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同伴集结

  1

  回转、回转。

  沐浴着人们充满欲望的晶亮视线,轮盘回转着。

  是黑,是红?

  是奇数,还是偶数?

  在轮盘上急速回转的白色小球,将决定是天堂或地狱。

  今晚聚集在秘密赌场中,猛看像是绅士淑女,实际上如何却不得而知的男男女女会屏住气息,注视着白球的转动,也是无可厚非。

  但是,在这个烟酒与脂粉味充塞的地下室一角,却有个给人与这场合不同印象的青年。

  其它人就算装出上流的模样,也都会吞吞口水,或是眼睛红了起来,藏不住赌徒特有的欲望。但是他不同。

  就算押注正中红心,青年也只是微微一笑。

  相反地,要是判断出错,下注的筹码全被收走,他也不过是稍微耸耸肩。

  那种从容,加上看到他像洋人一样身穿小礼服与吊带裤,让周遭客人议论纷纷。是贵族的年轻当家吗?难道是财阀少总?但是都没有人猜中。

  今晚出现在通称为“犬丸机关”新兴暴力组织私下经营的秘密赌场里,这青年的真正身份,正是立见广介。

  (一般说的赌场,是指包下温泉旅馆,聚集了老爷们,掷骰子或花牌开牌的地方……在住宅区开秘密赌场可真是高招,相信连警察作梦也想不到豪宅的地下室会变成赌场吧!)

  从位于目白一角的豪宅内门对好口令后被带进地下室,以平静表情观察四周的广介,心中突然涌现如上感想。

  事实上,跃入广介眼中的景象,怎么看都无法相信是在日本国内。

  巨大的轮盘、扑克牌与百家乐的赌桌,在休憩用的酒吧一角,还放着吃角子老虎。

  这规模已是真正的赌场,不论大小或设备,都不会输给广介在上海看过的,以外国人为对象所开设的赌场。

  (原来犬丸是用西式设施来吸引厌倦旧式赌博的赌徒的暴发户!借此让他们赌得半死不活,而汲取庞大金钱。)

  就算在微暗的照明下,也能一目了然地看出室内摆设与装潢的豪华。广介微微皱眉。

  无法克制的怒火上涌,让广介感到胃部一阵痉挛。

  这里是敌阵。

  是那个下了命令,杀害对广介而言既是恩人又是师父的辰三的人,犬丸锭作的组织经营的,帝都首屈一指的秘密赌场。

  广介一想到这里,紧张与斗争心令他脸颊一带的肌肉全都绷紧了。

  但他马上想到这样可不行,而慌张地抹去这种表情,露出沉醉于轮盘的脸色来。

  那一天,在黑川满太郎宅邸的史特拉底瓦里发表会上,看到那想忘也忘不了的巨汉之后,广介就开始探索敌人的真实身份。

  当然,是为了替去世的师父辰三,向犬丸报一箭之仇。

  既然在四条君隆的身边进行欺诈师修业,又得被露使唤,广介一开始还心想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准备,没想到进展竟是意外地快。

  因为成功骗过了黑川,让广介从好古堂的佣人,升格为见习欺诈师。四条不顾露“人手已经很不够了!”的抱怨,给了广介不少自由时间。

  当时,四条说出“要成为欺诈师,思考的时间不可欠缺。”这样相当含蓄的话。

  接着,四条更将广介介绍给栖息于东京黑社会的欺诈师同行们。

  这一点,让广介在寻找名叫犬丸的男人的消息时,帮上了大忙。

  尽管四条的厚待,让广介想双手合十地感谢他。但遇到犬丸这件事,广介却不想向四条报告。

  虽然只要向四条说明,他一定会帮广介复仇,但广介却不想借用四条的力量。

  广介之所以会如此顽固地打定主意,是因为他心里的念头。

  如果就师兄弟的关系来说,就算广介向辰三的师父四条求助,也不能说是广介没骨气。

  但是,如果借助自己以外的力量替辰三复仇,这岂不是对广介的第一个师父,辰三的背叛吗?

  与看来温吞的外表相反,性格极为好强的广介,心中只有这些念头。

  况且——他不想看到四条跟辰三一样死去。

  梦想着广介总有一天能成为一流欺诈师,却被子弹狙击倒下的辰三死去的面孔,广介一辈子都忘不了。辰三那张表情仍很愉悦却已发青,再也无法说话的脸。

  所以,他要亲自动手。

  那一晚,犬丸说过是因为面子问题所以要杀辰三。

  那么,身为辰三弟子的他,就要再一次让对方下不了台!

  重新立誓后,广介将视线投向赌场内部的一扇门上。

  如果广介得到的情报无误,在那扇涂着红漆门后的事务所,就是目标犬丸锭作的所在处。

  一想到这点,广介全身便无意识地战栗起来。

  (不可以、不可以。欺诈师的重点在随性,现在就不够冷静怎么可以。)

  广介克制住自己,将调查到的情报在脑中复习一遍。

  虽然有些情报是靠自己收集而来,不过,大多数都是从四条介绍的黑社会商人们手中获得的。

  广介借此得知,犬丸锭作的确是个配当对手的黑街老大。

  原本,他就是堂堂帝国陆军的大佐,在军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也就是说,犬丸的属下们之所以称呼他为大佐,并不是假名也不是绰号——正确来说,犬丸就是前大佐。

  事实上,如果犬丸还在军中,将是在未来必晋升为将官,担任要职的难得人才。

  但是,犬丸在陆军发挥才干的日子将永远不会到来。

  是为恶的魔力太强大了吗,还是说犬九大佐本就有这种倾向?

  不论是哪一个理由,被配属至中国的犬丸,遭谋略的阴暗魅力所惑,开始着手极恶的工作。

  胁迫、诱拐、暗杀……

  大佐将直属于自己的特务机关编成“犬丸机关”,从事这些邪恶的事,连一向习惯中国当地粗暴作法的人都不寒而栗。

  然而,很讽刺地,活跃的犬丸机关却断送了大佐的晋升之路。

  就结果来说,犬丸做得太过火了。

  其中一种说法是,因为犬丸进行了就连喜用谋略的昭和陆军都看不过去,无法言述的秘密工作,而受到东京参谋本部严厉谴责。

  当然,流言的真假不明,但犬丸锭作大佐确实就像遭到放逐般,离开了陆军。

  但是那并非代表他的恶行就此结束。

  犬丸接受了负责编入预备军的任命,当场从帝国陆军军人华丽地化身为犯罪组织的头头。再加上集结了特务时代的可疑部下,组成了在帝都与中国各地都有据点的组织。

  跟陆军时代大佐掌握的特务机关同样被称为“犬丸机关”,这个犯罪集团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成长为巨大的组织。

  陆军内部的有心之士,虽也曾发出“曾为军人的人竟然如此”的愤慨,但犬丸将过去同僚的责难当成耳边风,以各式各样的恶业营生。

  实际上,知道此事的陆军高官们,也只有皱皱眉头,没有人敢出面反对。

  因为犬丸曾身为特务机关长官,与陆军在中国施行的数个谋略有关。

  如果刺激了这号危险人物,让他把机密给泄露出去,将会成为使现今政权动摇的丑闻,陆军的面子也将粉碎。

  而且,陆军对犬丸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还不止如此。犬丸机关不仅仅是犯罪组织,同时,对陆军而言,也是个方便的道具。

  就如同刚爆发的满洲事变,时代正朝动乱前进。

  在这样的时代里,对中国抱持野心的帝国陆军,说不出不可使用阴谋谋略这种漂亮话来。

  因此,能代办陆军无法自行下手的肮脏工作的犬丸机关,也就是无可替代的珍宝,不可能如此简单就揭发他们的恶行。

  于是,身为前大佐的犬丸锭作利用了自己特殊的立场,成为黑白两道的名人。

  白天是贸易公司“五大州商事”的会长。夜晚则不用多说,以犯罪组织“犬丸机关”的头头身份,涉足东亚的国际犯罪。

  在犯罪活动中,犬丸与广介不幸地相遇了。

  最初是在上海。第二次则是黑川向各界名人发出邀请——身为往来日本与中国之间,创造庞大贡献的五大州商事会长,犬丸有充分的资格以贵宾身份受邀——黑川所主办的宴会上。

  当然,犬丸根本不知道广介在心中牢牢记住了他的脸,但赝品史特拉底瓦里发表会那一天,是命运悄悄安排了两人的对决。

  尽管如此,广介对于那种“纳命来”的恐怖分子式复仇完全没兴趣。

  因为,那是与绅士的游戏——欺诈完全不相称的野蛮行径。

  身为欺诈师,就该以欺诈师的规则复仇。

  广介这么决定后,便拿出史特拉底瓦里欺诈成功后四条分给他的钱,对犬丸做一番调查,因而潜入这个秘密赌场。

  (……差不多,也该是适当时机了。他们那伙人应该已经把我当成是只送上门的鸭子了吧?)

  广介啜了一口自酒吧拿来的马丁尼,心中喃喃自语。

  是杯让人想不到是从秘密赌场调制出来,琴酒与苦艾酒比例绝妙的真正马丁尼。

  对于只要想到是令人憎恶的犬丸所拥有,就什么都想挑毛病的广介来说,这又是个让人不悦的事实。

  不过,鸡尾酒毕竟是无罪的。广介从玻璃杯中取出串着橄榄的牙签,拿在手中旋转着。这时,他发现周遭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这自是当然。打从广介来到轮盘桌之后,他一直用像个外行人的方式在赌大钱。

  若是上一回出了红,他就以“啊——原来如此”的神情押下红色。

  似乎是想赌上一获千金的机会,在同一个数字上堆满了筹码,却喃喃说着“这个数字是我的生日喔!”这类无人在乎的话。

  不只是其它客人,对服务生们,广介也扮演着“我虽然身怀巨款,但却是个菜鸟少爷”的戏码——如此一来,赌场方面当然会觉得这真是个前所未见的贵客。

  “真傻,那样的赌法只是在洒钱嘛!”

  “既然是外行人,就应该先从其它地方开始练习。”

  终于,同一个轮盘桌旁的客人们之间的耳语变成了低语,而广介仍持续输下去。

  包括轮盘的庄家在内,都没有人注意到那是广介为了欺诈所做的准备。

  广介装出悠闲的样子观察四周,判断自己已经给了其它人一个印象,那就是即使遭活剥生吞也不会反抗的十足烂好人。

  (不过,为了达成目的,再三小心也不为过。)

  为了保险起见,广介无声地独白。他将手边剩下的筹码全都押在数字盘的十四上。又一次全赌在胜算不大的地方。

  其它客人看到了,纷纷涌起叹息的吵杂声。

  只有赌场经理毫无所动地确认全体都下注后,便开始转动轮盘。

  他将小白球投入。此时,已经没有人注意广介了。

  球将停在哪里,自己的筹码会怎么样,这让每个人都吞了吞口水,专心盯着回转的轮盘瞧。

  终于,回转速度慢了下来,已经可以看出轮盘上的分色与数字了。

  同时,大家发出了“喔”的叫声。小白球看来就要停在广介所押的数字十四上了。

  难道这个青年真的就要成功,得到三十六倍的赌金了吗?

  胜利女神会一时兴起,来到这个连轮盘赌博基本技巧都不清楚的菜鸟身旁吗?

  有几个赌客因此向广介投以羡慕与忌妒的眼神,但此时的广介却不介意那些事。

  (糟了,要是真的赢了,岂不是又得重头来过?)

  广介表面上表现出总算要中大奖而雀跃的神情,实际上却正在暗着急。

  幸好广介的期待并没有落空。

  本来好像准备停在数字十四号上的白球,不知怎地又大幅跳了一下,飞到数字二十九号上了。

  “啊,这样我的筹码就没啦!”广介用无法隐藏不甘心的口吻小声地说。接着,依照大家的预期沉下脸色。其实,他正在内心得意地笑着。

  令人惊异地,广介已经预料到事情的发展经过了。之所以能够准确预测,在于在上海时学到的轮盘赌博知识。

  的确,赌桌上只要有熟练的庄家或赌场经理,就不可能真正公平。

  对专家级的赌场经理来说,只要控制投进白球的时机与轮盘的速度快慢,就可以随心所欲投出想要的数字。

  如果真的找不到这种高手当赌场经理,那么只要在轮盘的回转盘里装置磁石,让球不要落在赌客集中下注的地方即可。

  对赌客而言,这样的算计真是场灾难。他们深信是以自己的运气在赌博,可是却没想到事实上得按照赌场经理或赌场老板的意思,白白送上大笔金钱。

  然而,对打算一举踏破犬丸大佐的秘密赌场的广介来说,这是可以下手的一点。

  只有钱却不懂得思考与分辨的外行人,如果以到这里来见识见识的态度出现,应当会受到赌场经营的“欢迎”才是。

  对方会适当的给点甜头,再使出手段尽情把他的钱全都吸光吧。

  至于广介自己,他会装出受骗上当的样子,气急败坏、越赌越急。这样下来,就算拿大钱换了大笔筹码,也一点都不奇怪。

  没错。不熟悉赌博的年轻人,因为大输而被激起怒火,因此投下大笔金钱。这是广介使诈的前提。

  广介判断时机终于成熟了。他将鸡尾酒杯中残余的马丁尼一饮而尽,自座位上起身,大步走向系着蝴蝶结的经理身边。

  “您要回去了吗?还是要继续?”经理露出殷勤的微笑询问。他在心中想着“如果这少爷能赌上更多钱就好啦”,这一点从他下垂的眼角就看得出来。

  广介很有精神地说出了让经理开心的话来:“我可不能被当成笨蛋。当然要继续,夜还很长呢!”

  “喔,的确是。”经理将“从没看过这么容易上当的鸭子”的真心话吞下肚子,得意地微笑着。

  但下一个瞬间,广介的话却让经理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

  “只可惜我没有现金了,刚刚的已是全部……不,等等。”

  广介表示不用担心地摇摇头,从小礼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袋来。

  经理伸手接过,感觉颇为沉重。

  “我是个宝石商,这是要用来做生意的红宝石。”

  红宝石这个单字与手心上的重量,让经理的职业微笑快速复活了。

  “喔,想必是价值非凡。”

  “嗯,时价大约四千日圆上下。其实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广介以彷佛习于接触这类宝石的口吻说着。而听到这些话的经理,只要一想到这鸭子还有不少油水,便满意地笑着。

  “那么,您是要将这些红宝石当成本钱吗?”

  “嗯,不好意思,不过像你们这种赌场应该都会雇用宝石鉴定师吧?”

  “是,您真清楚。”因为伤到自尊心,经理挺起胸膛说。

  的确,在犬丸机关直营的赌场里,客人常会提出这类要求。事实上,他们也真的雇用了一个因为手脚不干净而遭银楼开除的男人,专门鉴定客人为了换筹码而拿出的宝石。

  “当然,虽然比不上身为宝石商的客人您,不过我们也有人还略懂些心得。”

  “那么,就给那个人看看吧!如果确定没问题,请马上,那个……”广介朝轮盘赌桌看了一眼,装出想要马上再开赌的模样。

  经理看到他的样子,十分了解地点点头,眨了眨单眼,“您是指准备筹码吧,我了解,请您稍待一会儿。”

  经理恭敬地低下头,随即消失在别室。

  这段时间,广介点了杯新的马丁尼,慢慢地——至少在表面上保持慢条斯理的态度,等待结果。

  好不容易,捧着装满大量筹码盆子的经理回来了。

  “如您所说,那些红宝石大约值四千日圆,因此我依照您的吩咐换了筹码过来,不过,我想您应该知道……”

  经理脸上浮现出仿佛打从心里觉得抱歉的表情,但细小的眼睛闪烁的光,就有如衣冠下的铠甲。

  面对经理的算计,广介却无所谓地回答:“我懂,为了小心起见,所以不能照红宝石的价格替换筹码对吧!那么,这些筹码是多少钱?”

  “多谢您的通情达理。扣除一千日圆的保证金,这里是相当于三千日圆的筹码。”为了暗示广介豪赌即将开始,经理特别强调三千日圆的部分。在一旁倾听的其它客人,此时也掩不住惊讶的表情。

  这是理所当然,三千日圆可不是笔小数目。

  虽然货币价值不同,无法直接换算,但若是在平成年间,便大概是一千万日圆左右吧!

  除了这一大笔钱是原因之一,看全然外行的青年陷入轮盘赌局,更是值得一看。

  相当有趣的场面——对这青年而言是悲剧,对赌场而言,则是会笑得合不拢嘴的喜剧即将展开。

  在场的人都这么想着,渐渐浮现出目睹他人不幸而感到愉悦时特有的坏心眼微笑。

  正当许多人将毫无顾忌的视线,纷纷投向正在自己位置前方高高堆起筹码的广介时,仿照西洋赌场风格,穿着貌似宫廷卫兵制服的服务生走了过来,在广介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这时,广介脸色一变,倏地站起,走进赌场一角,由玻璃隔出的电话室中。

  在外面的人都看得出来,接电话的广介,脸色渐渐变得很难看。

  “怎么了,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广介走出电话室后,脸上表情非常难看,察觉异样的经理率先开口问道。

  广介也面露困惑之色地回答:“啊!本来以为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不过看来有了麻烦。要是我不亲自去一趟,似乎就无法解决了。”

  “这……真是太不凑巧了。”听到广介的话,经理皱起眉头,以长叹不已的声音说道。

  即使是长年戴着假面具,经验丰富的赌场经理,此刻的表情也不是装出来的。

  毕竟是十年才出现一个的鸭子,正准备好好下手却遭到妨碍,这让经理的语气与表情都浮现出遗憾。

  然而,守护经理的天使,或者该说是恶魔?仍为经理带来一丝喜悦。

  立见广介继续说明事由,有如祝福钟响般的台词倾泄而出。

  “不,事情大概一个小时就能解决,我还会再回来的。今晚一定要分出个大胜负。”

  “喔喔,您说得是!那么您的席位我就先保留下来,请您安心。”

  当经理得知鸭子留得住而浮现满面笑容的瞬间,广介继续说:“不过,有件事想拜托。我现在其实是要去紧急洽商,需要用到现金。”

  就像个稍后要谈重要交易的宝石商人,广介郑重地说。他换上一脸严肃的神情,经理也点点头。

  “不不,您不用吩咐我也了解,您想要把这些筹码换成现金是吧!”看到广介席前堆积如山的筹码,经理边搓手边亲切说道。

  广介看到他的反应,尽管心中想着“得手啦!”却仍然像是很过意不去地响应。

  “就是这样,当然,红宝石会当作担保品留下来的。”

  “我知道了,请您不用介意……喂,你过来!”经理朝广介深深一鞠躬后,叫来最近的服务生,要他去准备现金。

  如果是平常,是不会如此听任客人的。但是,此时因为经理想到广介是难得一见的鸭子,加上最重要的,他们手中已经握有红宝石,因此一点也不担心。

  不久,服务生将厚鼓鼓的茶色信封盛在盆中走了过来,递给广介。

  广介接了下来,往里头一瞄,看见里头装满成叠钞票,都是像会割伤手指的新钞。

  “多谢。经理,欠你一份人情啦!”广介匆匆道谢后,仿佛时间紧凑般,立刻起身朝出口走去。

  他的背影,刺满了其它客人因无法得知这出难得的悲喜剧之后发展而失望的视线。

  然而,他们都没有预测到广介出去之后,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2

  自广介从秘密赌场中消失后,已经过了一夜。

  尽管现在是冬天,但坐在经理室里办公桌前的犬丸锭作,却拿起雪白餐巾,擦拭额头浮现的汗珠。接着又擦了擦被衬衫拘束着,宛如镰仓火腿般盈满横肉的脖子。

  要让像犬丸锭作般肥胖的人物安坐,这经理室的暖气稍嫌热了些。

  犬丸却不在乎地命令横列左右的手下之一把室温调得更高后,终于将餐巾一端塞人入衣襟开口。

  他拿起刀叉,看向桌上盘中的牛排,舔了舔舌头。

  从附近西餐厅送来的牛排还冒着热气。犬丸没规矩地将刀切入只有表层煎过,接近全生的肉中。

  一点也不在乎塞在胸口的餐巾溅上飞散的血与肉汁,犬丸以意外熟练的动作,将牛排切成大块,叉起一块塞入口中。寂静的经理室立刻响起卡滋卡滋,令人难以入耳的咀嚼声。

  聚集在经理室里的一大群人,包括犬丸的亲信与护卫,还有秘密赌场的负责人,全都沉默无语。特别是椅子遭到犬丸占据的经理,脸色有如与牛排断面的鲜红相对应般苍白,紧紧闭口不语。

  而犬丸也有如对待路旁的石头般,一点也无视于经理,热衷地用着餐。于是,经理室里只回荡着那如同鬣狗啃食腐肉的怪异声响。

  此时,大佐做出了更没规矩的举动。当一半的牛排进了胃袋后,犬丸缓缓取出纸卷烟草,点上火。

  烟上印的商标,是与他的风格不台的便宜货“金鸟”。

  他吸了一口烟,又咬了一口肉咀嚼着,当旁人以为他会一口吞下时,却又抽起烟来。

  虽然这样的光景让人看了格外难受,但经理室中都是犬丸的部下,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

  在中国一带,抽烟本来就是用餐的一环。不管是在饭前饭中或饭后,大口抽烟都是理所当然。长年在中国生活的犬丸会染上这种恶习并不奇怪。

  相对于大咬大嚼的犬丸,经理就算闻到便宜烟草的刺鼻烟臭,也还是保持着谨慎惶恐的表情。他的身份让自己无法对犬丸出口抱怨。

  再加上昨晚犯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大错——被人以人造红宝石骗走了三千日圆,当然不可能还敢埋怨。

  一想到这里,经理再度摆出毕恭毕敬的表情。然而,呼吸时一不小心大口吸进犬丸几次吐出的烟雾,因而忍不住皱起脸来。

  彷佛在等这一瞬间般,犬丸抬起头,将视线由餐盘移向经理。那有如爬虫类般毫无感情的眼神,令经理全身僵立。

  “那么,有问题的红宝石呢?”犬丸不顾身后伫立的亲信部下早已详细报告昨晚的事情全貌,简短地发问。

  以有如刮过生锈铁片般,令人不快的声音问道。

  听到这些话的经理身体震了震,膝盖也喀喀发起抖来。看来他相当畏惧犬丸大佐。

  尽管如此,但是因为不能得罪大佐,经理只好拼命地想说出话来。

  “那、那、那个、是、是、是……啊,好痛!”

  太可怜了,因为连牙都咬不准却想勉强说话,经理咬到了舌头。虽然悲哀,这时的他却是会让人爆笑出声的滑稽模样。但是,没有人敢笑。

  对因为自己的举动而陷入慌乱的经理,犬丸又问了一次。

  “是假货对吧?”

  经理为了表示没错而连连点头。

  犬丸见到他这副德性,将视线转向经理背后的中年男子,那人也如补充说明般猛点头。

  看来这个中年男子就是鉴定红宝石的人。

  中年男子被犬丸一盯,脸色发青的程度完全不输给经理,但他却不知道是在解说或自我辩解地,喋喋不休说了起来。

  “我以为是真正的红宝石。对有名的专家来说,鉴定红宝石本来就不容易。硬度跟真货一样,色泽也没有差别。从没有伤痕这一点来看,品质或许比真货还好……只不过说到价恪,却是便宜货。”尽管是想逃避责任的发言,中年男子却不是胡说八道。

  从古至今,人们便经过再三的实验制造出人工宝石,而人造红宝石更是最早成功的例子。

  早在公元一八三七年,便有法国的葛丹氏将明矾以高温熔解后添加铬,尽管极微量,但成功合成了红宝石。

  有了这个先例,在十九世纪后半,随各国科学家的研究进展,终于在一九零二年,由法国的化学家威尔奴,找出了可作为商业用的红宝石合成法。

  威尔奴的人造红宝石是由与天然宝石相同的成分以化学合成,与天然物全无不同。

  因此,广介由威尔奴传下的合成装置制作出的红宝石,会让秘密赌场里的宝石鉴定人分辨不出来也是很有可能。

  因为,日本氮元素肥料公司开始营运本国最初的人造红宝石工厂,是在昭和九年,就本故事的时间点来说,人造红宝石当然不可能在国内市场大量流通,因此累积判断真伪经验的机会也很少。

  的确,就算有充分的知识与熟练度,要判别红宝石是否为天然物仍是至难之业。从广介的时代到遥远的后世,专家们仍得靠显微镜来鉴定判断。

  虽然,在设备不齐的赌场室内很难正确判别宝石,但这个因出事而遭银楼解雇的中年男子,对于自己鉴定宝石的眼力有着专家级的自信。

  然而,现在这男子却连这份自信也没了。

  因为有急事离去的广介始终不回来,感到狐疑的经理便将问题红宝石拿到一流的宝石店鉴定,确定了是人造品的事实。

  “我曾看过德国奥伯斯丹出产的人造红宝石,但这跟那不一样,我真的确信这是天然宝石……”喋喋不休辩解着的中年人突然停了不来。

  他看见犬丸大佐拿着餐刀的手振振挥舞着。

  “消失吧,无能的家伙。”

  从大佐沾满油脂的嘴唇中,吐出了简洁无比的命令。同时,担任犬丸护卫的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抓住中年男子的手腕。

  “怎么会这样,大佐,求您发发慈悲啊!”

  护卫一个手刀砍在脸部痉挛惨叫着的中年男子脖子上。随着一声呻吟,翻白眼昏了过去的中年男子被拖出室外。

  目的地会是东京湾底,还是秩父的深山?

  不管是哪里,在场的每个人都十分清楚,他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中年男子被带走后,沉默造访了有如法官下判决前的法庭般的室内。

  “……然后嘛!”犬丸愉快地看着害怕自己会跟中年男子遭到同样命运而全身发抖的经理,抽了一口金鸟后总算开口,“该怎么处理好呢,你的部分?”

  听到这话,经理当场跪下,“怎样都好,怎样都好,请您原谅!我再也不会犯这种错了!”

  随着如悲鸣般的恳求,经理额头碰地。

  虽然这么做太过卑屈,非常丢脸,但对看到同伴被下了死刑判决的经理来说,自尊心早已被丢到水沟里去了。

  听到经理这般哀求,犬丸拿起刀叉,将肉片送入口中。再度听到刺耳的咀嚼声时,同时听见他呢喃着。

  “嗯,嗯……嗯!”

  这有如野兽般的声音是吉是凶?

  犬丸对颤栗着睁大眼瞧的经理点点头,“的确,红宝石这件事,与其说是你,不如说是那个蠢蛋惹出来的。你在这里毕竟也算是个很能干的男人,真可惜。”

  “大佐,您是说?”经理从犬丸的话里感到些许希望,随即站了起来。

  对此,犬丸大佐微微一笑。

  尽管是有如老虎露出利牙般的狰狞笑容,但总比没表情好些。

  经理这么一想,很努力地陪笑着。

  大佐的脸色也更加和悦。

  周遭部下们看到这个获得宽待的光景,也各自露出对他们来说最亲切的表情。

  而在这一瞬间,彷佛要打破这和缓的气氛,犬丸大佐将正在抽的烟草插在吃了一半的牛排上。

  随着短暂的嘶声,烟头的橘色火光消失在油脂中。但是,犬丸好像还不满足,他将一半已化为灰的烟蒂,在剩不的肉片上拧转,好像要涂满烟灰似的。

  难得的上等牛肉,被这么一搞,沾满了灰烬与烟草的残骸,变得惨不忍睹。

  接着——

  到底是打算做什么?部下们都露出惊讶的眼神,而犬丸将刀叉扔在牛排上后,轻声说道:“吃。”

  “……咦?”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犬丸的话,经理张大了口。

  不,经理虽然充分了解他所说的意思,但却不敢相信大佐是认真的。

  然而,犬丸对呆然的经理投以轻蔑的视线,继续追击。

  “我叫你吃。”

  “吃、吃这个吗?”

  “不然还有别的食物吗?”

  听到这样冷厉的命令,经理直直盯着桌上的餐盘瞧。

  叫他吃剩菜已是个屈辱,而眼前这盘原本是牛排的东西,现在已呈现连野狗都会避开绕过的惨状。

  要我吃这样肮脏的东西?

  面对这过分的要求,经理真希望自己只是在作恶梦。但是,现在在他眼前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犬丸要把吃这盘剩菜当作对他的处罚?经理这么想着,随即在心中大大摇头。

  这其实不代表任何意义。大佐总是期待着伤害他人的机会。不论敌我,就算是部下,他都能从贬低别人这件事获得愉悦。

  因为这件事,经理给了这头狂犬啃咬他的机会。但就算是这样,犬丸大佐的命令还是绝对的。

  如果不依令行事,大佐一时兴起的宽大心胸,当场就会消失无踪,自己也会重蹈刚刚那中年男人的命运。

  经理只有下定决心。自喉头发出几声后,经理以颤抖的手拿起叉子,叉起肉片。

  但是,那个动作随着犬丸的声音中止了。

  “别用餐具,用手吃。”

  格外无情的话语令经理脸色一变,看着犬丸大佐。

  然而,犬丸彻底冷酷的表情,令经理萌生的反抗心,有如夏日艳阳下的冰片一样消融了。

  看来只有遵从这条路可走了。

  经理以虚浮的视线,看着沾满灰的肉片——一把猛抓住,塞入口中。

  没什么咀嚼,就以指头塞到喉咙里吞下。

  这样的举动令在旁观看的人们感到不舒服,好几个人都移开了视线。

  但是,只有犬丸像在看喜剧电影般,注视眼中含泪,吃着脏污牛排的经理。

  ——太怪了,实在忍不住啊,真是最棒的表演。

  犬丸心中充满这样的感想,他的三白眼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切。

  于是,当经理差不多将盘子清空时,大佐抿嘴发出了笑声。

  当经理无法忍耐地崩倒在地,开始吐出方才塞的东西时,抿嘴的笑声也变得高昂。

  犬丸混杂了令人不快与精神状态扭曲的反应,令部下们颤栗不已,而大佐仍持续笑着。

  那模样简直就像小孩子因为好玩就把抓来的昆虫脚全折断一样,令人感到无邪的残酷。

  然而,一瞬间,大佐脸上的笑容唐突地消失,浮上不悦的神情,部下们也慌张地站稳。

  因为他们察觉犬丸对欺负弱者的娱乐已经腻了,有转回面对实务的转变。

  犬丸对于部下们迅速的反应感到满足地大大点头后,快速地发出指令。

  “看来人造红宝石是相当罕见的东西,那么一定很难得手。从做这行生意的人开始查起,确定最近有没有人买人造红宝石。”站在门右手边的四个人听到命令后。快速走了出去。

  “向经理问清楚用人造宝石的小鬼的特征,传遍组织内部。一定要找出来。”两个男人接下命令,立刻将经理拉起带出门去。剩下的人也几乎都跟着他们两人走了,一时间脚步声不断。

  留在此的,只有看来是犬丸心腹,脸上有疤的壮年男子。

  “大佐,您的心情我很了解,但对一个毛头小子欺诈师,是不是太大张旗鼓了?就算不用这么多人,也一定马上就会找到。”

  犬丸听到这建议却大大摇头。

  “若是动作不快一点,被拿走的钱就会被用掉了。现在,为了那笔大交易,正是需要钱的时候。”犬丸以不容许反对的眼神瞪了部下一眼,下了决定。

  “就算是三千日圆也不能轻忽,再说……”说到此,犬丸话声一落,附加道:“可不能丢了我的面子。”

  虽然是以若无其事的调子说出的台词,但听到这话的男人却露出发寒的表情。

  大佐最讨厌遭到愚弄、嘲笑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用人造红宝石欺诈的青年,若是能够停手的话就好了,如今他却踩到了犬丸的痛处。

  3

  “哟,有什么内幕呀?”

  ——都被你看穿啦!当优雅地伸直背脊坐着的露这么一问,穿着工作用旧西装的广介直想叹气。但是,他把这些藏在心底,广介把视线从露的脸上移到桌上的白蜜豆沙,脸上露出苦笑。

  “没有啦,只是从小提琴案子里拿到了一点零用钱,想回报你平常的照顾嘛!”

  “嗯?”

  不顾广介的讨好,披着棉袄的露,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怀疑。她交互看着俯首的广介的浏海与自己的白蜜豆沙,说出露骨的台词。

  “我觉得你是想拿甜食来收买我。”

  “哈、哈哈哈哈,说什么收买,太难听了。”广介抬起脸,大笑起来,否定了露的疑问。不过,因为被猜中了而想用笑混过去这一点,他也无法否认。

  其实事情正如同露所说。

  下午好古堂的工作告一段落,广介之所以想请露吃蜜豆沙,而把她拉到附近的甜食店来,是想问问最近一周来,四条为什么会对广介投以意味深长的眼神。

  虽然心想“不会吧”,但该不会是广介对犬丸锭作的秘密赌场所进行的欺诈传入四条耳中?广介因此感到揣揣不安。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从四条使用只有一部分是真品的史特拉底瓦里这个技巧得到提示,加上在上海时习得的宝石知识,而以人造红宝石骗上鸭子这点,广介可说是很骄傲的。

  但是,因为广介目前仍在修业中,身为门下弟子,竟然未经师父四条君隆许可,便独自进行诈欵,这可是很糟糕的事。

  (虽然是不打算让四条先生发现,小心翼翼,秘密行事……但对方毕竟是日本第一的欺诈师。或许已经被拆穿了。)

  因为露的话,让广介整个心思被忧虑与疑心占据,不禁皱起眉头,脸色也沉了下来。

  露观察着广介百变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太好笑忍不住了,竟咯咯笑出声来。

  这么一笑,露不符年纪的大人表情便消失了,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情。

  “呀,也好。不管广介是怎么想的,白蜜豆沙还是一样好吃。那我就不客气了。”露嫣然一笑,拿起汤匙。

  接着,她以不失优雅,却非常专心的表情将白蜜豆沙送入口中。看来是相当喜欢甜食,每吃一口,她所露出的幸福表情都让人不禁微笑。

  一旁的广介看着看着也愉快起来,真心觉得这样的时光真是太好了。

  (像这样忘我地吃着白蜜豆沙,就像普通的女孩子……如果平常都这样,就能当成妹妹看待了吧!)

  想起露平日有如欺负媳妇的恶婆婆般,拼命差遣人的模样与现在可爱感觉的落差,广介感到近似目眩的冲击后,也吃起自己那份白蜜豆沙来。

  虽然不喜欢吃甜食,但还是配合露的步调为上策。

  于是,当两人将白蜜豆沙吃完后,正当广介想问露要不要再来一份时,露已经由陶醉在甜食中的小孩,转变为接受稀世欺诈师四条君隆的欺诈教育的少女。

  对于看到她的表情而慌张闭上嘴巴的广介,露毫不客气地说:“我可不是因为白蜜豆沙的人情才告诉你。不过,广介做了什么,爷爷早就发觉到了。”

  “……你是指什么呢?”

  虽然露的话让广介心中一震,但他仍试着敷衍过去。这时,露小声地说:“还装呀?”边继续说:“装傻也没用。最近你曾趁着有点自由时间,就出门做欺诈的准备对吧?这种事连我都知道,当然更不可能瞒过爷爷。”

  “啊……”对于无力响应的广介,露以严厉的神情继续追击,“是跟在上海去世的辰三先生有关?若是那样,爷爷也会,不,我也不能默不做声呀!”

  说到这里,露话声一断,盯着瞪大双眼的广介。

  “因为辰三先生前往上海之前很疼爱我。如果跟他有关,我也不能装作不知道。”好个直觉敏锐的孩子。

  被露连连追问,广介忍住咋舌的冲动。

  的确,广介可是以打死不退的心理准备加入四条君隆门下,即使是有如学徒苦工的修业,也好强地挺过去了。这样的他会瞒着师父任意而为,除了替辰三报仇之外别无他事,当然会被发现。

  不过,能从广介以调查、散步等等各种借口推测出他真正的目的,他们的脑袋还真是灵光。

  这样一来,光是修饰表面根本没办法混过去。当广介仰天长叹的瞬间,不合时地的声响窜入耳中。

  是福特,或是通用?与当时尚未成熟的国产汽车明显不同的引擎声。

  以那个声响做先锋,与浅草不相称地,一列豪华的汽车车队出现,通过甜食店前。

  不久,听着引擎声与喧嚣的刹车声一同消失,广介与露互相对望。

  从刚刚的噪音来看,车队正好停在好古堂一带。

  他不认为会是有钱人或政府高官带着轿车队来买古书。除此之外,会开着成群外国汽车的团体,就只有——流氓了。

  难道,是犬丸的部下?

  在想到这些之前,广介已经反射性地动作起来。

  “这,白蜜豆沙的钱。”广介倏地站起,在双眼圆睁的甜食店老板娘手里塞了几枚十钱白铜板,如疾风般狂奔而出。

  “等等呀!广介!”不愧是机敏的露,她立刻高声喊道,但广介耳中已经听不进这些了。

  跑。总之,就是跑。

  他只管拼命跑着。

  广介之所以如此惊慌失措,是因为担忧在火钵旁午睡的四条君隆的安危。

  只要一想到万一是犬丸锭作找到了广介的所在地,而打算杀进来,那便难以善后了。

  如同辰三的遭遇,对方可是个只因为面子受损,就能毫不在乎地杀人的家伙。不可能因为四条是老人就放过他吧!

  想到这里,广介感到脸上血色全失。

  要是车里坐的是犬丸的部下,而他做出跟上海时同样的事——那么自己将会变成对四条与露恩将仇报的罪人了。

  万一事情演变至此,他就再也不可能得到宽恕,一生都无法在大道下行走了。

  因不吉利的想法而战栗,狂奔过街道的广介,碰到了迅速聚集在好古堂前的起哄人群。

  “让我过去,我是这间旧书店的店员!”广介失去耐心地朝毫无动弹的人群大喊。

  广介推开好事的围观者们,朝着停在步道一旁的黑色轿车瞥了一眼,全心向前进。

  终于来到好古堂的店门前时,广介出乎意料地呆立当场。眼前所呈现的,是非常凄惨的景象。

  无数的书本散乱在路上,被扯散的纸片在空中飞舞。

  彷佛这样还不够,穿着黑色三件式西装的男人们,将成捆的书和杂志拖出来,再把内页全都撕下来。

  好古堂店面中唯一能称为装饰的展示窗也被打破了,收藏其中的高价西洋书,被包围在玻璃碎片中。店里还传来像是书柜被推倒的粗暴声响。

  听到那声响,呆然的广介也回过神,愤慨地走了进去。

  是因为愤怒的关系吗?踩在地面的靴底,发出意料之外的高音。

  脚步声让在一旁满意地看着那些人对先人遗产进行亵渎行为的巨汉,转向广介的方向。

  看到巨汉的脸,广介知道自己的预言不幸命中了。

  闪烁冷酷光芒的三白眼,奇异的薄唇。

  那特征太过明显的形貌,广介是不可能看错的。

  那就是前陆军大佐,犬丸锭作。

  在帝部与中国两方暗中活跃的这个怪人,的确找到了广介隐身的好古堂,并前来报复。

  “喔,经理倒是把这个人的长相记得很清楚嘛!不正是个鼻梁高,看来很好强的小鬼吗?”

  犬丸大佐在盈满肥肉的脸颊浮起微笑,以他特征明显的声音说道。看来,他已经由秘密赌场经理的证言中,看出眼前站着的广介,就是用人造红宝石使诈的青年。

  “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吧,我就是那个地方的老板。”就像玩弄老鼠的猫般,犬丸舔了掭舌说道。

  但广介无意报上姓名。

  他觉得在互为仇敌的情况下——而且,在知道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后,没有浪费时间交谈的必要。

  因此,广介只是简短发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犬丸很愉快似的回答:“虽然你用人造红宝石的方法不错,但稀奇的东西用得太过头了。”

  犬丸以有如熊的姿态耸耸肩,继续说道:“在黑社会,能卖得出这种宝石的人,就算在东京也没几个。要找出卖宝石给你的人,不用花多少功夫。”

  不知为何,大佐唐突地中断话语,露出出神的表情。广介觉得那个表情很奇怪,但立刻伴随着嫌恶,知道了大佐之所以陶醉的理由。

  “把他打到不成人形后,就什么都招啦!买了人造红宝石的,是在浅草的妤古堂修业中的年轻欺诈师。”犬丸愉快地说着,还窃笑了起来。

  这种对暴力本身感到愉快的反应,让广介感到想吐。

  同时,广介脑中浮现自己是以四条介绍的关系,勉强拜托人家,替他调来人造红宝石的那个中年人温和的面孔,因而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对方虽自嘲是为了让小孩继续升学而踏入这行,但是在遭到犬丸部下们的痛击后,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无法再做这行了吧!

  一想到这里,尽管对方破坏了保守委托者秘密的商业铁则,但广介一点部下想责怪他。

  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广介心想,依据他的应对,与袭击人造宝石商一样,不,该说是在那之上的暴力可能会降临到四条与露的身上。

  既然如此……下定决心的广介,正面直视着犬丸大佐的三白眼。

  面对胜利地瞇起眼,期望听见被逮到的小混混欺诈师不顾羞耻地求饶的犬丸,广介低声说道:“……啊,太丢脸了。”

  这意料之外的遗言,让犬丸不由得倾首,“什么意思,什么太丢脸了?”

  “当然是说你那没用的小孩子气啊!”广介脸上浮现笑容,开始一连串地说,“明明是拥有大批人马的黑帮,却彻底被我这么个小鬼给骗过,因为不甘愿又恼羞成怒,带着只有力气能炫耀,像哥斯拉一样的手下,跑来砸烂无关的旧书店。简直就像在认真的比赛里,所有的陀螺都输光的没用小鬼,回家叫来粗暴的哥哥,不顾道理地乱用暴力一样。啊,真难看、真没用,这如果不叫丢脸,什么才叫丢脸?旁人看了可是都要脸红啊!”

  在好古堂生活的这段时间,广介已经完全学会了下町流的恶态嘴脸,因此熟练地罗列出整串骂人的话。当然,也不能否认最后那一部分是从露骂他的那段模仿来的。

  总之,广介看到犬丸的脸色因怒气而转为青黑,满足地点点头后,倏地挑起眉头这样说:“总之,红宝石的事是我一个人干的,跟这间店根本没关系,还是说啊……”广介露出嘲讽的微笑,替连串恶言恶语画下句点,“你那个被满满脂肪塞住的脑袋,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搞不懂?”

  随着这句话,广介挺起胸膛。

  事实上,这是段口齿相当锋利的开骂。

  虽然在说完这些话时,广介咽了口口水,有点不象样,但要因此扫分的话未免太过分了。再怎么说,广介刚刚说出口的话已经等同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如果这样能让犬丸将怒火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

  广介一边尽力装出面目可侩的神情,一边在内心拼命祈祷着。

  正是。广介是为了让犬丸将敌意集中在自己身上,使四条与露得救,才使劲痛骂的。

  虽然或许会因而被杀,但要是这样能补偿自己的失策,让四条他们不要受到连累就无所谓了。

  这个个性轻浮但认真起来却顽固无比,拥有双重性格的年轻人,刚刚就这么想好了。

  然而,要左右老奸巨猾的犬丸锭作大佐,他特地的优异演技却还不足够。

  犬丸将薄唇拉成一直线陷入思考后,脸颊愤怒的红潮逐渐消退,三白眼再度闪烁冷酷的光芒。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想保护师父吗,真是用心啊!”犬丸看透广介的想法,大大点头后,特地缓缓拍起手来。

  实在没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了。

  “不对!我跟好古堂真的……”

  “喔,还要继续那个廉价戏码吗?我早就看穿啦!”

  打断还想反驳自己与四条他们无关的广介,犬丸脸上浮现给人老奸巨猾印象的笑容。

  “太可惜啦,好古堂的主人其实是黑社会的名人,我方才已经知道了。”

  有如配合这句话,身穿和服的四条君隆被大佐的部下抓住手腕,从店内拉了出来。

  从远远围观着好古堂店面的起哄群众间,一个小黑影像子弹一样冲了过来。那是好不容易才追上,咽住口水看着广介与大佐对话的露。

  “你想对爷爷做什么!”露气势满满地冲撞抓住四条的男人,像将爷爷保护在背后般挺身而立。

  老人看到露这个模样——令人赞赏地,这老人在面对如此修罗场时依旧没有失去悠然的态度,但——小声地叹息了。

  “露呐,淑女让别人看到这男孩子气的模样……”

  ……怎么成呢!这句轻斥孙女的话,老人吞到白胡子之下后,自言自语着。

  “……不过,对不速之客是不需要讲究礼貌的。”四条以低音说了之后,缓缓地看着犬丸绽作。犬丸也回以恫吓的视线。

  空气因紧张而冻结,谁都动弹不得。只有四条君隆不同。

  仿佛让旁观的广介都要着迷似的,四条既不胆怯,也不害怕。

  正面看着犬丸让小孩子,甚至连大人都会畏怯的凶恶三白眼,四条一贯的高雅轻松,却完全没有消失。

  “你就是四条君隆?”是因为威吓没有达到效果而感到不快吗?犬丸沉下脸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四条以平常的态度回答:“正是。”

  简短回答后,四条脸上浮现十分讶异的表情。

  接着,他以不只是犬丸,又连周遭的人都能清楚听见的音量呢喃着:“哎呀,说到蛮族来袭,我还以为只有在历史书籍或遥远外地才会发生。”

  这话说得太露骨,因此人群中也传来几声偷笑。犬丸瞪向那一带,笑声立刻沉默,接着回话:“你所说的蛮族是指我吗?真是失礼。”

  也许是绝不屈服的四条又令犬丸心中涌起虐待癖,大佐脸上浮现冷酷的微笑。很明显,不论四条回答什么,犬丸都打算给他苦头吃。

  然而,四条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是犬丸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哎,这的确是失礼。比起历史书籍,应当更接近科幻小说才对。”

  “什么?”

  四条看着瞬间呆住的犬丸,笑着继续说:“与其说你是蛮族,不如说更像怪兽一类。看来正像《莫罗博士岛》(注:此本科幻小说内容叙述主角海难漂流到一座孤岛上,碰到疯狂的莫罗博士,与他改造出的众多畸形兽人)里登场的人物啊。”

  四条引用英国作家H·G·威尔斯的小说来讽刺。他是指犬丸跟摩罗博士制作的兽人一模一样。

  当然,根本没读过威尔斯小说的大佐不可能了解讽刺的意思,但四条轻蔑的意味却完全传达过去了。

  为此,犬丸气得呼吸紊乱、垂满肉的脸颊也一抖一抖地摇晃起来。

  犬丸已经不打算再说了。

  他下巴一挺,朝着站在一旁的强壮部下示意。

  到底要怎样锻炼才能变成这个模样?那是个会让人这么想,宛如哥斯拉般由肌肉块堆成的男人。

  肌肉男接到头头的指令,向前一步,抓起四条的衣襟。

  “住手!把你的脏手从爷爷身上拿开!”露意想不到地发出尖锐的叫声,却也被其它男人拉住,押在一旁。

  “哎,别对女孩子动手动脚。”对于看到孙女即将遭到危害而沉下脸色的四条,肌肉男举起了拳头。

  要揍他吗?

  像四条这样的老人,如果被那种男人给揍了一拳——岂不是死定了?

  想到这里,广介的脑袋中彷佛有什么断裂了。

  4

  他的脚无意识地动了起来,像是为了保护四条挺身而出。

  飞舞的铁拳占据了视野。

  冲击感。

  与其说是痛,更像目眩的感觉。

  广介反射性地介入男人与四条之间,脸颊却狠狠吃下了男人的全力一击。

  然而,怒火中烧的广介却没有因此畏怯,他忍住脸颊上火热的麻痹感,对着犬丸怒吼:“你想对老人家做什么,这个混帐!我说过跟四条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接下广介由滴血的嘴唇吐出的诘问,犬丸却连眉毛不动也一动地呢喃:“你打算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师父吗?”

  接着,他愉快地说:“这真是……太有趣了。”

  听到犬丸残酷的感想,肌肉男大大点个头后,开始施加真正的暴力。

  拳殴,脚踹,再抓着广介的衣襟撞向地面。

  就算是拳击用的砂袋,也不会遭到这么凄惨的待遇。

  “住手,住手哪!”

  “广介!”

  四条脸色大变地吶喊,露也跟着喊道。

  但是,两人都被犬丸的部下押住了,动弹不得。

  此时,广介仍被痛殴着。

  因为拳脚力气只有平常人程度的广介,无力对这个在犬丸的部下中似乎专门负责暴力的肌肉男加以反击。

  骨头折裂的声音。

  血腥味在口腔扩散开来。

  在被揍了十拳左右大概还有印象,但之后眼前只有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了。

  回过神时,广介已经满身是伤地倒在地上。

  (不行……如果我不当盾牌……四条先生跟露……他们会怎么样呢?)

  尽管他这么说给自己听,同时不断地试着站起来,但手脚已经动不了了。

  (起来啊,广介你这混帐东西……快站起来啊!)

  广介逞强地站起来,挺立在肌肉男面前。但下一瞬间,猛烈的痛楚窜流全身,让他当场倒了下来。

  “广介!广介呀……嘿!”

  “呜啊,这小鬼!”

  随着犬丸部下的一声惨叫,露猛地奔了过来。她使劲咬下抓住自己的男人的手,逃了出来。

  “广介,振作点!不可以死呀,广介!”露用她那双小手抱起广介,在他耳畔呼唤。

  听到露的拼命呼喊,广介突然觉得想笑。

  (……所以说啊,不要用那种洋腔洋调叫我的名字嘛,拜托啦!)

  随着在胸中默念着这些话语,广介的意识逐渐远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犬丸所说的话,却又让广介完全清醒过来。

  “够了吧,把这些家伙带走,全部解决掉。”

  (果然……他打算也对四条先生他们下手!)

  只有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在激动的情绪之下,广介的四肢使出最后的力量试着站起,但痛苦已达临界点的肉体却不听使唤,立刻又倒了下来。

  而在广介对自己的不争气紧咬嘴唇时,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扑在他身上。

  (怎么了?天使应该不会来迎接一个死不足惜的欺诈师吧?)

  广介不禁涌起软弱的想法。虽然真的是天使,但却是栖息在现世,欺诈师的守护天使。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会让你们对广介出手的!”

  是露。

  这个小小的少女,勇敢地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广介,朝犬丸和他的部下们怒喊。

  但是,犬丸只不过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连理都不理,只是再度命令部下们把广介等人带走。

  正当大家都以为广介还有四条与露的命运已经决定时。

  “给我等等。”自人群之中,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随着话声,全都穿着短褂的小混混们推开看热闹的群众出现了,他们彷佛要威吓犬丸一行人般,排成一列。

  “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由我负责看管的这个町里,可容不下这种没规炬的事。”

  (是谁呢?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广介微睁着眼,搜寻声音的主人。

  不久,他看到一个白发剃成平头,身着古典和服的老人,走到前头来。

  是在澡堂训诫怕热的广介的男子——立于浅草豪侠顶点的大头目。

  他的声音并不激动,也没有褪下衣衫露出身上的升龙刺青给人瞧。

  然而,在隆冬里,一身薄衣挺立着,任由寒风吹抚的姿态,就已经压倒了看热闹的起哄群众和犬丸的手下们。

  “头目,您来帮我们了吗?”此刻的露仍保护着广介,她欢声说着。

  头目听到她的话,严肃的神色瞬间变得和蔼,眼睛都瞇细了起来。

  “大小姐,还有那边的年轻人,看来都很努力,你们可以安心啦!”头目这么说,但立刻又绷起脸来,以有如出鞘短刀般锐利的视线投向犬丸。

  但犬丸毕竟是前帝国陆军的将校,踞傲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他们互相睥睨着,之后犬丸先开了口。

  “别妨碍我们,这事跟你无关。”

  “这什么话。”

  对于犬丸意含威吓,重重撂下的话,头目嗤笑道。

  “别处我是管不着,但我关照的浅草可容不得人胡来。再说,平常受他们照顾的好古堂老板和露小姐有了危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头目用看着脏东西的眼光回看犬丸。

  “本来应该先打声招呼,不过对你这种暴发户流氓没有这个必要。谣言我都听到啦,名叫犬丸的军人,既不择手段又下流的恶评——不过啊!”

  头目抬起手挥了挥,就像在赶野猫:“不管世道再怎么坏,也不是任何地方都能没规矩地闯过,把道理丢在一边。快给我滚回去!”

  犬丸听到这些话的反应着实令人不安。他将手伸进上衣内袋。像犬丸这类的男人,应该都会将手枪藏在那里。

  本该是畏惧的时候,头目却露出一脸觉得有趣的神情。

  “喔,你要开枪打我吗?好啊,打架就是要盛大一点,不过啊!”

  头目对着为了保护头头而聚集过来的小混混们点点头,要他们别担心后,继续说:“要是开枪打了我,浅草……不,东京全部的同行,都会与你为敌,你有这个心理准备了吗?”

  对于头目的挑衅,犬丸似乎打算以实际行动来回答。

  因为他伸入上衣内袋的右手,以握住手枪的模样鼓起了。

  事态一触即发,看来已经无法避免流血冲突了,但位于犬丸身后,脸上有伤疤的男人却慌张地劝住了大佐。

  “不行啊,这人的话不假!”这看来是犬丸的亲信,似乎有点脑筋的壮年男子,不知是不是受到眼前危险情况的影响,连压低音量都忘了。

  虽然随后便将音量降低为耳语,但仍能依稀听到“这里跟中国不同”、“变成大火并的话就糟了”等话。

  不久,犬丸锭作的脸丑陋地扭曲了。对这号人物而言,是少见的忍耐——是犬丸违反自己的意志,决定撤退的证据。

  像是“给我记着,总有一天会分个高下!”之类庸俗的放话,犬丸机关的首长毕竟是不会做的。他只以冷得可怕的眼神环顾四条、露、广介及头目后,便大步离去。

  犬丸的部下们,也喃喃着威吓的话,边跟着离去。暴风后的寂静降临在好古堂的店匮。

  “多亏您的帮忙,头目。”四条敲着直到刚刚还被抓住的肩膀,向头目道谢。头目以连男人看了也会着迷的微笑回道,“哪里的话,之前受了好古堂老板不少恩惠啊,这种事不需要在意,不过……”头目忧虑地问:“看来是惹上了不妙的对手,要不,我们也来帮忙吧!”

  头目虽然提议协助,但随后又将话吞了回去。他看出四条脸上的表情虽然柔和,却以暗藏的意志,表达出谢绝之意。

  “嘿嘿,一直以来,好古堂老板就是个尽管做人稳重,但话一出口就不听别人意见的人。”

  四条对苦笑着的头目低下头来,“您这么好意我真是抱歉。不过,这是我们世界的事情。”

  四条将视线一瞥,往反方向看去,静静说道:“这是我最小的弟子闯出来的祸,得由我来收拾。”

  看到四条这么坚决,本该高兴得雀跃不已的广介,此刻却不成样子地横倒在路上。

  随着危机解除,广介忍不住痛得在地上翻来滚去。

  “广介,你还好吗?振作点!”露担心突然感到痛苦的广介,摇晃着他的身子。

  (痛,痛啊!求求你……不要再摇了!)

  虽然想这么说,但是因为太痛了,广介连话也说不出,只是痛得闭过气去。

  这时,四条走了过来,总算将广介从露无意识的拷问中救了出来。

  “露呐,不能这么摇他。我已经请医生过来了,现在先让他躺在那儿。”

  (谢、谢谢,得救了。)

  四条对以眼神表达感谢之意的广介眨眨眼。接着,他以悠然的口调问道:“哎,不能说话也没关系,你只管听我的问题,如果对,你就眨眨眼。首先,你设局欺诈了那个胖子?”

  对于这个问题,广介除了认了,也想到事到如今不用隐瞒,便歉疚地眨了眨眼。

  “嗯,那,那个胖子是杀害辰三的元凶。所以你才会想靠自己的力量讨回来,对吗?”对于这个问题,广介也只能拼命眨着眼。

  其实四条早巳完全看透广介的心情。

  (哎呀!这就叫逃不出佛祖的手掌心吧!)

  面对变得有些沮丧的广介,四条耸耸肩说:“真让人伤脑筋。既然这样,光是回报这家店被弄得一团糟的部分还不够。我岂不是也得连辰三的份一起讨回?”

  广介一时间无法理解四条话里的涵义而呆住了。但是很快地,他立刻明白四条的意思,连痛也忘了地跳了起来。

  “咦,四条先生,那么……呜哇哇哇,好痛!”

  看着因痛而表情皱成一团的广介,露喃喃骂了一句笨蛋,又让他躺下来。

  看着因担心而望着广介的孙女,四条若无其事地说:“露,去打电报。把同伴都集合过来吧!”

  “我知道了,爷爷。”露点点头,雪白的牙齿咬住下唇。

  四条看到她的表情,也摸摸白色小胡子,露出罕见的认真表情说:“我们即将展开一场许久没动手的大骗局。要让那个狠毒的肥佬明白,敢对一流的欺诈师出手,将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

  大骗局?

  对四条的话,广介也有所反应。

  确实,那是辰三在死前所说过的话。

  那到底是什么?

  是能够给犬丸锭作致命一击的欺诈术吗?

  对于不断涌出的疑问,广介虽然想发问,但凌虐四肢的痛楚,让他没有实践的机会。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