽子,戴着一副纯黑的太阳眼镜。就像已经去世的主演过《蓝调兄弟》的约翰·贝鲁西。那可是部好电影啊。

  “是啊,今天刚被拜托的。”

  那家伙拉低太阳眼镜,死死盯着我的脸。干涩的小眼睛就像葡萄面包里的葡萄干。

  “你该不会是在和否美交往吧。”

  我露齿一笑,说道:“没有交往哦。我们今天才认识。如果你说要我去和她交往,我倒也可以考虑一下。”

  男人咂了咂嘴: “可不要随意乱来哦。偶像是很重要的生意,不可以对她出手哦。”

  我刚刚反应过来,虽然我在和他闲聊,但这位大哥是谁?

  “你谁啊?”

  男人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张名片塞给我。我接过后一看:地下偶像推广公司负责人水森Brandon晃一。之后是电话号码和主页地址。

  “我的工作是地下偶像的制作人。虽然现在只是做这些,但有一天我会赢得天下给你们看。你最好也趁早决定跟谁混才能出头。我们现在在招募经纪人哦。”

  我去当地下偶像的经纪人?感觉完全无法想像。日程管理啦接待客户啦,我怎么都不像会做得来的人。

  “不可能!”

  Brandon看着我说:“不会啊,你行的。至少,你和今晚来演唱会的御宅族不一样。那些疯子才不可能做生意。果然还是得把女孩子交给普通人啊。”

  看来他似乎很辛苦。结束CD销售的否美走回来,那家伙一看到否美就说:“考虑下我刚才说的事吧,否美小姐。你今晚真是再可爱不过了。那歌声令人陶醉啊。”

  他的声音比跟我说话时高八度,态度似乎也有些夸张。他透过太阳眼镜又瞥了我一眼后,走到对面去了。似乎又是去吹捧其他在那里的偶像。

  “那家伙是谁?”

  我说着给她看名片。否美挑起一边眉毛回答:“是今晚演唱会的主办者。登台的女孩子有一半都承蒙水森先生的关照。”

  “哦?那么在业界算很有权威咯。”

  她耸了耸因为女仆服的花边而鼓起的肩。

  “完全不是。地下偶像的业界规模非常小,才不会有什么权威。原本这就是像在赶潮流,要是培养出哪怕一个明星,说不定立刻就能建起一栋公司大楼。”

  “哦……”

  我家得卖多少西瓜才能把水果店改建成高楼?一个人再怎么努力都没可能吧。和这相比,真是充满梦想的故事。

  “刚才说的事指什么?”

  “哦,水森先生问我要不要进他的事务所。他想成立一个地下偶像组合。他说里面需要一个能够好好唱歌的队长。还说如果能成,打算借钱动真格地做宣传。”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嘛。不管什么样的世界都会有新动向。

  “这事不错嘛。说不定能成为真正的偶像。这是你的梦想吧。”

  否美哼笑着说:“才没有这么简单呢。而且呢,水森先生虽然看上去那样,其实是个偶像御宅,过去曾经对自己旗下的偶像出手还使她怀孕了呢。即使是现在,那些女孩子也都说要当心别和他单独相处。”

  我目光望向会场的对面。身穿迷你短裙的年轻女孩正在热情地和水森说话。他们的距离有些微妙的亲近,这让我觉得有些在意。

  步入夜晚的街头。

  否美从暴露的舞台服装换回简易丧服般的打扮。一穿上这样的服装,就完全感受不到她唱歌时的光环。走过旅馆街回到西口,在车站前乘上巴士。否美说她住在板桥区的大山町。在川越街道下车后,沿着马路往右转。从大马路转向后周围骤然变暗。

  “不知怎的,时常会感到空虚。我实际上已经三十二岁了。学生时代的朋友有很多都已经生了小孩,而我一把年纪了,到底要追逐梦想到什么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要这么说,或许我也差不多。我到底要玩业余侦探的游戏到什么时候?我也不认为看店会是我生存的意义。我不着痕迹地戒备着周围。柏油路上还残留着闷热的暑气。如果有人袭击,我预感就会是这样的夜晚。

  “你要是地下偶像,那我大概就是地下侦探吧。我觉得我的粉丝绝对比你少。”

  否美小声地笑了。转弯的时候我确认了一下,一个保安穿过了后方的小十字路口。肥胖的保安。

  “我十五岁到二十岁期间可是在大型演艺公司里的。”

  我重新看了一眼戴着黑框眼镜的否美。如果是这样,这名女子曾经是真正的偶像新人。

  “但是,我实在很厌烦上彩页和公关这些,工作方针跟我也不合,所以就不干了。之后的十多年,我都是干着和以前相比简直就是垃圾一样的工作而生活。如果我能适可而止地放弃,也能轻松些吧。”

  虽然这是老生常谈,但由否美非凡的声音娓娓叙来,突然感到有些悲伤。这真有意思。

  “我说,如果放弃梦想,真的能轻松吗?之后不是反而会后悔‘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再多努力一下下’吗?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但只要你还没有使尽全力,梦想还是会期待着你,不会离开你的。”

  这好像也是我要对自己说的话。以后我还是会一把年纪却在这个城市里解决垃圾一样的麻烦事吧。我很明白没有任何东西在未来等我,但我却只能这么生存,没有别的选项。

  每个人都背负着无可奈何的命运出生。即使二十一世纪最初的十年已经结束,这还是铁打的事实。

  否美连点了几下头,在一栋平淡无奇的贴着瓷砖的公寓前停下。

  “就是这里,可以了。今晚谢谢你了。突然提出奇怪的请求,真对不起。再见。”

  否美像对歌迷一样朝我伸出手。我握住,纤小而冰冷的手心。那只手轻轻挥动,池袋头号地下偶像消失在公寓的自动门锁后。

  我从不认识的小路回到川越街道。 远处的灯柱下,似乎可以看见保安的身影。和刚才目击到的似乎不是一个人。刚才那个虽然胖,但这次这个却是非常胖。差不多是LL和XL的区别。离那家伙有超过一百米的距离。我思量着自己的脚步和那家伙的速度。冲刺的话,或许可以抓住他问话。

  正在这时,手机在我的牛仔裤里震动。确认了下小小的液晶外屏,是白天才输进去的否美的电话。我打开翻盖,问:“怎么了?”

  “阿诚先生,快来。我家的门被……”

  她似乎因为刺激而没法好好说话。我望向小路尽头那个痴肥保安,他已经小跑着转弯了。我把精神集中在手机上。

  “没受伤吧?有什么被弄坏或者被偷走吗?如果有的话,立刻报警。”

  如果是警察就能调查指纹、脚印还有监控录像了吧。我这种外行的麻烦终结者是办不到的。

  “这些都没事。总之,快来。我就在楼下大门这里等你。”

  “知道了。”

  我回了这么一句,久违地奔跑在夜晚的街头。 我被一脸铁青的否美带到了三楼302室。

  这栋公寓里的门都涂成了白色,但否美房间的门上却被红色的马克笔潦草地写上了:淫乱偶像!性瘾成癖!

  否美又气又怕地颤抖着。她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对我说:“我不敢开门,所以请阿诚先生来。对不起。”

  我告诉她没事。然后我从否美手中接过钥匙,静静地打开门。灯关着,不像有人在。走廊里头好像是起居间。我脱下篮球鞋走进室内打开了灯,还走到房间里查看了一圈。否美像贴在我背上一样地紧紧跟着。

  “有什么变化吗?”

  否美的房间全都是清爽的黑白色调。墙壁上贴着无数张二十五年前的偶像照片。

  “似乎没事。房间和出门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

  “是嘛,总之被害部分就只有门上的涂鸦。”

  否美走进迷你厨房拿起抹布和清洁剂,朝玄关走去。我也跟在后头。她站在白色的门前,大大地叹了口气。

  “得在明天早上大家上班前清理掉。”

  她蹲下身,用喷雾器喷了喷清洁剂,开始擦拭大门。我尽量不掺杂自己感情,压低声音问:“那个,这个涂鸦,我怎么都觉得是女人写的。否美现在和谁在交往吗?那个男人是不是和别的女人有三角关系之类的纠纷?”

  这或许是最符合常理的判断吧。否美根本没有回头,一个劲地抹着抹布。

  “我已经两年没有男朋友了哦。我现在没和任何人交往。连随便玩玩的都没有。阿诚先生猜错了呢。”

  是这样啊。坦率是我的优点。我立刻丢弃自己的意见,下决心问道:“我知道了。那么,你认识很胖的保安吗?”

  这次她的右肩抽动了一下。有反应。

  “嗯……似乎认识,似乎不认识。歌迷里有人很胖,也有人做相关的工作。我们的歌迷有一半是自由职业者。”

  用仅有的一点点钱往来演唱会、买自制CD。歌迷的心理或许就有这么狂热。

  “保安怎么了?”

  这次轮到我含糊其辞了。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看到了。”

  十分钟后,过分的涂鸦几乎看不见了。白色的门上微微留有粉红色的痕迹。话说回来,是谁在地下偶像的房门上写下像是对“老虎”伍兹的责骂?

  性瘾成癖。

  很难想像这是一个歌迷会对自己喜欢的偶像使用的词语。

  这一晚,我回到家就一头卧倒。

  脑中,电子合成器的鼓点兀自嗡嗡作响。虽然我并不讨厌舞曲,但即使是LIVE也应该有适当的音量才对。我完全没考虑跟踪狂的事。毕竟材料还太少。

  翌日,开店的时候,老妈一脸认真地对我说:“我觉得那孩子挺好的。”

  她在说啥?完全听不懂。

  “哈?你在说什么啊。”

  “所以说我昨天从二楼看到了啊。阿诚和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孩子一起走的情形。找一个姐姐当老婆也不错哦。”

  为什么骨肉至亲能这样让人焦躁?我很清楚自己的声音都抬高了。

  “别看她那样,那女人可是个偶像,穿着看得到内裤的迷你短裙唱歌跳舞,跟我可没关系啊。”

  老妈一脸遗憾。她的手上拿着晨报。

  “根据上一次的国情调查结果,在不远的将来,现在二十多岁的男性中会有三分之一单身到老。你差不多也该好好定下来了。要说你到底打算参与别人的纠葛到什么时候?”

  不愧是我妈,尖锐地戳到了我的痛处。

  “那篇报道我也看了。但是,这么低的月薪,能结婚吗?”

  我的雇主姑且算是老妈。劳工问题牵扯到了家庭问题,这场谈判总是立刻变得复杂。

  “知道了知道了,如果你有婚约了,就给你加薪。”

  “反了吧。如果加薪,女人要多少都找得到啊。”

  没女人是因为没钱吗?没钱所以找不到女人吗?这在少子化的日本永远是个难题。

  把带伤的青苹果和干瘪的橘子一股脑地塞进垃圾袋后,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和昨晚一样,是否美。否定美好什么的,就像是暗黑动画或轻小说里的艺名。但我并不喜欢这种刻意而为的哥特式调调。

  “干吗?”

  “怎么了,阿诚先生。早上发生了什么吗?”

  我瞪了眼在店里面的老妈。

  “和老板吵架了。比起这个,有什么事?”

  “也称不上是什么事啦,我是想说下,今天和明天我一步都不会走出房间,所以并不需要保镖。”

  两天不出门?这是在练习家里蹲吗?

  “连便利店都不去?”

  “嗯。两天后要给接下去的CD拍摄封面。所以我要稍微减下肥。待在家里fasting,让身体瘦一些。”

  所谓fasting就是绝食。

  “否美果然是真正的偶像。两天什么都不吃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今天早上有什么麻烦吗?”

  “嗯,没事。”

  我还以为可以挂电话了,把手机贴到耳边。但在一个微妙的停顿后,否美又说:“关于那个保安打扮的人,那个人很胖的吧。”

  远看的确是个胖子。脑子姑且不说,我的眼睛是极好的。

  “是啊,而且是两个人。一个胖子和一个大胖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伙。但是,昨晚他们肯定在否美公寓附近。”

  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沉下去。否美声音里的表情就像声优一般丰富。

  “……是这样啊。”

  “你认识?”

  “嗯,算是吧。我要自己想一想。再见。”

  电话忽然就挂了。于是,我这边变成整整两天没事可干。无聊的日子再度复活。没办法,我决定拨打一下在这次事件中拿到的惟一一张名片上的电话。

  吃完午饭回来,我在西口公园打电话给地下偶像的制作人。

  “你好,这里是地下偶像推广。”

  水森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健朗。

  “是叫你水森先生好呢,还是Brandon先生?”

  对方的态度骤变,声音也粗暴了起来。

  “你小子谁?”

  我有些冒火,但这时还是妥协下比较好。

  “我是在luminous和你见过的阿诚。水森先生说过你们正在招经纪人吧。我们店里的工资太低,所以想稍微咨询一下。今天有时间吗?”

  虽然没有就职意向,但我的话里几乎没有谎言。水森考虑了一下后说:“知道了,那么四点来池袋西口的丸井指池袋车站西口的丸井百货。”

  “收到,社长。”

  这句话似乎让水森心情大悦。

  “阿诚,你还是很会说话的嘛。说不定很适合我们这里。那么,稍后见,经纪人。”

  我也心情大好地挂上电话。我还有必要了解一些否美身边的情况。关于保安的事,我确信否美有所隐瞒。

  下午四点,我难得穿上了有领子的白衬衫,站在西口五差路的一角。鞋子也换上了雪白的新网球鞋。一看就是有品位、有志向的经纪人吧。准时停在我面前的是一辆邋遢得令人吃惊的面包车,车上到处是擦痕,破破烂烂的。这辆HIACE丰田HIACE面包车,国内译作“海狮”。距离变成二手车店里那些不要车检就能免费开走的废车只有一步之遥。

  车窗拉下,探出水森戴着太阳眼镜的脸。

  “坐我旁边。”

  “收到。”

  我绕到副驾驶席。打开门后看见,否美称之为小铃的地下偶像正盘腿坐在后车座上。热裤配上露出脚趾的船形鞋。脚趾甲涂成鲜红色。我模仿文艺从业者简单打了个招呼。

  “你好,是小铃吧。”

  丰满的偶像对我全无兴趣,转向一侧。水森一边踩着油门一边说:“我正要带小铃去训练。发声和舞蹈。只是聊聊,在车里也行的吧。”

  矫情的文艺从业者就开这样的车。水森其实很缺钱吧。也有可能这家伙本身就是破旧面包车的狂热爱好者。这是个有各种狂热爱好者的年代。车子驶离山手通,朝着新宿方向前进。

  “请问,水森先生今后打算开展怎样的事业?”

  水森的脸色豁然明朗,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的确呢,地下偶像靠自身是争不过的。大公司旗下的偶像都是美女,身材也好。但即使这样也很难走红。因为现在的时代是偶像的冬天。”

  我在散发着汗味的坐席上假装认真听负责人讲话。

  “但是呢,每一个女孩子具备的执念啦,能量啦,是非常了不起的东西。大家都赌上自己的一生想要成为偶像。秋叶原以及池袋的地下偶像也同样,即使一个人很难,但若组队打包卖,胜算就大了好多。只要有一个成为巨星就能回本。”

  这就是所谓只要一部电话与一张书桌就能开业的橘子箱【日本装橘子的箱子是木制的,所以身高够不到话筒的时候可以用来垫脚。著名的美空云雀也曾经踩在放橘子的木箱上唱过歌。】营生的由来。小铃说:“能成为巨星的only one就是我吧,水森先生。”

  水森在拥挤的山手通上开着车并转过头,危险得让人看不下去。

  “是啊,铃。你是我们事务所头号巨星候补。”

  似乎这么一句话就让她安心。小铃戴上耳机用iPod听起了音乐。连我都听得到电子合成音的低吼与铜钹的哐哐声。

  “我听否美小姐说,水森先生邀请她加入这个组合?”

  “是的,作为组合的队长。年过三十,却一直独自努力的偶像志愿者。有大婶的随和劲,有时还能拿她打趣,外表先不论,她的声音是真的好。否美是我渴望的成员。”

  于是,我试着撒下诱饵。

  “说起来,否美小姐很不安呢。最近又有性质恶劣的跟踪狂缠着她。”

  我集中全部神经看着水森的侧脸。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完全冻结,随后又恢复原状。看来这家伙对跟踪狂的事也有所知晓。我的直觉在屡屡的麻烦中已被磨练到极致。唔,虽然有时候也会因为完全猜错而丢脸。

  “否美觉得困扰吧?”

  “嗯,她拜托我当保镖呢。”

  我压低声音。人没有比听秘密话题的时候更认真了。

  “昨天晚上也很过分啊。否美的房间大门被人用红色马克笔乱写。”

  我又一次集中注意力。听到这个,他似乎并不惊讶。于是,我又撒下新的诱饵。

  “你知道写了什么吗?”

  水森津津有味地听着。

  “好啦,快告诉我。”

  他一脸迫切想知道的表情。看来这个男人虽然知道涂鸦的事,却不知道内容。我说:“写了‘淫乱偶像!性瘾成癖!’。”

  “是嘛,这也太厉害了。”

  推广公司负责人双手敲了下方向盘。突然响起的喇叭声把周围的司机吓了一跳。就像有暴食症的猩猩发现了香蕉堆成的山一样。我死也不想成为这种家伙的手下。

  HIACE在原宿停下。小铃无视我的存在,去上训练课。看来没钱没门道的经纪人志愿者没有搭话的价值。回去的路上,水森对我说:“虽然对铃还保密,但先跟阿诚说吧。下下个月唱片公司以及电视台会有个联合甄选。我们事务所也有一席之位。那是个大规模的甄选,能被叫上也很厉害哦。作为我们来说,很想让苦守节操十二年的否美作为队长带地下偶像组合出场。”

  四十岁男人赌下一举逆转的梦。这家伙的异常认真并非没有来由。

  “所以,阿诚先生也懂吧?”

  我装傻。装得很像是因为装惯了,并不是我真的就很傻。

  “哎?我不懂。”

  “你去跟否美说来我这里比较好。如果她怎么都不肯听,攻下她的身子也可以。就算是偶像也是个女人。感情深了,你再认真跟她推荐我的事务所比较好,她就会动心了。”

  陈腔滥调。虽然这个男人的确在骚扰否美的事情里扮演了一个角色,但我还不是很明白他跟保安之间的联系。他们是水森的手下吗?

  “不过啊,女人真是可怕。”

  话题的衔接十分自然。如果真的是轻易转换事务所的偶像,作为负责人也会害怕的吧。我完美地避免了听他讲发自内心的话。

  拍摄日的正午,我去否美的公寓接她。

  我身穿的户外茄克的内侧口袋里放着一根长二十厘米左右的铁管。这是我从房间的壁橱里找出来的特殊警棍。三段全部拉开后能有六十厘米,顶端连着钢球。我不是武斗派,可如果被那两个保安联手袭击是敌不过的。力量基本是和体重成正比。带个武器并不会有什么损失是吧。

  否美的脸颊在这两天里的确消瘦了。虽然肌肤似乎有些干燥,但因为是严苛的绝食所以也没办法。凹陷的眼眶中反而光彩更溢。她用高八度的声音说:“走吧。等摄影结束,要陪我去吃蛤仔意大利面和香蕉巧克力可丽饼哦。”

  “好的好的。”我应声。我们在川越街道乘上巴士回到池袋。似乎这次的事件经常会利用到公共交通系统。这对于总是在本地待着的我来说是很难得的事。在池袋转乘山手线时,我对否美说:“水森好像非常想要你去他那里。他似乎迫切想要一个角色定位是年过三十、会被打趣、唱功很好的队长。还说什么唱片公司和电视台要联合办一个甄选会。”

  否美站定在山手线的月台上。我不由多嘴道:“那啥,他的目标是在歌坛来个一举大逆转哦。我觉得你的歌非常了不起。水川虽然是个猥琐无聊的男人,但这次不是个好机会吗?我觉得这不是坏事。”

  否美的眼睛扑闪扑闪,对我笑道:“虽然我拜托你当我的保镖,好像真的变成我的经纪人一样了呢,阿诚先生。你连推销我的方法都帮我考虑到,真是谢谢。”

  之后一直到位于代代木的摄影棚,否美都不怎么说话。她的脑袋里一定在思考水森的组合和甄选会的事吧。而我呢,则在明显有空位的车厢里留意着有没有身穿保安制服的身影。当然,我没看到胖保安。唔,不过都被我发现到那份上了,对方也会换上别的行头吧。

  摄影棚就在从代代木站大约走十分钟左右的商住楼的顶层公寓里。

  钻进小电梯里,电梯门缓缓地在我眼前合起。这时,一只粗手臂忽然插了进来。我浑身的汗毛都倒立起来。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和两个男人乱斗。我的客户否美也在。然而,我的右手却不听指挥地行动,伸手取出内侧口袋里的特殊警棍。手腕一抖,金属棍就伴随着刺耳的声音伸长了。

  跟着粗手臂出现的是两个身穿天蓝色工装服的男人,他们冲到了电梯里。打头的LL SIZE对挥起警棍的我说:“等一下,我们没打算伤害否美小姐。”

  电梯的门关上了,静静地往上升。我还是保持着将要挥棍的架势。

  “那么,为什么那天晚上你们在否美的公寓附近晃荡?”

  藏在胖子身后还有一个XL SIZE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一开始我们就只是跟踪一下而已。监视否美小姐的家,翻翻垃圾。但是,这次却相反。”

  四楼,六楼,八楼,RRoof(屋顶)的缩写。电梯在天台的顶层公寓开门后,否美说:“阿诚先生,我认为这两位并没有撒谎。学先生和彰夫先生不会写那么过分的东西。稍微来一下。”

  否美带领我们朝大楼外侧的紧急楼梯移动。两个胖保安的名字是坂下学和池田彰夫。职业据说就是保安。学的身高体重是1.70米/90公斤,彰夫是1.75米/105公斤。稍瘦些的胖子学说:“那身制服很方便哦。穿上后大家都不会看我们的长相。”

  从楼下的马路上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今天市中心马路也是生机盎然地在堵车呢。我问:“刚才你们说了和跟踪相反,那是什么意思?”

  学与彰夫都穿着相同的蓝色工装服,所以有些难以分辨。比较胖的那个回答:“在一直跟踪否美小姐的时候发现有人在很过分地骚扰她。上次有人在门上乱写是吧。在那之前还有人在LIVE前剪碎了演出服。那时你没有换衣服,就出现在下半场的舞台上了吧。”

  “还有这种事吗?”

  我没听否美提过这件事。

  “我都忘了。而且,我认为那并不是跟踪狂干的。”

  原来这次从一开始我就是在情报不足的状况下行动。我对否美说:“就算是地下偶像,也是偶像吧。一般怎么可能会在演出前被歌迷拿走演出服。”

  否美摇了摇头。

  “是放在后台的柜子里的,首先男性歌迷就进不去。”

  “是嘛。就算不是跟踪狂,你也有过被那样骚扰的事吧。被女人。”

  否美吁了口气,说:“是的,女人之间的使坏还是会有很恶劣的时候。就算表面上关系很好,但大家都是竞争对手,妒忌是很强烈的。”

  我是这么理解的,心中那不堪的黑暗力量,男人会以瞬间的暴力来发泄,而女人则会用持续使坏的形式来释放。到底哪边更为残酷恶劣,却无法简单下结论。

  “也就是说,在看起来关系那么好的地下偶像之中,有骚扰你的犯人?”

  我回忆起在LIVE HOUSE的那一晚,她们各自端来了亲手制作的料理。撒满鲜甜鱼松的寿司饭。回忆虽然美好,但在事实的背后却是各怀鬼胎。这是许多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刺刀见红的地方。

  我问地下偶像里的No1:“今天的摄影没问题吗?”

  否美皱眉。

  “不知道。为了节约给摄影师的报酬以及摄影棚的场地费,一天要拍摄六人份的CD封面。虽然我不知道对方是谁,或许今天也会被摆一道。”

  我拍了拍胸脯说:“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你能跟大家说我正式成为你的经纪人了吗?我想到摄影棚里去。”

  “可以啊。就这点事不算什么的。”

  这时,沉默着的小胖子说:“那个,您老在和否美小姐交往吗?”

  没有比被御宅叫您老更让人冒火的事了【“您老”和“御宅”的日语发音相同,都是Otaku】。我猛地收起特殊警棍。小胖子吃惊地一记小跳。钢制的紧急楼梯一阵晃动。

  “我没和任何人交往。就算是你,看这事态也明白了吧。”

  我们简单地讨论后,走到了楼上的摄影棚。好了,做个了结的时间到了。It's showtime!

  顶层公寓的天花板是玻璃板,就像温室一样。这是个自然光良好的摄影棚。虽然空调开到了最大档,但依旧能感受到炎热。我在化妆间门口等否美换衣服。站在紧闭的门前,像是真正的经纪人一样。

  我和换上珍珠白绸缎小礼服的否美一起走进有着纯白耀眼背景墙的摄影棚里。在否美前拍摄的是那位小铃。她的姿势与表情都摆得不好,水森有些焦躁地叫道:“铃,你怎么了?好好地表达你的心情,给大家看你百分之百的笑容。”

  小铃拼命地在笑,牙齿全都露了出来,眼睛却没笑。

  “对了,好的,小铃,就这样。”

  摄影师也努力出声缓和小铃的表情。小铃的目光瞥过否美。虽然只有一瞬,她的眼底闪过一道憎意。这个女人有什么憎恨否美的理由吗?到了预定拍摄否美的下午两点,小铃的拍摄仍未结束。水森走了过来,对否美双手合十。

  “对不起,我之后会补偿的,再给我十五分钟。”

  否美冷静地问答:“没什么关系啦。”

  “这衣服算什么啊!”

  传来了小铃的叫声,然后是布撕裂的声音。大概是要表现森林的妖精吧。小铃正撕扯着像海藻一样随机剪裁的绿色裙摆大发雷霆。

  “为什么水森先生要特别照顾那个人。我今天不拍了!”

  她赤着脚离开摄影棚。气氛一片糟糕。摄影师和助手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作为旁观者,我非常明白他们其实内心都很不爽。水森咂舌。

  “真是的,什么啊。那个女人脑子是不是坏了。我之后会让她好好道歉,否美不要往心里去。你可是我们组合里重要的战斗力。”

  否美没理会他。

  “没关系的啦,如果每件事都要发脾气,我也没法好好拍摄了。我很冷静。”

  摄影师说:“那么,跟着转换下心情,否美小姐,要开始吗?”

  摄影棚里的音乐换成了否美的歌。站在镜头前的否美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快门也好,否美的动作也好,都没有片刻停歇。摄影如行云流水般进行。否美在自然光满溢的摄影棚里,如水中的鱼一般自由。有如此丰富的表情,又有那样的歌声。即使这样她依旧没有走红,这说明了偶像业是个严苛到荒唐的世界。

  这个时候我犯了错。我沉迷地呆看摄影,而错过了摄影棚里其他的动静。镜头前忽然跑来一个绿色的身影。是小铃。她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玻璃实验容器?似乎是烧瓶。

  “像你这样的大妈还想靠发骚进我们事务所,实在太狡猾了!”

  黏稠的液体发出一股强酸的味道。硫酸、硝酸、盐酸。我的脑中闪过能腐蚀皮肤的烈性药名称。

  “住手!”

  我和水森几乎是在同时叫出声来。

  我只是傻站着,什么都没做。

  这时蓝色的影子从我的眼前穿过。是学和彰夫。学朝着否美飞扑过去,而彰夫则把身体都豁出去,用蓝色的工装服承受了飞在空中的液体。

  “好烫……”

  彰夫滚倒在地上,就像要脱下着火的衣服一样,我帮他从工装服里逃了出来。小铃的手上似乎也沾到了酸液。学把小铃带去摄影棚一角的水槽,用水冲洗她的手。小铃恍恍惚惚,任人为所欲为。我问否美:“你没事吧?”

  身穿小礼服的地下偶像一脸铁青地说:“嗯,总算没事。学先生,彰夫先生,谢谢。你们真的帮了我大忙。”

  否美抱住只穿着四角短裤和一件T恤的彰夫。彰夫一脸通红地看着我。学抛开小铃赶了回来,对彰夫说:“就你被抱,太狡猾了啊。明明我也拼命了啊。”

  “彰夫先生,谢谢你。”

  这一次,三十二岁的地下偶像又拥抱了彰夫。彰夫拿出手机对我说:“拜托了,快给我们拍照。”

  因为吃惊而僵化的摄影师立刻按下了快门。

  “那么我也可以加入吗?”

  体重共计二百公斤的二人组中间,夹着一个绝食两天的地下偶像。如果要突出纤细曲线,这两个家伙的确是最好的小道具。

  水森搂住正在哭泣的小铃的肩膀。

  回到摄影棚的中央,水森逼着小铃低头。

  “好好道歉。这事如果闹到警察那里,你作为偶像的将来就结束了。”

  似乎没人能完全理解事态。我总算能够看到事情的全貌。我假装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样子,说:“水森先生,烈性药有点过分了呢。”

  地下偶像事务所的负责人似乎在恐惧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

  “所以,是你教唆小铃的吧。假装跟踪狂,威胁否美。然后对不安的否美说如果进事务所就会安全,好让她加入组合。但是,这样的工作如果混入感情就不行了。”

  小铃的妆容因为泪水而走样,脸都花了。

  “喏,你看,这个女人喜欢你。因为嫉妒,她的骚扰工作比你期待的还要过分。今天这是十足的伤害未遂。接下去要报警吗?”

  我拿出手机。小铃和水森的脸色惨白得几乎融入了背景墙。否美说:“如果你保证之后不再对我出手,那么就算了。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做我的证人。”

  我环视周围的人。连助手在内将近十人都屏息留意着事情的发展。我对水森说:“好吧,你能保证吗?”

  那家伙点头后,我又问小铃:“你也能保证吗?我先说一句,这个家伙可不是那种值得你白白浪费一生的男人。”

  绿色的妖精沉默地对我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否美的拍摄顺利结束。

  从摄影棚回来的路上,我问学和彰夫:“为什么你们到摄影棚里来了?开会的时候应该说过由你们监视紧急楼梯和电梯的吧。”

  照我的设想,摄影棚里由我防范,而犯人的逃跑线路则打算由他们两个防守。小胖子学说:“虽然是这样,但是否美在拍摄我却在紧急楼梯,这也太无趣了吧。所以,就来偷看一下了。”

  大胖子彰夫说:“反正最终是我们保护了否美小姐,就算了吧。”

  的确,既然是好结果就一切皆可。而且,我也要重新评估一下所谓的歌迷。如果不是真心,不可能会表现出那样的献身精神。人类憧憬一个人的力量,绝不能被轻视。

  跟在我们身后一直在思考的否美说:“如果歌迷能为我豁出性命,那我能为歌迷做的事应该也有更多吧。”

  学和彰夫异口同声:“当然!”

  和那两个胖保安就此作别,和否美在西口公园再次见面,已经是那次拍摄的照片变成CD封面的时候了。

  关东进入了梅雨季,凉飕飕的风中,阴阴的天空下,我们又坐在同一张钢管长椅上。我说:“总觉得这样的结局有点遗憾呢。我可是很期待水森的组合顺利发展,否美能一天比一天走红。”

  否美坦然地笑了。那是不输给烈性药的坚强笑容。

  “不,我还是决定拒绝那件事。虽然当主力或许很美好,但我当池袋的地下偶像就可以了。可以一直唱自己制作的歌曲,这个地方的歌迷都像学先生以及彰夫先生那么好。我也有能为这个城市做的事。这让我很高兴。”

  湿气很重的风从东武百货大楼往下吹来。差不多今年梅雨的第一滴雨点要落下来了吧。否美的话正是我在这次事件中感受到的。就这样在他人的麻烦中多管闲事,或者解决掉,或者解决不掉。就这样变老也不错。这条街上有无数太过无谓却又只有我会去处理的小麻烦。

  “好了,我今天也有LIVE。有空的话来看哦。”

  “知道了。要让那些阿宅们好好陶醉哦。”

  我们挥了挥手,在圆形广场告别。在霪雨落下之前,我必须赶回家。在西一番街那个冷清的水果店里,今天也有属于我自己的偶像业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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