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第0章竹节虫的暗恋

  今天仍如往常一样,放学后就到二楼的图书馆,坐到我的老位子──窗户旁边从后面算来第三张书桌,拿下眼镜长吁了一口气,缓和自己紧绷的情绪。

  现在是六月初,运动类社团正如火如荼地准备地区大会,因此最近来图书馆的学生不多,让人感到安心。在这里,高大的书架一列一列地耸立着,书桌旁架有隔板,因此不必在意别人的视线,对我而言,这是唯一能松口气的地方。

  我放学后到这里坐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念书、休息或打发时间,没有参加任何社团的我,不会特地留在讨厌的学校做这种事,我坐在这里的真正理由是──为了看我暗恋的女生。

  从图书馆的窗户可以清楚看到大楼门前的广场,守在这里等着看结束社团活动要回家的她,已经成为我的习惯。

  她的名字是干琴子,我们是在国三的时候认识的,现在她也是这个学校里唯一认识我的学生。

  一天看一次她的身影是我校园生活的乐趣,她如果请假而无法见到她时,甚至会加倍感受到一天的疲惫。

  我自己知道这是极具风险,而且有些近似跟踪狂的行为。女孩子对视线都很敏感,男生在看着自己的哪里之类的,绝对是时时在意着,就算是文静的干,应该也不例外。如果干发现了我的视线,一定会觉得「好恶」而讨厌我吧,「二年七班的森田友二是闷骚的色狼」这种传言会在学生之间流传开来,然后说不定会像国中时一样,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而被大家讨厌,如果情势变成这样,我就无法再来上学了。

  我自己那么讨厌被别人注视,却躲在一旁偷看女生,真是卑鄙……我虽然明白,却无法制止自己。我每天在教室里隐藏气息,尽可能抹杀存在感,持续着这种像竹节虫般的学校生活,因而一直闷闷地为色情妄想所苦。

  最近我几乎没办法集中精神在念书或者兴趣上,一边算着微积分,一边想着国中时的酸甜回忆;背英文单字时,却听到动画角色在我耳边喃喃念着台词;计算着化学方程式,眼前却浮现起写真女郎的笑容;在学校时也不例外,看到穿着夏季制服的女生,心头就不禁小鹿乱撞,我觉得自己的心几乎快被色情妄想支配了,总有一天真的会跑去袭击女生,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只好像这样偷看着干,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欲望。

  ……我从书包拿出化学IB课本、笔记跟文具用品,放到桌上,装做在自习的样子,虽说人不多,还是得避免图书馆里的学生觉得我很怪异。

  ──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胆小呢?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虽然我从来都不喜欢自己。

  我知道干什么时候会从大楼门口出来,也知道社团星期几休息。现在时间还早,我将眼镜放到书桌,趴在桌上等候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自然浮现国中时的回忆……

  我跟干琴子是在国三时认识的,因为换座位而坐在一起这是一切的开始,如果没发生这么好运的事,我想我们一定连话都不曾交谈过吧。

  水汪汪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淡小麦色的肌肤,感觉有点像南国的……冲绳出身的偶像,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留到颈部的黑发用蓝色发圈扎在后脑勺的下方,如果绑在比较高的地方就是所谓的马尾,应该会感觉比较活泼,但这个发型却给人认真、稳重的印象。身高跟我差不多,换句话说,我在男生当中属于比较矮的,她则是女生中比较高的。她的身材相当苗条,甚至让人担心她是否有好好地吃饭。还有,那个地方,虽然我也很厌恶自己竟然注意那个部位,不过,嗯……就是所谓的洗衣板吧,胸部还没完全发育。

  另外,她那小麦色的肌肤,并不是因为参加运动类社团或是喜爱户外活动而造成的,是天生黑色素比较多吧。如果一定要分类的话,她应该是室内派的文组,擅长弹奏钢琴,告诉我她有这项特长时,她本人倒是显得很谦虚,可是文化祭班际合唱比赛时,她伴奏得相当精采,我对对乐器、音乐可说完全没辙,会欣赏如此的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我眼中,干的所有一切都深具魅力,比方说,她那稍微带点鼻音的独特嗓音,光只是在一旁听着,我就全身酥软。不过,她是否会对自己胸部很小、皮肤不够白皙感到自卑呢?对我而言这些都不是缺点,可是说不定她很在意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而有自卑感,干的个性很文静,或者该说是没有精神,总是驼着背,明明拥有充满魅力的大眼睛,却老是低着头,……不,她和熟识的朋友说话时,却笑得非常开心,所以或许是,平常保存精力,时候到了才全部爆发出来的类型吧,但二者之间的落差实在太大了,让我不禁怀疑她跟朋友在一起时,其实是相当勉强自己的。

  因为想知道有关干的事,我下意识地收集着有关她的资料,她父亲是个医生,她就像温室里的花朵般被养大,这是我从旁听到她被朋友取笑装清纯而得知的,不知道是否和这有关,只要男生稍微逗她一下,她就一副快哭出来似地求饶:「不要这样啦……」。

  尽管如此,干却主动对坐在旁边的我说话。

  「那……课本,可以借我看吗?」

  「森田全部答对了,好厉害喔。」

  刚开始,只有在忘记带东西或交换改考卷的时候才有这一类的对话,大概是因为紧邻而坐却不说话,总觉得有些尴尬,迫不得已才跟我说话的吧。

  ……我原来是这么想的,可是不久之后,她开始跟我聊天了,比如说──

  吃午餐时,邻近的女生包括干在内,把桌子并在一起,谈论着什么血型比较相配,不用说,我当然是自己一个人吃。「啊!干是A型啊……」我边这么想边竖起耳朵倾听。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对我说:

  「对了,森田。」

  「……嗯?」我对突如其来的事总是反应很慢,「什、什么?」

  「森田是什么型?血型。」

  「呃……,我是O型。」

  「咦?不是A型吗?」

  「……嗯。」

  「什么嘛,我还以为我们都是A型呢……」

  「琴子妳干嘛突然问森田啊?」

  「如果血型一样,会怎么样呢?」

  「不、不是那样的啦,我只是想问看看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真的没有喔,森田。」

  干被朋友取笑了。

  即使是这种没内容的对话,也会令我兴奋不已,光是意识到那双眼睛正注视着我,我就面红耳赤,无法正视她。

  ──这么说来,好像从那时候开始,干成为我学校生活中唯一的正面因子。

  没错,几乎所有的事都是负面的。

  ……这让我想起不愿想起的事了,也就是被欺负的事。

  国中的时候,我不断被男生欺负,对他们而言,或许只是作弄我一下,但即使换个说法,仍然无法说那些行为是正当的。

  总之就是东西常常被藏起来,我经常因为自动笔、橡皮擦不见而无法修正文字,也曾经因为作业不见而挨老师骂,想要回家时却发现鞋子不见了,没办法只好穿拖鞋回家,隔天到学校一看,鞋子又好端端地回到鞋柜。最惨的是眼镜被藏起来那次,午休时稍微小睡一下,起来时却发现拿下的眼镜不见踪影,桌子抽屉、书包到处都翻遍了仍是找不到,直到听到走廊上的男生在窃笑,才终于察觉并不是自己的错,他们正嘲笑着一脸困扰找着东西的我。

  并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即使客观来看,那还是叫做欺负。

  其它还有……,对了,因为自己的绰号而被欺负,我本名叫森田友二,因为跟一个艺人同姓,而被取了「塔摩先生」的绰号,个子不高这点也跟那个艺人一样。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的,在遭到欺负之前就已经被大家这么叫了,所以并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不过──

  一天午休的时候,班上的两个大块头男生朝我走过来,一把抢走我的眼镜,然后帮我戴上太阳眼镜(那个艺人的注册商标),硬是要我模仿那个艺人。

  「快点,问问看『剪头发了吗』,不然就说『进一下广~告』。」

  「快点说,不然眼镜不还你喔。」

  我不肯模仿,肚子就砰砰地挨了一拳。

  「喂,怎么擅自把墨镜拿下来。」

  头也被揍了一拳。

  类似的暴力事件多不胜数。

  倘若没有干的话,我可能早就拒绝上学了。

  ──已经够了,我想去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平静地过生活。

  欺负事件不曾间断过,一个念头逐渐地在我心中萌生,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不上那些家伙大部分会去念的当地高中,而到远地的高中读书,让人际关系重新开始,过着不受任何人注目的生活。

  我的志愿是珠山三高,位于距离我家要搭三个半小时电车(换两次车)的地方,在过去五年中,我们学校不曾有人到那里念高中。

  珠山三高──正式名称是县立珠山第三高等学校,是县内首屈一指的升学名校,在东北地方名声相当响亮。此外,那所学校还有一项著名的特色,就是每年都更换制服的颜色,款式方面倒是维持不变,男生是高领制服,女生则是水手服,但颜色上则按照酒红色、深蓝色、苔藓绿的顺序逐年更换,让人一眼便可辨认是几年级的学生,在女生当中时常引发哪一种颜色比较帅(可爱)的争论。

  可是,对于被迫留级的学生而言,却是非常残酷的制度,如果穿着原来的制服到下一学年的班级,绝对会相当显眼,不想那样的话,就只好重买一套了。为了因应这种制度,听说各社团都有毕业生留下来的制服,但是未必有适合的尺寸。

  为了维持升学名校的名声,没有补考的补救方式,所以留级似乎是常有的事。

  虽然听到的传言如此严苛,而且偏差值很高也是想当然耳,我却丝毫没有动摇。老是孤单一个人的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念书,所以成绩并不差,我并不认为这是自不量力的挑战,不过要相当努力就是了。

  我认为自己的确相当努力,支持着我的是「断绝与其它人的关系」这个消极却强烈的意志。我专心一意地准备着考试,即使没有参加运动会或毕业旅行,也丝毫不觉得遗憾。

  这段期间,我的决心也曾动摇过,那当然是干造成的。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文化祭结束后没几天,发下升学调查表的时候。

  虽然已经不坐在一起了,干却特地跑到我旁边问我:

  「塔摩先生,那个……你已经决定要考哪里了吗?」

  「咦?嗯──」突然被她这么一问,我有些语无伦次地回答道:「我打算考珠山三高……」

  「嗄?为什么?你不上本地的高中吗?是要搬家吗?」

  「不是,我要一个人住……,那么,你准备念哪所高中呢?」

  「我还没决定……,不过你好厉害喔,那里偏差值很高吧。」

  「很自不量力吧。」

  「没这回事。」干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相信你一定考得上!」

  「啊……是吗……」

  「嗯。」然后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也努力试试看……」

  那个时候,她已经直呼我的绰号「塔摩先生」,而不是像称呼陌生人般的「森田」,被其他人这么叫的时候,感觉很讨厌,但干这么叫我,却让我觉得彼此的距离缩短了,因而相当高兴。「她该不会是喜欢我吧?」我拼命地抑制自己这种从被爱妄想演变来的自作多情。

  ……无论如何,因为有这么一回事,我确实萌生过「跟干考同一所高中」的想法。

  可是,我将两个意念放在天平上衡量过后,结果还是选择成为竹节虫保护自己。因为,在我心中她是个高不可攀的存在,自己根本配不上她,我想干就算知道我们将就读不同高中,也完全不会感到遗憾吧。

  我曾擅自想象干是否有自卑感,不过,就我本身而言,我确实是相当自卑的,戴着眼镜的这张脸有点呆呆的,长到不行才去理发店剪的这头没精神的头发,大概只能用土来形容,戴着眼镜的人随处可见,却只有我因为眼镜而被取笑,是不是因为这张脸的关系呢?我曾经想这问题想到睡不着觉。我的视力非常差,不戴眼镜就无法正常生活,根本不可能不戴眼镜,如果换戴隐形眼镜,可想而知一定会被讥讽招摇……不久,我连看镜子里自己的脸都觉得讨厌,不只是脸,身材也好不到哪里,个子矮小,进不了运动社团,而且还弱不禁风的。

  ——啊——,我讨厌镜子。

  思绪拉了回来,我张开眼睛,不知不觉间回忆朝负面的方向前去,不修正回来不行。

  我马上伸手拿桌上的眼镜,因为曾经被捉弄过,总是担心有没有被别人偷走。

  我朝下看着大楼门前的广场,夕阳相当耀眼,中央的钟塔影子已经拉得相当长,我看了一下钟确认时间,还好,没有睡过头,距离干的社团活动结束还有一点时间。

  这个广场有着我和干之间最深刻的回忆。

  我感觉到胸口阵阵抽痛,同时再度陷入回忆的世界……

  「我相信你一定考得上的,」因为受到干的鼓励,一直到考前我都不曾松懈,考完之后觉得蛮有把握的。

  在信心满满之下,即使结果通知会直接邮寄到家里,我还是搭电车直接去高中看榜单。

  三月中旬,珠山三局大楼门口前的广场挤进了许多人。东北的春天来得很晚,三月还下大雪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广场旁边积了一大堆雪,阳光虽然已经有春天的感觉,不过北风还是凛冽刺骨,是个不容易穿得合宜的天气。我穿着深蓝色的外套,也许是因为人多闷热的关系,许多来看榜单的同学把外套脱了,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制服,除此之外,还有为了招揽社员(先行人社)而在此集合的在校生不同的社服,不过再怎么看还是觉得有点冷。

  我远离那些人,呆站在人烟稀少的脚踏车停放处四处观看,这么一大群人让我感到头昏眼花,即使看到那些穿着弓道社、网球社、拉拉队制服的学姊,也无余力产生遐想了。

  我闭上眼睛,等待榜单从校舍二楼揭开……。不对,榜单一出来一定会像祭典那般混乱,要平静下来可能要等好一阵子。

  ——我实在不应该直接来看的……

  我开始后悔了。

  过了一会儿,我张开眼睛,确认一下广场中央的钟塔时间。距离发表时间还有三分钟左右……,这段时间还真是难熬,我再度闭上眼睛,脑海里自然浮现出干的身影。

  ——干应该是上当地的高中吧,她考上了吗?

  想起来,自从那次的对话之后,就没再跟干谈论过有关升学的事,我从旁边约略可以看出她似乎一直烦恼到最后一刻,不过并不知道她到底要报考哪所学校,我已经告诉她我的决定,她也应该告诉我的。

  ……周围的吵杂声不绝于耳,因为弥漫着紧张感的关系,气氛有些异样,我也完全被卷入那种氛围之中。

  在这样的吵杂声中,我听到有脚步声朝我的方向奔来。

  ……?

  「……」

  感觉好像是在叫我……,不,是我多心吧。

  「……先生!」

  一定是我多心了。

  「塔摩先生,塔摩先生!」

  肩膀被人摇晃着,我睁开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因为实在难以置信,忍不住拿下眼镜揉揉自己的双眼。

  「太好了,找到你了,还没有公布吧?呼,终于赶上了。」

  我再度戴上眼镜看着,眼前确实站着穿着驼色外套的干,她边喘息边看着我的脸,没有绑起来而垂在肩上的柔软长发被北风吹得四处飞扬,她那将头发拨到耳后的动作,令我心中某处骚动不已。

  ……唔,不对。

  她不应该会在这里,县内的公立高中应该也是同时发榜,她应该在那里才对呀。

  我虽然想问理由,

  「为、为为为为……」

  却无法成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要说这个吧?」干吞了口口水,调整一下呼吸,继续说道:

  「因为我也考这里啊,怎么样?有没有吓一跳?」

  「嗯、嗯。」

  「因为爸爸的工作的关系要搬来这边,就报考了这里,但是因为不想跟大家分开,我犹豫了好一阵子,不过知道你也要考这里之后,想到不是孤单一人……就好高兴……,所以我也下定决心……」

  「咦……可是,考试的时候呢?怎么没看到你?」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烦恼到最后一刻,很晚才报名,所以准考证号码和你的错开了。」

  「怎么有这种事……」

  「其实考试的时候我看到你了,不过没有过去和你打招呼,如果因此影响到彼此的心情就不好了,而且……我想让你吃一惊,所以……一直隐瞒着。」

  不知为何,她彷佛已经考上般地情绪相当高昂。

  「……啊,你看那边!」

  干指着校舍二楼的走廊,可以看见印有录取者号码的榜单从那里垂了下来。

  过没多久,到处传来欢呼的声音。

  「走吧,你一定会考上的,你那么认真准备,如果我也能考上就太好了,快点,我们过去吧。」

  「等一下,好多人……」

  干不理会我的制止,拉着我的手腕,穿过四处已经开始抛人欢呼的人群,朝榜单走近。

  我几乎快要昏厥了,过去虽然也有被人群包围的经验,不过现在又有干在我的身边,我的心脏急遽地跳动着。

  我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抬头看榜单寻找我的号码。

  ……啊。

  「好棒喔,上榜了,你呢?」

  「嗯,有我的号码。」

  「太好了,太好了!哇,好高兴喔,塔摩先生,我们一起好好享受高中生活吧,」

  她好像念着早就准备好的台词般,紧紧抱住了我,然后喜极而泣。

  我则是因为「考上了」的安心感而浑身无力,因此几乎是靠在干的身上紧抱着她。

  「塔摩先生!啊啊啊……」

  一样高的我们,将脸埋在对方的肩膀上相拥,两个人都穿着外套,所以感觉不到她纤细的身躯,但光是跟我所憧憬的干如此接近,便已经让我的心轻飘飘了起来,她轻柔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周遭的人也是互相拥抱喧闹着,所以我们并不会特别引入注目。

  然后,在干的要求下,用手机拍了合照。

  之后我们一起搭电车回家,大概是累了吧,干靠在我的肩膀上打盹。

  我忍不住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她一到「决胜时刻」,便会将发圈拿下来。在纯粹只是上课的平日学校生活中,她总是绑着头发,但是到了文化祭、毕业典礼等要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也就是希望别人觉得自己可爱的时候,她会让轻柔的头发自由飞扬,那么,今天是什么的「决胜时刻」呢……?

  ……我一直处在紧张之中,结果彻夜未眠。

  这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我的意识再度回到现在,一边看着窗外一边托腮思考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还真是大胆,干也一样,是因为考上的喜悦而情绪亢奋吧,她平常并不是那么积极的。

  我和干能够穿上深蓝色的制服(根据校内的说法就是青制服),高兴得无法置信。

  虽然如此,我想一个人像「背景」般独自过活的目的,却因为干跟我进了同一所高中,而无法完全达成。

  于是我加倍努力成为「竹节虫」,就像它的姿态一样,在教室角落隐藏气息,尽量抹杀存在感。

  我成功了,入学以来应该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跟周遭的人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交谈。

  然后,跟干也变得疏远了。

  好不容易进了同一所学校,一年级跟二年级却都不同班,见面的机会几乎是零,干没有再跟我说过任何一句话,弹得一首好琴的她活跃于合唱团担任伴奏,大概是因为忙于练习,没有时间跟我说话吧?不……或许她本来就没理由要跟我说话。

  要我主动跟干说话我是做不到的,我不敢进入别班的教室,就算在走廊遇到,也没有勇气叫她,而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重要的是,若是被谁看到我跟她说话,一定会产生「那个跟干说话的阴沉男生是谁啊?」的疑问,然后留言满天飞,不但会对干造成困扰,我也会遭受到各方关爱的眼神,因为失去了「背景性」,这可万万不行。

  我虽然喜欢干,但既不可能告白,也不期待与她有任何进展,乖乖地过着本来设定的竹节虫生活比较实在,我这么告诉自己。

  ……发榜时照的照片到现在都还没收到,我对这点是有一点遗憾,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由于过着竹节虫般的生活,对精神造成相当的伤害,逐渐地就被色情妄想所支配,只好每天像这样从远处看着她,日子过得真的很郁卒。

  ——啊。

  看见干从大楼门口走出来了。

  我停止回想,牢牢盯住了视线。

  她平常都是跟同社团的人一起回去,不知为什么今天是单独一人。

  她伫立在钟塔的下方,用双手拿着书包,垂着头,像是在等谁的样子。

  ……我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接下去发生的事我不应该看。

  ——没有跟朋友一起回家,所等待的对象……

  可是,我却无法移开视线。

  今天的干还是那么可爱,由于才刚换季不久,夏季的水手服看起来还很有新鲜感,非常适合她纤瘦的体型,不算短的裙子,可以看出她拘谨的个性。

  一阵风吹过来,吹拂着她没有绑住的及肩长发、水手领以及裙子。

  那身影不知为何却引起我的不安,在此之前那总是让我着迷不已的……

  ——对了。

  发现了,是「决胜时刻」,我每天都在这里看,所以知道那个法则进了高中也适用。

  然后,我的不安果然成真了。

  过了不久从大楼门口走出一个男生,他跑到干的身旁,干抬起头微笑着,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一起并肩离去了。

  男生是红制服,也就是三年级,个子很高,留着咖啡色长发,衬衫露在外面,看起来有点不良少年的厌觉,皮肤比干更黑,虽然只是远看,但我想他就是所谓的杰○斯型的帅哥吧。

  我拿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那光景并没有成为幻觉消失。

  两人走出校门,下了坡道,足见是属于一起回家的交情。

  看到那种背影,我在桌上紧紧地抱住头。

  ——周围的男生怎么可能只是静静看着干什么都不做嘛。

  当然,我没有嫉妒的资格。

  干会跟我变得疏远,原因完全在我,在我变成竹节虫那刻,就形同放弃了干……

  从明天开始,再也不能在这里看她了,我不想再看到讨厌的情景。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勉强制止住我了,我失去了翻腾在脑海中从色情妄想里维持理性的方法。

  ——惨了,我已经没有控制自己的自信了。

  心灵一旦被欲望驾驭,任何女性都会成为对象,总有一天会在夜路上袭击路过的女生,女生一定会尖叫,胆小的我自然会感到害怕,想要逃走却怎么也跑不动,听到尖叫声跑过来的大人一把将我抓住,然后……

  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自己悲惨的前途。

  ——我…已经…不行了……

  噗通。

  突然,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我肚子下方涌上来。

  像大气泡般的东西逐渐上升。

  不久,气泡破裂了,我听见好像是呻吟的声音。

  「……要……形……友」

  什么?

  在说什么?

  「……要……形……友」

  再一次。

  再说一次。

  「我想要人形女友。」

  ——对了……

  我马上明白这是什么声音。

  那本书上所写的「愿望」,指的就是这个吧。

  自己的身上终于产生「愿望」了啊。

  现在的我也许有能力做出「魔像怪」。

  我这么想着。

  *

  一般说到魔像怪,便会想到奇幻作品中常出现的在石头或黏土里注入灵魂的怪物,那当然是虚构的故事,我在国中以前也认为那只不过是RPG中出现的敌方角色。

  但是,在某家二手书店发现有关魔像怪的书之后,我开始认为「说不定真的有」。

  那家二手书店是我搬到这里没多久后发现的,不时地就会去那里逛一逛。书店的名字叫「片仓书店」,距离我住的公寓走路约三分钟,是位于坡下的地上三楼、地下一楼建筑,地基不是很大,所以给人狭长的感觉,走进里面后,也许是因为有书架的关系,感觉更为狭隘。生意不是很好,挂着「监视摄影机录像中」的广告牌,在每个楼层都有监视摄影机在录像着。顺手牵羊对二手书店来说,似乎是攸关存亡的问题,虽然不知道摄影机是真的在录像,或者只是做个样子,但多少应该有些遏阻作用。

  地下一楼主要摆放专业书籍,一楼是漫画、杂志,二楼是文库本、新书,三楼则是外国书,客人大多集中在一楼、二楼,我也常到地下一楼,那是为了挑选化学的专业书。

  我对化学非常着迷。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从国中开始产生兴趣的。刚开始连使用本生灯都感到害怕,但不了多久就发觉实验真是有趣得不得了。

  我成了「物质好萌」的状态……。没有啦,这是我自己发明的词,不过从准备联考那时候开始,我就有了这种感觉。化学中所使用的每一个物质就像RPG的宝物,看起来充满个性与魅力,直接跟化学老师说了之后,他私底下给我看了许多物质(当然是瞒着大家偷偷看,我再三地对老师强调,如果上课中说「每个同学都像森田这么喜欢化学就好了」,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比如说,碳因为共价键的结合方式不同,可以成为石墨、钻石或者碳簇这种类似足球的物质,我虽然具备这种知识,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工业用的钻石,那是略略偏黄的小型结晶,以宝石而言似乎一毛不值;因为环境问题而成为话题的臭氧味道也让我闻了,果然有蒜臭味;也看过钠片在水面上燃烧;酚酞的红色喷泉则是一边忍受着阿摩尼亚的臭味,一边进行实验;纯粹为了表现化学的趣味性,老师还教我制造黑色火药的方法,虽然并没有让我实际动手做,不过只要材料具备的话,我想自己应该做得出来,当然,我并不打算用来伤害别人……,等等等等,可说多得不胜枚举。

  我想知道更多更多的物质,于是到二手书店翻看大学用的化学专业书,当然,内容很艰涩难以理解,不过,光是看将C、O、N等以线结合起来的复杂有机化学公式,就觉得很有趣。

  总之,如果有时问的话,我就会去「片仓书店」的地下室。

  然后,正好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开始到那边约莫过了两个月的某一天,我在放学回家途中,在化学书的书架上发现了那本书。

  我和平常一样站着看书,穿着天蓝色围裙的打工小姐走了过来,开始整理专业书区的书架,我虽然觉得有些尴尬,但仍然继续静静地站着看下去。

  小姐开始把书放上架子,在书店内部跟这里来回走动着。

  「……」她抱着好几本书一直站在我的右边,盯着我看。

  「……啊,不好意思……」

  我察觉到她的视线,向左移动了一步,她于是开始整理起那个地方……。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那个人却无言地诉说着:「你挡到我了。」她不喜欢说话吗?我假装在看书,暗中观察工作中的她。

  她比我高了许多,连放在上层的书也能轻松拿到,留着有点波浪的长发,至于长相,由于只从旁边稍微瞄到,所以不是看得很清楚。

  那位小姐新放到化学书架上的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等她走到别的地方后,我便放回手上的书,拿起那本书。

  平装本,大小和课本一样是A5尺寸,厚度不到一公分,封面是蓝底白字,上半部印着《初学操形学》「赤石或火着」,中央画着同样是白色的大六芒星,封底印有条形码,定价是一千二百元。

  以专业书来说算是便宜的,不过光看书名好像是入门书,或许算是合理的价钱。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过有「操形学」这个领域,那本书的左右两旁也没有和「操形学」有关的书。

  我翻了翻,大致确认一下里面的内容。

  前半部写的大致是高中所学的化学物质基础知识。

  至于后半部——记载着「魔像怪的制造方法」。

  我非常讶异,竟然有人不把魔像怪视为虚构,而当作一门学问在研究,而且感觉上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跟其它的专业书籍一样,论述得相当有系统。

  平常几乎只是站在那边看看的我,这次却马上将那本书拿去结帐,因为才刚放到书架上的书,如果错过这个机会,说不定很快就会被买走了,而且价格是八百元,专业书通常不太容易降价,不过,我却有捡到便宜的感觉,我怀着雀跃的心情回家了。

  如果买了新的电玩,我的习惯是,熟读说明书后才开始玩,这一次也一样,我并没有马上着手制造魔像怪,首先把书读过一遍。

  关于前半段的基础部份,难易度跟高中化学差不了多少,「魔法物质」那段有些难以理解,不过算了,回头再慢慢研究吧。

  后半段的「魔像怪的制造方法」,总括来说,要制造魔像怪似乎有三大要素。

  首先是「素材」,也就是成为魔像怪身体的材料,跟奇幻小说不同,好像不一定要用石头或黏土,任何液体或固体物质都可以,只要有一定程度的量(依物质而有所差异),形成魔像怪时这些物质就会像细胞分裂般增加体积。气体的话,很难收集到一定的量,所以似乎不行。

  比方说,要作铁的魔像怪时,用市售的钢刷就很足够了。

  再来是「咒纹」,不是咒文,是纹章的「纹」。所谓「咒纹」,是由「○」、「↓」等几何符号所组成,像是北欧文字,又像是甲骨文排列起来的文字,引用书里的话,那是为了「让物质呈现活性化状态」,以及「呼唤出必要人类对象的『魂』来与物质结合」所需要的。

  然后是「愿望」,这是魔像怪的核心,再套用书上的话:「『愿望』是『谁需要谁』」,而「那个愿望会成为魔像怪的存在理由」,「魔像怪跟人不一样,没有一个确定的存在理由就无法存在」,「如果没有确实成形的强烈『愿望』,就无法产生魔像怪」。

  我将功课等事丢在一边,花了无数天研读这本书之后,开始按照书上所写的来制造魔像怪。

  首先要将「愿望感受能力」导入自己体内。在模造纸上照著书摹写了满满一张专用的「咒纹」,并在自己的额头用签字笔画上「古」,然后站在模造纸上,以类似祈祷的姿势双手在胸前合十,集中精神让心空无一物……。之后,用签字笔画的「咒纹」散发出白色光芒,并从那里产生带有热气的上升气流,同时额头会感到热度,然后感觉有什么像星百语般的东西从那里进到空无一物的心。……「仪式」结束之后,我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吓得坐倒在模造纸上。房间内本来就充满着初夏的气息,不知道是因为热风的关系,还是对进入体内的异物产生的拒绝反应,我全身是汗,那一天就那样昏睡在床上。

  隔天,我终于开始制造魔像怪了。将适当的「素材」放在摹写好相对应的「咒纹」的图画纸上,用手触摸念诵着「愿望」,就能作成魔像怪……应该是这样的。可是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我换了好几种「素材」,「咒纹」也依照书上的样本仔细摹写,应该没有问题的。

  也就是说,问题出在「愿望」上,我应该已经确实导入「愿望感受能力」了,却感受不到愿望。仔细阅读那部份,上面写着「一般的愿望任何人的心中都存在着,但是要让它成为魔像怪的核心,必须是加了括号的『愿望』,也就是将愿望移转到形而下,这需要相当的压抑状态……」,「另外,即使导入了能力,想要了解愿望跟『愿望』的差别,首先必须察觉到自己的『愿望』……」完全不知所云。

  我的解读是:「明确拥有自己需要对象的具体意念」。

  我思索着:「我现在需要谁呢?」

  马上联想到的是干,不过,要制造干的魔像怪总觉得有些迟疑。

  然后,我想起从以前就想要的「人形女友」。什么时候开始抱有这种想法,我不是记得很清楚,不过先是因为喜欢干,却无法实现,因而产生了有「人形女友」就满足了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欲望。

  「人形女友」——那是只属于我的女孩子,我一个人独占着,跟其它人没有任何关联。她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我一定可以从色情妄想中解脱吧。

  永远在我的房间等我回家,我做得好时会称赞我,痛苦的时候会安慰我,需要勇气时会鼓励我,跟其它人完全没有关系,永远只喜欢着我,我想要那样的女孩子。

  所谓「人形女友」,只要换个名称,在很多地方其实都可以看到,例如以前的「深闰娟秀」、「大奥」等,男性将自己的重要女性藏在家中深处,不让其它男人接近;在现在的所谓

  萌的领域中也一样存在,「主人跟女仆」、「哥哥与妹妹」的关系相当受到欢迎。

  她们无法被称之为「人」。对于真正的人,我们不可能做那样的要求,人不可能被谁所独占,人心会不断地改变。永远只喜欢一个人的事终究是不可能的。

  可是,如果是「人形」的话,如果是魔像怪的话……

  我虽然这么想,却怎么也无法将「人形女友」与具体的形象结合,而且那个愿望也没有制造魔像怪所需要的那么强烈吧。

  结果,在「愿望」这点陷入胶着之后,我终于放弃制造魔像怪。

  现在,在我体内涌起的「我想要人形女友」的意念确实已经具体成形。

  绝对没错。

  我终于听到了。

  我相当确定制造魔像怪必要的东西已经全部具备了。

  第1章六花水

  1

  我所住的公寓位于铲平山头后建造的新市镇一角,从那里到学校,必须先下山到河川旁的道路,朝下游的方向走一段路,然后再爬上学校所座落的小山丘,走路的话要花三十分钟以上,因为坡度还蛮大的,即使骑脚踏车也同样费力,公交车路线也只是延着河川走,并没有上山,其中一半的路程还是得自己走,没什么意义又浪费钱,因此我很少搭。

  好不容易才让父母答应让我一个人住,所以只能住在这种租金便宜的地方。

  虽然已经住了一年多,感觉还是很不习惯。

  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房间里黑漆漆的没有人等着我,也没有人抚慰我的疲惫。

  我迫切地想要有「人形女友」。

  看到乾同学跟帅哥一起回家,我马上离开学校,在校门口回头张望,校舍在耀眼的夕阳照射下,由钢筋水泥的长方体组合而成的外形,看来跟监狱、医院没两样。我仰望那栋已经无法救赎我的建筑一会儿后,很快地逃离那里。

  我走得比平常快了许多,身体里面「我想要人形女友」的痛楚不断翻腾着,有种被它驱

  使、催促的感觉。

  回到公寓时,太阳已经下山,房间里昏暗不明,我打开日光灯,六叠大的房间内,摆着和室桌、书架、床跟电视……,熟悉的房间沐浴在灯光下。

  我的汗已经流到脖子,不过我连要换制服的事都忘了。

  从书架上取出跟参考书排在同一层的《初学操形学》。

  然后开始寻找「素材」,要选什么好呢?我在房里四处搜寻了一会,最后在冰箱发现了那个。

  「六花水」——我从小就很珍惜的宝物。

  这个装在五百毫升宝特瓶里的水,有着与普通的水不同的性质,在常温下只是一般无色透明的液体,不过只要冷冻之后,就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是一般的水,全部会硬梆梆的结冻,但「六花水」不同,会有结晶沉淀在水里,再放到常温下后,瓶子里开始产生对流,结晶会不停地飞舞着。那些结晶就像显微镜下看到的雪,以正六角形为基准的不规则碎片大小不一,有跟雪一样小的,也有像一块钱硬币一般大的,用光照射的话,可以看到结晶反射出彩虹色。

  我在小的时候就有了这个东西,但就连父母我都没让他们看过,一直藏在自己的房间,搬来这里时,也很慎重地亲自带过来。

  我从《初学操形学》知道,这似乎并不是化学物质,而是一种魔法物质。在书中,除了介绍「六花水」的名称之外,也介绍了它的性质:「渗入眼泪的水,在某种魔法的条件下,会出现这样的性质。」我的「六花水」大概是渗入儿时玩伴的眼泪吧。

  我认为魔法物质跟魔像怪应该有很高的亲和性,所以过去也曾经多次拿来当作「素材」试过。

  我将它靠在额头上,凉凉的非常舒服。

  然后,把准备好的图画纸布满在和室桌上,按照书上摹写「咒纹」,在当中汗水流到下巴,滴到图画纸上。

  ……写完之后,将六花水放在图画纸上。

  准备齐全后,就只剩下「愿望」了。

  我将手伸到图画纸上,闭上眼睛,意识着一直在体内确实成形的「愿望」。

  「我想要人形女友」——就这样不断强烈地意识着。

  不过,此时却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不是从我的体内,而是从外面——从「六花水」听见了「愿望」。

  「我想跟友哥哥再见一次面,然后……」

  我讶异地睁开眼睛,图画纸上写的「咒纹」有节奏地闪烁着,发出蓝色光芒。

  跟书上写的一样,我第一次看到「活性化状态」,我心想这次应该成功了吧。

  我呆呆地凝视着那漂亮的闪光好一会儿。

  ……光芒消失了。

  之后,宝特瓶开始喀啦喀啦地振动起来,瓶盖自己开始转动——砰地一声,打开了。

  「唔哇!」

  水开始从里面溢出,弄湿了图画纸。我终于回过神,刚才完全忘了魔像怪在开始启动时体积会变化,我想拿毛巾擦干,但它却以怎么擦都擦不完的速度不断溢出,应该说,如果擦掉的话,就形成不了魔像怪了。在我手忙脚乱之际,和室桌渐渐被水淹没。「对、对了,得储存在什么地方才行。」我终于觉悟到这一点,拿起喷着水的宝特瓶走到浴室,放在空的浴缸中央,塞住排水口。

  水马上开始积存在浴缸里。

  水位超过宝特瓶的高度时,水喷得更高了,然后——

  喷水变成人上半身的形状,像果冻般无色透明、富有弹性的东西立在水面上。

  不久,水停止了流动,水花也静止下来。

  那渐渐变成不透明的肌肤,以及一根一根逐渐变黑的头发。已经可以明显看出是个人。

  是少女赤裸的上半身,下半身应该是浸在浴缸里,但是那里只有满满的水。

  我一直呆站在那里低头盯着她瞧。

  少女张开眼睛,与我目光相对,笑嘻嘻地说道:

  「终于见到你了,友哥哥!」

  「嗯,好久不见了,小堇。」

  我也自然地微笑回答。

  ——早坂堇是我小学一年级之前的隔壁邻居小女孩,比我小一岁。现在回想起来,小堇和乾相反,拥有白皙几近透明的肌肤,虽然看起来似乎不太健康,不过并没有任何问题。她个性活泼不怕生,常常一边叫着「友哥哥,等一下啦」,一边咚咚咚地从后面跟来,一起到附近的小公园玩时,也总是精神奕奕地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我不禁忆起这段回忆。

  没错,我的「人形女友」所连结的是小堇的形象,这大概是因为「素材」和小堇有关联的缘故吧。她如果依然保持小孩子的样貌,那就跟我差太多了,所以我试着想象经过这些时日已经长大的她。「愿望」虽然利用了含在「六花水」内的相关元素,不过外型却和我所想的一样,依旧雪白的肌肤,圆圆的脸残留着稚气,两耳的上面扎着双马尾,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身高,带有萝莉的感觉,胸部已经开始有点发育了。

  即使长大了,她的魅力还是没变,天真无邪的表情温暖了我的心。

  小堇丝毫不遮掩胸部,两只手靠在浴缸边缘,用清澄的双眼笑嘻嘻地仰望着我。我在全身赤裸的她的面前,并没有起任何邪念,大概是因为我拥有的是还不知道性之前的记忆吧。

  「哈啾!」

  因为没有拭去流下的汗,身体感觉有点冷。

  「啊——!」小堇的表情变得有些生气,「友哥哥,你流了汗却不擦干,连头发都沾湿了,我来帮你暖和暖和吧。」

  「嗯。」我点点头。

  「把衣服脱掉,和我一起洗澡吧!」

  我马上脱个精光,跳入小堇的下半身——浴缸的水中。

  小堇用两只手将我的头抱住。

  然后,我全身被水包围住——进入了小堇的体内。

  我抱着膝盖沉入水中,在摇晃着的水面的另一端,可以模糊看见日光灯的灯光。虽然脸一直沉在水中,却丝毫不觉得难受,过不了多久,全身上下感受到舒服的力道与人体的温暖。

  我闭上眼睛。

  ……抱着膝盖呈圆形的我,感觉好像真的成了球体。

  接着,身体的形状逐渐融化,变得跟水没有区别,感觉自己的身体扩展到整个浴缸,在那之中,只剩自己的意识轻飘飘地浮着。

  然后——意识也渐渐愈行愈远。

  「友哥哥,」我听到小堇的声音,「我们两个以前常常一起玩呢。」

  「是啊,我们一起玩好多好多游戏。」

  「也曾经像这样一起洗澡玩水。」

  「是啊,还互相泼水呢。」

  「好想回到那个时候喔。」

  「好想回去喔,真的好想回去。」

  「回去的话,友哥哥会恢复精神吗?」

  「回不去的啦,不可能回去的。」

  「可以回去的。」

  「可以回去的!」

  *

  一月二十五日阴

  早上起床以后就去学校。

  昨天下了很多雪,其它人都在校园里玩雪,我觉得他们好白痴。

  放学回家后,我马上跑到隔壁叫小堇:「小堇,出来玩吧——」小堇立刻跑了出来,小堇的妈妈随后跟了出来,帮她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小堇自己穿上了长筒靴。

  我们走到外面,去附近的公园,除了我们没有其它人,真是太好了。

  随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原本平坦的雪地上,留下了我的脚印,「友哥哥,等一下——」小堇一边说一边跟了过来,雪地上也印上了小堇的脚印。

  在雪白色的世界里,只有我跟小堇两个人,我的心情好愉快,小堇也不停地嘻嘻笑着,我想她也很高兴吧。

  然后,我们开始打雪仗,我连扔了九个雪球都没有打中小董,她也把雪球扔过来,同样也没打中我,我用力地扔了第十个雪球,这下子打中小堇的帽子了,她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我吓得往她那边跑过去,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雪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身形,弄得我全身是雪,小堇立刻停止哭泣,哈哈地大笑起来,显得非常开心。

  接着,我们两个开始堆雪人,先在雪地上滚雪球,雪球愈来愈大,直到滚不动了,就开始做准备放在上面的小雪球,可是实在太重了,我们两个人使劲全身的力量还是没办法抬到上面去,所以只好再做比较小的,我做了一个躲避球大小的雪球,小堇则做了更小的放在上面,直说「好可爱」,然后抱住雪人,又开始呜呜地哭起来,一滴滴的眼泪把雪人穿了好几个小洞,这时候雪人看起来好像在发光似的,小堇用雪填补那些洞,拍了拍让它固定。

  「给友哥哥。」她说着将雪人拿给我,我好高兴,回家后小心地放进冰箱。

  一月二十六日雪

  隔壁变成空房子了。

  小堇不见了。

  妈妈说:「早坂先生好像趁夜潜逃了。」可是我不懂「趁夜潜逃」是什么意思。

  早上因为发现这件事,没有去上学。

  被妈妈骂了。

  一月二十七日晴

  今天隔壁仍然空空的,小堇也不在。

  我去了公园,其它人一边破坏着我们做的大雪人,一边大声笑着,我觉得那些人都是白痴,大家都死了算了。

  回到家里,妈妈说:「这个体积太大了,很占位子。」说着就要把冰箱里的雪人丢掉,我没有办法,只好把雪人融了装进宝特瓶,妈妈也死了算了。

  小堇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写日记了。

  自我懂事以来,我们总是在一起玩耍。

  小堇没有上托儿所,也没有上幼儿园,所以能和她玩的只有我而已。

  另一方面,我从小就讨厌「跟大家好好相处」,所以也只跟小堇玩。

  只有小堇是我的全世界。

  纵然如此,其它人却将我们拆散了,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

  小堇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消失了。

  从那个瞬间开始,我就一直在这个全是敌人的社会苟延残喘地活着。

  ……终于可以回到那个时候。

  在非常幸福的感觉下,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2

  我在小堇的里面迎接早晨。

  「友哥哥,已经天亮了,该起来啰。」

  听她这么说,没办法只好跨了出来,身体好像失去了感觉,就这么光溜溜地在浴室跌了一跤。

  看到我那个样子,小堇不禁「啊哈哈」地笑起来。

  小堇接着也离开浴缸,她的下半身也成形了。

  魔像怪可以自由变化身体的外型,我要她「试着想象自己的衣服」,小堇的身体立刻变形成白色的连身洋装,非常适合她晶莹剔透的肌肤。

  我穿上衣服回到房间,想起昨天晚上没吃晚饭,便动手张罗两人的食物,我为自己准备了吐司,她则委屈一下喝煮沸过的自来水。

  「温温的。」

  「对不起,等一下去买冷的给妳。」

  ——「E=mc2」这个爱因斯坦发现的有名公式中,E是能量,m是质量,c是光速(定数),也就是说,能量跟质量是等价的。根据书上说的,魔像怪也是按照这个原理活动,m(质量,或许该说是「素材」)会转换成E(能量),所以就像人要吃东西一样,魔像怪也得补充自己的「素材」才行。

  顺带一提,制造魔像怪时的体积变化,似乎是基于「咒纹」的力量。

  小堇应该最适合纯水吧,矿物质等多余的东西只会被排出体外。

  隔着和式桌坐在我对面的小堇,将水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然后「呼哈——」了一声。

  「对了,友哥哥!」她靠在和式桌上问我:「你今天要上学吗?」

  「嗯——」我边啃着吐司边想了一下,脑海里掠过昨天回家时看到的校舍情景,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所以我回答说:

  「今天放假,所以我们尽情地玩吧。」

  「哇——,好棒喔!」

  小堇高兴地举起双手,双脚同时摇动着,双马尾也可爱地晃呀晃的。

  走出家门,外面充满干爽的空气,好像是五月的晴朗安可重现,在烈日照射下,我不禁担心小堇会不会被蒸发掉。

  我戴着棒球帽,小堇她——不知何时也戴上了帽沿宽阔的草帽,是从自己的身体变出来的吧,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哇——,风里有水的味道呢。」

  小堇瞇起眼睛,看着上风处说道。

  河风强劲地吹拂过来,缓和了身上的热意。

  我顺道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自己吃的便当和小堇喝的水。「友哥哥,我要这个。」小堇指着硬度低的水说,她似乎本能地知道适合自己的水,我买了两瓶二公升的。

  我们下了坡道,经由堤防的楼梯下到河滨公园。

  公园里没有任何人,无论是游乐设施、凉亭或长椅完全看不到小孩或老人的身影,只有绿油油的草坪、杂草随着河风摇曳。

  这条河相当宽,跟对岸有一段距离,由于热气的关系,河对面的城市看起来似乎轻轻摇晃着,感觉上好像是跟我们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世界。水面漫射着太阳光,灿烂耀眼。

  「好棒喔,友哥哥,有好多水,闪闪发光着呢,」

  小堇跟以前一样活泼好动,咚咚咚咚地跑向河边,从帽子底下露出的双马尾不停地上下跳动。

  「太靠近河很危险喔。」

  「没问题的,水是我的好朋友啊,」

  「——啊,说得也是。」

  我走进凉亭,静静地观察着小堇。

  她很有精神地在草地上来回跑着,偶尔又躺倒在地上。

  即使外貌已经是个「少女」,内心还只是个「小女孩」,天真无邪,跟那个时候一样。

  ——在蔚蓝的世界里,与小堇两个人独处,其它什么都不需要了。那时候因为那些愚蠢的大人,世界分裂了,不过,这个小堇是我制造出来的,是我的,是专属我所有的,小堇,跟小堇相处的幸福时间我不会交给任何人,绝不容许被谁夺走,

  「友哥哥,一起来玩呀,」

  这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小堇挥着手叫我,我朝她的方向跑了过去。

  「哇啊!」

  因为冲得太快,我顺势抱住小堇倒在草地上,小堇的草帽掉了。

  我与小堇四目相视。

  一切都那么地有趣,脸上不自禁地洋溢着笑容,不久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我一直在等着,一直一直在等着友哥哥把我制造出来。」

  之后我和小堇就不停地玩着。

  和她一起荡秋千,试着配合她的节奏,又试着互相错开,然后试着荡到最高点的时候跳下来。

  也滑了好几次溜滑梯,试着紧靠着小堇的背部滑下去,也试着从滑梯爬回去。

  在攀登架上,小堇的身体竟然能够穿透铁棒,让我吓了我一跳,我也试着学她,不过却咚的一声撞到头,响遍整个攀登架。

  我们没有到沙坑玩,小堇好像很讨厌沙似的。

  在公园玩过之后,我们下到河边打水漂,我利用手腕的力量扔出石头,弹了三下就沉下去了,小董说:「要多体会水的心情才行。」她哗啦哗啦地走进水里,然后「咚」的一声将石头侧投到水面边缘,咻咻咻咻,石头很顺利地弹到河川中央。

  小堇始终很有精神,我则是笑到有点不支了。

  自从进到小堇身体中之后,我就拾回了童心,变得像小堇一样「身体是大人,内心是小孩」,所以每样游戏都让我玩得开心不已。

  我们在凉亭吃中饭。

  我慢慢地吃着炸鸡便当,小堇咕噜咕噜地喝下软水。

  「呼——,好像有点累了呢。」

  「下午要做什么?在这里睡午觉吗?」

  「这个嘛……一起到河里游泳吧!」

  「那我可能没办法。」我将一块炸鸡放进嘴里,咬了几口后吞下去,「如果你想游泳的话,那就明天好了,明天、后天,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明天?后天?」小堇歪着头。

  「没错,」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有很多很多时间喔。」

  河风穿过凉亭,双马尾随风摇曳。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太太带着狗走下堤防的阶梯。

  其它的所有人是我们世界里的异物,跟含在水里的混合物一样,都很碍眼,死了算了,其他人全都死了算了。

  ——乾同学也是异物吗?真的是那样吗?

  我的头晕眩了起来,我按了按眼角。

  「你怎么了?友哥哥。」

  我将吃到一半的便当装回便利商店的袋子,「回去吧。」边说边牵起小堇的手。

  「咦,我还想留在这里啦!」

  「不行,该回去了。」

  「你怎么了?友哥哥,感觉好可怕喔……」

  *

  回到家里,我跟小堇打电玩。

  是至今因为没有对象而无法玩的对战模式。

  小堇学得很快,玩了五次就可以跟我平等对战了。

  「嘿,嘿,怎么样,你这家伙!」

  小堇大幅挥动着控制器,我们的手腕、膝盖因而不时会擦碰到,她的肌肤像柠檬的果肉般充满水份,相当有弹性,因为是水的魔像怪的缘故吧,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心猿意马起来,因为我对小堇的感情跟对乾的是不一样的。

  ——乾?

  一想到她的事,我又开始感到头晕目眩,虽然想要排除这个异物,却做不到。

  「好棒喔,我赢了!」

  在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我输了。

  小堇直接拿起旁边的宝特瓶喝下水说道:

  「刚刚友哥哥好像很弱耶,啊,难道你是故意放水的?」

  小堇彷佛想看穿我的心思般地直盯着我瞧。

  我苦笑着回答说:「没有,纯粹是因为妳太厉害了。」

  小堇听了之后脸颊鼓了起来,小小的波纹从她的脸开始扩展到全身。

  「讨厌,好难为情唷——」小堇扭过身子。

  Rrrr……

  这时,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会打电话给我的大概只有爸妈或导师,但是这个时候爸妈都在工作,应该不会打给我。以时间推算起来,刚好是下课时间,或许是导师打来问我请假的事吧。

  「友哥哥,电话不是在响吗?」

  「没关系,不用接。」

  ——这些人实在有够烦的,连待在自己的房间的时候还要被他们打扰。

  「那我来接。」

  小堇站了起来,我立即抓住她的裙摆。

  「不用接……」

  「可是不快点接的话会断线——」

  「我说过了,不用接!」

  ……声音停了。

  「……」

  沉默。

  然后……

  「呜呜,友哥哥大声凶我啦。」

  小堇哭了起来。

  「啊,啊啊,对不起。」我站起来,搂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我不是在骂妳,真的很对不起,是我不好。」

  ——从以前就是这样,只要小堇一哭,世界就好像有了裂痕,现在也是好像世界快要毁灭一样……,好可怕,得赶快让她停止哭泣才行。

  「没事的,那样哭的话,身体会消失的唷。」

  小堇滴下大粒眼泪。

  「不会再……大声……凶我了?」

  「嗯,不会了,喝点水,冷静下来,来。」

  我捡起宝符瓶拿给她。

  「思……,我知道了……」

  小堇用两只手拿着宝特瓶。

  ——小堇太纯洁了,不知道其它的人只会打扰我们的世界。……不过,说不定让小堇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我希望她一直保持纯真,像纯水那样。

  直到永远……

  3

  晚上,我又跟小堇一起洗澡。

  除去身上其它多余的东西,跟小堇合而为一,我的心跟小堇的心直接相触。

  「舒服吗?友哥哥。」

  「非常舒服……」

  不但如此,还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感觉到在谁的里面,以前依稀曾经有过这种经验。

  那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回忆,可是却被我遗忘了。

  「想回到更久以前也可以唷,你想回去吗?」

  「如果真的回去了,之后不会有问题吗?」

  「没问题的,我会让一切恢复原状的。

  「那么,回去啰……」

  *

  「还是别在生下来之前就知道比较好,听到『是健康的男孩子喔』,不是会更感动吗?」

  「嗯,也不见得,就像要生一华的时候,因为事先不知道,所以男生、女生的用品都得买。像这样就省事多了,只要准备男生用品就可以了,一点也不浪费。」

  「真像你会说的话,这么精打细算。」

  「是吗?」

  「喂——,弟弟,你听到了吗?」

  「别这样,一华,你把妈妈的肚子当作大鼓啦?」

  「爸爸,弟弟的名字已经决定了吗?」

  「嗯,决定了。」

  「咦?你一个人决定了?太过份了。」

  「为一华取名字的时候妳并没有反对啊,我想妳一定会喜欢的,『友二』,朋友的『友』,数字的『二』。」

  「这个名字的涵义是?」

  「意思是『无二的朋友』,没有很多朋友也没关系,希望他可以成为某个人的重要朋友。」

  「喂,你叫友二耶,喜欢吗?喔,这家伙反踢回来耶。」

  「一华,不可以这么粗鲁。」

  *

  「精神好一点了吗?」

  「我不知道。」

  我现在已经将家人视为陌生人,知道了这种事,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为什么小董要让我听这个呢?

  「在我的里面,你可以变得有精神,变得幸福……可是,已经不能再在里面了,一直这样的话,友哥哥真的会变成小婴儿的。」

  「我不要,我想要一直这样子,因为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不是吗?」

  「不对,我没办法一直待在这里。」

  「……」

  「我是来跟友哥哥说再见的。」

  「……别说了,不要再说下去。」

  「那时候,我明明知道要趁夜潜逃的,却说不出口。」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不想听到你跟我说再见……」

  「你把我制造出来,我很高兴唷。」

  「就、就是啊,妳难道不是只属于我的『人形女友』吗?」

  「不对,不是的,那是友哥哥的『愿望』,我是因为『我想跟友哥哥再见一次面,然后说再见』这个我的『愿望』而被制造出来的,所以,友哥哥恢复精神之后,我就得离开了。」

  「非走不可吗?」

  「嗯。」

  「……」

  「谢谢你请假陪我玩,可是不能因为我的关系,害友哥哥不去上学,因而变成没有用的人。」

  「……我去,明天开始我会乖乖去学校的,所以你哪里都不要去。」

  「我也不想跟友哥哥分开,可是……」

  「……」

  「我更不想因为我的关系,让『真正的愿望』无法实现。」

  「『真正的愿望』?妳是指『人形女友』?」

  「不是的,它一直系在你的心头,因此我可以听得很清楚,可是友哥哥却不去倾听,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去聆听心里更深处的『真正的愿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是这样比较好,我不要说再见!」

  「可是……还是要说再见,以后我会在远方守护着你,你放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因为,这个世界充满着水啊……」

  等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双手抱着膝盖,屈膝坐在浴缸里。

  不知何时排水口的水栓被拔了起来,仅仅剩下浸到脚底的水而已。

  我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拿水栓,从水里面伸出来的手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再见了,友哥哥。」

  然后,卷起小小的漩涡,水全部流光了。

  完全束手无策,只能那样看着的我,全身赤裸地蹲在浴缸。

  空的宝特瓶在浴缸的底部打转,我抓了起来丢出去……本来想这么做的,算了。

  双眼不知流下多少泪,不过,那些量却完全不够。

  4

  隔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呆呆看着窗外被厚重的云覆盖住的天空。

  在我心中,还轻飘飘地浮着「我想要人形女友」。

  小董好像真的是因为她自己的愿望所制造出来的。

  ——真正的小董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我呆呆地思考着这些事。

  上学这种事,只要翘过一次课,就会有「再也不去也没关系吧」的想法,渐渐就会变得拒绝上学,国中的时候我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验。

  现在,那种心情再度侵袭着我。

  ——我的「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有比「人形女友」更想要的东西吗?说不定跟乾有关,因为即使跟小堇在一起时,我也始终忘不了乾,可是,我想跟乾变得怎样呢?我能对乾做什么呢?

  我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心里不断想着这些事,突然,耳里传来雨声,好像开始下雨了。

  「以后我会在远方守护着你,你放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因为,这个世界充满着水啊……」

  夹杂在雨声中,我听见了小董的声音。

  我从床上起身,抬头看外面。

  ——不去果然还是不行吧……

  若是以前,只要下雨心情就会变得很郁闷,不过,现在不同了。

  水会永远守护着我,我有这样的感觉。

  虽然我不知道学校里会不会有「真正的愿望」的线索,也知道自己没办法主动跟乾说

  我换上制服,将上学要用的东西装进书包,在雨中朝学校走去。

  那一天,气象台发布进入了梅雨季节。

  第2章手的石膏像

  1

  《佐藤唯的故事之1》

  那一天,手的素描画得很不错。

  专注画图之下,不知不觉外头已经天色全黑,美术社社员都走光了,我脱下运动服换回水手服,关上窗户走到外面。

  从早上就下个不停的雨,别说是缓和了,已经成了倾盆大雨。

  我撑起伞,拿伞的手腕感觉有点酸,因为一直在画素描的关系吧,在感觉很好的疲劳感下,我对自己的手说了声「辛苦了」。

  离开学校后,走到山渡桥,因为多了许多水,河川的水流很湍急。

  过了桥后,我默默地朝自己的家走去,发觉虽然已经这么晚了,家里却没有来任何联络。

  ——爸妈一点都不担心我吗?

  不过,我马上停止这种想法,因为社团活动而晚回家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他们一定已经吃完饭了,我只要将冷掉的饭温热来吃就可以了。

  把这件事抛开,我想起自己刚刚画的手部素描。

  在图画纸上用铅笔描绘的自己的左手,不论就阴影的角度、掌纹的强弱、指甲的光泽而言,都可以在最近所画的图之中排到前五名。

  ——有种已经画到相当纯熟的感觉……

  我在伞下端详着自己的左手,在濡湿的柏油路反射的街灯光芒照射下,跟在美术社看起来另有一番韵味。

  我换了一只手撑伞,开始端详自己的右手,整只手黑黑脏脏的,其实这样也不错啊。

  ……从地面反射的亮光变强了,穿透蓝色雨伞的光也变得明显。

  我把伞举高想一看究竟,只见射出强烈光芒像眼睛的东西径直朝我逼近。

  我知道那是车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卡车。

  喇叭的声音振动着我身边的空气。

  冲击!

  然后,我被抛到那股空气中。

  在视界不停翻转之中,我想着:

  ——我要死了。

  我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睛,察觉到自己仰天倒在草丛之中,看见飘着数朵白云的蓝天。

  ——?真奇怪,刚刚明明是下着大雨的夜晚。

  我起身环视四周,原来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草原,虽然没有来过,不过就像蒙古草原一样,直到地平线为止全都是草。

  我无法理解自己处于什么情况下……

  情况——对于刚刚才意识到死的自己而言,仔细想想之后就很明显了,是天国吗?地狱吗?介于两者之间吗?不管是哪一个,应该是死后的世界。

  我再一次眺望着地平线,以死后的世界这个想法来看之后,果然,地平线不是曲线,这不是球形的世界。

  我走了一会,来到一条小河旁边,河宽大概是如果助跑的话可以飞跃得了的距离,水清澈得连河底的小石子也能看见,涓涓地缓缓流动着,跟刚才的浊流完全不同。

  ——是冥河……,很通俗嘛。

  眼前所见到的光景跟我所想的天国形象完全吻合。

  我在河边坐下,烦恼着是否要渡过这条河。

  ——过去的话,我就真的死了吧?

  ……死?

  「我死了的话,有谁会难过吗?」

  突然有人这么说。

  不对,是我说的吗?

  我不知道。

  不过,我想起来那一直是我很在意的事。

  我突然对死感到害怕。

  我想确认一下,我必须看看自己死了之后变成怎么样才行。

  才刚出现这种想法,便感觉有谁在拉我的脚,仔细一看,刚才一直以为是草的东西全变成了手。

  「呀!」

  我虽然想尖叫,喉咙却只发得出像拉动生锈的门的声音。

  手在我站的地方抚摸、摆弄、抓着,想要将我拉入河里。

  「不要!」

  那个声音也是完全起不了作用地相当微弱。

  我把手伸得老高。

  ——拜托,谁来救我,抓住我的手,我不想死!

  我一边在心中吶喊,一边伸手向天,尽可能地伸长。

  *

  一周开始的星期一早晨,我跟平常一样七点半就到学校,并不是基于什么积极的想法,而是为了避开上学时的人潮,如果被卷入上学的尖峰时间,我可能会因此而不想来学校。

  自己其实仍然不想来学校。

  ——这样可以吧,小董。

  既然小董都这样对我说了,我终究还是没办法逃学……:

  可是,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自己会变得如何?

  我站在校门口,仰望着阴天背景下的校舍,叹了口气。

  进了忠大楼,走到鞋柜准备换拖鞋,就在这个时候!

  「……死……有谁……吗?」

  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声音。

  本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附近没有其它人,所以无法判断有没有人也听见了。

  我凝神倾听,又再次听到了,声音非常细微,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那是「愿望」绝对没有错。跟还在我体内的「我想要人形女友」,以及小董的「我想跟友哥哥再见一次面,然后说再见」一样具体,仿佛可以触摸得到,当然声音本身是无形的,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声音被包在泡泡里面的感觉。

  我朝着发出那个「愿望」的地方走过去,有种它在呼唤我的感觉。

  是从四楼走廊尽头的美术教室传来的。

  门没有锁,我悄悄地拉开拉门。

  「我死了的话,有谁会难过吗?」

  我清楚地听见了,是女孩子的声音。

  ——我死了的话,一定不会有人难过吧……

  我一边想着一边环视美术教室,似乎没有人在,我蹑手蹑脚进到里面,悄悄将拉门关上。

  我的艺术课程选的是书法,所以这是第一次进到美术教室,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行动范围实在太狭隘了。由于外面是阴天,窗帘又拉上,教室里非常昏暗,但担心会被人发现,所以不能开灯。教室的西边是黑板,南边是水槽,北边跟东边排列着许多展示作品的玻璃柜,因为很暗的关系,玻璃柜里的人头雕像看起来让人感觉毛毛的。

  我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竖起耳朵一个一个玻璃柜确认,其中也有上锁的柜子,大概是放美术社员的个人作品吧。

  然后,在教室最里面的某个柜子的玻璃门里,我发现一座白色的手的雕塑。

  好像是直接以手为模型,除了是白色的之外,其它就跟手完全一模一样。是人的左手,手腕前面的部份被切掉,断面黏在圆柱形的底座上稳稳站着,纤细修长的手指,看起来好像正在轻轻抚摸着什么,指甲也修剪得很漂亮,像是涂了薄薄的树脂般散发着光泽,看起来像是年轻女性的手。

  那只手在向我招手。

  ……我将眼镜拿下来,揉揉眼睛,再度看向那只手,它回到了还没动过的状态,是我的错觉吗?

  我打开玻璃门,触摸那只手,剎那间好像触电一样,那个「愿望」在我身上窜流,像是尖叫般的声音在体内回响着。

  我反射性地移开手,然后再度小心翼翼地碰触那只手并握住它,摸起来冰凉柔软,是石膏制成的,跟放在架子上供素描用的胸像是同样的材料。

  那只手回握着我的手,我也稍微感觉到它的温度。

  我马上将那个「手的石膏像」装进书包。

  然后立即走出美术教室。

  悄悄关上拉门的时候,

  「学长,你到美术教室有什么事吗?」

  突然有人跟我说话,我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有个女生正盯着我瞧。

  穿着绿色制服,是一年级生,身高和小董差不多,身材也很纤细,属于娇小型的,不过胸部很大,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眼睛被浏海以及眼镜双重遮住,也许是人的本性吧,被遮住了反而更为注意,她的眼睛是非常明显的双眼皮,眼角下垂,看起来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

  不过,深藏在里面的目光却很锐利,仿佛是看到什么可疑人物般地盯着我看。

  「……怎么了吗?」

  ……糟、糟糕,竟然一见面就猛盯着人家瞧。

  「没、没有,昨天上课有东西忘了拿……」

  我别开视线,慌张地想瞒混过去。

  「昨天不是放假吗?」那女生这么说着,不知为何脸上隐约浮现出笑容,「那么,有找到吗?」

  「嗯,有,找到了,那我先走了。」

  「这样啊。」

  我从她旁边闪过,急忙走向自己的教室。

  ——糟糕,不能引起其它人的注意。

  确认教室还没有其它人来后,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调整一下呼吸。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犯了窃盗罪。

  但我却没有将「手」还回去的意思。

  学生已经陆陆续续来到学校,刚才的一年级生是美术社的社员吗?以后说不定还会到美术教室附近,再也不能做出令人起疑的行为了。

  我趴在桌上,假装睡觉。

  早上的导师时间开始后,传来校内广播,说上周末下大雨的夜晚,有个高三的女生因为交通意外而去世,名字是佐藤唯。我心想该不会是她吧,在不引起周遭的人注意之下,悄悄看了一下「手」的底座,那里雕刻着Y.Sato的签名(译注:佐藤唯的罗马拼音是SatoYui),我终于有些了解为什么会有那个「愿望」了。

  上课中,我比平常更警戒着四周,「手」一直不断地发出「愿望」,我提心吊胆着要是班上同学也听到的话该怎么办?虽然很难想象还有其它人有「愿望感受能力」,不过还是担心不已。

  放学之后,我急急忙忙想赶快回家,有人在楼梯间对我说道:

  「啊,学长,」是早上遇到的女生,「怎么了吗?这么匆忙。」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啊?……该不会被看到了吧?

  「你打算要我怎么样?」

  「咦?你在说什么啊?」她是在装蒜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可以谈一下吗?」

  「不,我有事,所以先走了……」

  应该是我想太多了吧,总之,我想赶快冷静下来。

  下山之后,刚好有巴士来,于是跳上车,平常我是不搭巴士的,但现在在逃跑的意识下不由自主地就上了车。我从后面的窗户确认后方,她并没有追来。

  然后,巴士停在新市镇的山脚,我快步走回自己的公寓。

  我一边擦汗一边想着。

  不能将这只「手」制成魔像怪,任意制造然后又失去,那个伤害实在太大,这是我从小董身上学到的教训。

  ——小堇为什么会消失呢?

  星期六、日我一直无精打采地待在房里想着小董的事。

  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寂寞,孤独一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就算小董消失了也无所谓,但是那只不过是在逞强,自己心中的寂寞似乎早已饱和,失去她成为一个开端,寂寞冲出心中的堤防溢了出来。

  ——不管是谁都可以,希望有人待在我身边。

  这个意念侵袭着我。

  不过,我没办法用残留在我心中的「我想要人形女友」来制造魔像怪。

  因为我想不出具体的形象,不对,我所想到的就只有小董,虽然如此,却无法再用小董来制造魔像怪,想用动画的女性角色或写真女郎的形象,却怎么也无法对准焦距,「素材」没有任何反应。

  也不能制造干同学的复制,绝对不能制造,我在自己的心中下了决定。

  ——不过,利用别人的「愿望」的话……

  没错,没什么好犹豫的,就算失去了,再在哪里找到「愿望」重作一个就是了,只要可以排解一时的寂寞。

  而且,我对「我死了的话,有谁会难过吗」的心情颇有同感,如果让她复活的话,说不定可以助她一臂之力让她没有遗憾。

  于是我开始制造第二个魔像怪……

  2

  《佐藤唯的故事之2》

  「喂,你没事吧?」

  从恶梦醒来,某个人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模模糊糊的看得不是很清楚。

  「你可以说话吗?起得来吗?」

  「嗯——,很吵耶。」

  「对、对不起。」

  「这里是……哪里?……医院吗?」

  「不是,那个……」

  日光灯的灯光很刺眼,我揉了揉眼睛,只见自己的手在眼前晃动。

  「好白……」

  我看着手,说出我内心所想的,那只手超乎寻常地洁白。

  我的睡意瞬间消逝。

  「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石膏……」

  「石膏?」

  我坐起身看着自己的全身,我在床上,身上没有穿任何衣服,只盖了一条毛毯,然后,手、胸部、肚子,全部都是白色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我怎么了?」

  「我想,妳应该是佐藤唯,那个,该怎么说呢?妳好像是在交通意外中去世了。」

  从刚才就一直畏畏缩缩说话的这个没见过的眼镜男是谁啊?

  「你是谁啊?不对,我不是没穿衣服吗?……不要看啦,你这家伙!」

  「啊哇哇,对、对不起,」

  我用毛毯遮住胸部。

  眼镜男转过头移开视线。

  「那个……,我的确好像是死了……那怎么又复活了?还有,这身体是怎么回事?」

  我伸手摸头发,白色细长的碎片咯吱咯吱地折断掉落。

  「啊,不行,妳还硬梆梆的……」

  「叫你不准看的,你先去拿衣服过来啦。」

  「那、那个,请妳想象自己的样子,应该可以变出皮肤,也可以变出衣服的」

  我照他所说的,试着想象我原来的身体,于是身体渐渐变成肤色,变回我熟悉的皮肤,接着想象我平常的穿著,身体变形成了蓝色的运动服跟紧身牛仔裤。

  「咦,真有趣呢,你可以转过头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解释给我听吗?」

  眼镜男说我成了魔像怪,以前制作的「手的石膏像」似乎寄托着我的精神,身体好像可以照我所想的自由变幻。

  虽然像是在说梦话,不过,现在也只有先相信眼镜男的话了,因为眼前看到的就是现实。

  「总之,先谢谢你让我复活,不过,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因为很寂寞,想要有谁陪在我身边……」

  「啊?」

  「不、不对,不对啦,不是那样的。我是因为听到了唯的『愿望』——『我死了的话,有谁会难过吗?』所以想帮妳确认这一点……,我太多管闲事了……吗?」

  「这样啊。」

  我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边思考着。

  ——对自己的死渐渐有了自觉,被卡车撞到的情景鲜明地残留在我脑海里——石膏的身体有没有脑我是不知道啦。然后,在快被许多手拉走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是这个眼镜男抓住我的吗?

  死了之后又复活,恐怕不是一般人都有的经验吧?我对于不普通这件事兴奋起来。

  我最讨厌普通了。

  身边的女孩子很普通地使用普通这个字眼,普通这个很难理解的价值观统一了她们,普通的打扮、普通的用字遣词、普通的兴趣,以跟团体相不相同来区别是不是同伴,要是稍微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就会被疏远、被排挤、被欺负,为了加强她们之间的团结而被利用,我是属于被欺负这类型的人,所以交不到朋友。

  我家也是个普通的家庭,上班族的父亲,家庭主妇的母亲,一只狗,住在还在缴房贷、附有庭园的透天住宅,典型的小康家庭,然后,在父母的劝诱之下,我进了偏差值高的升学名校,恐怕也希望我能进一流大学吧,因为女生就职很艰难,因为在意面子。

  这是个展现出个性就很难生存的世界。

  可是,对生来就与众不同的我来说,抹灭自己个性的生活方式也很痛苦。

  自懂事以来,我就察觉到自己拥有与别人不同的东西。

  那就是对手的执着。

  仔细观察一般人的视线,会发觉绝大部分的人都注意人的脸部,从看着眼睛说话、因为不好意思移开眼睛等等,就可以知道是因为意识到对方的脸。

  相较之下,我的视线总是朝向手,不需要看脸便可以从手了解那个人的感觉与个性。

  首部模特儿漂亮的手,没有多余的手毛、伤痕,手指纤细修长,我认为会细心呵护手的人没有坏人。

  棒球投手也很注重自己的手,好像会每天用锉刀修整指甲,如此才能不断投出各式各样的变化球,过度使用的手也不坏。

  「喂,让我看看你的惯用手。」

  「干、干嘛啊?突然这么说。」

  「别问了,让我看啦。」我强行抓过他的手来观察,「啊——,果然如此。」

  眼镜男惯用手的中指长有茧,这是从小就很认真的勋章,是学历社会的牺牲者吗?

  「啊——,干嘛流汗啊?因为兴奋吗?你没有跟女孩子牵过手吧?」

  「妳、妳在说什么啊,」

  眼镜男急急忙忙将手抽了回去。

  人内心的不安会明显表现在手上,像玩具一般的测谎器就是藉由手汗来检测。

  ——虽然如此,不过眼镜男实在太好了解了。

  还有,有一件事我直到最近才搞懂,我一直以为女生照相的时候喜欢把手伸到脸的附近,是想要拍自己的手,不过,真正的原因似乎是为了以手和脸比较,造成脸小的错觉,一般人难道不知道手掌的面积几乎跟半个脸一样大吗?

  就像这样,我生来就不普通,虽然如此,世界却强迫我变得普通,为了配合,我也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过。

  可是,那不会变成到处都有可以取代自己的人吗?我有这样的疑问。

  那样的人如果死去的话,有谁会感到难过吗?

  没有成为无可取代的存在的话,失去那个人不就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惋惜?

  我想确认。

  我是否是独一无二的。

  「我要回家。」

  我站起身,眼镜男马上制止我,「等、等一下。」

  「那个,唯已经死了,如果去的话会引起大骚动的。」

  「……对喔,可是我要确认一下在告别式里有没有人哭……不,等一下。」

  在告别式能否真的确认呢?在那种场合,即使心里不那么想,也会装出一副很悲痛的表情,为了不扰乱现场的气氛,为了表示自己有正常的感情,只得装出那种样子。

  「思——,我想妳还是先冷静一下,想一想该怎么做才能知道对方的真正心意……」

  我再度坐回床上。

  「那我要暂时待在这里喔,眼镜男,你应该是处男吧?不会偷袭我吧?要是你起了什么色心,我就将手变成硬梆梆的石膏,把你的头给劈开。」

  「请不要说那么恐怖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死了吗?明明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我翻身躺在床上,朝着日光灯伸出手咕哝着。

  *

  我本来期待着一旦制造出女孩子的魔像怪,她会对我怀有好感。

  首先,「没有我的话,她就无法存在」,因为这一点魔像怪应该是对我抱着感激之情的。

  另外,因为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当然只好待在我这里。

  再加上,我知道魔像怪核心的「愿望」,自然能够理解对方。

  因此,应该会自然形成像「主人和女仆」般的关系。

  可是,等到女孩子真的出现在眼前,我立刻陷入惊慌失措当中,佐藤唯一复活,马上取得主导权。

  而且重点是,魔像怪无法成为性欲的对象。

  《初学操形学》里写道,即便魔像怪可成为精神上的性(=gender),却非肉体上的性(=sex)。

  被唯握住手的时候,我确实心跳不已。

  可是要说是身体起了反应,也不是那么回事。

  就算想要做,回想起制造魔像怪时的情景,就没了性致,石膏像烤过的年糕那样膨胀变成洁白人型的样子,跟美术教室里素描用的胸像没两样,就算我是处男也还是做不到。

  唯的身材比例很好,体型相当结实,留着短发,像男孩子的五官,确实跟她说话时使用男生的自称语很相配,分明比我还矮,却因为个性、外表的关系,完全压在我头上。

  唯从那天开始就一直窝在我家。

  专注于收集手。

  从不要的杂志上剪下手的部份、画自己的手……

  「手对床戏果然很重要呢,为了让异性有感觉,用各种不同的招式,哈哈,招式实在是很棒的词呢。」

  「喂,妳是从哪里找到那个的,」

  「我在家里的话,你没办法进行个人行动,很痛苦吧?」

  趁她不注意时藏起来的色情漫画跟偶像杂志轻易地被她找到。

  真是的,这女的怎么那么大胆啊,实在难以想象她变成魔像怪之前也是这样的人。

  不过,还是比一个人的时候好,因为跟唯互开玩笑,可以忘却寂寞。

  虽然是同居,却不会特别感到有什么不方便,她平常都在床上翻来翻去,只是静静做着自己的事,不会打扰我念书,好像知道什么时候才适于消遣我似的。就像小堇不喝水不行一样,唯不摄取组成石膏的钙质不行,所以必须喝含有钙质的牛奶,不过她所花的生活费也就是那样了。

  提到男人和女人,马上就会联想到恋爱关系,不过,我跟唯之间并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发觉自己发现了一种能够放轻松的关系。

  3

  《佐藤唯的故事之3》

  我知道父母对我有什么期望。

  就是成为符合所谓普通这个价值观的人,得到跟大家一样的幸福。

  所以,我对手执着的事情不能让他们知道,因为我知道,在父母眼中那看起来会是异常的行为。

  我变得锁住房间的门,关在房间里画图,爸妈他们也是,爸爸每天忙于工作,妈妈则忙着家事,彼此互不关心,只是在家里生活,不知从何时开始,三人之间的沟通变成只是形式上的。

  所以我死了,我最怀疑会不会为我难过的人就是父母了。

  但是,最希望为我难过的人也是父母。

  我死了已经一星期了,应该大致平静下来了吧,我想差不多该到自己家去了。

  「我了解啦,那么完全变成别人就行了吧?」

  「对!」眼镜男——森田友二好像很担心,「被发现是魔像怪的话,会有很多危险的……」

  我一边看着镜子,一边开始将身体变成别人。

  我对变身成别人很有兴趣,自己创造的角色中有自己存在,这点令人兴奋不已。

  ——变成什么样子好呢……对了。

  「友二,我上次不是找到一本杂志吗?把那个拿来给我。」

  我想起了在友二的杂志中,有个偶像拥有纤细修长的白皙手指,于是决定以她为参考对象。她以前好像是个赛车女郎,身材高佻、凹凸有致,五官端正,秀发向内侧,我最近一直留着短发,偶尔换一下长发也不错。

  「这不是一摸一样吗?」

  「哇?」

  完全变成偶像了,在不失均衡的前提下,我将自己的脸稍微合成进去,珠山三高制服的红色短裙,非常适合模特儿的体型。

  「很美吧?」我转了一圈让他看,「你可别爱上我唷。」

  可是,友二的脸上却明白显示着不满。

  「比我还高……」

  「怎么?你不满吗?」

  「没有啊……啊,裙子——」

  「你在看哪里啊?色狼,性骚扰!」

  「才不是呢,裙子太短了,又不是去玩。」

  「啊,对喔,我好像已经死了……」

  「还有,妳这个样子,用男生的自称语实在很不适合。」

  「啊——,是要改一改。」

  我喜欢用男生自称语那种不普通的感觉,就算是小地方也想表现出我的个性,可是,以后出去外面的时候,得要改过来才行。

  「也得决定一下名字……。对了,就叫中里郁子吧,郁子,多念几次会变成一子,蕴含着『独一无二的人』的意思。」

  「喔——」

  「干嘛,没兴趣啊?」

  友二随便敷衍我,我有点生气。

  「算了,总之我想先到学校,我想拿一样东西。」

  「我有点担心,我和妳一起去吧。」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你真是爱操心耶。」

  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了。

  总觉得很怀念。

  因为是星期天,学校周边很安静,这样就不会有人觉得没看过的三年级生中里郁子(我)很可疑吧。

  校园内充满午前的凉爽空气,感觉很舒服,可以听到操场传来的棒球社吆暍声以及音乐教室传来的钢琴声。

  在走廊跟友二分开,我走向美术教室。

  假日美术社没有活动,我轻轻走到里面,果然没有任何人。

  我去看我所使用的柜子抽屉,仍然上了锁,里面放有我的作品跟画材,我原本有些担心因为我死了,会不会有人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因为「手的石膏像」无法放进抽屉,所以放在玻璃门里面,也幸好如此,友二才能制造出魔像怪。

  ——可是,这不是偷窃吗?

  等会儿要亏一下友二。

  我将锁打开后,出现了许多手的素描。

  有着重阴影所画的铅笔素描,还有相扣的两只手,我记得这比单画一只手花了更多的时间。

  也有水彩画,画着正在编织红色围巾的老婆婆,描绘的重点是拿着两根棒针的双手,其它的部份终归只是背景,那时候是打算画出比毛线还要柔软的双手。

  「一起洗手吧!」也有像这样在好玩之下所画的海报,卡通人物向正面伸出掌心,这是使用计算机的整面涂满功能所画的。

  每一张每一张都是我的重要宝物。

  我之所以想将手化为作品,是因为想要把手留下来。

  手也无法避免地会成长、老化,等察觉到时,已经有了令人吃惊的改变,所以想要留下那瞬间的手,等我成了老婆婆时,想拿年轻时自己的手跟满是皱纹的手比较看看。

  可是……我死了。

  成了时间轴外的存在。

  泪水滴在我的手——不,我漂亮的手上。

  擦眼泪的手。

  制作手的手。

  被制作的手。

  手。

  手。

  手。

  爸妈看到这些手后,如果能认可我是无可取代的存在的话……

  ——为什么?我分明是个魔像怪,为什么眼泪却流个不停……

  在那里,我忘了时间,只是静静地不断流泪。

  哭了一会儿后,终于平静下来。

  ——我要保持冷静,不然会从「郁子」回到「唯」的。

  我将手的画塞进从友二那里借来的书包,走出美术教室,搜寻友二的身影,在音乐教室前面发现他,……不过他在跟二年级的女生单独说话,我躲在楼梯,竖起耳朵听着。

  「好久不见了呢。」

  「……嗯」

  ……?好像不太说话呢,两个人都低着头扭扭捏捏的,感觉很不自然,不过,这幅景象看起来很有趣。

  嗯,很有一套嘛,友二。

  「啊,对了,塔摩先生总是很认真在读化学对吧……」

  ——塔摩先生?……原来如此。

  我又发现一件可以拿来亏他的事,这个有趣多了。

  还是不要打扰他们比较好,我静静地朝家走去。

  站在熟悉的家门口前,我不知不觉紧张起来,爸爸勉强买的附有庭园的二楼洋房,妈妈喜欢的园艺,以及爸爸总是擦得发亮的车……。我再次为自己家的普通感到惊讶。

  仔细看看后,发现杂草长长了,车也有明显的脏污,是因为梅雨的关系?还是……

  小狗洛洛看到我直摇尾巴,虽然是小型柴犬,但若是有没看过的(以狗来说的话,应该是没闻过的)人来的话一定会大声吠叫,是只很可靠的爱犬。

  ——没有叫呢,难道知道是我?

  我知道狗的感觉很敏锐,直接以我为模型的「手的石膏像」成了我的身体,大概有我活着时的味道吧。

  有确实带它去散步吗?有没有喂食它?我有些担心起来。

  不能让父母发现,我再次完全变身为郁子,按下电钤。

  「请进,我马上去泡茶。」

  妈妈出来迎接,感觉不太好意思,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被带到和室,那里有我陌生的祭坛,放着香以及水果,另外还有骨灰。

  ——我真的死了啊……

  自己最喜欢的手成了骨灰装进那个小箱子里,我想要手的那部份。

  我看向遗照,是国中毕业纪念册上的半身照,所有的照片中大概只有这张没有照到手吧,记得拍这张相片时,被吩咐不能用手摆姿势,但我真正想照的是手啊。

  爸妈他们果然不知道我对手的执着。

  「对不起,让你特地跑一趟,请坐。」

  ——啊,我又变回唯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赶紧再次变回郁子。

  接下来是中里郁子的胜负关键。

  「我叫做中里郁子……。跟小唯同样是美术社社员,所以成了好朋友。」

  「这样啊,那孩子有这样的朋友啊,我都没听说过,不过我总算安心了,告别式时,只有班上代表跟美术社社长来而已,没有自称是她朋友的人来,我还担心小唯在学校是不是总是一个人。」

  其实我没有朋友,在周遭人的眼里,我应该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对妈妈竟然会担心这件事感到相当讶异。

  「是这样的,我带了小唯的作品来,就是这些画……,她只让我一个人看,她好像对手很执着的样子,她还说要是画得再好一点的话,哪一天要拿给爸妈看……,所以虽然有点犹豫,要是她不希望我这么做的话怎么办……不过,我还是决定拿来给伯父伯母。」

  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竟然能编得出这种谎话。

  「哎呀,真的啊?」

  我从书包拿出几张手的画交给她。

  看着画的妈妈,手有些颤抖。

  其实我的手也是抖个不停,我很在意妈妈的反应。

  「那孩子在画这种图啊,真讨厌,我又开始哭了……,对了,也得让她爸爸看才行,爸爸!爸爸!」

  我听到下楼梯的声音,爸爸来了,比妈妈的神情更为憔悴,可以明显看出他的变化,我实在看不下去,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这位同学带了小唯的画来。」

  「真的吗?呃,可是……我看没关系吗?这样小唯应该不会生气吧?没为那个孩子做过什么的我,有资格看吗……」

  「你在说什么啊,一定要好好欣赏才行,」

  「……是吗?」

  我很久没看到爸妈之间用心沟通,自己的孩子死了,已经无法再认为「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就行了」吧。

  因为妈妈的哭声,惹得我也想哭了,因为手不停地抖着,我紧紧抓住裙子,却还是停止不了。

  「可恶,可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对那孩子真的什么都……」

  看了画的爸爸,当场泣不成声,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个样子,胸口好疼。

  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再这样下去,我会变回自己,甚至脱口而出:「我在这里啊。」

  「那么我先回去了。」

  「哎呀……」妈妈用手指拭去眼泪,「真是讨厌,让你见笑了,真对不起。」

  「那个……我还可以再来吗?我有很多话想跟你们说。」

  「嗯,当然……」

  我仿佛是要逃离爸爸像是吶喊般的哭声,远离了自己家。

  *

  唯说要去学校,所以我也跟着去了。

  对小董也是这样,对于自己所制造出来的魔像怪,无论如何都有眷恋的感觉,就像对自己的宠物所抱持的感情一样。

  当然魔像怪跟宠物不同,有人的精神,具有人格。

  唯很有个性,又比我能干,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想到她说不定也会像小董那样消失,我就坐立不安。

  到了学校后,她说要去拿自己的作品,我们就各走各的,那种时候,我在身边会打扰到她吧。

  于是就在没有什么人的校舍内随处逛逛。

  安静得好像平日的喧闹是假的似的,不必像平常那样警戒着四周,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在学校这么轻松吧。

  我稍微有点觉得学校或许还不赖。

  经过音乐教室前面时,听到钢琴的声音,好像是在练习伴奏。

  ——是干弹的吗?

  我知道干进入合唱团担任伴奏。

  我不禁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聆听着。

  国三时的文化祭,我们班参加歌唱比赛,伴奏者决定由干担任。

  因此在班上的合唱练习结束后,她一个人留下来借用音乐教室的钢琴练习伴奏,钢琴无法使用时,就跟音乐老师借电子琴。

  受到那个身影的刺激,我也决定对不擅长的合唱加把劲。

  我靠着墙壁,一边感受从微微打开的窗户吹进的凉风,一边听着琴音。

  不久,钢琴声停下来,音乐教室的门打开了。

  「啊,塔摩先生……」

  「啊……」

  蓦然间,绑着头发、穿着夏季制服的干走了出来。

  ——不会吧,竟然真的是干在练习。

  「琴子,我去教师室,你先休息一下。」

  「咦?啊,休息吗?我知道了。」

  随她之后走出来的女生,跟干说完话后,就下了楼梯。

  干走近我,小声说道:「好久不见了呢。」我只回了声「嗯」。

  我没办法直视她的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你听到了吗?钢琴。」

  「嗯,听到一点,我刚好经过这里。」

  「好丢脸喔,我才刚开始练习而已,还弹得很烂哩。」

  「没那回事啦。」

  「很烂的,而且今天是跟朋友来玩而已。」

  对话无法延续,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我知道自己脸红了。

  干轻轻靠在我旁边的墙壁。

  「啊,对了,塔摩先生总是很认真在读化学对吧……,我看到了考试的排名喔。」

  「那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啦,其它科都不好,在社团努力的你才厉害呢。」

  「我只是在扯大家的后腿而已……」

  「没那回事……啦。」

  「你自己才是……」

  「……」

  「……」

  窗外传来的棒球社吆喝声,突显了沉默的尴尬。

  「啊……你是不是正要去哪里啊?」

  「啊,对喔,你也是有事情才来学校的吧?今天放假啊。」

  「嗯……。那我走啰。」

  「嗯,下次再聊吧。」

  我们在走廊朝不同方向离去、分开了。

  我走了一会儿回头看,确认她已经离开后,走到走廊的洗手台,拿下眼镜,将脸啪唰啪唰地洗了好几次。

  然后,边看着流下的水边思考着。

  ——我到底想跟干有什么样的关系。

  流下的水——跟小董的关系是只有两个人的封闭世界,只要我们两个快乐地玩在一起就可以了,其它什么都不要。

  可是,干不是只有一个人,她有朋友,也有一起回家的男生,跟她单独相处的关系是不可能的。

  那跟唯的关系呢?相当特别,制造者跟被制造者,明明没有爱情,却同居在一起。

  如果我对干没有怀抱爱意的话,说不定可以跟她聊得更融洽,可是光是看着她我就心跳不已。

  我不知道我想跟干怎么样。

  我不知道刚才干为什么会跟我说话。

  ——小董,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我再度用冷水洗了一次脸。

  直到夜深人静唯才回来。

  电钤响了之后,我前去开门。

  「你去哪里了啊?我正想出去找你耶。」

  「喔,你在担心我啊。」

  「应该说,不要一句话都不说就跑出学校啦。」

  「有找我吗?」

  「整个学校都找遍了。」

  「对——不——起,塔——摩——先——生——」

  「什么!」

  「因为——,塔摩先生跟女朋友说话说得很高兴嘛。」

  「什、什、什……」

  当我僵在那里的时候,唯绕过我跳上了床。

  「竟然瞒着我,该做的全都做了,你这家伙——」她说着说着将枕头丢了过来。

  「她又不是我的女朋友……」

  「喔——」她朝我投来怀疑的眼光。

  「……别管我的事了,你那边怎么样?」

  「……啊——」

  唯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我后悔问了不该问的事。

  「……嗯,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

  我从冰箱拿出牛奶倒进杯子里,递给唯。

  「……谢了。」

  然后将枕头放回原来的位置。

  「友二——」

  「干嘛?」

  「……不,没事啦。」

  唯将牛奶一饮而尽。

  4

  《佐藤唯的故事之4》

  我每天都去自己家。

  当然,那时候并不是以我自己的身分,而是中里郁子的。

  因为郁子设定为女高中生,而且爸爸要工作的关系,我只能晚上过去。

  白天闲得发慌,友二去学校之后就很无聊,手大概收集得差不多了,要画手也好像无法全神贯注,外面太热了,不想离开房间。

  我就边喝牛奶补充钙质,边在床上滚来滚去打发时间,等到太阳西下,跟友二换班出门以中里郁子的身分第一次造访家里时,因为心情激荡而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唯还是郁子,不过去了两三次后,已经可以完全变为中里郁子了。

  爸妈也没有再那么失态,不过,只要我提起唯的事,他们就会热泪盈眶地倾听着。

  「小唯绝对不参加比赛,大概是因为她的理想很高吧,就像是坚持着『这种画不能见人』的感觉。」

  「在学校也是那样子啊,我好几次趁小唯去学校的时候,进去她的房间想看看她在画些什么,可是那孩子的抽屉上了锁,收得好好的。」

  「她不是像中里同学这么坦率的孩子,所以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哈哈哈,真是丢脸,我们实在没资格当父母呢。」

  跟父母谈着这些事,我很心满意足。

  看到因为我的死而伤心后悔的父母而感到满足,我觉得自己很罪过。

  但能够确认自己是无可取代的存在,我还是很高兴。

  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怎么跟父母说话的我,能够像现在这样交谈,我想是因为经由中里郁子这个「外型」来沟通的关系。

  中里郁子揭露了去世的我的事,而我也在场看着这一切,我沉醉在远离自己的这种奇妙快感中。

  「……同学,妳是中里同学吧?」

  「……爸爸?」

  那是我第一次去自己家几天之后的事。

  下午五点左右,我以制服的样貌到许久没去的商店街闲逛,偶然遇到下班回家的父亲。

  外表虽然是郁子,不过内心却还是唯,虽然被叫住了却还没回过神,我吓了一跳,赶紧变回郁子。

  「……啊,你好,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我今天工作比较早结束,中里同学你现在要回家吗?」

  「咦?嗯,对啊,对啊,一时兴起想绕一下远路。」

  「对了,等一下你有时间吗?我有话想跟你说,因为在我太太面前不太方便说……」

  我答应了他,进到在商店街一角的某家咖啡店,店面小而舒适,灯光也很柔和,轻柔的音乐缓缓流泻着,感觉很沉静,只稀稀落落坐着几名像是上班族的客人,我门面对面坐在窗边的位子。

  爸爸跟前来点餐的打工小姐熟悉地交谈着,他常来这边纾解工作的疲劳吗?

  「那么,麻烦老样子,中里同学呢?」

  「……咦?啊啊,那么,有冰牛奶吗?请给我一杯。」

  爸爸看来已经渐渐恢复精神了,虽然自己的孩子死了,却好像没有请几天假,最近有很多上班族得到忧郁症,希望他别太勉强自己。

  双方点的东西都来了之后,我像平常那样开始说了起来。

  「今天要讲什么呢?嗯,我老是说小唯的事,说说我一个男的朋友的事好吗?他是个戴眼镜的阴沉家伙,不过……」

  「不,平常总是让你一直说,今天由我……」

  爸爸的表情跟平常不同,看起来相当严肃,我有些紧张地喝了口冰牛奶,没办法直视他,我看向窗外,路上行人慢慢变多了。

  「全是我女儿的事,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请让我说。……那孩子——小唯,她小时候比较开朗,也跟我很亲近,似乎特别喜欢我的手,常拿着我的手在脸颊摩挲,对我说『爸爸的手好大好温暖喔』之类的话。」

  那恐怕是我还不懂事时的事吧,我不记得了。

  「但是,幼儿园的时候吧,小唯想要切下小狗的手,从厨房拿了菜刀出来……,她常常说狗狗的脚掌好舒服,可是没想到竟然会……小孩子的好奇心实在很恐怖,在最后关头被我制止了,然后我骂了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大声骂她,结果……以那时为界线,她关上了心门……。我直到现在都还很后悔,就算那时吓了一跳……可是为什么要那么大声骂她呢……」

  那件事我有印象,现在觉得被骂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当时却觉得自己喜欢手这件事被人否定,而相当受伤。

  我不知从何时开始紧紧握住了裙摆。

  爸爸按着眼角,像是在忏悔似地继续说道:

  「我以为那只是一时的,但却不是那么回事,那孩子彻彻底底地讨厌我,请教公司同事和幼儿园的其它爸爸们,他们也觉得那时候就进入叛逆期很不正常,我相当焦急,可是情况已经变成连只是想接近她,她都会逃开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成了自然状态,等我回过神,小唯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为何竟紧张到流汗,我明明是魔像怪啊……,被手抓住的裙子湿了一片,变得皱巴巴的,大概是刚才喝的牛奶的水分流到手里的关系吧。

  「啊,对不起,说了让人不愉快的话……」爸爸啜了一口咖啡,「不是现在这只狗,不过名字一样就是了,……对了,帮它取名为洛洛的也是小唯呢……」

  「请问,」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你吓了一跳吧,突然说这种话……。大概是因为我想跟女儿道歉,而你很像我女儿……」

  「咦?」

  不应该会这样的,唯跟郁子应该完全不同,我已经做了区隔……

  「身高、长相虽然不同,但是动作跟说话方式跟我女儿非常像,特别是像这样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的小动作……,我好像真的在跟她说话似的,因为有你,我终于能够振作起来,非常感谢妳。」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低下头利用垂下的头发将脸遮住,庆幸着现在不是短头发。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可以当我女儿吗?」

  「……你在说什么啊?」

  「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自私,可是我不曾为我女儿做过任何事,我想一并弥补给你,为了赎罪……」

  「……你这样我很困扰,我又不是小唯。」

  「拜托你,以后我们可以两个人单独见面吗?然后,请你当我的女儿,只要假装是这样就行了,可以叫我爸爸吗?」

  「那从旁人的眼里看来,会被视为援助交际喔?」

  「别人怎么看无所谓,我只是想尽当父亲的义务,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可是,

  「请等一下,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爸爸抓住我的手腕,手的力道实在太过强劲,我不禁悲从中来。

  「没错,我是作为你女儿的替身被制造出来的,可是……」

  「中里同学……」

  再也无法保持中里郁子的身分了,恢复自我的我吶喊着:

  「只有一个我呀,只有我是佐藤唯呀!」

  店内回响着我的喊叫声,虽然感觉到客人跟店员的视线,我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爸爸,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我难道不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吗?要中里郁子当我的替身?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只有唯一一个死去的女儿』?」

  「小唯?你是小唯吗?等一下,请等一下,」

  我甩开爸爸的手,冲出咖啡店,在商店街狂奔着,推开入潮一直线地狂奔,我想那张脸已经变回佐藤唯了。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回到友二的房问,夕阳将房间染成暗红色。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我倒在床上呆呆出神。

  「你怎么了?振作一点。」

  友二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担心地看着我。

  「……我说不定已经不行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已经确认了有人因为我的死而伤心,可是,我还是成了普通人,有可以取代我的人,所以,已经算了……」

  「不行算了,唯是独一无二的人。」

  「我已经不是人了……」

  「对不起,我只会制造魔像怪……」

  「我不是那个意思,死去的人就不应该存在。」

  我看着自己的手被染上鲜艳的橘色。

  想要移动手指却动弹不得。

  ——无法动弹。

  「我好像要变回石膏了,没办法再照自己的意思变幻身体。」

  「不行啦,你的心意要更坚定一点才行,我不要,我不要再有魔像怪消失了!」

  「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人需要我了,不是吗?我已经没有任何眷恋了吧?已经没有存在理由了……」

  「不要,我不要,唯是我制造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不对,制造我的是我的父母,让我复活的是你……嗯?」

  ——制造我的父母也希望我得到幸福吗?

  「喂,那就是制造者的心情吗?所有的制造者都是这么想的吗?」

  「那是当然的啰,也有责任感,也有爱恋,还有,嗯……」

  「友二……」

  「总之,我不希望你消失,」

  「不要……」我伸手擦去友二的眼泪,「再哭了。」

  ——咦?

  「手可以动了。」

  「真的吗?」

  友二伸出两只手握住我的手。

  「太好了,太好了。」

  「……喂,我还『可以待在这里』吗?」

  「可以,那是当然的啦。」

  我回握住友二的手。

  「谢谢。」

  *

  对于为了排解自己的寂寞,并希望顺利的话也许可以成为自己的女朋友而制造魔像怪的自己感到可耻。

  当魔像怪的制造者,责任是很重大的。

  我想我暂时不会再制造魔像怪了。

  「可以待在这里。」

  这句话有着不可思议的感觉。

  像蒲公英的绒球般轻飘飘的感觉。

  跟「愿望」不同,具有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承诺着安稳的必要性。

  ——只要有这句话,无论是魔像怪或者人,都可以继续活下去吧。

  我这么想着。

  第3章哈尔摩尼亚的钢琴

  1

  在刺眼的朝阳照射下的学校音乐教室。

  我跟干同学在那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干坐在钢琴椅上低着头,琴盖是阖上的。

  我站在钢琴旁边,望着她的侧脸看到入迷。

  「你……」干开口说道,并未看向我,「一大早的,你要跟我说什么?」

  「对不起,我想妳放学后大概很忙。」

  「到底什么事?」干冷淡地说道。

  「那个,干!」我看着干的眼睛说道:「那、那个,我从国中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很喜欢妳,请妳跟我交往,」

  「咦?那、那个,我要说的是……」

  干仍然低着头不看我。

  「虽然很难说出口……,不过这样我很困扰……,让你会错意我觉得是我不好,嗯,我之所以和你说话,该怎么说呢,我是同情你,你不但被大家欺负,又没有人和你说话,我觉得很可怜,那时候,发榜日说的话也只是一时兴奋,因为太高兴了,只是在开玩笑,所以你可以把它忘了吗?抱在一起也是……,感觉很恶心……」

  「对不起。」

  「说实话,像这样两个人单独说话,真的不希望被谁看见,嗯,要是变成八卦的话,我就不能再来上学,连我也会被欺负的……」

  「……」

  「而且,我有正在交往的对象,你也看到我跟他说话吧,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跟我告白呢?要是被他误会了,我会很困扰的,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说完之后,干从我身边走过,离开了音乐教室。

  砰咚一声,门关上了。

  我呆立在当场,动弹不得。

  感觉到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刺入我的胸口。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哇啊啊啊啊!」

  我踢掉盖在身上的毛毯,用力抓着头。

  「呼、呼……啊?」

  睁开眼睛,看到了环绕三面的白色拉帘,总算察觉这里是保健室的床上。

  ——原来如此,刚才的情景不是现实啊……

  我松了口气,深呼吸一下,满身大汗的感觉很不舒服。

  拉帘被拉开,有个女人探头进来。

  「森田,你没事吧?叫得好大声……」

  是负责保健的周防老师,我坐起身,用右手拭去流到脖子上的汗。

  「是,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下恶梦。」

  「可是感觉不只是『一下』喔,……喝点东西吧,我去拿过来,你躺下。」

  「啊,老师,」我叫住老师,「……我是不是很麻烦?没有生病,却来保健室麻烦老师……」

  「真是的,我说过不用在意这种事的。」

  老师在床右边的椅子上坐下,直视着我说道:

  「我怎么可能对做恶梦做到汗流成这样的人说『不要来』呢?保健室的工作不只是照顾生病和受伤的人,我希望这里能够成为学校的绿洲。午休时间,女生们会聚集到这里来,我也从来没赶她们出去过不是吗?她们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应该也是无意识间想到这里寻求歇息或抚慰吧,所以森田也一样,如果想来这里就来,不需要顾虑,知道吗?」

  「可、可是,我已经连续一个礼拜都在这里……」

  「没关系,森田『可以待在这里』唷,知道吗?」

  周防老师说到「知道吗」时,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我的脸蓦地红了起来,不敢看老师的脸。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我会不会有点太放纵了?我去拿水过来。」

  老师走到拉帘外面。

  ——周防妙子老师,老师是学校绿洲里的女神。

  她总是像这样温柔地对学生说话,不管谁来保健室,都以温柔的笑容对待,留着非常适合她的短发,白衣无法遮掩住的诱人身材相当性感。

  唔,我在想什么啊?

  我用力摇头,将我的杂念甩开。

  ……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都在保健室上课了。

  自己这么说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我想大概是所谓的「相思病」吧。

  上星期天,我跟好久没说过话的干交谈之后,精神状态就有点奇怪,每晚被害妄想就化为刚才那样的恶梦袭击我,在半夜惊醒过来。

  遇到那样的事,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了被爱妄想——「如果没有对我抱有好感,应该不会那样说吧」,我对像这样朝好的方面解释的自己感到厌恶,心想真的是这样吗?于是反而又陷入被害妄想,「疑心生暗鬼」……一点点的怀疑,就萌生为被害妄想,将我缠住,真是的,为什么我只能有这么二极的想法呢?

  被唯霸占了床铺,每天晚上在榻榻米上睡觉也助长了慢性的睡眠不足状态,真是的,我对舒舒服服睡在床上的她恨得牙痒痒的。

  除此之外,清醒的时候一直不断叹气,突然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凝视着天空某处,呆呆想着干,这样的事屡屡发生。

  跟唯同居,有了跟女孩子说话的机会,想着也许可以变得可以主动和干攀谈,不过还是不行,如果我主动跟她说话而被讨厌了怎么办?恶梦成了现实的话怎么办?总之就是很不安。

  另外,除了「相思病」外,到保健室上学还有其它的理由。

  就是觉得「可以待在这里(保健室)」。

  我在自己的班上一直感觉很不自在,当然,那是因为我自己要变成竹节虫,但只要想到「就算我不在那里,没有任何人会察觉,也没有任何人会感到困扰」,就觉得在教室上课很愚蠢,要念书的话,不上课也可以念,一个人配合自己的步调来念反而比较有效率。

  跟在班上不同,在保健室里,我感觉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不过如果要批评我「那是在对周防老师撒娇」,我也无法反驳就是了。

  在一楼的保健室,除了摆放着药品的柜子和身高、体重计外,为了让学生可以聊天,还放了一张大大的桌子,上面总是摆着盆栽、点心和茶壶,我很欣赏周防老师的这些小小用心。另外,墙边排着四张以拉帘隔开的病床,我包下了其中一张,跟医院一样能够在床上装上桌子,我便在那里念书,保健室还开着不会令人感到寒冷的冷气,只要在拉帘里面,就无需在意别人的眼光,冰箱、水槽、炉子、厕所一应俱全,所以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不用出去,是个非常舒适的环境。

  ——我会不会就这样变成没用的人……

  我再次感觉到自己的没出息。

  吵杂声无可避免地会从拉帘外传进来,操场传来的学生上体育课的声音,下课时间则有换教室途中,学生们无顾忌的笑声传到耳里,越要自己不要在意那些声音,反而就越在意。

  午休时,会有一些学生来这里,其中好像也有常来这里吃中饭的常客,今天好像也来了几个人,几乎都是女生,我虽然在拉帘里面,不过从声音可以得知。

  老师不会赶她们出去,太吵的话会请她们注意一下,但多半都陪着学生聊天,真是个很好的老师。

  我不可能进入那样的圈子里。拉帘外是另一个世界,不允许我加入的世界。

  世界——看到老师拿来的杯子里的水,我想起了小堇。

  ——对不起,小堇,这样跟逃学没什么两样吧。

  我垂下肩膀,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去不了学生餐厅,一如往常地开始慢慢吃着上学途中在便利商店买的面包,注意着不让面包屑掉下去,……再度叹了口气。

  「老师,」入口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我……」

  是干的声音,那个稍微带有鼻音的声音,我绝对没听错,我停止进食,竖起耳朵听着。

  「怎么了?琴子,妳好像很累呢。」

  「今天有游泳课,我游了好久,感觉有点累。」

  「啊,这样啊,坐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看来老师也认识干。

  不过,游泳啊……我不知不觉想象起干穿泳装的样子,小麦色肌肤的她穿着学校泳装,跟朋友互相泼着水,闪闪发亮的水花……

  ——我真是色啊,不要妄想啦!

  「老师,我想躺一下,吃了午饭后感觉很困……」

  「可以啊,还有空床,可是吃完马上睡的话,不怕变成牛吗?」

  「我只是躺一下而已啦……」声音朝我接近,「全部都没人吧,那我睡这里。」

  「啊,那里有人……」

  我床边的拉帘被打开,看见了像平常那样绑着头发的干。

  「啊……,对、对不起!」

  她一边说着,一边马上将拉帘拉上。

  「……咦?」

  拉帘又被拉开,一双大眼睛牢牢盯视着我。

  「塔摩先生?」她歪着头,像是搞不清楚状况似地静止在那里。

  「……」我与她四目交接,也是无法动弹。

  「对不起,琴子,那边有人在用,妳到其它的床……怎么了?」

  「老师,这里就可以了。」

  「啊,等、等一下,」

  干进到里面,迅速拉上拉帘。

  「我跟森田是朋友,所以没关系。」

  「这、这样啊,这样的话就好。」

  老师这么说,似乎放弃了,干好像松了一口气。

  「……妳在做什么?」

  我这时终于能够开口说话。

  「……塔摩先生才是呢。」

  干转头过来这么说道,然后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我,在她那担心的眼神下,我的脸红了起来,立即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向放在桌上的杯子。

  干用拉帘外听不见的细微声音继续说:

  「怎么了?热感冒吗?」

  「不,那个……不是感冒::」

  「说得也是,」干看着桌上的书本、文具说:「感冒的人怎么可能还可以念书,」然后,她看向我拿着的面包,「也不会在这里吃东西。」

  我连忙将面包藏到桌子下。

  「……妳才是,不是因为游泳累了吗?」

  「已经没事了。」

  我的心脏大声地砰砰乱跳,我不禁担心会不会被干听到。

  「你该不会一直都来这里没有去班上吧?」

  「……对不起。」

  「啊,对不起,你不用跟我道歉,我是开玩笑的,不过猜中了呀……」

  听不出来是在开玩笑,简直就像是看穿了我的行为。

  「我很没出息吧?」

  我自嘲道,干没有回答,想了一会儿后才说:

  「直到放学为止你都会在这里吧?我会再来的,我们聊聊吧?」

  「可以是可以啦,社团呢?」

  「我们社团从今天开始自主练习,因为是考前……啊,对了,」干拍了一下手说:「教我念书吧,可以吧?」

  「嗯,可以啊。」

  「太好了!」干露出笑容,「那么,待会见啰。」她说着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离开,确认她已经走出保健室后,一口气将水灌下。

  我拿下眼镜,一边揉着眉角一边思索着。

  ——怎么回事啊?那样兴奋的干……自从发榜日之后,我就不曾见过。

  我将恶梦中的她与刚才的她两相比较,搞不清楚哪一个才真的是梦。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我这种人说话。

  上个星期她确实对我说过:「再聊吧。」……

  那个时候一起回家的帅哥怎么了?

  「啊——,真是莫名奇妙。」

  「莫名奇妙的是我。」

  「老、老师,」

  老师打开拉帘进到里面,站在床边双手盘在胸前。

  「我不赞成喔,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在床上两人独处。」

  「什、什么都没做,那种不纯洁的事……」

  「开玩笑啦,」老师的表情温柔了起来,「我安心了,森田也有会来探病的朋友嘛,太好了。」

  「那……不是那样的……」

  「嘻嘻,不要害羞,不要害羞。」

  这是什么情况啊?果然不是现实,那个恶梦才是现实,现实才是梦境吧?可是,这么想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体认到现实才是现实了,也就是说,这是不现实的显示,简单来说,就是难以置信……

  梦与现实不断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

  放学后。

  夕阳斜照,透过拉帘射进来的光也微弱下来,变得昏暗不明,保健室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相当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振动声。

  到了这个时间,我再也读不下书,一直很紧张,跑了好几次厕所,害周防老师为我感到担心。

  不久,提着游泳袋跟书包的干同学静静地进到拉帘内,跟刚才不同,没有绑着头发。「哈啰——」她说着朝我挥手,所以我也笨拙地点头响应。

  「你一直躺在床上,好像卧病在床的老爷爷喔,下来吧。」

  「说、说得也是,嗯。」我听她的话下了床。

  「好耶,那我就不客气了。」

  抓准这个空隙,干脱掉拖鞋,将游泳袋跟书包交给我,往床上一躺,然后嘟起嘴巴说:

  「都是因为你,害我午觉都没睡,下午的课也兴奋地无法集中精神,好累喔,你要负责唷。」

  我看着横卧在床上的干,水手服包裹着的窈窕身材毫无防备地展现眼前,一年多以来都是在远方看着她,所以不清楚,现在一看胸部还是一样小,果然这样比较适合干,突显了她的可爱。从合于校规长度的百褶裙伸出的双腿又细又漂亮,单一重点设计的白色袜子也很清爽可爱。

  「啊——,你的眼神很低级耶。」

  「……啊,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在无意识中竟对她性骚扰了,我马上移开视线,干拉过毛毯盖在自己身上。

  「喂,已经可以了,面对我坐下吧。」

  我听她的话在床边的椅子坐下看着她,毛毯盖到胸部的她,双颊红通通的,脸上表情看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有些高兴。

  「呼啊。」从她的薄唇问发出一声叹息,眼睛也有些惺忪,看得出来她的确游泳游累了,那佣懒的姿态看起来实在很引入遐想,我不禁咕噜地吞了口口水。

  ——这样下去不行,得想点别的……

  「啊,对对对对了,要念书吧?准备考试,嗯。」

  「今天不用了,难得的机会……」

  「嗯,对不起。」

  接着,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那样的沉默很恐怖,越想找个话题,脑海里越是一片空白,令人感到焦急。

  「国中的时候……」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干。

  「咦?」

  「国中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么安静呢。」

  「对不起,我也知道自己应该积极一点,其实我也想多说一些有趣的话,不过就是会紧张。」

  「是吗?以我来说,能够像这样一直看着就觉得很幸福了。」

  ……她是在顾虑我的感受吗?干的脸变得更加红了。

  「嗯,塔摩先生,你是因为喜欢周防老师所以才来保健室的吗?」

  「怎么可能啊。」

  「可是,老师的胸部好大,而且又漂亮又温柔,我真的好嫉妒喔,哪像我完全没有胸部,好伤心喔,根本不需要胸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看来一副快哭的表情,我慌了起来。

  「没有胸部也没关系,应该说这样比较适合妳,比较可爱……啊,对不起,我没有什么下流的意思。」

  「你不用安慰我……」

  「那个……当然老师很温柔,我确实有些在对她撒娇,不过,她是不可能像这样永久在我的世界里的。」

  「……喔——,那只有我可以这样呀……」

  看到她绽放出笑容,我松了口气,然后又沉默了下来,不知是否因为受到她的优美嗓音安抚,我的紧张缓和不少,我试着反省目前为止的谈话,察觉到彼此都说了告白边缘的话,我说的话简直就是在间接告白了。

  看来我果然是在做梦,不过是非常幸福的梦。

  「『好了吗?』」

  干像是在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咦?」我反射性地发出疑问。

  「我问你『好了吗?』」

  「……捉迷藏?」

  「没错,捉迷藏,你在玩吧?从进了高中以后,你就一直躲着,一边说着『还没有喔』,一边寻找躲起来的地方,没错吧?」

  「呃……」我思索着这些话的涵义,然后,莫名地有些了解,胸口揪紧发疼了起来。

  我让她寂寞了一年多,那是因为我只想着要保护自己,融入背景藏匿起来的关系。躲避和干说话,我犯了不管怎么道歉都不可饶恕的罪,我虽然这么想,但很没用的是,连「对不起」这么简单的话都说不出口。

  「你不用跟我道歉,你玩捉迷藏正合我意。」

  「咦?为什么?」

  干嘻嘻地含蓄笑着。

  「并不是玩捉迷藏的你不好,而是找不到你的我不对,我没有那样的勇气,也没有那样的力量,我相当自责呢,我心想成绩那么好又那么温柔的人,我可以和他说话吗?……而且,我不被允许和你说话……」

  ……不被允许是什么意思?——说不定是那个帅哥不允许干跟其它男生有牵连,我虽然这么想,却没问出口。

  「……不,还是我不对,我心想这么一个可爱的人,我绝对配不上她……真的对不起。」

  「我才不可爱……」这么说完,干又嘻嘻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们真的『一样』呢,对自己感到自卑,光是称赞对方。」

  「嗯,好像是这样呢。」

  被干称赞,我也直接赞美干很可爱,实在好难为情,她也跟我差不多,毛毯拉到眼睛下方,将脸遮了起来。

  尴尬的沉默又将我们两个包围住。

  然后,四目不期地相交,干把脸从毛毯露出来说道:

  「……那,我再问一次,『好了吗?』」

  「呃,已、『已经好了』,这样说可以吗?」

  「『找到你了!』」

  干从毛毯里面伸出右手,握住我的左手,那只手轻柔温暖,感觉抓得好紧再也不放开。

  「不会再分开了。」好像这么说着。

  2

  「还记得吗?发榜那天的情景……」

  「记得,因为妳吓了我一大跳啊。」

  「……对不起。」

  「不,我没生气,不过……幸好我们都考上了,如果其中一个没考上的话,就……」

  「的确,」干嘻嘻地笑着,「太好了,你也记得这个回忆,那么,国三时的合唱比赛呢?」

  「我记得啊。」

  「太好了……」干看着天花板,瞇起眼睛,「好怀念那时候呢……」

  然后她开始述说着回忆,我们仍然手牵着手。

  「是在国三第二次换座位时,我和你坐在一起吧。

  那时候每天都好高兴喔,光是能见到你就好兴奋。

  我很怕和男生说话,不过总觉得你和我很像,所以能够放心交谈,与其说像,应该说是『一样』。

  什么地方『一样』呢?自己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就是都很拘谨,还有,都对自己没自信吧。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的话喔。

  『森田,你的理科很好耶。』

  很奇怪吧,是叫『森田』,没有叫绰号。

  『咦?……也没有特别好啦。』

  你好像相当紧张,不过是突然跟你说话的我不好。

  『而且其它的科目也学得很快,好厉害喔。』

  『干妳才聪明呢,又很认真努力。』

  『你有在注意我啊?』

  『不,也不是那样啦……』

  那时候我们都沉默了下来,非常地尴尬。

  『那个……妳有什么兴趣吗?』

  『嗯?这个嘛,跟大家一样啊,漫画啦、电玩啦,啊,还有,我从小时候就开始学钢琴。』

  『真的吗?好厉害,我觉得会音乐的人都很厉害,因为我完全没有那种才能。』

  『才没有呢,我老是被老师骂。』

  『不,好厉害,好厉害喔,希望有机会可以听到。』

  『才不要呢,不行不行,很丢脸的……』

  我满脸发烫,甩着头想冷却下来。

  那时候,我第一次主动跟别人提起钢琴的事,因为我一直以来,与其说是在学,不如说是被教,所以我一直不想跟别人说。

  然后,文化祭的合唱比赛快到了……

  我们班决定自选曲就花了不少时间,而且指挥跟伴奏也完全无法决定人选。

  『这样拖下去真的很不妙,有没有人毛遂自荐,推荐别人也可以,真的没有人吗?』

  班长真的是拚了命。

  虽然可能有点夸张,不过我那时候真的痛苦得快死了,自己有在学钢琴,说不定可以当伴奏,却不敢自告奋勇,没有其它任何人举手,就好像在逼迫着我一样,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做,

  可是却没有主动开口的勇气,好害怕……

  『明天再决定不了的话,指挥人选就用抽签决定!伴奏的话……怎么办?总、总之,明天之前大家好好考虑一下!』

  『咦——!』

  『你是说真的吗?我绝对不要当指挥!』

  『班长自己上嘛——』

  班上的那些声音令我很难受……

  打扫时间结束后,我回到教室独自沉思时,你出声叫了我。

  『妳……怎么了?因为伴奏的事在烦恼吗?』

  『……嗯。』

  『如果我跟妳同样立场的话,我大概也不愿意吧,不过……』

  『……』

  『我希望妳能担任伴奏。』

  『才不要呢,我……』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的合唱比赛啊,我不想因为担任伴奏,而没办法和大家一起唱歌……,而且,责任很重大,三年级的合唱会制成CD成为毕业纪念品,要是弹错的话,会一直留传下去……』

  『这样啊……,或许确实有很大的压力……,不、不过,我想,会弹钢琴的人很少,就算我想当,也绝对做不到。』

  『……』

  『我想听妳弹钢琴,没有这样的机会应该就听不到吧?我虽然没办法当指挥,也对合唱很不擅长,不过我会努力唱的……』

  『……』

  『啊,对不起,竟然说了这么自以为是的话。』

  『没那回事,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话,让我感到开心了一点。』

  『……』

  『……嗯,我知道了,我会试着努力看看……,从现在开始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过我会试着加油的。』

  那时候,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其实觉得自己不做不行,因为你帮我起了个头,我才终于鼓起勇气。

  因此,隔天早上便决定由我担任伴奏,结果到了合唱比赛时也还应付得来。

  如果可以获胜就更好了,不过我们班实在太不团结了。」

  「练习合唱的时候,在大家不认真的歌声之中,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唷,因此,我也是一边想着琴声会传达给你而弹奏着。」

  「听到我五音不全的歌声啊……」

  那时候班上的男生仍然不断欺负我,合唱练习的时候,所有的男生说好了歌曲一开始时都不唱,只有我五音不全的歌声回响在体育馆,旁边的男生立刻齐声爆笑,那种事发生过好几次。

  如果是以前的我,会觉得很沮丧,不过那时候却有些意气用事地努力着,因为我看见她在音乐教室留到很晚,一边哭一边练习钢琴,所以决定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在唱,我也要唱下去。

  「那时候,因为有你鼓励我,所以我才对钢琴有了一点自信。」

  「所以妳高中才加入合唱团当伴奏啊,去年的文化祭,我只去看了合唱团的演出喔。」

  「你有来听啊,我好高兴——」

  「感觉妳非常努力,跟我完全不同,相较之下,我只比较擅长化学,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只是在扯大家的后腿,完全不行。你很会念书啊,以后一定有可以发挥的地方的,……当我专属的老师吧,比起为许多人服务,只为唯一的一个人服务更有价值,也有这种情况吧。」

  「嗯,我不知道自己教得好不好,不过我会尽全力教妳的。」

  「……谢谢。」

  能考上珠山三高,干的成绩应该也是相当好的,不过因为社团活动很忙,所以可能没有足够时间念书吧,只是教她功课,这我应该做得到。

  ——只为唯一的一个人……?

  脑海里掠过干与帅哥学长一起回家的情景,我突然不安起来,下意识地用力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则紧握住长裤,下定决心开口问干:

  「那么,妳心中的唯一的一个人是谁?」

  「这种事很难为情呢,不要叫我说啦。」

  「和妳一起回家的那个帅哥到底是谁啊?」

  「?哪有这个人,我怎么可能跟哪个帅哥一起回家。」

  「……唔,对不起,没事啦,把它忘了吧,一定是我看错了。」

  「……你看着我回家吗?」

  「对不起,做了像是跟踪狂的事。」

  「我也一样,只要你进入我的视线,就会不知不觉一直盯着瞧,我和你果然『一样』呢……」

  「『一样』……啊……」

  「说起来,那样被人注视,实在是一线之隔呢,被讨厌的人看感觉就像身在地狱,被喜欢的人看就感觉很幸福……啊,我说了『喜欢』……」

  3

  「……就是说了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你这家伙,我不吭声,你就讲你的无聊情话讲个没完没了。」

  在那之后,我们离开学校一起回家,到了桥头后跟干分手。我在回家路上恢复了冷静,还是很在意那天见到的情景和刚才干的态度之间的差别,制造出小堇的那一天,和咖啡色头发的帅哥一起回家的绝对是干没错,而且,怎么看两个人都是在交往。

  因此,回到家后,我就试着和唯讨论。

  唯没有变身为偶像,维持自己的样貌,她以背心、短裤这种让人眼睛不知道该朝哪里看的打扮,在床上盘腿坐着听我说话。我只是说出内容的重点,并没有描述情话的意思,但是我的头却挨了她一掌。

  然后,唯双手盘在胸前,皱眉说道:

  「嗯——,她叫做干吗旦?言语之间感觉隐约透露着神秘呢。」

  「是吗?」

  「她为什么把你晾在一边一年都不管呢?」

  「那是因为她跟我『一样』,不好意思不是吗?」

  「很难想象呢。她在入学之后到现在这段期间,她跟那个帅哥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还是这么想比较合理。」

  听到她这么说,我立即垂头叹了口气。

  ——果然是那样吗?

  「那个帅哥是三年级的吗?如果知道更多特征的话,就可以锁定人选……」

  「我虽然不愿意这么想,但干是在说谎吗?嗯,她在劈腿吗?」

  「劈什么腿,你跟她又还没有交往。」

  「那个帅哥是真命天子,对我只是以普通朋友的身分说『喜欢』吗……」

  「『塔摩先生虽然是个好人,不过并不是恋爱对象,』这样的感觉?」

  「……请不要学干说话,一点都不像……」

  「嗯——」唯思索着,「为什么光在这点说谎呢?……唔,不过,也不必那么悲观啦,又没有证据显示她在跟那个帅哥交往,说不定有什么理由,像是……跟那个男生交往的女生是干的朋友,有什么事情要跟她商量,所以一起回家之类的。」

  「那样的话应该会跟我说,可是干却没那样做,而是完全否认跟男生一起回家这件事,看起来又不像在说谎……」

  「这样啊……那事情不就很简单吗?如果她说的话是真的,就是你看错了,如果她是在说谎,就是两个都喜欢,不管是哪一种,她都是喜欢你的,这点准没错……。真是愚蠢,搞什么啊,果然还是情话嘛!」

  我又被打了一掌。

  「总之,你也喜欢她吧?怎么可以不相信自己喜欢的人。」

  「……说得也是。」

  「然后呢,有牵手吗?」

  「牵、牵了。」

  「一起回家吗?」

  「是,走到一半。」

  「有接吻吗?」

  「接吻了……才怪,你在说什么啊,请不要这样诱导询问。」

  「真是的——,你这个拒绝女生主动示好的×××××,看是要亲还是要干嘛就做下去啦!」

  「你说话太低级了。」

  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然后,「你真是有取笑的价值呢,嗯——」伸了个大懒腰说道:「肚子好像饿了,拿牛奶过来,已经凉了的那个。」

  我站起来打开冰箱,那时唯喃喃说了什么,因为跟开冰箱的声音重迭,听不清楚。

  「你说了什么吗?」

  「咦?我说我也试着相信看看好了。」

  「相信谁?」

  我将装了牛奶的杯子放到和式桌上。

  「……没事,」唯喝了一口牛奶,「我只是在自言自语,别管了。你回答她了吗?」

  「回答?」

  「她对你说了喜欢不是吗?就是这个啊。」

  「没有啊,你果然是个蠢蛋,明天也会见面吧?一定要好好传达自己的心意喔。」

  ——自己的心意啊……

  我坐在坐垫上,一只脚的膝盖抵住额头思考着。

  今天的干话很多,我想可能是将一年间所压抑的份一口气宣泄出来,讲到国中的回忆时,眼睛闪闪发亮,说话毫无停滞,相较之下我实在很没用,因为紧张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一开口就是道歉,最后还将对她的怀疑问出口,这样真的不行,我一定要更积极才行,可是,该说什么才好呢?至今没有跟任何人认真交谈过的我,可以顺利说出来吗?

  希望将我的心意传达给她,虽然现在依旧对于会不会恶梦成真而感到相当不安,不过还是非说不可。

  「呕——」想到明天的事,现在就已紧张不已,胃酸似乎快涌上来了,我灌下放在和式桌上的牛奶。

  又被唯用桌上的书打了一下头。

  「你在干嘛呀,间接接吻喔,间接接吻,」

  「对、对不起!」我一边按着头一边说道:「啊,那本书……」

  「什么?这本书是……?」

  那本书是《初学操形学》。

  4

  「今天也不去教室吗?」

  「我实在很没用……总觉得很难走进去……」

  「我认为你不需要勉强,而且这样对我来说比较好。」

  保健室的床旁边排着两双拖鞋。

  我坐在床上,隔着桌子干她也以枕头代替坐垫,坐在床的另一边,同一条毛毯盖在我们的膝盖上。

  昨天的干特别多话,不过,她基本上是个认真努力的人,今天就没有多聊什么,马上开始准备功课。

  不怎么大的桌子散布着我们的参考书、笔记,只要一写字,就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

  「塔摩先生,这个公式我不懂耶……」

  「嗯,这个是燃料电池的公式,水溶液的负离子失去电子……然后电子移动……」

  「啊,原来如此……」

  「燃料电池因为最近的环境问题而成为话题,而且负离子反应式也是最基本的,我想考试应该会出相关题目吧,我如果是老师就一定会出。」

  「嗯,我会留意的,你果然很可靠呢,可以独占这种情报的我也很幸福。」

  当我有什么要教她的时候,干马上会把脸凑过来,她的嘴唇近在眼前,是涂了唇膏的关系吗?相当有光泽,因为昨天被唯嘲笑过,实在无法不去意识。

  「看是要亲还是要干嘛就做下去啦!」

  「没办法,那个我没办法啦。」

  「?」

  因为我突然叫出声来,干有些吓到。

  「……怎么了?问题很难吗?」

  「对不起,突然发作……不是啦,我没事。」

  ——怒——,都是因为唯说了那种话……。冷静,去除杂念,集中精

  时而安静、时而小声互相研究,我们一直念到太阳西下。

  「两位,要不要休息一下?」

  拉帘外面传来周防老师的声音,干将拉帘拉开。

  「老师要回去了,你们还要继续念吗?要的话我把钥匙放在这里,结束之后关上门窗,将钥匙交回事务室。最晚七点以前要回去,不可以在床上乱来,嗯,对于你们,我应该不用担心啦。」

  老师说完后就回去了,我真的觉得她是个好老师。

  「塔摩先生……你看老师看到呆了,是胸部……」

  「我才没有看呢。」

  干有些无精打采,可能是相当吃醋吧,跟我「一样」。

  我放下笔,摘下眼镜揉着眉心,集中精神两个小时,真的是累了,另一边的干也是可爱地「呼」了一声休息着,她在毛毯中的脚放松了下来触碰到我的膝盖。

  ——这说不定是个机会,得跟她说才行。

  我坐正身子开口说道:

  「干,我可以说一些我喜欢的事吗?当作休息。」

  「嗯,可以啊。」

  「可是说不定会很无聊,只是我自己觉得有趣,可以吗?」

  「可以啊,只要不是恐怖的事就可以,就气氛而言,那可能不太好。」

  「说不定会有点恐怖,那……」

  *

  干,你知道什么是魔像怪吗?没错,就是电玩常出现的那个,以黏土或石头当作身体可以自行行动的人形,关于那个,虽然没有到都市传说的地步,在古老传说里是有的。

  很久以前,在某个山谷的村落里,有一所很小的学校,虽然只是位在山脚的小学分校,却有足够的学生,大家悠悠闲闲地在那里上课、游戏。

  虽说是分校,规模小归小,但理化教室、图书馆、烹饪教室样样具备,不过独缺了音乐设备,音乐教室只有一架小小的风琴,没有钱所以买不起钢琴,在学习发表会、毕业典礼时,便将风琴搬到体育馆使用,但使用风琴,不管是合唱或唱校歌时,总觉得有点扫兴,放录音带的话又没有那个气氛,即使如此,还是只能忍耐将就着用。

  有一天,那所小学来了一名吟游诗人,不,说不定这个国家根本没有所谓的吟游诗人,但总之他本人是那么说的,他带着风笛、手风琴、木吉他等乐器,好像在周游全日本。

  他受到分校老师们的欢迎,不仅欢迎他来到这种深山,还说务必要让孩子们听听,被老师这么一说,吟游诗人非常高兴,在他以往所造访的学校中,好像曾经被说过怎么能让来路不明的人进来,而吃过闭门羹。

  他面对三十个不到的孩子,真诚地层露自己的技艺,以有趣的故事跟愉快的音乐,感动了孩子跟老师们,结束之后,孩子们奋力地鼓掌欢送他。

  小孩回家后马上跟家人说,吟游诗人的事迅速在村里传开,到了晚上,村里的人聚集到他原先预定住宿的学校,几乎成了庙会一般,诗人更加高兴,像这样有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听自己的故事跟歌曲还是第一次,之后这场盛会围绕着他一直持续到半夜。

  隔天早上,先行回家的孩子们到了学校,只看到醉倒的村里大人们,吟游诗人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豪华的平台钢琴跟道谢的信一起放在体育馆的舞台上,那之后遍寻不到他的人影,学校于是心怀感激地收下了。

  很不可思议的,那架钢琴使用了好几年音色都依然保持准度,据说完全不需要调音。

  那之后过了好几十年,已经没有人记得那名吟游诗人,不仅如此,因为人口太少,村民的人数也愈来愈少,分校不得不关闭,还可以用的设备便被搬走,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钢琴被留在体育馆,也许是因为就算费力将钢琴搬下山,目的地的学校已经有钢琴,反而麻烦。因为没有拆毁校舍的经费,分校就那样摆放着钢琴而残留了下来。

  不久,再也没有任何村民了。

  没过多久,在山脚的小镇上流传着「废校的钢琴在晚上会自动响起」的传言,有对此产生兴趣的小孩在满月的夜晚跑到废校去探险,小孩们真的听到从体育馆中传出钢琴的声音,有废校的校歌、合唱的伴奏,还有肖邦的乐曲,总之响个不停。小孩们鼓起勇气从腐朽的门跑进体育馆,就在那一刻,音乐停止了,然后,他们看见好像有人站在舞台上,体育馆的地板上画着某种图案,散发出光芒,接着从钢琴中出现了发光的人形,那人形轻轻地从钢琴降下,被刚才那个人抱住,小孩子们吓得动弹不得。不久,图案散发出的光芒变强了,那些孩子因为刺眼的强光而睁不开眼,等光芒消失后,地板的图案和那两个人全都消失不见了。

  隔天,大人们前往调查,发现钢琴的琴弦不见了,而且并不是键盘或琴槌等构造坏掉,而是只有琴弦消失,大人虽然不相信小孩说的话,但也想不通为什么只有琴弦被偷走的理由,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从那之后,废校就只成了人们试胆量的地方,没有再发生过任何灵异事件了。

  那大概是哈尔摩尼亚的金属,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它是传说中的「魔法物质」,是只有用魔法才能炼成的金属,质地柔软,有着银色的光泽,而且似乎拥有跟「波」有关的性质,比方说光,周遭的些微光芒,经由哈尔摩尼亚的折射,可以集中起来反射出去;例如地震,哈尔摩尼亚可以吸收震动,做为缓冲:另外还有声音,它具有使周围的空气振动的力量,也就是说,用这个金属所制造的乐器,可以配合周遭空气的温度、湿度,自动调整出最优美的音色,我想那架钢琴应该就是哈尔摩尼亚制成的吧。

  如果精神寄宿在里面,就会产生魔像怪,没错,终于提到魔像怪了,那个人形其实就是魔像怪,现在好像仍然活在某个地方,虽然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形式,说不定又变回钢琴的琴弦,或是变成小喇叭、八音盒,最糟的情况,也有可能已经被熔解了,不过也或许它已完全化身为人过活着。

  *

  说完之后,我瞄了一下干,可是她低着头,被刘海挡住看不见她的表情。

  ——果然只是我一个人觉得有趣吗?

  那个故事写在《初学操形学》里,因为跟乐器有关,感觉很适合干,所以我昨天决定告诉她这个。

  可是仔细想想,魔像怪这种事,突然这么跟她说,一定会觉得很困惑吧,而且内容也是

  「自动响起的钢琴」这种无聊的怪谈,说不定她会认为很愚蠢。

  「……很无聊吗?」

  我这么问她,干摇了摇头。

  「……有点……可怕,不过很有意思。」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而且微弱地颤抖着。

  「干,你在哭吗?」

  「……我才没有哭呢,」她抬起头,挤出一丝笑容,「塔摩先生,你今天好像很健谈呢!」

  「啊,是吗?……一点都不像我吧。」

  「不会啊,我觉得很高兴。」

  彷佛被那个笑容所诱发般,我不知不觉开口说道:

  「干——」

  「咦?」

  「我喜欢妳,一直都很欣赏妳,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我想将这一点告诉你。」

  ——说了,我说出口了……

  干睁大双眼,呆了数秒钟,不久低下头,满脸通红,左手的食指在床但单上不停画着「の」字,一边嗫懦道:

  「讨厌,你不用勉强说的。」

  我也不好意思地直搔着头。

  「一点都不像你呢,塔摩先生,我只要能在你身边就感觉很幸福……」

  「一点都不像我哦。」

  「不过我其实有一点点期待,因为我跟你『一样』,所以你会不会像我喜欢你一样也喜欢上我,可是,却一直没有勇气确认……很不安。」

  「对不起,干,一年来让妳这么不安……」

  「你还不是,应该一直都很不安吧?跟我『一样』……」

  「……嗯。」

  「……」

  「……」

  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语可以填补我跟干之间的沉默了。

  干站起来,越过桌子,就那样扑入我怀中,我吓了一跳,但随即伸手抱住她。

  轻柔却又紧密地拥抱住干纤细的身躯。

  闭上眼睛,脸靠在她头上,鼻端充斥着润丝精的幽香。

  我心想着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

  不久,干抬起头,湿润的双眼凝视着我,距离是如此地接近,然后,嘴唇也是……

  我下意识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然后在那里印上自己的唇。

  她的气息,令我的嘴唇发痒。

  明明已经这么接近。

  「还是不行……」

  干在最后一刻这么说着,低下头,额头抵住我的胸口。

  「现在还……不行……,有一天一定可以的……」

  「对不起,我太得寸进尺了……就是啊,没什么好着急的,干,没什么好着急的……」

  我像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似地说道。

  我认为世界上有许多事不知道比较好。

  艺人的丑闻、老头子们的金钱交易、杀人事件、天然灾害、战争……

  每天不断散放的有害电波,明明是跟我完全不同世界所发生的事,却不论是闭上眼睛也好、塞住耳朵也好,硬是入侵我的内心,想要动摇我的心灵。

  让我知道,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呢?对另一个世界的人们,我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不对,不只是远方的世界,在班上也是,就连坐在我旁边的人的事我都不想知道,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事,因为我帮不了任何人。

  虽然如此——

  我却看见了,男生——那个帅哥站在干的旁边。

  我却知道了,在干的心中,有什么像是剎车般的东西。

  怎么办?知道了不知道也没关系的事的我,该怎么办才好?

  ……不对,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忍住再怎么阻止仍然冒出脑海的怀疑,

  挥去再怎么抑制仍然不断膨胀的不安,

  相信,我要相信她。

  因为干不是远方世界的人,不是别人。

  而且,我只希望让她一个人知道我的事。

  我第一次对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事感到恐惧。

  今天仿佛是在讲虚构的故事,不过总有一天,我想跟她说真的有魔像怪存在。

  第4章卵

  1

  「那,我走啰。」

  唯以一身像是刚烫好的没有任何皱痕的水手服姿态,从容地站起身来,当然,那身制服是用自己的身体变形而成的。

  「妳真的要走吗?」

  「……嗯。」

  唯是在昨天晚上告诉我,她决定要到父母那边去,而且并不是以中里郁子的样貌,是以自己本身的样貌「回去」。

  当然,我不得不担心已经死了的她复活,会不会造成大骚动。

  可是在她心里,似乎已经全盘考虑过了。

  「友二到学校的时候,我可不是光待在家里什么都没做,我想了很多,想到我是不是深深地伤了爸爸,就感到很担心,而且从那之后,我也没有再回家过。我想就算以我原本的姿态回去也没问题的,虽然刚开始可能不会相信,但只要我将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出来,告诉他们我是魔像怪,他们一定会理解,会对我说『可以待在这里』的。嗯,不过其实我很害怕,因为我还没死之前,从来没有跟父母面对面好好谈过。」

  她果然还是有点讨厌待在我这里吗?我忍不住这么想着,不知是否显露在脸上,唯安慰我说道:

  「我并不是讨厌待在你这里,虽然有点腻了,不过我很高兴你对我说『可以待在这里』,话说回来,虽然是你让我复活的,只是我不想当个吃闲饭的,所以请你谅解……」

  回到家有唯在已经变成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会被挖苦、有点像是被她性骚扰,不过还是很愉快,比起一个人的时候热闹多了,而且又可以跟她商量干的事,我能跟干告白,也是因为有她在后推了我一把。

  昨晚,我们用香浓的牛奶干杯饯别,然后唯教我功课,腻了之后打电玩到半夜。

  现在,她准备离开我家了。

  头发梳理得好好的,换上严肃的表情,打扮也很整齐,看起来简直像是要上战场的水兵。

  我也站了起来送她。

  「喂喂,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

  我似乎又将寂寞的表情明白显露出来了。

  「如果伯父伯母不接纳妳的话,再回来这里吧。」

  「谢谢你,不过,不会有那种事的,我相信。」

  「那么,随时要回来玩喔。」

  「嗯,我会再来亏友二的。」

  我所制造的魔像怪又要离我而去了,虽然不是从此无法见面,但离别真的好痛苦,胸口好疼,眼角发烫。

  ——糟糕,我快哭了。

  不知道是否察觉到我的样子,唯有些吃惊地说道:

  「傻瓜,我一直待在这里的话,你没办法进行个人行动很痛苦吧。」

  她想开玩笑逗我笑,但我却笑不太出来。

  「而且……你已经有很重要的人了,总有一天会请女朋友来玩吧,让她知道我跟你同居的话,很难解释这个误会唷。」

  「我真的很没用……」

  「喂喂,不要动摇我的决心啦,……好吧,既然这样……」

  唯啾地一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因为实在太过突然,我顿时僵住。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满?被魔像怪亲不高兴吗?还是说,连×××××也一起做了吧?」

  「妳妳妳妳在说什么啊!太不知羞耻了!」

  我用手按着被吻的脸颊说道。

  「啊哈哈!」唯高声笑着,「嘴巴的初吻就留给女朋友吧,处男。」

  唯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然后,她的表情再度严肃起来。

  「再见了。」

  唯提起装着手的画像跟素描本的包包,走出了我的房间。

  *

  我现在有着以往从未体验过的不安心情。

  并不是干有没有瞒着我什么事、我是否能够度过没有唯在家的生活这一类的不安,虽然那些事确实令我不安,不过我靠着自己的想法来消除,就算干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也相信她,而没有唯在房间,依然要生活下去,想想不过是回复到原本的生活而已。

  有种跟这些完全不同的不安,忽然想起时,就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掠过脖子,胸口突然一阵痛楚而无法冷静下来。

  ——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这么想时,我脑里闪过一个非常适合的病名,就是这个没错吧。

  「贫乏症」。

  以前认为「我会就这样一直孤独一个人,念念书打发时间,压抑自己的性欲,度过没意义的人生」,我的未来没有什么绿洲,会在沙漠一直走到筋疲力尽为止。

  所以,我没办法好好享受「干」这样的幸福。

  因为不相称的幸福摆在自己的眼前,而被吓呆了。

  「绿洲其实不过是海市蜃楼。」忍不住会想,该不会有这样的陷阱在前头等着吧。

  眼前涌出许多水,就在我犹豫着可不可以喝时,水从眼前消失了,同时发现自己的四周有着像高墙的东西,最初以为是沙丘,但它的阴影高得将我整个覆盖住,举头望上去,看到的是具有人的形状的巨人,我发现那是沙的魔像怪。

  接着,沙的魔像怪像是要将我吞噬般地从四面八方开始崩裂,

  「哇啊!」

  我被吓得身体抖动,同时叫出很丢脸的声音。

  「塔摩先生……你没事吧?」

  越过桌子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的干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又是这种模式……

  「我心想你很累了不要叫醒你,可是你却突然做梦惨叫,所以……」

  我好像是在保健室的床上准备考试时打起瞌睡了。

  「今天就回去了吧?」

  「不……,念书吧。」

  「可是……」

  ——我真是蠢,怎么可以让干担心呢?

  「塔摩先生,我不行吗?」

  「嗯?」

  「我不行当你的商量对象吗?如果你有烦恼的话,就跟我说啊,能让你敞开心门的,不是只有我吗?」

  干的声音响荡在寂静的保健室里,我像是在安抚她似地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有点不太习惯而已,可以跟妳这样,让我觉得幸福到害怕,总觉得幸福很可怕。」

  「?」

  干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脸马上红了起来,两手捧着脸颊,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什么嘛」,回到她原来的位置。

  「不要说那种令人难为情的话啦。」

  「啊哈哈,对不起。」

  因为干的可爱动作,我忍不住笑了。

  「干。」

  「嗯?」

  「我会回教室考试的。」

  「咦?」

  「如果在这里考的话,即使是周防老师,还是会觉得有些困扰吧,而且,我是在不在都无所谓的人,所以也有『在』这个选择。」

  「……不要紧吗?你不需要勉强喔。」

  「嗯,不要紧的。」

  「真令人担心呢……」

  「当然我是个很没用的人,不过这点事我还做得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来念书吧。」

  我用两只手拍了拍脸颊,振奋精神。

  没错,我只是不习惯而已,过了一段时间后,有她在我身边这件事一定会成为理所当然的。

  所以在此之前,我想尽量恢复自然状态,恢复日常生活。

  为此,我要停止到保健室上学,回到班上去。

  2

  期末考最后一天,考完所有的科目走出教室后,干在走廊等我,被其它的学生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

  干不知是否因为从漫长的准备考试中解放,一脸神清气爽。

  「塔摩先生,你的表情很不错。」

  我也是同样的心情,刚开始回到班上虽然很不安,不过已经不再自寻烦恼,能够集中在考试上。

  「考得怎么样?」

  「很好,多亏了妳。」

  我对说着像是「普通」高中生对话的自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接着呢,从今天开始又有社团活动了。」

  「这样啊。」

  「我想跟社团请假,跟你在一起……」

  「那可不行,妳有妳活跃的地方,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咦?你不等我吗?」

  「取得平衡比较好,我希望妳今天就先集中精神在钢琴上。」

  「……你好严格喔。」

  干苦笑着,我也搔搔头补了一句:

  「我也真是的,在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啊。」

  「没那回事,我知道社团也很重要。」

  干带着些许寂寞的表情说道:「那么,拜拜。」挥着手走向音乐教室。

  我目送她离去后走进厕所,一边上一边小声叹了口气。

  我当然想跟干在一起,可是我认为,不能因为我而让干也变得跟我一样没用,我只有干,不过干除了我之外,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我不希望她忽略了。

  我想起了准备考试,从图书馆借了好几本参考,于是去哪里还了书,一本名为《矿物、宝石事典》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开始专心阅读起来。

  ——没有记载哈尔摩尼亚……

  「有发现好的『素材』吗?」

  「没有,还是很……咦?」

  突然被人问起,我不知不觉地回应,吓了一跳看向旁边,不知何时有个女生坐在那里,是穿着绿色制服的一年级生,特征是短发、戴眼镜、双眼皮以及看起来很困的眼睛,我马上发现她是我拿走唯的「手」时,在美术教室前偶遇的一年级女生。

  「好久不见了。」

  那女生笑嘻嘻地说道,不过眼镜另一端的双眼却相当锐利,我有些感到害怕,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把椅子撞倒了,砰咚的声音响荡在宁静的图书馆里。

  「你怎么了?」

  「没有,我没事……」

  我马上将事典放回书架上,准备离开图书馆,可是那女生从后面追了过来。

  「学长,你忘记书包了。」

  那女生双手抱着我的书包走了过来。

  「啊,请还给我。」

  我虽然这么说了,她却没还给我。

  「你可以不要落跑听听我说的话吗?」

  我感受到图书馆里的学生对我射来的冷淡视线,对一直是竹节虫的我而言,被人盯视有着致命般的痛楚。

  「我听,我听就是了,在别的地方……」

  「了解,那我们走吧。」

  我走出图书馆,跟在她的后面,她并没有将书包还我。

  「考完试终于可以跟学长说话了。」

  在楼梯问她这么说。

  「对了,学长,佐藤唯还活着吗?」

  「什、么?」我明白那句话的意思,顿时失去血色,「妳……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魔像怪。」

  她没有回过头如此说道。

  然后我们走进化学实验室,里面拉上了遮光窗帘,因此很昏暗,温度比走廊还低,隐约可以闻到混杂着许多药品的独特臭味,她只开了讲桌上的日光灯,然后按下空调开关。里面摆放着讲桌跟3×3张的实验桌,实验桌上面很黑,各自含有水槽、瓦斯炉,讲桌上放有像是女用的笔记型计算机跟背包,她将我的书包放在那些东西的旁边。

  「我是化学社的社长,啊,请坐。」

  我听话地坐在实验桌旁边的圆椅上,虽然似乎也可以抓了书包就这么逃走,我却没那么做,她暗示我知道魔像怪的事,我觉得必须听她说完才行。

  「话虽然这么说,社员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听说过有化学社。」

  「因为我没有招募社员,只是个名义而已,这样就可以在这里做实验,而且,虽然为数不多,但多少从学生会费里拨了一点预算下来。」

  「不说这些事了,妳怎么会知道魔像怪?」

  「啊,请等一下。」

  那女生从书包拿出手机,「啊,哥哥?现在我在……」一边跟谁讲电话,一边走出实验室。

  我最初以为她是想恐吓我,但看她的样子似乎并没有那个意思,只不过是很我行我素罢了。

  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化学社,我至今去过好几次隔壁的准备室看化学物质,却从没察觉,不过,由一年级的她担任社长的化学社,说不定是今年才成立的,我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吧,如果知道的话,我或许会入社,我对化学有兴趣,社员又只有她一个女生,应该可以勉强交流吧,大部分的社团活动都有阶级组织,我无法进入那种地方。

  ……不对,是魔像怪,她怎么会知道?对了,因为化学,化学跟操形学在处理物质上有共通点,我发现《初学操形学》也是在二手书店的化学专区。

  说不定她也发现了那本书,操形学似乎是不为世人知晓的冷门学问,但仔细想想,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对它有兴趣并不足为怪。

  只是,唯的事被她知道仍是一大问题,前几天,唯来了电话,说她家人接受了她,身为制造者,任何威胁她稳定生活的要素都要拔除才行。

  那女生似乎很高兴地满面笑容走回来,在讲桌另一端的椅子坐下。

  「嗯,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对了,对了,我是化学社的社长,话虽这么说,社员只有我一个人。」

  「那些刚刚说过了。」

  她以跟刚才几乎相同的语调说着,令我有种她已在脑海里想好要说什么的感觉。

  「不谈这个了,为什么妳知道唯的事——」

  「思——,对了,我叫做片仓媛,爱媛县的媛,嗯,学长叫做森田友二吧,我知道,所以学长不需要自我介绍。」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有种像是喉咙被哽住的感觉,总之,从见到那女生——媛开始,总觉得一直被她摆布着,而且她也已经知道我的名字,感觉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你有很多疑问吧?学长所有的疑问我都准备好要回答你了,所以不用着急。」

  媛边说着边打开笔记型计算机,喀哒喀达地响起敲打键盘的声音。

  「学长,片仓这个姓氏你有印象吗?」

  「……啊。」

  「没错,就是『片仓书店』,其实那家店是我爸爸在经营的,我爸爸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东西,那些收藏品中也有二手书,因为很有兴趣,所以开了二手书店。」

  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常去那家书店,虽然有察觉到是「国中女生在看店」,不过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那确实是媛,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听到那家店的内幕,……不,那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媛用手指向上推了推眼镜,继续打电脑,「请看这个。」说着就将萤幕转向我,我靠过去想看窗口上到底是什么画面。

  「这是!」

  「这是书店监视摄影机的影像。」;+

  画面上呈现出书架之间的通道,在通道中央有个站着看书的男高中生——我。

  「学长或许以为那个监视摄影机只是做做样子,不过真的有在拍摄喔。」

  我知道自己已经脸色发青,当然我并没有顺手牵羊,但如果这样的影像被流传到网络上,会侵害到我的隐私权。

  「就算妳是那家店的人,这也——」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意思拿这个去做任何违法行为,也绝对不会流到外面去,请你放心,其实本来应该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处理掉的,不过这个我想要留一下。」

  「……为什么?」

  「我照顺序说吧,我常常帮忙盘点跟看店,看店没事的时候就会看摄影机的画面,去年,我注意到学长在几乎没有人会去的专业书区,因此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一边看着学长,一边想着如果是喜欢化学的人,说不定会相信魔像怪,因此,我决定放『诱饵』看看。」

  「诱饵?」

  「以《初学操形学》为饵,将学长拉到这个世界来。我对操形学很有兴趣,在进行魔像怪的研究,不过我很想要有个助手,其实那本是我在国中就看完的书,然后,没错,拍到这个影像的那一天,我让你看到小树在整理书架,不着痕迹地将《初学》放上去,你看,有拍到小树喔。」

  媛探过身指着画面。

  「……啊——,妳是指打工小姐啊。」

  「要是被别人买走就糟了,所以我用这个方法,不只是《初学》,操形学的书很稀少,是我爸爸到处搜寻,才终于找到的。操形学是非常冷门的学问,或者应该说,因为研究的是像魔法般的传奇事件,被世人视为是不存在的学问,现在还在研究的也只有赤石教授而已,这是题外话啦。就跟我想的一样,学长上钩了,将书拿到我所在的收银台。我必须知道学长是怎么样的人,所以才会保留着带子。」

  「……原来如此,」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的样子,腋下却流着不舒服的汗,「可是,那么贵重的书怎么会交给我呢?」

  「我爸爸说如果是为了研究而拿去没关系,而且学长当了助手后,就等于是回到了我手上,……学长,你愿意当我的助手吧?」

  「……让我考虑一下。」

  我几乎想配合媛的步调立刻答应她,但我打消这个念头,坐回圆椅上仔细考虑。对于得到《初学》并不是偶然,而是她的计谋,我感到很吃惊,同时也讶异于在国中时就将那本书看完的她的聪明。

  「妳还有其它更高深的操形学的书吧。」

  「是啊,我正在研究。」

  神童,这个年纪竟然就在做这种研究,当这样的她的助手,可以知道更多有关魔像怪的事的话,我觉得倒是可以考虑……

  「为什么不在书店直接跟我说呢?唔,可能很难跟我攀谈吧……,可是从监视摄影机被人看到,感觉不太舒服耶。」

  我问着正用布擦着眼镜的媛。

  「是为了『愿望』,」她戴上眼镜,「即使看完书,用『咒纹』将『愿望感受能力』导入自己体内,并不会因此而能够听到愿望,你刚开始应该也是这样吧?为了让人的那种能力觉醒,首先自己心中得先形成『愿望』才行,不是一般的愿望,而是能成为魔像怪存在理由的强烈『愿望』。为此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人绝望,精神上被逼到绝境,『在欲望不被满足的状态下绝望,然后渴望着在那之后剩余的些微希望,愿望便会栘转到形而下』,这是赤石教授说的,人在危机状态下,会首次产生自己的愿望,感受到它之后,便能听得见别人的愿望,不觉醒的话就不适合当助手了,所以我将学长逼到绝境。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吧?以学长的年纪又几近足不出户,应该是压抑着性欲的状态,所以我想就利用这一点,用性欲将学长逼到绝境,如果我跟你直接接触的话,就会变得跟女生有来往,压抑状态会减轻,所以自始至终都要间接地、远远地进行才行,我想那对你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这点我必须向你道歉。」

  感觉内心的妄想被人窥视,我羞愧得要命。

  「妳竟然能调查到这种地步……」

  「从画面上马上就知道你是这里的学生,我哥哥是这里的三年级生,所以我请他调查了一下,接下来就请小树变身跟踪,然后等我入学完成计划,也就是做最后一击。」

  「?」

  这时,实验室的拉门喀啦一声被打开,有两个人站在那边。

  「哥哥!」

  媛跑向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一把抱住他。

  「小媛,我来得正是时候吧?」

  「嗯!」

  我马上想起那个男生,咖啡色头发、肤色黝黑,我怎么可能忘得了,是那家伙,那时候跟干一起回家的帅哥。

  然后,站在他斜后方的人是——

  「干,妳……」

  是干,她面无表情,也没有正视我的双眼,完全不看向我。

  「怎么样?」男子露齿微笑说道:「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哥哥,哥哥……」媛像猫一样用脸颊磨蹭男子的胸膛撒娇着。

  「妳说累了吧?小媛,接下来换我吧。」男子抚摸着媛的头发说道。

  ——那些都无所谓了,干,干,为什么干会……

  男子将媛横抱起来走进里面,干静静地关上门跟着他。男子将媛放到讲桌上坐好后,自己也坐在她的旁边,干隔了一段距离站着,我跑向干,摇晃着她的肩膀。

  「为什么,干,这是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冷静一点。」后面传来男子的声音。

  「你……」我回头瞪着他。

  「你冷静想一想,只有你会制造魔像怪的前提已经不存在了,舍弃你的成见,想想看有什么可能性。」

  我再次看向干,——不对,她不是……干?

  「难道她是魔像怪……」

  脑海里慢慢地将发生的事连结在一起,我知道魔像怪的事后,目击了那个最糟的情景,在绝望中发现了「愿望」,直到制造出小堇为止,这些完全都照着他们的剧本在走吗?

  我浑身无力跌坐在地上。

  「你好像明白了呢,没错,你的事我们都知道,虽然你打算不被周遭的人注目,可是想看的人还是在看着的,我们调查得相当彻底喔,包括你单恋的对象,看了你的视线马上就明白了,也知道你每天到图书馆是为了什么。琴子真是个好女孩呢,好到配你实在有些可惜,我想让她参加我们的计划而去跟她搭讪,她却甩都不甩我,那样专情的女生现在很少了,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让小树变身为琴子。」

  我再次瞪向那男子,如果他再那么亲昵地叫干的名字,我会马上上前揪住他。

  「喂喂,不要那样看着我,我可是帮你解开心中的一个大问号喔。」

  「不一定只有我会看到那一幕呀,那时候,干……的冒牌货虽然是单独一个人,但万一被同社团的朋友看到怎么办?那会立刻变成八卦,这样会给干带来很大的困扰的。」

  「就算变成八卦我也无所谓,如果因为那样能让琴子注意到我,说不定会有什么进展。」

  「而且,也无法肯定不会遇到干本人。」

  「也是啦,不过要是那样的话,改天就行了,反正你每天都在图书馆。」

  ——我快要爆发了……

  「学长,」抱着男子撒娇的媛说道:「我也有『愿望』感受能力,所以学长内心形而下的『愿望』,也就是『我想要人形女友』我听到了,还有佐藤唯的『愿望』我也听到了,所以那个时候,我才会和学长在走廊相遇,如果我早一点到的话,让她复活的就会是我了,她还活着吗?还是实现『愿望』后升天了。」

  「……」

  「好了,小媛,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那个改天再问就可以了。话归正题,」男子看着我,「我希望你以后加入化学社,当小媛的助手,我在此郑重为过去利用、探听你的隐私而道歉。」

  「我也很抱歉,我已经道歉了,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吗?现在,学长内心的『愿望』变弱了,似乎快消失了,『愿望』是很珍贵的,人没有那么容易被逼到绝境,所以我希望可以拿来做为研究,拜托你。」

  「……」我考虑了一会,说道:「我知道了,看来也不可能逃离你们的手掌心。」

  「谢谢你。」

  「只是,」我对他们两个用力说道:「不要再牵扯上干,还有唯,她现在还好好地活着,所以,请不要去打扰她。」

  「这样啊,我知道了。」

  「妳也一样,」我抬头看着化身为干的魔像怪说道:「以后不许妳再变成干的样子,马上变回原状。」

  「小树只听我们的话,我会跟她说的。」

  「真的很抱歉,」男子拿着我的书包走过来,「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虽然接过书包,但却站不起来。

  「真拿你没办法。」虽然百般不愿意,靠着男子支撑着我的腋下,我终于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对这样反射性回答的自己感到相当懊恼。

  我责备着自己。

  为什么认为能够制造魔像怪的只有我呢?

  为什么看不出那个干是冒牌货呢?

  为什么会怀疑干呢?

  我之所以想加入化学社,并不是因为被他们拜托这种消极的理由,我想让自己至少变得稍微有用一点,以往自己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因此一直对干抱有自卑感,所以就算只是形式上,我也想加入某个社团,做个配得上干的人。

  对于竟然如此积极思考的自己,我也感到有些困惑,「这样勉强自己,不会迷失自我吗?」这是由贫乏症而来的反作用力,不过我会选择积极思考,恐怕是因为从期末考试的沉重压力下解放,又消除了对干的怀疑,在这样从容的心情下,所以才做得到吧。

  我变成耗费能量在自己热中的化学、魔像怪的状态,我如此分析着自己。

  3

  放暑假的前一个礼拜,考卷陆续发回来,并没有红字。

  周遭的人已经像是开始放暑假一般浮动着,我也是,说不定脚都没有着地呢。

  我又可以跟干一起回家了,因为有社团活动,回家的时间几乎一样。我一直忍到考试的最后一天,心里一直盼望能够一起回家。

  「这样啊,你开始参加社团了呀……」

  「嗯,什么社团现在还不能告诉妳,不过每天都很充实唷。」

  「……」

  不知为何干别开视线,表情看起来很不安,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她马上又绽放出笑容说道:「那太好了。」

  没错,很充实,我每天放学后都到化学实验室,听媛讲授有关魔像怪的事,媛的哥哥没有在授课的地方,我心里松了口气,他如果在的话,媛会跟他撒娇,这么一来应该就不会上课了。

  媛的哥哥叫片仓照,照的念法很特别——「terasu」,好像是游泳社的,所以皮肤才那么黑,看来很困的双眼跟妹妹特别像。

  媛的授课从高深的标题开始。

  「《初学》只是普通的序论,只写着如何使用这本书,只要照着摹写书上的『咒纹』,基本上就可以制造魔像怪,不过没办法好好应用。要确实制造魔像怪的话,还是要自己创造『咒纹』,变成不管怎样的『素材』都能成为魔像怪才行,可以做到这一步,才能看见我们所追寻的道路,也就是『通神之道』。」

  「『通神之道』……?」

  「没错,在现代生命科学中,生命伦理这个领域已经发展很久了,不过我们是以完全不同的研究法面对生命,经由魔像怪产生生命,也可以说是探索『将人形变为人的力量』。」

  我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过媛的话很有意思,每天到实验室都很愉快。

  「首先就从概论开始吧,《初学》略过了这个抽象的部份,但对我们所研究的目标而言,这是不可或缺的。操形学的基础是数学、哲学、理论物理学,这种思考性的学问占了很大一部分,我们先暂时离开操形学,想想看一般生物是在怎样的要素下成立的。」

  媛在黑板上写下一条公式。

  Soul×Body=Creature

  「这是表示『生物是在灵魂跟肉体的相关下成立』的式子,灵魂藉由生殖而产生,存在于肉体中,肉体受到损害没办法继续维持时,灵魂也就消失了,灵魂消失也就是死,死去后肉体会像普通的物质般被分解。这个公式所表示的是,灵魂跟肉体的关系再怎么也无法切割开,『×』是表示『相关性』,也有『充分必要』的意思在,也有其它流派使用『←→』,不过传统上还是以用『×』为主流,你明白了吗?接下来我会教你一些类似这样的公式。」

  媛的我行我素丝毫没变,直到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为止,完全没有发问的空间。在大学也都是这样在授课的吗?基本上打算升学的我,对于自己的前途不禁感到不安起来。

  「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学长的『愿望』现在好像快要消失了,虽然我想可能会很辛苦,不过请你努力跟上。」

  就像普通的高中生跟神童之间有着难以弥补的差距一样,要完全理解实在相当辛苦,支持我的是对于操形学单纯却又强烈的好奇心。

  每天都学好几个公式。

  「『个体是具有精神的生物』

  (Soul×Body)+Psyche=Individual∈Human

  Psyche——精神是什么呢?大概是被称为心、人格、自我的东西,从群体当中取出其一,只有这个跟其它的不同——也就是说,可以想象为能够辨别出个体的东西,是在人的自我和其他人的关系中形成的东西。不是个人而是个体,是因为考虑到还包括饲主可以辨别出宠物的例外。将Individual单纯化为Human.把它想成人类也无妨。」

  「『魂是在灵与精神的相关下所成立』」

  Spirit×Psyche=Ghost

  出现了新的用语,跟第一个公式比较看看,将灵想成跟灵魂一样是攸关生死的东西,灵是凭借着存在于形而下的『愿望』而产生,附加在其对象的精神上,精神受到损害时,就不能维持而失去灵,灵失去后,也可以说是死了,那样的话精神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会烟消云散。这里所谓的魂,以后我会再说明,不过请先有个概念,魂是魔像怪的本源。」

  「『魔像怪是魂依附在素材上之物』

  (Spirit=×Psyche)+Material=Golem

  魂是人无法感觉到的存在,换言之就是不固定在哪个物质上就不存在,这个公式其实包含着魔像怪的本质。试着想想看人跟魔像怪的外型,能够感受到是生命的容器各是什么?人的话,是Body,也就是所谓的肉体,魔像怪的话就是『素材』,这二者有决定性的不同,那就是是否与生命有关,人的外型变化跟生命息息相关,另一方面,魔像怪不管怎样变化,对于生命没有任何影响,所以魔像怪可以依据自己的意思自由变形。」

  「相对于生物的生殖,我们以『咒纹』进行仪式,经由引出『咒纹』潜在的力量制造出魂,并依附到『素材』上。」

  「嗯,现在我们来剖析一下『愿望』吧,虽然《初学》写的是『谁需要谁的意念』,那也对啦,不过,严格来说应该是『想要的精神』吧,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去世了,因为需要那个人而形成『愿望』,这可以说是魔像怪最普遍的模式,可是并不是只有『眷恋』能当成『愿望』使用,这个你应该很熟悉,就是佐藤唯。她想要继续存在于这世上,没错,『愿望』的对象不只是他人,再生也是可能的。至于学长的『我想要人形女友』又是什么情况呢?对象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吗?只是笼统地想要『人形女友』,并不是想要特定的某个人,也就是说,『愿望』的对象是想象的角色也可以,小树也是根据我的想象制造出来的。」

  「魔像怪也常常被称为『人形』,『人形』是什么意思呢?照字面上解释的话就是『有人的形状的东西』,不过魔像怪不是人形也能存在,所以这里就将『人形』想成『复制的人』吧。请回想一下之前我们学过的公式,魔像怪本源的魂是代替灵魂的灵跟精神的相关,另一方面,精神是人的个性,精神是在人的心中形成的,从这二者可以想成『魔像怪是以人为本的存在』,魔像怪无法离开人独立存在,没有原始存在的话,也无从产生复制,所以是『人形』。」

  「天我们来探讨一下魔像怪的死,精神的伤害超过一定的量,魔像怪会变回普通的『素材』。那么精神的伤害是指什么呢?可以说是不被需要、没有存在理由、失去活下去的意志、被忽视……。制造魔像怪很容易被认为是让死者复活这种长生不老的秘术,不过魔像怪其实非常脆弱,只要一没有存在理由,马上就会消失,可是,人又是怎么样呢?精神受到致命的伤害时,人会怎么样呢?这个就留给你当作业吧,希望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

  ——啊,头好烫……

  授课结束时因为智慧热而过烫,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头脑的机能低下,有种像是考了一整天模拟考的疲劳感。

  「呼阿——」

  媛也因为长时间卖力上课的关系,结束后相当疲惫,坐在椅子上咕噜咕噜地灌着清凉饮料

  「啊,谢谢。」

  授课完后,一身红色制服的小树帮我按摩,虽然很没规矩,我在实验桌上铺上坐垫,趴在上面,让她帮我揉腰,相当舒服。

  关于小树的事,我从媛那里听到一些,小树——本名是片仓树畅,媛希望她「悠闲畅然」,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是以木制的傀儡木偶为「素材」,平常总是以那个样子进到媛的背包。回想起来,我一直被她所骗,变身为「片仓书店」的打工小姐、欺骗我的眼睛的干,似乎还跟踪我,调查我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植物,以植物为「素材」的她,变身为各种植物、木材,比我更像背景,丝毫不被我察觉地注意着我,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瞄准竹节虫为猎物的变色龙,在同样有「背景性」的互相欺敌战中,我彻底输了。

  小树基本的形象是打工小姐的样子,个子很高,稍微有些波浪的长发,眼睛上斜得有点可怕,总是像在看着远处一般发呆着,我从没见过她说话,在学校变身时,会变为穿红制服的模样。

  一边感受着小树强而有力的指压,我暂时闭上眼睛躺着。

  「唔哇——,还是一样在讲这么难的东西啊——」

  照走进实验室,看着黑板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文字说道。

  「哥哥,你怎么会来?」

  媛突然恢复精神,扑到照背上。

  ——小堇,妳现在怎么样了?……

  兄妹的身影重迭到我跟小堇身上,我不禁这么想着。

  「小媛,不好意思,我今天有话要跟森田说,妳先到大楼门口等我。」

  「嗄——!」

  「我马上就过去了,听话。」

  媛说完「快一点喔」,就走出实验室。

  我对照没有好感,因为他跟妹妹那么亲昵,还想去跟干搭讪。

  「你就那样听我说就行了。」

  「……」我再度闭上眼睛。

  「你跟小媛进行得还顺利吗?」

  「……顺利。」

  「那就好,如果你是个会让小媛哭泣的男人的话,我绝对会把你给揍扁,我一定要保护小媛才行,她一直被欺负,一个人孤零零的,精神被逼迫到产生『我想要可以一起玩的人形』这样的『愿望』,而制造出小树来,你应该也知道吧,小孩子会联合起来欺负稍微比较有自我个性的人,小媛虽然很聪明,却不懂得如何和人交往,所以我一直保护着她,特别是在父母看不到的学校。」

  「所以媛才会那么依赖你啊。」

  「没错,现在小媛只对我一个人敞开心门,对其他人,特别是对男生,以知识这个外壳将自己隐藏起来。」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除了当她助手之外没有其它意思喔。」

  「因为我有危机意识,明白吗?高中我还可以勉强让她跟我念同一所学校,可是她总有一天必须离开我,很遗憾,我并没有制造魔像怪的觉醒,成绩也比不上她,不可能一直跟她在一起,她必须学习如何跟我之外的人交往,我认为几乎没有其它人际关系的你是最适合的,如果是会背叛小媛、跟其它人多嘴的家伙就很头痛了。」

  「小树,已经够了,谢谢。」我从实验桌下来,「你是在要求我除了助手之外的事吗?」

  「没错,我希望你得到小媛的信赖,现在她光是说一些深奥的事,你可能也不太能跟上,不过我希望你可以让她持续看到你努力不懈的样子,那样的话,总有一天她会对你说魔像怪之

  外的事。」

  「……照,这样好吗?」

  「如果是真心为她着想,这样是最好的。」

  就像我不想放开小堇一样,照其实应该也很想一个人独占媛吧?他却抹杀自己的心情,考虑对妹妹比较好的一条路,我对他稍微有点改观。

  「我不会特别改变我的作法,我本来就打算如果她叫我来的话,整个暑假都会来上课的,

  因为听魔像怪的事很有趣,虽然很累……」

  「嗯,以后也拜托你了。」

  照带着小树回去了,我关上实验室的门窗,走向大楼门口,干在那里等我。

  「干,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才刚到。」

  「你有见到照吗?那个游泳社的帅哥……」

  「咦?……没见到啊。」

  「是吗?那就好。」

  「塔摩先生,那个、那个……」

  「嗯?」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呃……那个……」

  「……回去吧,干。」

  我牵起干的手,慢慢走着直到山脚的桥畔。

  太阳已经下山,天空是一片深蓝色.河风吹过,冷却了我的脑袋。

  4

  《佐藤唯的故事之5》

  因为我已经累了,在高中没有学籍,所以不需要考虑以后的出路,有喝牛奶的话也死不了。

  只要父母还接受我,便可以一直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不过光待在家里我已经腻了,我开始帮妈妈做家事,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菜的我,跟着妈妈学做料理,爸爸回家吃了之后,赞不绝口地直说好吃。

  ——感觉挺不错的。

  带小狗洛洛到河边散步也是每天必做的事之一。

  当然,必须变身为中里郁子才行,因为说不定还有人记得我的长相。

  这个「我」可爱到可以媲美偶像,我忍不住想着会不会有人前来搭讪。

  那天,难得在夏天里会有凉爽的风从河川下游吹过来,虽然天气晴朗但是有雾,感觉有点凉凉的,只穿无袖上衣似乎嫌少了些,所以我变幻身体,变了件外套出来。

  我走下河堤慢慢散步着,发现桥下的阴影处摆有长椅,那恐怕是珠山三高的学生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吧,椅背上印有饮料商标的蓝色长凳面向着河川,上面坐着一个珠山三高的女学生。

  走近一看,似乎在哪里见过她,虽然相当可爱。可是却低着头,感觉很忧愁,到底是谁呢?——啊。

  「女—朋—友。」

  这么叫出口后,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看向我。

  「妳是友二的女朋友吧?」

  「妳是……?」

  「我可以坐妳旁边吗?」

  我在她的旁边坐下,从洛洛的项圈取下链子,洛洛很有精神地在空地上跑来跑去。

  「我……,我叫做中里郁子,请多指教——」

  「我叫干琴子。」

  「没错,琴子,我想起来了。」

  「……」

  「琴子,妳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今天举行结业典礼,所以中午就放学了。」

  「这样啊,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啊。」

  这么说来,我想起刚刚来的路上和几名学生擦身而过,可是有社团活动吧?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应该是在烦恼着什么事,跟友二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不过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不太好追问这种事。

  我一边想着该怎么做,一边盯着河川看,水从右边慢慢地流向左边。

  「那个……」

  「嗯?什么?」

  「那个……,就是……好可爱的狗……啊。」

  「琴子,妳刚才有什么话想问我吧?没关系,妳尽管问啊。」

  「……呃,那个……,妳跟塔摩先——森田之间是什么关系?刚刚妳好像直呼他的名字……」

  「啊——,对喔,因为是女朋友所以很在意吧,嗯——,该怎么说呢……」

  当然不能说自己是魔像怪,可是若是乱扯个不合理的谎,会被怀疑偷腥吧?那么……

  「我跟友二同居过。」

  「嗄!」

  「因为我离家出走,借宿在友二那里。」

  「这、这样啊……」

  「啊,妳放心,我们没有暧昧关系,如果友二想将我扑倒,我会狠狠地踢×××××的。」

  「呀!」

  琴子将耳朵捣了起来,糟糕,我用了太过刺激的字眼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总之请妳不用担心。」

  「……我可以相信妳吗?」

  「嗯,我也知道友二喜欢琴子啊。」

  洛洛跑了过来,凑鼻嗅着琴子的鞋子,琴子摸摸洛洛的头,洛洛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不过,我还是有点难过,我以为能让塔摩先生打开心门的只有我,擅自这么想的自己好像傻瓜一样,他有像妳这样的商量对象啊,他从没跟我说过。」

  「再怎么样也很难直接对女朋友说出『我跟一个女生同居』吧。」

  「而且,我也还没直接叫过塔摩先生的名字。」

  「那个以后就会的,以后,以后。」

  「看来我还是不行……」

  琴子相当寂寞地叹了一口气。

  真厉害,跟友二一样悲观,我不禁担心起他们两个往后能够顺利交往下去吗?

  「洛洛,过来。」我拍拍手,它便摇着尾巴靠过来,我抱起洛洛,用面纸擦拭牠的前脚。

  「妳看,妳看。」

  「看什么?」

  「脚掌,妳摸摸看。」

  我抱着洛洛凑近琴子,拉着洛洛的前脚让她看,她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戳了戳脚掌。

  「再戳用力一点,戳一下。」

  「戳一下?」

  她说着用食指朝脚掌压了下去。

  「戳、戳、戳。」

  这样戳了几次之后,她的表情逐渐开朗起来,是吧,不是很可爱吗?

  我将洛洛放到地上,然后,

  「让我看一下妳的手。」

  「?做什么?」

  我拉过琴子的手来观察,手指纤细修长,很漂亮,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

  「不要看得那么仔细啦,好难为情……」

  「听说妳在弹钢琴?」

  「咦?有啊。」

  「相当漂亮的手嘛,妳应该对自己有自信一点,我会在一旁支持你们,希望友二和琴子的感情可以愈来愈好,加油喔。」

  琴子的脸红了起来。

  我帮洛洛系上狗链,站起来准备回家。

  「那个……」

  「什么事?」

  「为什么妳离家出走会想待在塔摩先生家呢?」

  「嗯——,我曾经自暴自弃过,觉得什么都无所谓,想就这样死了算了,那个时候,友二对我说我『可以待在这里』,那句话解救了我,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可以待在这里』……?」

  「我想只要有那句话,就能活得下去。」

  洛洛汪汪地叫着,或许它也赞同我所说的话。

  「还、还有,我还有一件事。」

  「咦?」

  「那个……塔摩先生他是不是比较喜欢像妳这种胸部大的人?」

  「……啊?」

  我难得说了些好话……气氛全被破坏了。

  「这、这个嘛,应该没有关系吧,友二说不定意外地喜欢洗衣板唷,我觉得妳不用太在意。」

  洛洛似乎在催我快一点,又汪了一声。

  *

  「原来如此,『六花水』是那个女孩子的泪水形成的啊。」

  「嗯,到底小堇跟魔法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我也不清楚,我们只会制造魔像怪,制造不出魔法物质。」

  「这样啊……」

  「可是,很可惜呢,如果可以分一点给我的话,我的收藏家爸爸应该会很高兴吧,我也没亲眼看过……」

  我向媛问有关「公化水」的事,却没有得到答案……或许那样比较好,就让谜一直是个谜,回忆一直是个回忆,这样不管过了多久都能好好珍惜。

  ——没错吧,小堇。

  「……女孩子的意念说不定能让水变为魔法物质。」

  「……也许吧。」

  「好,那我们就开始上今天的课了。」

  媛在黑板上写下公式。

  (Spirit×Psyche)+Body=Ghost+Body=X

  写到P的时候可能是太过用力了,新粉笔啪地一声断成两截。

  「学长,你明白这个公式的意思吗?」

  「……是指魔像怪本源的魂依附在肉体上吗?」

  「没错,」媛点点头,「现在暂时以X来表示,不过这到底代表什么呢?是魔像怪吗?还是生物呢?」

  是在测试着以往的学习成果吗?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首先,生命的根源不是灵魂而是灵,所以我想应该不能说是生物,那是以『素材』做为肉体的意思,所以我想应该是魔像怪比较正确吧。」

  「没错,这正是我所期待的答案,……嗯,接下来是什么?」媛侧头想着,「啊,对了,是小树。」她从背包拿出傀儡木偶,它逐渐膨胀、变形,变成红制服的小树。

  「就像你所看到的,小树的『素材』是木头,我以前说明过吧,其实以木材为『素材』的魔像怪,在操形学里是非常难制造的,概括来说,也可以想成是以有机物为『素材』,学长已经开始上有机化学了吗?」

  「还没有上过,不过我曾自修过,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这样啊,我完全没有在听化学课,因为太无聊了,……咦?我好像离题了。」

  媛的头歪向跟刚才不同的方向,眼镜也歪了,就暂时那样静止住。

  「……怎么了?」

  「啊,」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她转回脑袋,一面戴好眼镜,一面说道:「木材是人类最容易加工、最常见的『素材』吧,你觉得为什么它很难制造成魔像怪?」

  「为什么?因为有机物……很复杂吗?不对,不是那样的吧,嗯——」

  「很多的有机物本来就被用来做为灵魂的容器,这点你应该知道吧,生物是灵魂跟肉体的相关,让灵进入那个灵魂的容器的行为,能够轻易做到吗?」

  「原来如此,那应该很难吧。」

  「油的魔像怪、橡胶的魔像怪、塑料的魔像怪等等的有机魔像怪成功的例子屈指可数,灵跟肉体、灵跟有机物的相容度很低,抵抗力很强,为了反抗那么强大的抵抗力,需要大量的『咒纹』,我的第一号有机魔像怪就是这个小树,很可惜,实验没有完全成功,她没办法开口说话……」

  没想到小树原来是那么稀有的魔像怪,我再次对制造出她的媛感到佩服,「真厉害。」我不知不觉脱口而出并看向媛——她呆呆张着口凝视着远方。

  「喂——,媛。」

  「咦?」

  「妳从刚刚开始就怎么了?今天状况不好吗?不要勉强比较好喔。」

  「我我我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呃,接下来是……」

  今天的媛给人感觉好像脑筋的状况很不好。

  「对了,是神,终于来到这里了,终于可以解释『通神之道』的意思了。能够制造有机魔像怪后,接下来的目标就只有这个境界了,也就是『让魂进入人的身体』,如果可以做得到这点的话,人所制造的人形,也就是魔像怪,就跟人非常地接近了。」

  我终于了解媛在第一堂课所讲的标题。

  「我有赤石教授成功例子的报告,但那似乎无法再现。人类的肉体的话,抵抗的强度强到无可言之,不过虽然只是理论上,我改良报告上的『咒纹』,让它变得有可能再现,为了完成它,无论如何都需要你。」

  「我?什么意思?」

  媛不知为何从黑板那里朝我走过来,在旁边的圆椅上坐下,然后说道:

  「学长,请跟我做爱。」

  「?」因为她说话的语调跟在上课没两样,我一时无法理解。

  「你知道魔像怪没有性,也就是肉体的性吧,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魔像怪有性,也就是说,制造可以做爱的魔像怪,为此,单纯的『愿望』是不行的,必须要渴望对方肉体的这种『愿望』才行,因此,你必须跟我做爱。」

  「妳在说什么啊?一点都不像妳,突然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

  「不,这是有理论根据的,以现在你心中有的『我想要人形女友』为核心,以肉体为『素材』,来制造魔像怪,因此你要跟我做爱,将你的『愿望』变为『我想要可以做爱的人形女友』。」

  「妳是认真的吗?」

  「还有,跟学长做爱对我而言也是有意义的,我想体验看看肉体相系能够产生多大的力量,也想知道做爱能够带给魔像怪多强的存在理由,光只看书上所写的知识,还是没办法了解这部份,经由这个行为,我的『咒纹』完成度也会大增。」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呢?我只是对魔像怪有兴趣,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无法直视坐在旁边的媛,因为感觉自己似乎会看着她开始遐想起来。

  「总之……,不是今天应该也没关系吧。」一

  「我不是说过你的『愿望』快消失了吗?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不用担心,虽然我是第一次,但我学过做爱的方法,你就放轻松把身体交给我吧,我会确实避孕的。」

  「我不是在担心这种事。」

  「你比较喜欢拿掉眼镜吗?那我就拿掉,两个人都戴着眼镜有点奇怪吧。」

  媛将眼镜摘掉,放到实验桌上。

  「我知道自己的胸部算是大的,那对男生而言很有性魅力,所以我想一定没问题的。」

  ——胸部?我在上课的时候,应该有避免自己去注意她的波霸身材吧……?话说回来,我应该比较喜欢干的洗衣板吧……?

  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那么我们马上开始吧,请你先将坐垫铺在那里,然后脱掉衣服躺下,嗯,窗帘已经拉上了,再来就是……」

  媛走向门口,从里面将门锁上,然后调整空调。

  这样下去,我会就这样顺着媛的步调真的做下去了。

  「等一下,这种事得跟自己喜欢的人做才行啊。」

  「我知道,那种事我当然知道,」

  媛突然加强语气,第一次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对我说话,她背对着我继续说道:

  「你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意吗?我怎么可能将自己的贞操随便献给一个人,学长你是我的初恋情人,从我在书店见到学长开始,就一直很在意着你,所以,今天也是一想到、要跟你做爱,就没办法专心,……我知道你有心爱的女友,我没有要将你抢过来的意思,只要能跟你一起做研究,我就心满意足了,做爱也是,只是个名义……拜托你……」

  媛用双手捂住了脸。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发现我……我的身体有了反应,脑袋里被跟媛做爱的景象所支配,完全挥之不去,我虽然拚命想抑止,却完全不管用,我恼了起来。

  这是在告诉我,自己的身体是最诚实的吗?

  差劲。

  太差劲了。

  想就这样做下去,输给欲望的自己真的太差劲了。

  不对,做下去不就好了吗?这种机会可是很少有的,就在两个月前,我不是一直妄想着这种事吗?而且,干不是拒绝了我的吻吗?

  干……

  如果干知道我变心爱上其它女生,会怎么想呢?我跟她「一样」,她连对周防老师都会吃醋,是很善妒的人,就像我看到干的冒牌货跟照一起回家的情景时一样,她会崩溃吧?而且干一直喜欢我,完全不理会照的搭讪,如果我在这里跟媛做了的话,就是最差劲的背叛,哪一天跟干做的时候,如果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她一定会受到伤害吧。

  可是相反的情况,又变成了背叛媛,她信赖着身为助手的我,才会对我说这些话,让我看了至今只让自己哥哥看过的内心世界,啊——,要是不知道那件事就好了,世界上真的有太多的事不知道比较好,都是因为照说要我喜欢她,我才会陷入无法弃她于不顾的纠葛中。

  不正常。

  绝对不正常。

  竟然会有两个人喜欢我这种人,这绝对不正常。

  「学长。」

  听到她的叫声,我拾起头,媛满是泪水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明白你犹豫的心情,所以就算变成是我勉强你做也没关系,只要我脱掉衣服,你就会有那种性致了吧?」

  媛解开左边的袖扣,当准备要解开右边的袖扣时,我抓住她的双手制止她。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

  「不要,我不要这样.」

  媛甩开我的手,走向门口,打开门锁。

  「小树,将这家伙压住,」

  拉门突然被用力拉开,男生——照的怒吼声传进教室里。

  「哥哥……?」

  「小媛,听话,在外面等我,我会说服他的。」

  我被站在教室里没有存在感的小树从后面架住双手,那力道十分强劲,我挣脱不开。

  「放开,放开我,」

  照走近我,揪起我的前襟,他的双眸充满怒气,他勉强克制住地说道:

  「我说过了吧,如果让我妹妹哭泣,我会揍扁你。」

  「我做不到。」

  「做不到才怪,给我做,竟然让小媛做到那种地步,想害她没脸见人吗?给我负起责任来。」

  「我做不到,我做不——」

  「你没有其它话好说吗!」

  我看见他握起他的拳头真,心里做好被揍的准备,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我会成为这种戏剧化事件的当事者呢?我以为自己是跟这种事最无缘的人,为什么会……

  「让开!」

  在拳头的另一边,我发现有人推开媛跑向我这里。

  「我没听说要做到这种地步,住手,不要伤害塔摩先生,」

  会叫我塔摩先生的只有她,她紧紧抓住照的手,想保护我。

  「干,为什么——」

  在我说完之前,那个就来了。

  噗通!

  嗡嗡的耳鸣声。

  我听不见干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

  呼吸困难。

  猛烈地吐气。

  全身麻痹。

  视线模糊,变得白茫茫一片.

  然后——

  噗通!

  突然之间又变成很舒服的状态。

  或许是我的脑袋切掉了感觉痛苦的神经吧。

  那是——像在小堇体内时所感受到的,只有心空荡荡地漂浮着的感觉。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我想与琴子相系,我想被琴子所拥有。」

  ——小堇,就是这个吧,我「真正的愿望」,我终于明白了。

  剎那间,脑袋一片澄明,觉得脑海闪过记述宇宙的唯一算式。

  之后,我很舒服地失去了意识。

  *

  等我张开眼睛,我看见装有拉帘轨道的天花板,太阳已经下山,头上的日光灯却没打开,房间很暗,只有些微的光线透过拉帘射进来。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尽量拉长时问,慢慢地呼吸。

  想确认一下自己的肉体是否还好好的,我动了动手指。

  然后,尝试回想那道闪过脑海的算式,可是却不知道被藏在脑中何处,反倒是关于魔像怪的公式跑了出来,本来就有点不确定脑里是否真有闪过宇宙算式的,所以我干脆不再回想。

  我张望四周,看到一个人的脸。

  「……嗯?是谁……」

  那个人默默地将眼镜递给我,我戴上之后,看清楚是干。

  「……干。」

  干的脸逐渐开始变形,变成了小树。

  「……什么嘛,是小树啊……,我说过不可以再变成干的……」

  「……」

  「……对了,若是被周防老师看到就不好了,……干呢?」

  「……」小树仍然不发一语,从胸口口袋拿出一张折起来的活页纸交给我。

  「森田学长:

  琴子学姊现在在体育馆,好像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不过我想她一定希望学长能陪在她身边,请你看到这封信后去找她,然后请她告诉你事情真相,我想那样会比从我口中知道要好。

  片仓媛」

  小树大概是确认了我看完了信,静静地走出拉帘。

  「……事情真相……」我喃喃自语。

  那恐怕是媛真正的目的,还有干真正的心情,既然以「真」来修辞,那就是以「不是真的」来伪装不得不隐瞒起来的事,要将这样的事说出来是很恐怖的,我一直像竹节虫那样拟态,隐藏着真正的自己,所以我明白那种恐惧,要干说出她害怕被人知道而隐藏起来的真正心情,这种事我做不到,没错,要由我来说才行,虽然我不可能完全明白,不过至少要明白个一、二点。

  从媛跟琴子认识这个事实,我可以明白什么?然后——

  「如果……干是……的话。」

  我失去意识之前,脑海闪过的不是算式,大概是这个吧,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干一定……

  我检查一下自己的服装,衬衫的钮扣有两个被打开了,我将它扣好。

  然后穿上拖鞋走出拉帘,周防老师发现到我转过头来。

  「森田,」老师的表情相当担心,「你可以起来了吗?」

  我点点头,脸很冰冷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如果照镜子的话,一定会觉得像是看到没有血肉的人形吧。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老师说:「片仓同学将昏倒的你抬了过来,然后琴子一直在旁边陪着你,你们没有在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没有。」

  「……」老师等着我继续开口,但不久就放弃道:「是吗?真没办法,不过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马上跟老师说。」

  「谢谢老师。」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保健室。

  「森田,」老师叫住我道:「……不.没事,我到底想说什么呢……」

  「老师,暑假结束后,我可能会再来这里麻烦您。」

  「咦?你的意思是……又要来保健室上课吗?」

  「我先走了。」

  我离开保健室,走向体育馆。

  打开体育馆的厚重大门后,听见了钢琴的乐声,幽暗的体育馆在标示安全门的绿色光与月光的照射下,流泻着熟悉的乐曲,那是国中时练习过无数次的合唱曲,我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歌词。

  我被琴声吸引着朝舞台走去,从左边上到舞台,发现了正在弹钢琴的干,她应该没有注意到我,刚好是曲子的副歌部份,正集中精神弹奏着像是倾盆大雨般的激昂曲调,为了不干扰到演奏,她的头发绑了起来。

  我站在钢琴的中凹处旁,闭上眼睛,竖耳聆听着乐曲。

  不久,曲调变为犹如暴风雨过去,月光从云间露出一般舒缓,刚好适合现在的气氛,然后曲声渐歇。

  我沉浸在余音之中一会,然后慢慢张开眼睛,看着干,她一直凝视着键盘呼吸着,她的身影在从窗外射进的微弱月光照射下,显得相当缥缈不实。

  「干。」

  听到我的叫声后,她讶异地看向我,因为光线微弱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她看起来好像在哭。

  「……妳在哭吗?」

  「没有,」干摇摇头,「哭过头,已经没有眼泪了,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她这么说着,视线再次落回键盘上。

  「嗯,我有件事要跟你说,……那个——」

  「不,妳不用说没关系,」我打断她的话,「由我来说,我舍不得让妳亲自开口说这种痛苦的事。」

  「?」

  「干是魔像怪吗?」

  「!」她睁大双眼抬起头来,「为什么——」

  「果然没错,那么,妳和那对兄妹所做的事,全是为了要让妳变成人吧。」

  「……」干移开视线,但却没有否认我说的话。

  「我完全相信媛所说的,以为只是想以『可以做爱的人形』为目的来制造魔像怪,可是,考虑你们对我所设下的陷阱,还有因此而产生的结果,也就是『我想与琴子相系,我想被琴子所拥有』这个『真正的愿望』,便可得知你们其实是另有目的,因为这个『愿望』只有妳可以用。」

  「……」

  「说是推理有点夸张,不过我试着说出我所想到的事,哪里说错的话,要跟我说喔,接着,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这不是我自以为是,是客观来看,就是我喜欢你,同样地妳也……那个……喜欢我,这个前提应该没有问题吧?不是那样的话,往后的事情就说不通了。」

  「……」

  干静静地点头,放下钢琴盖,两手交握靠在上面,然后好像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似的,她闭上了眼睛。

  「要从哪里开始说呢……?就先从国中的时候开始照顺序说吧,我……喜欢上妳,被欺负、被班上排挤的我,有女生主动跟我说话,简直像是在做梦,想到说不定她对我有意思,至少应该不讨厌我吧,就心跳不已,就那个……喜欢上妳了,可是却担心那说不定只是我自作多情,因此不安地没办法主动跟妳说话。

  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魔像怪存在于现实世界,也不可能知道妳是魔像怪,以为妳跟我同样是人。

  我也有想到最坏的可能性,如果你们的计划从国中就已经开始的话,会怎么样呢?妳跟我说话以及和我上同一所高中,都是因为遵循计划,那么妳就对我没有任何意思,只是不得不喜欢我,不表现出那种样子不行,不过,我还是无法想象会是这样,妳喜欢我这点,刚刚已经确认过了,而且要来这所高中念书是我自己的意志,再怎么厉害,应该也预测不到我要进这所学校。

  没错,我和妳以及那对兄妹四人会聚集在这所高中是个偶然,不,妳会来这所学校的其中一个因素若是出于对我的爱意的话,那可能就不是偶然……,总之,妳来到这所学校后先认识照,之后也见到了媛吧,然后妳被媛看穿是魔像怪,大概差不多是这样吧……,不过如果照跟妳是搭讪认识的,我就不太喜欢了……

  然后,知道媛对魔像怪有深刻研究的妳,便拜托她让妳成为人。

  到这里为止,我有说错的地方吗?」

  「嗯,」干维持同样的姿势说道:「我决定念这所高中并不是因为搬家、偏差值之类的,是因为想跟你在一起,就只有这个理由,没有其它原因。」

  「呃……」我的脸发烫了起来,「后面都对吗?」

  「我才没有被他搭讪呢,应该说我从来没被搭讪过,我老是逃避男孩子,照是在骗你,那个人最喜欢开别人玩笑了。不是照,是媛主动来跟我说话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她发现,在那间二手书店,还是国中生的媛突然跑来问我说:『妳是魔像怪吧?』」

  「这样啊……对不起,那我继续说啰……

  我跟妳进了同一所高中,虽然很高兴,却又莫名地害怕,不敢跟妳说话。

  于是我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地隐藏气息,像竹节虫那样拟态着,可是我的拟态似乎不太成功,我的行动都被你们看在眼里,……对了,媛他们在跟踪调查我之前,就已经从你口中对我有某种程度的认识了吧?我被选为可能产生让妳成为人的『愿望』的人,也就是可能喜欢上你全身上下的人,妳跟媛他们说了有关我的事,比方说我完全没办法跟女生说话之类的,然后知道这点的那对兄妹就定了激起我的性欲的计划。

  首先,一年间压抑我的心意,蓄积我的性欲,妳曾经顺口说过『不被允许』跟我说话,不是不跟我说话,是不能跟我说话吧,为了维持我的压抑状态。

  接下来,经由书让我知道魔像怪的存在。

  然后,让我看到照跟妳的冒牌货一起回家,给我最后一击,让我绝望。

  就跟你们所想的一样,我觉醒了,自己体内产生了『愿望』,能够感受成为魔像怪的核心的『愿望』,这样,计划的第一阶段就成功了。」

  「……对不起。」

  我不希望干跟我道歉,所以,我继续说:

  「为什么照跟媛会想要帮妳呢?是因为魔像怪很稀有,媛将妳视为研究对象吗?照的话,可能只是因为无法拒绝妹妹的要求。」

  「……这是有条件的,如果让我有了人类的身体,现在在我体内的『素材』就必须给媛才行。」

  「妳的『素材』是那么贵重的东西吗?……不对,那个等会再说,呃,然后计划的第二阶段开始了,第一阶段在我心中产生的『愿望』……『我想要人形女友』,并不能使用在妳身上,媛的真正目的是让我萌生『真正的愿望』。做为这个的准备,首先妳和我说话了,不需要继续压抑下去,妳也不再被禁止来见我,就像我不断累积对妳的思念『一样』,妳也一直思念着我,然后我们互相告白,那个……变成可以待在彼此身边,那对媛而言,是为以后发生的事先行埋下的伏笔。

  接下来,考试结束之后,媛跑来跟我说话,然后今天说出那种话,演得一副她喜欢上我的样子,媛不仅头脑好,说不定也有演戏的才能,我完全被骗了,还是说只是因为我很单纯好骗。那是为了让我夹在妳跟她之间,逼迫我精神上有所行动,拒绝媛的我,接着就被照揍了,因此有了第二次的觉醒。

  我必须跟妳道歉才行,没有跟妳说社团的事,虽然说我是被骗了,可是我却被媛吸引了,对于被逼到有点想就那样顺势发展下去的自己,我后悔得不得了,对不起。」

  「不对,不对!」干奋力甩着头,「必须道歉的人是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不知足引起的。」

  「干,」我绕过钢琴向她走近,「已经没关系了,我不要紧,所以——」

  「不要,不要靠近我,」

  干站起来碰倒了椅子,想要远离我而向后退着。

  「我不是人,这些体温、呼吸、眼泪全都是假的,只是在模仿人类,我已经不想继续骗你了。」

  「所以等一等,妳的精神即将移到肉体上了,媛现在应该正在准备……」

  「为什么你不怪我呢?我骗了你,又利用了你,你大可骂我的!」

  「就跟发榜日那时一样,隐瞒是为了日后的惊喜,我怎么可能怪妳,知道自己还有被喜欢的人利用的价值,我感到很高兴,从以前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没有存在的理由,如果我是魔像怪的话,大概早就消失了,所以妳怎么骗我、利用我、牺牲我都没关系。」

  「……」干凝视着我的眼睛,「塔摩先生真是温柔,太温柔了。」

  「……一点都不像我吧。」

  「没那回事,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如果我是魔像怪的话这种话,虽然那是理所当然的。你太狡滑了,说了那种话,我会感动的……」

  我走近干,她没有逃开,我伸手将她抱住。

  「我希望妳能有人的身体,因为那个必备的『愿望』已经存在于我的体内,不用的话太可惜了,这一年来,你们就是为此而努力着,努力得要有回报才行。」

  那之后,我们并肩坐在舞台上说话。

  应该早已看习惯的体育馆,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似乎有些不同,地板上画的线、窗户的横格、篮球的球框、天花板的灯以及网状的钢筋,全都沭浴在月光下。

  「这种情景……」

  「嗯?」

  「这种情景我曾经看过,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想大概是我诞生之前,曾经在像这样有点高的地方俯视过体育馆,我有这种感觉……塔摩先生,听说我的『素材』是哈尔摩尼亚。」

  「咦?那么那个故事……」

  「嗯,我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那个故事,吓了一大跳呢,这是我妈妈跟我说的,我是养女,真正的女儿还在襁褓时就死了,于是有人送给他们代替她的『傀儡人形』,那就是我,不过我完全没印象就是了,自己是魔像怪这件事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的,我是靠着食物里含有的微量金属维持生命的。」

  「所以妳才那么苗条吗?」

  「或许是吧,听妈妈说,成为我本源的精神,外表就是这种感觉,……要是胸部再大一点的话就好了,我是魔像怪,虽然可以自由变换外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胸部没办法变大,到底是为什么呢?」

  「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指妳的胸部……」

  「……最近觉得强求没有的东西也无济于事,本来想要放弃了,我虽然不是亲身女儿,爸爸妈妈却对我疼爱有加,想要什么都买给我,我得要忍耐才行,……可是,我还是想要有男朋友,唯独这点还是无法放弃。」

  「快吐我槽啦,你不说话我会更不好意思的。」

  干啪地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突然失去了自信,我这种人可以当妳的男朋友吗?」

  「……当然可以啦,这还用说,……啊,对了。」

  干从口袋拿出手机,不知在按些什么。

  「虽然违反校规……不过我一直随身携带着手机唷,你没有手机吗?」

  「没有,就算有,我想来电纪录也会是0。」

  「不怕孤独这点就是你最酷的地方,像我就耐不住寂寞。」

  「也不是不怕——」

  「啊,有了,」干将一张照片显示在屏幕上让我看,「这是我一直随身携带手机的理由。」

  画面上显示着我和干的合照,这是什么时候照的啊……啊,是发榜的时候。

  「我寂寞的时候总是看着这个。」

  「真不好意思……」

  「看了这个之后,将手机放在枕头旁边睡觉,竟然就梦到了你呢。」

  「是受到从手机传送出来的电波影响吗?」

  「或许吧,」干嘻嘻笑着,「可是,我听说梦到自己喜欢的人时,那个人也会梦到自己唷。」

  「这个啊,我也梦到过妳好多次……,如果做了甜美的梦,在正甜美的时候醒过来,那天会一直想着……」

  「……我好高兴——」干将手机放回口袋,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年好长喔……,我一直好不安,想说会不会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我,早就已经忘了我,就算是为了要让我变成人的身体,不能见面也实在太残忍了,然后想到要让你痛苦,我的心就好痛……

  虽然我知道你不跟任何人交谈,但我还是担心会不会有其它人喜欢上你……会不会被谁抢走……,我很会吃醋,独占欲很强吧?我自己也知道,也最讨厌那样的自己,更讨厌自己改变不了讨厌的自己,不过不行,我还是绝对无法忍受你被谁给抢走。」

  「我也是『一样』的唷。」

  「你知道我喜欢上你的理由吗?一半是积极的理由,因为你跟我『一样』,所以很多事都有同感,因为我知道你所隐藏起来的温柔与坚强。另一半则是消极的理由,因为我知道你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因为我知道你没办法跟女生交谈,所以我想如果我能打开你的心,一定能够独占你,你绝对不会花心,我也不会因为嫉妒而痛苦,……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吧?」

  「我才不会瞧不起妳呢,我也一样啊,刚开始是因为妳先喜欢我,我才喜欢上妳的,很被动的理由。」

  「那么要是其它人喜欢上你的话,你也会喜欢上她吗?」

  「不会……我会将心紧紧关上,让自己不被其它人喜欢上,不会与其它人有所关联。」

  「嗯,……都是我一个人在说,没关系吧?因为我想将积压在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我发现了自己不能跟人……做爱,是在发榜日那时发现的,你不是紧紧地抱住我吗?就是那个时候,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跟男生那么接近。

  在那之前,我对于自己是魔像怪并没有多大意识,我看起来会吃饭、有穿衣服、有呼吸,也能够哭泣,认为自己的血型是A型,虽然要检查身体时还是有点麻烦,不过我骗学校说我有病,不参加学校的健康检查,由我爸爸——他是医生,帮我开假的诊断书。

  然后,就这样一面隐瞒自己的身分,一面像普通人那样过生活,可是那个……月经却模仿不来,我的身体不具备生育孩子的机能,知道这点之后,我就好怕被喜欢的人触摸……,自己的体温是假的,这欺骗了喜欢我的人,而且对于喜欢我的人会不会因为我不能做爱而离开我,感到相当不安,想到不能将你以自己的身体维系住,就无论如何想要人的身体。」

  「这样啊……」

  「不过,我是不是太不知足了?能像这样以魔像怪身分活着就很幸福了……,对了,我今天遇到了唯,啊,不过她那时自称是中里,我问了媛才知道她的真名是唯,也才知道她是你制造出来的魔像怪。」

  「对不起,没有告诉妳,对我而言她虽然很重要,不过不是喜不喜欢那种关系。」

  「这个我知道,唯也是那么跟我说的,她接受自己是魔像怪的事实活着,还说只要有人对自己说『可以待在这里』,就可以存活,也有那么了不起的魔像怪,我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太贪心了,想要人的身体果然是不对的……,塔摩先生,我有必要变成人的身体吗?」

  「我『想与琴子相系』,妳得到肉体是我跟妳两个人的愿望,应该要将它实现。」

  「……嗯,那么我就为了你得到身体吧……」

  「如果实现的话,我『想被琴子所拥有』,我至今制造过两个魔像怪,然后因为我是制造者的立场,发现自己无可避免地都会以所有者的立场跟她们相处,不对,不只是魔像怪,我一直想要『人形女友』,脑海里一直想着要将女生占为已有,可是,我终于察觉到,我也可以被谁所拥有。

  我想成为妳的所有物,以后我要努力当个完美的竹节虫,完全化为只会被妳发现的背景,将心门用只有妳的基因才能打得开的锁锁上。我回到班上时,妳不是对我说不需要勉强吗?妳是担心我跟班上的女生接触吗?所以,如果妳希望的话,我不会再到班上上课,也会退出化学社,一直在保健室的床上也无所谓,到班上啦、参加社团啦,或者更进一步地说,跟社会接触会让自己成长的话,那么我不要那种成长也没关系。

  现在,现在我只要能消解妳心中的不安、嫉妒就好,妳至今一直因为自己是魔像怪的事感到痛苦,妳再也不需要痛苦了。」

  「呜、呜哇哇……」干的眼中流下泪水,「应该已经流干了,可是却又流出来,可是,这也是假的眼泪……」

  「眼泪说不定是假的,但是心情绝无虚假。」我伸出手指轻抚她脸颊上的泪水。

  「你只在『愿望』中叫我的名字吗?我希望你可以很平常地叫我的名字。」

  「……很难为情耶,妳还不是一直都叫我的绰号?」

  「……那,等我变成人的身体之后,你可以那样叫我吗?」

  「嗯,我会努力试试看。」

  「那么,那么,到那时候……我们要多多接吻多多亲热唷,说好了唷!」

  *

  媛跟小树来到体育馆。

  媛背着背包,手上抱了好几卷模造纸,小树则是两手拿着一个水蓝色的冰桶,大到像是钓鱼用的。

  「啊,学长……」

  媛走到舞台前面,表情有些尴尬地看着我。

  「事情你都听干学姊说了吧……,对不起,又骗了你……」

  「已经没关系了,」我走下舞台,「倒是我还有几个地方不明白,为什么妳要教我操形学呢?如果只是为了将干移转到人体上,应该只要让我产生『愿望』就行了吧,让我会制造魔像怪只是因为妳想要助手吗?」

  「不是的,制造魔像怪的时候,『咒纹』发动者跟精神对象必须有一个人拥有『愿望』才行,唔……不过我确实是想要有个助手啦。」

  「这样啊……,还、还有,如果那个时候我变心的话,那妳打算怎么办——」

  「那可不行。」干走下舞台,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我是说如果。」

  「如果也不行。」

  「这件事嘛,」媛伸手推了推眼镜,「那个机率非常低,所以我完全不担心。」

  「可是妳的演技很逼真呢。」

  「演技?嗯,就是啊……」镜片反射着月光,「……开始准备吧,对了,琴子学姊,妳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嗯……麻烦妳,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再跟妳确认一次,这并不能完全变成人,只是将妳的魂移到肉体而已,那里没有灵魂,性器、性征应该会出现,可是能不能怀孕就不知道了,另一方面,应该也不能再像魔像怪那样自由变幻外型,介于人跟人形之间,说难听点就是变成四不像般的存在,这样也无所谓吗?」

  「嗯……即使那样也无所谓,只要能跟塔摩先生在一起的话……」

  「理论很完美了,『咒纹』应该也没错,可是不一定百分之百成功,操纵人生命的操形学重复同样的实验,却得不到经验法则,没得演练,每次都是直接上场,最糟糕的情况,魂无法依附在『素材』,也无法依附在肉体上,即使有这样的风险也要试吗?」

  「……」干的身体更贴近过来,「友二……我好害怕。」

  我安抚她说:

  「也就是说,只要我强烈想着『愿望』就可以了吧?」

  「真不愧是学长,上课的成果展现出来了,这在其它科学虽然被讥为一点都不科学,不过对操形学来说却是很重要的,强烈希望对象存在的意念是很重要的。」

  「没问题的,妳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会好好祈求的。」

  「……嗯,我也会祈求的。」

  「那就麻烦妳了,媛,动手吧。」

  「好的,你们两位都有那份心在,一定会成功的。」

  四个人将模造纸铺在体育馆舞台旁的地板,每张都用黑笔描绘上密密麻麻的「咒纹」,铺了二十张后用胶带黏了起来。

  「话说回来,媛,『素材』呢?该不会是用真人的肉体吧。」

  「在冰桶里面。」

  我打开来往里面瞧,桶子里装着透明的液体到半满,中央的地方有个像是细胞的东西露出来,是个被果冻状的透明薄膜覆盖着的紫红色、垒球大小的球体。

  「这是『卵』,是做为肉体材料的有机物。」

  「这会变成人啊……可是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爸爸是『素材』收藏家吧,我家里藏有一些贵重的魔法物质,其中就有这个,根据赤石教授的报告,这是成为肉体的『素材』。」

  「那么珍贵的东西可以拿来用吗?」

  「没关系的,相对地我可以得到哈尔摩尼亚,互不吃亏,而且我可以对琴子学姊进行研究,我甚至还赚到了呢。」

  连媛也不清楚的魔法物质世界,觉得「物质好萌」的我,自然相当有兴趣,小堇说不定握有关键。

  ——希望小堇也能一起祈求着仪式能够成功……

  「学长?」「塔摩先生?」

  「……啊,对不起,我发了一下呆,好,那么开始吧。」

  打开的冰桶放在4×5张模造纸画着六芒星的近中央处,然后,我跟干隔着它面对面坐在画着双圈符号的地方。

  媛跟小树则走到离模造纸稍微有点距离的舞台前方。

  「听好了,我数到三之后,请向着『卵』用力想着要将自己的愿望传达过去,直到完成为止尽量不要减弱下来,如果有什么状况的话,我会马上中止的,那么,我要数啰……」

  「等、等一下……」

  「干,还是怕怕的吗?」

  「我现在的这个身体是最后的了……」她两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肩膀维持那样的姿势数秒钟,「……可以了,我准备好了。」

  「学长呢?」

  我看向干,然后闭上眼睛,做个深呼吸,然后点点头。

  「琴子学姊也闭上眼睛……我要数啰——3。」

  「2」

  「1」

  瞬间寂静下来。

  接着,全身感觉到空气正朝着「咒纹」中心聚集流动。

  慢慢地,风势增强,可以听见体育馆的窗户喀哒喀哒地响着。

  然后我感觉到自己体内「真正的愿望」啪地脱离了。

  讶异之下,我不知不觉张开双眼。

  从「咒纹」处发出白色的光芒,每个记号开始有规律地闪烁着,像是灯饰一样漂亮。

  我看向干,被制服包裹着的干的身体散发出银色光芒。

  不久,那道光芒渐渐微弱,只剩制服掉在地上。

  同时,无数个闪耀着的细微红色粒子从冰桶飞到上方。

  被那些粒子所包围,有个人形从冰桶站起来,是个婴儿。

  下一瞬间,婴儿长高了,头发也变长,变成小女孩,然后又变化成少女。

  是干,变成了干。

  在红光的粒子之中,因为上升气流而头发倒竖的干闭着眼睛站在那里。

  我一时看到呆了。

  不久,响起像是在弹奏什么的声音,红色粒子飞散到四周,从中心散发出的空气将我吹到模造纸外。

  我奋力抬起头看,发现「咒纹」的光芒渐渐减弱下来。

  与此同时,体育馆内的空气也恢复平静。

  站在「咒纹」中央的干身躯歪斜,倒了下去。

  「干。」「琴子学姊。」我跟媛冲了过去,媛抱起干的上身,手指按她的颈部确认脉搏,然后点了点头。

  「好像没事……,小树,把琴子学姊带到保健室……」

  之后跑过来的小树听到媛这么说,就抱起干走向门口。

  「……媛,干到底……」

  「仪式目前看来是成功的。」媛走向「咒纹」上的制服掉落处,边捡起边说道:「之后的事我和小树会处理,学长请你收拾好模造纸跟冰桶后就回家去。」

  「我要跟干在一起……」

  「不行,琴子学姊全身上下都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了,学长你是男生……」

  「可是……」

  「虽然不能说完全没问题,但是请你相信我和琴子学姊,在家里等着吧。我想她现在一定营养失调,也就是空无能量的状态,所以要到医院打点滴,还有,琴子学姊的父母那边我也会跟他们联络的,她父母也知道她是魔像怪。啊,……有了。」

  媛从干穿的衣服里面捡起某样东西给我看,是个手掌大小的银制小盒。

  「这是八音盒,哈尔摩尼亚的八音盒,听说哈尔摩尼亚在乐器的状态下最安定,好像是真的,根据之前协议的,这个我就收下了,在操形学的课程中我再让你听。」

  「……」

  媛说到这,紧握住八音盒低下头。

  「……学长。」

  「嗯?」

  「你在生气吗?我说了那种话……」

  「……不,我没生气。」

  「……太好了,」媛用她爱困的双眼看着我,眼神充满柔情,「学长,请你不要辞掉助手职务,要再来上课喔。」

  「……」

  「……那我走了。」

  媛朝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将干穿的衣服装进背包里,走出体育馆。

  不久,我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干被载走了。

  我一个人收拾着模造纸,在那上面,我发现了用来绑头发的蓝色发圈。

  5

  《佐藤唯的故事之6》

  与魔像怪有关的这一连串事件,只有我被撇在一旁。

  打电话想告诉友二我曾跟琴子聊过,却觉得他有点怪怪的,于是就叫他全盘招来。

  琴子竟然好像也是魔像怪,而且因为她想要人的身体,所以将友二拉进了魔像怪的世界。

  我完全没察觉到琴子竟然是魔像怪,而且将友二的精神逼入绝境,产生「愿望」,成功地让琴子进入了人体内。

  这和我并非毫无关系,要是没有她的计划,友二就不会有制造魔像怪的觉醒,那样的话,我不就无法复活了吗?

  「我想就算我没这样做,媛她听到妳的声音了,妳还是可以复活的。」

  友二虽然这么说,我却不那么认为,假使那个叫做媛的女生让我复活为魔像怪,也不一定是同样的结果吧,成了魔像怪之后,因为「可以待在这里」这句话,让我能够继续存在的是友二,救了我的毫无疑问是他。

  以前中里郁子在咖啡店跟爸爸说话的时候,她(我》脱口说出友二是「朋友」,听到她这么说,我蓦然惊觉,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还真辛苦呢,我的制造者。

  因为琴子他们的计划,他应该受到相当大的伤害,我死的时候产生的愿望也是相同状况,是在他绝望的生活之下制造出来的,虽然就结果而言,实现了喜欢的人的愿望,但还是很痛苦吧。

  ——就是这样,包含对他的感谢与慰劳的心意,我请他到家里吃饭。

  日落时刻,他穿着一身黑色T恤、黑长裤来了。

  「打、打、打扰了。」

  不知为何他全身僵硬,如果是到女朋友家就算了,到我家竟然也会紧张。

  「打扰了。」旁边的琴子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同时也担心友二的情况,「塔摩先生,你没事吧?」

  「我我我、我没事。」

  我也邀了琴子,因为我认为只邀友二的话,他可能会拒绝不来,果然请她来是对的。她穿着粉红色短T恤跟牛仔裙,没有绑头发,比在桥下遇到时更生动可爱。

  「友二你怎么穿得一身黑?」

  「为、为了可以隐身在黑暗中。」

  「你是忍者啊?」

  就这一点而言,还真的很像他。

  我将爸妈骗到外面吃饭,总有一天我想介绍制造我的友二给他们认识,但突然介绍的话,他可能会紧张到昏倒,而且,今天我想自己亲手做料理请他们。

  凉爽的风从餐厅的窗户吹进来,我带他们到餐桌就座,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不好意思,我只会做从妈妈那里学来的菜,全是些家常菜。」

  两个大盘子各装着冷涮肉片(附有莴苣)和炸牡蛎(附有高丽菜丝》,每个人有一碗马铃薯色拉和白饭,还有海带味噌汤,甜点则是冰过的白桃,……与其说是家常菜,应该说更像定食吧。

  魔像怪就算吃也没有意义,所以没有我的份,并不是不能吃,魔像怪也是有味觉的,我都试吃过。

  「看起来好好吃喔,对吧?塔摩先生。」

  「嗯。」

  我以牛奶和他们两个的乌龙茶干杯。

  「琴子要多吃冷涮肉片,友二要多吃炸牡蛎。」

  「为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因为是很好的肉,琴子刚变成这样的身体没多久吧?所以要吃点好的,长点肉才行,妳是柚子醋派还是芝麻酱派?」

  「柚子醋。」琴子装了一点柚子醋到自己的盘子里,沾了沾就开始吃起来,然后说道:「好好吃!!」

  「那炸牡蛎呢?」友二问道。

  「因为我学会了怎么炸东西。不喜欢牡蛎吗?」

  「也没有啦。」

  「因为我听说含有很多锌。」

  「?」友二呆了半晌,「什么?」像是想到什么,脸扭曲了起来,眼镜也歪了。

  「?」更加呆住的琴子将嘴里的东西全吞下后,说道:「怎么了?锌是……?」

  「不愧是觉得物质好萌的化学痴,果然知道呢。」

  「咦?什么什么什么?只有我不知道吗?讨厌,塔摩先生告诉我啦。」

  我不理会僵住的友二,对琴子说道:

  「琴子,男人啊,就像是锌的魔像怪,特别是友二。」

  「咦?塔摩先生也是魔像怪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吧?友二,锌是那个的材料吧?男生的——」

  「不要再说下去了,干不需要知道这些,」

  「牡蛎无法放久,要全部吃完喔,可以补充精力呢,这里有柠檬,来,尽量吃吧。」

  我用小盘子装了许多牡蛎给友二。

  「——嗯?友二,你刚刚是叫『干』吗?为什么不直接叫她的名字?」

  「总觉得那样好像太过亲密了……」

  「叫『干』太生疏了吧。」

  「就是啊,塔摩先生,叫我的名字啦……」

  「好,就在这里叫,预备!」

  「琴、琴琴、琴琴……」友二的脸红得像岩浆,「不行,还是好难为情……」

  「讨厌,不理你了,那我也不叫你的名字。」

  「看这个样子,你们还没有接吻、上床过吧?」

  「就是啊,我也好想试试……啊!说这种话,会觉得我满脑子都在想这种事吧,不、不是的,你们两个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啦。」

  琴子自取灭亡。

  老实说,我实在有点受不了他们这样卿卿我我的,不过——

  ——嗯,感觉相当不错。

  我不禁微笑起来,对于包含我在内的三人之间不普通的关系感到非常高兴。炸牡蛎不只含有锌,钙质也很丰富,所以我也大口吃起来。

  「啊,对了,」我换了个话题说道:「如果让妳听了不舒服,我先说声抱歉,对于琴子是魔像怪,我其实还蛮高兴的。」

  「为什么?」

  「因为可以让妳看到原本的我,只能让父母看到没有变身的我,我感到有点郁闷呢。」

  「我也很高兴有魔像怪的同伴,……啊,不过我已经有一半是人了……」

  「唯,妳不会想要有肉体吗?」

  「嗯?你这等于就是在问我想不想做爱嘛,对吧?琴子。」

  「就当作没有问这个问题吧。」

  看到琴子的脸涨得通红,我不禁笑了起来。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吧?既没有那个『卵』,也没有喜欢我身体的对象。」

  「可是我有责任,身为唯的制造者,只要妳有那种愿望的话……」

  「嗯,想要的时候再说吧,那是以后的事,以后以后。」

  「这样啊……」

  我无意中看向客厅窗外的庭院,——啊。

  「专心做菜,完全忘了洛洛的晚餐。要再来一碗也没问题,自己添吧,友二要把牡蛎全部吃完喔。」

  「会吃坏肚子的……」

  「塔摩先生,我还是很在意,锌是什么的材料?」

  我拿着狗食盒走到外面,天空晴朗无比,可以看到满天星斗,虽然说是夏天,还是相当难得。

  ——「愿望」,就这样向星星许愿吧。

  我做个深呼吸。

  ——关在家里画手,跟妈妈学做点家事,负责听爸爸发牢骚,带洛洛去散步,尝试各种乳制品,虽然从升学考试中解脱出来,仍然要继续念书,边开没用的小情侣玩笑边在一旁守护他们,还有……

  生活也差不多要多一点刺激了,也想谈谈恋爱。

  已经死了的我,以后要怎么过?

  是石膏魔像怪的我,以后要做什么?

  以后、以后……

  【完】

  后记

  总之,我让她们得见天日了,她们不满足于只存在我的心中,不断地吶喊着:「我们在里啊!」我揣摩着「我如果不写出来的话,她们会怎么样」,这成为我写这本书的原动力。

  「要以写小说过活」,我不否认有这种我自己的私心存在,不过手指放上键盘的瞬间,她们就让我忘了这件事,只是埋头将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原原本本化为文字,所以即使重看这部作品,我也不觉得是自己写的,是她们让我写的,我想这么说比较正确。

  往后也一样,把自己开不开心放在第二位,为了她们而写,我想成为这样的作者。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大凹友数,这部作品是将MF文库JLightNovel新人赏佳作作品大幅修改——几乎成了另一个故事的作品,足不出户的我竟然可以出书,我直到现在都还觉得像是幻觉。

  我想借着这里表达我的谢意。

  父母在经济面上,吉武老师、山崎老师在精神面上支持着我,让我能有源源不绝的表现能量,另外,编辑部给了她们面世的机会,KEI先生帮我画了非常可爱的插图,让我更加喜欢上她们,也感谢读这本书的你接受了她们的言语。

  另外,成为琴子模特儿的那位,如果小、中、高时我没有暗恋她的话,我想自己一定不会写出这部作品吧,对不起,擅自将妳拿来当模特儿。

  还有在我创作的故事中努力过活的她们。

  我想跟所有与这本书有关的人说声:「谢谢。」

  如果我又听到有女孩子在敲着想象跟文字之间的门的话,我会轻轻将门打开,虽然是很拙劣的写法,不过我想将它表现出来,那时,如果世界又能借给我一点点她们的力量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对了,唯的对话中的「×××××」,是我自动设限的字,不一定是五个字,出现的三个地方都能明白的人,那么你跟唯一样色。

  就这样了。

  大凹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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