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一卷全

  Prologue/序

  复活节的动物园可说是盛况空前,热闹非凡的景象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前往摄政公园的路上,到处不厌其烦地挂着引导方向的看板,动物园往这边,没错,就是这个方向。这是为了那些专程远道而来参加这个时期的特别活动的土包子吧!今天从一早就是好天气,或许吸引了更多全家出游、携家带眷的人们,以及成双成对的情侣。

  伦敦动物园的前身是动物学协会的研究机构,因此展示着各种来自世界各地的动物。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是栅栏内本来要给人观赏的动物多,还是站在外面等着要观赏的人多,就不得而知了。

  春天一向姗姗来迟的英国终于也到了万物苏醒的季节,大家以雀跃的心情迎接复活节的到来。走道和动物展示区到处挂着彩绘或精美装饰的蛋,好像在举办小型的蛋庆典。

  当中还可见驼鸟蛋、孔雀蛋、鹑鹕蛋、红鹤和角目鸟的蛋,偶尔园方还会开玩笑似地把号称是猴子、狮子,或河马蛋之类的东西都拿出来展示。当然拿出来的都是些极尽可怕夸张之能事的莫名事物。但说到覆盖着金色斑点的大象蛋,实在很难想像居然是如此巨大而且豪华绚烂!

  琼斯家的老么柯林因为过于震惊,身体当场僵直得不能动弹。

  “很厉害吧?”

  薇薇安起了戏弄之意,蹲在弟弟耳边悄声说道:

  “因为大象的蛋这么大,就算做一百人份的蛋卷也只要一颗蛋就够了。”

  柯林大吃一惊,斜眼看着薇薇安,接着用好似求救般的眼神看着葛蕾丝和哈基姆,然后再度转向薇薇安。

  “什么嘛!你以为我是骗你的吗?”

  “英国的大象是卵生动物吗?还真特别啊……不过印度有个叫做甘阿萨的神,他就是象头人身。”哈基姆眯起眼睛。“甘阿萨是湿婆神的妻子帕瓦蒂的儿子。”

  哈基姆的侍女们“是啊是啊……”地竞相点头。

  “为什么是大象呢?哈基姆王子。”薇蔽安眼睛眨巴眨巴地眨着,“不是神的儿子吗?好奇怪噢……”

  “薇薇,别这样没礼貌。”葛蕾丝慌忙插话:

  “有一次,”哈基姆眉毛皱也不皱一下,窥探了正专心听他说话的柯林一眼,并继续说下去。“帕瓦蒂打算洗澡,所以要甘阿萨帮她守在门外,顽固的甘阿萨连父神来了也不让他进去,湿婆神一怒之下,就把甘阿萨的头给砍下来。(柯林缩了缩脖子)你怎么这样对待我可爱的儿子!因为妻子过于震怒,湿婆神只好剁下第一个看到的动物的头装上去,后来才发现居然是象头。”

  “……这样啊!”薇薇像是很感动似地歪着头。“选得可真随便啊!”

  “薇薇!”

  “可能很急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甘阿萨的坐骑一定是老鼠。甘阿萨的象牙之所以断了一边,据说是某个月夜里,有条蛇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结果坐骑的老鼠吓了一跳,就把主人给摔了下来,把牙齿也给撞断了。”

  “你们两个!”忍无可忍的葛蕾丝一手牵着薇薇安,另一手牵着柯林把他们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你们两个要小心一点!别撞到了人呐!这个地方那么挤,拜托你们可别给我走丢了!”

  真是太过分了!薇薇安心想。

  居然把我和乳臭未干的柯林相提并论!我已经十二岁了,虽然今年还不能参加舞会或晚宴,但马上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淑女了!

  我和那个一听到脖子和身体分家,就只有害怕多于兴奋的胆小鬼柯林,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好意思。”

  不知道何时自己先走到前面的威廉大哥,快步地走了回来。

  “不愧是复活节,真是人山人海呢!我差点就要和大家走散了。”

  阳光透过金发照射在威廉的耳朵上,他一边搔着耳朵,一边爽朗地笑着。

  哥哥你真是的!

  薇薇安刻意摆出一脸正经的模样。

  这可不是在开玩笑,威廉哥哥才是不折不扣的路痴呢!虽然他已经是大人了,而且还是体面的绅士。但是最近状况尤其严重,常常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想到出神的样子。

  但是,如果没有威廉同行,今天就没办法来这里了。

  上星期,像平常一样在散步的时候,和邻镇的医生金斯利家的孩子们擦身而过。对方得意洋洋地提高音量说道,复活节的时候我们要到动物园找蛋噢,爸爸要带我们去喔!很明显地,是故意说给柯林和薇薇安听的,虽然做出和女佣确认的假动作,但是刻意讲得那么大声,就是为了让他们听到。

  好棒喔!好像很好玩!薇薇安的憧憬和好奇心迅速膨胀起来。

  可以请您带我们去吗?试探性地提出询问后,父亲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盯着薇薇安。那种让人忍不住想要回避、低下头来的目光,不待回答也知道……没希望了,因为父亲讨厌这种活动。

  父亲静静地开口了。明知道这个时候人特别多,还特地挑这个时间出门,你不觉得这是很不明智的吗?像这种纯粹享乐式的活动和没有格调的环境和场所,我认为不适合像我们这样的家庭。

  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但是脸上却出现绝对不可能让步的坚决表情,代表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只见薇薇安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随侍身旁的奶妈和女佣们……一定是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吧……于是她们开始七嘴八舌。

  像动物园这样的场所,对年轻女孩来说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第一、去到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万一被传染了什么怪病可就糟糕了,而且要是被坏人抓走了可怎么办?像小姐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可是那些犯罪集团和海盗们最想下手的目标呢!要是被人给用麻袋套住,接着用火车载走卖掉,就再也回不了家……诸如此类。

  要是遇到这种情况,说不定就能展开一段精彩的冒险故事呢!等薇薇安爬上白己的床,便开始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想像力,思绪飘渺了起来。来历不明的世纪怪盗和事实上是某国王位继承人的英勇船长,为了争夺自己而展开一场生死殊战,结果导致两国发生战争……毕竟全是空想,于是想到一半就觉得累了。算了,反正也不是马上就得作出结论不可。

  薇薇安实在心有未甘,忍不住向葛蕾丝发起牢骚。

  “金斯利家的爸爸好像有时候会带他们全家出去玩呢!这种事在我们家是不可能发生的吧?”

  “是啊,因为他们家好像并没有请很多仆人。”姊姊这么回答:“连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都要亲自照顾小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虽然姊姊的想法和薇薇安有些出入,但对于这点她决定避而不谈。

  “就算不和爸爸去也没关系。姊姊,你可以带我去吗?”

  “这个嘛……”葛蕾丝露出了困惑的微笑。“如果只带你去的话,那柯林就太可怜了。但要是连柯林也一块儿带去,我一个人又有点吃不消。”

  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决定趁着威廉似乎面有难色地看着报纸时,乘机问问他。威廉大哥,我知道你工作很忙,可是你可以带我们出门吗?薇薇安心里盘算着说词。

  “我问过父亲了,可是他说不行……”

  哥哥举起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动。

  “父亲怎么说的?”

  “我说想趁复活节去动物园,他说那不是我们家应该去的地方?”

  “动物园有什么关系嘛!”哥哥不耐烦地折着报纸。“真可怜。这样吧,我带你们去。”

  “真的吗,哥哥!?”

  “真的,一起去吧!”

  平常拜托他可不可以带自己去哈洛斯百货公司,不是每次都说下次,不然就是叫她去拜托亚瑟。原来有时候拜托也是行得通的啊!还是要问问看才知道,薇薇安心想。

  大概是哥哥喜欢动物园胜过哈洛斯吧?不但喜欢骑马,对家里的马儿也很温柔。散步的时候,如果遇到别家的狗,他总是笑咪咪的。

  还是因为每次都拒绝妹妹的拜托或耍赖,所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呢?与其没完没了地陪人家买东西,或许还宁愿去看那些异国来的动物呢。

  不管怎么样,实在太开心啦!

  整天待在家里当个乖孩子实在太无聊了。薇薇安最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去,到处看、到处听。想要遇到会让人兴奋的事情,想要遇到会脸红心跳的事情。

  不负众望,复活节的动物园果然热闹得不得了。

  这个时节特别允许让各路街头艺人进入园内大显神通。和真人大小一样的蛋头先生正做着大家熟悉的奇怪动作,而旁边有一个打扮滑稽的人,边抛接着各种彩绘的蛋,边骑着一辆轮子很大的单轮车。街头画家精心绘制的鲜艳图画吸引过路人们的目光,纷纷投下铜板打赏。骑着高得吓人的竹马,一边踩着慢吞吞的脚步一边发着气球的人;还有穿得五颜六色,投注热情眼光的少年们,分组轮流表演精彩的技艺和滚轮。

  眼睛所能看到的全是不可思议、充满魅力及美不胜收的事物。薇薇安看得满心欢喜,身体也觉得轻飘飘。真想放声大喊“哇--!”虽然看到有兴趣的东西都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但是这么做也太孩子气了。因为有些就近在弟弟柯林的前方,所以仅用眼角余光一瞥倒也还能满足,但是到了后来却也渐渐按捺不住,心情变得愈来愈浮躁。因为奇怪的东西、想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因此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

  装扮成复活节兔子的卖艺者们,推着堆满了各式大小不一的复活节彩蛋的推车走过来,走到琼斯一家人身旁后停了下来,问他们要不要买蛋。外表绚烂夺目的蛋,可能只是空有美丽外壳的普通水煮蛋,但也有可能是内含巧妙机关的神秘蛋。

  对方虽然说得天花乱坠,但威廉却没有要买的意思似地挥了挥手。哈基姆的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拿起蛋来作势要丢,让兔子们吓得惊慌失措。

  好想要一颗推车里的蛋。真想试试手气,毕竟是复活节嘛!但最主要的理由是,说不定可以找到应该藏在某处的复活节彩蛋呢!好想找看看。

  为了顺应游客这理所当然的希望,园内也准备了寻蛋猜谜活动。

  首先,沿着正确的方向一路走下去时,如果看到看板,要先把上面的说明读过并熟记下来。因为上面写的是有关蛋的秘密。等到走到某个特定的地点后,好像会有个谜样的蛋人出现,确认你对蛋的了解程度。等到通过蛋人的测试后,就可以进入秘密的复活之门。门里面有漂亮的树篱、沙坑与池塘,堆积成山的复活节彩蛋就在里面等着你来拿!

  哎哟,真是骗小孩的幼稚把戏!进去那种地方,在地上爬来爬去地找蛋,一定一下子就弄得脏兮兮,像牲畜一样臭死了!

  --薇薇安虽然在家人面前表现出不屑的样子,其实心里觉得这个寻蛋活动有趣极了,如果可以的话,自己也好想下去找,但是现在心里想的事情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

  反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会被允许。一来自己是琼斯家的千金小姐,二来今天穿的可是特地为了复活节而准备的外出服。

  啊啊……

  就算不是永远,能不能偶尔让我当一下生长在像金斯利家那种家庭的孩子……?

  柯林频频拉扯自己的手,原来是一个蛋型的看板正隐藏在树丛之间。稚气十足的柯林对寻蛋猜谜活动也是跃跃欲试。上面写的是第七道提示内容。

  “所谓蛋嘴,”挂在那里的看板这么写着:“是位于雏鸟鸟喙上缘弯曲部位的突起处,用这个部位啄坏蛋壳内侧便可以顺利孵化。因为它会在孵化完成后一、两天内自行脱落,所以不要错过观察的机会。”

  “是不是要记起来比较妥当呀?”薇薇安显示出做姊姊的冷静风范。“这么难的事情,柯林你是绝对记不起来的。等到你找到下一个看板读过上面的内容后,不就把现在的给忘了?”

  柯林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薇薇安。那属于琼斯家特征的淡绿眼眸,眨着长长的睫毛。

  “怎么啦,该不会没带笔记本吧?那有没有可以写字的纸之类的呢?”

  柯林停顿了一下后默默摇头,

  “真是拿你没辙耶……”

  虽然薇薇安气得皱起眉头,但是她身上也没有任何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姊姊的手提包里应该有访问卡吧?那些卡片的背面可以用!哥哥搞不好带着现在最新流行的钢笔之类的文具。一旦遇到突发状况,哈基姆王子或是他的侍女们应该能想出办法吧?心里边这么盘算边向柯林说声“等我一下”,然后走到树荫下。没想到突然被某个经过的人撞倒,跌个屁股着地。

  是某一所学校的住宿生吧?年纪和二哥亚瑟差不多,和一群少年同行……白色衬衫上结着一个很细的领结,还有好几个人穿着很有学者架式的斗蓬……结果薇薇安在大家一起跑的时候被撞倒了。

  出于惊吓与羞赧,泪水夺眶而出。

  “小姐,真抱歉!”这群拔腿狂奔的少年之中,有一个跑得比较慢的,快速地伸出乎扶起薇薇安。

  “因为跑得太快了,请您见谅……啊!不走不行了,快开始了。”

  快开始了……什么快开始了?

  当薇薇安正打算反问回去时,少年把帽子稍微挪了挪打个招呼后,迅速地转过身去,又开始跑了起来,但是,他同时很快的抛出了答案。

  “企鹅表演,是企鹅表演!”

  穿着制服穿梭在会场的工作人员大声喊过后又走开了。

  “两点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企鹅区是今年春天才改装完毕的热门景点之一,里面还有个小型舞台。-天中有好几次,聚集这些训练有素的企鹅们表演技艺,随着指令齐步走、游泳、爬上台子又滑下来,还会比赛谁跑得快。偶尔会出现表现比较差的企鹅,跟不上伙伴们的动作,硬是慢了半拍。光是看它们站在预定以外的地方就不再前进的样子,就够引人发噱了。因此企鹅的表演节目非常受到欢迎。

  插图009

  虽然相当拥挤,琼斯一家还是能占到观众席中央最前排的好位置。就算不用对负责分配位置的工作人员多说什么,他也会尽职地把已经被占走的好位子重新收回,让给琼斯一家人坐。

  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是淑女了,我已经受到别人的尊重了。想到这里,薇薇安就开心了起来,因此才能够把“刚才跌倒时最心爱的洋装是否遭殃?弄脏到什么程度?”这件事暂时抛到脑后。

  利用等待企鹅表演开始的短暂空档,威廉对柯林解说有关企鹅的知识;哈基姆不时事不干己似地插进几句话;葛蕾丝则从手提袋里拿出编织活。

  “企鹅这个名字的语源是‘Penguigo’,”威廉大哥继续说:“这个字其实是大海雀(注1)这种鸟的俗称。在西班牙语中,这个字是胖的意思。正如其名,这种鸟是种身躯肥胖、飞不起来的海鸟。从大航海时代开始来到南半球的欧洲人看到了企鹅,以为企鹅和他们所知道的大海雀是同样的动物,但其实是搞错了。”

  ※注1大海雀(Pinguinusimpennis):一种不能飞行的海鸟,于一八四四年绝种。曾成群地繁殖于北大西洋沿岸的岩石岛屿。主要分布于加拿大、法罗群岛,格陵兰、冰岛、爱尔兰、英国。

  “哥伦布、马可波罗还有亚美利哥·维斯普奇这些家伙,”哈基姆说:“居然把差了半个地球的地方当成是我们伟大的印度(注2)。所以看到有点胖的鸟,就以为是大海雀。”

  ※注2指的是发现美国新大陆。西印度群岛,印地安等命名皆因此错误而来。

  “这个嘛……毕竟大海雀和企鹅以前看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没错,是以前。之所以用过去式,是因为在本世纪中期(注3),在冰岛还是什么地方(注4),最后一群大海雀被捕捉殆尽,所以现在已经绝种了。”

  ※注3正确的时间是一八四四年。

  ※注4正确的地点是名为Eldev的岩礁地带。

  “绝种了?”哈基姆眯起一只眼睛。“已经没有了是吧!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因为去过水晶宫啊!那里展示了剥制的标本。”

  “真的吗?那只不是度度鸟?”

  “在度度鸟的旁边,就是在万国博览会也成为热门项目之一的那只剥制标本的旁边。可是你知道吗?哈基姆,那个不过是人工做出来的东西。根据奥古斯佛特流下来的图画和骨头,用其他鸟的羽毛,想像它原有的样子复制而成的,说穿了不过是个冒牌货。”

  “哦。”

  看到哥哥们已经完全专注于谈话之中,柯林和薇薇安也只能坐在旁边听。

  “虽然大海雀可是以货真价实的鸟儿制作的剥制标本……但展示的方式就很普通,所以很少有人会停下来看。”

  威廉叹了一口气。

  “度度鸟的数量到了西元一八○○年就已经变得相当稀少,虽然这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但是大海雀就真的很让人惋惜。要是能早一点点发现,说不定能让它们免于灭种,可惜并没有实现……这可以说是因为……像会举办万国博览会这种展览的英国人,我们的收集癖和出于博物馆学的兴趣所造成的。想到这里,你不觉得这些动物实在很可怜吗?因为珍贵稀少所以想要收集,制成标本或剥制后因为价格逐渐水涨船高,所以有人开始滥捕,虽然没有人打算让它们灭种,但结果就是被抓光了。”

  “反正灭亡就是它们的命运吧!”哈基姆脸上的表情依然不变。

  “所以没必要替它们感到悲哀,虽然我不会说它们不可怜,但是不论是不是人类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在神的面前都有如微尘般渺小。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那些可有可无的生物,偏偏子孙三代都能键康长寿。”

  “大海雀这种鸟,好像原本个性就是迟钝又温吞,所以很简单就可以抓到。捉来食用、用来做羽毛被,甚至还用在研究,所以就一直抓一直抓,抓到最后就一只也不剩了。它们可说是第一种因为人类……人类这种集团……的商业目的而灭种的生物吧。”

  “哦~!”

  “知道这些不算什么啦,因为万国博览会的展出当中都有写。要不是我抱着增广见闻的心情出门,否则我也不会知道。”

  “哦~!”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哦’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不好意思耶!”

  “哦~!”

  威廉虽然挥拳做势要打,但被哈基姆灵巧地闪了过去。而且哈基姆还反抓住了朋友的手腕,眉毛动也不动。

  “还有,”这位印度王子接着说:“听说企鹅这种滑稽的动物,在刚被发现的时候,有人说它是有羽毛的鱼,也有人说它是鸟和鱼生的,总之有很多荒谬的说法。依我看,这都是基督教的错。信仰虔诚的信徒,严守着星期五不吃肉的戒律,但是吃鱼的话就没关系,如果把它当作鱼,就可以放心地吃了。所以我认为这是企鹅被当成鱼的原因。”

  “这样啊!哦~”

  到了开演前十分钟,人潮慢慢聚集了起来:

  到了开演前五分钟,引导的工作人员大声呼唤之后,人数急速增加,渐渐变得拥挤,薇薇安觉得侧腹不断地被推挤着。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和看来像是她弟弟的小男孩用手肘撞着薇薇安的身体,想要从缝隙间钻进来。一头美丽的卷曲金发配上格林威式的高腰洋装(注5),和冯特洛式的西装(注6),两人的衣服都是崭新的。为了出门参加复活节的活动,这两个孩子都穿上了最新流行的外出服。应该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吧……

  ※注5格林威式洋装:是凯特·格林威(一八四六~一九○一年)的插图中,人物们所穿的高腰短袖洋装。

  ※注6冯特洛:是伯纳的著作《小王子》(一八八六年)当中,主角薛特利·耶罗鲁的爵位名(伯爵)。有人模仿这部人气作品中的插图所描绘的服装,制作出天鹅绒西服。在当是中上流阶级中,成为男孩竞相穿着的服饰。

  保姆呢?她一定是怕走到这种上等席,所以留在后面吧……

  有威廉大哥带我来真是太好了,薇薇安心想。

  “诶,这位小姐。”

  薇薇安抓住年纪比较大的女孩的手腕,让对方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

  “你如果想钻进来,起码也该礼貌地说声‘我可以进来吗?’或是‘请让我进来!’之类的吧?”

  女孩像是大吃一惊似地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得开开的。

  薇薇安露出一个特别甜美的笑容。

  “这样才称得上是淑女。”

  女孩无言地把手甩开,鼻子哼了一声,带着弟弟走开了。

  舞台上,企鹅们排着队伍蹒跚的上场了。观众席间扬起了一股热烈的笑声。

  这群黑白分明又胖得飞不动的鸟儿,在另外一个时代却被比喻成穿着燕尾服的绅士。

  插图014

  Story6TheCrystalPalace/第六话水晶宫

  有句话说,四月的庭园最无情。播种、拔除杂草、施肥,不论如何精心照料,只要一个晚上不当心,除了已经长出来的部分遭殃,连根也一并泡汤的情况也不算少。只有在四月可能会遇到迟霜,要是遇到霜害,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嫩芽和叶子、小小的花苞等,都会毁于一夕之间。

  平常成为庭院装饰的玻璃钟型罩和红土制成的壶(注7),在这个时期实用的功能大于美观。

  ※注7用来促进制造果酱的材料“大黄”(一种外型修长如芹菜的蔬果,可为果酱注入完美的酸度与浓稠的质地)生长的栽种容器、形状为矮胖的壶型,盖子是半球形,上面有凸出物作为把手。

  艾玛蹲在内院的花坛旁边,面向植物间的空隙,拚命地把手腕往前伸。

  粉红水仙的一株新芽碰触到枯叶无法向前伸展,只能委屈地缩着。如果不帮它把枯叶拿掉就会失去生气。话虽如此,但还是犹豫着是否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踩进去。水仙和番红花、郁金香等春天的花大致已经开花,但为了避免伤及无辜,最好还是能免则免,因为在松软又仔细翻过的土壤下面,百合、剑兰、甘草、蓍草、金链花、黄雏菊等多种夏天的花朵,正耐心地等待着露出地面的日子到来。要是不小心踩错地方,伤到它们就太可怜了。

  艾玛呼地叹了口气。

  只用手够不到。没办法,只好站起来寻找长度合适的小树枝。不需要的时候掉得满地都是,可偏偏要用的时候却又找不到,可能是因为打扫得太彻底了。

  终于在后面的木门附近找到似乎可以用的树枝,捡起来再走回去。再度蹲下身,把树枝伸进去,试着拨弄几次后,变得像纸片一样干薄的茶灰色枯叶纷纷化为碎片散开了。前途原本受阻的水仙得到自由后,终于可以尽情伸展。因为可以从层层的叶片中,隐约看到刚要染上色彩的小小花蕾。

  一定能开出很漂亮的花来吧?水仙的花期应该再两、三个星期吧?如果开很多,就摘下来摆在夫人的桌上吧。

  心情放松后,正当拉着裙摆打算站起来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在茂盛的叶群中好像扫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艾玛再次把身子放低。

  啊,想起来了。

  记得以前曾经看过这种长型叶片,它的特征很明显。这株草好像是钤兰呢!如果是的话,隐约看到的白色小东西,应该就是钤兰那正如其名,一个个仍紧紧互相依偎,往下垂吊的铃型花蕾吧。

  “……嗯。”

  艾玛不禁喃喃自语起来,从放在庭园角落的工具箱,把尖头铲拿过来。

  注意不伤到根部,小心往下深掘。环顾庭院一圈后,把它种在老榆树的根部附近。如果移到日照太强的地方怕对它刺激过度,所以选择一天中有半天可以笼罩在树荫和房子的阴影之下的地方。

  “你从哪里来的啊?”艾玛问这朵可能是钤兰的小花。“以前都没注意到你。”

  看起来还不太像钤兰的花,被风若有似无地吹拂而轻轻摆动。艾玛心想,要是能长大就好了,因为钤兰的香味非常好闻。如果能开很多花就好了,因为夫人喜欢纯白又清新的花。

  “你好!”

  一位陌生的少年打开后面的木门,走了进来。因为对方脱帽打了声招呼,艾玛也默默地回了礼。

  少年白里透红的脸庞,到处布满了像派皮上的罂粟籽一样的小小雀斑。虽然有着一副和成人相较更近似于孩童的体格,但在阳光恰到好处地照射下,灰色布料的工作服变成看起来闪耀着优雅光芒的深红色上衣,下半身则穿着带有刺绣的裤子。

  “想请问一下,府上是不是小梅利本街122号。”

  “是的。”

  超龄的老式措辞,想必是一字不漏地按照别人所教的背诵出来吧。

  “我是从琼斯家来的,请问您就是艾玛小姐吗?”

  “是的。”

  琼斯家?艾玛的胸口像是被重捶了一下,少年脸上也出现了“啊,太好了!”的舒坦表情。

  “有您的信,请收下。”

  这个小厮(注8)是琼斯家园丁的儿子,快要满十五岁的杰西。

  ※注8小厮:除了伺候用餐,还负责对内、对外传达讯息,为主人的家人或客人开门等各式杂务。大多由年幼的少年担任。

  双胞胎哥哥盖比负责照顾马匹、马车和准备狩猎。杰西还没有决定将来要做什么,他可以继承父业在庭园上大显身手,也可以成为大多时间在主屋内工作的侍者(注9)或者离开琼斯家,到其他地方帮佣。那么久以后的事情,现在还说不准,反正现在在父母的监护下生活,就顺便替主人家做些简单杂事,趁机学习关于帮佣的种种事务。

  ※注9侍者(Footman):主要负责服侍用餐和接待客人的男仆。

  这天,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被赋予替威廉少爷递送亲笔信这项光荣的任务。自己是否能正确无误地达成使命,以不辜负主人的期待。万一迷了路或是把信弄丢了可该怎么办?虽然觉得有些不安还是一路赶着过来,所以当他把这封重要的信件交给该递交的人后,肩头的重担终于得以放下。

  而且……

  因为艾玛小姐是一位带着眼镜的女仆,而且是非常漂亮的女性。像她这样的人非常稀少,所以不可能认错。

  加比心想,果然就像威廉少爷说的。然后对自己的工作表现感到很满意,所以精神饱满地说了声再会就离开了。

  因此,他也完全没注意到当艾玛的目光落在信封上的文字时,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红晕。

  --来自汉普斯德荒原南方的威廉·琼斯,致梅本利街的史东纳府上的艾玛小姐

  亲爱的艾玛小姐:

  这封冒昧的来信如果造成你的不安,那我也无话可说。对我如此唐突的举动,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

  如果方便的话,下星期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为你做水晶官的导览。虽然我想你应该知道,但还是再说一次,水晶宫位于伦敦南部的希丁汉丘。里面展示了有趣的物品和世界各他的珍宝,就算待一整天也不觉得无聊,建筑物本身也非常有看头。

  前些日子,在复活节那天,我和家人去了摄政公园的动物园。在那里度过非常愉快的一天,让我不禁想到如果能有艾玛小姐同行,不知道该有多好。

  以前我曾问过,所以知道艾玛小姐的休假时间是隔周星期四的下午。

  让我占用你这么宝贵的休假是不是太过分了?想到这或许会造成你的困扰,就让我裹足不前,但还是决定鼓起勇气提出邀请。如果你能告知我方便的日期与时间,我将会派马车到你的住处附近接你。从维多利亚车站搭火车到水晶宫大约露要三十分钟。

  明天将会再遣小厮到你那里去,请让他将回信带回来。静候佳音。

  威廉·琼斯

  连续把信读了两次。可以感觉到胸口怦通作响,嘴唇也自然地形成微笑的形状。

  按照原来的样子仔细折好后放回信封。要放进口袋吗?还是放在别的地方?放在身上的话,要是不小心弄脏了或是弄湿了,可要难过死了。但也不能就随便找个地方放置,还是收起来吧!

  爬上楼梯,打算把信带回顶楼的自己房间。

  信中的字句在脑中一一重现,像是一串美丽的小珠子。

  走到一半,因为想确认每一字一句是否如自己所记忆的,所以停下脚步。

  靠着狭窄楼梯的墙壁,就着微弱的光线重新把信读过一遍。为了稍微平复心情,原本只打算快速浏览就好,但不知不觉地又全部看了一遍,细细品味信中的每一个字句。

  ……好高兴。

  看到威廉笔迹的每一个特征,眼睛都为之欣喜欲狂。特征是大写M比其他字母大一点。

  M的曲线像天鹅的颈子,非常美丽。t的一横和i的点,像是蓄势待发似地尽情挥洒出去,仿佛在诉说他那雀跃的心情和不加隐藏的坦率之意。

  高级蓝黑色墨水的稳重色调、墨水痕,连可能是笔尖不小心划到纸上的污点,每一样都是那么有趣、愉悦、讨人欢喜。从这些细微的特征,正可证明这是威廉亲笔所写出来的。

  这张信纸在不久之前还是他的。在过去一段漫长的时间,一直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存在着。他曾经触摸过。

  艾玛把信纸拿起来轻轻靠近脸庞,似乎能闻到一股威廉的味道,若有似无。混合着烟草和香水,还有其他不知名的粉末,像是异国风味的花朵和水果般的好闻味道。高雅又有品味、清洁的味道。这是他所置身的空气,他所生活的世界的味道。

  垂下手,把信纸轻轻贴住胸前。

  自己真的得到了很棒的东西。

  原本阖上的眼睛忽然张开。

  眼前出现了熟悉的壁纸,那是属于她重要的工作范围--史东纳家,交织着粉红色与茶色小花图案的壁纸。

  不能这样,艾玛心想。

  意外的邀约让自己高兴得过了头,结果不小心就恍神了。

  你在那里,我在这里。而我现在正在工作,现在是必须替夫人工作的时间。

  深呼吸一、两次后,把这些虚无飘渺的思绪抛到脑后。仔细地把信纸收回信封后,一手拿着信,另一手提起裙子,爬下狭窄陡峭的楼梯。

  没关系,现在不能胡思乱想也无所谓。

  等到晚上上了床之后,再好好陶醉在这美梦中也不迟。

  可是……

  “明天将会再遣小厮……”

  必须作出答覆。

  小厮明天几点过来呢?为了不让他等,让他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马上交给他,最好今天晚上作出结论并写好回信。一早才慌忙行事肯定没有充裕的时间。最好能放松心情,用美丽、工整的字体好好地写信。

  该怎么回信呢?

  不对,在这之前,要怎么向夫人开口呢?要得到夫人的许可才行。该老实地说出内心的感受,询问夫人的建议吗?可是这实在太难为情了,脸好像整个发烫了起来。

  等到回过神来,艾玛才发现自己一整天都在考虑这件事,因为顾虑太多,原本应该高兴的事却反而让自己发愁。

  虽然打算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但威廉信上的那句话总会不经意地在脑中苏醒。连艾玛这双认真工作的手也突然停了下来。

  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为你做导览……

  如果能有艾玛小姐同行,不知道该有多好。

  信就和威廉买给自己的蕾丝手帕一起收在柜子的抽屉里。虽然已经仔细收好,但那些让人看了欣喜的温柔字句却不断地溢出,萦绕在艾玛的身旁久久不散。仿佛是亲耳听到那些字句直接从威廉口中说出,让艾玛的鼓膜久久不能平复。

  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为你……

  有艾玛小姐同行……

  明明是日常生活中随时可听到的、一点也不特殊的话语,不知为何听起来就是那么触人心弦、那么温柔。就好像一滴水珠,虽不足以单独盈握,但是每次只要一直看着它,就会觉得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比它更重要、更美、意味更丰富了。这些单字仿佛生了翅膀,在头部周围不停环绕,盘旋在艾玛的四周。正在工作的艾玛眼前似乎出现彩霞,不论怎么挥也挥之不去,于是空气中酿出一股甜美醉人的欢娱气氛。

  被这些生了翅膀的字句一次又一次地抚摸,艾玛的背部或许不知不觉中也长出了隐形的羽翼。奇妙的是,身体变得轻飘飘、脚尖踏不到地,身体好像在半空中飘浮。所谓升天就是这样吧?

  艾玛的转变逃不过凯莉·史东纳的眼睛。

  坐在平常坐的椅子上,打算把读到一半的书先收起来的凯莉,突然发现原本放在客厅桌上那块自己喜欢的桌布,被烫出了原本不需要的打摺--像宴客用的桌布的那种摺痕,看样子是熨的时候弄错了,这不像艾玛会犯的错。

  真是不寻常。

  凯莉皱起眉头。

  为什么会突然犯这样的错误?

  和刚好走进房间的艾玛,视线对个正着。

  她的眼神怎么出现愧色?还是怕被人识破而自己先心虚起来了呢?

  艾玛连忙低下头并且将视线移开。

  同时,脸庞好像被掌掴似地通红。

  凯莉狐疑地挑起眉毛。

  艾玛手上拿着小扫帚和畚箕,快速走到暖炉边,把装饰在暖炉架上每一样小东西一一排好,并把灰尘挥掉。她的目光不时瞥向凯莉,从侧面就可以看出她很紧张。看来是有话想说,而现在她正在等待时机。

  “艾玛,”凯莉单刀直入地发问:“怎么啦?”

  小扫帚从艾玛手中滑落。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边捡起掉落的东西,艾玛像是困惑着该如何说出口,向女主人投以求救似的眼光。

  “该不会是……你和琼斯家的少爷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

  “一定有事,一看就知道了。”

  艾玛变得满脸通红。虽然一瞬间露出真想找个洞钻进去躲起来的表情,但还是双手握拳,像是要鼓励自己把话说出来似地,然后把围裙的皱褶抚平,裙子和袖子的褶痕折好。重新整理好仪容之后,走到女主人面前站好。

  “夫人……我有个请求。”

  “什么事?”

  “下个星期我可以休假吗?”

  “下个星期啊,”凯莉点点头。“嗯,可以啊,你休假去吧!”

  艾玛松了一口气。

  接着又稍微皱了皱眉。像是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而乱了阵脚,反而看起来有点担心的样子。

  “呃……我会马上回来的。我会尽量不让家里太久没人顾着……!”

  “你要休半天还是一天都没有关系,你应该有想去的地方吧?”

  凯莉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摊开膝上的书,把目光集中在书上。

  “而且自从我的脚受伤以后,你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很努力地照顾我。你也会有想要喘口气的时候吧。好好去玩吧!”

  “……谢谢夫人。”

  凯莉突然抬起头看着艾玛。

  艾玛极力以不引人注意的手势轻轻抚胸,像是担心心脏会不会因为太过高兴而跳出来。脸色微微发白,或许是为了说出请求,把全身的精力都耗尽了。

  黑色哔叽布的女仆制服实在太不适合神采飞扬的艾玛了。浆过的围裙已经漂白过很多次,所以看起来是纯白的,但实在穿了很久,因而布料已经有些磨损了,认真的表情、一刻也不停歇的工作态度、抬头挺胸的站姿,让人觉得她实在太严肃、太出淤泥而不染,也太过压抑了。

  艾玛还年轻。年轻、美丽,正迎接着人生最光辉灿烂的时期。

  所谓年轻,是否就像万马奔腾的充沛活力?不论遇到什么样的障碍也仍怀抱着梦想,就算有时候简直蠢不可及。这也是大家能笑着包容任何傻事的宝贵时间吧?

  凯莉心想,这孩子对于这点好像还一点自觉也没有,真是太可惜了。

  等到时间过了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就算事后悔恨交加却也无济于事。

  至少,应该让她在享受难得的假期时,穿上像样点的衣服。

  “艾玛,衣柜上面第二个架子里,不是有件胭脂色的平纹细棉布洋装吗?”

  “什么?”

  “借给你穿,”凯莉把读到一半的书页用手指夹住,抬头看着艾玛。“你穿那件去吧。”

  艾玛吃惊地睁大眼睛。

  “因为是我年轻时候的衣服,所以款式旧了,但东西本身是好的。尺寸上我想你应该还合身,如果不合身的话,你就缝一下调整大小。这件衣服一定和你眼睛的颜色很配。”

  因为艾玛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凯莉露出一丝笑容。

  “……和男士出门的时候,服装很重要喔!尤其当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

  下个星期,重要的日子来临了。

  艾玛和阿尔在史东纳家的玄关面对面站着。

  “那我出发了。”

  “嗯。”

  “夫人就拜托您了。”

  “嗯。”

  “茶点我已经放在厨房的桌上了……”

  “好啦,快出发吧!”阿尔绷着脸说:“人家已经在等你了吧!”

  艾玛双颊发红,背对着阿尔照了照镜子。把帽子上平常使用的那条缎带拿下来,换上为了搭配洋装颜色而特地去店里找的缎带。但是这样搭配好看吗?效果如何?些微的改变总叫人浑身不自在。忍不住用指尖拨弄,还是觉得不满意。把脸庞靠近镜子,试着把丝质的缎带拉高一点,然后又马上松开重绑,这次是往两边拉平。

  “不可能的啦!抱歉,但这已经是极限了。”

  “极限?”

  “不管再怎么努力,你都不可能比现在更美啦!”

  艾玛吃惊地眨眨眼。过一会儿,才会意到阿尔是在调侃自己。面红耳赤的艾玛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背脊。用手抚平衣服的皱褶,再调整一次其实根本没歪的领子。

  面对阿尔肆无忌惮的视线,艾玛从他身旁走过时把目光转开,像是羞赧到了极点,她红着脸规矩地默默行礼,然后打开门出去了。

  她好像从下一秒就跑了起来。没多久,脚步声逐渐远去。

  阿尔一面放下心来搔搔脖子,慢慢走回客厅。

  “走了吗?”

  深陷在平常坐的那张有扶手的椅子里,一边刺着绣的凯莉问道。

  阿尔用手指拨开窗帘,从落地窗眺望外面,一抹胭脂色的人影走了过去。身穿老式洋装的少女,像刚学会跑步而跃跃欲试的小鹿,浑身是劲地往前跑。可惜被一栋栋的建筑物与往来的马车遮住了,所以只能隐约瞥见她的身影。一手拉着沉重的裙摆,另一手压住快要飞走的帽子,一心向前飞奔。

  艾玛出发了!

  要到他等待的地方去。

  “她用跑的呢。”阿尔说。

  “是啊,大概很急吧,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可别跌倒才好,”阿尔从口袋里拿出烟斗放入口中。“再怎么说,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和女仆对吧……十之八九不会顺利的。”

  “真的是这样吗……”凯莉继续刺绣。“现在可不一定是这样了。”

  阿尔再度望向窗外。

  身穿胭脂色洋装的女孩,在街灯下停住了脚步,到处张望着。一台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打开车门。年轻的绅士飞奔而下,好像说了什么。艾玛转过头来,露出安心的笑容。

  前面来了辆公共马车挡住了视线,所以关于之后的发展,阿尔就看不到了。等到公共马车驶离之后,艾玛和来接她的那辆马车已经不在原地。看样子,她已经顺利和相约的人见面了。

  拉上窗帘。

  “干嘛故意让她受这种苦。”

  “没有人要害她受苦,完全是出自她本人的心意。”

  阿尔没有回话。像是代替耸肩,烟斗的前端稍微动了一下。

  凯莉默默刺绣直到告一段落,然后仔细地打个结把线剪掉。把刺绣框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拿下老花眼镜,重新靠好在椅背上。一手不经意地玩弄着小巧有如扮家家酒玩具般的陶制顶针,喃喃自语似地开口说:

  “我想他们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李察·琼斯不是那种会轻易改变主张的人,少爷也还不能完全独当一面,一旦被父亲阻挠,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不过呢……艾玛竟然会爱上某人,是我们家的那个艾玛呢!”

  转转转,顶针在转。

  “这可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事情,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了。”

  阿尔默默地抽着烟斗。

  “虽然对琼斯先生很抱歉,但我至少要在背后支持艾玛。”

  下了马车后,两人立刻被喧闹声包围,维多利亚车站是伦敦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往南部的各城市、往各地的长途列车与近郊列车都集中在此,从这里发车。

  行人从四面八方蜂涌而来,挤在这汹涌的人潮里,威廉奋力挤向窗口,一下子就买好了车票。往这边走,毫不犹豫、昂首阔步的步调快得让艾玛必须要小跑步才不至于落单。修长的双腿不断地迈着步子,一直走到二号月台旁边,威廉才“噢!”地一声连忙停下脚步。

  “这是普尔曼豪华卧车。”

  威廉向一头雾水的艾玛指着一边豪迈地吐着烟,正准备出发的蒸汽火车。

  “就是这辆车,漂亮吧?这是英国最新的火车。二号月台的火车联络整个欧洲大陆,搭这台车可以经由多佛到达法国的加来呢!然后从巴黎改搭东方快车,终点是伊斯坦堡。”

  “伊斯坦堡吗……”

  艾玛边喃喃自语,一边眺望着这全身精悍的铁块。这辆浑身不停颤抖、持续吐出滚烫蒸汽的火车。看起来就像是生活在奇异世界的巨大动物。时髦的绿色车身,是为了扭转乌黑的钢铁所给人的狰狞印象吧!艾玛觉得这种颇能代表英国的丛林绿,很像Barbour&Sons公司(注10)的油布外套。

  ※注10Barbour&Sons公司:创业于十九世纪末,其所销售的油布和布料大受好评。目前已经是得到英国王室御用认证的布料厂商。

  穿梭在这些看来富裕、等着搭车的乘客们之间,戴着红帽子的侍者推着堆了一层又一层的行李。送行的孩子们和佣人们之所以高声喧哗,是想藉此忘却即将离别的寂寥吧……

  “有些人要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吧……”

  “是啊,因为是横跨整个欧洲,所以大概有三天要在火车上度过。”

  嘟!不知从何处传来汽笛声。

  “糟糕,可惜非走不可了。不然就赶不上我们的火车了。”

  两人独占了可以容纳六人的包厢。一开始是并肩坐在和行车方向同一边的座位上,因为等到发车之后也不见有人来坐,所以就换到窗边两侧的位置了。两人于是面对面坐着。

  过了泰晤士河,天空明显地变得更亮了。窗外的景色一路看下来,一转眼从都市变成了乡村,变成了初夏的田园风光。简直像自动换片的幻灯机,翠绿的草原和小巧却井然有序的森林、池塘与住家、羊群和狗等相继出现又消失。

  艾玛被深深地感动了。

  虽然车窗外的景色是连贯的主题,但是每一种都不一样。一样接着一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幸好今天是好天气,”威廉说:”原本我打算带你坐马车来,但是可能嫌远了点,所以还是坐火车。坐火车要快得多了。”

  “真的好快呢!”

  艾玛点点头,因为想同时看到窗外的景色和威廉,所以不时转移着视线。

  火车的速度确实很快,比走路快自然不在话下,甚至还比马车还快很多,力量也更强。想仔细看看现在看到的是什么,但总是还来不及看清楚,火车就开过去了。

  轰隆、轰隆,车轮转动的声音。喀当、喀当,火车压铁轨的一定节奏。火车特有的重重摇晃声听起来很厚重、气派,让人觉得火车对自己好像充满信心。

  艾玛有些胆怯起来,像自己这种身分的人怎么可能坐在这种地方。

  脸上隐约浮现的一丝笑容,他注意到了吗?

  “太快了吗?”威廉担心地探出身。“你的脸色发青呢!身体哪里不舒服吗?请小心一点。好像有人会因为速度太快而头晕呢……如果能多看远方的景物,应该会觉得好些。”

  “我不要紧。”

  “真是抱歉,火车速度太快了……不过,这个速度还不是最快的呢,因为是每站都停的班次……啊,太好了,已经开始减速了,马上就要到站了。”

  “好的。”

  艾玛露出微笑。

  说什么“真是抱歉”,琼斯先生真是太奇怪了。连火车的速度太快都要怪到自己头上。

  “早知道就向哈基姆借车了。”威廉双手交叉胸前,陷入沉思之中。“因为如果开车不论要快要慢都可以自己控制。现在有了汽车这项发明真的很方便,但是我还没有开过车,如果要载艾玛小姐的话,我一定会先好好练习。否则突然要开车的话,会发生什么问题都不知道。而且……直接向他开口借车算是下下策。哈基姆他啊……搞不好连那群侍女都要浩浩荡荡地跟过来了。”

  “说得也是。”

  当火车靠近第一个小站时,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在铁路两旁的土堤上玩要的孩子们开始追着火车跑。年纪小的孩子脚一不小心绊到草而跌倒,但也没哭还是继续跑。带头跑在最前面的是个编了辫子的女孩,和艾玛四目相接后露出开心的笑容,还对艾玛挥手。艾玛也对她挥手,女孩又挥得更起劲了。

  艾玛心想,这些孩子们一定还没有搭过火车。

  他们应该就住在附近,常常看到飞驶而过的火车,内心也向往不已。他们应该梦想着总有一天一定要坐坐看吧……

  我现在正坐在火车上,而且是和琼斯先生一起。

  突然对自己刚才得意的挥手举动感到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这时也才发觉拳头下的裙子颜色和平常不同。

  ……和男士出门的时候,服装很重要喔!尤其当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

  夫人。

  谢谢您借衣服给我,也谢谢您让我休假。托您的福,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搭上火车,能够让我和心爱的人单独相处。

  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今天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是如此特别的日子……

  平常的艾玛等于从早到晚都被绑在家里。每天都有多到做不完的家事,因为必须一个人井井有条地做完所有事情,所以几乎没有出去闲逛的时间。就算离开小梅本利的史东纳家,最远也不过去到柯芬园,而且只是进市场买些食材就马上回来了。

  如果偶尔想要喘口气,就稍微绕点路走到海德公园。在树下漫步,看着光影交错落在自己身上,看着其他人全家大小,以及乘坐马车的人。坐在水边的长椅上看书,口袋里放点坚果喂松鼠吃……大概就是这样的程度。

  她的生活圈实在称不上大,不过就是能在不迷路的状况下出门又回家的范围,让她无后顾之忧的行动范围。对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末大都会的健康、年轻女性来说,这样的生活圈可说是极为狭小,就算是市区也仅在西边一角。但这就是艾玛的伦敦,也是人生。

  截至目前为止。

  艾玛稍微张开眼睛,看着坐在正前方的年轻绅士。斜射进来的阳光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手掌托着腮帮子,脸朝向窗子几乎快要贴近,所以可以从玻璃窗看到他的影像。看起来一副很习惯旅行、轻松的样子。

  只要和琼斯先生在一起,不论在哪里,都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艾玛拉着裙子,重新整理一次。

  列车一通过,孩子们便从土堤跑到铁轨上,将耳朵靠在银色滚烫的金属上面。眼睛紧闭着聆听列车愈行愈远的声响。

  这辆车会到多佛,然后横跨欧洲,最后抵达君士坦丁堡。

  只要搭上列车……只要买张票……不论是哪里,都可以到达你想去的地方。

  总有一天。

  孩子们心里期待着。

  等到自己长大变成大人物之后,一定要上火车,前往从来没看过、也没听过的遥远之地……!

  大概坐了二十分钟左右吧,进入丘陵地带后,景色终于变成了田园风光。天空充满了明亮的光线,放眼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视线的尽头涌出了充满夏日气息的大块云朵,路旁的各种树木花朵也把握这个机会,互相争奇斗艳。

  “啊!你看,可以看得见了。”

  威廉拾起头来。

  艾玛顺着威廉的视线转过脸来,瞬间大吃一惊。

  闪着耀眼光芒、让人为之炫目的建筑物突然出现在愈来愈靠近的丘陵一角。在今天有如夏季阳光的强烈照射下,不断散发着闪闪亮光。就像在冬天里凝聚而成,不会溶化的成群冰柱,很慎重地排列组合着,在晴空与烈日下像几千把闪着光的刀子。

  “那就是水晶宫……”

  “漂亮吧?”威廉微笑着。

  下了火车,走出车站后马上就到达了水晶宫。从建筑物脚下近距离地眺望,会被其高度、建地之广,还有充满了象征新时代机械文明的未来美感所慑服。

  玻璃墙壁从某个角度看来几乎完全成了镜子,照映出了今天特别的蓝天与翠绿的山丘。同时看着实物与幻象,不久视野便混淆在一起。现实融入幻境,像是要引人进入梦中、有如万花筒的世界里。

  林立的教堂、议事堂、法院等,这类大型建筑物在伦敦并不稀奇。但是这栋崭新的建筑,用的并不是常见的石子或砖瓦,而是几乎完全以磨好的玻璃所砌。既透明又轻薄,只要一点小磨损都可能瞬间啪啦一声摔个粉碎,说它是娇贵的奢侈品之代表也不为过,这就是玻璃。

  艾玛身为女仆,因此根深蒂固地认为玻璃是危险的,处理时非要特别慎重不可。一下小心掉下来的话不用说一定会摔破。如果破掉了,会碎成细微到眼睛看不见的颗粒,被刺到了会很痛。是个再麻烦不过的东西了。居然用这么大量的玻璃,而且精密地组合到这么高的高度,更盖成了一栋建筑物!

  艾玛心想,真是太了不起了!不晓得是谁,居然能做到这件简直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当然,只靠玻璃无法盖出这么大型的建筑物。还是要有钢梁、支柱、木材等材料支撑,才能精密地组合成玻璃建筑。实在无法想像要完成这么浩大的工程,到底需要多少智慧、心血和技术。

  要完成如此庞大又美丽的作品,到底是花了多少的人力及时间呢……?

  没错,它并不是单纯的“存在”,并不是自然界原本就有的东西,而是经过某些人计划,透过人的努力而完成的……而且,经由“人工打造而成”这件事本身更是不可思议,令人赞叹。一想到投入其中的时间与精力,就让人不禁想到这是多么奢华啊!

  简直是巨大的人工宝石!因为它是由多到数不清、角度仅有些微之差的面所组的结晶体。作工比经过仔细计算所切割而成的钻石更加复杂,也更有魅力。不惜工本地使用了成千上万的玻璃,各自以不同角度排列,最后合而为一。光看到这幅景象就足以叫人大为感动了,将它称为宫殿实在是当之无愧。

  水晶宫,玻璃之城。原来名称就是这么来的,看起来好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所居住的地方。

  当然童话故事里不可能出现煞风景的幕后工作人员。

  ……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有一、两块玻璃掉了下来,那可要怎么办呢?还有,那么高的天花板,要是弄脏了,该怎么打扫呢?

  艾玛下意识地作此联想。

  “来,这是入场券。”

  威廉把纸片递了过来,这才让艾玛回过了神。

  那是他排队买来的票。

  “不好意思,请问要多少钱?”

  艾玛连忙要掏手提包,威廉说这是我邀你来的,所以阻止了她。

  “而且,只要一先令,所以请别觉得欠我人情……艾玛小姐如果喜欢,我连季票都可以买来送你。入口在这边,好像今天人不是很多。”

  两人随着全家出游的人和看似已婚妇女的旅行团等大批人潮相继挤进大门后,立刻感觉到一股进入温室时特有的感触。温热的空气中充满着不知是花朵还是香料的浓郁香味,深呼吸一口便浸满整个肺部。

  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展示在室内各处的稀有展品。

  “……!”

  艾玛看得目瞪口呆。

  眼睛到底该往哪看?接下来要看什么?

  “很棒吧!”

  威廉很骄傲地说。为了不让艾玛在人潮中受到推挤,手很自然地搭上了艾玛的肩膀。

  “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对吧?如果你愿意,就让我替你导览吧。”

  陷入玻璃宫殿这个惊奇箱里的人们,成了感动与好奇心的俘虏,睁大双眼、呆若木鸡。仿如置身梦境,只能不停前进,参观一项又一项的展览。

  一开始最引人注意的,是在万国博览会期间最受欢迎的水晶喷泉。这是伯明罕的奥斯拉公司所制作的三层喷泉,造型细长优雅。设置在主要通路和袖廊(注11)的交汇处,也就是在半圆球形屋顶的正下方。

  ※注11袖廊:突起于走廊左右两边的袖状部分。

  好像把香槟杯一层又一层堆起来作成的塔噢--艾玛心想。

  “那棵有名的榆树原本是在这附近,”威廉的手在半空中比划着。“为了万国博览会而把这栋建筑物设置在罗敦小径(注12)的时候,原本这里有两棵,那里有一棵,总共有三棵。”

  ※注12罗敦小径:位于海德公园内,前往肯辛顿宫的马车专用道。

  “真的把树搬到这里来吗?”艾玛问:“榆树很大一棵呢!”

  “不是后来把树搬到这里,它们原本就是生长在公园里的树。是小心翼翼地在不伤及它的情况下,在它的周围一点一滴地把这栋建筑物盖起来。”

  “这种事有可能做得到吗?”

  “当然可以啰!”威廉露出自豪的神情,“水晶宫是约瑟夫·帕克斯顿这个人设计的,他原本是个园艺师傅。”

  他年轻时受雇于贵族,主人问他是否能让南美高地的睡莲种子开花,于是他花了很多心思设计玻璃温室。结果终于让异国的花开花了……仔细观察这直径超过一公尺的巨大睡莲……终于学到如何以质轻、数量又少的零件建造大型建筑物的技术,威廉作了上述说明。

  “其研究成果就是这栋水晶宫。他在万国博览会的时候把设计图拿去应征,结果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这栋玻璃建筑物,除了美丽、少见,据说所需要的工程时间和费用都比其他的设计少。所谓自然,不就是要尽可能减少浪费、作出效率更好的东西吗?说穿了,睡莲就是他的范本。”

  “睡莲吗?”艾玛抬头向上看着天花板。

  “没错。你看,例如你看那边的钢筋,是不是很像叶脉和花瓣的脉络呢?”

  “……好漂亮……好像铁制的蕾丝呢!”

  “的确是这样!”威廉佩服地点点头。“那玩意是叫桌布还是什么的。你看那扇窗子的造型是不是和有些桌巾的花边挺像的。对了,帕克斯顿同时还有另一个发明就是预制(Prefabrication)。”

  “预制……?”

  “这是一种新式的工程方法。把生铁或熟铁的零件……例如一定弯曲程度和几种长度的棒子在工厂里大量生产。目的是让每一种零件可以应用在任何工程,让每一种零件可以互相组合运用。因为已经把每样单独的零件组合至某种程度,所以就可以用马车运送到现场组装。这样一来,工作的速度会比较快。就像砖块,熟练的工人可以很轻松地往上堆。而且,现场一定会有新的要求……例如要尽量避开榆树啦……这么一来要做变更也很方便。一旦不需要了,也可以很容易的把它移到其他地方重建。”

  “重建?”

  “已经说好万国博览会结束后要把场地还给海德公园了。可是大家部非常喜欢这栋水晶宫,如果就此拆除实在太可惜了,所以迁移到别的地方保存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

  “好了,我们也别光站着讲话。既然机会难得,我们就边走边看吧。”

  走了几步路后,出现了一幅很大的导览图。从图中可以鸟瞰整个水晶宫,也可以知道展览品的所在位置。

  “现在我们在这里。”威廉在大得不得了的会场中指着其中一点。“照它的指示来看……往那边是拜占庭,往这边是罗马奈斯克(注13)。要去哪一边呢?艾玛小姐喜欢哪一边呢?”

  ※注13罗马奈斯克(Romanesquec):介于九到十二世纪间,由罗马文化、日耳曼文化、拜占庭文化所融合而成的一种艺术风格。

  艾玛脸上出现不知所措的表情:“这个……我实在不知道……哪一边都可以。”

  “我知道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我们就先从近的开始看好了。”

  “好。”

  古代遗迹的圆柱收分线(注14)、波斯的黄金制的洋葱形屋顶、中国的五色丝锦。色彩鲜艳的瓷砖和彩色玻璃、横跨沙漠的神秘神像。藤蔓图案的象形文字、大理石、漆器、陶器。五花八门的素材、各式各样的款式花样,以及各种颜色搭配的各种图案。

  ※注14圆柱收分线(Entasis):建筑中对柱子、尖塔或类似的直立部件的轮廓所作的微凸曲线,以免在直线收分的情况下产生凹陷或薄弱的视觉错误。

  好像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各式珍奇异宝都放到这里来了。

  眼睛所看到的都是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到处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魅力。

  “所谓拜占庭,好像就是伊士坦堡呢!”

  “是的。就是我和你提过的东方快车的终点,其实现在世界已经变得很小了。”

  “真的是这样呢!”

  虽然很高兴威廉费尽心思地为自己详细说明,但同时也觉得有些负担过重。看到的听到的实在太过华丽气派,觉得没有现实感。会场又大到一望无际,一次要接收太多东西,让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艾玛觉得自己好像踏在轻飘飘的云端上。

  “罗马奈斯克则是指法国。”

  “是。”

  “也就是巴洛克建筑之前的式样。但是,你不觉得有些太繁复了吗?这个名字简直像是在称呼罗马,好像恺撒大帝也会出场似的。”

  “真的像你所说的呢!”

  艾玛心想,真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无知、没有学问。

  拜凯莉·史东纳所赐,基本上学会了读书、写字和算术,就算能琅琅上口地背出几首优美的诗歌,但有关历史、地埋、其他国家的文化等,上流阶级的千金小姐理应滚瓜烂熟的知识与教养却可说是一无所知。

  来到这样的场合,被这些事物所包围。

  自己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亏琼斯先生向我说得那么高兴,我却连个像样的回应也答不出来……

  虽然还不至于自卑,艾玛却有一股寂寞交织着些微耻辱的感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如果从小生长的环境能稍有不同,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呢?

  做了些什么?

  应该会想做什么事情吧?

  如果,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选择?

  反正这些都是空想,想这些非现实的事也无济于事。

  不过……

  看来,一无所知的人好像并非只有她而已。

  不论哪一样展示物、哪一区,都深深吸引着各式各样的来客。不管是头上戴着宽大帽沿的帽子、撑着伞的上流贵妇们,还是一身装饰繁复的华服的孩子们,几乎都同样发出惊叹之声,或者不由自主地驻足观赏。

  因为能够让大家以轻松的心情参观这些珍品的地方,已经愈来愈多了。原本掌握在学者或皇室等少数人手中的世界珍宝,现在不论是谁,只要想看都可以看得到,只要想知道都可以了解,而且这种改变会愈来愈普遍。

  --连君士坦丁堡,搭蒸汽火车也只需要三天就可以到了。

  世界正在改变,艾玛心想。不论是看得到的还是看不到的地方,正在一点一点地改变。但是,以后改变将会愈来愈快、愈来愈剧烈。

  水晶宫实在过于辽阔,该参观的东西也实在太多,就算加快脚步,花上半天时间好像还是看不完。

  找个地方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完在小店买来的简单午餐,又继续接着参观。

  不久之后,艾玛站住说句不好意思后,身体稍微动了一下,原来是在调整裙子底下的鞋子松紧,而这个也并未逃过威廉的目光。

  “你累了吗?”

  “有一点。”

  “休息一下吧。”

  “没关系。”

  虽然艾玛轻轻地笑了一下,威廉还是说来来来……让她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总觉得……好像绕了世界一圈。”

  “你说得没错。”威廉点点头。“真的是这样耶!在这里用走的就可以把世界环绕一周了。不过得花上一整天就是了……但是,这里还不只是这样而已喔,其实还有别的地方。”

  “还有别的地方?”

  “像是图书馆啦、活动照相馆啦……虽然今天不巧没有开放,但是音乐厅不时会举办演奏会,北边的供水塔其实也是了望台。特别展览还包括来自世界各地的兰花展,据说非常受欢迎。可能是大家想说都花了一先令买入场卷了,所以才会挤成一团。”

  “光听都觉得眼睛要花了呢……”

  “每个星期四晚上都有盛大的烟火大会。‘妖怪蜻蜓’、‘尼加拉瓜火焰大瀑布’、‘大银河’……各种大型烟火一个接着一个施放,真的很有震撼力呢!啊,真想也让艾玛小姐见识一下。下次我们一定要找星期四来。”

  “……如果能这么做当然好。”

  “对了,上次我来的时候,被我妹妹硬拉去看了电气魔术师林博士的表演。他可以把东西放在一台不知名的机器里面,把它分解为原子再恢复原状,总之非常不可思议……不过这项演出实在很新奇有趣。最近的魔术表演也变得很科学呢。”

  休息过后,接下来并不像刚才一样巨细靡遗地,非得参观完所有的展示物。而是随意闲逛,只遇到有兴趣的展览才停下来观赏。这一样要看吗?快速地交换一下视线,送出两人之间的暗号。如果只要稍微浏览一下就通过的就这样,要仔细停下来观看的就那样。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无言的交流让人觉得很开心,好快乐。

  虽然是自己没有兴趣的东西,但是一想到对方好像有停下来看的意思,就会放慢脚步仔细观赏起来。相反的,就算是自己觉得好像不论停下来多久都不会看腻的事物,只要对方露出好像觉得无聊、漠不关心的表情,便觉得赶快通过也无所谓。

  时而加快脚步,时而放慢步伐。

  互相配合对方的步调,一步步走得瞻前顾后。

  想要引起对方注意时,就轻拉一下袖子。或者把手放在对方手腕上。要不然就是轻碰一下背部。

  为了怕与对方走散,也为了正确解读彼此隐约传来的讯息,两人很自然地愈靠愈近。随着参观的行进,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愈来愈短,虽然保持着象征性的些微距离,但彼此靠在一起的时间也拉长了。

  两人虽然几乎都不开口,但内心却非常平稳满足。

  一来到剥制标本区,威廉马上停下脚步。

  鸟儿们展现着有如生前栩栩如生的姿态。在重现各种生态环境的背景之下,巧妙地安排着各种鸟儿的位置。有的正在飞行、有些正在喂食雏鸟、或者离群索居地停在某个地方径自发呆。面对着这些处在像是被冻结的时空中永远静止不动的鸟群,虽然看起来觉得有趣,但也弥漫着一股有些可怕的异样气氛。

  “这是度度鸟。”威廉指着某只鸟这么说。

  “就是出现在‘爱丽丝’里的吗?”

  听艾玛这么一问,威廉笑着说是的。

  “就是从爱丽丝小姐手上把顶针抢回来的那只怪鸟。”

  “看起来和插图里的好像不一样……”

  “可惜这是标本,不是实物。这是参考骨骼标本和观察过实物的人所留下的文章之后,模拟制作出来的。顺便告诉你旁边这只是大海雀,虽然这也是剥制标本,但是这两种鸟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已经没有了吗……”

  “这是由于人类的自私所造成的。”

  威廉轻轻地摸着玻璃箱,从他的侧面看来,像是在专注地想着什么而不发一言。

  艾玛就这么站在旁边,静静地守着他。垂下的手时而稍微举起,又垂了下去。

  威廉终于露出笑容,说了声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继续前进。

  通过了介绍阿罕布拉宫的区域之后,周围的景致完全变了个样,映入眼帘的是一栋绿意盎然的建筑物。有点热,步道也有点滑。为了不弄脏借来的衣服裙摆,艾玛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跌倒。

  穿过了层层的深绿色椰子叶丛,眼前出现了树冠向前张开、浑然天成似的广大自然空间。色彩斑斓的鸟儿们互诉着衷曲,穿梭在热情盛开的热带花丛间。小巧而不起眼的喷泉喷出了涓涓细流,在水面上形成涟漪,发出微弱的水声。

  当耳边传来的鸟鸣回音消失后,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但是侧耳倾听,也并不是毫无任何声响的空虚与静寂,而是重叠着各种微弱的声音,时而互有消长,让所有的声音成为背景音乐,形成一种有欢迎意味又具备深度与内涵的寂静。

  “……伊甸园。”

  艾玛不禁脱口而出。

  圣经中被称为乐园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吧?

  “啊~这里!”威廉张开双手,踮起脚尖转了一圈。“我好喜欢这里,实在太美了!这里很棒对吧?好安静,什么都没有。不对,绝对不是什么都没有……其实有很多东西。你看,我们之前去的是必须仔细观看很多东西的地方;但是在这里,不需要把焦点对准任何地方,只要发呆就好了。”

  “我懂。”艾玛点点头。“我也喜欢这里,真是个很棒的地方呢!”

  “太好了……你要不要坐一下?”

  威廉在通往悬崖通路的栏杆旁坐了下来,因为这里有冰凉的石头,而且高度和宽度刚好可以当作长椅。

  呼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艾玛也顺了顺裙摆在威廉的右边坐了下来,仅有一步之隔的邻座。虽然两人的身体不至于紧贴在一起,但还是近到只要伸出手就能碰触到对方的距离,就近在隔壁。

  恰到好处的距离。

  轻轻抬起下颚看着以异国树叶所装饰的高大屋顶,炫目的春光被玻璃和绿叶层层覆盖的围墙所挡,被削弱成几十条淡金色的光束。

  放眼望去,带有神圣气息的温柔色泽与光线慈爱地充满各处。

  浑然天成,被包围在自然当中的圣堂。

  “好宁静啊……”艾玛隐身在眼镜下的双眸,慢慢地眨了一下。

  “真的好棒啊……这种地方,”威廉心不在焉地露出微笑。“季节和天气都是最佳状况,让人真的觉得很舒服……!”

  “是啊。”

  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段时间。

  “……真叫人喜欢啊……像这样的地方。”

  威廉再一次混合着叹息说:

  “难得天气这么好,却只能坐在光线昏暗的书房里被文书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不然就被绑在办公桌上。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恨不得哇地一声叫出来,也很想把东西砸坏。”

  “你是说琼斯先生你吗?”

  “不行吗?”

  榛子色的双眸慢慢地转了回来,艾玛定定地看着威廉。

  “……我想你不会这么做。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之后--我猜你大概会很后悔吧……”

  威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哈哈哈地笑出声。

  “你说得没错。被你发现了!我很小的时候曾做过这样的事。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就发脾气,还把气出在平常最宝贝的玩具上。”

  “你自己的玩具吗?”

  “那是一艘帆船模型。我一气之下把它拿起来,摔到地板上去……桅杆被折断了……没办法恢复到原来那么直。这件事让我非常后悔,花了那么多时间组合的宝贝,结果一瞬间就毁了。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事,为什么会让这种无可挽回的事情发生,愈想心情愈糟,整个人都提不起劲。从那之后,就算生气、悲伤或感到不甘愿,我也变得不太表现在表情或态度上了。总是在感情还没有强烈到压抑不下来的地步之前,就连忙把到嘴的话咽下去了。”

  “…………”

  “我真是个没原则、没有男子气概又软弱的男人。”

  “不是的,”艾玛慢慢地摇着头。“……你是个很坚强的男人。”

  此时,水晶宫宽广的通路上到处可见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提高音量喊着再过三十分钟就要关门了!差不多该回去了,请往出口方向移动。

  催促着浑然忘我地看着展览的来客们;都这个时间了居然还在这里,巧妙地捉弄着还想继续玩的孩子们;当然对那些忙着聊天而纹风不动的老人家们,也必须三催四请地请他们离开。工作人员各自负责自己的区域。

  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汇成人潮集中在出口处。因为几乎所有的游客都看得意犹未尽,要把他们全叫出来需要一点时间。

  工作人员们并不会急着赶游客出去,而是悠闲地在一旁等待人群像退潮般散去。

  艾玛和威廉的身影并不在其中。

  身为工作人员,不但得记住所有入场游客的特征,对人数也必须确实掌握。

  年轻的工作人员们分头进行,再度前往主要通路巡逻,高声喊着要关门啰!以免到时候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谢谢您的参观!”最后的游客从出口离开。“期待您下次的参观!”

  谢谢光临,站在出口处的工作人员们齐声招呼着。

  “已经没有人了吧?”

  “是的,刚才的女士是最后一个。”

  “你那边呢?”

  “没有人了。”

  “很好,”年长的负责人放松似地垂下肩膀。“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没有发生意外真是太好了。大家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啊!”

  “您辛苦了!”

  “谢谢,大家也辛苦了。”

  负责人从口袋里叮叮当当地掏出沉重的钥匙。

  两个人还坐在“伊甸园”里。

  在连绵不绝的浓密树丛所形成的天然凉亭的一角。

  那里的位置隐密,是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前方就是尽头,并未陈列展示品。也是急于参观展览品的人无暇顾及的地方。

  终于……两人可以在不被任何人事物打扰的情况下畅所欲言了。

  “--是这样吗?”

  “是啊。好不容易被找到了,却发现我正入神地看着火车模型呢。”

  “看起来不像是走丢的孩子吗?”艾玛笑着问。

  “才不像呢!起码我不觉得自己走丢了。”威廉嘟起嘴唇。“我原本只想离开一下子,根本没注意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

  “因为看得很入迷吧?”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大人为什么生气。没想到,泰瑞莎……她是我们家的保姆……不但满脸通红,而且气得两眼好像瀑布一样直流泪,真是受不了。”

  呵呵地笑出声来,手突然碰到口袋。

  取出怀表一看,时间是六点半。

  “啊,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太阳都下山了。”

  透过玻璃望去,只见和正午时相比看起来大得多的太阳,隐身在西部丘陵的彩云之后,正不断地扩大着。

  “要是不小心被锁起来,可就潇洒不起来了。我们出去吧。”

  “好的。”

  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后,马上发现了异状。

  直到刚才还络绎不绝的人潮,现在已全无踪影。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通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一片寂静。

  “……为什么……”

  太阳也渐渐下山,像是突然加快了速度,眼看就快要消失在水平线的另一端了。

  来到建筑物的外围,镶着玻璃的铁门已经牢牢紧闭,没办法再往前走。威廉抓住把手用力地摇着发出了嘎嘎声响,但不论推还是拉,门还是纹风不动,被上锁了。

  “不行。”

  “门打不开吗?”

  “不会吧……喂~!有没有人在啊!有没有人!”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

  “一个人都不在吗!?”

  不在吗?都没有人吗?那要到什么时候……

  响彻天花板的叫声,变成只是不断地从对面传来的回音。

  “真糟糕,”威廉脱下帽子擦汗。“没有注意到关门的时间……这样的话……”威廉举起手边的花盆,“之后再赔偿好了。”

  “请等一下,”艾玛连忙制止。“请等一下。”

  “……可是。”

  “不能做这种事情。”

  威廉看看手中的花盆。

  里面种的不过是来自连名字部没听过的国家,一点特色也没有的草。相同的东西还有很多,砸烂个一盆应该无大碍吧?

  但是……

  就算玻璃可以打破,但是大门上还镶着一圈看起来牢不可破的铁框,这个就拿它没办法了吧?这样还是出不去。

  如果制造很大的声音,可能会吸引人过来,但也可能没有人过来。

  威廉一放下花盆,艾玛这才发出放心似地叹息,接着悄悄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非常抱歉。”

  威廉把帽子脱下来,置于胸前。

  都是因为我的疏忽,聊这些无聊的事情聊到过头。

  这明明就应该是我要注意的地方。我本来就知道到了晚上,这里会关起来。而且我也有带表。

  我应该要表现得更可靠一点。

  “结果给你造成困扰……遇到这么糟糕的事情,造成你的不便真的是非常抱歉。”

  “别这么说。”

  艾玛慢慢地摇摇头。

  “你要不要坐下来呢?”

  傍晚时分的夕阳出乎意料地无情,明明刚才还在山丘那头看到,这会儿却已不见踪影。四周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然后月亮……满月……从云层间出现了。

  平常应该只要抬头往上看,月亮是随时都看得到才对,然而在耀眼强烈的阳光下却变得极不起眼。到了晚上终于成为主角的月亮,从玻璃屋顶的另一边露出银白色的光芒。今晚的月男(注15)又显得格外鲜明。

  ※注15月男:在英国,他们把月亮表面的火山口所形成的图案(在日本是看成捣麻糬的兔子)看成男人。

  眼睛只要习惯了稍带着蓝意的冷冷月光,那么要分辨周围事物的轮廓就变得很容易。

  “满月还真的好亮啊!”

  “真的耶!”

  “好像亮到可以看报。”

  “可以啊!”

  “真的吗?”

  艾玛小姐一定曾经在月光下看报,威廉心想。是为了节省瓦斯灯和蜡烛吧……

  一旦陷入沉默,便可从黑暗深处听到几声有如铃铛的声音。

  “是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声音变得有些哑了。“虫在叫呢!”

  “可能是鸟儿已经睡觉了。”

  “你不困吗?”

  万一她回答我很困,那该怎么办?请躺在我的手臂上,如果能这样微笑地对她说……幻想着接下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场面,威廉的脸都红了。

  “没关系,反正我平常睡觉的时间比现在还晚多了。”

  艾玛只淡淡地这么回答了一句,还是把背脊伸得笔直。

  “你还真辛苦啊……”

  “我已经习惯了。”

  是吗,已经习惯了啊……原来如此,原来你的工作一直得做到那么晚……内心涌出一股怜惜之意。虽然说是已经习惯,但一定还是很辛苦的。艾玛工作得很卖力,耐性也很强。

  不过我不困,一点睡意也没有。应该可以就这样维持清醒直到早上吧……但是我的理由和艾玛小姐不一样。

  茂密的热带树丛到了晚上,展现出异于白天的风貌,湿润的空气、南国的花香,夜晚的丛林流露出诡异的温柔气息。两个人在这样的地方独处,一直到早上都不会被人打扰。想到这里,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艾玛的脸庞充满着静谧的气息,威廉觉得她看起来很神圣。就算她化为今天在这里看到的遗迹和神殿里的雕像,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面对这么美丽又无瑕的人儿,自己不该用罪孽深重的有色眼光看她。威廉在内心指责自己。如果自己还算个绅士,就要表现出绅士的样子。可不能做这种趁人之危的事情。

  赶快想想史东纳老师,她一定非常担心,说不定已经在生气了。早上送她回家时,非得为竟然发生这种事情而道歉。全部都是我的错,和艾玛小姐一点关系也没有。一定要好好说明她只是受自己连累,请求老师的原谅。

  即使如此……一想到能够和她一直独处到早上,心里实在开心得不得了。被老师骂的这点小事,实在不算什么。没什么好怕的。我怎么会犯了一个这么棒的错误呢!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反而更加确定,我对艾玛小姐是真心的。不是年轻气盛也不是一时的激情,更不是出于满足个人的私欲。对她的尊敬、崇拜,早已超过想得到她的欲望。这份心意无论遇到什么阻碍都不会动摇,我已经到了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啊,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父亲了解呢?

  “呃……”

  “什么事?”

  包围在黑暗之中,从蓝色月光下隐约看到的艾玛的脸,还是像往常一样恬静。

  眼镜的两片镜片模糊地映着不知道是哪里的铁框图案,看起来好像盖着金属制成的蕾丝一样。

  啊啊……如果能把你变成一粒珍珠,紧握在我的手中就好了。

  让谁也看不到、摸不着,完全只属于我一个人。

  “琼斯先生……?”

  “…………”

  威廉把视线移开了,没有把头转向这边的意思,

  好可怕的表情……艾玛心想。

  他一定觉得很伤脑筋,说不定也不断地责备自己。

  两人都陷入沉默后,只剩下虫鸣声变得更加响亮了

  突然眼前变得模糊起来,艾玛拿下眼镜,按住发热的眼皮。

  这不是琼斯先生的错。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我暗自祷告的结果。

  我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真舍不得这么棒的一天就此结束。因为我是这么想的,而他也知道我的想法,所以体贴的琼斯先生没办法开口说我们回去吧。才会拖到这么晚,结果就被困在这里了。

  家人想必很担心吧?或许大家正骚动不已着,最宝贝的少爷到哪里去了?

  可是……

  神啊,谢谢您。

  让我度过了一个如此美妙的夜晚。

  让我出不去,回不了家,所以哪里也不能去,

  可以让我安心地作着直到早上之前不会醒来的美梦,可以在梦中继续下去,赐予我这么意想不到的幸福。

  “你累了吗?”

  威廉说。

  因为他注意到我在揉眼睛吧?

  “不累。”

  艾玛用力摇摇头。

  “看了那么多平常没看过的东西,眼睛很难适应吧?”

  他的手指放在打算把眼镜戴回去的艾玛手上。

  威廉的手……虽然温柔但带点蛮力的有力手指……把眼镜抢了过去,不肯还给她。不让她再把眼镜戴上。

  接着,面对毫无遮掩的脸庞……拿下眼镜的脸……像是无言地说着让我好好看清你的脸似地,手掌贴上了脸颊。

  之所以觉得冰凉的手掌很舒服,是因为脸颊是热的。

  威廉的手掌和指头若有似无的动了一下。

  慎重地摸索着脸部轮廓,感觉着肌肤的触感,确认颧骨的所在位置。温柔地抱着自己,不让人逃跑。

  在没有眼镜且朦胧的月光下,眼睛的能见度可说是低到极点,与其说是看到,艾玛凭着感觉知道翠绿的双眸、顺伏地贴在眼皮上的金黄色睫毛就近在眼前。艾玛再度闭上了眼睛。

  双唇紧贴在一起的瞬间,艾玛虽然感受到无比的幸福,但恐惧与不安也同时接踵而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哭泣。

  他有厚实的胸瞠、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肌肉底下是强壮的骨架。受限于绅士般的服装与平时的举止虽然看不太出来,但威廉是个体格一流又强壮的健康青年。不过稍微把身体往他身上靠,就可以透过肢体的接触深切的感受到。

  可以得到这个人的接受,确实得到支撑的安全感,让艾玛陶醉了。终于遇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交付出去的对象了。

  被他的手腕轻轻环抱在胸前,感觉自己就像被藏得好好的新生小鸡。只要待在这里,不论黑夜、刮风还是妖怪和可怕的命运,都不会对自己痛下毒手。

  能够这样地被守护着,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两人只是静静地拥抱在一起,其他什么事也不做。对于此刻对方能够像这样让自己拥在怀里、自己有幸成为拥抱对方的人,彼此能如此神采奕奕地为对方而存在,为如此至高无上的恩惠感到喜悦,

  --这里就是乐园。

  插图042

  Story7Family/第七话家庭

  “……琼斯先生!琼斯先生!”

  当尽可能放低音量的声音和敲门声同时如雨点般响起时,是在听到四声钟响后没多久的事,也就是过了晚上十点左右的时间。宿舍已经安静无声,当然这是经过严格规定的。

  “琼斯先生,请开门,您应该还醒着吧?”亚瑟·琼斯阖上读到一半的书页,把书收进桌里,上盖后用钥匙锁起来,边把钥匙收进睡袍的口袋里边走向门口。门一开,哈利·贝侬和道格拉斯·杜兰这两个宿舍的低年级生,正一脸忧虑地站在外面。

  伊顿公学的门禁不分年龄学年,一律都是晚上八点半。只要时间一到,大门便会关上。然后在交谊厅进行晚点名,由级长对大家发表“今日格言”,之后便解散直到隔天早上。最高年级的学生还可以在交谊厅闲谈一会儿什么的,这是被允许的,低年级生则被赶回自己的寝室。之后连前往自习室都不可以,就算还有没做完的作业,但是趁着别人都在睡觉,只有自己读书的自私行为,绝不是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的基督教绅士所应有的。此外,在不算短暂的团体生活里,为了一己私利而背叛应该身为一体的伙伴,是比什么都要严重的重罪。

  因为宿舍不提供晚餐(注16),如果没事还不睡的话,只会让肚子饿得更难受。所以学生们都早睡早起。除了身为级长的亚瑟·琼斯以外,过了晚上九点半,除非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否则不能离开各自的房间。

  ※注16:这是为了让“绅士”这个得天独厚的阶级,学习如何以忍耐饥饿来消除欲望而设的制度。罗格比公学等学校,会在七点和睡前提供面包,乳酪和啤酒等简单食物。

  这两个低年级生这么晚了还在走廊游荡,发生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事。贝侬和杜兰虽然表现并不特别出色,但也不是问题学生。两个人都是还算懂事、不引人注目的学弟。如果不是发生很严重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如此违反规定的举动。

  虽然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但如果连自己都动摇了,只会让学弟们更加胆怯。

  “怎么了?”亚瑟镇定地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非常抱歉,应该早点找您商量才对。是这样的,克劳斯那家伙其实还没回来。”贝侬边说边下意识地搔着不服贴的乱发。“他的脚踏车也不在。”

  “今天是星期四,是克劳斯那家伙上英语家教的日子。”杜兰补充说道:“以前也偶尔有过快要来不及在门禁时间前回来的纪录,原本想说今天大概又是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个时间还没回来也太晚了。”

  “晚点名呢?”亚瑟睁着那对遗传自琼斯家、有如精雕细琢的翡翠般透亮的绿色眸子发问:“怎么蒙混过去的?”

  “……对不起!”贝侬不由得悲痛地叫出声来,然后慌忙用手捂住嘴。“呃,对不起,是我代替他。”

  “这样啊……”

  “我想他马上就会回来。”

  “这么说的话,”亚瑟把手指放在下颚。“我记得克劳斯上次晚点名的时候也没有出现嘛!那个时候有人说他因为感冒发烧,已经先睡了。没错,贝侬,我记得就是你替他说的。”

  “……真是非常抱歉……!”贝侬低下头来,杜兰连忙也跟着做。

  ……真是一群拿他们无可奈何的家伙!

  亚瑟用锐利宛如刀子的眼神睨视着他们,给这两个低头欠身的低年级生超出想像的惩罚后,快速回到房间。脱掉睡袍,换上上衣与靴子。

  “已经告诉舍监(注17)了吗?”

  ※注17舍监:一到两位住在宿舍里的教师。虽然他们也要对住宿生负起监督的责任,但细琐事大都交给住宿生们,采用自治的管理方式。

  “这个嘛……还没说……”

  “嗯,那就先别把这件事情传出去。不论如何,你们两个要有得到两个或三个‘Y’(注18)的心理准备了。”

  ※注18Y:违反日常规则所接受的处罚单位。所谓“Y”指的是抄写固定的拉丁成语一百次。得到“Y”的学生每个星期六会在全校的集会上被叫到前面,由校长公布其罪状。

  亚瑟的右脸往上扬时,嘴唇旁边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然后拍拍这两个因为紧张、恐怖与反省之意而浑身僵硬的学弟肩膀,向他们示意该走了!

  快速穿过走廊时,走到一半先停下来敲门,找来两个应该颇为可靠的高年级生和两名校仆。边走边简单说明事情的经过,讨论着搜查方针与每个人负责的范围。

  拜这群优秀的成员和有效的作战策略,没多久后就找到弗里德利·克劳斯和他的脚踏车了。在这个只有朦胧月光照射的庭园,也就是学校围墙外面的草坪,这个逃兵正坐在被夜露濡湿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他是因为来到树篱的尽头,突然不知道自己打算往那里去,只好像只刺猬还是什么东西似的,无可奈何地缩在这里。

  当亚瑟得知寻获的消息,大步走上前去时,克劳斯一发现来人的身分后便不住地发抖。身体不自然地往前屈,压住胸口。从他鼓鼓的上衣,明显看出里面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亚瑟用夹杂了叹息的语气边说,边在克劳斯的身旁坐下。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件事情重要到不但让你违反宿舍的门禁,而且还连累两个老实的朋友不得不为你而撒谎吗?”

  克劳斯以悲伤的神眼看了亚瑟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似地打开上衣。月光下,飞奔进庭院里的是一个像黑色卷曲毛球的东西。这团东西马上转换方向,伸直身体靠着克劳斯的膝盖,如果不停扭动的是屁股,那么不住摇晃的就是尾巴了。

  “……啊……”杜兰看得目瞪口呆。

  贝侬一副大事不妙似地猛摇头。

  “是小狗。”克劳斯以带点挑战性的眼光看着亚瑟,沙哑地说着:“我不知道它是迷了路还是被丢掉的,我是在老师家旁边的公园里发现的,我只是稍微陪它一下,我有和它说不行,可是它还是一直跟着我。”

  “你骑的是脚踏车耶!?”

  “它拚命加速才跟上我的。”

  “这样啊,这家伙八成是狮子狗和别种狗的混种吧!”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这么说。

  “看起来好像挺伶俐的嘛!”

  “好可爱啊!”

  “喂,你们看,它过来舔我的手了,大概是肚子饿了吧?乖乖。”

  “挺有精神的嘛!”

  “我知道要养是不可能的,”克劳斯满是泪水的双眼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说话声也微微颤抖,“绝对不能把它带回宿舍房间。但是,这家伙我叫它坐下,它就坐好,真的乖得不得了。我再跟它说我要走了,你可不能跟过来哟!结果它真的乖乖坐好,还发出呜呜的叫声。看起来好像很寂寞的样子……我到底该怎么做好呢?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好。因为只顾着烦恼,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门禁时间已经过了,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泪水从克劳斯的脸颊上滑落。

  “我甚至想过我干脆带着它浪迹天涯算丁。但是我想到在德国的家里的阿道夫,实在不能弃它于不顾……”

  “你说的阿道夫是狮子狗吗?”

  “不是,是拿得出血统证明书的狼犬。”克劳斯骄傲地说:“不是像它这么小只的狗,体型非常庞大!要说它喜欢撒娇嘛……总之很喜欢黏在人的身边这点,它们两只狗很像!”

  “原来如此,这件事情我清楚了。”边做出可以停止了的手势,亚瑟边点着头。“克劳斯,相信你也知道,我们住宿生一向最值得夸耀的就是严格的自我要求。宿舍生活讲究朴实刚毅,而且非常严格,不论是什么身分的人,都不会有特别待遇。像饲养宠物这种奢侈的行为,是绝对不可能被允许的。”

  “明明无法妥善照顾它,只是觉得它很可怜,就一时感情用事把它带走,这么做不是很不负责任吗?”一个高年级生开口说道:“等到之后自己处理不了,才哭着说有谁能帮助自己吗?”

  “对这只狗来说,和被你捡到之前比起来,现在的处境应该更危险了吧……”另一个人也开口说:“这样实在太可怜了。”

  “是不是这样,克劳斯?”亚瑟问他:“你是不是只是因为逗了逗这只小狗,觉得它很可爱而想要拥有它呢?”

  “完全没考虑宿舍的规定、以后要怎么处理……”高年级生毫不客气地批评。“真的是它主动跟你走的吗?不是你硬把它带回来的?我现在从一数到十,你愿意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你这么做是为了这只小狗?”

  克劳斯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把它丢了吧!放回原来的地方:”

  “不,”亚瑟说:“现在再放回去的话就更不负责任了。没其他办法了,虽然很可怜但是你必须像个绅士好好解决自己一手造成的麻烦,就把它沉到池子里淹死吧!”

  喔喔,发出悲痛的声音,在场的每一个人部露出震惊的表情。

  “……我是很想这么说,”亚瑟面不改色。“不过老实说,别看校长那个样子,他应该非常喜欢狗。”

  “……?”

  “我记得我在校长室看过,除了校长家人的照片,也放了很多狗儿的照片呢……喔,我话先说在前面,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在喃喃自语的噢……”

  “是的,级长。”

  “我绝对不会泄漏出去,说这是级长的主意。”

  “嘘,大家安静一点。赶快来听级长的自言自语!可别听漏了!”

  “我想,”亚瑟继续自言自语。“那些大概是校长先生从小养到大的狗儿的照片吧?牧羊犬、雪达犬、约克夏、拉不拉多,我记得种类很多呢!对了,好像也看过黑色狮子狗的照片。”

  “……哇!”

  “再适合不过了!”

  “为了严格监督我们这些学生的生活,校长先生无法和他的爱犬们朝夕相处,也许内心也觉得寂寞无聊呢!这只狗又不像你这么笨,如果能让校长看到它的话,相信这只狗不知道会有多幸福。”

  “谢谢级长!”克劳斯擦去泪水,握着亚瑟的手拚命摇着。

  “我知道了。那我明天就把它放在校长先生会经过的路上,制造他们不期而遇的机会!”

  “这样啊,”亚瑟耸耸肩。“能这么做就好了呢!我还不知道你能预知未来呢,克劳斯。”

  “没问题,校长一定会好好照顾他。”其中一名校仆保证似地附和着。“一定能成为校长室的吉祥物。”

  “不但长得可爱,而且看起来又很聪明。”另外一人也点头说道。

  “啊,它在摇尾巴,它好像也很赞成呢!”

  “向校长说说看,让大家轮流照顾它吧!”

  “有人负责喂它吃东西、有人带它去散步之类的,这么做的话,克劳斯,你就能继续和这只狗见面了!”

  “啊,如果能这样就太高兴了!不过,无论如何,我希望这样做对狗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克劳斯吸了一下鼻子。“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还帮我想出好方法,真是太感激了,谢谢你,级长!”

  “我不是说过了,这不过是我一个人在喃喃自语罢了。可以了,不要抓那么紧,手可以放开了……对了,你们两个。”

  一起为克劳斯感到高兴的贝侬和杜兰,吓得跳起来。

  虽然说你们是袒护朋友,但是连晚点名都替他报到,欺骗级长的罪名可是不轻。一个人的信用一旦出了问题,要恢复不是那么容易的。

  到底会被骂得多惨、会有什么样的惩罚等着自己,两个人胆怯地靠在一起看着亚瑟。

  “下一次的全休日……”啊啊……终于要宣布了吗,学弟们沉痛地闭上眼睛。

  全休日的存在对住宿生来说,是重要的生命粮食、沙漠中的绿洲。没有学生不盼望这一天的到来。要是在宝贵的全休日被分派了什么麻烦事,或者禁止外出的话,真的算是很严重的惩罚。

  “我命令你们两个务必要参加我的茶会。(注19)”亚瑟若无其事地对着吃惊的两人说。

  ※注19:这不是惩罚反而是褒赏,接受身为宿舍之长的级长的下午茶招待,不但是很光荣的事,而且对苦于简陋又量少的宿舍伙食(因为零用钱的额度受到限制,所以要尽情放荡几乎是不太可能)的这些住宿生来说,也是少数能吃到奢侈的餐点或点心的机会之一。

  “我会让你们两个划船划到手断掉,要有心理准备!”

  “谢谢级长!”两人齐声叫着。

  不过才隔了一鞍(注20)的距离,离开市区后连空气都不一样了。而且对爱蕾诺来说,这一带是首次造访的地区。琼斯家的宅邸似乎位于伦敦北部,已经过了大联盟运河与康敦山丘。

  ※注20一鞍:大约四十五分钟,为骑马的练习时间单位。

  “乖乖,好马儿,钻石朱比利。”

  轻拍着不断奔跑的白色爱马的头。

  下面流着涓涓细流的古老石桥,沾满了清晨露水的草丛,被一片杂木林所包围的洼地不知道属于哪个教堂,在淡蓝色天空的衬托下,可见修道院的尖塔建筑和古色古香的家畜小屋、稻草工作小屋等连成一气。十足的田园风光,而且还略带中古世纪风情。

  目光被从栅栏伸出头来、拚命吃着苜蓿嫩叶的小牛们吸引,爱蕾诺不由得放松了手里的缰绳。等到一回神,才发现母亲的背影已经远去,变成很小的一点了。赶紧快马加鞭,往上爬坡。等到越过山丘顶点,不禁为豁然展开的景色深呼一口气。

  连绵起伏的绿意延伸到窄小的山谷后便不再继续蜿蜒。这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也就是汉普斯德的草原。天空和大地几乎保持最原始的自然风貌,处处可见不假人工之手的粗犷原味。仔细一看,有人一面肆无忌惮地蛇行在树林之间的马车步道,一面慢慢往上爬。母亲和她的马好像正走在这条路上。爱蕾诺的鞭子在爱马上抽了一下,快步走进这条小路后,没多久,终于在绿色的前方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

  一栋豪宅。

  是一栋左右对称的白垩宅邸,属于典型的新古典样式的乡村建筑。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北边正面的中央部分,有四根巨大的柱子从最高层的三楼耸立而下的柱廊玄关。

  “那是琼斯家的宅邸对吧?”

  爱蕾诺一个人点点头。

  下了山丘,过了一座架在小壕沟上的石桥,前方就是两旁有高墙耸立的金色棋盘状正门。为了让跑了很长一段距离的爱马可以顺利地马上停下来,爱蕾诺从很早之前就渐渐放慢速度。母亲则不同,她所选择的座骑必须具备最好的体能还有服从性。她不希望错过展现自己能操控动物自如的机会,也不吝于表现自己的骑术。

  既美丽又威风,一身骑马装的母亲与白灰色的马有如雕像般静止后,门口的警卫连忙从警卫室跑出来,戒慎恐惧地弯着腰询问来者何人。

  “坎贝尔夫人,那位是爱蕾诺·坎贝尔小姐。”

  母亲的马像是为了不引起注意而尽可能不张开它的大嘴。应该觉得呼吸困难吧?心脏也跳得很快吧?虽然像火车一样从鼻孔吐出热气,脖子的静脉也不住的抽动着,但还是保持忠诚又聪明的样子,让鞍上的贵妇人看起来更有威严。

  守卫把大门敞开。

  母亲像哥黛娃夫人(注21)一样昂然地策马前进,爱蕾诺也跟着前进。

  ※注21哥黛娃夫人:科芬特理的领主夫人。因为怜悯当地苦于重税的百姓们,因此向丈夫提出减税的建议,结果丈夫说:“如果你愿意裸体骑马在街头走一圈的话,我就答应减税。”虽然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关起来配合这个行动,但有一个叫汤姆的男子忍不住偷看,所以“偷窥狂(窥视者汤姆)”这个字就是这么来的。这里则是用来表现美丽女性充满威严的骑马英姿。

  管家史蒂芬之所以涌起一股一定要善尽职责的斗志,是因为当他为了迎接客人而跑出庭园时,不经意地往上看了宅邸一眼。

  威廉少爷的房间,怎么窗帘还是拉下来的?

  应该老早就已经打开,也着装完毕才是。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好险自己有亲自确认。

  教育不够彻底会让史蒂芬觉得是一种耻辱。一想到现在这个时间还一片昏暗的房间,忍不住皱起眉头。负责威廉少爷房间的女仆是谁啊?会犯下这种错误,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呢?还是有什么烦恼而心神不宁呢?先看看他的样子,有必要的话也许要找他谈谈。

  不用说,这些心思当然不能表现在脸上。

  挺直着背脊监督下面的人是否好好照顾女客们的马,也全程看着主人与男仆们招呼这两名客人到庭院散步,等到主人一行人的背影已经走到快要看不见时,马上转身横跨邸内,使用仆役们专用的阶梯,不发出声响地跑上楼,一下子就到了要去的房间。

  窗帘还是拉下来的。

  马上跑到窗边。

  唰地一声,

  俐落地把窗帘拉开。

  阳光射了进来,隔着窗子可以看到庭园的景色,客人们正穿过风景优雅的庭园步道。

  这时,

  “……别这样……”呻吟般地发出声。

  “……关起来……”

  走到第二面窗前停下脚步的史蒂芬,高高地挑起整齐的眉毛。

  从窗边望进去,可以看得到房间内的情形。

  身为未来继承人的少爷趴在一片纯白的亚麻床单里,身体重心往下,连腿都深陷其中。看了一下他的肩膀和手腕。虽然已经连整个头部陷进了亚麻床单,好像还嫌不够似的,死命地找着羽毛枕头,把枕头抓到头部的周围。可能是觉得光线亮得刺眼吧?

  无可奈何下,只好把才打开的窗帘又关了起来遮住光线,不安分的双腿这才平静了下来。

  “威廉少爷?”保持适当的距离后站住了。“您觉得怎么样?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只是想睡觉而已……”

  好不容易听到含糊不清的回答。

  “我刚刚才睡……”

  “是因为整夜都没有睡吗?”

  没有回答。

  装作有事情到厨房而下楼,故意喃喃自语似地说着不知道今天早上是谁侍候威廉少爷用餐,结果男仆役和女仆们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对望。

  “威廉少爷……昨天没有回家。”

  “刚刚才到家。”

  或许是看出听到这句话后史蒂芬瞬间脸色大变,年老的马夫贺金斯推开椅子,从吃了一半的餐桌起身,也把为了不弄脏工作服而围在胸前的餐巾拿开。

  “过了九点才搭载载客马车回来,”贺金斯小声地说:“也喝了添加很多牛奶的红茶。我原本想伺候他换衣服,但他看起来一脸恍惚,所以我才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东西。结果他很高兴地说谢谢,说我真是体贴。”

  原来如此。

  一整个晚上,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忍着饥饿的肚子回到家,到了快中午睡意又排山倒海而来,好像之前忙着做什么而废寝忘食似的……

  史蒂芬捻了捻一口形状很漂亮的胡子。

  “大家都辛苦了,不过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别人,知道了吗?”

  “是的。”

  “别忘了告诉大家。”

  把钻石朱比利寄放在马厩后顺便参观,琼斯家呈L字型的马厩里有好几头毛色很漂亮的马儿。看起来像是受到妥善的照顾,每一匹都很干净、肌肉结实,充满弹性的肌肤闪着动人的光采。鬃毛像裹了一层玻璃糖果纸般闪亮的粕毛(注22)的柏顿,看起来很和善,一见爱蕾诺,马上咧齿对她微笑,像是在对她说……啊,小姐您来看我了吗?可能马上发现来的是另一个人吧,随即露出好像有些失望又生气的表情。她是葛蕾丝小姐的爱马吗?啊,是的,她现在人在度假别墅。许久没有来看它,这匹马也觉得寂寞吧?早知道就带点红葡萄,这么一来,说不定能和它交上朋友呢!

  ※注22粕毛:原来的毛色虽然是栗毛(褐色)、鹿毛(红褐色)等,但是在背部和四肢的上端出现了白毛。白色的范围不随年龄的增长而改变。

  抱歉喔,什么都没有,下次再给你吧!

  边踏着通路的干草堆边看着每一匹马的眼睛。

  青鹿毛(深棕色)、芦毛(白灰色)、栀栗毛(黄茶色)……哇,真漂亮!像这匹鬃毛是金色的,尾巴几乎是纯白色的,是不是叫做尾花栗毛呀?鱼目(注23)配上月毛(注24)连钱斑(注25)……哪一匹够强、哪一匹脚程最快?哪一匹适合接受马场的马术训练?哪一匹适合障碍竞技?又有哪一匹最有机会参加德贝赛马呢?

  ※注23:一般马儿的眼睛为黑色,而拥有色素较淡成为浅褐色眼珠的马儿通常称之为鱼目(鲨眼)。

  ※注24:马儿的毛色种类之一,介于奶油色到淡乳白色之间。

  ※注25:泛指马毛上掺杂了许多圆形的斑点。

  有没有哪匹可以成为我们家钻石朱比利的如意郎君呢?

  如果姊姊莫妮卡也在这里的话,一定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爱蕾诺不无遗憾地想着。

  让马儿运动的场地旁边,用石头堆了一个有点高度的露台,茶水和简单的点心已经准备好了。因为就在马厩的旁边,随着风向的改变有时候隐约闻得到动物特有的味道,但是味道不至于强烈到无法忍耐的地步。爱蕾诺反而满喜欢这股味道。

  等人把椅子替自己拉过来坐下后,不久后发现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管家尽可能不引起注意地静静的向主人说了些什么,琼斯先生露出惊讶的表情连说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温柔地打着圆场,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才会那么累。

  是谁很累?为什么?

  眼睛才一眨,男仆已经一手拿着茶器在脸旁弯下腰来,询问砂糖和牛奶要添加多少。

  请给我两颗糖,还有很多牛奶。

  回答后,等待着。接过照自己吩咐调制好的茶,一边露出微笑说谢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真是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琼斯先生一脸困惑地说,脸色还微微发红。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难得两位女士跑了这么一大段路……”

  “别这么说,您真是客气,”母亲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因为很感谢您热情的邀请,所以就马上登门拜访了,希望不会太给您添麻烦才好。”

  “请别这么说,小犬不克出来迎接两位的光临,真是太失礼了。可能是沟通上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变成这样……他绝对不是明知道两位今天要来,还故意作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唯有这点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哎呀,等等。

  这么说来他现在讲的是威廉先生罗?爱蕾诺拾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明明我们已经讲好要去远足的。”

  因为听说威廉先生很擅于骑马,所以一定很好玩。我已经期待很久了。

  “真的很可惜,下次再去吧!”

  讨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好不容易天气才变好呢!”

  “我们可不能为难人家,爱蕾诺。”

  “钻石朱比利的状况也非常理想,要是今天成行的话,我想说不定能跑到苏格兰呢!”

  “下次一定能去成的。”

  不想等到下次,就是今天想去。还亏我非常非常非常的期待!

  特地起了个大早,在安妮的帮忙下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打扮好的。

  人家是那么想见到威廉先生。

  想和他见面,看他对自己微笑,听他对自己说“你今天好漂亮。”

  今天这件洋装可是千挑万选后才决定的。因为觉得威廉先生一定会赞美自己的品味,所以才特地穿来给他看的……这件黑色的骑马服和今天的天气、还有家里的马匹颜色都很搭,是很适合我穿的颜色,而且今天连鬈发的卷度、发辫,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真叫人失望!

  这套衣服已经让琼斯先生看过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就不能再穿同样的了。

  啊啊……那得再找一件,也要搭配得足以让威廉先生赞美“这衣服真是适合你啊”才行。

  “嗯哼……如果方便的话……爱蕾诺·坎贝尔小姐。”

  看到一股紧张气氛在母女之间悄然升起,主人为了缓和气氛而插话。

  “为了参加这次阿巴斯诺特男爵的庆生晚宴,威廉好像还没有找到能一起出席的女伴,能拜托爱蕾诺小姐吗?”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爱蕾诺大吃一惊,趁她还没开口的空档。

  “真的可以吗?”母亲抢先开口。

  “我们家的女儿?”

  “当然,对我们家的蠢儿子来说真的是高攀了,如果能有这么美丽的小姐作陪,不知道威廉会有多么开心。”

  “他真……真的……会这么想吗?”

  “那是理所当然的。”琼斯先生笑咪咪地的回答。

  唔,直高兴!

  听说葛蕾丝小姐也会出席那场晚宴,而且主办人招待的佳肴非常美味。可以在威廉先生的相伴下,和大家一起见面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不知您意下如何?爱蕾诺小姐。”

  “好的,我非常乐意!”

  爱蕾诺实在太过高兴,也不顾母亲投射过来提醒她这样太没礼貌的眼光,自己马上爽快地一口答应。

  看着艾玛睡着的模样。

  昨天晚上,她在植物园走道的台座上半坐半趴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在那么硬的地方,姿势又那么不自然,却连睡衣也不必换就可以睡得那么熟,这些都说明了她的生长环境与她平常积累的疲劳是如此可观。看在除了软绵绵的羽毛被,恐怕没有睡过其他地方的威廉眼中,却有一股莫名的佩服之意。原来要是真的到了那种时候,人在这种地方也是睡得着的啊!

  为了怕她冷,把上衣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她依旧睡得深沉。一旦入睡就可以睡到必须起床的时间,这或许是她已经养成的习惯,也可能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方法,不论身在何处都可以保持规律的日常作息,这样才能安心地敞开心防。

  而且自己又带着她走了那么长的路,也没让她好好用餐,想到自己一点都不体贴的种种举动,威廉在心里不断责备自己。

  你这家伙要等到何时才能稍微学会什么是体贴!?

  熟睡的她看起来毫无防备,比平常更稚气、软弱。还是第一次有这么长的时间,可以让自己仔细欣赏她拿下眼镜后的脸庞。

  心中满是爱意。

  随着每一次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肩,紧闭的眼皮上长着长长的眼睫毛,鼻子和下巴的线条美得如诗如画。

  美丽的宝物。

  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重要女性。

  在这里听着她静静的呼吸声,因为信赖自己所以才能睡得这么熟。一想到这件事,就让威廉唤醒了每个男人本来就有的男子气概。

  为了让心之所爱能够安眠,为了守护正在睡觉的她,男人要彻夜不眠。

  不论是沙漠、洞窟、丛林,只要是成群结队的动物都在熟睡的时候。

  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不能让任何东西接近她。

  包括敌人、暴风和狮子。

  一个人提高警觉四处张望,有一种会遭遇到危险的预感。

  这里,只有这里千万不能让人通过,双脚踏地,大大地张开双手,这是为了挡住来人的去路。

  这都是为了保护无可取代的心爱之人。

  因为他知道对自己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使命。

  ……实际上,除了破晓时分的太阳投射出有如打在水面上的金黄光线,让玻璃宫殿仿佛插上几千万根的亮丝,以及早起的鸟儿们吱吱喳喳地骚动着之外,并没有任何东西前来偷袭。

  这么一大早,甚至天空都尚未透亮,已经听到钥匙打开门的喀嗒一声。当负责在游客还没有上门前,把枯萎的花瓣和叶子摘掉、施肥浇水、修剪枝桠等照料植物的男人,像平常一样哼着歌走到这里时,才发现他们两人。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什么!从昨天?怎么会这样。”

  男人惊讶地不停念着,艾玛仍继续酣睡着。

  门打开了哟,可以回家了呢!等到威廉把她摇起来的时候,艾玛才终于睁开眼睛。

  并肩走在清晨的街道上。

  直到坐上载客马车为止。

  晴空万里、神清气爽的早晨。

  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行经的家家户户还笼罩在尚未苏醒的宁静之中。只有两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忠实地默默跟随。仿佛像是在守护着这个开始缓缓苏醒的世界。

  真希望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不论到哪里、不管有多远,只要是两人同行,好像哪里都能走得到。

  但实际上,走到萨瑟克附近就找到正在准备的马车,于是马上就上车了。把她送回小梅本利街122号的家时,家里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悄然无声,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威廉主张他也要下车向老师道歉,但被艾玛以一来夫人还在睡,二来她也不想在起床之后马上见客为理由而拒绝了。威廉一听也觉得有理,便决定不下车了,事实上,现在的确是头脑一片昏沉,沉重的睡意让眼皮都快睁不开。虽然有向史东纳老师道歉的诚意,要是在等待老师换衣服的空档时不小心打起瞌睡(看样子这种情形发生的机率颇高)就更雪上加霜了。

  还没到家之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入梦乡。

  虽然希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但是一早就看到陌生的马车停在家门口前的仆役们,大惊小怪地蜂拥而来,当然也就发现了独自躺在座位上熟睡的放荡少爷。不知道是泰瑞莎还是谁替自己付了马车车资。一旦做了平常不习惯的事情,就会给别人添麻烦。

  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洗净身上尘埃后换上干净衣服,再一股脑儿钻进自己那松软又清洁的被窝里,那一刻舒服得有如置身天堂。心想这大概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吧?虽然睡到一半时,不知道为什么史蒂芬鸡婆地跑进来问东问西,但还是把他赶走了。为了继续享受这至高无上的幸福时刻,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自己也会照办吧。

  --可是……

  在进入沉睡的梦乡之前,

  --她从现在开始要工作一整天呐!

  这样的罪恶感刺痛着威廉的胸口。

  故意稍微加重平常为了让主人不被吵醒而放低的脚步声。两手抱着装了热水的珐琅碗和水壶,打开寝室的门。

  凯莉·史东纳微微张开眼,仰躺在床。

  气色不佳,充满疲惫。消瘦的关系使颧骨看起来更明显。

  但是,铁灰色的双瞳还是绽放着强烈的光芒凝视着艾玛。

  由于双方视线交会,因此露出天真无邪、好像什么事也不担心的微笑。

  “现在可以吗?”

  凯莉慢慢地眨了眨眼。

  “让我来为您擦身体吧!我想一定能让您觉得清爽一些。”

  凯莉一副“那就开始吧”似地耸耸肩。

  女主人的身体很僵硬,虚弱无力,无法自己迅速抬起上半身。即使如此,凯莉还是一副凛然的样子,艾玛只作最低限度的协助。

  女主人一绺绺的银发,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下,看起来有如白金做的云朵。

  把毛巾放入加了薰衣草水的热水里拧干。

  把女主人的睡衣袖子卷起来。

  把左手的袖子从手腕卷到手肘,又把右手的袖子从手腕卷到手肘。缓缓地、认真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

  “好阴沉啊……”

  女主人的话让艾玛大吃一惊,停下手边的动作。

  望向窗外心想是不是云朵遮住太阳了。

  “我是说你哟!”

  原来女主人说的是自己。

  “前阵子还觉得你看起来是那么快乐。没想到一下子高兴一下子难过,还真是忙碌啊!”

  艾玛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保持沉默。

  在水晶宫过夜的隔天,心想不知道会被女主人说些什么,结果她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问,样子就和平常一样,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这样反而让艾玛不知如何是好。

  结果,自己还是找了藉口。

  因为坐着聊天,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结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锁了起来。

  喔,是这样啊……女主人好像觉得很无趣似地打了个呵欠,只说了句真是糊涂啊!然后耸耸肩。

  虽然想要出言袒护并不是他的错,但实际上自己是被带去的,主导权很明显是在威廉身上,所以自己没有立场说什么。

  艾玛心想女主人之所以没有追究自己一整晚丢着工作不管、造成那么多不便的责任,是因为她很清楚这件事。因此确信夫人果然是喜欢威廉的,把他当成自己亲手照顾的孩子一样。

  这么一来,他的过失在某个意义上,也算是夫人自己教育不当所致,说不定自责的成份远超过责备艾玛。

  “琼斯先生……”

  不小心还是说溜嘴了。为了让凯莉安心,连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事情也决定-并托出。

  “他说会和父亲说说看,他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说服父亲。”

  凯莉默默地看着艾玛。

  她的眼神……像是说着“是这样吗?太好了呢!”一般地温柔微笑着,哽在喉咙里的话变得更难以启口了。

  “可是……”

  艾玛眨了一下眼,为的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定不可能成功的,太不切实际了。愈想愈……因为我了解双方阶级的差异有多么大。”

  所以,这样就够了。

  因为他已经让我作了一场很快乐的梦,已经很足够了……

  对自己说着那些无法说出口、只能藏在心里的话点了点头,重新打起精神后,正打算把毛巾放进热水拧一次的时候……

  觉得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着,艾玛迅速抬起脸来。

  女主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左手的指甲触碰着俯下身来打算进行手边作业的艾玛的脸。不是用手掌包覆,而是轻轻地、像是在确认什么、简直像是怕会弄脏似地,只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着。

  当脸颊感受到手指贴脸的触感是用来代替没有流出来的眼泪时,艾玛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夫人她了解,她能体会我的感觉。

  而且她现在正在安慰我。

  “没问题,”凯莉又加了一句,“如果我是你的话。”

  艾玛咬着嘴唇。

  在女主人床边的地板上,将重心放在膝盖上跪了下来。

  必须强忍着才能让眼泪不掉出来。

  毛巾已经完全冷掉了。

  薰衣草的香味微微飘着。

  “亚瑟?”

  边把两只袖子伸进开襟背心,威廉边问。

  “他回来了吗?”

  “是的,趁着寄宿学校毕业前的长假回来的。”泰瑞莎·哈米尔顿正小心翼翼地把今天穿不到的衬衫和裤子,在不造成任何一点绉折的情况下收进衣柜。“时间过得真快呀,记得没多久前威廉少爷才从学校毕业,没想到又轮到亚瑟少爷了,真的是才一转眼呢!而我也愈来愈老了。”

  “嗯。”

  “小姐们也要从度假别墅回来了,一家人已经好久没有团聚在一起了呢!”

  “是吗,大家都在吗?”

  “是的。”

  “一定会变得很吵。”不论怎么打,领带就是打不好。

  “应该说是很热闹。”

  “啊啊,好不容易打好了。”

  总觉得打结的地方有些不平整,不过没关系啦,反正又不是要出门,也不是要和谁见面。只不过,稍微……尽可能的话,想要和父亲来场比较认真的亲子对话,如果服装不整的话,应该不合格吧?

  “……父亲呢?”

  “到车站去接小姐们了。”

  “不在啊……”威廉脸色微蹙。“我有话想对他说呢。”

  马车从车站回到家了,就算不必特意告知,每个人也都了然于心。因为仆役们在宅邸内开始动了起来。虽然有如眼睛看不到的精灵般秘密谨慎、低调完成工作,是楼下的仆人们最重要的职责,但他们也是肉身打造成的人类,就算再怎么放低脚步、把呼吸声降到最小,毕竟还是有个限度。只要一堆人同时往一个方向跑去,就不可能不被发现了。

  争先恐后飞奔出去的女仆们和仆役们,传出纷沓而来的鞋子踏步声,有如远方的骤雨敲击着威廉的鼓膜。

  葛蕾丝和薇薇安应该很受他们的欢迎吧?因为大家还特地跑出去迎接她们,为的就是说声您回来了。

  当客人待了一段时间后起身离去时,能够排成两列站在旁边送客的,就算是仆役,也是阶级较高的仆役也才享有的特权(也就是说他们是可以出现在客人面前的),此时,为了酬谢他们在客人停留时做出的服务,可以拿到小费。如果得不到预期的金额,或是连一毛钱也拿不到,那么等到同一位客人下次光临时,那位客人的要求或需求便会经常被忽视,不然就是被“误解”。仆役之间的联系是很强的,消息也传得很快。对别人家的女仆做的好事,一传十,十传百的很快就传到自家仆人耳里,而“礼尚往来”的机会总有一天会到来,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一旦传出○○家的老爷(或者夫人)真是个过分的人哟!对人真严苛啊!等风评,不论开出多么好的条件也找不到人。

  一旦上了仆役世界中的黑名单,那么这个家基本上就完了。不论家里有多少难以告人的隐情,在那个时代,只要是中等以上的人家,最少也一定要请一名佣人。能否雇用到优秀的女仆和仆役,也属是否身为一流上流阶级的指标之一。对这个阶级的每个家庭而言,这都是个令人头痛不已的问题。

  从这点来看,一家的女性若受到仆役们的景仰与喜爱,那么对彼此而言,应可算是幸运之事。因为女人在家的时间比男人长。

  琼斯家的宅邸是一栋建于十七世纪的砖造建筑,到了十八世纪时加盖了三楼,而且又加了柱廊玄关和图书室等设备,是一栋整体看来很均衡的豪宅。

  内部的装潢看起来很有份量,整体以黑色和暗红色为基调,再以暗金色的花草图案点缀在各处。

  中央大楼梯被天窗隐约透进来的光线照得更有情调,威廉从楼梯上漫不经心地走下来,刚好和大受欢迎的家族成员们,在天花板很高,又铺着大理石的玄关大厅碰个正着。

  “哇啊,到家了,到家了!”二妹薇薇安兴奋地大叫。

  “终于到家了,还是家里最好!”

  为了不妨碍小姐们的去路,从旁边侧身而过的女仆们和仆役们,迅速地把为数众多的衣箱、帽子盒还有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的包裹搬了进来。

  “啊啊,真开心。终于回到家了,什么度假别墅,最讨厌了。”薇薇安脱去厚厚的大衣,正打算把大衣一抛时,侍女连忙接住。”本来以为来木镇(LymeRegis)会是个更有趣的地方,那种地方我是不会想再去第二次了,以后可别约我。”

  “别这么说,”大妹边优雅地拿下面纱递给在一旁等待的侍女,一边耸耸肩。“那个地方不是挺不错的吗?”

  “到底哪里好!”薇薇安气嘟嘟地鼓着腮帮子。“走到哪儿都是海,整天不是晒太阳,不然就坐着聊天,每天都无聊死了。”

  “薇薇!”

  “而且来的全是大婶,根本没有可以和我做朋友、一起玩耍的对象,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那些大婶们全穿着把身体包得密不通风的洋装,连手和喉咙都看不到,不论走到那里都要撑洋伞,这样的话,干嘛来什么海边呢?如果只是要坐着说人闲话,那在伦敦不也可以吗?你不这么觉得吗?对不对,柯林?”

  突然被问话的柯林大声的抽了一口气。

  “只要看到那些大婶,难得的度假心情都会被破坏得一干二净,你不觉得吗?”

  “别再说了,薇薇安。”

  像是受够了似的,说出这句话的葛蕾丝拍着柯林,像是在安慰他姊姊只是在开玩笑的,不要担心似地抱住他。然后抬起脸,看到停留在楼梯上的威廉。

  “我们回来了。”葛蕾丝微笑着。

  “你们回来了,”威廉微笑以对。“旅途辛苦了,父亲呢?”

  “哎呀?他不在吗?刚才才和我们在一起的。”

  “嗳,威廉大哥。”薇薇安拉着威廉的手撒娇着。

  “你听我说!这次去度假真的很糟糕,不但被太阳晒,又被海风吹得黏呼呼的。啊,还是家里最好,还是伦敦最棒。乡下真是不方便又无聊的地方。”

  “是拉库家招待你们去的吧?能够住在海边的豪宅,不是你之前一直很期待的吗?”

  “话是没错啦,但是如果知道实际情况是那样的话,我是绝对、一点都不会期待的!”薇薇安还在耍性子。“大哥你知道吗?她们那里的人不论下雨还是出太阳,整天都在打桥牌,所以就算附近靠海也没什么差别。而且不论大叔还是大婶,每个都超级爱面子的。”

  “薇薇!”葛蕾丝虽然出声制止,但薇薇安却停不下来。

  “还有啊,那些大婶们只要一输就说再玩一盘,一直得玩到自己赢了才肯停下来。大家完全没有偶尔让别人赢啦、成全别人的念头。也不会因为对手是小孩,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还真是辛苦啊……”

  “你才知道。”薇薇安还继续说:“真是烦死人了,要是知道那种人是自己未来的婆婆,不论什么样的女孩,都绝不可能和那家的男孩子谈恋爱的。”

  仿佛心里被扎了一下。

  真没想到会从这么年轻、根本还是个小女孩的妹妹口中听到这种话。女孩子怎么这么早熟啊。

  但是这个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薇薇安,根本浑然不觉自己的话像尖锐的刺插进大哥胸口,一面大声叫着:

  “啊,亚瑟哥哥!你回来了!”

  跑过去对着另一个刚好出现,正把帽子交给管家的哥哥大现殷勤。

  “啊。”

  “唷。”

  因为四目相接,彼此都把手稍微举起来。兄弟之间的打招呼模式相当简洁,或者可以说是意义暧昧不明。

  大家把阵地转移到客厅,开始喝茶。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听大哥这么一问……

  “每次见面你都这么说。”亚瑟用手指松着制服的领带。“与其说我的身高,不如说说庭院里的大象军团,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总之,说来话长啦!”

  “来,请用茶,级长先生。”葛蕾丝把杯子连同茶盘递给他。

  “谢谢。”

  “你是级长啊?”威廉大吃一惊。

  “嗯……是啊。”亚瑟一副没什么大不了似地甩了甩头。“因为这也是一种荣誉,才接下来的,这么做不行吗?”

  “怎么会,这可是很了不起呢!”威廉一脸佩服地说:“那么麻烦的事情,你居然愿意做,亚瑟你还真是认真啊!”

  次男微微动了怒气。

  当下,虽然也想做个好弟弟,默默一笑就打发过去,但是看着威廉单纯坦率的笑容,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快。轻叹了口气,把红茶放在旁边的桌子,膝盖分开、把身体往前倾,摆出要讨论事情的姿势开始说:

  “那是大哥你太随便了吧!如果为将来的事着想的话,当级长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说将来的事是指?”

  “因为我打算以后要当律师,在伊顿同学间的人脉对以后的发展绝对是很重要的资产。”

  威廉惊讶地张开嘴看着弟弟。

  “怎么了?”

  “没有啦,我只是吓一跳。”威廉摇摇头,“你真的很厉害,亚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光是把作业写完,想着如何不要被留级,不要被可怕的学长盯住、给欺负得很惨,光这些事情就够我忙得焦头烂额了。”

  “所以,我说是你过得太安逸了。”亚瑟说:“马上就是二十世纪了,大哥你会不会太悠闲了一点。”

  “啊哈哈哈,抱歉啦!搞不好真的像你说的,但是人各有志嘛,我对那方面真的就是提不起兴趣来。”

  “可是你是长男啊!是这个家的继承人,如果能够多做点为这个家着想的事情不是更好?”

  “够了,亚瑟!”负责打圆场的葛蕾丝开口了,打算让气氛缓和些。“请你说话要有点分寸,不要太为难大哥了。而且,大哥也很努力地在工作。”

  别说了,威廉羞得满脸通红。

  “身为父亲的左右手,他可是我们琼斯家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干练的妹妹继续补充。“而且……真要追究起来,亚瑟你能进入伊顿,还不是因为有大哥这个先例。”

  “这个我知道。”

  亚瑟看着已经喝干的杯底。

  “公费生愈多只会让经营愈困难,而且只招收出身贵族的少爷也会降低学生的成绩水准。以学校的立场来说,虽然不想舍弃只收贵族的传统,但是如果有父母不惜花费高额的学费,而且本人也是勤勉好学的仕绅阶级子弟……像我们这种学生……反而很受到学校欢迎吧,但是这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决定要让什么样的学生入学是很伤神的事……因为这会关系到学校的评价。从这点来看,因为大哥还挺符合这个学校的校风,所以只要不惹麻烦,学校也会觉得这个家庭的小孩应该没问题吧?如果笔试和口试的成绩是一样的,那么已经有哥哥在学校就读的,当然比较容易录取啰!”

  “这样啊……”威廉睁大眼睛。“你说的是真的吗?”

  亚瑟脸色微怒。“搞什么啊!不要说得好像不关你的事一样。”

  砰!

  突然从耳边传来的破裂声响,让亚瑟陷入沉默。

  “嗨~”

  窗子是敞开的,一只色泽黝黑、形状美丽的手从象背上挥着。

  “好久不见了,我的好友,看来现在是你们一家团聚的时刻,让我打扰你们不要紧吧?”

  “哈基姆王子~?”薇薇安跑向窗边。

  “朋友要慎选呀……”亚瑟用只有威廉听得到的音量说着。

  “海边的社交活动如何?”哈基姆一边接过为他倒好的红茶,一边直视葛蕾丝的眼睛问着:“少了这两位美女,因为太过无趣寂寞,我可是夜夜哭泣呢!”

  “听您这么说真是备感光荣。”葛蕾丝露出温婉的微笑。“但是哈基姆王子,真不巧我已经有约在先了。”

  “真是太可惜了。”哈基姆从头到尾都是一脸认真。

  “还有我啦!我并没有先和别人约好!”薇薇安大叫着。

  “……葛蕾丝?”威廉连忙插话进来。“你说和别人先约好了,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威廉大哥你不知道这件事情吗?姊姊可是很受欢迎呢!”

  “别再说了,薇薇安。说到这件事,威廉大哥自己不也是已经找到一个很棒的对象?”

  哈基姆惊讶地眨着有如黑莓般的大眼睛看着威廉。

  威廉愣住了。“为什么这件事葛蕾丝你会知道?”

  “哇!真的吗?真的有这回事吗?”

  “对不起。”葛蕾丝用手掩着嘴吃吃地笑了。”这件事该不会还没公开吧?但是那个女孩可是很高兴地写了信给我呢,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那个女孩?”威廉还没未过神来似地喃喃自语。

  “哎呀,居然称呼人家为那个女孩,真是太失礼了。她可是子爵千金呢!对不对。不说出全名爱蕾诺·坎贝尔小姐应该不行吧……”

  隐约感觉到一股再说下去就不太妙的气氛,葛蕾丝突然沉默不语。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皱着眉头思索着,

  “……艾玛。”

  被印度王子这么一唤,虽然是个平凡无奇的名字,听起来却有几分不可思议。

  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后,哈基姆淡淡地看着大家。

  “艾玛,她叫做艾玛小姐吗?”薇薇安兴奋地叫出声来。“这个名字好好听喔!威廉大哥思慕的人就是她吗?她是那里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问我她是什么样的人?”威廉词穷了。

  “对了,对了,我们看过她吗?”

  “没有。”

  “那么,她是公爵家的千金?还是伯爵家的?”

  “都不是。”

  “大哥应该觉得这种大户人家很无聊吧,了不起是个准男爵家。”

  “我说……”威廉大力摇头,吐了一口气又吸了一门气。

  “她不是这种身分的人……艾玛是个女仆,史东纳老师家的女仆。

  一股比刚才更为沉重的空气,紧紧地笼罩住房间。

  “女仆?”

  亚瑟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似地说出这个词汇,聒噪的薇薇安张大嘴不发一言,柯林则紧抱住葛蕾丝的腰。

  “虽然……”威廉开口了。“她现在是女仆没错啦……”

  “这不是真的吧?”亚瑟问着。

  “千真万确。”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

  “你在想什么啊!”

  “真是被你打败了,就算大哥你再怎么糊涂,也太没有常识了。”

  “我绝对不接受那种人!”薇薇安快要哭出来了。“我才不要叫那种人嫂嫂呢!”

  “这件事不论怎么想都不合理,这道理连小孩子都懂。”

  “凡事都有例外。”

  “问题并不是出在这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没有谁可以阻止这件事啊!大哥这么做太奇怪了!”

  看到弟弟和妹妹声音愈来愈大,而且发言也愈演愈烈,葛蕾丝虽然小心翼翼地打算调停,但是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柯林胆怯得紧抓住葛蕾丝不放。

  哈基姆从头到尾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只是观望着兄弟姊妹之间的互动。

  “大哥你到底把自己的家族摆到哪里去了?太任性了、太过分了!是不是不论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在乎啊!?……”

  “基本上,大哥的想法本来就太过天真、缺乏自觉。”

  “干嘛说这个!”

  “你明明就是这样的个性嘛!”

  “我们家可是堂堂正正的琼斯家呢!?”

  “……薇薇安你别再说了!”

  “我才想这么说呢,现在是我在说话耶!”

  “怎么这么吵?”

  听到这股低沉的声音,亚瑟和薇薇安连忙回头。

  “一回来就听到你们在吵。”父亲李察·琼斯正站在那里。

  父亲把展览室的一角当作在家时的办公室。

  因为琼斯家并未出现很多显赫的祖先,所以私人肖像并不多。到处挂着由不同画家所描绘的海岸风景、荒原的山丘等这个国家的各地景色作品。

  背对窗子在办公桌前坐定之后,父亲开始听威廉的话。基本上讲到一个段落前还愿意默默听完,之后……

  “我不同意,根本不可能。”立即斩钉截铁地拒绝:“你让脑子冷静一点吧,我可没时间听你胡说八道。”

  “我并不是在胡说八道。”威廉不死心地反击。“不是错觉,也不是一时的迷惑,我是认真的,请允许我们交往。”

  “不可能。”

  “她和一般的女仆不同,只要见上一面您就会明白。”

  “我不见她。”父亲双手交握地放在桌上。

  “没有特地和她见面的必要。”

  “如果您能和她谈过话就好了,一定可以感受到她的过人之处。”

  “不是人品的问题,”父亲痛心疾首地看着儿子。“如果要和身为一家之主的我见面可不是见过就算了,一定会伤害到那位女性。”

  “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也不行?”

  “没错。女性要扮演各种角色,要主办晚宴、舞会、茶会。要能配合每个场合适当发言、注意应该小心的细节、具备应有的教养等,这些都是必备条件,就连说话也必须使用正确的发音。这对上流社会的夫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任务。我认为区区一名女仆是无法胜任的,难道你要让那位女性知道自己做不到而使其蒙羞吗?”

  “父亲以前说过,”儿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起来。”一个人不是生下来就是个绅士,而是成为绅士。难道女性不也是这样吗?”

  “马儿靠着本身的天分和后天的训练成为名马,甚至赢得德贝赛马的冠军。但是就像猫无法变成马,凡事都有个前提。你要猫变成马,它也会觉得很头痛吧?所以你如果要带人来见我,都要透过这个前提。也就是说,对于阶级不同的人,我是拒绝的。”

  话说完之后,他直盯着打算马上回话的威廉。

  “威廉,你是这个家的继承人,就是这个由历代祖先苦心经营起来的琼斯家的后继者。就算撇开我不算,你对兄弟姊妹、包含史蒂芬以下的这个家的仆人,还有在琼斯家工作的全体员工都是有责任的。难道你没想过这件事吗?”

  “对嘛,对嘛!”薇薇安双拳紧握。

  “嘘……小声点。”亚瑟戳了她一下。

  刚才被提到的兄弟姊妹们,正从走廊外面贴着门侧耳倾听。

  “难道你要因为自己的任性而不顾这些责任义务吗?和你从出生就得到的恩惠比起来,对你的要求根本就微不足道,难道你连这些也要拒绝,你真的是这种人吗?”

  威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是这样的。

  背叛家族、逃避责任什么的,这些都不是自己想做的。最想做的不过是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

  但是,自己却无法好好说明,找不到可以说服父亲的说法。

  “不要想把芦苇插枝在榆树上。榆树生长在山丘上,芦苇生长在水边,这才是自然又正确的。自由和失序不能画上等号,你不要忘了这点。”

  威廉无言地离开了。

  在走廊碰巧与家事女仆们擦肩而过。女仆们的穿着和艾玛几乎一模一样,朴素的黑衣配上纯白的围裙与荷叶边帽。女仆们恭谨地退后一步让少爷先过。

  威廉把脸别过去。

  “所以说……虽然是女仆,但其实是伯爵千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薇薇安红着脸飞快地说着:“小时后被绑架又遭抛弃,快要死掉的时候被好心的穷人捡去,并带回家抚养长大之类的!或者有可以证明这个秘密的东西之类的!或者是很久以前就搬到美国的妇人,突然在临死前写信来告知自己是她的生母,不但留下大笔遗产,而且还能证明她身上留着高贵的名门血统之类的!……喂,这种事不是没有吧?那么,威廉大哥这次不是这样吗?如果是这种情形我就能谅解,要真的是就太好啰!”

  “俗不可耐,”亚瑟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而且这么一来就皆大欢喜了。”

  “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仙度瑞拉(灰姑娘)第一次出场的时候,还不是穿着破烂的衣服在擦地板,可是后来却在城堡里的舞会大出风头呢!”

  “那是童话故事啊!”葛蕾丝抱着柯林,悄悄地把手帕递给哭得眼睛又红又肿的薇薇安。“好人会得到幸福,坏人会受到处罚。”

  “这有什么不对?”薇薇安边擤着鼻涕。

  “虽然不是故意挑你毛病,不过桑德莉翁(注26)的身分阶级本来就不低吧?”亚瑟开口。

  ※注26桑德莉翁(Cendrillon):就是仙度瑞拉(灰姑娘),此为格林童话原始版本中的称呼。

  “因为她是前妻的小孩,所以她的地位应该和继母以及异父异母的姊姊们是一样的吧!只是有人忌妒她、百般欺负她,所以才会变得像女仆一样。但是她并非真正的女仆。”

  思虑周详的次男轮流看着一脸担心的姊妹们,像是在说“没错,是这样吧?”地挑起一边眉毛。

  “而且,”哈基姆吐出一句。“她的教母是个善良的魔女。”

  “是啊,”亚瑟点点头。”这个也有关系,而且这点很重要……因为是童话故事。”

  弟妹们和这名好朋友露出担心的神情对望。

  “……史东纳老师应该不会使用魔法吧?”薇薇安说。

  “别说傻话了。”葛蕾丝混合着叹息声小声地说了一句:“大哥到底会怎么做呢……?”

  不知不觉中又回到图书室。

  桌上的墨水瓶已经补充好墨水,扶手椅也和墙壁呈直角似地重新排好,起了皱褶的椅背布套也换上了浆过的干净布套。不论弄得多么凌乱,总是转眼间又整理好了。简直就像是眼睛看不到的精灵们在努力工作似的。

  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的月光照得每个角落既明亮又温柔,外面是美丽明朗的四月。威廉站着把窗帘关上。

  医生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花了几分钟为躺在床上的凯莉看诊。艾玛站在墙边待命。只要医生小声地问了什么,凯莉就用干枯的声音回答。

  医生终于从耳边拿下听诊器,准备要回去了。当他要起身时向艾玛摇了摇头,表示情况并不乐观。

  在玄关穿上大衣、戴上帽子,重新抱起诊疗包。

  “再怎么说,毕竟是年纪大了。”

  医生这么说着。

  “你自己要坚强一点。”

  艾玛不发一言,只是深深地垂下头。

  当天晚上,艾玛到女主人的房间去打地铺。并没有事先询问女主人的同意,得到她的许可。其实这么做更可能被怀疑……在这里睡得着吗?不会觉得麻烦吗?但是她觉得这样比较方便,对她来说也算是很难得的自作主张。

  “不论什么时候都请出声叫我。”

  艾玛开口。

  “不论是多么细微的小事,我都会马上起来。”

  “好的,艾玛。”

  凯莉回答。

  双方都心知肚明。女仆会随侍在旁,怕的无非是半夜有什么万一。只是彼此都对这件事闭口不提罢了。

  万一?

  凯莉不禁自嘲。

  什么叫做万一?人类的死亡率从有史以来不就一直是百分之百嘛!这点是无需欺瞒的。

  “那我把灯关了。”

  艾玛说完,把手伸向灯。

  玻璃灯罩里黄澄澄的火焰加深了侧脸的轮廓。

  凯莉在一瞬间看到了幻影。她看到了年纪还小、才刚被自己带回家的艾玛。那个一脸沉默、认真又低调的样子和现在一模一样,但却是个因为缺乏自信而显得不幸的弱小少女,同时,也看到把展现的天分隐蔽起来,像一颗未经琢磨的璞玉的艾玛。

  时间一转眼就过去,年幼的少女已经长成妙龄女郎,老想着那一刻怎么还不到,但其实转眼已经好几年过去了。

  ……人就是这样老的,凯莉心想。

  “万一”也会愈来愈近。

  “晚安,艾玛。”

  Story8Alone/第八话独自一人

  第一次来到这个家,是我十二岁的时候。

  爬上长长的楼梯,走到尽头位于屋顶正下方的仆役专用房间,这是一个又旧又小、地板凹凸不平、到处有钉子露出来,而且只要下大雨就会漏水的房间……老实说,虽然称不上是个非常舒适的地方,但是能拥有自己的房间,不用说当然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属于自己一个人,可以自由使用的房间。

  难以置信的奢侈行为。

  “你就用这个房间吧。”

  史东纳夫人对我这么说。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站在中央,慢慢确认周围的东西。严重倾斜的天花板、吱嘎作响的地板……又旧又小的床、小小的架子、小桌子、衣柜……还有装上玻璃的细长窗子!

  心里七上八下地走近窗边。手指压着、手掌碰着,近到连鼻子都快贴上去似地,眺望着窗外。

  窗子对我来说,是种总是把我赶到外面,不让我进去的东西。

  窗子里有明亮的灯光、温暖的暖炉与美味的食物,还有看起来一脸幸福的家庭。

  这些都是之前我一直被阻挡在外……只能从小巷的暗处,在下着雪的夜晚被冻得发抖的寒冷之中……一边呵气暖和冻僵的手指一边眺望的事物。

  从里面看着窗沿,发现上面有个突出物。

  笨拙地拨弄着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夫人伸出手来,告诉我握住它的方法。这是个把手。

  “这个需要一点诀窍,要这样……一边压……没错。”

  ……窗子……打开了。

  风像突如其来的吻扑上脸颊,把我的头发全往后吹……然后……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窗子这个东西是可以这么容易打开的。

  吃了一惊。

  ……打开了……

  接着,

  “这是你的房间哟!”

  夫人这么告诉我。

  一颗颗磨得亮晶晶的球互撞得弹起来,厚实又清澈的声音响遍房间。

  发出喀嗞一声,现在被击中的是蓝球,随着滚动的声音,掉在球台角落的袋里。

  “扣分。”

  威廉以忧郁的表情这么一说,然后用斜线在记分表上属于自己的那栏的分数画掉一分。

  罗伯特呵呵地露出微笑,慢慢绕着球台,寻找重新出杆的位置。过了一会,把左手指在深绿色细羊毛的台面上,大大张开以作为支撑,把球杆放在关节与关节之间的凹陷处。放低身子以保持重心平衡,像是轻轻打开惯用手的肘关节似地一挥,皮头把罗伯特的母球,也就是白球撞出去,之后白球撞到红球,把它弹开。

  哈基姆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是一张巨大的长方形球台,四个角落与长边的中央的六个位置都有球袋。朝着其中一个角落的球袋,将红球直直地击出。虽然只是些微的小疏忽,但是很不幸的力道太弱了一点。球滚动着,在只差那么一点点的地方停了下来。

  “啊啊,失败了。”罗伯特笑了。“又是哈基姆赢了。”

  现在在玩的是称为美式撞球的游戏。罗伯特选了白色,哈基姆选了红色,威廉选了蓝色作为母球。对方的母球就是自己的目标球。把母球打出去,如果让目标球落袋,对方就会被扣一分。被扣三分的话就输了。

  威廉和罗伯特所属的俱乐部并不流行打撞球。虽然很高兴撞球室常是空的,但是哈基姆这个撞球高手所认可的红球数量太少,所以没办法用金字塔(注27)来玩。

  ※注27金字塔:使用十五颗红球和白色母球的胜负游戏,融合了美式撞球玩法的就是英国流行的斯诺克,因为直到一九○○年才首度记载于正式规则,因此在艾玛所处的时代尚未普及。

  “真无聊,这个太简单了。”哈基姆边着重排球的所定位置边说:“你们不会玩三边克朗球吗?”

  以白球瞄准两个红球,撞出一颗后,必须最起码碰到三次台边,然后再碰到第二颗球。这种玩法需要精密的计算与高度的技巧,在撞球里算是难度最高的游戏。

  “我的三边克朗球是一群驻印的英国军官教我的,头两年输得好惨,我父亲的藏宝库被我败掉不少,不过最近只有我赢的份。前阵子我还赢了堆满两个仓库的军用手枪,因为他们哭着向我求饶,所以就还给他们了。”

  罗伯特露出苦笑。

  “那可不得了,不过球台不一样吧?”

  “没错,大小也不一样,而切也没有球袋。”

  “哎呀呀,我们俱乐部好险没有三边克朗球的球台,真是救我们一命。”罗伯特把球杆夹在手肘往后退。“威廉,该你了。”

  直到刚才还发着呆的威廉,边吸口气边走向贴着绿色羊毛毡的球台。拿起球杆,为了打出直线而眯起一只眼睛,不断地目测母球和目标球的角度。

  插图073

  到底要往球的哪一边撞去?要用多大的力道?除了这两点外,球和羊毛毡的摩擦力也会让球的动向出现复杂的变化。可能出现旋转、在半空形成弧度、快速前进或者后退,有时候甚至被撞得飞起来。

  再加上也要考虑母球以什么角度撞击目标球,所以说撞球台上不管常见或不常见的事,任何情况都可可能发乍。绝非只是几颗球互相撞来撞去,事实上,而是交织出一场意想不到的精彩好戏。

  意想不到。

  难道你要因为自己的任性而不顾这些责任义务吗?和你从出生就得到的恩惠比起来,对你的要求根本就微不足道,难道你连这些也要拒绝?

  父亲的话让威廉觉得很沉重。

  以父亲的角度来看,这些正是问题的所在。

  但是,对自己来说,

  ……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你过得好吗?艾玛小姐。

  如果又能在什么地方偶然相遇就好了……

  “太慢了。”

  哈基姆冷冷地说。

  “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威廉不由得苦笑。

  “不好意思,我现在就打。”

  笔直地伸出球杆撞击静止不动的球,虽然说起来是这么简单,但做起来却是格外困难。功力浅的人就是会出太多力,以致常常撞偏。撞球最需要的是集中精神,一旦瞄准位置,最好能屏气凝神直到打出去为止。

  当威廉打算挥动球杆的那个瞬间

  “艾玛。”

  印度王子突然吐出这两个字。

  ……铿……!

  球杆从白球的侧面滑了过去。

  “这……这算什么!”威廉显得满脸通红。“太过分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在想……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不过,反正你不也是正在想她吗?”藩王的儿子把球杆拿起来,搓着皮头的皮制部分。“都是你不好,谁叫你动作慢吞吞的。”

  因为被说中了,威廉就算想回嘴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该我了,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顶级的曲球,(注28)”

  ※注28曲球:从高处撞击球身使其快速旋转,让母球产生很大的弧度撞到目标球的技巧。

  凯莉·史东纳的身体每况愈下。

  自从脚痛而变得走路困难以后,就愈来愈容易疲劳,体力也愈来愈差。连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看书或刺绣,这两项以前几乎可耗上一整天的嗜好,也变得愈来愈索然无味、兴致缺缺了。

  对于凡事喜欢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凯莉来说,举凡用餐……就应该换上整齐的服装,抬头挺胸地坐在餐桌前,遵守着餐桌礼仪用餐。即使身体有些不适、也并非要和什么人见面,只要这么做就觉得心情愉快,不这么做的话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因为她的一生,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如果一直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无论如何是提不起食欲的。

  话虽如此,要她起床好好整理仪容……实在也没这个心情。本来就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如果要大费周章把自己打扮得当,还非得吃点什么不可,那么光是想就倒尽胃口了。

  不吃东西的话,就会愈来愈没有体力,脚上的伤口也好不了。虽然心里很清楚,但是自己对那种全身像是被一张看不到的网子所罩住的压迫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倦怠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每当一早醒来睁开眼睛时,光想着一天又要开始了,就觉得疲惫不堪。

  担心的艾玛想尽各种办法。调理了即使躺着也容易下咽的食物,不然就是到市场拚命张罗凯莉以前喜欢吃的东西。

  因为不想辜负艾玛的好意,多少会用汤匙舀些来吃。就算只有一口,也希望艾玛看到自己有在吃的样子。

  但是,这么做大概还是无济于事的吧……

  艾玛不可能没发现其实自己几乎完全没吃,也不可能不感到心痛。

  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呢?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您可以吃得下的……?

  让我想想看……

  汤怎么样?还是水果?就算只有红茶也好,加点蜂蜜喝起来甜甜的。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吃。

  请稍微吃点什么东西吧!

  就算艾玛苦苦哀求,吃不下的东西就是吃不下。

  凯莉自己也无能为力、充满着愧疚感,看到艾玛为了照顾自己而变得有些湿润的疲惫双眼,不禁别过脸去。

  艾玛默默地工作着。尽可能维持以往的生活步调。洗衣服、扫除、泡茶,像平常一样认真工作。

  一板一眼、认真地过日子,平静无波的日常生活。

  因为,这是凯莉的期望。

  即使小到微不足道,只要是变化,都会打乱原有的秩序,就算多少有些突发状况,只要不急着改变,始终保持镇定,那么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还是可以维持正常的生活,这样比较好。

  话虽如此,但艾玛一心想着如何让凯莉的心情变得开朗,哪怕只有些微改变。除了勤快地更换装饰房间的花朵,只要是和风煦煦的日子,更是出出入入房间好几次,配合风向的改变一下子开窗一下子关窗。

  特别是很难入睡的夜晚,除了点上芳香蜡烛,就算要延后其他工作的时间,也会为女主人朗读她心爱的书。

  比平常多了一点点的奢侈,些许的放松。

  虽然凯莉不可能没注意到,但她并没有出言阻止。没有被凯莉严厉指责身为女仆却擅自作主,想到这里,就让艾玛觉得有点寂寞、悲伤。

  每个星期固定来诊好几次的医生虽然没有明说,但还是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感觉到凯莉的身体状况并不好。不仅如此,而且还持续恶化下去的样子。好像随时会从医生嘴里听到,你也差不多该为那个时候作准备了。就算医生这么说,自己无法、也不想相信,更不想面对。或许,艾玛的内心是故意在逃避这个问题吧?

  到女主人房间打地铺,不知道已经是第几天的事了。

  某天早晨,艾玛突然觉得有异而醒了过来。

  周围还一片黑暗,暗得什么都看不到。

  比黎明还早。

  除了平常的家事还要照顾凯莉,再加上不得不强颜欢笑,使得艾玛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累积了相当的疲劳。因此就算醒了但意识也无法马上运作,于是一边轻轻翻个身,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醒了……

  啊!的一声,猛然跳了起来。

  迅速找着眼镜,却遍寻不着。情急之下,不知道把枕头旁边的什么东西弄倒,发出声响。但是……却还是一片寂静无声。静的太不自然了。

  故意压着耳朵倾听自己的呼吸声。

  一片漆黑。不论把眼睛睁得再大,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不论哪个地方都是暗的,因为这么暗,所以有没有眼镜已经毫无关系了。凭着长年在这个房间工作的经验,照着自己的直觉,顺利地来到女主人的床前。

  “夫人。”

  艾玛蹲着,对着应该是凯莉的所在之处轻声唤着:

  “夫人。”

  稍微加强了音量,放在床边的手稍微摇晃了一下。

  没有回答。

  没有回应。

  艾玛在一片漆黑中伸出颤抖的手,摸到了什么。

  冰凉的。

  艾玛的心脏像鱼儿一样怦通怦通地跳着。

  悄悄地移动,摸索着。直到自己摸到鼻子和嘴唇,一动也不动,没有呼吸。

  已经没有气息了。

  艾玛的身体突然失去所有力气,深陷在黑暗的最底处,当场跌坐在地板上。

  暗到不能再暗的黑暗之中……但是……不知道是天快要亮了,还是眼睛一直在黑暗中凝视所以习惯了,艾玛隐约看得到模糊的形状。

  就算不戴眼镜,也觉得自己看得很清楚。阖着眼、静静仰卧的女主人,这是心里的眼睛所看到的。

  连死的时候,也保持自己规律,没有发出一点骚动或混乱。好像完全没有痛苦得叫出声来的任何迹象。

  即使这样……或者说,到了最后一刻,是不是喃喃说了什么,或者呼吸出现异常?……艾玛心想,也许就是这些微弱的讯息把熟睡中的自己给摇醒了。

  孤独地,安静地,谨慎地死去。

  非常符合夫人的一贯作风。

  艾玛双手合十,作出祈祷的姿势低着头。垂下眼帘,任凭眼泪不断滑落。

  先确认家里的百叶窗是否已经拉了下来,再连窗帘也一并关上,让挂钟停止运转。把床单拿过来,覆盖住所有的镜子。

  天才一破晓就急着出门,赶往医生的家,请医生家的佣人传话后,又马上回去了。

  悄悄握着女主人再也不会动的手,等着……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艾玛完全没听到玄关的铃声。

  等看到医生自己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原来玄关好像一直是开的。

  医生量了量脉搏、用了听诊器,皱起眉头。再量了一次以后,叹了一口长气摇摇头。从背心口袋拿出怀表确认现在的时刻,写在自己的手掌上。这是为了开立死亡证明书吧?艾玛心想。为了把医生确认的正确日期与时刻写在上面。

  ……不要!

  发不出来的叫声纠结成块似地梗在喉咙。

  不要开!

  不要开什么证明书!

  一旦交出去就成为事实了,就成为已经结束的事情了,就成为再也无法更改的事……!

  医生感受到艾玛专注的视线而抬起脸,以悲伤的眼神凝视她一会儿后,寄予深深的同情并点着头。

  艾玛有种一切都要崩溃的感觉,满溢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全身变得虚脱。太阳穴周围出现麻痹的感觉,仿佛置身于非现实当中。

  医生把手轻轻放在艾玛的肩膀上,什么都没说就走出房间了。

  得走到玄关送人家出去,还得把帽子与手杖交给人家才行。虽然艾玛脑海里的一小部分还保持女仆的意识在运作着,但是身体却无法动弹。

  艾玛待在凯莉的身旁茫然失措。最早来到的是隔壁家的仆役,接着附近的人们也陆续来了。这是因为医生担心艾玛,回去的时候向他们打过招呼。

  连只是见过几次面的点头之交也来了,大家鱼贯进出,向自己说了什么,虽然自己也和他们交谈了几句,但所有的人看起来就像水中倒影,摇晃又模糊,让艾玛看不清楚。真是意想不到啊,你一定也吓了一跳吧?不论大家说了什么同情之语,却无法分辨谁是谁,连敷衍性的回答也答不出来。

  和凯莉一起从事募款等社会公益活动的老小姐夏绿蒂·葛拉罕带着梗犬过来,耳朵隐约听到因为没人阻止,所以那只梗犬在家里任意奔跑又故意发出吓人的吠叫声,但是连这些听起来都好像不干己事。

  因为艾玛动不了,所以就由某个对这方面悉之甚详的人来统筹,由他和葬仪社联络。

  像是为了让灵魂离开肉体前往天国,安置遗体的房间门扉是一直开着的。遗体的胸前放了净化过的盐,头顶上方放着一个插着一根蜡烛的烛台。这道烛火在吊丧期间绝对不能熄灭。外面的楼梯铺了稻草,这是要让过路人一眼就知道这个家正在办丧事。

  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黄昏时刻,艾玛无言地走在杳无人迹的庭园。些微泥泞的通路上出现了很多来来往往的脚印。这是附近得知凯莉死讯、前来吊问的每个人所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各种脚印。艾玛捡起了好像不知道是谁丢下的纸屑。

  这时……

  身体微往前倾地把手指伸向地面时,脸上出现一丝阴霾。

  位在榆树根部,半掩在泥土里、被踩扁的一抹绿意出现在艾玛的视线前方。不知被谁的鞋子给大剌剌地踩了过去,根本没注意这里有它的存在,虽然没有恶意,但是一条生命就这么被夺走了。

  是那朵钤兰。

  虽然仔细地查看还有没有办法挽救它,但是它的茎已经被拦腰完全折断了。保留球根的话许还有机会复活,但是今年应该开不了花了吧?

  可惜这朵小小的,还不能确定是不是钤兰的花,已经快要开花了。

  艾玛微微摇着头,抬起脸好让眼泪不掉下来。一群鸟儿飞过天色即将昏暗的伦敦,眼睛追随它们而去。

  眼睛看着鸟儿出了神。

  周围一片寂静。

  开始说些什么。

  走进窗帘被拉下来的昏暗房间,艾玛在遗体旁边坐了下来。

  女主人穿的不再是去世时的睡衣,而是换上了生前最喜爱的浅紫色洋装,全身打扮得整整齐齐。

  虽然凯莉养病的时候瘦了不少,但梳好发髻,整理好遗容后,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凯莉又好像再度出现了。

  好像等一下就要睁开眼,坐起上半身,开始说些什么。

  --明明看起来和平常都一样……

  艾玛心想。

  虽然每个地方看起来都没有任何不同。

  夫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一直到昨天为止、到晚上为止,那个装着温暖生命的容器,现在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空壳了。

  这个……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应该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极了。这具现在已经不动的身体,原本能发挥各种机能、拥有生命的,例如听她说声晚安,艾玛……但现在都感觉像梦一般遥远,成了难以置信的回忆。

  原本以为今天早上也可以和平常一样,向夫人说声“您早”的。

  晚安,艾玛。

  就只有这样,只说了这些。事后回想起来,这是夫人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还能说句“明天可能会是好天气呢!”。“再不久这花就要开了吧?”之类的……多谈一点就好了。完全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最后的遗言。这句不经意的晚上招呼语,就只有这么一句。

  连谢谢您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再也没办法向她道谢,谢谢她让自己在这么舒适的地方服务了一段那么长的时间。

  除了寂寞与悔恨,一股热流不断地从喉咙涌出,但艾玛心想或许对凯莉和自己而言,这样是最理想的。那种充满客套的对话并不适合两人,或许没有特地开口道别的必要吧……

  因为两个人所一起共度的,就是每天的日常生活。

  因为除了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此外就别无所有,甚至说不上和前一天有什么差别,平凡至极的一天。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有多么幸福、多么珍贵。

  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擦拭着再度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呼吸了好几次,拚命想要打起精神。

  走出走廊,一股香烟的味道扑鼻而来。

  转头一看,阿尔正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暗处抽着烟斗。

  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了呢?

  “你还好吧?”

  艾玛默默地点点头。

  “你要不要到外面走走?喝杯咖啡吧?”

  艾玛摇头。

  “……你哪里也不想去,是吧?那么到厨房就好,陪我一下吧。”

  茶是阿尔泡的。泡出来的是非常浓,变成漆黑的茶。虽然苦得可怕,烫到舌头部要烧起来,但却是非常好喝的茶。

  沉浸在悲伤里的情绪得到很大的抚慰,也镇定多了。

  “--听说是你早上起来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果然是阿尔一贯不加修饰、有些嘲讽的说话方式。虽然冷傲但绝非残酷。为了去除病根,他一定不是选择锯子慢慢锯断,而是用锋利的刀子爽快地一刀两段,这就是他表现温柔的方式。

  “嗯,这么说是有点不敬啦,不过这种方式也满像凯莉的作风。一想到就马上做,一刻也不能等,根本不管人家方不方便。”

  “说得也是。”勉强作出微笑的样子。

  “所以就来不及了。”

  “我也没能跟她道别。”

  “啊,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她拜托我的事情,有关你的事。”

  阿尔这么一说,艾玛露出“咦?”的表情。

  “她要我帮你留意哪里有好的工作机会,还要我亲自和对方见面,好确认对方的人品怎么样。可以的话,也要问问艾玛本人有没有在那里工作的意愿,不过这样一来,等于被女佣面试呢。做雇主的应该无法接受吧?”

  丧礼的颜色是黑色,对女佣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颜色。载着遗体的灵车,里面坐着一身黑衣、打着黑色领结,手持长鞭的车夫。连马儿们也把原本不是黑色的毛染成黑色,身披黑天鹅绒服和镶着银饰的马具。

  那天早上,小梅本利街122号的玄关前,站了一群身穿有如黑夜般的黑大衣的男人们。这些别着肩带、打着黑色领结、头戴黑色丝帽的男人,是被雇来的丧葬业者。左右各一,活像柱子似地昂然站立,谨守工作本分的让每个通过的人看到他们脸上沉郁的表情,这也是为了把气氛催化得更为哀伤。

  少数的熟人朋友和同一教区的教友组成送葬队伍前进着。阿尔走在队伍中间,艾玛在最后尾随着。

  等到灵柩降到墓穴之后,葬仪社的男人把手杖折断丢了下去。当盖棺的那一刻来临时。艾玛把银币放了进去。她把银币放进女主人的手中让她握住,双手包住她的手,凝视着凯莉的脸。

  再见了,夫人。

  双手交握,低着头在心里悄声地说。

  谢谢您长久以来的照顾。

  夫人是我的宝物,也是我的救世主。

  然而,我却老是做出不知感恩的事情,只会惹麻烦、常让夫人为我操心、真的非常对不起,请您好好地安息吧……

  不知被谁在后面戳了一下催促着,艾玛只好站起来走出墓地。

  棺盖被关上了,看不到凯莉的脸。

  虽然艾玛紧闭着眼睛,但是却无法阻止男人们掘土的声音进入耳朵。

  天上的父,愿您能够让我们从死罪中获得新生,

  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愿主耶和华能赐予我们安息。

  向您的爱子·我们的救主耶稣基督恳求,

  愿离开这个尘世的亡魂,能够得到主的垂怜而安息。(注29).

  阿门

  ※注29:出自《日本圣公会祈祷书》。

  第一次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我十二岁。

  “这是你的房间哟!”

  听到夫人对我这么说,我才知道……是吗,从今天开始,我就可以睡在这里了。

  真是太幸运了。

  只要有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就不必为了找到落脚处而到处走来走去、不必被人觉得碍事而像野猫一样地被赶走、不用怕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会被人偷走而必须得特地藏起来、不管多重也不需要再把所有东西都带在身上。

  不用再每天烦恼着要怎么样才能活过今天?该如何从恶人的手上逃脱出来?

  也不必站在路旁、尽可能发出可怜的声音,冀望路过的妇人们或绅士们能大发慈悲。

  安身立命之所和工作都找到了。自己应该侍奉的对象,不论她说什么只要照做就好的理想对象已经决定了。最起码有一段时间是可以待在这里的,就先在这里落脚,看看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吧。

  虽然为了意想不到的幸运降临感到喜悦,但我还是紧紧的关着心门。

  已经好久一段时间没有遇到任何幸运之事的我,根本不可能打从心底觉得安心,因为只要稍有疏匆,就会有人陷害自己的恐惧感已经渗入骨髓了。

  发现我并且把我从这种有如泥沼般的生活中解救出来的夫人,虽然是我的大恩人,但是一开始对她并不怀着感恩的心情。

  只是感到恐惧。

  姿势端正、站得笔挺的夫人,她的身影看起来是如此高大、气势逼人。看起来是如此一板一眼又有洁癖。当我看到她严峻又有如清教徒般的禁欲表情,心里想的是……

  被这个人打的话,一定很痛。

  不过,夫人一次也没打过我。

  因为她不是一个会殴打别人的人。

  当我知道这件事,终于了解她是个这样的人,我才渐渐感到高兴起来。

  家事也好,读书也好,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想要不负夫人的期望是很费力的。

  即使如此,

  意料中会出现的痛苦,却一次也没有发生。

  夫人确实是很严格,但却是个温柔、品德高尚的好人。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的房间有窗子。

  虽然……需要一点诀窍,但是是一扇可以打得开的窗子

  是一扇我想开就开,我想关就关的窗子。

  可以把窗子全打开,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也可以只留一点空隙;站在窗边的话,就能聆听来自街道每个角落的各种声音。

  也可以把额头和脸颊贴在窗子上,一直眺望着即将破晓或暮色渐深的街道景色。看着这些好像隔得很远却仿佛伸手可及的景物,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好像在和伦敦说悄悄话,

  仿佛在和私密的好朋友倾诉着心事,

  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喜欢这里。

  渐渐喜欢上这个地方,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

  这里是我的巢,我的窝,我的安身立命之地。

  可以住在这里是一种幸福。

  非常非常的幸福。

  最后的早晨,我像平常一样醒来,穿好一身制服,戴着白色的女仆帽把头发包起来。为了完成最后的工作,现在,我要走出这个房间。

  最后的工作是扫除。为了把房子还给房东,要先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尤其是厨房一定要保持清洁。先把餐具架等清空,再用刷子仔细清洗每个地方。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地刷洗着,尽可能用力地擦着。

  擦不掉的斑点或稍微烧焦的地方,就用砧板或刀子把它磨掉。

  虽然已有了裂痕,但还是舍不得丢弃的茶杯。

  不论是多么小的东西都隐藏着回忆,充满了对凯莉的回忆。两人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已经在这些东西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先用水濡湿再擦,虽然花了很多力气拚命擦,还是无法消除所有痕迹。

  为了稍作休息而上楼,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爬到一半时停下脚步。想到女主人过世的寝室,在那里迎接最后一刻的床铺,又折回去把床重新整理好。来到门口望着。

  那里已经看不到凯莉的身影了。

  不论看几次,还是不在。

  茫然地靠在窗框上,然后听到脚步声。

  回头一看,阿尔正站在那里。

  “玄关是开着的呢。”

  “啊……是的。已经……”

  “从那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吗?这样很危险。”

  艾玛用力摇头。这里并没有太多被偷走了会伤脑筋的东西。

  多少值点钱的东西,已经当作遗物分给大家了。

  家里还飘着一股烧碱(注30)的味道,阿尔的鼻子不住地嗅着。

  ※注30烧碱(Sodiumhydroxide):就是氢氧化钠,无色透明的钠碱液体,易于水中溶解,也是制造肥皂的重要原料之一。

  “你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还有少部分还没弄好。”

  “你不要太劳碌而累坏了身体。”

  “谢谢您所做的一切。”

  “你拿到了什么?”

  “几件衣服和一些小东西。”

  “这样啊……”

  阿尔一直看着床。

  像是在寻找已经不在的凯莉。

  或许他还是看得到凯莉吧,艾玛心想。

  如果看得到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不是生病以后的样子就好了,如果在他眼里的是还很有精神,可以铿锵有力地回话时的夫人就好了。

  “……你还好吧?”

  阿尔不经意地询问。

  “咦?”

  被阿尔有如祖父般慈祥的目光所抚慰的瞬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在脑海里苏醒,灵魂被撼动着,艾玛忍不住握紧双拳。

  “我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记得不是很清楚……总觉得好像神智不是很清楚,一定是因为我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吧。”

  阿尔微微耸了耸肩。

  “那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吧……我会再过来的。”

  那就再见啦。当他举起手打算离去时,阿尔又回过头来。

  “那套衣服应该可以不用再穿了吧?”

  艾玛的眼光落在胸前。

  女仆的制服。

  “我已经习惯了。”

  “毕竟也很长一段时间了。”

  艾玛也随着阿尔下了楼梯,站在玄关旁边目送他回去。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我都在老地方。”

  “好的。”

  已经是下午了。

  把灯具类集中起来,把玻璃灯罩擦干净,也注满了油。

  把晒衣场的绳子拆下来,放在库房(注31)。

  ※注31库房:通常设置于室外的储物小屋。

  为了不占空间,把家具都集中在一起,上面覆盖着旧床单。

  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该做的事情,最后打算清空饰品架上面的东西。先把家人的照片拿下来集中起来吧!因为对接下来要住在这个家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无用之物。

  准备了箱子,把相框一个个往上叠。

  眼光停留在年轻时的凯莉与丈夫的照片。自己曾靠着这张照片,修好摔坏的首饰。能够让夫人高兴,那个时候自己也稍稍开心了一下。

  ……请容我保留这张照片吧!

  手碰到一张威廉小时候的肖像。艾玛的手停止工作,坐下来仔细凝望。

  因为太过震惊,还没把夫人的事情通知琼斯先生。

  --这张照片……原来在这里啊!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威廉看到这张照片时很讶异地这么说。

  --在今天之前,我完全忘记有这张照片的存在。

  ……也就是说,琼斯先生没有这张照片。艾玛思考着,这样的话,就把照片还给他吧。

  也要把夫人的事情告诉他……写封信吧。

  汲了水把抹布浸在里面拧干,开始擦拭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把架子和横木的灰尘都擦干净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地陷在椅子里。

  等到想起来不能不吃饭呐……这时周遭的天色已经变得有些昏暗。

  从食物储藏库里拿出一把朝鲜蓟,这时因为凯莉喜欢所以看到马上就买了,结果一忙就忘了,已经不那么新鲜了。

  在一大锅沸腾的热水里加了盐巴和柠檬汁,开始咕嘟咕嘟地煮起汤来。大约煮了四十分钟后捞起来,把花蕾倒着放在盘子里,沥干水分。放凉后,再从花瓣上把可以食用的部分剥下来,作为汤料。最后把剩下的芯稍微烤一下。

  一个人在厨房静静吃着饭时,可能是闻到味道吧,一只灰色的猫静悄悄地滑了进来。灵巧地卷着长尾巴,喵喵的叫着。

  “卡蓝迪努,”艾玛眯起眼睛。“你又来啦。”

  把起士加在汤里,把剩下的面包撕成小块。

  艾玛蹲在地板上看着专心一意地吃着、脸都快要陷在盘子里的猫咪。

  “我快要不住在这里啰,以后去别家找东西吃吧!”

  猫咪抬起脸。用舌头舔着嘴巴周围。

  “知道了吗?”

  喵呜。

  真是个老实又简洁的好答案。艾玛吃吃地笑了,却突然觉得非常悲伤。

  “你还要吗?”

  喵呜。

  猫咪向自己撒娇的样子实在很可爱,忍不住把自己的份都给了它。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食欲。

  到了晚上。

  比白天更加安静。除了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的家,寂静得好像死去一般。

  因为觉得点蜡烛太浪费,所以很早就睡了。从拆下布帘的窗子望出去,看得到皎洁的月亮。但从屋顶下面那个需要点诀窍才打得开的窗子所望出去的月亮,看起来比较近。

  不禁想起,之前像现在一样望着月亮的时候……

  是在水晶宫。

  艾玛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感觉、什么都不要想。

  因为一想就觉得害怕,会感到不安。

  嗒!

  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水声。

  像是要唤醒沉睡中的耳朵,又一声。

  嗒!

  啊,是厨房的水龙头。活栓已经松了,如果不用力旋紧就会漏水。

  之所以声音听起来这么清晰,是因为四周一片寂静无声。

  嗒!

  艾玛起身把水龙头关紧。风灌进楼下,风势又强又冷。虽然在睡衣上披了披肩,还是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因为这个地方几乎没使用过火炉,是家里最冷的地方。

  艾玛在客厅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论哪一个角落,和平常都没有什么不同。女主人凯莉的气息依然浓厚,凯莉以前常坐的椅子、凯莉生前喜欢的那扇窗户。

  手指触摸着已经空无一物的暖炉架。

  艾玛悄悄地叹了口气,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暖炉里遗留着煤炭。因为还可以用很久,丢掉未免可惜,所以没有清理掉。艾玛点了火。

  火焰和光,点燃了温暖。

  刚来这个家的时候,根本没办法顺利点燃暖炉,而现在几乎不用思考就可以做得到,熟练的手法简直和机器没有两样。

  火焰跳跃着,像精力旺盛的小狗一样不停地烧着,毫不休息、兴奋地跳着。黄色的灯和燃烧的味道,还有手掌贴在脸颊上的热度。一切是那么安全又舒服,这火焰让人觉得有被保护的感觉。百分之百的温暖。

  --窗子里有明亮的灯光、温暖的暖炉与美味的食物,还有看起来一脸幸福的家庭。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允许我住在这里的“窗子里面”。

  --但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艾玛用披肩裹住头,双手抱住膝盖开始哭泣。

  因为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将是孤单一人。

  猫咪凝视着在这个家中点燃的灯光看到出神。暖炉点燃了黄色的光芒。

  看了一会儿,猫咪大概也看够了,越过墙壁一跃而下。

  轻盈得让人以为它的身体没有重量。

  然后照着野猫与生俱来的第六感所指示的方向走了出去。笔直地,孤独地。

  不久之后又看到灯光,有人对着它招呼说过来过来。猫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灰色猫咪走到明亮的窗下轻轻刮着木门,发出特别的喵呜喵呜声。

  不到一分钟,门被打开了,看起来很亲切的女仆蹲了下来,说声哇!好可爱的猫啊!

  “什么事,你想吃饭吗?”

  喵呜。

  这只猫已经不叫卡蓝迪努了。

  插图090

  Story9Atadinnerparty/第九话晚餐会的爱蕾诺

  在阿巴斯诺特男爵家,被昵称为“众神的房间”的客厅,是一个以亮青灰色为基本色调的华丽大房间。不论是绣着优雅浮雕图案的丝缎壁纸,还是在墙边排成一整列、为数众多的扶手椅子(有一人座的,也有三人座的靠背椅子)的椅套布料,每样都是高贵又带有冰冷光泽的粉蓝色。连挂着巨大吊灯的挑高天花板,也像玮致活(Wedgwood)的瓷器一样,整片用白色线条框住淡蓝色的底色。因此,房间也隐约地散发出一片蓝光。

  蓝色的墙壁上到处装饰着几乎和实体同等大小的人像和风景画、描写历史场面的绘画等,这些和铺在地板中央的厚重地毯的主要色调是各种浓淡不一的暗茶色和暗金色。柱子、把手和椅脚的装饰,则以在玛莉·雪莱(注32)以后流行的怪异图案风之前的洞窟艺术,也就是在充满韵律感的藤蔓花纹上,搭配人物、动物、果实、草木花朵、武器等日用杂货的古代罗马风格统一。

  ※注32玛莉·雪莱(MaryShelley):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科学怪人》(一八一八年)。

  这个交织着淡蓝色与金色的精美的巨大空间,让每位聚集于此的客人们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浪漫故事中的主角。对这些把优雅和流行视为竞赛指定项目的女士来说,这里就是以自己的品味、才气,当然还有美貌为武器来一决胜负的舞台。

  现在又有一辆马车抵达门口,受邀的这对客人正在下车。负责开门的仆役恭敬地微微点头致意让他们通过,男仆接过绅士的大衣,女仆接过淑女的披肩妥善保管。这段时间负责照顾马匹的仆役则告知马夫,引导他们各自把马车停在指定之处。

  “亨利·梅路威伉俪大驾光临。”

  被房间门口的仆役这么一喊,已经聚集在客厅里的男男女女立刻停止谈笑,各自把脸转向这边,站起身来。碰面之后,表示欢迎之意、为好久没登门拜访而表示歉意、回答对方问题、询问不在场的家人或亲戚的近况。等到这些伴随着衣服的摩擦声、没完没了的招呼终于结束,客厅又陷入一片较为安静的喧闹里,有如平静无波的海面三不五时的微微晃动。

  除非年纪真的很大,否则男士都是站着,而女性为了让洋装的衣摆看起来更美丽,都采取巧妙的姿势坐着。绅士们的服装清一色地是黑色的燕尾服配上白背心,小巧的领结配上白色手套……总之,选择服装的第一要素,就是不要和周围看起来格格不入。同样是参加舞会和晚宴,和女士们穿的丝质洋装相较之下显得朴素许多,就算有装饰点缀,也大多是布鲁塞尔(注33)和梅克林(注34)、马尔济斯(注35)等朴素的上等蕾丝。不过服装的质地绝对是采用一等一的厚质丝绢,不但色泽美丽而且各有特色。但是,年长的妇人们因为对受邀参加宴会已经很有心得(因为已经被邀请过很多次了,深知与其以强烈的色彩成为目光焦点,不如以优雅取胜),因此大多身穿蓝色、银白色、隐约带点绿色的白色等,乍看之下朴素而不起眼的颜色。

  ※注33布鲁塞尔:在网子贴花等装饰。

  ※注34梅克林:编入花朵等装饰。

  ※注35马尔济斯:几何学图案。

  只有一个人的存在显得很突出,就是这位鹤立鸡群的年轻少女。其他客人和这个地方的气氛让她还有些不知所措。并非感到胆怯,而是处在这群彼此看似相识多年的客人之间,除了没有自信能顺利与他们打成一片外,二来想到突然加入他们也可能显得唐突无礼,于是先按兵不动。

  靠在墙壁上眺望着来往人群的模样,简直和不知何时收起长尾巴、虽然低着头但一脸跃跃欲试、眼睛闪着光芒恨不得马上冲出去的好奇小猫,可说是一模一样。

  穿着一件布满玫瑰装饰的桃粉色丝缎洋装的她,看起来清新可爱,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她是一颗刚踏入社交界的新星。运用高度技巧所编成的发辫上装饰着玫瑰,粉颈和耳垂则点缀着小巧浑圆的珍珠,不必说也能一眼看出她出身于多么富裕的人家。

  这位闪着一对纯洁无瑕的蓝色大眼睛,尚未了解人世悲哀与残酷的梦幻少女,就是子爵家的美丽千金,爱蕾诺·坎贝尔小姐。

  想到能置身在这么正式的社交场合,就让她雀跃不已。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洋装底下的身躯站得直挺挺的,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东张西望。

  站在那里的那位绅士,记得刚才的确有人叫他达灵顿伯爵。是伯爵大人呢!不知道能不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那位夫人的发型实在太美了!不但充分衬托出了她的项链和耳环,而且和她的脸型也十分相称。不晓得该怎么样做,或是改变哪个部分才能达到一样的效果?尽可能把样子记下来,回家找安妮商量吧!不知道下次我能不能也弄成那个样子?

  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觉得兴奋莫名,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暗自发下豪语,自己绝不能错过今晚在这里发生的任何谈话和每件事。

  爱蕾诺小姐的右手边是琼斯家的威廉,果然还是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站立着。两手像是藏起来似地绕到背后,眼睛失去焦点般随意望着某处。还没有开始就已经一脸不耐、无趣。与其说是烦躁,不如说是一脸虚脱无力,觉得如果可以不要来就好了。

  最后还是躲不过。

  本来想用身体不舒服之类的理由,来当作临阵脱逃的藉口。

  但是父亲也太狡猾了。没想到他居然说:“已经说好你要和爱蕾诺小姐结伴同行,所以就拜托你了。”

  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决定好的事,不出所料,又是事先已经说好、完全没有拒绝余地的事后告知。真的是被他整惨了。

  话虽如此……

  用眼角余光看着隔壁的爱蕾诺。

  这个女孩是无辜的,如果因为我的关系而让她大失所望的话,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呼……

  总觉得他的表情好像有点痛苦。还是因为发生了什么让他担心的事?

  “嗯……”

  鼓起勇气问他。

  “我这样好吗?”

  “咦?”

  “因为琼斯先生说,威廉先生您很头痛还没找到一起出席今天晚宴的女伴,所以他才问我如果我方便的话……”

  爱蕾诺回忆起当时的心情,笑得有如鲜花般灿烂。

  “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因为我以前就一直有个念头,一定要参加这样的晚宴……我姊姊莫妮卡以前也曾受邀参加过,已经听她说过好多次,说这种晚宴有多棒多棒,所以我一直梦想着自己也能参加……因此,我就脱口而出说我很乐意。我是不是……有点太厚脸皮了?”

  “啊……千万别这么说!”

  威廉连忙重新调整有些松懈的姿势。

  “什么太过厚脸皮,完全没这回事……我很高兴有你为伴,你真是帮了我个大忙。”

  “……这样吗,那太好了!”

  爱蕾诺天真地露出宽心的表情,这时也有人通知餐点已经准备好了,客厅的一行人便鱼贯地往餐厅的大楼梯移动。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原本勾住威廉弯曲的手肘内侧的爱蕾诺右手,现在勾得更紧了,然后她开口说话。

  “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呢!”

  “你说我吗?”

  “是啊,因为你板着一张脸,有时候还瞪着半空中呢,不是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还想你该不会是牙齿痛吧?今天要吃的可是难得一见的佳肴呢,要是真的这样就麻烦了。”

  因为威廉没有回答,也没有报以微笑,视线再度飘向远方。爱蕾诺惊讶之余,目光也只好追随着威廉而去。

  身为父亲的琼斯先生和长女葛蕾丝小姐结伴走在前面,威廉好像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威廉先生是不是和父亲吵架了呢?

  爱蕾诺在心中进行各种猜测。

  “非常抱歉。”她低下头来。

  “威廉先生是不是讨厌我呢--?”

  “不是这样的。”威廉连忙回过神来。“绝对没有这回事,你误会了。”

  威廉把手放在爱蕾诺勾着自己手腕的指尖上。

  再这样继续勾着人家好吗?其实对方是不是很讨厌自己这么做,把手勾在他身上好吗?因为自己讨厌被拒绝,爱蕾诺犹豫的心情让她正打算伸回自己的手。此时威廉如果把身体缩了一下,两人的关系可能马上就出现裂痕了。不过,威廉把那只手重新架好,而且在上面轻轻地叩了几下。

  像是在对她提出邀请,请过来请过来。

  像是在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你的。

  太好了!

  舒了一口气,爱蕾诺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加强了手的力道。

  “威廉先生不常参加晚宴吗?”

  “最近不太常参加。”

  “这次是我第三次参加。”爱蕾诺这么说:“不过,今天的最捧,最豪华也最正式。”

  “一开始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会觉得很累吧?因为有很多必须遵守的繁琐细节。”

  “哎?我倒觉得还好呢!我觉得这些小细节很有意思呢!”

  “这样啊……”

  “因为我很想早点踏入社交界,从好几年前就开始准备了!每件事情我都觉得好棒。虽然有时候会有一些地方表现得不尽人意……但是每次学一点,看到自己愈来愈进步的样子,就觉得很开心。而且从葛蕾丝小姐那里也让我获益不少呢!”

  “啊,这样啊……原来你认识我妹妹葛蕾丝啊。”

  “何止认识呢!”爱蕾诺说得有些愤慨。“请别说得那么见外,我想我们称得上是交情不错的好朋友呢!不过不知道葛蕾丝小姐是否也这么想就是了。”

  “啊啊,原来如此。”

  餐厅的长桌已经为这顿法式风格的正式晚宴准备好了。从包含汤匙在内的银制刀叉组有四组、大小不一的酒杯有四个这点看来,可以知道至少会有包含主菜在内的四道全餐。

  室内乐团正演奏着小步舞曲,侍者引导今晚的每一组客人,以男女交叉的方式入座。

  威廉和爱蕾诺两人相邻而坐。

  一开始由主办者阿巴斯诺特男爵夫人向大家致意,带头举杯祝大家身体健康。

  第一道菜是海龟汤。

  从西印度群岛进口新鲜海龟所做成的料理,可说是世界各地老饕垂涎的珍馐。晚餐不但供应海龟料理,而且从放在餐桌中央、用来代替盘子的大龟壳,更可证明主人的富裕与名望。这是正式的晚宴上绝对少不了的料理。

  装在烫金瓷器里的汤一送上来,爱蕾诺充满兴趣地往里面瞧。里面是经过熬煮、过滤后澄澈的金黄色热汤,底下还沉着切成小小的六角形、充满胶质的肉丁。

  舀了一汤匙,脸庞不经意地靠近银器的模样真是优美。才一入口,马上吃惊地挑起眉毛。

  “真的耶!”不由得说出自己的感想。“真的非常好喝呢!”

  隐隐约约从长桌各处传来同样的赞美和充满感动的惊呼声。

  “我说呀,”爱蕾诺微笑着。“因为料理太好吃了,我可能会忘记讲话,这样就不合礼仪了,先和你说声抱歉。”

  “请不要在意,因为我也是呀。”

  正餐继续上着。

  第二道菜是龙虾和比目鱼烩橘子汁、以猪油调味的山鹑、鹿肉和鸽肉等野味的派饼,羔羊肋排、炖火腿、奶油煎鳝鱼、炸虾饼等。

  接着是下一道主菜前的甜点,以杏桃派、梨子的渥罗昂(注36)、卡士达奶黄酱、糖渍、李子布丁、果冻等甜品替客人转换口中的味道后,接下来终于是今天的主菜了。

  ※注36渥罗昂:大型的水果派。

  鸭子的萨鲁米(注37)、烤羊、炖牛舌、咖哩口味的龙虾、鸡的休普雷姆(注38)、烩松露等各色佳肴将餐桌点缀得五彩缤纷。

  ※注37萨鲁米:野鸟料理之一,酒炖野鸟。

  ※注38休普雷坶:以鸡汤作成的鲜奶油用来作最后盘饰的酱汁。

  之后是第三道主菜,除了鹑、虾,仔鹅肉、免肉等各种料理外,像是呼应着阿巴斯诺特家的男主人乔治喜欢打猎的这项嗜好,也上了以田鹬、山鹬、行鸟、雷鸟、短颈野鸭、赤颈鸭等各种野味烹调的烤肉和肉派,这下才为这场盛大的晚宴划下了句点。

  话虽如此,蛋糕、泡芙、水果与果子露等多采多姿又正统的甜点,可是最后的压轴呢!

  不用说,所有的料理最后都会出现残渣。为了上下一道菜,必须先收拾之前的餐具,重新摆出擦得亮晶晶的干净餐具。

  受邀的来客们坐在房间里大啖美食时,男仆和女仆们在隔壁的配膳室里不停忙碌着。他们的双手不断地捧着什么穿过走廊,彼此擦身而过地不知走了几回。虽然训练有素的他们即使焦急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或态度上,但微微渗出的汗珠是如何也避免不了的。

  把目光移回地下室里的厨房,情势则更为急迫、沸腾,说它是战场也不为过。

  “44号、43号好了!”

  “酱汁做好了吗?”

  “贝蒂!珍!配菜好了吗?”

  “已经完成了。”

  “那麻烦你把勾芡的酱汁淋上去!”

  “麻烦做最后装饰。”

  “这个很容易垮下来,小心点!”

  厨师和厨房女仆们,在热气、蒸汽、料理的香味还有让人头昏眼花的忙碌中,拚命集中精神好保持最佳状态。

  “烤鸭呢?”厨师休密德太太转过身来一叫。

  “马上就要好了。”

  已经半蹲在烤箱前待命的资深厨房女仆冷静地回答。

  “……好了,露丝,拿盘子来!”

  一打开烤箱,盛着热腾腾料理的沉重铁盘马上迅速地被抽了出来。

  “借过借过!”

  把铁盘放在调理台上,把烤肉叉叉进烤鸭里,再把叉子拔出来放在唇边确认。

  “太完美了,我真是太厉害了。露丝,把它们切好分好再摆盘。”

  “好的!”

  “这边的布丁已经做好了,请把它送过去。”

  “要是掉下来,你就准备走路吧~!”

  此刻的餐厅里,男仆们正各司其职,有人小心翼翼地清洗着昂贵的玻璃杯,有人擦拭着熨过的桌巾,也有人正依照客人的吩咐,把他们要的酒放在银盘里送过去。

  谈笑声有如潮水声,忽高忽低,在水面上留下美丽的涟漪。但有时候,却被突如其来的大浪给打个粉碎。

  爱蕾诺刚和威廉提到因为不常喝酒,现在看到酒还是觉得有些害怕。

  “一开始每个人的酒量都是很差的。”

  威廉一边笑着颔首,一边回答。

  和这位涉世未深又楚楚可怜的小姐作伴,与其说是单纯的尽义务或打发时间,其实自己也觉得愈来愈有趣,和以往受邀时的谈话对象比起来,几乎可以不必费什么心思,和薇薇安和葛蕾丝相比,爱蕾诺要温柔、和善得多,是一个不必有任何顾忌、可以畅所欲言的对象。

  “我曾经出过一次很严重的糗事。那次,坐在我旁边的刚好都是贪好杯中物的爱酒人士……我就一杯又一杯地被劝酒,也没顾虑到自己的酒量,结果就喝了不少酒……一共喝了波特酒、哈克酒(注39)、克拉瑞酒(注40)、雪莉酒、马德拉酒(注41)这么多种吧……”

  ※注39哈克酒:德国白酒的昵称。

  ※注40克拉瑞酒:产于法国波尔多的红酒。

  ※注41马德拉酒:加入白兰地以增加酒精浓度的葡萄牙红酒。

  然后哈哈哈地苦笑几声:

  “其实我也不是记得很清楚啦!”

  “真厉害,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悲剧是在女士退席的时候发生的。一个不小心,我狠狠地踩到邻座女士的洋装裙摆。不过……该怎么说呢……那位女士可说是四平八稳型的,虽然被我用力一拉,但是被弹出去跌倒在地的反而是我。结果撞到的手肘过了两个星期才复原。”

  “哎呀!”

  爱蕾诺用手遮着嘴吃吃地笑了。

  “是不是有过这样惨痛的回忆,所以才不太想参加晚宴呢?”

  “不,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很麻烦而已

  “我还没有出过半次洋相呢!”

  “那可真了不起。”

  哇,真是出乎意料!

  葛蕾丝坐在斜对面的位置看着大哥威廉的样子,看得惊讶得直眨眼。

  气氛怎么如此和乐融融,而且是打从心里在笑着。

  一直到出发前还在说不想参加晚宴,现在不是很开心吗?想不到和人家还挺有话聊嘛!

  那个女孩和威廉大哥很相配呢!

  “一直到出门前,我母亲都还在担心。”

  稍有醉意的爱蕾诺变得多话。不但音调稍微提高、连说话速度也加快了,虽然有时候还有点口齿不清,但那副样子还是非常可爱。

  “她要我表现得不能有失家里的传统和格调,开口闭口就是传统,传统。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我不会有事的……呃!”

  “……拿水来。”

  若无其事地要侍者拿杯水给她后,威廉露出微笑。

  “……传统……我认为的确是很重要的。”

  有如得救似地大口喝着侍者拿过来的矿泉水,总算能在打嗝快要发作前喝水把它压下来,爱蕾诺放下心来似地喘了口气。

  “可以维持到成为传统,那可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一定有它长期保持的原因,也有重视的理由,因为它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被取代的东西。只是……”

  “……只是?”

  “如果目的只是为了有法可循,那么这样的传统又会变得怎么样呢?”

  “会变得怎么样……?”

  爱蕾诺微微倾斜着头,有些不解地问。

  “因为以前就是这么做,所以之后也要继续维持,永远不变。如果抱着这样的心态,是不会进步的,因为这样会失去了改革的空间,这就成了固执。”

  “固执?”

  爱蕾诺皱起眉头。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在批评令堂。坎贝尔家确实是有很多该好好遵守的传统。”

  “大家都希望女性能保有贤淑又温柔的美德……刚才我说的都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不好意思,是我多言了。只不过,我这个人……虽然本来就不是特别有男子气概的人,但是有时候也想试着打破现状。”

  面对一脸疑惑的贵族千金,威廉露出让她心安的笑容。

  “你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

  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

  对爱蕾诺来说,再也没有比听到这句话更叫人开心的了。

  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完全只需保持现状,这句话真的是最顶级的赞美了。

  好高兴。

  威廉先生这个人真好。

  “……是这样吗?”

  实在太开心了,好想再听一次。

  想要确认这是真的。

  “我这个人,真的没有什么该担心的事?”

  “是的,”威廉一脸诚恳地附和,“是这样没错。”

  好开心……!

  爱蕾诺不由得眉开眼笑。

  不带任何心机、表里如一,有如小婴儿般的灿烂笑容。

  她觉得和威廉先生在一起好开心。他总是那么设身处地的为自己着想,又是那么温柔。

  威廉先生不是个聒噪的人,一点也不让人害怕,动作也不粗鲁。像刚才他虽然有一点不高兴,但也不会把气出在周围的人身上,这点真棒。

  他不会欺负女性和弱小。

  ……反而会保护他们。

  他让我觉得自己好幸福。

  威廉先生,请你再多赞美我一些。

  再多喜欢我一些。

  被他这么一直盯着看,看到后来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爱蕾诺赶紧重新拿好刀叉,把放在眼前已经快要变凉的料理送进口中,一个不小心差点梗在喉咙,连忙啜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红酒。

  “……啊!”

  酒精的浓度比想像中要高。

  “你还好吧?”

  “我很好,这一点酒不碍事的。”

  此时位于地下室里的厨房,正为这场进入尾声的讨伐之战做最后冲刺。

  数量如此庞大的食材,终于只剩最后几道点心了,等到上面的装饰完成,就可以从厨房基地运送过去了。

  以蛋白霜淋在填满了奶黄酱的派塔,再稍微烤出焦痕,此外还盛满了各种当季水果、铺上了溶化的糖浆,最后再到处洒上剖成两半的绿色开心果作为点缀,这才大功告成。

  同样的点心,有三十个已经做好的被放在银盘上。

  “好了,做好了,这道菜上完就结束了!”

  “我送上去了!”

  “不要掉了啊~!”

  端起装满水果塔的银盘,女仆夸张地挺直背脊快步离开,前脚才刚踏出,一股放松的气氛立刻流泄在作战到最后一刻的厨房。

  “哎呀哎呀,总算先告一个段落了。”

  “怎么样,客人有没有说什么?”

  “大家都赞不绝口呢!我不断听到有人说‘好羡慕你们家有那么棒的厨子’、‘如果她辞职了,请她务必到我们家来’之类的。”

  “结果夫人又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回答‘虽然听您这么说是与有荣焉,但我家的厨子是我的至宝,可不能轻易地放人呢’。”

  “太好了!”

  “真开心!”

  “会不会发奖金啊?”

  “那还用说!”资深厨房女仆边用毛巾擦着手,边扬起右嘴角呵呵地笑着说:“对了,先不管夫人会不会发奖金,重要的是夫人的回答。”

  “喂喂,还有工作喔,还没结束呢!”被夸奖的当事人,啪啪啪地拍着手以唤起大家注意。“一直到全部收拾完毕之前,可不能掉以轻心。如果打破了那些宝贝盘子,就要请你们打包行李回家吃自己了!”

  “呃!”

  爱蕾诺连忙压住好像快要不听使唤、马上就要狂打嗝的嘴巴。

  “你不要紧吧?”

  “我很好。”

  威廉又以眼神示意,帮爱蕾诺再拿了杯水过来,擅于察言观色的男仆如影随形地站在爱蕾诺的背后待命,以便一有事情发生可以马上处理。威廉一用眼神表示谢意后,男仆拘谨地微微颔首。

  “可是就算是这样。”

  坐在餐桌对面的是朗葛雷侯爵。

  威廉并不知道侯爵和罗伯特他们哈尔弗特家是远亲。侯爵偶尔会住在哈尔弗特家,他还记得当时年幼稚气未脱的威廉,曾经到哈尔弗特家学骑马。

  侯爵还记得这位少年果敢地跳上一匹桀傲难驯,所以老是被留在马厩的劣马背上。和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专业老师学习骑术,已经称得上是教练级的友人罗伯特……他那深具贵族气息的骑马英姿相比,虽然威廉好像还在错误中摸索,也不时从马上摔下来跌个四脚朝天,但他并不以此为苦,也不因此看轻自己,更不轻易放弃。那种有如乐于接受挑战的年轻骑士的精神,让侯爵非常欣赏。

  等到练习结束,虽然无法和多了好几年经验的罗伯持相比,但威廉也显得有模有样,能够驾驭马儿大步奔跑了。可以看得出他确实拥有这方面的天分。不过最引起喜欢马匹也喜欢狩猎的伯爵注意的是,这些心高气傲的高价名马,好像并不讨厌初学者的威廉。

  马儿也是会看人的,不像人类会被爵位或是家世蒙蔽。所以即使是劣马也会有瞧不起的人,而就算贵为王室的马,也会有它尊重的厩务员。

  以自己的人品顺利收服这些高傲名马的少年,居然已经长成这样的青年了!

  侯爵觉得这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于是插嘴开始说笑。

  “能够看到两个年轻人如此融洽地相处在一起,真是大饱眼福的事情,对我来说,那已经是古老到记不清楚的事情啰……‘不论是水晶还是六月的庭园,和年轻时的恋爱相比都要相形失色’……真是一点也没错。”

  “……不是的,这个,”威廉结结巴巴的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的确不是那样。”

  出于意料地,父亲李察开口了。

  “这两人才认识没多久,今天是我拜托爱蕾诺小姐当威廉的女伴……一开始是这样的,”

  李察·琼斯把嘴巴凑到伯爵的耳边,用一副请您也和我一起配合的样子说着:

  “其实,我也很希望事情能照侯爵您所说的发展下去。”

  “哈哈哈,原来如此,也就是如同中国的故事所说的‘含苞待放的玫瑰最美丽’吗?”

  “不,说是‘不加修饰的花有股自然美,把它编成花圈就是艺术了’其实更为贴切。”

  “这是歌德说的话吗?的确如此,一个天生就十分貌美的女性能不能变得更加美丽,恐怕得靠爱情的滋润了。”

  这句话说完,坐在对面的别家夫人也朗诵了一段。

  “‘有花堪折直需折--(注42)”

  ※注42:原文出自诗集《金苹果园》(Hesperides)中的“忠告少女们要珍惜时光”,罗伯特荷立克(RObertHerrick)。

  眼光还闪若一丝戏谑,轮流看着威廉与爱蕾诺。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真理……要是错过花期,就只能空留遗憾了。’”

  威廉突然觉得脖子上有一股热切的视线,原来是爱蕾诺紧咬着嘴唇,红着颈子和耳朵,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光看着自己。

  威廉的心脏像是不知名的战鼓开始咚咚作响,此时……

  “各位,另外一个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芙拉柏亚·阿巴斯诺特夫人宏亮的声音引起大家的注意,让餐厅马上安静下来。

  “我们也差不多该离席了,应该有人已经因为想抽烟而坐立难安了吧?接下来就请男士们自便了。”

  威廉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叹了口气。从来没想过参加这种正式晚宴时,只有女士们先退场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插图103

  淑女们转移阵地,来到夫人最自豪的沙龙里进行社交活动。这个八角形的奇特小房间原本是为了高贵的馆主夫人在进行浩大的换装工程时,方便侍女们进行协助而盖的。为了能清楚看到服装,天花板开了几个能让光线透进来的窗子,在特地选择的蓝绿色花草图案的壁纸上,挂着几面镜子。这几面连左右、背部都可以照得清清楚楚的镜子,为原本不大的房间带来了宽敞的视觉效果。

  墙壁的凹槽里,用华丽的玻璃和陶瓷的小摆饰加以巧妙装饰。或许原本这地方放的是等待被馆主夫人挑选出来佩带的宝石收藏。

  离开男伴而聚在一起的女士们,自各散坐在每张看起来部很舒服的椅子上。因为不必再忌讳男性的口光,所以大家都显得比较轻松,准备接下来要好好喘口气。

  “咖啡还是红茶?”

  “请给我红茶。”

  确认之后的葛蕾丝,从身旁女仆手拿的银盘上,主动帮爱蕾诺把杯子拿下来。

  道谢后取过茶来,爱蕾诺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按着胃。

  “可是,不晓得还喝不喝得下茶。已经好饱了……如果能把束腰拿下来就好了。”

  “是啊,相信大家一定都有这种感觉。”

  是呀,那是当然的,女士们格格地笑了。

  她们很快进入话题,有关最近流行的洋装线条……大家就如何使自己看起来更美、穿起来更轻松交换着意见。年长的妇人们埋头讨论着羡幕小姐们的年轻、羡幕她们的自由,同时埋怨自己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不幸跟辛苦等时常谈论的话题。

  “……我说,葛蕾丝小姐。”

  一找到时机,爱蕾诺马上向身旁比自己年长的友人撒娇似地询问。

  “下次可以再去拜访你们家吗?”

  “当然可以啊!”葛蕾丝优雅地微笑着。”下次来玩回合制游戏(注43)好了。”

  ※注43回合制游戏:使用纸牌或骰子来玩的桌上型游戏总称。

  “如果是皮克(注44)的话我很强哦!”

  ※注44皮克:一种起源于法国的纸牌游戏。

  “这样啊?那我可能会输耶……”

  想到自己可能兴奋过头,爱蕾诺突然默不作声。

  你怎么啦?葛蕾丝窥探着她的脸色,改用有些难以启口似的语调试探性地问她。

  “不晓得威廉先生是不是都待在家里?”

  “这个嘛,”葛蕾丝边想边说:“他在家的时间比较多。”

  “这样啊……”爱蕾诺瞬间出现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觉得说得不够清楚似地,若无其事地迅速说起话来。“不知道威廉先生玩不玩这种游戏?要不要拜托他看看呢……”

  “这个嘛……”

  哎哟!

  葛蕾丝心想。

  看来她是认真的,人家已经情窦初开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人家对你的心意?

  “你也知道我大哥的个性吧,一点社交的细胞都没有,而且人又粗线条。所以要他玩游戏一定也是玩得很糟糕的。跟他聊天可能也没什么乐趣吧?”

  “没有这种事!”

  爱蕾诺大声地反驳,让小房间里的妇人们都不禁回过头来。

  “和他聊天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葛蕾丝一面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但也确实地感觉到女士们对着自己露出微笑。大家都能体谅爱蕾诺还年轻不懂事,说不定她的举动也让大家回想起自己的初恋。

  “三个人的话就可以玩女教宗(注45)了呢!那我们就这么玩吧!”

  ※注45女教宗(PopeJoan):把赌金放在类似轮盘的板子上进行的纸牌游戏。

  为什么……

  葛蕾丝不禁有感而发。

  为什么她可以笑得这么坦然,为什么可以打从心底发出这样灿烂的笑容!

  身为爱蕾诺的朋友,同时也是威廉妹妹的葛蕾丝,立场是有点复杂的。虽然只有些微之差,但两人所射出去的爱神之箭,却绝对不会交会、也没有融合成一体的一天。现在葛蕾丝已有这两者终究只是擦身而过,然后渐行渐远的预感了。

  面对这个女孩的一片纯情,大哥啊,你该怎么应付才好呢……?

  要坐上马车回家时,爱蕾诺希望能够订好下次的见面时间。下次一起去看戏吧!我再写信给你。

  面对爱蕾诺积极的态度,威廉虽然没有订出具体的时间与地点,但也不会马上出言拒绝,只是一味笑着搪塞过去。

  就是擦身而过。

  琼斯家的马车启程了。威廉和葛蕾丝坐在背对车夫的相邻位置上,父亲李察则独自坐在面向前进方向的位置上。

  深夜行驶在石头路上的车轮和马蹄踏地的声响才一响起,威廉马上单刀直入地发问:

  “为什么您要做这种事?”

  威廉露出震怒的表情向父亲抗议。“就算是开玩笑也太过火丁,要我配合演出也该有个限度!”

  “是这样吗?”

  “坎贝尔小姐也觉得很困扰吧!”

  “我只是把我的希望告诉她而已。”

  “真是只是这样吗?难道您的语气听起来不是一副什么都已经决定好的样子吗!”

  “不可以吗?”

  李察以尖锐、严厉的眼光制伏怒气冲冲的威廉。

  “如果能这样就定下来的话,其实再理想不过了。”

  “您在说什么呀,哪里再理想不过了,第一、我之前就和您提过,我……”

  --我不要听,我什么都听不到。

  葛蕾丝故意塞住耳朵,把声音和声音代表的意义都赶出脑海。眼睛望向窗外,隔着玻璃看着伦敦夜色。

  瓦斯灯和家家户户的灯火,在视网膜留下鲜明的影像后飞逝而去。

  速度惊人的飞箭。

  绝对不可能有交集的两支箭。

  到底该支持哪一边,我实在没办法决定。

  此时阿巴斯诺特家的厨房里的清洗工作也即将进入尾声,就像满潮后的退潮,一股说不上来的倦怠感、寂寥之意和些许的满足感弥漫在空气之中。只剩下一点点了。做完这些就能告一段落,尽情休息了,就可以拿这些被撤下的美味佳肴,开一个属于我们的小型宴会!

  这些在地下室辛苦劳动的女性们,身体的疲劳已到了极限,一旦所有的整理工作终于大功告成之后,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虽然很想当场躺下来大睡一场,但其实她们仍保留些许体力。

  这次主人例行的盛大晚宴终于顺利落幕了。

  真是可喜可贺!

  “但是--”能有发牢骚的余裕,是因为终于可以放松紧绷的神经。“就算我们费尽心思做了这些佳肴,自己却吃不到,想起来真是空虚啊!”

  “你不是也吃了不少吗?”

  “我不是说剩菜。”

  “哎呀,我已经很满足了!如果不是来到这里,这些东西我肯定一辈子也吃不到,就算只能各吃一汤匙试试味道也心满意足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呀,楼上的是贵族,而我们只是一文不名的厨师。两者之间的鸿沟,恐怕连伦敦铁桥也跨不过去吧……!”

  “未必如此哟。”

  一个正俐落的分配剩菜的资深厨房女仆,冷静地这么说着。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就算我们是身分卑微的厨师,如果能以美食作为打动贵族的武器,那么在那一瞬间,两者的地位是对等的。不对,一较高下的结果是我们赢了。”

  厨师、负责粗重活儿的女人们等,大家都默不作声。

  “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时,已经回到家的爱蕾诺,正让女仆安妮帮自己把洋装脱下来。

  “今天没有吗?”

  “嗯?”

  “关于那位男士的消息。”

  “……………”

  脱掉束腰后,呼吸变得容易多了。

  那位男士。

  威廉先生。

  好温柔的人,说了好多赞美我的话。

  他是不是喜欢我呢?

  一想到这里,好像有血液逆流到脑部的感觉。

  “我困了。”

  想到小鹿乱撞的心情被安妮发现就觉得难为情,爱蕾诺很不高兴地这么说。推开女仆伸过来的手,上了床。

  “我要睡了。”

  “小姐,您如果连头发都不梳一下的话……”

  “没关系,明天再整理就好。”

  说完就用棉被蒙住了头。

  Story10FarewelltoEmma/第十话再见,艾玛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是地点还是时间搞错了呢?

  见面地点是这座公园的标的物。这尊拍舞着背上翅膀、高展双臂的女神像,属于希腊还是罗马神话时代呢?艾玛已经静静站在它的脚下等了好一段时间了。

  不时抬起脸确认周围的情况,注意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没有自己在等的人。

  带着同伴以蜗牛速度前进的老妇人、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走过的学生们。鸽子和麻雀围在正坐在长椅上吃便当的烟囱清洁工身旁,等到用完餐的他们站起身、用力一挥铺在膝盖上的手帕时,便争先恐后地啄食起来。

  艾玛可以这么一直看着别人的样子,不论多久也不会腻,时间也容易就打发过去,但是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人却还没出现,实在有些不寻常。

  他是不是突然没办法来了?

  例如发生什么意外。

  还是突然生病了?

  ……还是,被家里的什么人阻止了。刚好要出门的时候被看到了,是不是被说服不要来和自己见面了。

  这么做是不是让他很困扰?

  艾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作最后的告别,好让自己的心情整顿下来,就算只有一眼也好,真想再见到他。如果能当面向他道谢,谢谢他对自己这么亲切,还有绝对不会忘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非常感谢他让自己度过了一段有如梦境的美妙时光,只要能这么做就好了。

  只是,连要说这几句话的时间也所剩不多了。今天就必须把钥匙还给房东,已经不能再待在那间房子了。事前完全没找他商量,直到最后一刻才听到这个消息的琼斯先生,或许听了会大吃一惊也说不定……

  实在没办法把这个事实告诉他。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要用什么方法说才好。

  因为好像只要一句话没说清楚,就会演变成严重的误会……听起来会变成好像自己在逼他非作出决定不可。

  --我会告诉我父亲,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

  我并不是在怀疑你那么坦诚地看着我时所说的那些话。

  只是,

  --她是可以配得上琼斯家的淑女吗?

  结婚可不是一时的事。

  希望对方和我们是属于同一个阶级的人。

  艾玛非常了解李察·琼斯所说的,更确切的说法是……她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琼斯先生的一片真心让人受宠若惊,高兴得几乎要飞上天了。

  但就是因为这样,

  才不能把这份可贵的心意当作是幸福并且依赖他。这么做的话,就成了坏女人了。

  艾玛是这么想的。

  虽然是这么想,但是有另一个声音在心里这么说。

  为什么不相信?为什么不能依赖他?为什么不能紧抓住他不放?

  充满留恋地自问自答起来。

  他喜欢你,他想要你得到幸福。他不是留下了那个吻作为证据了吗?

  你为何不顺从自己的心意,把幸福赌在他身上呢?

  艾玛告诉自己,因为这么一来就没办法回头了。不论对他还是对自己己而言,如果硬要走向那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方向……就等于手牵手一起跳下悬崖峭壁……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各走各的路。

  现在的话,我和他还可以各自走上不同的路。虽然美,但就当它全是场梦。把美丽的回忆留在心里,谨慎平稳地度过这场没有大风大浪的人生就好。这么做不但安全,而且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

  所以……

  或许还是只要写封信道别就好、再低调一点才是,艾玛心想。最好是当琼斯先生知道这件事时,自己已经到了让他联络不上的地方……这么做是比较好的。

  虽然如此……

  无论如何,就是想再见他一面。

  想要听到他的声音。

  想要看到他那如此温暖的笑脸,叫着艾玛小姐。

  因为这么一来就可以把那份回忆珍藏在心里,不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克服一切,努力下去。

  艾玛想要稍微放纵自己的任性去做。

  艾玛回想起前几天在洗窗帘等大型家具时的事情。洗着洗着……洗出一个美丽的大泡泡时,刚好吹来一阵风把泡泡高高吹向天空。泡泡轻飘飘地飘过花圃,越过了晾着的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透出七彩颜色并飞过屋顶……然后破掉消失了。

  噗的一声。

  一瞬间。

  一旦消失之后,它的存在就仿佛变得有如梦境般不真实。

  纵使有些相似,但泡沫毕竟不是玻璃珠,也不是水晶,更不是什么东西都无法伤它丝毫的坚硬钻石。

  但是,

  就是这样才美。

  因为它已经不存在了。

  因为除了我之外,谁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谁都没看到。

  我还记得这件事,用心将它牢牢记住。所以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看到、都能够回想起来……

  能够亲眼看到这样的泡沫,自己真的很幸运也很骄傲。

  呼……

  艾玛作了个深呼吸,再度绕着雕像走了一圈,眺望着四周。

  还是不见琼斯先生踪影,看样子不会来了。

  这个城市的男性们……绅士阶级的人们……虽然每个人穿的服装乍看之下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只要看一眼,就可以马上知道是不是他。不论距离有多远、就算只看侧面或背影、不论有没有戴帽子,准确无误。

  肩膀线条的些微差异和伸出脖子的方式、头的形状,还有走路的姿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能这么清楚地分辨出来,艾玛心想。不论看到谁,都可以马上知道是不是他。

  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

  就算有什么状况,还是太不寻常了。是已经在什么地方和他擦身而过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到底是怎么回事?

  干脆去看看吧,到他家去。

  艾玛想到就马上去做。

  节省又极为克制,舍不得马车费而几乎没坐过载客马车的艾玛,腿力极好,肺活量也没问题。

  就这么专心一意地走着,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爬过汉普斯德丘陵地带的长马车道。目的地就近在眼前。放眼望去,看得到的建筑物只有一栋。

  “哈基姆王子,我找到你啦!你果然在这儿~!”

  这名藩王的儿子心不在焉地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脸庞,吸了一口水烟,呼地吐出烟来。

  铺了地毯、架起了伞,旁边还有侍女们殷勤服侍,正面玄关的屋顶平台成了临时的豪华休息室。

  “早安,薇薇安。”哈基姆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正面玄关的下方,有三个女仆死命地压住薇薇安登上的梯子。三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为什么要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你怎么不赶快阻止她!”、“这样很危险耶!”、“你那边要好好扶着!”之类的话。

  站在梯子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薇薇安,了然于心地耸耸肩,然后挤出一个有事要拜托时的专用笑容。

  “哈基姆王子~如果你这么闲的话,那要不要去哪里走走?喂,让我坐你的汽车嘛!”

  “其实我并不闲。”

  “咦--?”薇薇安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骗人!因为你不过就在这里呆呆的看着天空嘛。还是,你正在做什么事吗?”

  “虽然我什么也没在做……”边吐着烟,哈基姆一脸正经地振振有词。

  “人啊,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是必要的。否则整天关在狭小的房子里,会变得愈来愈没有精神。”

  没错,没错,女郎们不住点头。

  “我们家明明就那么大~”

  “不论哪一个国家的宫殿都不可能比大地要广,不论哪个国王的领土都不可能比天空还大……对吧?”

  藩王的儿子拾起下颚,凝视着遥远的丘陵的某一点。这位热爱在毫无遮蔽物的大地上尽情徜徉的王子,有一双宛如猎人般的眼睛,就算已塞满视野的景色只出现些微差异,也逃不过他那有如猛禽般锐利的眼力。

  捕捉到猎物的虹膜,一下子紧缩起来。

  “……艾玛……”

  ……不得了……真是一栋豪宅啊……

  艾玛倒吸了一口气。

  才一停下脚步就马上汗流浃背,紊乱的呼吸让胸口激烈地起伏着。

  虽然很想脱下帽子扬风,但这里并非可以允许自己这么做的地方。

  琼斯家的大门耸立着高度比人还高的金色格子。除了奢华的浮雕,直耸入云霄的前端闪着有如枪穗般的耀眼光芒,像是在拒绝不请自来的访客。

  从格子间的缝隙所能窥视的只是其中的些微部分。前庭有一片茂密的森林,让可能一直延伸到宅邸的小路成为优雅的林荫步道。宅邸一定就隐身在隔着这片树林遥远的另一方。大门附近的路面是干的,看得出有好几种车轮和蹄铁经过的痕迹。大概是因为客人络绎不绝地登门拜访吧?琼斯家宅邸的建地之广,在艾玛眼中简直和海德公园没什么两样。

  虽然已经知道他家很有钱,但没想到居然富裕到这种程度。

  琼斯先生……

  艾玛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完全没让我知道这件事,从他的态度也完全感受不到--

  并非因为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而是他对世间的看法和自己所属的阶级根本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艾玛第一次体认到这个事实。

  后门在哪里?艾玛转头四处张望着。

  因为是这么气派的宅邸,不可能没有供仆役和跑腿者使用的出入口。从那里不引人注意的进去比较好,因为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身分,也没有什么要事非得让人特地打开这么正式的大门。

  ……快速地产生这个念头之后,艾玛在心里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先不管他的家人,琼斯先生应该希望我从正门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吧?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或缺口进去,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呢……?

  还在犹豫不决时,

  叽的一声,

  门打了开来,出现了一位刚步入老年,穿着燕尾服的高瘦男人。

  “不好意思,请问您找我们家主人有什么事情吗?”

  这位是管家吧?艾玛心想。记得他叫做……史蒂芬。

  “很抱歉如此冒昧地登门拜访,”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艾玛抬头挺胸。

  “请问威廉先生在家吗?”

  “您和他约好了吗?”

  “我们约好在外面碰面,但是没见到面。”

  “虽然他刚刚已经出门了……看来是错过了呢!”

  管家的眼神……或许并未特别无情,也或许他平常的眼神就是这样,不论听到什么都不会改变,依旧沉稳不被动摇,简直就是毫无感情的机器……艾玛拚命振作着因为害怕、好像快要把脸别开的自己。

  “看来是这样没错,抱歉打扰了。”

  点头示意之后,打算踏上归途。

  结果,管家却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

  “方便的话,请到里面等候。”把门开得更大,作出请进的姿态。“如果您不在约定的地方,那么威廉少爷应该不久后就会回来吧?如果您再回去,说不定又要错过了。”

  艾玛被带到一间可以通往庭院的明亮接待室。不论吊灯还是壁纸,每一样都是超级一流的艺术品。看似来自异国的华丽地毯像青苔一样滑软,脚才一踏上去鞋子就陷进去一半。

  尽可能不把体重压在管家建议她坐的古董沙发上,艾玛坐得极浅,而且紧张得背脊僵硬。

  有着高雅图案椅布的育儿椅(注46)和摇椅看似随兴地摆着,其实是经过仔细的计算后才一面排开的,配置也让人觉得很舒服。橡木、桃花心木、花梨木,虽然各种材质都有,但好像还是以偏深黑的琥珀色居多。散至各处的小桌和圆桌巧妙的摆着各种美术瓷器、匾额、香薰干燥花玻璃瓶、玻璃器皿、插满了鲜花的巨大花瓶等。摆得密密麻麻的相框里放了各种场合的家族照片,张张说明了琼斯家的孩子是过得如此充实又幸福。不用说,窗帘等布类装饰等,样样都是极为讲究的奢侈品。

  ※注46育儿椅(NurseryChair):便于抱着婴幼儿时坐卧的一种安乐椅。

  不论望向何处,这个房间可说是没有丝毫空隙。只要能装饰就尽量装饰,到处都是展现其高雅品味和富裕的器具和家具。原本应该是为了让客人能放松休息的房间,但是在身为女仆的艾玛眼里,东西的数量和高级的程度就足以让她臣服。

  艾玛能够切身地体会到,每天要把这个装饰得让人眼花缭乱的房间整理干净,是多么辛苦的事。而且房间不只一间,整栋宅邸的房间像是多到数不清。这个家的女仆们一定每个都得非常辛勤地工作。

  一想到万一摸了什么东西,结果弄脏或是弄倒了什么可就惨了,于是艾玛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缩着身子。

  面向南边,可以向外推开的窗户镶着色调沉稳的彩色玻璃,整扇门是扇型的,在茶色与黄色的藤蔓图案下,镶嵌了各种描绘着圣经故事的图案。诞生、宣教、十字架。

  一张描绘着狂风暴雨的图片吸引了艾玛的目光。

  沸腾的滚水、快要翻覆的小船,穿着白色长袍坐在船尾、并托着腮帮子,看起来像睡着了的是年轻的基督吧?那个非常靠近他的人,恐怕是圣彼得吧?在这种连彼得这位加利亚的渔夫都会胆怯的恶劣天气,神的独生子却可以睡得安稳。

  这段故事,艾玛当然清楚。

  湖面吹起大风暴,小船在大浪上载浮载沉,但是耶稣却在睡觉。弟子们来到耶稣身旁,把他叫醒后对他说:“主啊,请救救我们,我们快要溺水了!”

  耶稣却说了:“为什么要害怕呢?你们这群信仰软弱的人。”然后起身斥退了暴风与湖水,不久湖面便恢复平静。(注47)

  ※注47:出自《马太福音》。

  --为何要骚动?为了什么而害怕、骚动不安?

  我把主……还有我……如果我打从心底相信您,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事、面临何种危险,我都能坦然自若吧!

  为什么要为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害怕、发抖呢?

  这群信仰软弱的可怜人啊--

  泪水从眼镜下的双眼涌出,模糊了视线。艾玛迅速眨眨眼想要掩饰。

  是的,没什么好怕的,恐惧是多余的。

  我没有做任何可耻的事情。不但没有犯下在神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过错,对住在这个家的每位家人也没有做出任何不诚实之事。

  不论在神之家(注48)还是在地上的任何地方,自己应该都没有必要畏惧。

  ※注48神之家:就是指教会。

  话虽如此,

  对这里所有宝物的敬意还是不减。

  这里所有的东西部并非由神,而是经由某些人的手而完成的,终有一天会毁灭的东西。经由少数几个虽终究难免一死,却了解艺术可贵的人所创造出来,只能短暂停留在世上,不久就会腐朽而消失的东西。

  就像泡沫。

  但是,很美。

  这里之所以这么美丽,靠着是与落下的灰尘同样频繁的女仆们的勤劳双手。如果不是有谁每天掸去灰尘、细心擦拭,美丽是无法一直维持下去的。

  那个人的生命也像泡沫。

  和我一样。

  一想到这里,不禁对这个陌生的房间产生了些许亲切的好感。这些昂贵奢侈品所带来的压迫感也减轻了一些。

  虽然心情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琼斯家的“巨大”所带来的打击也尚未平复,但已经涌出一点点的勇气了。

  猫咪拉着小提琴、母牛飞过月亮,这种事情(注49)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注49:节录自童谣《鹅妈妈》。

  Hey,diddle,diddle,

  Thecatandthefiddle,

  Thecowjumpedoverthemoon,

  Thelittledoglaughed

  Toseesuchsport,

  Andthedishranawaywiththespoon.

  或许我能待在这里,也是件好事。

  这么一想,唇边终于出现笑意。

  “……她居然在笑……!”

  吃惊的薇薇安不禁大声地脱口而出,说完才赶紧按住自己的嘴巴。

  注意到女仆们骚动鼓噪的样子,前往一探究竟的薇薇安发现了这位稀客。

  稍微打开了走廊下的门,透过些微的空隙观察她的动静。

  “真讨厌,那个人在干嘛呀?感觉真差。她在笑什么啊?为什么笑?”

  “那个人……”亚瑟那双琼斯家家传的绿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就是大哥提过的那个人吗?”

  “我就说吧!一定是啦!她说她和大哥已经约好了。她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就一副寒酸样。”

  葛蕾丝刚好经过。看着弟妹们正热衷于窥视的鬼祟模样,虽然皱起了眉头,但她不会做像发出大声指责这样的鲁莽举动。

  “怎么啦?”

  悄悄靠过来询问着。

  “就是那个女仆,大哥之前提过的。”亚瑟回答。

  “怎么把她带到客厅?”薇薇安愤恨不平地说:“女仆去厨房就很好了!”

  葛蕾丝弯下腰,眼睛从隙缝中望出去。

  那个女孩静静地坐着,凛然地挺直背脊,白皙的脸庞面向庭院。

  两支从编得一丝不乱的发际笔直伸出的、支撑玻璃镜片的金属细框,像是在说明她是个爱干净、个性一丝不苟的女孩。

  --像是一朵静静地绽放的野百合。

  葛蕾丝的胸口微微抽痛着。

  她稍微能够理解为什么大哥会被她吸引了。

  正因如此,

  “是个美女呢!”故意半开玩笑地轻松带过。

  “就一个女仆而言啦……”亚瑟耸耸肩。

  “别再说啦!”薇薇安听得怒火攻心。“哪里漂亮?根本就一点也不起眼!不论怎么看都不觉得有魅力,虽然还很年轻,但看起来一点精神也没有!”

  话一说完。

  “不好意思,借过。”

  一阵低沉微弱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原来是哈基姆?他就站在走廊中央,一派轻松,但是又一副毫不妥协的模样。

  被他的气势所压倒,琼斯家的孩子们无言地让了路。只有巴在门旁边的老么柯林来不及反应,被哈基姆一起扫到门前。

  “我们走吧!”葛蕾丝催促着妹妹,回到走廊。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非逃走不可~!”

  朝着怒气冲冲的薇薇安喊叫之处,焦急的柯林气喘吁吁地追了过去。看样子是立刻想尽办法逃出来的。这个震撼力未免过强的冒险,照例地又让他眼眶湿润了起来。

  “哈基姆先生……”

  突来的访客让艾玛连忙站起身来。

  没关系,坐吧!一面用手示意,哈基姆快步走来。

  “发生了什么事?”马上单刀直入地问:“威廉怎么啦?”

  “我们本来约好在公园见面,”艾玛的目光落在地板上,“但是好像错过了……我……因为我要回家了……”

  “回家?”

  哈基姆挑起眉。

  “我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如果哈基姆先生能帮我转达就好了……啊!”

  艾玛从手提袋里拿出用布包着的相框,拿给哈基姆。

  “除了那件事,还有这个。”

  照片中年幼的威廉,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地瞪着人。

  哈基姆锐利地看了艾玛一眼。

  “我想要把这个交给他。如果用寄的怕会寄丢或是有什么损坏,那就不好了。那么,我就告辞了……”

  “等一下,”边抓着她的手腕,哈基姆板起脸。“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很清楚你在说什么,能不能再说得仔细一点。你说要回家,到底是要回到哪里去?”

  被问倒的艾玛,轻轻发出叹息。

  “回到我出生的村子……”

  “那个村子在哪里?”

  “一个靠海的小村子。”

  “村子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因为是一个很小的村子,我也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是一个小村子--”

  哈基姆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艾玛。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村子要怎么找?”

  “只要一去就知道了,只要看到当地的景色……或许那里还有我认识的人。”

  “或许。那么也就是说,也有可能或许一个人也不认识了吧!我看后者的机率要大多了。真是愚蠢啊,你为什么要回到那样的地方去?”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因为我一定得离开这个地方,

  请你无论如何要体谅我的苦衷。

  像是为了表达心中的千言万语而回望过去,哈基姆的目光却毫不留情。艾玛终于开口:

  “史东纳夫人已经过世,所以我没办法再待在伦敦了。小梅利本街的房子已经有新房客搬进去了……”

  “原来是这样,”哈基姆像是好不容易终于搞清楚似地开了口:“所以就藉这个机会回故乡看看。那你什么时候会回到伦敦?”

  “不回来了。”

  艾玛紧握住放在膝盖上的手。

  “……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才想,最起码要和琼斯先生道别……”

  “为什么?听你这么说我又搞不懂了。”

  哈基姆从容不迫地改变了姿势,向艾玛靠近。

  “艾玛你喜欢威廉,威廉也喜欢你对吧!为什么要分开?为什么你必须回到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一个人也不认识的故乡呢?”

  “……因为,”艾玛为了不使声音发抖而咬紧嘴唇。“只要这样就好。”

  “哪有什么好,你告诉我好在哪里?”

  “我已经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被自己的这句话慑住。

  没错,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老早就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但是,所以就是不想去了解……或许有些泡沫是不会破的,只是单纯地想这么相信……

  “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啦!”薇薇安斩钉截铁地说:“这还用说吗?而且父亲也这么说了。一定是不可能的嘛!”

  琼斯家的兄弟姊妹暂时把阵地转移到图书室。葛蕾丝安抚着被陌生女子吓得余悸犹存、仍不断抽噎哭泣的柯林,除了要他擤鼻涕,也帮他擦拭脸颊上的泪珠。

  “她是不是还在硬撑啊?知道不可能以后,赶快死心不就好了吗!”薇薇安余怒未消,把气出在椅子的扶手上。“她很烦耶!”

  “我认为,这不是我们可以插嘴的话题。”葛蕾丝静静的开口,“大哥一定也仔细考虑过这点了。”

  “是吗?”薇薇安讽刺地歪着嘴:“我们说的是威廉大哥耶!他一定什么也没想过吧!还是大哥稍微对她亲切了点,她就自作多情起来了?”

  “真无聊,”亚瑟从书架抽了一本书出来,啪嚓啪嚓地翻着然后放回原位。“别说这种低俗的话。”

  “我倒觉得她看起来不像这种人……柯林,你还觉得难受吗?再擤一次。”

  “可是实在太奇怪了,居然是个女仆!”

  “大哥大概对这种楚楚动人的美女最没辄了吧?”亚瑟满不在乎地说着,一副事不干己的样子。“还是,被Bouledesuif(注50)给诱惑了吗?”

  ※注50羊脂球(Bouledesuif):出自于莫桑泊于一八八○年的同名原著《羊脂球》中,-个妓女的绰号。

  “亚瑟!”满脸通红的葛蕾丝连忙塞住柯林的耳朵。

  “那个女人一定是盯上我们家忠厚老实的大哥,想把他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中!”

  “薇薇,你是在什么地方学到这种话的!”

  “大哥也真是的,就算再怎么少根筋,也太容易上钩了。”

  薇薇安两手压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我有话要去告诉那个人!”

  “薇薇!你等一下,薇薇!”

  是嘛,一定是这样的!

  就像为了追上手里拿着怀表的兔子的爱丽丝,当薇薇·琼斯拚了命地跑过长长的走廊时,身体还因为愤怒而不住颤抖。握紧拳头、双眼闪着锐利光芒直视前方并一路扬长而去的样子,让经过的女仆和仆役们无不吃惊地赶快让路、后退。

  不知道自己身分轻重的女仆,想要迷惑好说话的大哥、想把他骗得团团转。虽然摆出那么稳重的样子,其实一定就像洗心革面前的抹大拉的玛莉亚(录注)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得知大哥是琼斯家的继承人之后,她一定是打算要引起他的同情。

  ※录注抹大拉的玛莉亚:圣经中所记载的在为七个恶魔所迷惑时被基督搭救的妓女。--录入者SaRaPhim

  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

  “威廉大哥,真是的!”

  一屁股坐在阶梯的扶手上滑下去。

  因为大哥真的是个滥好人。因为他是个连小孩都能识破的骗子也分不清,街头艺人的把戏也能看得如痴如醉,让扒手趁机下手的人。

  “因为他实在太天真了!”

  砰的一声!

  艾玛被这个突然冲进来的少女吓得眼睛圆睁。

  “你呀!”这个可爱的少女,盛气凌人地迈开双腿,以高分贝的音量说了起来。“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过我是绝对不赞成的!你赶快死了这条心回去吧!喂,出口在那边,快点回去吧!”

  艾玛惊讶地才张开嘴,少女又快步定来,在眼前趾高气扬地说了起来。

  “我不知道威廉大哥是怎么讲的啦……威廉大哥虽然也有不对,但你也太没有常识了!只要稍微用点脑筋想一下,不就知道了?下人就是下人,主人就是主人。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不用说也知道吧……真是气死人了……!”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葛蕾丝,掩住她的嘴把她带走了。

  “……刚才的那位……?”

  “薇薇安,她是威廉的其中一个妹妹。”

  “妹妹……”

  艾玛一脸仿佛被暴风吹过之后的不知所措,把目光投向放在膝盖的双手。

  “连年纪那么小的妹妹……”

  都在替他担心啊--

  担心那个人的事。

  就算是伤害别人也在所不惜,以那么直接又拚命的心情爱着他,那么重视着他。

  啊啊,真好,艾玛心想。

  这就是家人啊!

  “……说得也是……我实在太没有常识了……这是理所当然的。”

  正如那位小姐所说的,这就是世间一般的想法。

  艾玛的目光突然转移到暧炉上的相框。

  那里放着很多家人的照片,也包括他的。少年时代的他、年幼的他、还有各个时期的他。

  某张照片里,他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拿着网球拍;另外一张照片里的他摆出了好像正在窥视睡在摇篮里的婴儿的姿势;树荫下的野餐一景;骑马风光;像是为了庆祝某人的生日而特地装饰的餐桌。这些照片都出现了几个跟威廉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孩子,男女都有。既然威廉是长子,那么,他们就是他的弟弟和妹妹吧?

  和家人共度的种种时光,琼斯家的孩子们的历史。他们想必过得一定很幸福,每天都很开心吧?

  这些……对艾玛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的风景。

  艾玛不知道,原来他还有那样的童年时代。

  一次也没有体验过。

  “正因为是这样,”

  因为过于悲伤,出于下意识地,艾玛反而勉强自己露出微笑。

  “一不小心……以为我们身处于同一个国家。”

  “是这样没错吧?”哈基姆露出讶异的表情。”同样都在英国。”

  “我不是这个意思。”

  艾玛好不容易可以正视哈基姆了,这位异国的王子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因为,就像他那无法撼动的坚强意志,艾玛也不会改变接下来的决定了。

  “来到这里以后,我终于了解了。”

  这间宅邸,这个房间,这里的财富。

  “他和我所住的世界,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他而言,这些资产就有如空气,存在是理所当然的。多到数不清有多少从出生就环绕在身旁的奢侈品,洋溢着幸福的童年时代。

  还有经过长年累积所培养的教养与知识、喜好、经验、对事情的基本看法……对自己而言,这些根本是无从得知的陌生事物。对我们两人而言,绝对不可能平等,也不可能对等而处的。

  看着静静起身的艾玛,哈基姆又板起面孔。

  “你再等一下吧,”哈基姆这么说:“他马上就回来了,起码你要当面跟他说。把你心里想的事情……你想做的事情,向他好好说明吧!最起码应该要做到这样对吧?至于他到底能不能接受--我想应该是没办法吧……”

  “不,我要回去了。仔细想想,或许今天没有见到面反而好。现在的话……还可以保持现状……”

  “才不好。”

  哈基姆一脸严肃。

  “一点都不好,你可别开玩笑。我可是看在情敌是威廉的份上才退出的哟!好不容易我愿意成全你们,你这么简单就说要放弃的话,那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这……这是……”

  “如果你不要他,至少应该选择我。”

  “…………”

  --此时--

  威廉有气无力地敲着小梅利本街122号的玄关。

  没有回应。

  从玄关旁边的小窗望进去,走廊和客厅已被清空,主要的大型家具都被搬走了。基本上,能这么清楚地看到里面,是因为窗帘已经被拆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

  威廉有一股胸口发黑的不祥预感。

  她走掉了吗?她从这里搬走了吗?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晚了,你到底人在何处?艾玛小姐!

  退了两、三步,抬头看看其他窗子东张西望,虽然想要从中寻找可以成为线索的东西,但却什么也找不到。是要再敲一次门,还是绕到后门看看呢?正当威廉左思右想地拿不定主意时……

  “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有个中年男人从路上望向这里。是一个两手插在花呢夹克口袋,戴着狩猎帽的男人,修饰得整整齐齐的胡子让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是个无赖。

  “呃……”

  “那个家的人是前一阵子才过逝的。”

  “……是的,”威廉从楼梯跑下来:“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急忙跑来,请问老师的墓地在哪里?还有……这里的女仆呢?”

  男人青灰色的眸子出现一丝怀疑的神色,直盯着威廉。

  “你是什么人?”

  照实回答了。

  “威廉·琼斯?啊啊……”

  男人的预期稍微和缓下来,右手从厚重的夹克里伸了出来。稍稍挪了挪头上的狩猎帽算是打过招呼。

  “那你就是那个少爷啰?我叫做阿尔,我和凯莉·史东纳她已经死掉的老公以前是好朋友。”

  听完两个人好像是走错地方而没见着面的事情后,阿尔把威廉带回自己的住处。很不巧,平常去的野熊酒吧今天公休。

  随地可见垃圾、连马车也过不去的老街小路,因为一整天几乎没有阳光照进来,地面永远不会干。

  一阵好像在烹煮什么异国食物的味道扑鼻而来,也听得到婴儿的哭声,晾在楼上两栋楼房之间的狭窄空间的衣服,被风吹得摇晃。为了生活而疲于奔命的女人们,抱着孩子一脸不耐地经过。

  空气中充满着一股有如利刀般的危险气氛,对这群聚集在小巷楼梯口的年幼少年来说,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和住处恐怕是很难的,他们的前途也看不到光明。

  阿尔坦然自若地走在这样的街道。而生平第一次涉足这种地方的威廉则露出一脸警戒,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似的表情。

  用钥匙打开公寓的大门,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往上爬。门板和门口卡得很死,非得用力踢才开得了。里面没有厨房,放在老旧炉子上的白铁茶壶是唯一的调理用品。阿尔就用这只茶壶煮出了美味的咖啡。

  “听说艾玛的母亲死于一种急病,那种病在当时爆发了好几次大流行。”

  不待发问,阿尔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虽然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道格拉斯……就是凯莉的丈夫……也是死于同样的病。算是有点奇妙的机缘吧……”

  --有关父亲的事情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从来没有听母亲仔细说过。和母亲两个人,靠着教区的牧师夫妇和一些好心人热情的帮助,总算有口饭吃。但是母亲突然过世后,艾玛只好搬到舅舅家。这位舅舅是母亲的弟弟,对艾玛挺亲切的,但是从他很少照顾身为寡妇的姊姊这点来看,他的日子应该也不是很宽裕吧?他没有孩子,而且好像老是被太太压得死死的。

  舅父一家人住的村子,比原来住的地方更小也更贫穷。是个北边面向多格滩的一个寒冷小村子。

  我有一个朋友是那里人,所以听他说才知道那里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除了短暂盛夏所带来的溽暑,不见天日的阴沉天气是这里终年不变的景象。随时笼罩着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的乌云,不是下霜就是下冰雹,从罗格佛迪斯吹来的冰冷海风好像足以冻结任何东西,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虽然也有所谓的沙滩,但并不是那种可以从事海水浴的欢乐场所,而只是个随波不断漂来有如黑色骨头的枯枝,寂寥到了极点的无聊之处。浅滩的险恶处也是个极为荒凉的地方,据说除非鱼儿愿意奋不顾身的冲出海面,否则根本抓不到大量的鱼。但是,如果没有坚固的小船和桨,根本不可能到有丰沛鱼量的海面捕鱼。就算想出海捕鱼,只要抓不到鱼就买不起船、也请不起人,就这么一直恶性循环下去。

  住在这个村子就有如住在世界的最底层,过着难以想像的艰苦日子。

  艾玛住的这个村子里的人们,恐怕也只能在海边挖着埋在沙里的贝类,割海草,拚命抓着偶尔运气好发现的小鱼,勉强换取自己和家人的温饱吧?

  艾玛是在夏天即将结束时,被舅父带到这个村子。万物开始显得萧条,像是宣告着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冬会把所有的希望与余力消磨殆尽。就是一个这样的季节。

  照理说,没有孩子的舅父舅母应该会很疼爱艾玛,但艾玛或许是个嘴巴不甜,不太容易亲近人的孩子。对有血缘关系的舅父而言还有几分亲情,但是对舅母而言,不过就是多了一个可以使唤的劳力来源罢了。

  艾玛每天都来到海边,望着水平线的远方。

  大概是在思念母亲吧?大概是在想着,为何母亲丢下自己先死了。

  舅母要艾玛用棒子把攀附在岩石间的黑色的平坦贝类挖出来并收集在一起。要艾玛拿着空桶子,直到整个桶子都装满了才能回来,虽然是这么说,但是艾玛还不习惯这份工作,应该没办法一下子就上手吧?而且她根本还是个孩子,不但没什么力气,连什么样的地方才会有贝类也不知道。

  好几次滑倒在滑溜溜的岩石上,说不定还受伤过。被岩石擦破的伤口也渗进了大量的海水吧?对年幼的艾玛来说,一定痛的不得了。

  有一天,舅母揍了艾玛,狠狠的打了她。

  因为艾玛一直都没回来,舅母只好去找她,这才发现她一直茫然的望着大海。而且桶子几乎全是空的。

  为什么没照我的话做?只顾着玩!舅母比平常更严厉地指责她,把她赶出去。

  你还没来之前,我们的日子可是比现在要好过一点!连这句话都说出口了。

  舅母要可怜的艾玛背着几乎空无一物的篮子,要她去街上把所有的东西部卖出去了才准回来。

  于是,艾玛走出家门……就再也没有回去了。

  阿尔沉默不再说话。

  像是要填补被中断的话语,烟斗的烟袅袅飘着。

  “……她被舅母觉得很碍眼吗?”威廉开口问道:“她已经没办法再待在那个有舅母的家了吗?”

  “不是,她已经好几次要艾玛去卖贝类,这种事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没有回去是因为那个孩子遭遇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那个男人的马车,突然出现在有气无力、提着空桶子走在附近街上的艾玛面前。

  可能是快要过头了所以急忙停住,从马车里走下了一个人。

  一个有如漆黑影子般的男人,如同一座小山耸立的男人,一个有如恶魔化身的男人。

  他不发一言地抓住少女艾玛的细瘦手臂,指节粗大的手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他可怕的脸靠了过来……像是在确认她的容貌如何,或许对方很在意她脸上被殴打过的痕迹吧?

  隐藏在宽大帽檐下的丑陋嘴巴,满足地笑了一下。

  没错,这个人就是人口贩子。

  连幼小的艾玛都知道,她吓得全身打颤,想要抵抗逃走。但是男人的力气很大,速度也快。拦腰把她夹在腋下后,艾玛的手脚就浮在半空中了。这么一来,就算再怎么乱动、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被男人用黑色的斗篷盖住……被一件沾染了不知道是香烟还是酒精、闻起来有危险金属味道的衣服……蒙头盖住,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连手脚也动不了,根本没办法逃跑。就这么被当成行李,砰地一声丢到马车里。身体从斗篷里得以解脱时重重地摔了下来,脸和膝盖猛力地碰撞在地板上,据说当时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拚命地跳起身来,当她打算从门口跑出去时,男人却好整以暇地守在那里,轻蔑地笑了一声,用靴子的鞋底踩住艾玛的肚子用力把她踢回去,让体重极轻的她滚到行李架的另一端。狠狈地撞在木头墙壁上的巨大冲击让她眼冒金星,整个人瘫软下来。可能是男人趁这个空档向车夫吩咐,马车以极快的速度驱驰了起来。

  等到意识终于清醒的时候,从耳边传来啜泣的声音。

  昏暗的马车里还有好几个被囚禁的女孩子。有些长得比较悦目的女孩子可能是因为抵抗而被痛揍过吧,嘴角肿得很厉害;也有一面啃着已经咬烂的指甲,一面以愤世嫉俗的眼光朝这边注视的女孩;也有女孩无言地抚摸着看似捆绑造成的红肿部位。

  艾玛知道有专抓女孩子的人口贩子的存在。把她们像迷路的家畜一样集中在一起,用马车不知道载到什么地方,然后这些女孩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舅父的妻子就算心眼再坏、态度再凶,但如果能继续待在那个家总比现在的处境要好上不知几百倍,一想到这里,艾玛第一次觉得愧疚。如果找贝壳的时候能再更努力一点就好了,那个时候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那个孩子是这么说的哟……

  看到威廉脸色大变,不发一语,阿尔连忙改变音调说声抱歉,然后换了个姿势,伸出手来,重新添满咖啡。

  “不过,没发生什么事,那孩子顺利地逃出来了。她趁着抓走她的人和人口贩子讲价钱讲到一半时抓到空档。

  威廉像是稍微安心似地放松脸部肌肉,怀着感谢的心情眨眨眼,但脸色还是很难看,像是为了抑止住胃里的翻腾而紧咬住嘴唇。

  “嗯,总之她是逃过最糟糕的情况了。”阿尔继续说:”当然,后来也遇到各种困难。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只穿着身上那套衣服就被赶出来了。一个人孤伶伶地来到连左右也搞不清楚、有如伦敦的垃圾场这样的地方,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向人乞讨、敲人家的后门、为了找到看起来亲切的人,拚命撒娇示好……大概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事吧?累了就睡在路上、饿了也只有剩饭吃。与其说像个人,不如说过得像只野猫。”

  “…………”

  “那孩子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不光只有艾玛。

  在首都伦敦或是整个大英帝国里,这样的孩子可说是不计其数,简直多如天上繁星。孤儿或流浪儿一点也不稀奇。

  因为生活极苦而抛弃孩子,或是很早就逼他们离开家自谋生路的比例极高,也有因为欠下庞大债务、最后被抓到债务者拘留所,因此他(或她)所必须扶养的幼小孩子,只能全部流落街头的情形。

  虽然富人接济穷者是那个时代的习惯,但就算偶尔兴之所至地帮助了几个人,终究还是杯水车薪。因为需要帮助的人实在很多,比这些援助要多太多了。

  即使如此……

  不论是再不幸的孩子,每个人还是拚命地想要活下去。

  熬不下去的、无法为了活下去而继续努力的,就只能不为人知的默默死去,化为泰晤士河的泥巴。

  艾玛并没有放弃。只要能够勉强活下来,那么就要偷笑了。

  对年幼的艾玛来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人能施舍自己一个面包或是一杯汤。

  只要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就可以撑一天……不,可以撑上三天。

  愿意施舍的大多是在地下室工作的人们,而且几乎都是女性。身分高贵的人一辈子也无法体会的辛苦和困难,她们可是了若指掌。自己如何从最谷底的境遇拚命爬起来的回忆,可能还记忆犹新吧?虽然她们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很少,但只要遇到处境比自己还可怜的人,就会把自己手边仅有的几样东西分一些给他们。

  所以一样是请求施舍,就算对方再怎么亲切,也不能老是拜托同一个人,也不能拿得太多。因为出现得太过频繁只会加重对方的负担,这样是不行的。所以,必须找到很多这样的人……必须在每个地方都要找到才行,必须不断开拓新人选才行。

  不知道在敲了几次门之后,直觉也就这么培养出来了。连野猫都能舒服地睡个午觉的宅邸,通常对流浪儿也很亲切。会拿扫除后的脏水泼在瘦拘身上,非得把它赶远才甘心的家庭,就算看起来再有钱,敲门也只是浪费时间。打扫虽然确实,但可以放任沟渠里的杂草或三色堇等小花生长的家庭才是值得拜访的对象。

  拜访了一家又一家,接受了很多陌生人的好心。

  也曾经在人家准备隔天的早餐时拿走一些食物。

  就算那些堆积如山的超美味面包少了一、两个,那家的太太应该也不会发现吧?因为她如果再胖下去,就算借助束腰的力量恐怕也穿不下心爱的洋装了。最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很想节制自己。为了特地为我做了这些东西的人们,只咬了一口尝味道,然后……虽然非常好吃但是很抱歉,如果全吃下去了,我一定会发胖的!于是便扔掉了……如果只是撤掉了,那么下面的人还可以分得到,最可惜的是觉得好玩而拿来喂鸽子!就算从这种主人的厨房把东西偷走,仆役们也不会多么心疼。

  也曾遇过这样的女仆,看着专心地大快朵颐并一边道谢的艾玛,不知道是看到过去的自还是想起故乡的弟妹,要她别道谢,安静吃东西就好,因为边说边吃会噎到。一边斥责她一边替她担心,还不时拭去眼角的泪水。

  这里很安全,你就在这儿睡一晚吧!也曾遇过让她睡在厨房角落的好心人。

  也曾遇过看到艾玛到处是破洞的衣服,默默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然后紧紧抱住她的人。甚至也碰过对她说……看到你就想到我死去的孩子,然后边唱着摇篮曲边静静流泪的年迈妇人。

  也曾遇到不过稍长自己几岁的少女,告诉自己可以收集花朵作成小花束,然后卖给经过的男士。

  花朵可以插在绅士们的领子上,也可以送给他的求婚对象,绅士们看到这个未曾谋面的可怜的小小卖花女,总是对她很亲切,也不吝给她笑容,所以艾玛也会接近绅士。

  同为卖花女,比自己资深的年长少女曾经向她提出忠告,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只要是男人都很危险,所以最好不要接近他们,虽然艾玛也曾谨守这个教诲。

  但是母亲生前曾告诉她,上流社会的人们就像天使一样。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做出不好的事情。

  艾玛以母亲告诉她的印象,看着走在伦敦街头的绅士与淑女。对他们就像对教会的天使雕像,总是怀着一股赞美之情与敬意和憧憬。

  天使不时会降落凡间,有时看到我们的苦境也会伸出援助的手。

  但是,拥有翅膀的天使们不会老是待在地上。因为这里不是他们居住的地方,他们是天上的生物,而且生活在一整年开着美丽花朵的神之庭园,飘着纯白云朵的世界。

  “她好像曾经在柯芬园一带卖过花,据说卖了一阵子之后,有一次遇到一个贫穷的妇人,结果很受到对方的疼爱。”

  阿尔继续说。

  “艾玛不但长得很漂亮,而且只要和她一交谈,就会马上发现她既聪明,个性又老实。

  那位妇人据说喜欢园艺,但是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听使唤。庭院的工作有不少都是重劳力工作。要搬土、要拿喷壶浇花,还要把大量的树苗到处搬来搬去,因此她很想要一个助手。

  所以,有事的时候就叫艾玛过来替自己工作。到了冬天,寒冷的天气让环境变得更恶劣。艾玛到底睡在什么地方呢?反正不会是什么像样的地方,妇人想到这点,大概也觉得她很可怜,但是妇人的经济情况并不允许她请人,因为家里就连让女佣住进来的空间也没有。后来那位妇人可能得了风湿,身体状况恶化了。在医生的建议下,决定搬到乡下的亲戚家,于是拜托教区的牧师照顾艾玛。妇人大概是和牧师说‘这是个好孩子,请您尽可能费心照顾她’之类的。

  所以,艾玛之后就在牧师家学习做些杂务之类的工作,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吸引凯莉的注意。”

  那是和读书会的工作人员亚格妮丝·佳兰德讨论完下次众会的主题后,在回家的路上发生的事。

  凯莉·史东纳看到一个在牧师公馆的庭院里工作的孩子。不知道是在捡石头还是除草,穿着破烂的衣服,缩着身体专注地投入工作。因为那孩子面向阳光刺眼的那边,一开始还无法分辨是男是女,凝神仔细一看,才发现对方好像把一头长发编成两条辫子。

  是个女孩,凯莉心想。那么瘦小的女孩子在这么强烈的阳光之下……真是可怜。

  “……听说你把琼斯家的工作辞掉了?”

  听亚格妮丝这么一问,凯莉才回过神来。

  “是啊,因为接下来的孩子还小,我暂时好像还派不上用场。而且我年纪也大了,所以才决定让自己轻松一点。”

  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脚步。凯莉的目光还是不时瞥向那个正在工作的孩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那仔细卷上来的过长衣袖,为了不让袖子掉下来,还特地用绳子绑起来,就算妨碍到工作,但还是有那么多人只在袖子掉下来的时候才得过且过地往上拉,因此她的小创意引起凯莉的注意。这个孩子接着稍微抬起脸,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容貌更让她留下深刻印象。那双大得有些过头的榛色双瞳,闪着聪慧的神采。微微蹙起的眉型,像是在说明她已遍尝人世间的辛酸。到处沾染着泥巴的脸颊,正是她专注于工作的最佳证明。凯莉突然胸口一紧。

  适当地回应着对方的话,等到闲聊终于告一段落后,凯莉开口询问:

  “我说啊,那个孩子是什么人啊?”

  “咦,你说什么?哪个孩子?啊啊……”亚格妮丝追随着凯莉的视线,这才明白。”艾玛!你过来一下。”

  听人这么一叫,那个孩子猛然抬起脸来。

  “你来这里一下。”

  被人呼唤的孩子站了起来,掸去身上的泥巴,诚惶诚恐地一步步走来,一脸讶异。

  “她叫艾玛。居无定所、一直以来都是睡在街上,因为有人问我能不能给她点工作,所以牧师才要她做点简单的工作。”

  “这样啊……”

  凯莉看着艾玛,艾玛也看着凯莉。

  “看起来很聪明呢!”

  凯莉微笑着。

  “对了,我老早就想要找一个女仆了。你……叫做艾玛是吧?你要不要来我家工作?”

  “等一下,凯莉,你是在开玩笑吧?”亚格妮丝连忙开口。“我对这个孩子可说是一无所知哟!不知道她有没有当女仆的经验。”

  “太棒了,”凯莉挤出个笑脸。“我从以前就有这个念头了,想试试看教育的力量能做到什么地步。”

  凯莉蹲在艾玛身边,像是说悄悄话似的说:

  “虽然不能付你很多薪水,但是你需要的东西我全部都会提供。怎么样,这样可以吗。要不要来我这里?”

  艾玛目不转晴地回看着凯莉。

  虽然她看起来很沉稳,甚至会让人觉得她很大胆也说不定……但是那副不轻易打开心防,一派冷静地观察一个人的样子……反而叫凯莉中意。

  看起来像是个很有毅力的孩子。

  只要耐心教她,或许能让她学到很多东西。

  艾玛超龄的老成面孔皱起眉头,慢条断理地想了一下,不久就轻轻地点点头。

  “好的,夫人。”

  “那就这么说定啰!”

  “真是的!”亚格妮丝手扠着腰,看起很生气。“别人的忠告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可不管哟!”

  “事情进行得比凯莉预料中顺利。”阿尔耸了耸肩。

  “……对双方都是吧,如果家里有个喜欢顺手牵羊的不良少女,凯莉大概晚上也会睡不安稳吧?而艾玛也有自己的顾虑,搞不好这个外表看来高贵的夫人,其实是个把少女推人火坑的吸血鬼呢!”

  因为只是想试试教育的力量有多大,所以原本并没有全力以赴教导的打算。一开始只教她身为女仆最起码要会的事情,但是她的学习能力很强、一教就会,让凯莉愈教愈觉得有趣,于是愿意倾囊相授。不但教她读书写字,也教她朗读诗歌。

  插图132

  总而言之,一切都很顺利,真是幸运。

  艾玛不但找到了睡觉的地方和工作,连指导家事、基本礼仪还有教导学问的老师也都有了。而凯莉除了得到认真可靠、工作勤快的女仆,也找到了能够像海绵一样吸收自己所有知识和经验的聪明孩子……值得一教的学生。也就是说,双方对彼此而言都是可以信赖、也不能不信任的对象,就是这么回事吧!”

  威廉无言地点着头。

  好像亲眼看见一样。

  脑海浮现凯莉·史东纳仔细地把家事的做法、说话方法、读书、写字、计算、用餐礼仪等所有事情教给有如一张白纸的艾玛的画面。

  乐在其中,

  这四个字从脑中浮现。

  想必,不论对老师还是学生,都有如置身于梦中一般的幸福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家的气氛已经说明了一切。小梅利本街122号是一个很棒的家。小巧雅致,虽然绝对称不上奢华,但是却整理得井井有条,该有的什么也不缺,让人觉得很舒服。

  虽然自己造访的次数有限,但是在那里的时候是如此舒适自在。

  那个家已经不在了。

  一想到这点,威廉就觉得心里好像开了个大洞。

  转头望向窗外,太阳正慢慢降落在橘红色的云朵上。不由得发出声响从椅子上起身。

  “你要回去了吗?”

  阿尔的目光从帽檐下方的阴暗处透出。

  “是的,我要再去老师家看一次,因为我想她应该已经回去了。”

  威廉站了起来,取回脱下的帽子。

  “这样啊……”

  “谢谢你的咖啡,还有……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重要的事情。”

  “别放在心上。”

  阿尔还是坐着,并没有转过头来。

  “我也是一时兴起啦……”

  史蒂芬站在敞开的正面玄关看着这位已经站了很久的异国王子。他越过广阔的庭园望着远方。

  “……哈基姆王子?”

  一出声叫他,这位藩王的儿子呼地吐了一口气。

  “她走了,亏我还那么认真地阻止她。”

  “您是说那位女性吗?”

  “她好像要准备出远门,所以我就说让我派脚程最快的大象送你去,结果被她婉拒了,没想到她的个性这么好强。”

  “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史蒂芬面不改色地断言。“英国的女性都是非常谨慎守礼的。”

  “印度的女性也很谨慎啊!该藏起来的地方都藏得好好的。怎么?因为太过谨慎所以不敢骑大象吗?为什么?”哈基姆板着睑说。

  “威廉少爷他……”

  “还没回来,虽然我一直跟她说要她和威廉好好谈谈,但是艾玛却等不及就走了。到底在想什么嘛,真是搞不懂这两个人。赶快见面,把人家迎娶进门,然后过着快乐的日子不就结了吗?我可是会送个二、三十头大象作为贺礼!”

  “或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意外?你是说被牛挡在路中央过不去之类的吗。”(录注)

  ※录注:在哈基姆的故乡印度,牛是圣物,常常随意闲逛而导致挡道塞车,但不可以驱赶,只能慢慢等其离去。--录入者SaRaPhim

  “我想应该不致于……”

  回到小梅利本街122号的艾玛,脸不红气不喘地爬上了通往屋顶的长长楼梯。

  差不多都已经准备好了,原本艾玛所拥有的东西就很少。作为凯莉的遗物所拿到的东西也不多。虽然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个旧得连把手都没有的旅行袋,但是要带的行李连旅行袋的一半都装不满。

  坐在好好整修过一番的床上--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只要一离去就再也不能这么做了,想到这点,手上的动作大概又要停下了来,所以故意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把旅行袋放好后,只为了确认一件事。

  那条一次也没有用过的蕾丝手帕,是不是还好好地放在那里。

  艾玛发现,买的时候手帕上用熨斗烫过的痕迹到现在还在,根本还是全新的。

  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做,到底要不要把它带走?

  有了它在身上,说不定能在什么时候派得上用场。这条手帕,代表了某一段时期的梦想。梦想什么的,最好是把它忘了吧!因为泡沫可是很容易破掉的。如果一直这么执着下去,只是徒增痛苦。

  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放弃威廉·琼斯,就把它留在这里吧!艾玛好几次动了这样的念头。如果找到它的人能用得很开心就好了。

  但是……

  还是舍不得放手,没办法把它丢掉。

  我绝对不会对他心存依恋,但是请您允许让我偷偷地珍藏着它吧……神啊!

  把手帕慎重地重新收在空荡荡的行李中央,艾玛盖上旅行袋。就算按照一般方式把盖子盖上,也没办法盖上金属扣环,一定要重新出点力,用敲的方式把盖子盖上。砰地发出好大一声。

  好像把……不单只是旅行袋……而是将命运之门慎重地关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关上门。

  用钥匙锁上。

  把钥匙还给房东后,就算做了了结。

  旅行袋一个、锦缎制的布包一个。在自己最好的外出服上添一件有些单薄的斗篷,走下通往道路的楼梯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自从告别有如野猫般的生活之后,几乎是在这里度过大半辈的人生的家,也要永别了。

  这里曾经是我的栖身之所、工作的地方、学校和祈祷的场所。

  保护着我、包围着我,让我长大成人的地方。

  是我的家。

  不论是下雨天、冻得发抖的日子、任何节庆和纪念日……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就是我的全部。

  和严格但温柔的女主人一起,住在小梅利本街122号这个虽然狭小朴素但却很舒适的小房子……把自己训练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女仆……而且……也让自己长成一位成熟的女性。

  现在要离开这个地方。

  艾玛头也不回,只是静静地走了出去,就这么离开了。

  如果这时她选了相反的方向……那么就可能和往这边跑来,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的威廉碰个正着……但是命运却选择让这两个人就差了这么一点点,终究还是渐行渐远。对此浑然不觉的艾玛,先到房东那儿交还钥匙,然后跳上行驶而过的载客马车,和一大群陌生人一起被载走了。

  “到了!”

  旁边的小女孩发现窗外的建筑物后,用手指着并高声的叫了出来。

  “车站!”

  因为太过兴奋,小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下车,手不小心撞到坐在窗边的艾玛放在膝盖上的手,身体也跟着马车的晃动不停摇晃。艾玛赶紧在她还没有跌倒前抱住她的身体。

  “这么做太没家教了!”

  看起来像是小女孩祖母的妇人低声斥责后,转身向艾玛道歉。

  马车抵达车站前。每个人依序下车,各自往要去的方向移动,不久就淹没在人群之中。

  王十字车站位于伦敦的中心地带,比位于摄政公园里的动物园正东方的尤斯顿车站还要更东边。这座车站的特征是为了采光而以大量玻璃排列出两个拱形窗,并在中央镶嵌了一座小巧的时钟塔,而它是在一八五二年启用的。虽然它的历史没有启用于一八三八年的帕丁顿车站悠久,但却是英格兰东北部和苏格兰--也就是连结英国本岛北部和首都伦敦的大北铁路的总站。

  这个对土生土长的伦敦人而言是始发站,对外地人而言是终点站的车站,今天也涌进熙攘的人群,十分喧闹。放眼望去,里面挤得让所有人只能不分男女老幼、不分阶级地摩肩擦踵地共处一室,看在接受传统教育的老妇人眼里,想必是很碍眼吧!旅客与送行者、站务员与搬送行李的红帽子侍者、各行各业的人们。

  露出等待神情久站的人群中,应该也包含了正在物色冤大头的扒手和骗子、还有等待命运不知道会为自己做出何种安排的失业者们吧……一身轻便看来已习惯旅行的商务人士、仆役们手上提的行李多到让人以为在搬家的豪门旅客,这些人都在同一个月台各据一方,等着搭同一班列车。

  艾玛的身影出现在排在售票处前的队伍之中。队伍前进得很慢,排在艾玛这列最前面的秃头先生,好像提出了繁琐的要求,让窗口服务员感到很困扰,隔壁那队就快多了,甚至还有好几个人因为等不及就移到那边去了。

  早知道就排那边。当这个念头出现后,艾玛随即露出苦笑。

  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急事。

  只能微微叹着气,两脚轮流踏步,把手上的行李换到另一手。等着等着,队伍总算动起来了。像是要弥补刚才落后的进度,队伍快速前进着,一下子就轮到艾玛了。

  “请给我一张下一班到史卡伯勒的三等火车票,是成人票。”

  “到了唐卡斯特你要改搭西北铁路,”作出机械性的答覆后,站务员一手拈着车票,却微微皱起眉头,翻了两、三页文件后,往从这个方向看不到的墙壁瞄了一眼,然后露出苦笑。

  “很抱歉,二十八分发车的三等车厢已经客满了。下一班车是……嗯--十九点四十七分往约克的火车。”

  “十九点吗……”

  下一班车还要将近三个小时,而且还只到半路。到了约克应该都已经半夜了吧?这么晚了在陌生的地方下车只是给自己多添麻烦罢了。

  “开往史卡伯勒的下一班车要等到明天早上了。”虽然站务员若无其事地说着,但是要在这么龙蛇混杂的车站里等上那么久的时间,实在难以想像。“等一下,二十八分的二等车厢还有空位……价钱只差了五、六先令,怎么样?”

  二等……

  听到这个想都没想过的奢侈建议,艾玛反射性地正要回答那怎么行,不必了。但是,如果不要的话,就得找个过夜的地方待到明天早上为止。这么一来一定更浪费钱……艾玛的背后,又开始排起队伍。不赶快决定的话,会妨碍到别人。

  “那就这样吧。”

  “好的。”

  正打算通过验票口时,有位绅士让自己先过。负责验票的人员告诉自己该到哪里搭车,艾玛也顺利通过。在天花板呈巨蛋形状的车站里,一片喧闹声中,艾玛在这班应该可以带自己回到北方故乡的列车上找寻着座位。

  --上次搭火车是在……

  艾玛想起来了。

  --在维多利亚车站,那次是和他一起搭车的。

  站务员进行着工作上的联系,参杂着卖橘子小贩的吆喝声。

  --那个时候也是搭二等车。

  因为没有其他人过来,宽敞的包厢一直只有两个人。

  那个人的金发,透着闪亮的阳光…

  那天的天气真好。

  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天气……

  现在,这里的阳光照不进来。拥挤的月台上男女老幼都有,各自正在体验着人生中的一幕。

  不常坐火车而担心出事的母亲,其实在意的是女儿就要离开伦敦。而女儿用有些尖锐的声音说我没问题的,别替我担心。然后催促老母亲离开,不希望她为自己担心,因为自己的人生,她想要自己好好的过。

  身分只配坐在三等车厢的仆役们,因为待会儿就得和坐在头等车厢的老主人分开,所以在这之前必须先替主人进行各种服务,围巾在这里、烟叶在这里、您要的饮料在这里,等到了下一站后,我会过来听候差遗,在这之前请您先将就一下吧!

  孩子们蹲在地板上用粉笔画着火车。这里是米德兰铁路、这边是大北铁路等,比赛谁懂得比较多。但不久之后就行人来骂着小鬼,别在这里涂鸦!

  “对不起,请让路!”的声音响起,有人推着大型行李通过。

  和人群、行李还有人生交会,擦身而过。

  我到底该往那里去好呢?比对着车票和车辆编号而感到迷惑的艾玛,突然听到有人说:

  “麻烦你去帮我看一下。”

  一张小纸片伸到面前。

  艾玛不解地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个编著一头优雅黑发,配上一顶漂亮帽子的贵妇人。

  “果然是号码错了吧?现在应该还来得及,赶快去帮我换吧……”

  因为没反应,应该很快就发现认错人了吧?往这边一看后,贵妇人也哎呀一声,一抹红晕迅速染红脸颊。

  “夫人!”一个戴着和艾玛类似的帽子,看起来也像个女仆的女孩,推开重重的人墙跑了过来。“非常抱歉,已经没办法了。因为那边也非常拥挤!”

  “不好意思,”贵妇人向艾玛微笑、道歉。“我认错人了,因为背影看起来很像。”

  “没关系。”

  轻轻点头示意后错身而过。背影?嗄,您把那个人误认成我啦?艾玛听到别家的女仆这么提出抗议。但是您把那么漂亮的人误认为我,总觉得有点开心!

  威廉在站前广场上从马车飞奔而下。

  因为小梅利本街的家已经空无一人,无奈之下只好回到汉普斯德的家,才知道原来艾玛来过。还没听完哈基姆的话,又匆匆忙忙的跑出门。一下子向左、一下又向右地穿梭在毫无秩序可言,穿流不息的人群中,拚命朝车站前进。虽然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但就是举步维艰。

  又有一台大型马车停了下来,从里面哗啦哗啦地吐出大量乘客,堵住前面的路。

  啊啊,又被人群挡住了。

  拜托,请让一让!请让我过去吧!

  但是,不论威廉急得如何跺脚,从载客马车里下来的人实在太多,老年人和带着小孩的乘客动作又慢,再加上有些人是第一次看到车站,忍不住停下脚步,感动地发出赞叹之声,就更拖延让路的时间了。当他在无可奈何之下,正打算绕路用跑的时候。

  路被挡住了。一个脸上不知是被煤炭还是泥巴弄得脏兮兮的小女孩,露出齿缝很大的牙齿抬头看着威廉微笑,向他伸出了什么东西。

  “买朵花吧,一朵只要一便士。”

  “抱歉,我在赶时问。”

  即使如此威廉还是不会板起脸孔,也不会突然用力把人推开,总是尽可能保持亲切的声音,这就是威廉最大的温柔之处。因为他的内心其实正大叫着:“快点给我闪开,别挡路!”

  “不好意思,很抱歉,你能不能让我过去呢?”

  或许从他脸上看到了坚决。

  “啧,那你就下次再买吧,小气鬼~!”

  女孩向威廉扮了个鬼脸,说完之后让他通过。

  当跑进车站,汹涌的人潮让自己头昏眼花的时候,威廉才猛然想起。

  卖花女,那个孩子在卖花。

  她卖的到底是什么花呀?刚才完全没注意。

  ……艾玛也做过同样的事。

  在路边卖花维生。

  刚从阿尔这个男人口中听到的话,现在才再度想起,但是已经太迟了。

  那个孩子,就像十几年前的艾玛吧?不,或许根本就是艾玛。

  过于焦躁混乱的威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少女时代的艾玛卖着花,悲伤地看着自己的模样。

  如果刚刚有买花就好了。才一便士,就算再怎么急,也不可能连稍微停下来把钱掏出来向她买花的时间都拨不出来。

  这时,艾玛好不容易终于找到车票上记载的车厢,打算上车。

  “……呃……”

  一个穿着破烂长袍的小女孩,战战兢兢地发着抖,向她开口。

  一手提着篮子,艾玛马上了解她是个卖花女,而且还是个新手。年纪太小,太内向也太容易胆怯,连句像样的推销词都说不出来。

  即使这样,

  是不是有人要她一定要把这整篮的花卖完,如果没卖完就不准回家,所以她才会被逼到车站来卖花呢?

  哭得红肿的双眼,再清楚不过的说明这个孩子的处境。

  “……多少钱?”

  “一……一便士。”

  “那么,请给我一朵。”

  听艾玛这么一说,这张怯生生,好像一副马上要落荒而逃的少女脸上,隐约地出现了一抹红晕,干裂的嘴唇好像不习惯似地咧开一笑,看起来像是宽了心。

  然后,少女把花篮迎向有阳光的那一面,仔细地选花。

  抱歉,我只能买一朵噢……

  把硬币递过去拿花回来时,艾玛紧握了少女的手一下。

  ……你也要加油!

  艾玛向开心的少女挥挥手,搭上了火车。把行李放在架子上,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个包厢只有艾玛一个人,不愧是二等车厢,既豪华也很干净,可以闻到一股清洁的味道。

  不对,这股香味是……

  凝视着买来的花。

  ……铃兰……

  艾玛想起了那株不知道被谁的鞋子践踏的草。真的只要再等一下就能顺利开花,却这么无辜地被夺走生命。那朵在那座再也同不去的怀念庭院里,悄悄萌芽又散去的花。

  但是,同样的花却在这里。

  在这里盛开着。

  还活得好好的。

  铃兰,又名君影草--怀念着远方故人的花。

  铃声响起。

  是发车的铃声。

  警笛鸣过之后,火车开始奔驰。

  火车在飞。

  嘎咻嘎咻的声音高声响起,滚烫的蒸气和煤炭的黑烟拚命吐着,这辆走在十九世纪末文明的尖端,高速大量的输送机械出发了。载着众多的乘客、物品及思绪一路往北驶去。这两条看起来似乎长到可以无止境地延伸下去的银色铁轨……火车在轨道上留下重重的声响。

  拖着一辆又一辆被连结的客车和货车,陆续离开车站,渐渐远离。

  等到车辆的尾端已成了一个小点时,送行的人们和卖东西的小贩们已经几乎都离开门台了。明明不久之前还那么拥挤混杂,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了。

  和人潮的方向背道而驰,跑得气喘叮吁的威廉,终于来到这个杀风景的月台。

  什么都没有。

  不,不能说什么都没有。

  忙着用手比出确认安全的信号的站务员们、捡拾着垃圾的人们、搬送着行李的人们,威廉所看到的只有这些人,而那个他最想见到,也满心以为来了就可以见到的人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直到刚才还容纳了那么大的铁块的空间现在是一片空荡,只剩明亮的阳光不断地从巨蛋型的天花板倾泄下来。

  “啊啊……”

  一股虚脱和失落向威廉袭来,让他的膝盖几乎要不支倒地了。

  威廉一手压着胸口,觉得呼吸困难。因为拚了命似地跑了那么远的距离,心脏轰隆轰隆地跳着,好像随时都会坏掉。但是,还是没能赶上,还是还不及。只要再快一点、再快那么一点点就可以了,如果再努力一点。

  如果能在她离开这双手之前,抓住她就好了。

  “……先生……”

  传来一阵有如蚊子叫的声音。

  威廉回头一看,是卖花女。

  虽然威廉不知道,但这个卖花的少女,和刚才把花卖给艾玛的少女是同一个人。有了刚才成功的例子作鼓励,这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开口兜售,接下来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呃,花……请买朵花……”

  少女说到一半,就因为吃惊而中断了好不容易启口的推销说辞。

  因为这个清秀、气派十足、个子又高、一身上流阶级装扮的绅士,突然朝自己伸出手来,而且还蹲了下来。穿着崭新笔挺的裤子,却好像快要屈膝倒在月台上了。

  看在卖花少女的眼里,觉得这个成年男子好像快要倒在自己身上了。因为担心他会突然殴打自己或做出其他事情,她不由得退了几步。

  没被他捉住,也没有被打。

  仔细一看,绅士把硬币掏出来了。

  拼了命似地,脸上几乎出现像是哀求的表情。

  “可以给我花吗?”

  他开口了。

  少女连忙点点头,把递过来的钱币收起来,抽出一朵花拿在手里,提心吊胆地伸出去,突然感觉好像什么东西掉在手上,又烫又湿。

  一抬起脸,发现绅士那对几乎变成金色的碧绿眼睛正湿润地闪着光芒。

  凝视着花。

  正在哭泣。

  明明是个大人,少女心想。而且是个男人,好奇怪喔……

  以前都不知道……

  原来上流阶级的绅士也是会哭泣的。原来他们也会有痛苦、伤心到忍不住在像我这种孩子面前哭泣的时候。

  原本以为上流阶级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因为上流阶级的人们都是天使,天使是不会有烦恼、悲伤、痛苦的。

  原来,就算是天使,也是会觉得痛的啊……

  因为觉得他的样子非常可怜,

  “请您不要哭,先生;”

  少女这么说了。

  诚心诚意地。

  觉得这个人已经一点也不可怕了,所以可以很镇定地和他说话。

  “不用担心,您有了这朵花以后,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不用担心……?”

  “因为,钤兰的花语就是‘幸福会回到你身边’的意思呀!”

  一瞬间有某样东西回到了绅士的金色双眸,少女清楚地看到。

  绿色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眨着,他的活力和精神也恢复了。

  是呀,

  不用担心。

  不要放弃,又不是已经毫无希望了,难道自己要先绝望吗?

  幸福一定会回来的,回到这双手中。

  这副胸膛。

  原本空荡荡、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心,现在点燃了一盏希望之灯。这些她都看到了。

  艾玛仍然保持沉默,垂着眼帘只是望着手上的小花。

  这时,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原来是包厢的外门被打开了,不知是谁一口大气也不敢吐地进来了。

  一瞬间,还以为是威廉进来了。

  站在那里的当然不是他。而是刚才那个被人误认为艾玛,稍微抱怨了几句的某家女仆。

  “啊,你好!”她开口了。“刚才真是非常抱歉,我们家的夫人是个非常好的人,就是个性有点迷糊。”

  “你好。”艾玛静静地回礼。

  “哇,好漂亮的花,这是钤兰吗?”

  个性似乎很爽朗,活泼又多话。

  “真好耶,是铃兰呢!你知道吗?听说如果今天收到别人送的铃兰,收到的人一定会得到幸福!”

  “幸福?”

  “因为,从今天开始是五月吧,今天是五月一号呀!”

  新的月分。

  圣母月。

  说不定……艾玛心想。说不定,我又会遇到什么好事吧?.

  ——第二集终——

  插图144

  关於撰写小说《艾玛2》——————久美沙织

  在第二集的执笔上,一样又受到很多人的帮助。

  这集的重头戏之一,我想应该是鼎鼎有名的“水晶宫”。在调查及了解这栋以往确实存在的迷人建筑物方面,借重了很多人的协助。

  负责《半身》、《荆之城(上、下)》(皆由莎拉·华特斯所著,创元推理文库出版)的译者中村有希小姐,架设了由她本人管理的网站“翻译实习生”(注51),在“维多利亚时代·入门知识”的这个页面里就有水晶宫这个项目。诚惶诚恐地请教她一些问题,她马上很详细地回答,之后她也非常热心,让我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向她请教。顺带一提,中村小姐在那个时候已经读过漫画《艾玛》了。

  ※注51:“翻译实习生”http://nakamura.whitesnow.jp

  此外,(在东京一角经营小型设计事务所的中年建筑家)自称tonton124的“三太·建筑·日记”(注52)(里面有很多关于建筑的知识),也针对水晶宫和那位建筑师帕克斯顿,从专业的角度作出详细的说明,成为我非常重要的参考资料。

  ※ 注52:“三太·建筑·日记”http://tonton1234.ameblo.jp/entry-757604d5edb8e89deea48a9f5e7911bf.html

  身为大手前大学教授、在日本可说是研究维多利亚时代第一把交椅的松村昌家先生(调查有关水晶宫的资料时,从很多地方都看到这个名字),也是《水晶宫物语--伦敦万国博览会一八五一年》(リブロボ-ト株式会社,以及筑摩学艺文库出版)的作者。虽然非常想得到这本大作,但是这本获得好评的名著不但早就缺货,而且在古书业界中好像也是只要一有人卖就马上被买走,不论哪里连一本库存也没有。不巧的是在写这集的时候,这本书还没到手(虽然有好几位表示要把书借我)。我想,对筑摩书房来说现在正是再版的好时机,因为《艾玛》的书迷一定会买的(笑)!

  这位松村先生,也在柏书房的网站(注53)开辟了“大英帝国万花筒图解伦敦新闻(ILN)中的十九世纪”这个报导单元。这个连载的第一回到第三回的主题是伦敦万国博览会。起码这部分成了我的参考资料。

  ※注53:“柏书房的网站”http://www.kashiwashhobo.co.jp/index/html

  作品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淑女”(公主月刊)、“Dear福尔摩斯”(推理·波尼塔)连载的漫画家moto-naoko(注54)小姐,也是对我表示愿意把松村先生的书借我的其中一位,而且还告诉我一个对水晶宫有详细介绍的网站。距今已遥远得有如前尘往事,当年我还是Cobalt文库旗下的一名作家时,她就曾为我的拙作画过插图,我们的交情从那时一直延续到现在,虽然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主题上,让我们在漫画这个领域里不得不一较长短,但她仍然是如此亲切。

  ※注54:“moto-nako.com维多利亚时代的淑女·Dear福尔摩斯官方网站”http://home-page2nifty.com/moto-risu

  小说家五代ゆう(注55)小姐曾送我她的新作《炼金术师的女孩l》(MF文库J),稍微翻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故事的舞台设定在维多利亚时代,而且其中一名主角是位女仆。没想到我一向她表示“因为题材的重复性太高,如果受到影响就不好了,所以很抱歉现在没办法看”,她居然对我说“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看了《艾玛》当作参考呢,小说和漫画都看了”。哇--!

  ※注55:“五代ゆうHP”http://www011.upp.so-net.ne.jp/godai/

  前阵子连吉川良太郎先生都宣布要写一本以维多利亚时代为背景的犯罪小说,而且今年秋装的趋势之一就是大量采用天鹅绒和蕾丝,并且在暗色系上加上会发亮的东西,都属于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维多利亚时代这股风潮真的蔓延得愈来愈广了。

  而且拜能和艾玛沾上点边这点所赐,多少能和大家变得“有话可以聊了”,真的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事。原来,维多利亚时代爱好者的世界是很狭小的。

  因为我实在太过才疏学浅,这次又是临时抱佛脚。除了沿用第一集所使用的参考文献,为了第二集也增加了新的参考书目。列记如下:

  《维多利亚时代的性与结婚有关性的26个神话》度会好一著,中公新书。

  《英国式结婚狂想曲坐着马车私奔去》岩田托子著,中公新书。

  《成为英国淑女的方法》岩田托子·川端有子著,河出书房新社。

  《福尔摩斯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导览》小林司·东山あね著,新潮社。

  《十九世纪绘本报纸报导的维多利亚时代奇人异事档案簿从奇异事件到幽灵怪谈》雷纳德·达伍利斯著,仁贺克雄译,原书房。

  《维多利亚时代下的父与子》松村吕家等著,英宝社booklet。

  《发明百货公司的夫妇》鹿岛茂著,讲谈社现代新书。

  《鹅妈妈跌倒了伦敦和英国的乡村小镇》ひらいたこ·矶田和一著,东京创元社。

  《自由与规律--英国的学校生活--》池田洁著,岩波新书。

  《公立学校英国式考试与精英分子》竹内洋著,讲谈社现代新书。

  《英国公立学校物语》伊村元道著,丸善Library。

  《缚于阶级制度的人们英国中产阶级的生活与意见》新井润美著,中公新书。

  《不高兴的玛莉·鲍金斯从英国小说与电影看到的“阶级”》新井润美著,平凡社新书。

  《英国贵族的宅邸》田中亮三·增田彰久著,小学馆。

  《图说英国贵族的城馆乡村房舍的全部》田中亮三·增田彰久著,河出书房新社。

  《十九世纪英国的日常生活》克丽斯汀·休斯著,值松靖夫译,松柏社。

  顺带一提的是,为了让自己融入“我是在写小说《艾玛》而不是在整理资料”的心情,有几本书是反覆读了好几次的。包括桃乐丝·榭尔丝笔下的“彼得·温西爵爷系列”的所有推理小说(《谁的尸体?》、《强力毒药》。《五只红鲱》等,创元推理文库出版)。这些小说的舞台及发表的年代是在二十世纪的开头,比维多利亚时代稍晚。但是,对作者榭尔丝和那个时代的英国人来说,维多利亚时代就好比我们对明治时代和昭和初期的感觉,可说是记忆犹新。“沿用维乡利亚时代的观念过日子的老人家”在当时还很常见,所以很多事情还是相通的。因此从这些和维多利亚时代“有关连”的描述,还是隐约嗅得到维多利亚时代真实的气息。这点对我的帮助非常大。

  这次也拜托村上リコ小姐和北原尚彦先生为我审稿,而且北原先生还替本书写了解说。

  除了对原着漫画的忠实读者,最重要的还包括森薰小姐,希望以小说的型态所描写的这个故事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同.

  2005年9月

  解说——————北原尚彦

  维多利亚时代--很棒!

  可爱的女仆--很棒!

  所以,艾玛--太棒了!

  据说日本现在正吹起一股“女仆”风。化为“萌”之街的秋叶原,“女仆茶店”一家接家地开,据说大获好评。虽然我没有去过就是了。

  如果以“萌”的角度分析,那么艾玛除了是个“女仆”外,她也是个“眼镜女”(指戴着眼镜的女孩的略称)因为具备双重“萌要素”,所以称得上是天下无敌了。

  但是,艾玛并非只是为了博得欢迎而设定为女仆和眼镜女。而是为了在维多利亚时代,展开这段跨越身分差异的恋曲,艾玛才成为女仆的。在眼镜女的部分,也清楚的设定了和凯莉·史东纳的互动、因为近视所产生的种种发展等。有关眼镜的部分,可说是迥异于除了一般眼镜外,隐形眼镜也很普遍的现代,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才有的故事。

  没错,就是因为整个故事以维多利亚时期为时代背景,艾玛的故事才得以成立,维多利亚女王万岁!大英帝国万岁!

  各位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读者,让大家久等了的小说《艾玛》总算推出第二集了。或许有些人虽然喜欢维多利亚风格的小说,却对漫画的兴致不高,因而对原作敬而远之。但因为本书属于小说,所以就看了(不过这些读者可能只看了《EmmaVietorianGuide》)。像这种先后顺序相反的情况当然不是没有,如果有人因此对艾玛的世界入迷,那么请把握这个机会也读读原着。

  小说《艾玛》是一本维多利亚风格的小说--分为写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品和描写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品这两种--也是一本能获得书迷青睐的小说,当然也包括原着漫画《艾玛》的书迷们。

  将其原着小说化的,就是最擅长描写女性心理的久美沙织。她把很难透过漫画呈现的艾玛的微妙心情,描得写淋漓尽致。

  本书,也就是小说《艾玛2》所描述的故事,大约相当于漫画第二集。接下来,还会发生很多事情。等到看到第六集,真的会发现大事不妙了……因为这样,如果只看过小说版的读者,也请务必连原著漫画都看,这样就可以知道故事的后续发展了。

  至于那些早就看过漫画的读者,也希望他们能享受到小说版才有的趣味。例如第一集中的“序”和第一话的开头,都是小说版原创的部分。原着是以威廉少爷坐着马车拜访凯莉·史东纳拉开序曲,小说版则详细描写了抵达前的一切经过。这可说是小说版的“BonusTrack”。

  此外,有时光靠图画很难理解每个角色为何当时要采取那样的行动,而小说就能详细地说明前因后果(而且还是久美小姐的诠释,真叫人开心)。

  事实上,小说版从第三集以后的出版日期好像还没确定,真希望能早日出版。因为第三集之后,有很多场面都让人非常期待不知道小说版会如何描写,第四集的那个部分、第五集的那个地方(因为会让个人的喜好完全曝光,因此就不详述了)有些部分是原着漫画没有,只有小说版才有的。例如充满魅力的朵萝缇亚(向没有读过原着的读者说声抱歉,她是以后会登场的人物)和她的夫君之间亲密的×××场面等,哇,真叫人受不了(<-突发的妄想)!到时候要请久美小姐多帮忙了。

  出现在本书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资讯比原着更多。例如艾玛和威廉少爷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水晶宫--CrystalPalace。这栋建筑物对维多利亚风格的爱好者来说,是无可取代的珍品。由于书中已有详细解说,在此就简单说明它是因为作为万国博览会的场地而兴建,之后也被移建到其他地方保存下来,虽然后来毁于大火,但是也为了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留下了一页津津乐道的浪漫篇章。在原著当中已让威廉对艾玛说明上述经纬,不过小说版的资讯量则比原著要多得多了。

  事实上,我本身也正在写一本以维多利亚时代为舞台的小说,所以很清楚:因为想知道当时发生的事情、食物、衣服、细节等开始进行种种调查,虽然调查愈多愈是深陷其中,但在调查过程中得知意外的事实的那一瞬间,心中的快乐实在很难用笔墨形容。不论是原著的森薰小姐、还是小说版的作者久美纱织小姐,从她们的作品中到处可以体会到两位也相当沉迷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调查之中,不禁对两位献上深深的同情之意。

  维多利亚时代的考证工作,虽然有趣但困难度也非常高。以自认符合这个时代的方式一写,结果才发现犯了大错。举例而言,我曾发表过有关开膛手杰克的作品,在初稿阶段中不小心写到了塔桥(TowerBridge)。塔桥是在一八九四年完成的,所以当开膛惨案在一八八八年发生时,根本还不存在(值得庆幸的是中途发现赶紧订正了过来)。

  因此,考证工作如果随便马虎,就很容易犯下严重的错误。目前为止所读过的维多利亚风格的作品中,有几本是一看就让自己忍不住大叫“这到底在写什么?”、“写错了!”(在此故意不说书名)。

  像我这种只要是和维多利亚时代有关,就什么都想知道的人,也向维多利亚时代的情色文学下手了,基本上透过这种无法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才能看到有关当时的风俗(性生活、内衣、厕所等)的描写,这是文学作品所看不到的,所以实用性其实很高。说起来,情色文学中也常出现“上流阶级的男士与女仆”这样的故事架构。当然因为是情色文学,免不了会出现男欢女爱的场面,不过毕竟是维多利亚时代,几乎没有故事是以跨越身分鸿沟、步入礼堂收尾的。女仆只是作为玩弄对象,大多是这样的类型。以艾玛的立场来看,能遇到像威廉少爷这种个性认真的人,实在是太幸运了。

  虽然不致于向所有的人都建议一读维多利亚风格的情色文学,但建议喜欢小说《艾玛》的读者,务必一读的是亚瑟·柯南·道尔所写的,以福尔摩斯为主角人物的侦探小说。这套花了百年时间终于熟成的古典推理小说,相信一定能让读者感受到不但酒是愈陈愈香,连书也是。我之所以会沉迷于维多利亚时代,其实起因就是来自歇洛克·福尔摩斯。

  对于“想要透过影像看到艾玛所在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我最推荐的是在英国制作的电视连续剧“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系列。目前为止所看过的,不是把时代背景放到现代,不然就是设定很随便的节目。但这个节目则是以影像把原著的气氛原封不动地呈现出来,连歇洛克迷们也给予很高的评价。森薰小姐和久美纱织小姐,听说都仔细地看过这部作品了。

  接下来的话题和侦探小说有关,写了《主教杀人事件》等名作的范达因曾提出了“侦探小说的二十项法则”,其中一项是“仆役不可为犯人”。这么说,艾玛就不可能是犯人了(笑)。不过,这二十项法则是成立在一九二八年,写在这之前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中,曾出现过女仆是犯人的例子。至于是哪个故事我就不说了。

  此外,虽然不是写于维多利亚时代,但在最近完成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推理小说中,我个人非常推荐莎拉·华特斯的《半身》及《荆棘之城》(创元推理文库出版)。要我向喜欢《艾玛》世界的人拍胸脯保证也没问题。

  《艾玛》的人气最近愈来愈高,不但动画版出现了,甚至也在电视播出过。小说《艾玛2》则相当于动画的后半部分(也就是说动画结尾的内容等同于本书的结尾)。尽管现在以各种媒体呈现的“艾玛”都已经出现,但是却还没看过动画的朋友,DVD-BOX已经上市了,请务必找来看看:如果不是书就没兴趣的人--别这么急着否定,你知道吗?BOX附赠特别的小册子呢!怎么样,心动了吗?

  身为长年以来的维乡利亚时代的爱好者,这已经成了我的工作之一,因此有这个机会让我替小说《艾玛》完成解说。托《艾玛》之福,我觉得我的“维多利亚迷恋症”的病情又更严重了。

  原着漫画已发行到第七集,故事也渐渐进入高潮。相信之后绝对没有人舍得把目光从《艾玛》的世界移开。

  插图151

  插画后记

  在此感谢买了小说《艾玛2》的读者。

  小说的插图和平常漫画的笔触不同,因此光要完成一张插图都很困难。不过可以画很多平常不大有机会画的插图,让我画得非常开心。

  最后衷心期待本书能让读者们读得很愉快.

  森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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