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之下,我才知道原来宏哥从国中时期就以哄骗女生为业,至今惹哭过的女生人数高达三位数。当然,这个数字只会增加不会减少,但似乎也有少数的例外。也就是说,尽管人数极少,还是有几个女生和他重修旧好。
例如依林姊。
“真是的,没想到小宏你竟然是会做出这种蠢事的人。万一脸上留下伤疤怎么办?你可是靠脸吃饭的啊!”
虽然嘴里抱怨个不停,依林姊还是动手替躺平在床上的宏哥换绷带,并在伤口上抹药。
“好痛好痛好痛!依林,你温柔一点嘛……我在床上的时候都对你很温柔啊!”
宏哥的脸还没消肿,却已经开始开玩笑了。
“缝完伤口要不要顺便把你的嘴巴也缝起来啊?”依林姊眯起眼睛。
“这样我不就没办法跟你接吻了啊!”
“还是可以轻轻亲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看来他们似乎正在打情骂俏。狭窄的寝室里还有我这个人的存在,真希望他们能稍微自重。虽然这样做有些老套,我还是清了清喉咙,提醒那两人这里还有我在。
“所以说……宏哥暂时要留在这里拜托依林姊照顾吗?”我边说边再次环顾这两房一厅的屋子。这里是位于大使馆旁一栋叫作哈啰皇宫的公寓其中一室,室长依林姊是来自中国的酒店小姐,曾经是宏哥的女朋友。经过我的询问,才知道原来宏哥最近常来这里请大家帮忙调查香港黑帮的事,所以又自然而然地和伊林姊变成常常约会或住在对方家中的关系。看来这两个人都没学到教训啊……
“我不是和黄红雷打起来了吗……”宏哥压低声音说道。“发生这种棘手的状况,我能拜托的人也只有依林了啊!”
因为他若无其事地摸着人家的手背说出这种话,面露不耐的伊林姊也难免有些脸红心跳。这家伙果然是天生的花花公子啊!
“对了,我听说……明老板她……向爱丽丝提出委托了啊?”
宏哥这么问道。我偷偷瞄了依林姊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竟然在女朋友面前说这种话,这样好吗?
“这么说来……小宏,听说你向那个人求婚了喔?”
就在我犹疑的时候,依林姊突然从旁先发制人,直接猛攻宏哥。
“嗯?可是向你求婚的时候一定会订在希尔顿的高级餐厅喔!”
啊,原来还可以这样化解啊……真是让我学到不少。不对,学这个好像也不能干嘛啊!“真是够了,光会耍嘴皮子!”依林姊边说边粗鲁地将纱布贴在宏哥脸上,又重新用绷带包扎他赤裸的胸膛。
“在我昏死的这两天,事情发展得怎样了?”
宏哥舒了一口气,接着这么问道。依林姊也坐在床铺上放枕头的地方,向我投以“我也有权利知道吧?”的眼神。当然,我来这里也不只是探望宏哥,而是来说明情况的。只是……该从何说起呢?
宏哥闯进黄红雷家,结果被狠狠修理了一顿——事发至今已过了两天。在这两天之中,其实又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侦探团因为明老板的委托而开始行动,目的是破坏黄红雷不讲理的逼婚行为。阿哲学长和少校因此格外兴奋地四处奔走,但目前还没听说具体的策略。
明老板决定还是第一天就来参加我们的校庆。十一月三日——原本是黄红雷预计要办订婚喜宴的日子。明老板表示:“既然红雷打算骗我,我也没必要义务帮忙了吧?”这对宏哥而言应该是个好消息。
然而最大的新闻应该是接到梅田浩二的联络了吧?
“梅田……是那个小混混男友?”宏哥问道。
这件骚动最根本的起因,就是黄红雷本来的未婚妻——黄香玉有个日本籍的男朋友。这个男朋友正是梅田浩二。
“他果然还活着……”
“是啊,听说他躲到神户去了。”
花田胜假装杀了梅田浩二,事实上则让他逃到关西去了。据说他之前就是在找私奔之后的安身之处。而就在昨天,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小铃小姐。正确地说,应该是打给被小铃小姐大胆地藏匿在ZODIAC娱乐公司员工宿舍里的黄香玉。
“根据小铃小姐的说法,梅田似乎表示‘不久之后就会来接香玉过去。’”
“他们私奔之后打算怎么办呢?找到工作了吗?”宏哥交叉着双臂疑惑道。就在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依林姊突然插嘴了。
“那个叫香玉的女生应该会出去赚钱吧?神户的福原也有特种行业区啊!”
“咦咦咦……那梅田不就成了小白脸吗?香玉可是黄家的大小姐耶……啊!不是啦……我没有批评依林姊的意思喔?”
“反正我的出身跟家世都不好啦!”
依林姊向我吐了吐舌头,然后马上又恢复正经的表情。
“不过啊……就算是大小姐也没关系啦!一旦身在无依无靠的环境,女人总是比男人坚强很多。就连黄道盟当初也是靠着女人将家族中的男人一一接来日本,最后才终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地盘啊!”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么说起来,这个人好像也是香港来的啊?
“男人这种动物啊,突然搬到一个毫无依靠的地方只会死在路边吧?女人就算孤身一人也能活下来。所以只要是男人,一开始都是小白脸啦!”
这番话从依林姊嘴里说出来特别有说服力啊
“现在也是这样,歌舞伎町里的中国籍女人有男人的五倍之多呢!”宏哥不知在得意什么。“而且她们大多从事特种行业,收入也不稳定,所以才会为了互相帮助而一起出钱合组标会。”
“嗯,我听明老板说过这件事。”
标会是一种民间融资体系,集合众人的资金,在有需要时便可以这笔钱支出。据说不少旅日的华人女性都参加了这种互助会。现在这个互助会由黄道盟经手运用,规模听说已足以和大型商业银行匹敌。
“我也有参加喔!”依林姊说道。“想说要是哪天结婚了,可以用那笔钱来开店。”
原来她打算靠从事特种行业来赚取足以开店的资金,真是意志坚定。为什么如此坚强的人却会被宏哥这种人渣吸引呢?真是令人难以相信。而宏哥本人却露出完美的微笑这么回答:
“这就是爱呀!”
“什么爱啊!”你这家伙不要跟我说爱啦!竟然还有脸赖在这里不走。依林姊也冷冷地斜眼瞪着宏哥。
不过黄香玉的确为了跟喜欢的男人一起逃走而不惜背叛黑帮家族,或许真的和依林姊一样,她也下定决心要在夜晚的城市中讨生活吧?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该担心的事。
走出依林姊的房间,就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边靠近……
“助手先生!助手先生!”
稚嫩少女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我一回头,只见褐色的身影扑了上来。
“哇!”
原来是玫欧。跟父亲一起住在这栋公寓的泰国女生。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好多女人一起闯进来了!她们好像知道宏哥在这里了。”
“咦咦咦?”
玫欧指着屋外走廊的扶手外面,我连忙探头往楼下看。公寓大门口停着好几辆车,形成了一片五颜六色的人海。人数大概将近二十人吧?不但全都是女性,年龄层和类型也不一而足。唯一但感觉不太妙的共通点是她们全都盛装打扮,而且手里都拿着纸袋和纸包之类的。嘈杂的话语声讲的似乎都是中文,我只听得懂依林姊和宏哥的名字。
“玫欧明明向她们说明过呀!说宏哥要我保守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嘛!可是她们偏偏不回去!”
你这样说,她们一定不会回去的啊……
最后众多女性终于耐不住性子而冲破大门,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阵凶猛的脚步声从我们脚下经过,然后爬上楼梯持续往这边逼近。眼看着大军出现在走廊彼端,玫欧吓得躲到我身后。
“小宏!小宏在哪里?”
“一定在依林房里吧?我听说他受伤了!”
“为什么跑来依林这里?小宏不是跟她分手了吗?”
“我们只是来探望他,为什么要赶我们走!”
近距离观察之后,我才发现这些怒目逼近的女士之中很多都像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害我差点回答:“因为躲去你们家一定会被老公抓包啊!”
从夹杂着日文和中文的对话中,我隐约听出似乎是和依林姊在同一家店上班的女生透漏了宏哥的消息。也就是说,在宏哥不知多达几百位的情人之中,目前只有中国籍的女生知道他的下落。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万一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哈啰皇宫恐怕会沦为无间地狱。
“那个……反正宏哥躲在这里然后叫玫欧不要说出去,所以他不在这里啦!”玫欧躲在我背后这么说道。我抵着额头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要开口比较好啊! ˙
“他连这么小的女孩都不放过?”
其中一位太太气得耸起肩膀,玫欧则紧紧贴在我背后,猛甩两根辫子。
“才没有咧!可以追玫欧的人只有爸爸和助手先生喔!”
“玫欧,你别说了!这样会把事情越搞越复杂啦!”
我往前踏出一步,全力运作脑袋整理出要说的话。只能祈祷讲道理能让她们接受了。
“呃……其实宏哥身上的伤很严重。各位前来探望他,我想他一定很高兴。可是……你们也知道嘛,那个人非常有服务精神,一见到面一定会听大家诉苦,说不定还会不顾自己的伤势,说要带你们出去玩啊!所以……呃……如果大家真的为宏哥着想,是不是可以等到他情况好转之后再来……”
我边说边窥探太太们的表情,刚才的激情显然减退了许多,让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好吧,我明白了。”
“算了,交给依林也可以放心……”
“那……可以帮我们转交慰问品吗?”
“啊,当然。”
留下让我抱都抱不完的大量慰问品之后,宏哥的情人们总算回去了。探病时常送的哈密瓜和麝香葡萄这些还算正常,居然连台丽参、冬虫夏草、蛇肝、鸭肝和鳖油都出现了,那些人与其说是想让他恢复健康还不如说是——
“助手先生助手先生,这几个字要怎么念?”
玫欧指着中药盒上的“精力绝伦”问我。
“这几个字你不会念也没关系啦……”
总觉得光是这些事就让我累到不行了。
我转身稍微推开房门探头进去,只看见依林姊双手合十对我说了声:“谢谢~”
*
“花丸拉面店”后门外弥漫着一股难以接近的氛围。
大楼和大楼之间的空隙已经够狭窄了,现在又挤了三、四个穿黑T恤的身影——是平坂帮的成员们。
“大哥,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一看见我靠近拉面店,几个黑T恤男立刻烦人地上前问候。下午四点,拉面店还没有开始营业;彩夏和班上其他女生一如往常地穿着学校的水手服、围上围裙,快乐地学做冰淇淋。店里和店外的气氛落差真大,感觉就像只有左眼看得见另一个世界的情景。
“目前没发现什么异状!”
“有我们几个挡在这里,就跟铜墙铁壁一样!”
“只要有人靠近店里,我们绝对一个不漏地揍扁赶走!”
这样连客人都不敢靠近了吧!
“嗯……对了,黄道盟的人还守在这一带吗?”
为了不让他们妨碍店里做生意,所以暂时先请平坂帮派几个人来当警卫。几个黑T恤男一齐点了点头。
“今天还没看到他们……”
“不过昨天有看到。”
“看脸就知道是中国人了!”
“那接下来还要拜托你们了。”
我刚踏上紧急逃生梯,背后突然有个轻盈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藤岛!”
彩夏在楼梯转角追上了我。
“明老板后来说校庆第一天就要来,真的不要紧吗?她跟老家的亲戚发生争执了对吧?”
“嗯……是啊……”
我有些迟疑,不知该对彩夏说明到什么程度。
“不要紧啦!她绝对不会造成班上同学的困扰的。”
“我担心的不是那个啦!我是担心明老板和藤岛你!”
我缩了缩脖子。
“对不起,但真的没问题啦……”
虽然根本没有把握,但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呢?”
彩夏靠近到膝盖几乎要碰到我的膝盖,恳切地这么问道。
“不必啦,其实也没什么你能——”我正要这么回答,却被彩夏无比认真的眼神震慑住,接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对了,好像有一件事。我问你喔,那个什么……食品卫生负责人?校庆当天那个负责人必须全程在场吗?”
“咦?应该不必吧?现在还不大清楚就是了……”
如果只要在有人来检查时出面就好,其他时间还是让明老板先躲起来比较安全。毕竟没人知道黄道盟会不会有所行动。
“我会向执行委员会问清楚。还有其他的事吗?”
“其他的事……这个嘛……”目前还没想到。所以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我个人希望可以将提拉米苏放进菜单里啦……”
“我知道了!”彩夏掀起围裙,踏着轻快的步伐咚咚咚地跑下楼梯。
爱丽丝显然非常不高兴。
“没想到大家竟然都专注于设法让人家分手,究竟把尼特族侦探的骄傲忘到哪里去了!”
敲打键盘的声音仿佛切削冰块的冰钻。时序已进入十月下旬,气温也降低了不少。就算是为了配合室外的温度,侦探事务所里的冷气还是比平常强了许多。我直到最近才发现这件事——爱丽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把空调温度设定得非常低。
“阿哲和少校说什么要伪造老板的离婚证明、不然就在订婚典礼上丢震撼弹,还相当认真地策画执行,甚至跑去探勘典礼会场!实在太不要脸了!”
“但爱丽丝也正在为了明老板而执行侦探工作吧?”
“才不是为了老板。那种委托我早就干脆地拒绝了不是吗!”爱丽丝依旧背对着我。“我现在继续调查是为了宏仔的委托!”
我忍不住叹息。
根据爱丽丝的定义,尼特族侦探是挖掘真相的死者代言人。所以她不接破坏婚事那种私家侦探的勾当。尽管如此,爱丽丝依然继续敲打着键盘,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宏哥提出的委托。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为了她自己拜托宏哥提出的委托。
这个奇妙少女的人生中充满各式各样作茧自缚的规则。没有接到委托就不行动——这也是她对自己上的枷锁之一。因为侦探发现的真相会挖凿、切穿、雕刻某个人的人生,让其产生致命性的变化。
不仅如此,爱丽丝还有一种强迫观念——这样表现不知道对不对——总之她对于无知有着强烈的恐惧感,这有时会让她陷入绝望的窘境,甚至让她崩溃。
所以爱丽丝不得不恳求宏哥,拜托他向自己提出委托。
“爱丽丝,你想知道的真的只有关于花田胜的事吗?”
“我不是这样说过很多次了吗?”
爱丽丝没好气地回答。
“我对那种愚蠢的结婚骚动一点兴趣也没有。唯一吸引我的只有花田胜。我完全无法了解那个男人的目的,他到底身在何处?或者他究竟打算做什么?我实在搞不懂。”
而我也不懂爱丽丝为什么那么在意花田胜。虽然他的确制造了一堆问题又避不见面令人很火大,为了帮别人私奔不惜把亲女儿拖下水这点也让我难以苟同。但爱丽丝执着的点似乎又不是这些问题。
而是某种更坚实的不谐调感。
问题的关键恐怕正是小铃小姐。
我也觉得那个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嫌疑。明明不是当事人,却又和事件密切相关,而且完全看不出她的目的究竟为何,更不知道她打算将情况导向何种局面。不仅如此,她看起来丝毫没有恶意,这点反而让人觉得不舒服。
“黄小铃隐瞒的事情恐怕才是事件的核心。不过她似乎事前就知道有我这个骇客存在了,不愧是ZODIAC的系统开发者。无论我从哪里下手都查不出跟花田胜有关的消息,就连花田胜之前打来的通话记录,都被她不知用什么方法给隐藏了……”
这也是令爱丽丝感到烦躁的原因之一。尼特族侦探向来在电子之海所向无敌,这回却在网路安全专家面前略居下风。
爱丽丝突然抬头望着高处架子上的一面荧幕,上面显示着ZODIAC那简单的入口网站。网站的LOGO是每个月更换的星座图示,现在已经从天秤座变成天蝎座了。十月已经过完了。再过不久就是校庆了。
“不过……关于花田胜的所在倒是有了点线索。”爱丽丝喃喃说道。
“嗄?”
我不禁扶着床框探出上半身。从我当天进入房间开始,爱丽丝这是第一次回头看着我。带着浅笑的脸庞上清楚刻着无奈和疲惫。
“你还记得花田胜在事发当晚跑去投奔的那个医生吧?他姓崔,是个没有执照的韩国籍医生。我掌握到他的行踪了。”
“你还真是厉害……”
“一下子就查到了。因为他上网预订机票,事发两天后就飞往香港了。”
香港。为什么是香港?
“专程回到黄家的大本营?”
“那里并不是黄家的大本营,或许还可以说是地球上最适合躲避黄家的土地。黄道盟在帮派竞争中失势,最后从香港三合会中除名——也就是被赶出故乡,几乎全员移居到日本的意思。他们在香港的地盘、总部和家宅几乎全都被敌对势力‘崩牙会’夺走了。”(吐槽:哪有会叫这囧名的帮会)
对了……黄红雷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还说要在日本将黄道盟扩展成好几倍,以反攻香港为目标。
“所以花田胜也一起去香港了吗?”
“很有这个可能。”
爱丽丝再次回头面对荧幕。
然后呢——我硬是吞回了这个疑问。
如果他真的飞到香港了,不仅黄道盟无法动手,只能窝在东京一隅发牢骚的尼特族们更是拿他没办法,就算把这件事告诉谁也没有意义。即使对明老板说:“你父亲逃回香港了,正所谓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所以你可以放心了。”我想她也不会因此而开心。
就算是令人无奈的真相,爱丽丝依然无法不去挖掘。
“我知道啊……”
爱丽丝喃喃说道。她的声音仿佛连冷气的风都抵挡不住,就快要被折断了。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这种事实甚至称不上是火葬时的柴薪。侦探根本无法为活着的人做任何事。”
我只是摇了摇头。爱丽丝看不见,就算她否认,我也没办法。爱丽丝至今拯救过我好几次,但就算我怎么表达都无济于事。事实上我也数度向她提起过,但我的心意恐怕从未触及她内心最深的角落。
为什么呢?
我没有出声,只是望着黑发下看不清轮廓的娇小背影默默询问。
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困在有如玻璃鞋尖般狭窄而冰冷的地方?又为什么要苦苦等待黎明永远不会到来的黑夜破晓?究竟是什么从她幼小的身躯中夺走生命的律动,并全部替换成死亡的预感?
我在冷气吹下的风中数着自己的心跳,寻找适当的话语。
“爱丽丝,那个……”
化为一帘幽幕的黑发彼端,水蓝色睡衣的肩头微微晃动。
“能不能把明老板的委托当作是我承接下来的?毕竟我也是事务所的一员嘛……”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同时窥伺着爱丽丝的背影。
“而且……这样以后案子多的时候也能同时作业,不是很方便吗?这次能不能试着交给我这个部下处理呢?”
爱丽丝微微摇了摇头。
“随便你!”
不行啦!爱丽丝,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如果随便我自己行动,一切都不会改变。就算只是儿戏,我也希望自己是联系爱丽丝与这个世界的绳结。
“不能随便我啦,你要以所长的身分命令我才行啊!”
“你很啰唆耶!”
爱丽丝甩动长发转过头来。
“话不都是你说的吗!我早就拒绝这个委托了,现在还——”
一和我对上视线,爱丽丝突然噤了声。她的大眼睛里映着我恳切的表情,我知道自己拙劣谎言背后的某些事实直接被她发现了。爱丽丝的脸庞苍白得有如崭新的洋蜡,这时却微微染上了红色。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稍微犹豫了一阵子,我又继续开口。
“如果不是你指派的工作,明老板支付的报酬就会由少校、阿哲学长和我三个人平分。这样也无所谓吗?”
爱丽丝抓起躺在身边的布偶,一个、两个、三个……她将布偶抱在胸前,挡住泛红的脸庞这么回答: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用这么低等级的激将法了吗!听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嗯……那我坦白一点比较好吗?因为爱丽丝对我来说很重要,就算只能安慰你一时,我也希望——”
爱丽丝不断踢动双脚,又抓起两个布偶。
“别说了!这样会害我更不好意思……”
也是啦……我自己都越说越不好意思了。
“算了。反正你只会在那种不重要的地方细心,遇到重要的事反而粗心大意。既然要当作事务所承接的工作来处理,报酬就要全部交给我,你们只能拿到比托钵化缘还不如的廉价日薪!你最好也跟阿哲和少校他们说清楚!”
我强忍住快要笑开的表情,点点头之后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
“干嘛向我道谢!”
爱丽丝气鼓鼓地再次背对我,长发之间只看见她红通通的耳朵。然而就在我起身准备走出大门时,爱丽丝又以恢复严肃的口吻叫住了我。
“关于那个崔医生的消息……”
“嗯?”我回过头。刚才说的那件事怎么了吗?
“你去告诉黄红雷吧!”
“呃、嗄?为什么?”
这么做岂不是把花田胜所在的线索告诉黄家了吗?虽然黄红雷默许了未婚妻私奔的行为,但未必会放过花田胜吧?毕竟这件事关乎黄家的面子问题。
“反正黄家现在也无法在香港出手。而且我隐约能猜到花田胜的企图。”
我讶异地走回床边。
“……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说完全搞不懂他的目的吗?”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啊!但却知道他想叫我们做什么。你想想四月时发生的事。那个男人做了整形手术之类的改变了容貌,甚至避开了这栋大楼附近所有的防盗监视器,完全没有被拍到。他和我们接触时是那么小心谨慎,相较之下这次的事件也留下太多编造的痕迹了!”
“唔……”
这么说来……似乎的确是如此。
“他不只打电话给黄小玲,甚至还打给你并留下录音。逃到那间医院后也直接丢下留有血迹的车子,帮医生订机票时更毫无防备地留下了记录。就算是因为突发事件而无暇他顾,这些行径也太粗心大意了。简直到了不自然的程度。所以我认为这些都是他故意的。”
“故意的……?”
“花田胜透过黄小玲利用我们,就可以任意地将过滤后的情报透露给黄道盟了。”
“唔嗯……”
真的能办到这种事吗?
的确,由于我们早了一小步发现花田胜的足迹,并且得知事发当晚的真相,所以正在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也就是不让黄家的所有人得知香玉还活着的事实。这也不是完全说不通。因为只要透过我们来报告,就能让得知真相的人只限于黄红雷。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一种结果论。
“我也无法排除这可能只是结果论的疑虑。像花田胜这么厉害的男人,大可不必大费周章逃到香港然后再远距离操控情报,就算留在东京还是有办法一边帮人家私奔,一边保护‘花丸拉面店’。不过话说回来,现实就是现实。他现在并不在这里。虽然在他那间接操控之下随之起舞实在有点令人不愉快……”
“如果把医生飞去香港的事告诉红雷,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至少黄道盟会将耳目转向香港,这里的警戒就会比较松懈。”
问题是……就算他们将耳目转向香港,也没办法送出众多的人员回香港找花田胜吧?这样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啊?还是说他本人其实有别的目的?
真是的……实在有够麻烦。花田胜到底干嘛逃走嘛!既然是身手矫健的佣兵,就算多少冒点风险也该亲自回来像明老板说明一下吧?就是因为他不肯露面,才让我们到处处遇到瓶颈啊!
我的不耐烦在冷气强硬的出风下渐渐萎靡。
最后爱丽丝以攀住浮木般的眼神抬起头来看着我。
“反正要不要告诉红雷就由你来决定。这可是你承接的案子!”
*
虽然我大言不惭地说要承接明老板的委托,结果却连该不该将医生的下落告知黄红雷都不知道,一直犹豫到隔天放学都无法下定决心。结果还是得跟出现在拉面店后门外的阿哲学长与少校商量,让我觉得自己实在非常没用。
“无所谓吧?就告诉他啊!反正胜老板一定有办法搞定的吧?就算派一百个黑帮小弟去抓他,大概只会全部被打趴剃光头脱光光装箱寄回来吧?”
阿哲学长一派轻松地说道。
“是喔……”
学长与“花丸拉面店”的渊源最久,似乎也最清楚花田胜的厉害。
“我也赞成。”一旁的少校也跟着附议。“正如爱丽丝所说的,黄道盟的注意力会因此而分散。就算还有人留下来调查或者留守在那家医院,人数也会相对减少。这样我们也会比较容易进行作战。”
“作战……什么意思啊?”
少校满面笑容地对着我打开小型的笔记型电脑。荧幕上显示着似乎是某栋建筑物结构草图的东西。
“目前还在调查入侵路线和目标地点……”
“等……等一下,入侵是什么意思?这是哪里的建筑?”
少校看着我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怎么会问这么基本的问题?”
“当然是黄家和ZODIAC旗下的公司啊!只要偷出老板借钱的证明文件,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肯定行不通的啊!”
我们又不知道文件藏在什么地方,何况这根本就是犯罪行为了吧?
“说得也是啊……”学长点了点头。我正想说幸好这个人不像少校那么不正经,没想到他却接着这么说:“我应该还有办法对付拿青龙刀的对手,遇上拿手枪的就有点麻烦了……”
“两种都很难对付啦!是说问题不是那个吧?”
我用力阖上少校的笔记型电脑,只见少校像小学生一样嘟起嘴巴。
“只要不被发现就没问题啦!”
“白痴,那样一定会被发现的啊!”
一个声音从厨房后门传来,吓得少校差点从代替椅子的旧轮胎上滚下来。明老板不知什么时候打开后门探出头来。
“我先说清楚,我的确提出了委托,但可不是叫你们去为非作歹啊!”
“可是这样比较……”少校正要开口,脑袋却被明老板猛拍了一下。
“我还想继续经营‘花丸拉面店’耶!而且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你们去偷东西、伪造文件又能怎么样?只会让黄家更不肯放过我吧?”
明老板的正当言论真是令人神清气爽,也让我深刻体认到我们确实需要有她这样的人在一旁关照提醒。
“鸣海,那你打算怎么办?”。阿哲学长这么问我,少校的视线也转向我;连明老板都看着我。
“因为爱丽丝不想处理,所以现在变成鸣海负责的案子了吧?爱丽丝昨天跟我说了。之后该如何行动呢?”
我背靠在大楼墙壁上缓缓地往下滑,最后蹲在潮湿的土地上,垂下肩膀。由于之前说了大话,让我现在不得不想出解决办法。明明没有那种美国时间,我却光为了要不要提供情报给红雷就思考了整整一天。
结果还是什么办法都没想到。
“明老板,那我们放弃强夺证明文件的A方案,改采B方案如何?”少校如是说。
“什么B方案?”
“赶快跟宏哥公证结婚,这样就没办法和黄红雷结婚了吧?”
“你只想得到这种白痴方案吗?那样红雷也只会多加一条‘要我离婚’的要求吧?再给我好好想想!”
“我本来觉得这个办法还不错耶……”
阿哲学长也跟着垂头丧气。
“对了,宏仔到底去哪了啊?”明老板突然问道。“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明明把他交给阿壮处理,那个混蛋居然给我装不知道。宏仔在哪家医院?应该没有大碍吧?脑袋有没有被打坏啊?”
“宏仔啊……”
我和学长等人互看了一眼。宏哥目前藏身的地方要对明老板保密——这件事已是不需讨论的共识。毕竟那个家伙向明老板求了婚,现在又跑去住在别的女人家里啊……
看到我们几个故作不知的表情,明老板又说话了。
“哦……反正一定又跑去女人家里了吧?”
“咦?不、不是啦……宏哥没有跑去女人家里啦!那个……第四代把他安置在认识的医生那里,因为医生的背景有点复杂,所以才保密没有告诉你……”
“鸣海,你实在很不会撒谎,拜托你有点自觉好吗?”
明老板一句话就把我给击沉了。少校和阿哲学长完全放弃帮我圆谎这件事,只是默默地缩着脖子。
“算了。他的伤势不严重吧?”
“……咦?啊,对啊……他现在好很多了。”
好到还有力气对前女友说些肉麻的话呢——我差点这样脱口而出。
“那就好。下次看到他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
明老板虽然训了大家一顿,却在回到厨房时转头这么说——
“拜托你们了。帮我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
我们二年四班女生们的冰淇淋制作课程昨天终于结束了,拉面店的准备工作也久违地恢复宁静。校庆近在眼前,大家都留在教室里忙着布置。彩夏今天也要在学校里留到很晚,所以只好由我来帮忙准备开店营业。
也因为如此,让我第一个碰上傍晚五点刚营业时就上门的稀客。
“欢迎光临——”
我招呼着从门帘下钻进店内的人影,下一秒钟便惊讶得僵在原地。
整齐的西装头、锐利的眼神、高级的斜纹软呢大衣下是深色的西装,西装里却配着一件色彩鲜艳的开襟衬衫——走进来的人正是黄红雷。更令人惊讶的是——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讶异的——红雷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小铃小姐。小铃小姐手上似乎还抱着一个扁平的大盒子。
“干嘛啊?居然还特地跑来店里……”
明老板从走廊里出来,一脸不解地问道。小铃小姐站在面无表情的红雷背后,先瞥了我一眼之后才小声地对明老板说了声:“对不起,我们不请自来了……”
红雷接过小铃小姐手上的盒子,微微打开了盒盖。
“这是订制的衣服,今天才刚做好。”
明老板只是瞄了盒子一眼。
“不好意思,我已经没有必要穿这套衣服了。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天我决定参加校庆。”
那是订婚仪式上要穿的礼服吗?我稍微注意到了。这么说来……明老板之前好像被红雷叫出去过,是那时量身订做的吗?就在明老板还被蒙在鼓里,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去当替身的时候。
“你那天要做什么跟我没关系。反正我十一点会来接你。”
明老板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红雷却依然将盒子放在柜台上,向她展示里面的东西。由于红雷只是捏着衣服边边稍微拉起,我只看见肩头和胸前的部分,但一眼就能看出那件紫藤色的洋装是相当高级的货色。
“怎么不是旗袍啊……?”
“就算是中国人也不一定就要穿旗袍吧?”
“但那种衣服撑得住老板的巨乳吗?”
“里面应该得穿马甲吧?”
阿哲学长和少校正从后门的隙缝窥看店内,明老板一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刻横眉竖目地用力甩上后门,接着又转向红雷。
“你是怎么跟宾客们说的?说要带我去的时候大家都没意见吗?”
“那本来就是宣布我就任香主的聚会,订婚仪式只是顺便而已。”
“香主”就是指华人黑帮的老大。更大的组织在香主之上还有龙头的存在,这时香主就相当于日本黑道的少主了。因为这次的案件,也害我学到了很多不必要的知识。
“我只会向宾客们介绍你是龙头的孙女,反正这也是事实。在日本几乎没人知道你和香玉的身世,所以也没必要特地说明。”
“祖父他们呢?”
“龙头可是乐观其成。因为他本来就不太看好香玉,反而比较喜欢你。我父亲和祖父是不大愿意。不过既然只有我能继承黄道盟,就没有人有资格抱怨。午餐会结束后就是黄家亲戚的聚会,你当然也要出席。我会在聚会中让大家都接受你。”
“可是我会抱怨啊!”
“马上就不会了。”
小铃小姐看起来似乎在叹气。明老板只是耸了耸肩。
“随便你啦!没别了事了吧?没事就给我赶快消失,别妨碍我开店做生意。”
“不……”
红雷将衣服收进盒子,盖上盒盖之后却直接在柜台旁坐了下来。
“端点东西上来吧!我是来光顾拉面店的。”
我不禁瞪大了眼晴,明老板却假装平静地问道:
“你到底想干嘛啊?”
“这家店即将因为我而关门,所以我有义务尝尝这里的口味。”
明老板的目光转向拉面店门口。
“小铃,你也要吗?”
“……嗯,难得有这个机会……”
小铃小姐脸上的表情依然复杂,接着在红雷身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恐怕是我在“花丸拉面店”打工的经历中最奇妙的一段时间。黑帮继承人
兄妹坐在不太干净又狭窄的柜台座位,明老板在他们对面认真注视着滚水中舞动的面条,我则在明老板身旁胆战心惊地准备着叉烧肉、水煮蛋和葱末。
“两位久等了!”
明老板端出两碗酱油拉面,红雷几乎一口气就吃光了其中一碗。一旁的小铃小姐还慢慢地动着筷子,红雷却早已连碗公里剩下的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现在的味道和胜掌厨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呢……”
红雷放下碗公喃喃地说道。我惊讶地看着明老板的侧脸。
“你吃过我老爸煮的拉面吗?”明老板这么问。
“我和小铃认识胜的时间比你久啊!小时候曾经吃过几次他煮的拉面。”
“……这样啊?”
“要是吃到这个,他一定会很高兴吧!真是个傻瓜。”
等到小铃小姐吃完后,红雷站起身,在柜台上放下钞票和几枚硬币后披上了大衣。
我只觉得内心深处燃起一股不知名的炽热。黄红雷明明应该是个只要有必要甚至不惜杀人的男人,我却仿佛看见他内心深处某种澄澈透明的东西。如果要用日文来表达,或许只能用“诚实”来形容,或许一海相隔的大陆上有更精确的言词可以形容这种特质吧?
所以我犹豫了。
光是目前的状况就逼得我走投无路了,其实根本没有余力再去担心这个明明和我们敌对的男人。然而我却忍不住心想:如果我们破坏了明老板的订婚仪式,应该会害这个人脸上无光吧?我真是个笨蛋——振作一点啊!怎么可以替敌人担心呢!
然而就在我以眼角余光偷瞄身旁的明老板时,却发现她似乎也怀着跟我相同的心思。因为她一直盯着掀起门帘正要离开店里的大衣背影。
“那个……”
我什么也没想就叫住了人家。正要起身的小铃小姐看着我,红雷也回头了。
“……啊,这个……该怎么说呢……”
卡在喉咙的话语被紧张感给榨了出来。
“我们可能查到胜老板所在之处了。那个医生已经飞往香港了。”
红雷的反应沉静得教人意外,让我仿佛清楚听到明老板吞下一口口水的声音。
“香港吗?哼……”
我钻过柜台下方,追着红雷跑出店外。
“你不派人去找他吗?”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派人去找。我不知道你们在期待什么,不过我的计划不会改变。”
我气空力尽地垂下了肩膀。他说得也没错。倘若无法一次派出大批人力回香港大动作搜查,就一定得花费很多时间。到时候就算找到花田胜,他和明老板早就已经完婚,“花丸拉面店”也关门大吉了。
那么……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就算正如爱丽丝所言,这是花田胜操作情报的手段,但他到底想做什——
答案不久之后便出现了。正要去开车的黄红雷停下脚步,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拿出手机,露出苦恼的神情。
“喂……我是黄红雷……胜?你是胜吗?”
我吓了一跳。与其说吃惊,我更觉得有一股不谐调的感觉笼罩在身边。花田胜?真的是那个男人打来的吗?为什么花田胜会选在这个时机要跟黄红雷联络?难道他真的洞悉一切,正从海的对岸遥控我们吗?
“为什么你会用本家的电话打给我……哦……原来如此啊!崩牙会是吗?你算定我没办法在香港动手吗?”
我听到一阵脚步声而回过头,原来是明老板从店里飞奔出来。
“喂!是我老爸打来的吗?喂!红雷!”
红雷瞥了明老板一眼,点点头继续讲电话。
“……哈!我明白了。姑且就先让你称心如意吧!不过我可不会永远屈居在日本。你给我记住,等到我踏上九龙的土地,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明老板从红雷手中抢下手机靠在自己耳边。
“老爸!你在哪里?在香港吗……那种事我也知道,别开玩笑了!你是白痴吗?竟然为了那种事……你还有空担心别人!喂,喂!你在说什么鬼话啊?老爸……老爸!”
明老板喘着气忍住怒吼,把通话结束的手机塞回红雷手里。
“我放弃了。别管那种家伙了,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明老板以十分压抑的声音喃喃说道。
“这里是我的店,和那只熊男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会让这家店关门的!”
红雷眉间的皱纹微微舒缓,接着这么说:
“虽然香主的妻子非常忙碌,但如果你说什么都要继续经营拉面店,雇个人来做就好了。这样你做的拉面口味就不至于消失了。”
“你还真是不了解我呢!”
明老板淡淡地笑了。
就在这时﹒正好有两位施工现场的工作人员和几个疲惫的西装上班族边谈边笑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喔?怎么了?老板在忙吗?”
“明老板,今天还没开始营业啊?”
“我饿到没力气了耶!”
“已经没事了,你们先进店里等吧!我马上就去准备。”明老板招呼客人进店里,只回头看了红雷一眼。
“老实说,如果你说要跟我一起经营拉面店,我倒是会稍微考虑一下喔!”
留下这句话后,明老板的马尾便消失在门帘里,小铃小姐则走了出来。
“红雷,我们走吧!”小铃小姐挽着哥哥的手催促他去开车。经过我身边时,总觉得她似乎又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当天深夜,我才从爱丽丝口那里听说那通电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爱丽丝骇进了红雷的手机,把留在手机里的通话录音偷了出来。
录音内容播完后,我和爱丽丝一时间仍没回过神来,还一直倾听着冷气运转的声音。只觉得疲劳仿佛要和血液一起从耳朵里流出来了。
“发讯地点的确是香港啊……”
爱丽丝喃喃地打破沉默。
“从黄家之前位于九龙仔的旧宅邸打来的。不过……这种电话其实很容易伪装。”
“也就是说……花田胜背叛黄家投靠敌人了?”
“如果相信他的说法,的确是这样……”
黄家位于香港的家宅现在已被一个叫崩牙会的敌对黑帮占据了,而花田胜就是从那里打电话给黄红雷的。
花田胜本来就是自由的佣兵,和各地的黑社会都有关系。他恐怕是带着黄道盟的情报投奔敌对势力,并且为他们效力。这着实是毫无节操的背信行为。
“真相如何……已经无所谓了吧……”
爱丽丝游移的视线转向我。
“总之他只是想告诉黄家这件事,说自己已经逃到他们动不了手的地方了。”
而爱丽丝暴露了医生飞往香港的行踪,也为这个说法增添了不少说服力。
“问题就在这里了。”
爱丽丝突然这么说,让陷入沉思的我抬起头。
“……哪里?”
“最让我觉得奇怪的就是这件事了。你不觉得时间点太巧了吗?”
时间点?
“你刚把医生前往香港的消息告诉黄红雷,然后人在香港的花田胜立刻就打电话来了。而且还是当着老板的面……”
我交叉双臂陷入沉吟。这么说来,情况似乎的确是如此。
“这件事可能另有蹊跷。时间点实在是都巧得令人介意。”
“你的意思是……花田胜说不定还在日本?”
“有这个可能。”
不只还在日本,甚至监视着明老板与黄家的一举一动,然后频频打电话来操控整个事态?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不知道花田胜到底想干什么了。
“无所谓。就算黄小铃像扇贝一样抵死不开口,黄红雷却有几个可以利用的弱点。我会继续查探,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就好。”
我的工作……
我一直抱着双腿沉默地窝在床脚旁,爱丽丝突然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回头看着我,不大高兴似地眯起了眼睛。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自己揽下责任承接委托是怎么一回事啊?”
“咦?”
“万一最后无法完成委托而不能向明老板收取酬劳,我们还是得支付阿哲和少校的日薪。这些钱当然是由大言不惭的你来负担!搞清楚了还不赶快给我站起来?顺便把空罐带出去丢掉!”
被骂了一顿的我赶忙站起来,收拾起散落在床上的Dr. Pepper空罐抱起来。离开事务所之后,我靠着大门叹了一口气。
学长和少校似乎是认真地想使用非法手段对贷款的证据下手啊!就连宏哥也是,伤势才稍微好转好像就开始四处筹钱了。虽然我想说“这些办法都行不通,还是快住手吧!”却也想不出其他替代的办法。这样的我有资格阻止他们吗?
*
三天后,梅田浩二回到了东京。放假日的一大早,我却被第四代的电话吵醒,只好动身前往平坂帮事务所。
“大哥,您早!”
“辛苦您了!”
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挤在狭窄的事务所里,第四代也从书桌旁站了起来﹒
“事情就是我刚才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那样。你觉得谁最适合当诱饵?”
我大略环顾了一下屋里的黑T恤男,选了一个身材和明老板最接近的人,另外又选了两个人当烟幕。
第四代点点头,带着被选中的三个帮众和我离开了事务所。
“明老板那呢?”我边下楼梯边问道。
“我已经先打过电话了。”
“有必要出动这种阵容保护她吗?”
“‘花丸拉面店’那里说不定还有黑帮的人盯着。”
原来如此。万一被他们察觉而跟踪,很可能会走漏风声。还是派人跟着比较保险。
五个人坐进厢型车,往“花丸拉面店”前进。
晴朗的早晨,略显脏污的大楼群和水泥天桥看起来都如此耀眼,稀落的行人却都紧抓着两片大衣前襟、弓着背在街上行走。车窗一下子就因为潮气而起雾了。十月即将结束,秋天也马上要朝着冬天的下坡道迅速滑落。
抵达拉面店后,我们没有从店门口进入,而是绕到大楼后方的住家大门口。我带着三个黑T恤男走进明老板家里时,她也正好穿过走廊走出来。
“明老板,您早!”
“您早!”
“笨蛋!给我安静一点!我的T恤呢?”
我把平坂帮的黑T恤丢给明老板。今天明老板把布条缠得特别紧,丰满的胸部还是让T恤明显地隆起一大块。她把头发放下来塞进衣领,接过帮众手里的棒球帽戴在头上。也就是说,她正在变装成我带去的帮众之一。不知道这身打扮能不能蒙混过关呢?
剩下的两名帮众把明老板夹在中间,三人同时走出屋外。我们迅速坐上停在后面停车场的厢型车后,第四代也立刻发车前进。
第四代的准备更为谨慎。一接近自己经营的精品店,他立刻要大家换乘早已准备在地下停车场里的另一辆车。经过重重麻烦的过程,最后我们抵达离新宿办公区有一小段距离的某栋建筑。
一开进地下停车场,小铃小姐立刻出来迎接我们。明明是放假日,她还是穿着整齐的套装。在她身后还有两个人影,在病恹恹的日光灯光下看不清脸庞,只勉强看出是一男一女。
明老板第一个从后座上冲下车,我也跟了上去。
“明丽,谢谢你特地过来。香玉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所以……”
明老板推开走进的小铃小姐,直接走向后面的两人,同时一把抓下头上的棒球帽。
我曾经在照片上看过这两个人。女的现在穿着便宜的短大衣和褪色的牛仔裤,一点也没有照片中那种王妃般的气质,但还是认得出是她。
“……你就是香玉?”
明老板的声音和表情都透着不耐烦。
“是的。很抱歉……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你初次见面。”
这个引发一连串事件的女人低头答道。
一旁的男人扶着她的肩膀。这个不起眼的年轻男人凹陷的眼窝里积满了疲倦,他似乎想对明老板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地频频咬住嘴唇。
这个人就是梅田浩二吗?
一看见驾驶座上的第四代,梅田浩二立刻离开香玉跑了过去,向第四代深深一鞠躬。
“雏村先生,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不用谢我。我只是帮忙带他们过来而已。”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原来照顾梅田浩二的那个人(大概也是黑道)是第四代以前在关西时的朋友。
“应该说是不想再提起的孽缘吧!”第四代对着我这么说。“不准给我问东问西!”
我咽下一口口水点点头,再次看向明老板。明老板依然睁大眼睛瞪着黄香玉,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忿怒也不是责备,反而比较像是绝望或死心。
黄香玉看了看小铃小姐又看了看明老板,怯生生地这么问道:
“那个……我和红雷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明老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
“没怎么样。反正还没搞定,但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可是……可是胜叔他……!”
香玉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小铃小姐却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还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凶狠表情对她摇了摇头。香玉泫然欲泣地喃喃说道:
“我还是回黄家一趟好了……由我来向祖父他们说明一切,免得给明丽添麻烦……”
香玉的声音随着发自喉咙的咕噜一声而中断,因为明老板用力地揪住了她的衣领。
“喂!别开玩笑了!”
明老板近在香玉眼前狠狠地瞪着她,以斧头般的声音说道。就连正要上前阻止的小铃小姐都因为明老板表现出的兽性而面露惧色,只能呆站在原地。
“你已经死了!被我老爸杀死了!我现在明白了,我老爸满脑子都是你,他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事到如今你却轻易地说要出面,然后毁了他的努力?别说傻话了!你要是有那么一点觉得对不起我,就给我乖乖地当你的死人!然后一个不剩地忘掉所有姓黄的人,过新的人生!”
明老板忿忿地说完,便把香玉推向梅田浩二。她捡起地上的棒球帽戴起来,往车子的方向走去。香玉在梅田浩二怀中泣不成声,喃喃地说着谢谢……谢谢你……
很久之后我再回想这件事,才发现明老板当时恐怕就已经发觉一切真相了。她真是个聪明人,聪明到有时候反而令人哀伤。
但我当时却没有发现这件事。
直到最后都完全没发现。
回程的车上,明老板一直带着那种干渴至极的绝望表情,只是把脸颊贴在窗边。坐在她身旁的我只能盯着自己的膝盖,连该思考些什么都不知道。
*
隔天,宏哥终于回到“花丸拉面店”。我和明老板正在厨房里准备营业用的食材,后门却突然打开,探进来一张熟悉的爽朗笑脸。
“抱歉,害大家担心了。”
宏哥边说边走进厨房。他穿着一套牛郎风的英挺白西装,脸也完全消肿了,实在看不出几天前才被人家打趴,像条破抹布似地瘫在地上。
“根本没有人担心你啊?居然给我搞消失,一定是又躲到女人家里了吧?”
明老板停下搅动汤锅的手,抬起头瞥了宏哥一眼,不大高兴地这么说。
“你那是什么痞子打扮啊?既然伤都好了还不赶快滚进厨房!没办法,让鸣海来帮忙实在太让人担心了。”
“嗯。对了,在开始工作之前……”
宏哥走进厨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摺起来的纸递给明老板。明老板摊开纸张一看,立刻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
“我那辆BMW的估价单。我找了好几家二手车商,结果还是上网拍卖的价钱比较好。还有,我把手表那些东西也都拿去拍卖了,不过买家出的价钱都不太漂亮……然后我还有五百万圆左右的存款……”
“干嘛跟我说这个?”
“就是这家店欠下的钱啊……一共一千六百万,对吧?只要把钱还清,就不必任由黑帮摆布了吧?”
明老板把估价单撕成纸片扔进垃圾桶,赏了正想开口的宏哥一巴掌。我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宏哥也莫名其妙地捂着肿起来的脸颊。
“有人拜托你做这种事吗?还是你真的这么想让我欠你人情?”
“……这不是人情啊!一旦我和明老板你结婚,‘花丸拉面店’欠的债就等于是我欠的债了。我拿自己的钱来还债也是理所当然啊!”
这时宏哥的话中没有一丝不负责任的甜言蜜语。所以明老板看了看自己红起来的手心,再次望着宏哥的双眼不耐地问道:
“你是认真地说要跟我结婚?”
“嗯,非常认真。”
宏哥点了点头。这时他脸上的微笑——不是那让三位数的女人心荡神驰、有如顶级蜂蜜酒般的笑容,反而更像是初尝人生历别滋味的少年强忍眼泪挤出的微笑。
所以他才会那么做吧?明老板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开了视线。
“好吧,那我就少揍你一下。快点换好衣服滚进来!”
我脱下围裙交给宏哥。就在宏哥踏进走廊时,明老板却喃喃地这么说——
“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明老板哀伤地低头望着汤锅,我和宏哥同时凝视着她的侧脸。
“你们也跟黑帮打过很多次交道,应该也心里有数吧?黄道盟已经发现了我的弱点。其实对方根本不在乎起初的原因,只会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断攻击你的弱点。这就是黑道。还钱根本不能解决问题,只要稍一不注意,他们又不知会设下什么陷阱整你。”
所以明老板才向尼特族侦探提出委托,而我也接受了。
最后我和宏哥交换了一个视线,接着便默默地从后门走了出去。我在逃生梯上坐下,趴在双腿上垂头丧气。
明老板变虚弱了。
并不是因为弱点被黑帮掌握住了,而是因为亲生父亲引起的事件害她的生活陷入一团乱,精神上变得虚弱。只要看到她的样子就明白了。那个在我认知之中坚强无比的人,现在竟然……
尽管嘴巴上骂得很难听,明老板心里还是为失踪的父亲留了一个很大的空房间吧?那个空间会随着时间散发寒冷的空虚感,那种感觉我也很清楚。
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为了那位对我来说——对我们这些不务正业的小鬼来说无比重要的女性,我到底能做什么?
想个办法。快想个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
正如明老板所说,黑帮早已设下了“陷阱”。就在我倚在紧急逃生梯扶手上不停动脑筋时,后门里突然传来明老板急切的声音。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就……不,不是的,这不是退不退款的问题。我们都合作这么久了,至少告诉我原因!请等一下!我现在就过去拜访!”
接着是有些粗鲁地挂上电话的声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轻轻推开后门一看,只见明老板急急忙忙地穿上衬衫,正要钻出柜台离开店里。
“宏仔,准备工作就麻烦你了。我马上就回来!”
“啊,好的。”
直到明老板的脚步声远去,我才轻声询问宏哥。
“怎么了吗?发生什么事……”
“啊……嗯,因为面条一直没送来,所以刚才明老板打给冈田制面,对方好像说不再跟我们做生意了……”
“咦咦?”
不跟我们做生意了?
冈田制面应该是从“花丸拉面店”开张时一直合作到现在的制面商,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明老板亲自去制面公司谈判时,情况却更严重了。食材批发业者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来,让宏哥忙得团团转。
“请听我说,我们老板现在不在!突然提出这种要求我们实在很难接受,可以请您告诉我们事情的原委吗?”
我听着宏哥在电话中不断追问对方的声音,心想至少该做点自己能做的事,于是接手继续准备食材。
然而一切只是白费工夫。从冈田制面那里回来的明老板一听到宏哥说明刚才发生的事,又继续黏在电话旁和厂商进行交涉了。
太阳下山后,尼特族侦探团难得地在“花丸拉面店”后全员集合了。
“我还真是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招。原以为他们会用更直接的手段……”阿哲学长一脸不满地交叉着双臂。
“换个角度来看,这才是最直接的方法吧……”
少校取下军帽抓了抓头。
“问题是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人家动的手脚啊……每个厂商都支吾其词不肯说清楚。不过应该是错不了的啊!”
宏哥的表情看来憔悴至极。
“花丸拉面店”所有的食材供应商全都在今天提出不再供货的要求。有些业者忿怒地表示:“这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也有些业者苦苦哀求说:“我们也不希望这样,还请你们谅解……”然而一问到理由,大家却都闭口不谈。
我们透过敞开的后门看着厨房。明老板正在将中华锅中的炒饭甩向半空中,同时若无其事地和常客们闲话家常。
可是明天就暂时无法营业了。
说不定不是暂时……而是永远都开不了店。
宏哥收起我们吃完的碗公回到厨房,阿哲学长突然将额头靠过来对我这么说:
“看来只有直接攻进去了!”
“攻进去哪里啊?”少校问道。“攻进黑帮的根据地?直接跟他们谈判吗?”
“只能这么办了吧?不知道中国黑帮有没有一对一决斗这种文化就是了……”
“可是听说那个黄红雷空手就靠速度胜过强者第四代了耶?”
“你这个混蛋,我会比第四代弱吗?我一定要打倒那个可恶的西装头,证明给你看!”
就在两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巷子里出现一条拉长的人影。说人人到——来者正是第四代,后头还跟着电线杆与石头男。
“阿哲大哥要去干架吗?”
“终于要动手了!我们才不会输给什么中国黑帮!一定把他们通通揍回香港!”
“是说香港到底在哪里?”
“应该是在北方吧?不是有一首童谣歌词说雪下不停冰雹也下不停吗?” (注:日文歌词中的下不停和香港谐音)
“香港在比冲绳更遥远的南边耶……”
“藤岛中将,你这缓慢又毫无力道的吐槽是怎么回事?”
“不,我现在没那个心情……”
早知道就不要说话了。第四代把电线杆和石头男一起揍了一顿才让他们闭嘴。看到他在我身旁坐下,我忍不住轻声问他:
“你特地过来……该不会是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白痴喔?那是你的工作吧!”第四代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想说以后也许吃不到了,所以才过来吃拉面!”
不知道为什么,第四代这样的回应对我来说反而最没有压力。但也只是轻松一点而已。
*
从隔天开始,我一放学就得直接回家了。因为校庆准备工作大塞车,即使时间已经很晚了,很多教室却依然灯火通明。走廊和楼梯后方塞满了外部装潢用的纸板和装饰物,艺文类的社团在体育馆抢时间彩排练习,戴着臂章的执行委员在校园各处巡逻,整个校园都洋溢着一股雀跃的气氛。但我这一个月来都忙着打工而没有参加二年四班的摊位准备工作,所以教室里没有需要我的地方。再加上留在学校里就会被同学们不停追问“藤岛,‘花丸拉面店’为什么要歇业啊?”
“该不会是我们害的吧?” “明老板还好吗?是不是因为我们害她太累了?”我又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实在忍得很痛苦。所以只好一放学就逃回家里了。
我也提不起劲去侦探事务所露面,因为一定会看见“花丸拉面店”紧闭的铁卷门上贴的那张“暂停营业”公告。光是想起这件事就让我无力。更别说我还夸口说自己要以侦探事务所一员的身分承接案件,结果却完全想不出任何计策,现在根本没脸去见爱丽丝。
我躲在自己房间里抱膝而坐,假装无视于一步步逼近的冬季气息,披着毛毯思考乱成一团的事件,试图理出头绪抽丝剥茧。
于是太阳缓缓下山,一天又过一天,十月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打电话询问之下,我才知道宏哥正在寻找新的食材批发商。然而“花丸拉面店”现在的汤头用了很多种罕见的食材,所以也很不容易找到其他的供应商。
‘不过,更严重的问题是……’宏哥接着说道:‘明老板真的没什么精神呢……’
若是平常的明老板遇上那种事,搞不好真的会直接闯进红雷家中大闹,叫他别对批发商动手脚。然而现在的明老板却只是笑着说:“难得有机会休息也好。”
我挂上电话,趴在床铺上。
那个人老是在背后支持我们,我从没想过她竟然会有毫无招架之力、向我们求助的一天。
如今我才深刻地体会到:她就像是照亮我们的太阳。一旦她躲进岩穴之中,我们就只能在幽暗的白昼无所适从,不知所以然地舞动;既感受不到节奏,也听不见音乐。
我将整个脸埋进枕头,压碎这毫无意义的妄想。
*
十月的最后一晚,我依然窝在自己房里毫无作为地消磨时间。突然听到粗鲁的敲门声,让我离开枕头坐起身,按掉电脑上播放的音乐。
“鸣海?你醒着吗?有客人找你!”
是姊姊的声音。不知她是不是发现音乐声停了,就直接打开门踏进屋里。
“那个以前好像来过的……姓桑原的痞子男找你。而且还穿了一身痞到不行的衣服喔。”
“宏哥?”
我走下一楼打开大门,看着站在眼前的宏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头戴大礼帽身穿燕尾服,脸上戴着单边眼镜,手里还握着有金色球状装饰的短拐杖。竟然打扮成这样还微笑着对我说什么“Bonsoir”,让我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把门关上。
“等、等一下啦!对不起,吓到你了,先听我解释啦!鸣海小弟,这个给你穿!”
宏哥从门缝之间塞进一顶帽子和叠起的衣服。
“这……不必了……我不知道你要去参加哪位公主的派对,还是请你找别人吧!”
“不是啦,今天是万圣节喔?”
万圣节。
十月三十一日。
对喔,今天是万圣节啊?我迟钝到极点的脑袋终于勉强意识到这个事实。然后呢?我又为什么一定得庆祝这个南瓜节?由于宏哥递过来的服装太过沉重,让我的疑问渐渐沉没在疲倦和无力感之中。
“换好衣服就出来吧!我等你。”
几分钟后,身穿长礼服头戴圆顶硬礼帽、一身标准英国绅士打扮的我走出家门。门口停着一辆深蓝色的外国车,一身诡异打扮的宏哥替我打开后座车门。一看到车里的情景,让我更是无言以对。
“……这是宏仔挑的啦!”
窝在座位上生闷气的爱丽丝身上裹着宽大的斗篷大衣、头上戴着毛织的猎鹿帽,手里还拿着一支粗短的烟斗。压在她肚子上的熊布偶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突兀了。
“啊啊……”
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就要飘飘然地直接飞向精灵的国度,为了将它连接回现实,我只好转头看着宏哥向他确认。
“爱丽丝扮成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以我这套朴素的装扮就是华生了?”
“答对了!因为是侦探和助手嘛!其实我也想过其他比较应景的万圣节装扮,可是爱丽丝穿起来都可爱到不行,一点都不好玩啊!”
这么说来,这个月初宏哥帮爱丽丝买来的一堆服装就是为了在万圣节时穿吗?难怪都是东急手创馆的袋子。
“所以我就想到让侦探扮成侦探,应该也挺创新的吧?”
“哪里创新了!”爱丽丝碎念道。“这算什么没品的打扮?根本就是在侮辱柯南·道尔。哪有人会在城里戴猎鹿帽啊?弄成杰若米·布雷特扮演福尔摩斯时的造型还差不多!”
“要是不穿成这样,大家都看不出来是在扮福尔摩斯啊!因为是庆祝过节嘛,总是要先讲求容易辨认啊!”
宏哥笑着绕回驾驶座上,我也坐进爱丽丝身旁。
“然后呢?为什么你打扮成亚森·罗苹?”好像跟福尔摩斯有点关系又没什么关系,让人非常介意。
“没有啦,这也是讲求容易辨认的结果。如果扮成莫里亚提教授,大家都看不出来吧?”
原来如此啊……我开始觉得好像怎样都无所谓了。
车子发动之后,爱丽丝一直气鼓鼓地不发一语,好像真的很不喜欢自己的打扮。所以我试着这么对她说:
“其实……你这样也很可爱啊?”
“你你你你你干嘛突然这样说!我怎么可能会介意那种事!”
结果爱丽丝把猎鹿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整张脸。
“花丸拉面店”那一晚的惨况正有如庆祝魔鬼重返人间的女巫狂欢夜。整间店里灯火通明,原来挂门帘的地方吊着好几串南瓜灯笼,头戴兔耳身穿女仆装的女生们在店里店外嬉笑玩闹。我实在很想就这样和爱丽丝一起在车子里躲到天亮,可惜先从驾驶座下车的宏哥大声喊着:“我把他们带来啰!”让我无法如愿。
兔子们的真实身分原来是我们班上的女生。一看到彩夏又蹦又跳地迅速靠近,让我不禁头痛了起来。
“藤岛!呃……”彩夏话才说到一半,笑容便僵在脸上,只好转头不看我的绅士打扮。“你
的帽子好像巧克力蒸糕喔!真可爱!”
你就直接说我不适合嘛!我环视着班上同学们问道:
“为什么大家都扮成兔子?”
“咦?我没告诉你吗?这是我们班校庆摊位的服务生制服呀!”
我还真是不知道……虽然三天后就是校庆了。
“藤岛真的没有身为班上一员的自觉耶!”班上的女同学这么说道。
“最近老是一放学就回家……”
“不过你留下来也没事做,而且还会妨碍大家。所以回家也好啦……”
我被毒辣的兔子们团团团住,一时如坐针毡。我逃进巷子后方,正好看见少校打扮成纳粹亲卫队、阿哲学长扮成绿巨人浩克(应该是吧?因为他的打扮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有皮肤涂成绿色),正舔着冰淇淋。
“你那是什么打扮?吉卜力动画电影里被干掉的角色?”阿哲学长问道。
“这是华生!”果然,这种打扮不说明根本没人认得出来。
“我的打扮果然是今晚最特别的!”
少校难掩一脸得意。明明个子就很小,又戴了一顶头上有骷髅徽章的制服帽,看起来超不谐调的。
“这种肤浅的打扮在平常只会被我嗤之以鼻,但过节的时候倒是挺应景的。”
可是万圣节应该要打扮成幽灵或鬼怪才对吧?打扮成这样反而像是普通的化妆舞会啊!我看了看周遭这群狂欢的人群,不禁打从心底庆幸第四代不在这里。
“要是邀了第四代,一定会有二十几只不用扮装就很像金刚或秋巴卡的家伙跟来啊!所以我没告诉他这件事。”阿哲学长非常认真地这么说。真是明智的判断。
我从后门望向厨房,明老板的打扮一如往常——缠着胸、穿着挖背背心、腰间系着黑色围裙,正在料理食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人还是最适合在厨房工作。
不过,她正在制作的食物显然不是拉面,让我感到有点难过。
“只有明老板没扮装吗?”
“那当然啊!问那什么蠢问题!穿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怎么进厨房工作啊?”
明老板一边吐槽,手里仍忙不迭地搅拌着盆子里的东西。宏哥站在她身旁说道:
“因为我是鲁邦,明老板就扮成峰不二子。” (注:日文中罗苹和鲁邦谐音)
“只是头发放下来而已吧!”
“你看,还有巨乳啊!”
“胸部是本来就这样啦!你这混蛋!”明老板用力踹了宏哥的大腿一脚。
这时阿哲学长突然揪住我的衣领。
“喂!鸣海,你快去把爱丽丝带进来吧?我们都很期待看到她呢!”
“鸣海小弟,护送福尔摩斯是华生的职责喔!”竟然连罗苹都站在后门前这么说。我望了望停车场,猎鹿帽看来还在车里。我只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
我一把爱丽丝带过来,兔子们立刻兴奋莫名。被兔子们又摸又抱的爱丽丝好像快哭了。
“好可爱!这是谁啊?你扮的是谁?” “我要跟你合照!”
“快给我放手!我可不是洋娃娃!”
“我知道了!你扮的是柯南!”“名侦探柯南对不对?简直一模一样耶!”
并不是喔……是原版的那位啦!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
“鸣海,你跟她们同年喔?”被学长如此指出事实,让我非常沮丧。这么说来也是没错,只是我非常认真地差点忘记这件事。
“对了,鸣海小弟现在几岁了啊?十七?没错吧……因为你才高二嘛!”
宏哥这么一说,四周不知为何突然静了下来。以彩夏为首的同学们、在同学们包围下一脸没辙的爱丽丝,连站在厨房柜台旁的明老板都看着我。
“……呃……啊!”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生日。十月三十一日,今天的确是我的第十七个生日。
“你们看吧!藤岛果然忘记了!”
“被彩夏说中了耶!”
“该不会连明天是几月都忘了吧?”
兔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进我耳里。尽管如此,今天的日期、万圣节和我诞生的日子——这三个概念还是无法融合在一起,只是在我脑海里绞成一泓漩涡。
就在这时,彩夏牵着爱丽丝打开后门走了出来。
“爱丽丝,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两人手里的拉炮同时炸开,彩带落到我的脸上。
“藤岛同学,生日快乐!”
配合彩夏的声音,班上同学纷纷拉开手中的拉炮,我的身上一下子就挂满了细细的彩带。
在弥漫着火药气味的烟雾中,我坐在旧轮胎上愣愣地不知该如何表示,这时明老板却端出一个放着巨大橘色球状物的托盘。
“南瓜冰淇淋二十人份来啰!”
女生之间响起了欢呼。
这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喝得烂醉的明老板。
班上同学们早已解散,阿哲学长和少校也抱着兰姆酒的空瓶睡倒在紧急逃生梯下。做冰淇淋时应该只用了一点点的白兰地整瓶都空了,看来是被明老板喝光的。满脸通红的明老板紧紧抱着爱丽丝,还不时念念有词地拿脸颊磨蹭她。
“鸣海,快把她给我拖走!浑身酒味,臭死了!”
跌坐在走廊上的爱丽丝声音听起来好像快哭出来了。不但被我们班上的女生轮流乱摸,又被醉得不醒人事的明老板紧抱不放,大衣上的斗篷早已歪七扭八,猎鹿帽也不知道流落何方,连乌黑的长发都被揉得乱成一团,难怪爱丽丝快要哭了。然而光凭我和宏哥两人根本无法拉开明老板,一碰到她的肩膀或手臂,立刻就被一脚踹飞了。
“少啰嗦啦混帐东西!别碰我!”
“你把我当成枕头还是什么了!”
“你这样瘦巴巴的哪里能当枕头啊!早知道就把你喂胖一点……”
没办法,我们只好把爱丽丝和明老板一起拖进卧室放在床垫上。
“我去拿点水来。”宏哥再次走回厨房。
“老板,你怎么了呢?可以让我们看到你这么放纵的模样吗?”
爱丽丝拨弄着明老板放下的头发,以难以置信的温柔声音如此问道。
“嗯~~”
明老板以脸颊蹭着爱丽丝的大腿。老实说,我从未看过明老板如此随便的样子。
“我刚才……稍微想了一下……”
“想了什么?”
“开不成拉面店就算了……像刚才那样……做冰淇淋也不错。反正我本来就是勉强接下这家拉面店的,这下正好可以改成我想做的冰品店了……吧?”
我和爱丽丝互望了一眼,接着什么也没有说。刚好走回房间的宏哥也拿着杯子站在门口。
“鸣海……”
“嗯?”
“那里……桌子上的相框……”
明老板仍然趴在爱丽丝脚上,只是举起手无力地指著书桌。
我们在快要坏掉而不停闪烁的日光灯下看见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两人似乎是母女,脸上都带着笑容。约莫十来岁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是明老板﹒令人惊讶的反而是看似母亲的那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这是……?”
“这是我老妈。跟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对吧?”
我点了点头。爱丽丝和宏哥同时望着我,脸上的表情都写着:“到底是像谁?”
那是我只见过一次面的女子。也就是引起了这一连串的事情,现在应该已经逃往关西过着崭新人生的——黄香玉。
我再次凝视着照片中弯下腰环抱着幼小明老板、脸上露出微笑的——黄文丽。她和香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仔细想想,她和香玉本来就是姑姑和侄女的关系,模样相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就是他的理由。我那个混帐老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不惜给我找这么多麻烦,只为了让一个保护对象的女人逃离黄家!”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因为对方长得像自己早一步过世的爱妻,就不惜让亲生女儿和自己留下的店面陷入困境也要帮助她私奔?因为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景?真的只是这样吗?一股怪异的感觉盘踞在我的咽喉深处。
“我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实在很蠢。这种拉面店……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了……”
宏哥蹲坐在明老板的枕头旁。明老板翻了个身,正好对上宏哥的视线。她笑着说:
“我只是稍微这么想过而已啦!你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不是认真的。我会想办法的,看是要向红雷下跪,还是去跟十几年没见面的祖父哭诉……”
明老板伸出手,轻轻拍着宏哥的脸颊。
那只手最后失去了力气,垂落下来。
把睡着了的明老板交给宏哥后,我决定送爱丽丝走回侦探事务所。紧急逃生梯上一片漆黑,爬到一半时,身穿斗篷大衣的侦探突然停下脚步发出呢喃。
“鸣海……”
“嗯?”
“我全都明白了。”
“……这样啊?”
我没有问她究竟明白了什么。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也就表示我认识爱丽丝整整一年了。我习惯了很多事,也习惯了侦探助手的工作。
与其提出愚蠢的问题,站在侦探身边替她抵挡寒冷的夜风还比较重要。
“花田胜人在哪里,又打算做什么——我全都明白了。”
爱丽丝的声音一如往常——不,比往常更细微,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然而这个事实……就跟以往的数万件的案子一样,对老板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你不要惊讶,听我说……其实我不想失去‘花丸拉面店’……”
“你在说什么啊?我一点也不惊讶啊!”
我拍了拍爱丽丝颤抖的肩膀。认识我之后四季已更迭过一轮,这家伙应该多少也有些改变了吧?因为她再次缓缓走上楼梯时,背影清楚地流露出动摇的感情。
走到事务所门口时,爱丽丝回过头,双手按在我的长礼服胸前。
“华生……”
“……嗄?啊,我吗?”
“约翰·H·华生既是一名医生,也是一位作家。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啊……”
“相对地,夏洛克·福尔摩斯则是一名侦探。除了侦探以外什么都不是。”
她到底想说什么啊?这些话适合在这种场合说吗?
“福尔摩斯人生中只有两次试图自己撰写小说,然而他却感叹地表示:‘I miss my Watson。 ’——没有华生在身边实在很无聊,没有他在一旁提出问题或感到讶异,我就没办法将思考完整地化为言语。”
我叹了一口气。爱丽丝从我胸前移开双手,靠在侦探事务所的大门上。
“侦探这种人只能以读者的身分面对世界。只能接纳这个世界的复杂,如实地解读、分析、咀嚼并加以归纳。但是……”
爱丽丝抬起头。
“但是作家不同。我曾经看过某个作家写到关于写稿方法的专栏,他是这么写的:小说甚至可以从最后一幕倒逆时间顺序写成——或者说这才是正确的写故事方法。你明白了吗?因为‘小说家能够演绎世界’。”
演绎世界。
为了达到期待中的结局,小说家可以刻划出所有通往结局的途径,然后与现实连结。
爱丽丝一字一句地用力说道:
“我办不到。只有你办得到。”
这句话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传到我胸口。爱丽丝静静等待它渗透进我心里,然后打开房门将小小的身躯滑进门缝,最后轻轻地对我这么说——
“晚安了,我的华生。”
我两肘靠在紧急逃生梯转角平台处的扶手上,呆呆地眺望着大楼之间突兀的夜景,思考着爱丽丝和明老板说过的话。夜晚的寒气让耳朵和鼻子尖端都变冰了。
演绎。
不是将复杂化为单纯,而是相反。
从单纯无比的最后一幕导出我们该做的事。
我们想守护的当然是明老板和“花丸拉面店”,也就是从以往到现在那无聊、安稳却温馨的日常——不断熬煮鸡骨、切碎洋葱、煮面、卤叉烧肉、炒青菜累积而成的平凡生活。
而对我们的生活造成威胁的正是香港黑帮——黄道盟,也就是帮派人士。事情是如何开始的早已无所谓,总之黄红雷无论如何都打算将明老板据为己有。
冰冷的空气吹到头上,让我陷入一种脑细胞快要化为结晶的错觉。
没错,这件事根本就是黑道想找明老板麻烦。没有必须破解的谜团,当然也没有误认敌人的危险。对方正以暴力和经济能力试图压垮我们,所以我们只能让他们闭嘴。以超越对方的力量让他们无法出声。只有这个办法了。
超越黄道盟的力量?
我从平坂帮开始一一列出所有想得到的势力。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也认识一些暴力组织的人。不过光靠这些力量恐怕行不通,对方可是香港黑帮耶?那么……要报警吗?只要详细说明那天晚上发生的枪击事件——不,这样不行。这样黄香玉和梅田浩二还活着的事情就曝光了。明老板不是对香玉说过吗?要她忘掉黄家的一切,过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就算明老板只是赌气才说出这番话,我还是不能践踏她的心意。而且这样无法保证“花丸拉面店”日后会平安无事,说不定对方又会用其他藉口来找麻烦。
只能抛出某种纯粹更为强大的力量,让黄红雷就此死心。但究竟要去哪里找这种力量?这种足以压制歌舞伎町王者的力量根本——
“……啊!”
突然间,我想起了某件事。
有了。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的确有那样的力量。不过……可是这样行得通吗?
我迅速冲下紧急逃生梯。就在跳过横躺在地的阿哲学长时,穿着燕尾服的宏哥正好打开厨房后门走出来。
“明老板已经睡了喔?她好像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应该不用担心。”
“呃……宏哥……你听我说……”
看着我急切的模样,宏哥歪着头表示不解。
“我想拜托你……应该说是要先向你确认。我想请你做一件事,但万一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可能会对你不利……说不定会害你追不到明老板——”
“鸣海小弟,你冷静点……”
罗苹的双手按在华生的双肩上。拿下单边眼镜和大礼帽之后,那个露出坦率笑容的脸庞正是平时那个温柔的小白脸。
“……你想到办法了?”
我拚命点头。只剩下三天了,时间完全不够。我以发烧梦呓般的口吻向宏哥说明,那爽朗的笑容渐渐转变成伤脑筋的苦笑。
说明完毕之后,我才终于喘了一口气。然后抬起眼观察宏哥的脸。站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浓厚的阴影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经意地感觉到一股清晰的寒意从上臂爬到腋下,不安也随之涌上心头。我一鼓作气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却不知道这个办法究竟行不行得通。不知道能动员多少人制造多大的规模,更不知道那究竟能不能成为一股遏止的力量。
然而宏哥脸上的困惑却从我面前消失无踪,随之浮现的竟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笑容。
果然连这种时候——这个人还是笑得出来。
“我明白了。”
宏哥拿起大礼帽戴在头上,那不可思议的笑容也隐藏在阴影之下。
“我试试看。毕竟这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办得到嘛!”
燕尾服的背影融入夜色消失无踪后,我才发觉背后有两股气息不安分地爬了起来。
“我还想说鸣海终于有点干劲了……”
“竟然只让我们打杂啊?”
我回过头,只见小只纳粹军人和绿巨人浩克靠在楼梯扶手旁,正一人一口地豪饮酒瓶里剩下的兰姆酒。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你们都听见了啊?”
“当然听见了。真像是鸣海想出的办法,果然没什么营养……”
“宏哥只要袖手旁观却能占尽所有好处,真让人难以接受!”
“有什么不好?反正坏处也是他一个人全包啊!”
“的确是这样。”我点了点头。“这个故事中的主角还是宏哥和明老板啊……”
但我却弄错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件事。
其实这个故事的主角从头到尾都是花田胜。
*
为了出门赴约,明老板穿起紫藤色的礼服、将头发挽成华丽的发髻,看起来就像是香港电影里的女明星。
“……干嘛啦!发什么呆啊?我的打扮有那么奇怪吗?”
明老板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然后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摇摇头。
十一月三日。今天是M中的校庆,同时也是黄红雷举行订婚仪式的日子。而我一大早就来到了“花丸拉面店”。
根据我拟定的作战计划,第一步就是请明老板依约出席订婚仪式。黄红雷不久之后就会来接她了。
“红雷那个家伙,竟然把衣服搞得这么华丽……我再也不会穿第二次了!”
“咦?不好吧?那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啊!笨蛋!”
我的额头被狠狠地弹了一下。严格说起来,明老板这身打扮实在和拉面店不搭到一个要命的地步。
“对了,今天不是你们学校校庆吗?你跑来这里没关系吗?”
“这……还好,没关系啦……”
我请彩夏转告同学,说明老板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结果大家立刻就达成共识,一致表示:“那就让藤岛专心处理明老板的事吧!”
“你真的被班上同学排挤了耶。”
“我没有被排挤啦!他们……他们上次还来帮我过生日不是吗!”
就在这时,制服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
‘藤岛同学?’是彩夏的声音。
“那边情况怎样?”
‘生意好得不得了!虽然我们准备了很多,但下午可能就不够卖了……’
“对不起,我都没帮忙……”
‘你别担心啦!就算你不在也完全不要紧,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喔!’
彩夏的这番话……应该没有恶意吧?
‘不过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明老板大概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啊?’
“咦?唔……下午三点左右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不是说活动结束后整理厨房时老师才会来巡察,食品卫生负责人(虽然理论上应该一直在场)只要在那时出现就好了吗?
‘因为校长和教育委员会的督学听到传闻跑来我们的摊位,还说想见见明老板啊!怎么办?我先骗他们说材料好像不太够,所以明老板出去买东西了,结果他们说下午还会再过来……’
“这个嘛……”真是伤脑筋。我看了看时钟,快要十一点了。“我会想办法的!”
我挂上电话告诉明老板这件事,她只是耸了耸肩。
“反正本来就会提前离开,稍微早点走应该也没差吧?话说回来……”
明老板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咦?呃……不是啦,那个……”
我正想转开视线,脸颊却被夹住而不得不直视明老板。好恐怖的眼神啊……
“宏仔自从那天之后就音讯全无,阿哲和少校也都假装不知情,连你都不说吗?”
“呃,因为……我们希望尽量设法解决这件事,不要让你担心啊……而且目前还不确定会不会成功……总之我们会派一个人潜入会场,你只要配合那个人的指示逃出来就好了……”
“你不是还拜托了阿壮吗?该不会打算直接闯进会场吧?”
这个人还真是敏锐,看来还是很难瞒着她进行这件事。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那么鲁莽的。”
换个角度来想,我们的计划恐怕更为鲁莽。老实说,我本来希望能事先把一切都打点好。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能在今天的仪式前搞定一切告诉红雷,和平地解决整件事。无奈我三天前才想到这个办法,准备时间不够,只好先行动再说了。
何况就算计划顺利进行,结果也毫无意义。
明老板以更为凶猛的眼神瞪着我,几乎要揪住衣领把我举起来。就在这时,拉面店的铁卷门外传来汽车沉重的排气声。明老板“啧”了一声,把我推进后面的走廊。
“被红雷看到不大好吧?你从后面出去!”
我推着脚踏车穿过大楼之间,走出大马路时回头瞥了一眼。“花丸拉面店”前停了一辆黑色的外国车,身穿黑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打开了车门。不知这算是什么巧合——从后座走出来的黄红雷也穿着长礼服,而且比我在万圣节那天穿的打扮英挺无数倍,让我惭愧得好想去死。看到他和穿着紫藤色礼服的明老板站在一起,就好像看着电影中的画面。
我转过脚踏车龙头,用力踩起踏板。阴霾的天空看起来仿佛要下雪,脚踏车一加快速度,寒气也随之透进身体。
ZODIAC集团同时也经营了美体中心和健身房,所以在惠比寿拥有一栋很高的大楼。订婚会场就在这栋大楼的顶楼宴会厅。
我把脚踏车停在路边偷偷观察大楼入口,却绝望得感到头晕。几个身穿黑衣的凶神恶煞光明正大地站在放眼可见之处,其中两人守在大厅,另外两人则分别守在服务台旁和电梯前,感觉好像随时都会抽出青龙刀表演杂技。看来因为是自己的地盘所以丝毫不打算保持低调。一般民众显然非常害怕地避开电梯改走楼梯。真不妙,这样能达成我们的目标吗?
我拿出无线电耳机麦克风,戴上耳机呼叫少校。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随时可以行动。’
“入口这边有四个黑帮的人守着,改走楼梯的路线。”
阿哲学长的声音插了进来。
‘楼梯间也有人守着喔!我现在躲在厕所,顶楼的每个走廊转角大概都有一个人守着。刚才看到老板和红雷一起走进会场了。’
“咦……这实在……”令人头大。他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啊?为了保护参加仪式的宾客,当然是该严加警备,但大楼入口这几个吓人的凶神恶煞显然不只是警卫。看来红雷早就明白我们不会乖乖就范了。
我蹲在行道树的树根旁,摊开大楼的结构图。
“改走紧急逃生梯吧!”
‘了解!’
这时第四代的声音也插了进来:
‘外围还有很多中国人盯着停在路边的车子。行动开始之前我们只能先在附近绕圈了。’
“麻烦你了,明老板会从大楼正后方的紧急逃生梯出来。”
‘鸣海啊……’阿哲学长插嘴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叫明老板出席啊?别理他们直接去参加校庆不就好了?’
“因为不只是黄道盟,这一带有头有脸的华侨都受邀前来啊!要是让红雷在这种场合丢人现眼,就不只是搞定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了。万一黄道盟之后继续找明老板麻烦,情况只会更为棘手。”
‘唔……’
所以中午的餐会上绝对不能让黄家丢脸。但之后只是亲戚间的聚会,就没有必要奉陪了——尽管黄红雷一定不会乖乖地让明老板离开。
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劫走新娘。
‘红雷开始致词了……’
少佼小声地说道。我摺起结构图塞进口袋,站了起来。
下午一点整,依林姊就打电话来了。待在大楼对面星巴克的我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我们在休息室。明老板说她不舒服,就跟我一起溜出来了。’
我的心脏开始用力踢着肋骨内侧。依林姊正是我们的第一张王牌。我们请她报名担任宴会的招待人员,派她潜伏在敌阵的核心深处。
“停电之后请快跑到紧急逃生梯,大约在两分钟之后!”
我走出咖啡店穿过马路,绕过一条路跑向大楼后方。我打开无线麦克风,跟电线杆通话:
“目标在紧急逃生梯。我想大楼后方应该也有黑帮的人顾守,一看到明老板下来就开始制造混乱!”
‘是!请让我们磨练男子气概!’
白痴!不要回答得这么大声啦!就在我绕进大楼后方的马路时,正好看到平坂帮的几名黑T恤男像蟑螂一样纷纷跑向ZODIAC的大楼。
接下来是第四代。
“请把车子开过来!”
‘我正在过去!’
最后是同时和阿哲学长与少校通话——
“开始行动!拜托两位了!”
‘噢!’浑厚的声音回覆道。明老板和依林姊逃出来之后,学长负责在紧急逃生梯上殿后。至于少校——
‘行动开始。在靖国神社见吧!’
我仰望着耸立在阴郁天空下的大楼顶楼。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所有楼层的灯光都熄灭了。
一辆黑色轿车从拔腿狂奔的我身旁经过,是第四代。ZODIAC大楼的后方是一片宽广的绿地,视野非常不好;加上紧急逃生梯不在建筑外侧,也让我们无从得知明老板是否顺利脱逃。激烈的心跳声让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第四代的车子停在绿地的围栏旁边,我追了上去,屏息以待。
视野一隅突然出现数个黑影上让我陷入地面仿佛扭曲变形的错觉。那不是平坂帮的人。黑T恤男的背影已经穿过树木之间正要攻进大楼后门,众多顽强的黑影却接二连三地由大楼左右两侧转角逼近,似乎打算包围黑T恤男。看到这幅情景,第四代立刻要推开车门。
“不、不行!请你留在车子里!”
我边叫边跟着冲进绿地,往后门方向狂奔。只觉得融化的脑浆仿佛要从耳朵里喷出来了。五个、六个人——不对,后面还有,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大楼后方应该没有那么多人留守才对啊?我的脑袋里满是疑惑,又被夹杂着中文和日文的怒骂声搅得一团混乱。
我横越过绿地,眼前就是围栏的尽头。大楼的紧急逃生出口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时又有一个米色的人影闯进我的视野,让我差点当场腿软。
穿过偌大的植栽之间快步靠近的黄红雷抓住身边一个平坂帮成员的肩膀,一拳将他击倒在地,回身的同时又击倒了另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黄红雷会在这里?少校不是让电梯停住了吗?
就在我跌坐在围栏边的时候,大楼的紧急逃生门打开了。首先露面的依林姊绷着脸僵在原地,一身华服的明老板则推开她从后头走了出来。
“给我住手!”
明老板尖锐的声音传了开来。
“小鬼们通通不准动!不想活了吗?”
黑T恤男有些被踩在铺了磁砖的地上,有些被推倒在植栽里,有些则维持着手臂被黑帮扣住的姿势僵在当场。现在包围在后门的黑帮兄弟一共有十几个,是平坂帮众的两倍之多。那些人全都停下拳打脚踢的动作,静静盯着明老板。
黄红雷穿过部下之间靠近明老板。我跌坐在地上不停往后退,同时对着无线电麦克风呼叫少校。没有回应,为什么?
红雷突然转身看着我。
“喂!你在鬼叫什么?”
他边说边瞪着我,同时抬起一只手。一看见他手里握着缠在防风镜上的通话器,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内脏仿佛都结冰了。那是少校的无线电。躲在配电室里的少校发现了吗?怎么会这样?他平安吗?
“我还以为你不至于这么笨呢……”
红雷丢掉手里的防风镜,眯着眼睛打量着我。
“这场骚动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找来这些小鬼可以干嘛?”
明老板的眼神也责备着我,仿佛在说“结果还不是没头没脑的蛮干!”不是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很想解释,但却发不出声音。明老板露出死心的表情看着地面,向红雷道歉。对不起,我会跟你回去的,所以放了这些小鬼吧!不能这样做啊!这么一来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但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我本来打算今天先强行蛮干,之后再让事情合理化啊!一切都还是埋在土里的种子,还没发芽、还没被发现就要被踩烂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像之前一样胡说八道蒙混过关?但我手上一点筹码也没有啊?不可能的,虚张声势马上就会被拆穿了。看吧,我已经脚软到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出声了。
“大少爷——”
红雷的目光自我身上移开,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要回到紧急逃生目的明老板停下了脚步,压制住平坂帮成员的黑帮兄弟们也纷纷抬起头来。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踏进树木和大楼浓厚的阴影中。从建筑物转角鱼贯走出的,正是一群穿着高级小礼服、别着胸花或丝巾的中年女士。
“夫人,很抱歉……”
红雷缓了一口气,稍加整理紊乱的衣服。
“招呼不周,还让各位看到如此不堪的场面,实在非常抱歉。我和明丽马上就回去了。”
这些中年女士是前来观礼的,从面容便能看出她们都是华人。一共有十人……不,好像不只?眼眸中散发的危险魅力诉说着她们虽然富有但并不是一般的女性,不仅如此,其中甚至还有我似曾相识的面孔。
对了,我在“哈啰皇宫”见过——她们就是跑到依林姊房间门口的那群太太。
这么说来——是赶上了吗?
“不,还是请您让明一丽小姐回去吧……”
其中一位女士这么说道。她微笑时露出的鱼尾纹令人联想到猛禽类,吓得我在长裤上猛擦手汗。红雷皱起眉头。
“……您刚才说什么?”
“其实我们本来打算过几天再告诉黄大人的……”
另一位夫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们希望您能重新考虑和明一丽小姐的婚事。”
“为什么现在才这么说呢?”
红雷的声音仿佛化为濒死的野兽呻吟。尽管如此,几位夫人们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不愧是掌控夜晚歌舞伎町的女王们。
“这毕竟是黄家内部的事,没有理由必须遵循各位的意见。”
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最长、穿着红色褥裙的胖太太走到所有女士之前。
“我们听说那位小姐的父亲回到了香港,并且受雇于崩牙会。如果您执意和牵扯上那种下流组织的人士结婚,我们便无法再信任黄家,更不可能把资金交给黄道盟。我要和标会解约。”
黄红雷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而女士们仍接二连三地开口威胁:
“我们公司和所有员工都要解约。”
“没错,我们的连锁店也会跟进。”
“我们家族的所有人也要解约。”
“搞什么鬼——”
黄红雷似乎耐不住性子,小声地咒骂了起来。
“明丽早就和花田胜断绝往来了,也没有与他联络。怎么可能和崩牙会有任何关系——”
话说到一半,红雷就察觉异样而闭上了嘴巴。稍作思考之后才不大高兴地再次开口。
“……不,这只是表面上的藉口吧?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气氛略微动摇,温度仿佛也升高了。
夫人们看了看彼此,偷偷地笑了起来。
“您果然从小就很敏锐呢……”
“大少爷,真正的理由我们无法明说。毕竟这有损颜面哪!”
黄红雷实在是个拥有钢丝钳般敏锐直觉的人。他回过头,狠狠地瞪视着——
瘫在围栏旁边站不起来的我。
“是你干的好事吗……”
他的声音和表情令我不寒而栗,感觉就像被凝结的冰柱直刺胃部。不只是红雷,连明老板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早知道就先逃走了——我实在后悔莫及。不过一切都太迟了,继续保持沉默绝对无法收拾眼前的局面。
所以我只好扶着围栏勉强直起身子,活动软弱无力的膝盖站起来。
“你做了什么?”
红雷越来越靠近,我拚命地虚张声势挺起胸膛,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什么都没做!”
声音还在颤抖。冷静点,想清楚再说!现在就算惹恼他也无所谓,反而更要刺激他的神经,给他最后一击。
“只是诚心诚意地拜托各位夫人,然后接受了她们的好意而已!”
“你到底——”
“其实……不是我做的……”
红雷僵在原地,脸上隐约怀疑的表情逐渐扩散为结冻般的惊愕。
不需多加说明,红雷应该已经明白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也明白自己的弱点究竟在哪里。
虽然你们现在露出拥有一切的表情昂首阔步地走在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地区,过去也不过是流氓混混罢了。被赶出故乡、远渡重洋逃到无依无靠的异国,只能仰赖同乡的女子——那些在夜晚的城市中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坚强地活下去的女子。不是吗?然后你们保护这些女子免于遭受暴力威胁,并藉此吸金累积财富,巩固地盘、重整组织,建造自己的城池。然而只要低头看看脚下,就会明白如今支持你们的仍是那些在灯红酒绿的夜晚讨生活的女子。你们仍然受到那些女子的支配,而这正是我所发现的——超越你们的力量。
“请你不要忘记……”
我一字一句吐出话语,同时也觉得痛彻心扉。尽管如此,我还是看着红雷继续说下去。
“你们必须将这些女人踩在脚下才能生存,但这座城市里却有一个人——光凭一个微笑就能将数百个这样的女人带到天堂。”
我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黄红雷应该已经知道是谁了。
千万不要忘记——
那个你与之为敌的男人名字。
*
驶向M中的汽车中,明老板虽然安静却气到不行。
“结果跟直接闯进去捣乱有什么不一样?你这个笨蛋!”
我缩着脖子坐在副驾驶座。幸好明老板正在开车,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揍我。
“阿哲现在说不定也被抓住了,少校绝对会被揍得半死。你就不能想点好办法吗!”
“非常抱歉……”
我再一次小看了黄红雷。那个男人的敏锐远远超乎我们的想像,大概在停电的瞬间就掌握了整个情势,透过手机联络一楼的人员前往地下支援了吧?不知道少校是否平安啊?平坂帮的人也被修理得很惨,第四代还留在那里收拾善后。结果因为我的拙劣计划而让各方人马受害惨重,幸好最后有那几位贵妇出面解围……
“所以宏仔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宏哥不在参与行动之列,我也没告诉他当天的计划。不过,他大概——”
大概在会场里。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除了那几位贵妇之外,招待人员里也有众多宏哥的女性友人,所以他想假装受邀宾客混进其中应该一点都不难。
从我想出这个“拐骗女人大作战”到现在不过三天,宏哥不但一一联络曾经和他有过情人关系的中国籍贵妇,甚至发下豪语表示还要开发新的交往对象。然而就算是宏哥也有刚好联络不到、或是因为对方很忙而不便拜托的对象。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所以我本来计划在今天先强行中断订婚仪式,妨碍晚上黄家人聚会时的婚事底定,过几天再带着几位夫人去协调交涉。
但宏哥却不这么想。
他是天生的哄女人高手、爱的狩猎者,当然会锁定所有目标女性齐聚一堂的绝佳机会——也就是今天的聚会下手。恐怕就是他趁着那不到两小时的短暂时间穿梭于会场女性之间,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向她们示好,最后成功地请大家帮忙反对这桩婚事。尽管这种神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然而他的神技也是一把双面刃。
“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明老板捶了方向盘好几下。
“之前还正经八百地跟我求婚,结果竟然……还别说那几位全部都是人妻耶!他这人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的确,这么做也必然会破坏宏哥的恋情,让他跟黄红雷两败俱伤。所以当初想到这个计策时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拜托宏哥。
“真是的!看他在拉面店帮忙还做得不错,害我以为他真的有心好好做人。结果竟然……啊啊气死我了!”
不过——我漫不经心地听着明老板忿怒的碎念,心里却这么想——
他应该还有机会吧?
因为现在的明老板完全没有表现出对他厌烦的样子,只是纯粹地——气到不行。如果对一个男人毫无感觉,就算他对几百个女人下手也不会生气……吧?
“鸣海!你干嘛在那里偷笑?”
明老板的怒吼直击我的右耳。
“还不快打电话给彩夏!我要飞车赶过去,跟她说我们十五分钟后就到!”
“啊,是……好的!”
车子猛然加速,害我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结果不到十分钟就开到学校了。校门装饰得华丽万分,垂挂在屋顶的布幔几乎完全遮住了校舍的墙壁;中庭里是一间接着一间的班级摊位,逛摊位的客人挤得水泄不通。热情洋溢的校内广播夹杂着背景音乐,根本听不太懂什么内容。背着广告看板的宣传人员、举着广告招牌的兔女郎到处招揽客人,甚至还跑出校门外头。
热烈的庆祝活动现在才要开始,我已经有种快昏倒的感觉了。
在停车场下车的我和明老板受到众人的注目。因为明老板直接从订婚会场赶来,身上还穿着不输庞德女郎的华丽礼服。
她一踏进二年四班的教室,骚动立刻扩大成五倍不只……十倍。
“明老板那是什么打扮?”
“去参加什么录影吗?”
“我要拍照!可以吧?”
“吵死了,客人在排队耶!还不快点做事!”
问题是那些客人也全都兴奋地拿出手机对着明老板猛拍啊……
至于我——则无力瘫坐在区隔成工作区的教室前半部靠近讲台的地方。尽管端着托盘忙进忙出的兔耳女仆们对我投以扎人的视线,但我实在累毙了。
“藤岛,欢迎你回来!”
彩夏向我跑了过来,头上的兔耳和女仆装的裙摆都随之摇摆。
“太好了,明老板及时赶来。我去叫校长他们过来喔!”
“嗯,勉强赶上。那个……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吗?还是有什么工作要交给我?”
“啊!没关系,藤岛的工作只要坐着就可以处理了。因为执行委员会要制作各班摊位的评鉴,你可以把我们班上的冰淇淋都尝过一遍,然后写个像美食介绍那样的东西吗?”
彩夏说评鉴会严重影响明天的业绩,让我不得不接下这个工作。但我当时却完全忘记一件最要命的事实——二年四班的摊位一共推出了三十一种口味的冰淇淋。
结果我吃完第五种冰淇淋就头痛到不支倒地,最后沦落到待在保健室里写介绍文的下场。
校庆结束之后,我们的生活并没有立刻恢复原状。
“花丸拉面店”的铁卷门依然紧闭,写着“暂停营业”的告示暂时仍在十一月的刺骨寒风中翻飞。
唯有厨房后门的情景一如往常。我在拉面店旁停下脚踏车,不经意地探头看了看大楼之间,无视于季节变换地穿着短袖的阿哲学长和满脸OK绷的少校正坐在那里,摊开马报兴致盎然地预测GI赛马的结果。
“喔!藤岛中将你来啦?那就快支付我们这次案件的薪水吧?”
少校和阿哲学长同时向我伸出手心,我只好转开视线。
“这个嘛……因为我也还没收到明老板支付的报酬……”
“什么?亏我们还那么拚命耶!真该让藤岛中将看看我那炽烈的单独撤退作战经过啊!”
后来少校光靠自己的力量从挤满香港黑帮的地下配电室里脱逃,据说逃窜时还施放了大量的催泪瓦斯。由于少校平时只负责准备工作,让我本来非常担心他在直接面对暴力时会不会有危险。然而这个军武宅似乎不只是装模作样而已,还真有两把刷子。
“真是辛苦大家了。遇到明老板时我会努力催收酬劳的。”
“老板她最近到底在干嘛啊?老是和宏仔开着车子到处跑……”
阿哲学长耸了耸肩。
“该不会是那种糟糕的策略完全成功,现在两个人顺利开始交往了?”
“不,怎么可能……”我摇摇头。“他们只是一起去向进货的批发商们道歉啦!”
黄红雷已经不再对各家业者施压,接下来只要一一向这些被牵连的业者道歉,“花丸拉面店”就可以恢复营业了。只是这恐怕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毕竟得说服众多业者,让他们相信黑帮不会再上门找麻烦,可以放心地跟“花丸拉面店”做生意。这种时候宏哥的三寸不烂之舌就显得十分重要。
换句话说,那两人的关系不过是雇主和员工——至少目前是这样啦……
“咦?鸣海,你该不会觉得他们能顺利在一起吧?”
“谁知道啊……宏哥又跟那么多该分手的女生纠缠不清……”
“那我赌他们不会在一起五千圆!”少校率先下注。
“我赌他们不会在一起一万圆好了。”阿哲学长跟进。
“既然如此,我也赌他们不会在一起一千圆好了……”
“这样根本赌不起来嘛!”学长笑着说道。
傍晚时分,宏哥的车子开了回来,明老板也一起回来了。
“大概都拜访完了,下礼拜应该就能够重新开店了。”听到明老板这么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我完全不想催她支付侦探的费用,还对她说:“等店里的生意稳定下来再付就好了。”
明老板和宏哥在幽暗的厨房里分工整理食材,突然边叹气边这么说:
“剩下就是干货的问题了。现在这些库存根本撑不了半个月。还是松之原商店最方便啊……其他店家的货色和价钱都不优啊……”
我和宏哥互望了一眼。松之原商店。之前因为我不小心走漏消息,结果害松之原商店老板被殴打逼问花田胜的下落。在那之后,他就不再和“花丸拉面店”做生意了。
“那个……我……也一起去道歉好了。”
我有些自责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宏哥将手放在我肩上看着明老板,而明老板则露出无奈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们出发之前,明老板还是先打了通电话给松之原商店。“咦?啊,这样啊……好的……”
明老板的应答听起来似乎有些意外。
“对方说正在等我们去拜访喔!”
明老板上车时这么说道,让我和宏哥吃惊地面面相觑。
汽车在东名高速公路上奔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终于抵达位于横滨郊外的寂寥市街,停在那间有如旧仓库的批发商门前。
“唉呀!花田老板,你来了啊!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啊?”
松之原商店的老板走到店外迎接我们,没错——他就是半个月前把我和宏哥赶走的那个人。这段时间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前几天,那个……看起来有点像黑道的年轻中国人又来了一趟,还带了一大盒点心不停地向我道歉,害我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难道是……红雷吗?”明老板瞪大了眼睛。
“啊,没错,那群小弟好像是这样称呼他的。他也告诉我实情了……”
“……什么实情?”
“详细情形我不大清楚,听说是黑道误会了胜老板,所以才到处追查他的下落。现在他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吧?”
“咦?啊,算是吧……”明老板露出困惑的神色,瞄了身后的我一眼。
老实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身为一个高傲的失败者,黄红雷决定修复“花丸拉面店”和食材批发商的关系作为弥补。
“无论如何,还是给您添麻烦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还请接受我的歉意。”明老板深深一鞠躬,让松之原老板非常不好意思。
“不不不不,真的没关系啦!”
“虽然这么说有点厚脸皮,但如果您愿意原谅我,是否可以继续和我们店里做生意呢?”
“啊,那当然!我一直在等您开口说这句话。胜老板一定也会非常高兴的。”
明老板不解地抬起头来。
“我老爸……?”
松之原老板请明老板稍等片刻,转身走进店里拿出一个大纸包。
“呃……忘了是上个月的哪一天,好久不见的胜老板半夜突然打电话来,吓了我一跳呢……他说有事想拜托我,口气听起来非常严肃啊……”
我倒抽了一口气。
是出事的那天晚上。没错,花田胜逃到医院之后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打给小铃小姐,另一通就是打来这家松之原商店。
“我老爸他……说了什么吗?”明老板追问时的语气显得有些激动,而松之原老板则将纸包塞进她的手中。
纸包是从香港寄来的。花田胜果然去了香港。
“他说一个礼拜后会寄东西过来,请我暂时保管。还有……”
据说花田胜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
‘如果明丽之后还会去店里找你……如果她又去找你进货……如果她之后还想继续经营拉面店——能不能请你将寄去的包裹转交给她呢?’
回程的时候,明老板在车上有些颤抖地打开了纸包,里头的东西用防水油纸仔细地包了一层又一层。取出其中的东西一看,明老板不禁倒抽一口气,坐在一旁的我也惊讶得说不出话。
“什么嘛……这是……怎么回事……”
明老板的呢喃湿湿的、滴滴答答地落进包裹之中,落在厚厚一大叠的钞票上。
到底有多少钱呢?里头全是面额一万圆的纸钞,用白色纸带束成一叠一叠的。数了数厚达一公分的钞票束,一共有十六叠。
一千六百万。
正好是“花丸拉面店”的负债金额。
“什么意思嘛……”
明老板继续喃喃自语。
“老爸到底想干什么啊……竟然藏了这么一大笔钱。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
我心里的想法和明老板完全一样。为什么事到如今了才寄钱来?这是他回去替黑道做事存下的钱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还给黄道盟呢?这样明老板就根本不需要淌这滩混水了啊!
花田胜,你现在到底人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呢?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明老板重新包好几叠钞票紧紧地抱在胸前,避开我的目光将脸颊贴在车窗上。窗户玻璃上似乎泛起了雾气。
宏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踩下油门。加速度将我们未形成话语的心思冲向了遥远的过去。
*
一周后的星期一,“花丸拉面店”隆重开幕了。
虽说是隆重开幕,其实店内外装潢和菜单并没有任何变化,几乎都跟原来一样。唯一的不同只有店员。宏哥因为太爱把妹而被解雇,所以彩夏又回来了。
当天来捧场的客人远比谣传即将关门那两天加起来还多,据说还轻易地刷新了“花丸拉面店”的单日来客人数纪录。
*
大家都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实在可喜可贺……如果所有故事的结局都能这样,不知该有多轻松愉快呢?
然而我依然是个侦探助手,所以我编撰的故事最后总是难逃侦探登场的宿命。
十一月某个寒冷的星期日晚上,爱丽丝打电话叫我过去。而我在踩着脚踏车前往“花丸拉面店”的路上就有预感了。
我向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的明老板点了点头,然后便跑上紧急逃生梯。打开侦探事务所大门时,爱丽丝也正好从床上下来。她不像平常那样穿着睡衣,寝室的灯光勾勒出一道漆黑的轮廓。
爱丽丝的脸庞藏在黑色面纱之下,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好像不是很讶异嘛?”侦探如是说。
“我隐约察觉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这表示你这个侦探助手也稍微进步了一点吗?”
虽然隔着面纱,这时我却看得出爱丽丝笑得有点悲伤。
侦探身上穿着丧服。
这表示她已经挖出死着深深埋藏在地下的话语,即将为其代言并无可奈何地终结早已无法动弹的案件。
“不过……你还要搭我的脚踏车过去吗?”
“不乐意的话就快点满十八岁去考普通驾照!你搞清楚,我对乘坐那辆脚踏车的不乐意程度可是你的五千倍!”
那你就不要坐啊!
“少、少啰嗦啦!好了,快出门吧!”
就在我们走下紧急逃生梯时,厨房的后门开了。
“喂!爱丽丝,你也差不多该出发——”
明老板走了出来,一看见爱丽丝身上的丧服就露出“什么?”的表情。
“那种打扮……你还穿不腻啊?而且还要穿着跟鸣海一起单车双载?你不觉得丢脸喔?”
“你说什么!这可是尼特侦探最正式的礼服!肩膀随时都光溜溜露在外头的明老板没资格批评我的衣着!”
“吵死了!你管我!这可是拉面店老板的战斗装!你们是要去找小铃吧?”
爱丽丝噘着嘴巴点了点头。
“拜托你做的伴手礼做好了?”
明老板说了声“等一下!”然后走进厨房,没多久便拿着一个小纸盒走了出来。
“这是我特制的。天气这么冷应该不至于溶化,但最好还是早点送过去!”
骑脚踏车载着穿长裙的女生奔驰在明治通上,无论是肉体上或精神上都相当痛苦。没有经验的人应该很难体会吧?不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我们,遇到交通警察时还得绕进一旁的小巷;更别说只要骑到高度略有落差的地方、紧急刹车或急转弯的时候爱丽丝就会抱怨个不停,加速的时候又死命地紧紧抱住我,让我不禁怀疑自己胸前说不定都出现勒痕了。
“我……我再也不要乘坐这种野蛮的交通工具了!”
你之前好像也说过这句话嘛……
我以眼角余光瞄着车道上来来往往的各色车辆与车头灯,心里不禁这么想:我这一年来或许已稍有改变,爱丽丝应该也是这样吧?
至少她现在还满常外出的。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她可是近乎病态地足不出户。
而且她出门的时候好像都是跟我在一起。但我真的可以这样自我陶醉吗?虽然不知道爱丽丝又会揭发多么不堪的事实,也无法真正了解她心中的空虚,但只要她像这样紧抓着我帮她抵挡冷风,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位于新宿御苑旁的七层楼建筑灯火通明,ZODIAC的公司招牌仿佛正漂浮在夜空中。
爱丽丝似乎已约好了时间,请服务台通报后竟是小铃小姐亲自出来迎接。她一看到爱丽丝身上的丧服再次哑口无言,不过我完全不意外就是了。
“啊……这个嘛……请你不要介意。这只是一种小小的仪式罢了。”
“你也真是的,既然在跟她交往,就送她稍微正常一点的衣服好吗!”
小铃小姐又说了这种多余的话,气得爱丽丝仿佛要喷出蒸气似地大吼:“谁谁谁谁在跟谁交往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只好催促小铃小姐快点带我们进电梯。穿着这身衣服在服务台前大吼大叫,要是被其他访客看到了也很难解释。
小铃小姐的房间虽然比NEET侦探事务所大了三倍左右而且整理得干干净净,还是有一种跟爱丽丝的房间相似的气息。完全讲求实用性的金属架上满满地摆放着各式机械仪器,感觉就是属于技术专家的房间。本以为这房间毫无装饰,却发现小小的布偶端坐在架子边缘。人家还没请我们坐下,爱丽丝已经占据沙发并舒了一口气。
“这个房间还真令人安心,有种熟悉的感觉呢!”
“那你也把房间整理得跟这里一样如何?”
“这种事应该跟鸣海说。”
“你自己也稍微整理一下吧!”
“你们要怎么吵是你们的事。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有事就快点解决吧!”
小铃小姐边说边在我们对面坐下,我只好缩着脖子坐在爱丽丝身旁。
看了看咖啡杯里头之后,小铃小姐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说明。
“香玉后来打过一次电话给我,只是一直要我替她谢谢明丽和你们……虽然现在的生活应该不怎么轻松,她却没有半句怨言。他们私奔时几乎身无分文,但香玉从小娇生惯养,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尽管言词辛辣,小铃小姐的语气却十分温柔。
“既然这是香玉自己的选择,也怪不了别人。就算将来可能过得不幸福,那也是他们两人该负的责任……”
小铃小姐突然抬起头瞥了我一眼。
“你的手段也不差嘛……”
“咦?啊,那个……没什么啦……”
“后来整个家族开了好几次会议。当时红雷的反应有多激烈,祖父大人又气昏过去几次——我实在懊恼到很想告诉你们,但还是算了。毕竟这是黄家的耻辱……”
不,你这么说……已经等于直接告诉我们了耶?
“对了,那个没节操的小白脸被明丽甩了吗?”
“基本上是这样……”
“那就好。”
反正红雷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弃,接下来应该会直接追求吧?小铃小姐笑着说道。老实说,我也是看到明老板疏远宏哥之后感到放心的许多人之一。为了明老板的幸福着想,最好的结果就是黄红雷放弃成为黑帮老大,然后答应跟明老板一起经营拉面店。不过这应该不可能成真吧……
聊了一阵子黄家目前的情形后,小铃小姐终于开口了。
“那么,你们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向爱丽丝。
“鸣海,先送上伴手礼。”
对喔,我差点忘了。我拿出明老板交给我们的冰淇淋盒,转交给小铃小姐。
“哦?是明丽送的啊?我可以打开吗?”
小铃小姐打开盒盖,一缕干冰的白烟袅袅飘出,露出放在下层的冰淇淋蛋糕。海绵蛋糕上铺着一层香草冰淇淋,上面满满点缀着紫红色的果实和核桃,最后又淋上褐色的酱汁。
“是Doici dei morti啊……”
爱丽丝探头看了看盒中的东西,喃喃地说道。
“哦?是义大利的甜点吧?看起来很好吃,我待会再品尝。然后呢?”
小铃小姐盖上盒子,以冷漠的眼神看着我和爱丽丝。
“你们该不会只是来送冰淇淋的吧?明丽那边又怎么了吗?我和红雷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如果还有什么问题……”
“不,我们只是来送冰淇淋的。”
小玲小姐睁大了眼睛,我也忍不住转头看向爱丽丝。
“但不是送给你。黄小铃,那是送给花田胜的。”
小铃小姐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
“……什么意思?”
“我是尼特族侦探,也就是死者的代言人。只为了挖掘出埋藏在坟墓下的真相、挽回死者的名誉,不惜伤害活着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我是来见花田胜的。”
“你说什么?”
小玲小姐的声音没来由地有些颤抖,或许是因为在一旁聆听的我内心动摇的关系吧?
“他不是飞去香港了吗?虽然不知道那不是真的,至少他不可能在这……”
“他的确在这里。”
爱丽丝缓缓举起黑色袖子下的手,指着小铃小姐胸前。
“花田胜就在你的口袋里,就在口袋里的手机之中。没错吧?”
仿佛全世界的玻璃窗同时碎裂般的痛楚压迫着房间里的空气。小铃小姐眼眸中堆积着冻结的疑惑,我也不明白爱丽丝话中的意思,再一次凝视着她的侧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道,难掩声音中的激动。侦探阴郁消沉的脸庞转向了我。
“鸣海,你应该亲眼见过黄香玉和梅田浩二两人吧?回想一下,他们两人之中有谁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吗?”
黑色面纱随着爱丽丝的质问摆动。我屏住气息回溯记忆。接到小铃小姐的联络时,第四代、明老板和我三人一同前往ZODIAC的员工宿舍,在地下停车场见到了准备私奔的那两人。
“受伤……这……那两个人的确都不像身受重伤的样子……”
“没错,这就是答案了。事件发生当晚的确传出枪声,房间里和副驾驶座上也确实留下了血迹,但黄香玉和梅田浩二都几乎毫发无伤——既然如此,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了。被击中的人是花田胜。”
我用力按住手臂,试图压抑袭上心头的恶寒。小铃小姐脸色铁青,紧紧咬着嘴唇。爱丽丝继续开口了。
“副驾驶座上留下血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花田胜当时已无法自行开车,只好在副驾驶座上指示,由梅田浩二载着他逃往位在大久保的医院。然后他就死在那里了。”
死了。
花田胜已经死了。
他真的死了吗?
不对,等一下。爱丽丝……这太奇怪了。这样的结果实在太奇怪了。
“我只能推测发生在事件当晚的真相。对花田胜开枪的人恐怕是黄香玉吧?花田胜既然是专业的佣兵,不可能让入侵的梅田浩二有机可乘。反而是香玉可能误以为保镳会杀了自己的男友,情急之下而从花田胜背后开枪了吧……”
“等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打断了爱丽丝的话。
“不对,这样的推论太奇怪了。因为……因为我……”
我的手确实感受过手机的震动,也亲耳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曾经接到花田胜打来的电话啊!而且不只是我,明老板和红雷也都接到过啊!”
对了,就连坐在那里的小铃小姐都……
爱丽丝的双眼中满是阴霾,只是摇了摇头。
“你仔细回想一下。花田胜打电话来的时间点都太过巧合了,不是吗?”
时间点。
的确,每次一查到新的消息,花田胜就会打电话来指引我们——仿佛他一直在身边守护我们一样。
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
一直守护着我们的并不是花田胜。
我抬起眼,小铃小姐就坐在我面前。
小铃小姐总是在场。花田胜第一次打到事务所来时正是透过小铃小姐的手机。打给我的时候则是在我去拜访小铃小姐之后。打给人在拉面店前的红雷时,小铃小姐也在场。
“所以花田胜就在那里。”
爱丽丝再次指着小铃小姐胸前。小铃小姐抿着双唇,伸手按着胸前那片薄薄的突起物。
“事发当晚,花田胜得知自己的枪伤恐怕不治后,便请医生设法让自己再撑一阵子,用最后的时间打电话给黄小铃——也就是你。目的是让你录下他的声音。他设想了自己死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形,仍然试图让黄香玉能继续逃亡——同时为了不波及‘花丸拉面店’而留下了引导我们的讯息,假装自己还活在人世。黄小铃,因为你仔细的编辑作业和配合时间点的语音操作,完美地隐瞒了花田胜已死的事实。”
小铃小姐一直沉默不语,也不作任何回答,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我直觉地发现爱丽丝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不提出质疑。因为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他非得做到那样不可?那样太奇怪了吧?”
“还有其他理由吗?”
爱丽丝突然紧紧抓着我的大腿,她心中的痛楚也直接流进我的心里。
“假装自己还活着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不希望有人知道这件事,更不希望有人因此伤心。因为他觉得与其让那个人为了自己掉眼泪,还不如让她一辈子怨恨自己。”
因为他……
不想让明老板知道。
因为他希望明老板一直认为自己还活着。为了实现花田胜的心愿,小铃小姐才不断透过某人的电话让他在明老板面前复活,让明老板听见他的声音。
但我只能不停摇头。因为这样的真相实在太悲哀了。就算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只是……”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我喉间漏了出来。
“……只是爱丽丝未经证实的推理而已吧?就像你之前常说的……什么还没成为事实的真相……之类的,只是那种毫无意义的推论吧?”
我真的希望爱丽丝这样告诉我,也希望她肯定我的说法。然而侦探只是用力掐着我的脚,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你仔细想想,寄放在松之原商店的那笔钱是从哪里寄去的?”
一千六百万圆。
那笔能够完全清偿“花丸拉面店”负债、来自花田胜的最后礼物。
“不是从香港寄来的吗?这就证明了他人在香港,而且还活着啊?”
“其实……崩牙会一直悬赏捉拿曾经在黄道盟担任保镳的花田胜。”
我的喉咙被一股炙热的气息给堵住了。
“那个姓崔的医生一个人去了香港,恐怕还带着花田胜遗体的一部分——能够当作证据的那一部分。所以那笔钱是……”
“……够了。爱丽丝,我已经明白了。”
我无法再听下去了。即使隔着黑色的面纱,我早已无法再注视侦探的脸……也无法看向不发一语的小铃小姐。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不禁这么想。
当灼热的子弹卡在脏腑之中,仿佛听见死神一步一步地偷偷靠近时,花田胜脑海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想着那和深爱的妻子一模一样的女子,还有自己和深爱的妻子生下的女儿吗?在互不了解的情况下和女儿分开,都还没机会再跟她说一句话就要离开人世。然而你却将自己的声音化为资料留存下来,想像着将那暂时复活的声音传达给女儿,女儿的回答却永远传不进自己耳里时,你真的——
你真的就满足了吗?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原地,却能感觉到身旁的爱丽丝站了起来。
“所以我只是来送那份冰淇淋的。因为那是花田家父女之间最后的约定。”
听见这句话时,我的意识仿佛要随之液化。是那个时候——花田胜四月来到“花丸拉面店”时留在纸箱底部的最后一句话。
——下次回来时,也让我尝尝你做的冰淇淋。
结果竟然是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吗?
小铃小姐始终没有对爱丽丝的举发作出任何回应。但在我们正要离开房间时,她却举起装着冰淇淋的盒子这么说:
“谢谢。我一定会交给胜叔的。”
走出ZODIAC大楼后,夜晚的空气比刚才更冷了。汽车的排气声刺激着我脆弱的耳朵。
微弱的路灯光线下,我扶着脚踏车坐垫伫立许久。爱丽丝抓着我的连帽大衣腰带靠了过来,和我一样沉默地凝视着新宿御苑幽暗的林木深处。
汽车的头灯和尾灯数度经过我们面前,在黑暗的视野中留下光的爪痕。一道伤痕消失之后又掠过另一道伤痕,不断如此重复着。我连踢起脚踏车脚架的力气都没有。
“鸣海……”
爱丽丝微弱的呢喃仿佛要被行车的声音给辗碎。
“怎么了?”
“好冷。”
我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爱丽丝的脸。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冷耶?”
我一直以为这家伙的身体可能欠缺某种感受寒冷的功能。
“总觉得……身体的正中央好像空了一大块,也觉得你好像离我特别遥远。所以……我想这种感觉应该是用‘冷’来形容的吧?”
仔细想想,穿着这种轻薄飘逸的丧服在十一月的夜里奔走,岂不是马上就会感冒的愚蠢行径吗?我脱下连帽大衣让爱丽丝穿上,面纱下的大眼睛却露出困惑之色。
“唔?我……我没有要你这么做啊!只是说了‘好冷’而已。”
算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就给我乖乖穿上吧!
“而且衣服上还留着你的体温,感觉很恶心啊!”
“有什么不好?那可是人活着的证据。”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聊了一些没意义的话之后,我终于稍微有点跨上脚踏车的动力了。踢起脚踏车后,一直念个不停的爱丽丝也老实地坐上后座,环抱住我的腰。
脚踏车的踏板仿佛冰冻的泥土般沉重,我们还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着。迎面吹来的夜风抹去我的泪珠洒落在黑暗中,剩下的只有无限惆恨,
“对了,爱丽丝……”
“什么事?”
爱丽丝的声音就在耳边,让我稍微放心了点。
“结果那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什么东西?”
“花田胜所做的一切。”
“自我满足吧!让他可以死得甘愿。他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在爱丽丝代为传达的话之中,这是最实在也最差劲的死者话语了。
“如果只是为了保护活着的人,其实有更好的做法。但他竟然想继续撒谎,才会让所有的人都受了一点伤害。”
“嗯……”
“而且老板她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觉得握住龙头的手仿佛结了冰,一碰就会碎散。我勉强稳住摇摇晃晃的车身,用力压着刹车缓缓经过幽暗的下坡道。
“……她知道了?”
“应该吧……”
“怎……为、为什么——”
“那个冰淇淋蛋糕叫作Dolci del morti。小麦代表耶稣基督的肉体,葡萄果汁则象征基督的血,石榴和核桃表示生和死。那是意大利人在丧礼上供奉给死者的糕点。”
我咽了一口口水。
死者的糕点。
明老板早就知道了,知道爱丽丝拜托她做的东西是要送给早已不在人世的花田胜。
尽管如此,她却面不改色地像顺便帮忙似地把蛋糕交给我吗?这份坚强让我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这算什么嘛!搞什么啊?怎么每个人都这样啊!
“这么说来……”
幸好我现在正踩着脚踏车,这样爱丽丝就不会发现我哽咽的声音了。
“其实花田胜所做的这一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吧?还像个笨蛋一样莫名其妙就死了,什么都……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啊嘛……”
“或许是这样吧……”
然而就在穿过铁路、沿着公园旁边骑进熟悉的死巷入口时,我不禁停下了踩踏板的动作。
夜色中的灯光从红色门帘透了出来,几个人影隐约可见。
什么都没有留下——是骗人的。就连愚蠢别扭又迟钝的我都已经明白了。
我听见彩夏重复客人点餐的声音,也听见喝醉的客人不雅的笑声,还看见中华炒锅中冒出的火焰。缓缓靠近店旁,门帘的缝隙中隐约可见灰色的挖背背心和裸露在外的美丽肩膀,还有那令人感到熟悉的声音。久等了,这是你的酱油拉面!今天只有抹茶冰淇淋,想吃的人给我举手!你喝太多啦,我不会再给你酒了!喂!彩夏!煎饺好了喔!谢谢光临,欢迎再来……
“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
耳边传来爱丽丝的呢喃……
“……突然有点想吃热到烫舌头的拉面呢!”
“……嗯,我也是。”
*
就这样,人称“熊拳”的男人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关于他这个人,我只剩一个小故事可以告诉大家。
这只是因为他而诞生的小小故事,所以我只想低调地诉说结局。
圣诞节即将到来那阵子,这件事还在网路上掀起一阵讨论——关于ZODIAC的入口网站。射手座的季节结束时,首页上的LOGO也出现了变化。明明应该进入魔羯座的期间,首页上却出现了北斗七星的图案,引起众多网友在新闻网站和留言板上讨论其背后的原因。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北斗七星——也就是“大熊星座”怀抱着一个圣诞节蛋糕,蛋糕上装饰着石榴和核桃。发现这件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每年一到年底,只要前往东京都内某间小小的拉面店,就能实际品尝这个不同于一般的圣诞节蛋糕。如果有人看完这个故事之后产生兴趣,希望他能亲自走一趟。“熊拳”真正的名字如今仍留在那家店的门帘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