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绝妙逻辑(上)兔吊木垓辅之戏言杀手 第一天(3)蓝之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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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力就一定会有成果。

  不过并没有和成果的必然联系。

  1

  “那个叫玖渚的小鬼啊……”志人君自言自语似的向我说:“……究竟是何许人也?那娘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嗯?”花了好些时间才察觉他是对我说话,我慢了一拍回答:“……就说她不是小鬼嘛。别看她那个样子,其实已经十九岁了。”

  “……喔。”

  正常情况下,志人君此时该出言顶撞,他却只是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地点是第七栋四楼吸烟室,我和志人君迎面而坐。我们都不吸烟,只是在此消磨时间;话虽如此,时间这玩意就算置之不理也会自行消磨,是故这种表现也不太正确。真要说起来,我们或许是为了避免被时间消磨而坚守于此。这是百分之百错误的假说,可是十分适合用来解释目前的情况,是相当不错的比喻。

  我朝走廊后方瞟了一眼,焦点锁定在一长排门扉里的其中一扇,试图凝视房门的另一侧。不过毕竟相隔了一段距离,我也不像某昨小岛上的占卜师拥有千里眼,因此不可能透视房内的情况。我知道的也只有“死线之蓝”和“害恶细菌”在那里面谈论某事。

  我无从揣度两人对话的内容,我对那种事一无所知。

  “……兔吊木垓辅吗……”

  我语声轻微、心情沉重地呢喃。

  年纪应该是三十上下,我不知道那头白发是后天染的或是少年白,总之差不多是这个年纪。有一种轻佻浮滑的气质,光凭这种气质就能断定他这个人绝不简单。比如某处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线,那么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属于彼岸的人。

  一如红色承包人,一如蓝色学者。

  “喂,你说呀,你倒是说说呀。”志人君这次略微加重语气道:“那个叫玖渚的娘们,到底是何许人也?我在问你,你告诉我嘛。”

  “……你认为我知道答案吗?”

  “你一定知道吧?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志人君凑过来说:“可以跟那个兔吊木先生对等交谈的人,可以跟那个兔吊木垓辅站在同等立场说话的人,我可是头一回见到哪。咱们这里的所有人……就连博士都做不到。就算他们曾经是‘业集’的同事,这也未免……”

  “这种说法有点不对。”我出言纠正。“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辅并非对等的伙伴。以阶级来说,玖渚的地位高于他,因为那丫头是‘集团’的领袖。”

  “……真的吗?”

  “是真的。不过,就连我都还是半信半疑,不,差不多三信七疑吧?”我自嘲般地耸耸肩。“唉,真是非同小可的戏言。”

  “太扯了。”志人君往沙发一靠,接着又重复第三次相同的问题。“所以……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以为我知道吗?”我也还以相同的答案。“你以为我知道这种事情吗?志人君。”

  “……你也不知道吗?”

  我默不作声,沉默于是变成一种肯定。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认识那种玖渚。与兔吊木垓辅对峙、交谈时的玖渚友。被冠上“死线之蓝”这种不稳妥、极端危险的名号的玖渚友。与那种东西相较,初次见面的人还比较容易理解。因为在这种情况,至少还能断定对方乃是人类。

  至于“死线之蓝”……甚至连这件事都无法断定。

  “……”

  截至目前为止,我究竟在看什么?

  不,不对,不是这样。应该说截至目前为止,我究竟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倘若要说戏言,这无疑就是此类。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截至目前为止,待在那丫头身旁的我,到底看漏了多少东西?不对,我究竟有没有一次,或者有没有一瞬间真真正正地待在玖渚身旁过?正如那个兔吊木昔日相伴玖渚身旁一般,我究竟有没有做到?

  我明白了。

  我终于知道自己对兔吊木,甚至是对集团那些人所抱持的情感为何。那并非嫉妒、羡慕或憧憬一类的高级情感,而是让自己陷入自我厌恶的自卑感,是令自己烦躁不堪的绝望感,是对自己感到可悲的失望感。

  愚蠢至极的无力感。

  “喂,你没事吧?”

  志人君的呼唤让我回过神来。猛一抬头,只见他惶惶不安地看着我。“嗯,我没事。”

  我摇摇头说……“完全没事。”

  “真的吗?你的表情看起来超悲怆耶。”

  就连这位志人君都替我担心,那想必是无与伦比的悲怆度。铁定是可用掺不忍睹来形容的表情。尽管我自己无法想像,绝对就是如此。仿佛遭人背叛的这种心境,肯定有这种水准。

  “背叛啊……我……真是太差劲了。”

  低语完,我再度摇摇头。接着以两手用力拉扯双颊,转换心情。疼痛化为清水,唤醒沉潜的意识。好,烦恼与思考暂且抛诸脑后。现在,目前就先随波逐流吧。自觉也好,不自觉也罢,我能为玖渚做的也只有这件事而已。

  “志人君——你为何待在这种地方?”

  “咦?什么跟什么?”志人君讶异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为何待在这种地方?”

  “不想回答的话就算了。我只是随便找个话题聊聊,加上觉得你这么年轻就待在这种地方很奇怪。”

  “这么年轻?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志人君沉默半晌。我亦不期待他有所响应,并未继续追问,但志人君又开口道:“我喜欢那个博士。”

  “那个博士……是指斜道卿壹郎博士?”

  “废话!虽然被世人称为什么‘堕落三昧’,可是那个人很厉害喔。我不晓得那个玖渚是何方神圣,不过你也和我一样吧?”志人君转向我。“你也是因为喜欢那娘们,才待在他的身旁的吧?”

  “什么喜欢讨厌的……这种才叫小鬼吧?志人君。”我缓缓地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虽然并非绝对,但是没这么简单。要是真的这么简单明了,那就帮了我一个大忙啦。”

  “……”

  “不,或许其实更为简单吧?搞不好其实更简单。简单到无法理解。简单到明了故而复杂难明——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丫头偶然在我面前出现,我偶然在她面前出现——说不定只是时机刚好。喏,就像数位时钟。乍看下数字一个不少,可是呀,本质也仅止于此,或许其中没有任何理由。”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说到不明白,志人君,我想纠正一下你的一个观点。我不是那丫头的男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常常被人误会。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只是朋友喔,是朋友。”

  “咦?朋友也未免感情太好了,男女有别耶。”

  “朋友这种关系没有什么感情太好的问题吧?况且友情与性别无关……总而言之,虽然不晓得她的感受如何,但我不是很喜欢这种称呼。志人君,你也不喜欢被称为卿壹郎博士的男朋友吧?”

  志人君双手抱胸。

  “……确实不太愉快。”

  “这当然不愉快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凡事都要扯到男女情爱的想法不是我的风格。”我双手一摊。“老实说,我女朋友另有其人。”

  “真的假的?怎样的娘们?”

  “超一流千金大小姐学校的女高中生。今年高一,所以应该是十五岁吧?名叫西条玉藻,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长得挺可爱的泼辣少女。我爱她爱得无法自拔,经常结伴去吃霜淇淋,不过老是让她请客。霜淇淋给她,我只吃酥皮卷筒。唉,谁叫我爱得比较深。”

  “……听起来有够假。”

  “因为有一半是假的。”

  “哼,你果然是个大骗子。”

  “而你是个大包子。”

  “对对对,肚子饿的时候就像这样杆起面皮,再一个个包上馅料……听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陪你唱双簧啦!”

  “不,其实我也没期待你会吐槽……”

  捉弄志人君是一件有趣的事。

  “开什么玩笑!呸!”但志人君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佛然不悦。“反正你这种人……啊,这么说来,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问过吧?之前就只有你没报上姓名。”

  “咦?”我脖子一歪。就根尾先生他们的言论听来,卿壹郎博士理应对我们做过事前的调查,当然也可能因此得知我的姓名,莫非是没能查出?也许是认为玖渚友的跟班无须称谓。

  啊,不,不对。无论对方是否查出我的姓名,志人君被视为“玖渚友一行的导游”,故而完全被蒙在鼓里吗?志人君刚才对博士表示了非比寻常的敬意,假若他得知自己的地位,还说得出相同的见解吗?身为骗敌前先遭蒙骗的伙伴。

  “……”

  嗯,大概说得出。况且只要博士稍加解释,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喂,干嘛?你没名没姓吗?”

  “呃……名字是幽灵E(*1)。”

  “……喔。”

  原本有些期待他的回嘴,可惜志人君这次不肯吐槽。不但不肯吐槽,反应还十分不识趣。

  “呃……换句话说……正因为有‘E’,所以才叫‘啊伊’?”

  “正是如此,完全正确。”

  “……”

  “伊馆郁夜(*2)亦可。”

  “……”

  志人君大概对我万念俱灰,垂首一声叹息,“反正你这种人啊,”就自顾自地转回话题。“你这种人啊,就算知道我待在此处的理由,也是不可能理解的。这种事让你理解还得了?”

  “也对,谁都不希望别人轻易解读自己的心情……这么说来,我今年四月就遇见一个能够透视他人内心的占卜师。”

  “咦?你又在玩吹牛皮的游戏吗?”

  “要细分的话,这不是吹牛皮,而是戏言。简单说,不管是志人君还是我,内心思维在那个人面前就无所遁形。”

  “是心理学高手吗?”

  不愧是理科出生者的解释。“原来也有这种见解。”我点点头。“志人君觉得这种人如何?”

  “什么如不如何,当然很讨厌了。”志人君脖子一歪,似乎不大明白我的问题。“至少谁都不喜欢被他人洞悉内心的想法,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问你的心情,而是问你觉得对方的心情如何?完全洞悉他人的感觉。”

  “很方便很好啊,就各种方面而言。”

  “……方便吗……或许吧。”

  听见志人君出乎意料的迅速回答,我点点头。要是那位占卜师听见,大概会对我们出言反驳。

  啊啊,这么说来。

  那位占卜师虽然有读心术……却无法解读玖渚友的心灵吗?无法解读的原因,我想是由于玖渚友的心灵太过深奥。相较于常人,玖渚的脑髓随时都在处理极其庞大的情报,无法轻易解读亦很正常。

  就在此时,先前的神秘物体X……不,如今业已不再神秘的那台业务用女仆机器人从吸烟室旁边穿过。铁制圆柱这次没有将人类当成垃圾,朝长廊后方笔直离去。原来如此,每间研究栋内都有那种机器人吗?

  “志人君,听说那个业务用女仆机器人是你做的?”

  “咦?”志人君双眉一皱。“那……呃……是没错,谁告诉你的?”

  “根尾先生。”

  “——那个家伙。”志人君忿然咂嘴。“真是饶舌。”

  “叫前辈那个家伙成何体统?不过真了不起,能够做出女仆机器人实在很厉害。嗯,虽然我比较喜欢传统型女仆,可是那种新颖型的也不错。”

  “不许叫它女仆机器人!只有根尾先生才这样叫。”

  志人君并未特别得意或自满,反倒是一副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夸耀的摸样说:“那玩意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有零件和道具,那种东西连小学生都做得出来。”

  “说的也是,这就是它与传统型女仆的差异。”

  我频频点头,我还是喜欢传统型的。

  “……喏,志人君,我还有一个关于女仆的问题。”

  “是什么?”

  “我听说兔吊木从未离开过这里,是真的吗?”

  “姑且不管这是哪门子关于女仆的问题……”志人君愕然反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嘛……也是根尾先生。”

  “……”志人君僵在当场片刻。“……妈的,那个家伙。”

  “所以说,叫前辈那个家伙成何体统?”

  “那个家伙就是那个家伙,男人当然就是家伙,我没有错。而且要谈前辈后辈的话,我才是根尾先生的前辈,因为我的资历比他久。根尾先生是这里最资浅的……你是说真的,这又怎么了?兔吊木先生一步都不离开这里,对你来说有何不妥吗?”

  “不,倒不是这样……”我随口岔开话题。“不对,这里还真是怪人集中营哪。兔吊木先生不用说,就连你也称不上正常,卿壹郎博士、神足先生、根尾先生、心视老师也是。真是人才济济,英雄辈出,恒河沙数。‘堕落三昧’并非只有卿壹郎博士而已吗?”

  “我很正常,你别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失礼的话……咦?喂,除了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之外,你连三好小姐都见过了吗?”

  “咦?不,不是这样,只是听说过三好心视小姐的传闻罢了。因为她是人体解剖学和生物解体学的权威嘛,这我也知道。”

  “你没骗我吧?唔,那个人的确很有名……到本所来之前的地方也是,你听说过或许也不奇怪。总归一句话,我很正常。不仅是我,大家都很正常。从你这种凡人的观点看来或许很怪,不过这是你的理解能力问题。”

  “喔……也许是这样。很可能是这样。”

  我点点头,但不确定他所说的“大家”是否包括兔吊木。关于此点,我姑且不再追问。

  若是追问下去,势必得提及玖渚。届时,我就再无冷静对话的自信。

  “是我的理解能力问题吗……”

  是这样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一定是这样,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到头来,问题又兜回到我身上。还真是结构复杂,解答单纯的逻辑。宛如莫非定律(*3)。

  古有云,艰深算式的答案非零即一。

  “‘零’啊……”

  此时蓦然响起门锁的喀嚓声。我转向声音来源,只见玖渚正从房间出来。她反手阖上门,接着东张西望地四下逡巡,目光与我对上之后,倏地动作一顿。

  “啊!发现阿伊了!”

  玖渚说完,朝我奔来。全速跑到吸烟室之后,仍不减速,反而继续加速,朝我扑来。我早已习惯玖渚的这种行为,便熟练地化解冲击力,让两人不至于受伤地迅速接住玖渚。

  “嘿嘿嘿。”玖渚轻笑着将玉手饶过我的背脊,环抱住我。“人家回来了,阿伊。”

  “……”瞬间的踌躇后,我立刻应道:“欢迎回来,小友。”

  一如往常,天经地义的气氛。

  暂时保持如此,这样就好。

  我如此告诫自己。

  “……感谢两位的激情演出,可是哪,”志人君不耐烦地哼道:“既然说完话了,快点回去吧。要亲热到别的地方去亲热。博士交代我,等你们见完面再把你们带到他那里。”

  “与其说是助手,你根本就是杂役嘛。”

  “啰嗦!小心我杀了你!”

  志人君怒叱(生气也很正常吗?),鲁莽地站起,接着贸然地迈步离去。我欲要追上前,但玖渚不肯松手,我根本站不起来。

  “喂,小友,等一下要抱多久都让你抱,你先松手。”

  “嗯~可以是可以。”玖渚说完,意外听话地离开我。接着对志人说:“小志,等一下。”

  “咦?为什么我必须等一下?你也要抱我吗?”

  “人家才不要。那个啊,小兔说……”玖渚倏然睇了我一眼,目光又立刻转回志人君。

  “小兔说想跟阿伊讲话。”

  “咦?你说什么?”“咦?什么跟什么?”

  志人君的错愕声,以及我的惊呼声同时唱起双重奏。志人君是男低音,我是男高音。但男子双人短合唱并不悦耳。志人君和我之间荡漾着一股尴尬的空气,我极欲将之挥开似的重新寻问玖渚:“你说什么?”

  “所以啊,小兔想要跟阿伊讲话。”

  “真的吗?”

  “为什么?”志人君怒骂似的,不怒吼似的说:“为什么兔吊木先生想跟这种家伙说话?”

  “这次变成了‘这种家伙’吗……你才应该听听铃无小姐的说教。”我傻眼叹息。“不过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小友,为什么兔吊木想跟我说话?”

  “唔,不知道。”玖渚的回答非常冷淡。“反正人家准备离开房间时,小兔就说‘可以带刚才那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的青年过来吗我想跟他单独聊聊’。”

  “他只有说‘眼睛像死鱼一样的青年’吧?既然如此,也可能是志人君。”

  “不可能。”“不可能咩。”

  这次是女高音和男低音的双重奏。

  “一定是你。”“一定是啊伊呦。”“绝对不会错。”“绝对不会错的。”

  连轮唱都开始了。我的脑袋乱成一团。

  “不,总之,”我勉强打断两人的轮唱。“就先不管我的眼睛长得如何,为什么兔吊木要叫我过去?”

  “就说不知道了咩,不要问人家啦。你去不就知道了?”玖渚说完,朝刚才离开的门一指。“机会难得,阿伊就去聊聊吧。一定会很开心的,人家在这里等。”

  玖渚“唰”一声在沙发坐下。

  “搞什么飞机?呿!”志人君从走廊折回,一边抱怨,也跟着坐下。

  “你们这群人一来,真是麻烦事不断。你快去啦,我也在这里等。”

  “你想先走也没关系。”

  “我先走你们不就出不去了?你以为我干嘛在这里浪费时间?”志人君砰一声拍打茶几。“喂,快去快回啦。”

  “好啦……我知道了嘛。”

  看样子是非去不可。我不晓得兔吊木为何叫我,但我亦别无选择。尽管不愿,但也只能赴约。“你自己小心,有事就大声叫我。”我背着志人君对玖渚耳语,然后沿着长廊走到那扇门前。

  “喂。”我忽然转向玖渚说:“小友,你跟兔吊木谈得如何?”

  “很开心呀。”

  简洁的答案,确实很有玖渚风格的回答。然而,我如今已搞不清这种“风格”。玖渚友的风格到底是什么风格?如此单纯的东西逐渐浑浊,变得暧昧难明。犹如左右翻转的劣化拷贝,变得模糊不清。

  我对玖渚的心情是如此,而玖渚对我的心情亦如是。

  抑或者,这正是我的固执之处。至少与志人君并坐在吸烟室的玖渚友,是我熟悉的玖渚友,我边想边敲门,然后握住门把一拉。

  “哎——你好。”

  冷不防。

  我尚未进入房间,室内就传来这种高音。就算告诉我那是女性所有,我都能信以为真,仿佛逼尖喉咙的嗓音;但绝不柔弱,犹如尖锐刀械的声音。

  我步入室内,反手关上门,也同样对他说道:“你好。”

  兔吊木闻言,和蔼可亲地笑了。

  他坐在室内唯一的家具——折迭式钢椅。翘着二郎腿,毫无防备地对着我。下颚微扬,由下朝上窥探我的神情。

  我开不了口。当着兔吊木,我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你别这么僵硬好吗?”最后兔吊木主动开口。“刚才短暂见面时也是,你为何像是将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呢?我好久没这样跟人类说话了。我还没对你做过任何事吧?喏,志人君是那副模样,见了我既不肯开口,也不肯看我,甚至不愿靠近我,其它人则是完全不来这里。我这个人其实很爱热闹,向来很怕寂寞。真是寂寞、寂寞得要死。求求你,跟我说说话吧?”

  “好久?”

  我对这个字微感诧异。同时,紧张的心情亦略微缓和。至少是可以沟通的对象。我挪了挪位置,与兔吊木保持一定距离,将身体靠向右侧墙壁。接着,再将身体转向兔吊木。

  “什么意思?你不是才刚跟玖渚讲过话?”

  “跟‘死线之蓝’?喂喂喂。”兔吊木嗤嗤偷笑。非常人性化的自然举动,可是正因为自然,反而有一种不协调之感。“饶了我吧。你这样说,我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难不成你将死线之蓝——玖渚友定义成人类?”

  “……”

  “没有人能够跟那个东西沟通,不论是我、你,或者任何人都不可能。我说得没错吧?”

  兔吊木先生征求我的同意,眼神笑意不减,但双眸深处毫无一丝轻佻。表情宛如在搜索对方的弱点。“我想没这回事。”我随口应道:“话说回来,兔吊木先生。”

  “兔吊木就好。还有,你别杵在那里,坐下来如何?”

  “地板吗?”

  “打扫过了,很干净的。不过打扫的不是我,而是由志人君做的机械代劳。”

  “我站着就好。”

  “是吗?”兔吊木点点头。

  我增加倚靠墙壁的身体重量,略微减少左脚的负担。这是为了随时都能奔跑。尽管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兔吊木先生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不是说兔吊木就好?”兔吊木摇晃肩膀。“我向来不喜欢被别人叫‘先生’。你亦没有理由如此尊称我,我甚至想叫志人君别这样叫了。唉,真是伤脑筋。‘业集’的成员都是直呼其名,听起来顺耳多了。”

  “……‘业集’是什么?”我提出一直很在意的问题。“到这儿之后听过这个名称好几次……是‘集团’的别称吗?”

  “别称这种说法并不全然正确。”兔吊木竖起一根手指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名称,所以每个人都是随意称呼。我基本上是叫它‘业集’,而该名称就在此普及,哎,是我让它普及的。‘凶兽’那小子是叫它‘团体’(Mate),‘罪恶夜行’(ReverseCruise)则是称之为‘矛盾集合’(Russell),‘双重世界’取了‘领域内部’(Inside)这种风雅的名称。不仅是因为排他性,因为那个东西最喜欢语言游戏。还有还有……呵呵,嗯,反正就是五花八门,随心所欲。有些人甚至每次用的名称都不尽相同,所以我们没有别称、学名、本名。我以‘业集’称呼我们,如此而已……至于‘死线之蓝’,则是称为‘集团’。”

  集团。

  我闻言心头一阵揪痛。

  “呦!好不容易放松的表情又僵硬啦?我说了什么令你不快的话吗?如果是这样就抱歉了。毕竟跟人类说话的机会不多,所以我不太擅长圆滑的沟通方式。你别介意。”

  “不,无所谓,我不在意。话说回来,兔吊木先生。”

  “不是叫你别称我‘先生’……唉,也罢,反正我也不认为凡事都能如愿以偿。继续说,什么事?”

  “你跟玖渚说了什么?”

  “你……”兔吊木先是一阵沉默,接着说:“叫她‘玖渚’?”

  “……你回答我的问题呀。”

  “你回答完,我就回答,轮流发问吧?由我先提问,你平常是怎么称呼‘死线’的?例如我称我们是‘业集’,你又是怎么称呼她的呢?”

  “……”

  “顺道一提,本人兔吊木垓辅当面叫她时是用‘死线之蓝’,与第三者交谈时,有时亦会使用该名称,若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则是‘玖渚友’。若是讲述概念性的问题,有时亦会略称为‘死线’。代名词则使用‘她’,偶尔也会使用‘那个东西’,大概就是这几种。”

  我不知这个问题意图为何,不觉有些犹豫。但再怎么想,都不像是心怀不轨的提问。既然如此,是单纯出于兴趣吗?我最后决定老实回答。

  “跟那个丫头直接交谈时叫她‘小友’,代名词则使用‘你’。现在这样跟第三者谈论她时,名字是使用‘玖渚’,代名词则是‘那丫头’或‘她’。唯一的例外就是跟直先生……跟玖渚的哥哥谈论玖渚时,我都是说‘令妹’,因为那个人不喜欢别人直呼他妹妹的名字。”

  “简直就像在谈论陌生人的事哪。不,这也不是坏事,反正过去的自己亦与陌生人无异。”

  兔吊木说到此处,“嗯,小友、玖渚、你、她、令妹啊……”忽地开始喃喃重复我的台词。

  “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种人。了解了解,我明白了。”

  “这是某种心理测验吗?”由于心情比刚才轻松,我自然而然地出口揶揄。“所以呢?我对玖渚抱持何种扭曲的情感?”

  “这种事不说为妙,不,应该说眼不见为净吗?”兔吊木不为所动。“不过,你还真是阴郁,眼睛就像死鱼一样。”

  “死鱼眼也太那个了,博士还夸我‘好眼力’呢。”

  “确实是好眼力,好个堕落的眼力。这样面对面,不禁让我想起‘凶兽’。”

  兔吊木眉开眼笑,似乎颇为开心。我无法判断他是单纯跟我聊得很开心,还是觉得观察我很有趣,或者只是强颜欢笑,其实一点都不开心。

  “……我已经回答过了,请你回答我,兔吊木先生。你跟玖渚说了什么?”

  “这种事你也猜得到吧?你觉得我们说了什么?”

  “……”

  “啊啊,抱歉抱歉。没关系的,我不是苏格拉底,虽然常常有人说我的鼻子跟他很像。反问对方问题,让对方思考的手段并不坏,不过并非我的风格。真要说起来,本人是喋喋不休的饶舌型。”

  “真的吗?”

  “嗯,‘死线之蓝’当然是对我说——我让你离开这里。”

  兔吊木自豪地说。仿佛能够让玖渚说出这种话,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结果你怎么回答?”

  “我拒绝了,这还用说?”兔吊木一副何必多此一举地说:“另外也说了许多事,不过都是私人话题,希望你别多问。你也不想听我是如何处理性欲的吧?”

  是吗?不,的确不想知道。

  “拒绝了?”

  “我就这样挥挥手说‘哎呀,免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是没有幽默感吗?何必老是这样瞪人?鲸鱼不是鱼喔。”

  或许是觉得自己说的笑话很有趣,兔吊木窃笑不止。那是跟发色一样,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幼稚动作。

  “一人问一次,现在该我问吧?顺序要分清楚才行。”

  “……那么,请。”我半敷衍了事地应道:“可是,你还有问题想问我吗?”

  “有,问题可多了。”

  似乎很多。

  “那么先来个直拳……你跟玖渚友接吻了吗?”

  “……”

  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顺带一提,本人没有。”

  废话!这种年龄差距,要是对未成年者做这种事,乃是无可酌量的犯罪行为。何止是社会犯罪,根本就是人性犯罪。

  “所以,你又如何?”

  “……有。”我这次是完全敷衍了事地回答。“这又怎么了?”

  “不,觉得很羡慕而已,继续说下去。”

  “什么继续说下去?接下来是换我发问吧?”我抬头盯着心神恍惚的兔吊木。“为什么拒绝?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你们说话还真奇怪,‘死线之蓝’也是,你也是。”兔吊木倏然一脸无趣地道:“你们真会说这种非常、极端奇怪之事。本人是以特别研究员的身份受聘于此,不但有薪水,福利也相当不错。既未遭到软禁,亦未被监禁。”

  “……可是我听说斜道卿壹郎博士近一年的业绩——以个人名义向玖渚家族呈报的研究成果、学术绩效,其中九成均出自兔吊木垓辅,其实都是出自你之手。”

  “哎,这我就不知道了。完全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也没听过这种事。应该是捏造的吧?”

  兔吊木嘻嘻哈哈。“毕竟这世上有许多嫉妒他人成功的流言蜚语。”

  “如果不是被幽禁,那兔吊木先生,你有办法自行离开这里,离开这间研究机构……不,你有办法自行离开第七栋吗?”我连珠炮似的说:“举例来说,你有刷卡片阅读机的研究员识别证吗?有进行声纹登记、网膜登记吗?”

  兔吊木默然,接着眯起一只眼睛紧盯我。我故意、半强迫地不予理会,继续侃侃而谈。

  “你有离开过这里吗?我听说是没有喔……将自己的技术全数提供给卿壹郎博士,被彻底限制自由,你这样还坚称自己没有离开这里的必要吗?”

  “真敢说哪,小毛头。”兔吊木闭上眼睛,接着睁开右眼,说,“年纪轻轻就想跟本人谈自由?十九来岁的自由,凭什么大放阙词?你倒是无礼得很嘛。”

  “……根据玖渚的说法……不,更正确来说,根据小豹的说法,卿壹郎博士握有你的某项弱点,你才被拘禁于此——”

  “呵呵!‘弱点’吗?”兔吊木双掌在胸前用力一拍,室内响起干涩的声响。“‘弱点’倒是不错!那个‘凶兽’真会搞这种语言游戏!笑死人了,太有趣了。世上竟有如此有趣事。”

  “……请回答问题,兔吊木先生。”

  “呵呵呵,呵呵呵,要我回答问题?好,我就回答你,小毛头。”兔吊木停止狂笑,缓缓抬头。“举例来说……你知道猪这种生物吗?牛或鸡亦可。”

  “我当然知道猪。”

  “那就好。既然如此,你当然也知道家猪是山猪畜化而成的生物吧?牛和鸡尽管并非经过品种改良,嗯,不过亦很类似,被人类视为家畜。你对家畜的看法如何?他们——姑且就称之为‘他们’——你认为他们这种生物败给了人类吗?”

  “……不是吗?”

  “不是,何止不是,根本就是相反。到头来,被家畜化之后,被改良之后,他们更加兴盛。接受人类的保护,由人类进行饲育,由人类进行生产,生命体势力有了飞跃的进步。透过与人类的共生……不,是透过对人类的寄生,他们获得不动如山的生命体势力,不是吗?”

  “——听起来只像是狡辩。”

  “狡辩也好,辩赢者赢。不管白猫黑猫,会抓老鼠便是好猫。言归正传,我目前所处的状况真的这么糟糕吗?坐拥整栋研究建筑,亦可这样与你对话。尽管行动受限,但其它人又何尝不是?这世上有不受束缚的人生吗?比起那些每天在家看电视,只跟固定对像来往,只在有限空间移动的人,我觉得自己更加自由。至少我的精神是无限自由的。”

  “我不认为这是你的真心话。”

  “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不打算束缚你。”

  兔吊木这时换了一个语气,“那换我问你,”他说:“你跟玖渚睡过吗?”

  “……我接下来要一直接受这种性骚扰的提问吗?”

  “有什么关系?机会难得,咱们两个男人来谈谈心吧。”兔吊木露出欧吉桑的猥琐表情。“顺道一提,我没跟‘死线之蓝’睡过。”

  “废话!有的话就是犯罪了。”我用左手盖住双眼。“我也没有。”

  “没有吗?”他甚为不解。“咦?怎么可能,你在骗我吧?”

  “是真的,这种事谁会开玩笑?这类行为完全……呃,虽然不是没有,多半都是未遂。”

  暗咒事情为何演变至斯,我尽量语气平淡地应道。“这样满足了吗?”

  “唔——!不,不太满意,不可能是这样。”兔吊木双手抱胸沉吟:“你是正常男性吧?没有特殊性癖好吧?莫非现在对我春心荡漾?”

  鬼才对你春心荡漾!

  我不理会兔吊木,开始提问。

  “总之兔吊木先生,你不打算离开这里?”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不打算离开,而是没有非离开不可的理由。举例来说,‘死线之蓝’平常不是在京都大楼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你会勉强拖她出门吗?不可能吧?她没有必须外出的理由,因为她对这种居家生活感到满意,谁都不会因此困扰。我也是如此。没有必要为了知道宇宙很广大而上太空吧?”

  “换句话说,对兔吊木先生来说,玖渚这次的行动是多此一举?”

  “喂喂喂,这种挑拨性的言论有点卑鄙喔。”兔吊木打趣似的扬起右眉。“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对玖渚友的好意感到很开心,甚至非常感动。而且,撇开此事不谈,能够与‘死线’再会,我都很高兴。就这层意义来说,我也很感谢陪同玖渚前来的你,谢谢。”

  “……不客气。”

  我喟然而叹。他果然是饶舌型的男子。不论从哪个方向进攻,电波均被对方击溃,最后吞噬殆尽。看起来只像是怪叔叔,但这家伙毕竟是玖渚友的伙伴,绝对不可等闲视之。

  “好,换我了。总而言之,你无法将玖渚友,无法将那少女视为一名女性,对你来说她是友爱的对象,而非恋爱的对象吗?”

  喔!这次的问题比较正经了。

  “简言之,你对玖渚友的萝莉身材没兴趣?”

  “……”

  竟对他有所期待,是我太愚蠢了。

  “顺道一提,本人倒是兴致勃勃……开玩笑的,你别逃啊,别夺门而出。我怎么可能有兴趣?我比她大十五岁喔!哪可能做这种事?在本人故乡,萝莉控就像是寒暄的玩笑话,真的!这点程度就退缩的话,你在本人故乡铁定无法生存。拜托拜托,别用那种疑神疑鬼的目光看我。”

  “……啊啊。”

  我下定决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此生绝对不去这家伙的故乡,同时暗忖志人君和神足先生所说的‘变态’,难不成就是这个意思?若然,亦不难理解志人君何以那般畏怯。我悄悄换成可以随时抽出右胸刀子的姿势。

  “你不但跟玖渚接吻,也跟她拥抱,但其实这些都是对妹妹的亲情吗?你的意思是说,玖渚友对你而言是妹妹吗?这也不坏,只能将对方视为妹妹,就某种意味来说,是对女性的最高赞美。”

  “……”

  “顺道一提,我有两位妹妹——”

  “我不想听。”我间不容发地打断他。

  “而且日本人一般是不会跟妹妹接吻的,也不会拥抱。”

  “什么?真的吗?”兔吊木颇为惊讶地瞪大双眼。“——是这样吗?哎呀,真是上了一课,谢谢。认识你真好。”

  “啊……”非常令人不快的感谢。“总之,玖渚不是妹妹,至少我从未如此想过。或许有如家人般亲近,但这是距离问题。”

  “喔~你的表情就像家人这东西可有可无。呵呵,我终于知道问题点在哪了。”

  问题点?他究竟是看见什么事的问题点?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名叫兔吊木的男子才是目前的唯一问题。我突然想赶快结束这场对话,离开房间。

  我之所以没离开,就是因为兔吊木曾经是玖渚的“伙伴”吧。不,这绝非过去式,就连现在,两人都视对方为伙伴,而基于这层关系,我才在此继续与他对话。我如此自我分析。

  “那么——”我接口道,再环顾这个空无一物的房间。“——你为何将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当成私人房间?”

  “呦!转变话题吗?原来如此,改采攻其不备的战术吗?嗯,不坏不坏,好个明智之举。还真不能小觑你这个娃娃脸,你似乎比外表更聪明。”兔吊木眉飞色舞。“答案很简单,我不喜欢杂乱无章。其实就连这个——就连这张椅子都不想要,可是这样未免有点病态。”

  “现在已经十分病态了。”

  “哎,你放心。其他房间就很零乱。不乱的房间也有,但也绝非井然有序。我不太会整理,毕竟我是破坏专家。四楼整层都是我的私人空间,有机会的话,你不妨到二、三楼看看。工作场所就跟梦幻岛一样杂乱。”

  “不用了。”我拒绝兔吊木的邀约。“那里也有很多机密吧?志人君一定会骂我的。况且我们之所以在此会面,我想正是因为这个理由。”

  “卿壹郎先生确实是如此说的……呵呵,他还真是麻烦先生哪。”

  兔吊木以“他”来称呼卿壹郎博士的表情,至少我看不出有怒气、怨恨等等,被囚禁于这种空间者应该有的情绪;话虽如此,亦看不出有对自己的所长应有的敬畏或好意。

  唉……完全猜不透这家伙在想什么。

  “那换我了。”

  “请手下留情。”

  “包在本人身上。”兔吊木老气横秋地答应。“问题来了!你对异性有多少兴趣?”

  “……跟正常人差不多。”一边忍受依然如故的性骚扰,我一边答道:“这还用说?”

  “呵呵,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知是否明白我的心情,兔吊木更为老气横秋地说:“此刻有机会引用昔日‘业集’成员‘双重世界’的言论,本人不胜欣喜。没什么比讲述引以为傲的友人事迹更令人高兴了。”

  “……”

  双重世界。

  就是玖渚所说的“小日”吗?

  “引用什么言论?”

  “那家伙谈论女人时的言论。‘假设这里有一只狗。我既不会踹那只狗,亦不会拿砖头打它的头。如果它肚子饿了,而我手里有面包,应该就会给它吃。如果它摇尾走到我的脚畔,我就会摸摸它的头,如果它翻过身子,我也会搔搔它的肚皮。必要的话,让它在室内乱走亦无妨。就算它咬我的手臂,我大概也会原谅它;可是,就算如此,我也不想透过颈圈跟那只狗串在一起。’”

  “……这位引以为傲的友人还真是无趣哪,兔吊木先生。”我老实陈述感想。“将女生与狗一视同仁是不行的喔。”

  “呵呵,‘凶兽’也说过这种话。结果‘双重世界’如此回答:‘喔!这么说的话,你只将狗当成低于人类的垃圾生命体。嗯,你是彻头彻尾的歧视主义者。哈哈哈,原来你是伪君子?哎呀呀,真是卑鄙无耻的男人,干脆死了算了。不过呢,你这种人活着本来就没啥意义。活着只会造成他人困扰,死了才初次令旁人感到安心吗?唯有一死才能有所贡献,简直是比狗还不如。原来如此,以为你是印度豹,结果竟是小狗狗?你这小子真搞笑,喂,小狗狗,可不可以帮我搜寻搜寻?例如骨头之类的。’顺道一提,两人接下来就扭打成一团了。”

  “……挺快乐的嘛。”

  实在难以评论,我于是随口应道。

  “我们之间没有快乐这种感情。言归正传,既然玖渚友对你来说不是妹妹,那么宠物呢?”

  “……”

  “实际上,她就跟狗一样忠实吧?对于你啊。”

  话中有话的语气。自信满满的态度宛若在宣告“本人还有王牌没秀出来呢”,实在不像是装模作样或故弄玄虚。

  “对你来说,‘死线之蓝’确实是很方便的存在。毕竟她是玖渚家的直系血亲,是爽快资助那种‘堕落三昧’在深山大举兴建研究所的一族之孙。即便已被赶出家门,其影响力亦不容小觑。再加上亲哥哥玖渚直,家族里亦不乏支持她的人。只要待在她身边,你的人生不啻是有了保障。”

  “……”

  “加上她又是那样,不但一头蓝发,而且那种年纪,身体却与少女无异,尽管古怪之处甚多,但客观来说是很可爱的女孩。非常非常可爱,确实是引人遐思的女孩。能够让这种女孩对自己百依百顺,对自己惟命是从,对男人来说是难以抗拒之事。”

  “这听起来不太舒服。”我打断兔吊木的台词。“我看起来像这种人吗?”

  “……呵呵,你这种男人也会生气啊。”兔吊木脸上浮起“你上钩啦”的神情。“是因为自己被侮辱?还是因为对玖渚友的感情被侮辱?或是因为想法被识破?”

  “我没有生气,只是说这听起来不太舒服。”

  “会吗?我很舒服喔,舒服极了。因为是对朋友的朋友讲述朋友的事。这种喜悦并不常见……你对电脑有多熟悉?”

  “称不上厉害。”一边提防对方突然改变话题,我答道:“不过修过电子工学方面的课程。”

  “啊啊,这么说来,‘死线’也说过哪。你曾经跟ER3系统那个巨大的知识银行有瓜葛吗?”兔吊木兀自点头不已。

  “玖渚说过我的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难怪你比外表更聪明。”

  “嗯啊,你想知道她说了什么?你想知道玖渚友使用什么名词来代表你?”

  “不,免了。”

  我立刻谢绝,兔吊木仿佛看出了什么,微微一笑。令人讨厌的微笑。

  “……电脑是人类开发的装置里最、最、最优秀的装置。这不仅是硬件,软件方面亦然。遵循严密的程序,按照一般人无法领悟的原理,进行超高速运转。将一切化为可能,基于与人类大相迳庭的语言运作,不消五分钟就抵达人类花费百年才终于靠近的境地;但另一方面,即便是这般难解、复杂的装置,普通凡人亦能操控。只要关掉开关,电脑立刻停止。有人认为正因如此,电脑才能在人类之间兴盛,因为操控电脑的行为满足人类内心渴望‘将优于自己的存在踩在脚下’的欲望。”

  “我——”

  “不论对像为何,人类都想掌握主导权。好,稍微偷窥过人类的龌龊欲望,再回到玖渚友的话题吧。她绝对是天才,而最值得一提的乃是犹如装了超大容量硬盘的脑内记忆,人类极限RAM。只要看过一次她写的程序,任何人都将沉迷其中。所谓的美丽,就是毫无虚度糜掷,在任何意义上均无多余或不必要。‘死线之蓝’创造的程序,没有丝毫多余。不仅是程序,以技术者身份制作的硬件,诸如主机板或CPU亦无任何浪费。就‘毫无浪费’这点来说,‘死线之蓝’遥遥领先‘业集’的其他成员。”

  “……”

  “你知道‘死线之蓝’幼时被人如何称呼吗?你自然知道,不可能不晓得。就是‘savant’这个名词而已,不用说这是源自法语,英语叫做‘genius’,日语则称为‘天才’,至于德语也好,中文也好、斯瓦希里语(*4)也好,意义都一样,因为才能没有国境。当我仍是孤身之影的黑客,当我仍在幻想自己是孑然一身的那个时代,听闻玖渚家族的直系孙女拥有如此天赋,老实说真令我战栗不已。”

  “战栗……吗?”

  “战栗、战栗,正是战栗。我们这群人虽然话不投机,唯独这点大家感受都一样吧?其中也有人基于嫉妒、或者处于仰慕而找过她吧?本人亦用尽各种手段只为与玖渚友接触……尽管当时的心情比较像是‘与敌方接触’,但不愧是玖渚机关,确实不好对付,我只能放弃。所以当她为了筹组‘业集’而主动找上我……我忍不住喜极而泣。这可不是夸大其辞,我真的哭了。你想笑就笑吧,因为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居然被十四岁的小丫头拯救。”

  “……”

  我当然不可能笑。

  根本就笑不出来。

  “唉,我也觉得是闹剧一场,真是超级滑稽的闹剧。你想想看,集结世界最顶尖的头脑——呵呵,自己说也不是很好意思,集结九个世界最顶尖的头脑,搞出来的竟是小孩子的游戏。这真是糟蹋才能、挥霍天才的极致之举。事实上——我们若将自己的力量运用在更为正经的地方——假使我们站在正义的阵营,地球也许就能变成更加美好的行星。喏,你觉得我在吹牛吗?”

  “——我不觉得。如果你们保持善良,拯救世界确实易如反掌;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假设。到头来,天才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你们‘业集’的九个人——包括玖渚友在内的九个人并非例外。这间研究所的成员是如此,我迄今见过的天才们也都不正经。所谓的不正经,并非单指‘从社会角度来看’的意思。所有天才……都在某方面脱轨了,品格高尚的天才反而是例外中的例外。我呀,才不会像做梦的少女般期待天赋禀异的人格。”

  “这是在歧视做梦的少女吗?”

  “为什么这样说?至少我喜欢做梦的少女胜于做梦的欧吉桑。”

  “你在说我吗?可是,嗯,正如你所言。许多天才都有不适应社会的问题。或者该说,社会本身就对天赋禀异者不友善,毕竟谁都不会对可能掠夺其利益的天才有好感。”

  “……请适可而止,兔吊木先生。”我终于忍不住说:“有话想说的话,不如就清楚将明白吧?拐弯抹角也该有个限度。不,这不是拐弯抹角,根本就是冗词赘句。套歌德的话,假如你是小说,我此刻就将停止阅读。”

  “那真是太可惜了,精彩剧情才要开始哪。”

  “我倒是看不出来。”

  “不要将自己没兴趣的书本投向墙壁,全部读完才叫勇气……听说是这样喔,太宰治说的。怕寂寞的天才真是句句良言,你不觉得吗?”

  “……那我就鼓起勇气,好好期待接下来的剧情。”

  “嗯啊,好好期待。一切交给我,本人以‘害恶细菌’之名发誓……话说回来,天才——这个词汇固然不错,却无法否定过于泛滥。你仔细想想,被人称为天才其实不难。这座研究的成员,有谁未曾被尊称为天才?志人君、美幸小姐亦是如此。不过,陪同‘死线’前来的你和监护人铃无小姐就很难说了。被人称为天才其实并不难,困难的是——自己确信自己是天才。我当然不是指认定。”

  “确信和认定有何不同?”

  “你说呢?说不定一样。至少若由我或你判断,或许没啥不同;可是,预测和确信的差异,连你亦能区分吧?预测将出现六,然后掷骰子,结果是六。喂,这就表示预测者很厉害吗?不是吧?但如果是确信将出现六,情况就不同了。这种特征百分之百……铁定百分之百可以称为才能。本人昔日亦曾预测自己是天才,但这是误解,如今每一思及便羞愧万分。至于玖渚友,她……你不觉得她对这方面拥有高度自觉吗?你不觉得她是深刻知道自己是天才,深刻理解自己是天才吗?”

  “这种开门见山的解说真不像你,兔吊木先生。就连比喻都很陈腔滥调。那丫头是天才这件事我也认同——”

  “你也认同,而我也认同,但最认同的乃是玖渚友本人。不论自觉和自认这种行为意义为何,应该不用我解释它们与自信有关吧?假使寻求相对性的评价,必须拥有他人水准的能力;然而,若要获得绝对性的评价,势必得了解自己。并非透过与他人的比较来了解自我,而是经由自己认识自己。毋庸试探自我,无须任何试验,不用任何试炼。不必世界即可生存,这才是绝对的天才,这就是确信。”

  “……”

  “那么,关于这种天才,但另一方面,除此之外都显得很夸张。玖渚友在玩弄机械或建构应用程序方面堪称完美无缺,但除此之外的范畴都等同无能。才能极端不均衡乃是著名的学者征候群(Savant Syndrome),以及最近很热门的亚斯伯格征候群(Asperger Syndrome)的特征,不过她的情况比这些普通征候群更特殊。幼稚的举止,拙劣的思考能力,尤其是人际关系方面,更发挥了完美无缺的愚劣。这也很正常,因为她缺少‘感情’。就算称不上缺少,亦是完全不够。也许足够,但完全不知如何操控。是故,她无法读取对方的感情。人际关系这种东西就等同于镜子,必须将对方视为相同的存在才能成立,毕竟人类无法与没有映照于镜面的对象沟通。唉,这由我来说也很奇怪……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总而言之,正因如此,‘天才’玖渚友无法独自存活。正因过于突出,所以无法独自生存;然而又因为突出,非得独自生存不可。呵呵,还真是有趣的矛盾回路。”兔吊木这时朝我一指。“……要是少了你这种存在,玖渚友甚至活不下去。先不管是否非你不可,玖渚友为了继续生存,为了进行生命活动,都必须仰赖你。若以电脑比喻玖渚友,她就是OS问市以前的原始结构。问题来了!对于天才玖渚友受到自己的庇护,你有何感受?”

  “……你的问题太多了,兔吊木先生。”我垂首道:“问题一次一个,至多两个才合乎礼仪吧?”

  “也许是这样哪。你说的或许没错,但这点程度的服务也无妨吧?无偿奉献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喔。透露一下嘛?拥有玖渚友的心情如何?”

  “你想让我说‘那丫头是我的,绝不交给任何人’吗?”我猛然抬头,瞪视兔吊木。“开什么玩笑?你想要的话,就随便拿去吧。”

  “……”

  “我是不可能对你说的,我甚至不能对自己说。”

  “呵呵,不是不可能说,而是不愿意说吧?基于坚强的自我意志。”兔吊木毫不让步。“你对自己到底会透露什么感到万分恐惧,深怕钻牛角尖之后所造成的结果。你非常非常害怕,对自己怕得不知所措,是吧?”

  “或许如此。可是,就算这样又如何?我没有理由任你大肆批判。即使有,我也不想听。对我来说,玖渚是朋友。对玖渚而言,我也是朋友。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或许现在是,目前这样就好。”兔吊木。“或许目前这样就好,可是你……你们总有一天会碰壁的。因为这种含混不清、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不可能永远持续。碰壁之后若能醒悟到还无妨,但碰壁之后若是身亡,一切就此结束。这种道理你也明白吧?就我来看,你这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提问结束。好,接下来换你发问吗?”

  兔吊木将身躯靠向椅背,准备接受我的质讯。我一时犹豫该问什么。不,问题早已决定,只是犹豫该不该问。但我终究还是问了。

  “……兔吊木先生,关于‘集团’……‘业集’——”

  “你爱怎么叫都行,反正本来就是匿名集团。”

  “……话说回来,筹组这种东西的理由是什么?”我说:“你们到底是抱持什么想法才组织‘集团’……‘业集’,展开活动的?”

  “……这才是核心吗?”兔吊木眼神锐变。尽管只是表面,但迄今妙妙猫(*5)般的眯眯笑眼骤然一变,换上两道仿若要将我剜出的凶狠目光。“非常简单,对我而言,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比扭断婴儿手臂容易数倍、数十倍、数百倍。简单至极,一句话就能解决……但老实说,还真提不起劲哪。”

  “……什么意思?”

  “简言之,假如你认为我很老实,势必背叛你的期待。很可惜,我没有准备你想听的答案。‘双重世界’或许有办法跟你打哈哈,可是我不行。”

  “……”

  “这样你还想问吗?”兔吊木拨了拨白发。接着摘下太阳眼镜,放进白衣口袋,再以肉眼注视我。“如果你想问,我就回答你。但这并非基于亲切心,反倒是回报你从我们身边夺走玖渚的恶意,这点你最好记清楚。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还想问吗?”

  “我想问。”我点点头,没有一瞬间、一刹那的迟疑。优柔寡断、举棋不定的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请你告诉我,兔吊木先生。”

  “因为‘死线之蓝’希望如此。”

  兔吊木真的只有回答一句话。

  简单明了地如此回答道。

  “我们不过遵循而已。因为这是她的要求,我们只是遵循罢了。她不仅是我们的统帅者,她更是我们的支配者。而我们既是‘死线’的兵队,更是奴隶。”

  “呃——”

  “飕”的一声。

  我的膝盖一软。双脚支撑全身体重,身体倒向墙壁;然而,体重仍旧无法支撑,于是双手按住墙壁。墙壁仿佛即将坍塌,不,只是我快晕倒而已吗?可是,若不赶紧想想办法,我这个存在就要终结。

  “——吊木——”

  我、我、我、我、我……

  我正想开口时——

  “喂!你这小子到底要跟兔吊木先生讲到何时啦?”

  房门外侧传来志人君的怒吼已经激烈的敲门声。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到底在干什么?”

  “呵呵……”兔吊木闻言耸耸肩,换了一个坐姿。从白衣口袋取出太阳眼镜,戴上。又恢复成原先笑眯眯的眼神。“好好好,志人君!我们已经说完啦……呵呵,看样子今天该结束了。虽然还有许多问题,就此散会吗?玖渚的朋友。”

  “……看来是这样。”我竭力以双腿支撑体重,离开墙壁。“看来是这样,害恶细菌先生。”

  “呵呵,明天再来吧。届时再谈论些较有建设性的话题吗?反正你也打算待上一、两天吧?”

  “啊啊,嗯,我想是这样,嗯……”

  “明天记得带那位叫铃无的监护人来。从‘死线’的话听来,她似乎是颇为有趣的女性,甚至不输你哪。”

  “对她性骚扰的话,小心被扁喔。”

  “多谢关心。”兔吊木对我的挖苦不为所动,嘻嘻一笑。“不过你安心,我其实身体很硬朗,被扁也不会有事的。呵呵,那你替我跟大家打声招呼。”

  “大家……?”我愣了一下。“是谁?”

  “就大家啊。志人君、博士、美幸小姐和其他研究人员。你不也见过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

  “嗯,长发男跟胖哥嘛。”

  “对对对。”兔吊木颔首。“根尾先生的肥胖是没药救了……因为天生就是肥胖体质,不过神足先生的长发对眼睛不好,你帮我提醒他一下。”

  “没问题。”我开门道:“那我就此告辞。”兔吊木这时忽然对我说:“等一下。”我的右手既已握住门把,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事?”这扇房门后方有志人君,而他附近有玖渚。有玖渚友。我所认识的玖渚友就在这扇房门后方。

  “最后一个问题,玖渚的朋友。”

  “……这就怪了。”我并未回头。“开始提问的是兔吊木先生,结束又是兔吊木,这不是很狡猾?”

  “下一次从你开始,这不就得了?而且跟你刚才问我的一样,一句话就能解决,很简单的问题。一点都不花时间的。”

  “啊……无所谓,什么事?”

  兔吊木没有马上开口,停顿片刻说道:

  “你——”

  他对我问道:

  “——你——”

  缓缓刨开我的脑部。

  “你其实是讨厌玖渚友的吧?”

  2

  数十分钟后——我和玖渚再度返回斜道卿壹郎博士主掌的第一栋,两人并肩坐在刚才与卿壹郎博士谈话的四楼会客室。室内没有其他人。卿壹郎博士此刻正在三楼实验室进行研究,志人君则到那里报告“玖渚和兔吊木的会面结束了”。

  是故,我和玖渚目前是两人独处。

  两人独处。

  两人。

  ……可是,果真如此吗?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和一个人,而非两个人,不是吗?

  “……阿伊?”

  玖渚蓦地从旁边偷觑,大大的双眸从下方仰视我。

  “喏,阿伊,你从刚才就一言不发,怎么了呢?”

  “……嗯?”我抬头。“咦?我没说话吗?那就怪了。我应该正在畅谈中世纪欧洲的宗教问题与贵族阶级的支配制度才对。”

  “阿伊没有畅谈。”

  “不,我有畅谈。”

  “人家就说没有咩。”

  “我就说有嘛!”我也倔了起来。“本人身为拿破仑的子孙,必须认真思考这些。身为终将收复欧洲全境的领导者,当然得掌握该地过去的历史。”

  “阿伊,莫非小兔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居然不理我。

  玖渚略显不安,忧心忡忡地续道:

  “小兔不会对没兴趣的人说这种话才对呀,真不知小兔为何对阿伊如此执着。”

  “……不,他没对我说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问问你的近况和健康等等。”我强作镇静地回答:“大概是想听听其他人如何描述你的现状吧?总之,他没对我说什么。”

  “喔……”

  玖渚似乎并不采信,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靠着椅背,仰望天花板。只见电风扇转来转去,循环室内空气。无意识地盯着那种东西,看着隐形的空气流动,我缓缓吐了一口,试图稍微改变空气流向。

  这个行为当然毫无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

  “……”

  五年前有人问过我。

  “你爱我妹妹吗?”

  不久前有人问过我。

  “你喜欢玖渚吗?”

  对于这两个问题,我都是立刻回答:“没那回事。”两次皆如此答覆,每次都是。即使有第三次我也是如此答覆,第四次亦然。第五次也一样,第六次仍不会改变。

  我都会立刻回答,摇摇头。

  就是如此简单。

  然而——

  “你其实是讨厌玖渚友的吧?”

  对于兔吊木的那个问题,别说是立刻回答,我根本无法回答,完全无法回答。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连这点程度,连这点程度的简单问题,连一句话就能结束的问题都应付不了?

  没有老实的必要,没有诚实的必要。面对那种男人,既不必老实,亦无须诚实。说谎也好,虚与委蛇也罢,只要按照迄今的方式应付即可。

  一如五月,对她那时一样。

  只消插科打诨,一切即可解决。

  为什么……

  “废物……真丢脸。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不,何止厚颜无耻,这根本是自不量力……你这废物到底干什么?”

  不如死了算了。

  为什么还活着?

  “……真是太丢脸了——”

  “嗯?你又说了什么?阿伊。”玖渚玉首一偏。“人家没听清楚。”

  “……不,自言自语。我有一半是自言自语构成。可是,哎呀呀,话说回来,”我勉强换上轻快的口吻说:“套句铃无小姐的话,想不到兔吊木如此普通。根据你和小豹的资讯,我还以为他是完全无法沟通的古怪家伙。”

  能够沟通。

  一般来说,这对我而言是一项优势才对。哼……不愧是“集团”里专门负责破坏工作的“害恶细菌”,真是彻底败给他了。

  竟然连戏言都破坏殆尽。

  “小兔……并不普通喔。”玖渚难得吞吞吐吐。“嗯,人家也说不明白。话说回来,还真伤脑筋哩。”

  “伤脑筋?什么事?”

  “阿伊也听说了吧?小兔不打算离开这里。”

  “啊啊……这件事啊?嗯,他是这么说的。”何止不打算离开,根本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反倒对我和玖渚的关系兴致勃勃。“你没说服他吗?”

  “是有试过。有是有,有是有。说服啊……在小兔面前如此空虚的话语也很少见。小兔不会因为人家的话而停止喔。兔吊木垓辅的字典里红灯咩——他是不灭、不净、不死的”“‘GreenGreenGreen’。”

  “连你的话都无法阻止……你不是领袖吗?”

  “是前任领袖。可是呀,虽然说是‘集团’,其实大家都是各凭己意行事……没想到竟能团结成那样哩。所以我们与其说是解散,不如说是分裂。因为实在没办法处理那些过于庞大的才能……这方面的艰辛实在不愿想起来呢。”

  “听你讲述小豹的逸事,或许就是如此——”

  “唔;伤脑筋伤脑筋,人家真的很伤脑筋喔。简直就像困难重重的大逃杀(*6),这么伤脑筋真的没关系吗?”

  当玖渚一本正经地抱胸时,房门朝内侧推开,卿壹郎博士和美幸小姐同时走进室内。我是初次近距离目睹博士的站姿,相较于五官,他的身材显得有些老态龙钟,十分瘦弱,手里撑着一根陈旧的木制手杖。但即使如此,隐约看出他年轻时身体应该不错。

  卿壹郎博士朝我和玖渚瞥了一眼,接着甚是露骨地咧嘴一笑,“如何?”他语声沙哑地说:“朋友间的久别重逢,情况顺利吗?玖渚大小姐。”

  “嗯,那当然非常、非常愉快。”玖渚娇笑应道:“宛如美梦般愉快呢。到这里来真是值回票价。还约好了明天继续聊聊。”

  “是吗?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博士从容不迫地笑了。“不过,希望别妨碍我们的工作哪,玖渚大小姐。我们毕竟不是来这种深山里度假,我可不像大小姐‘有钱又有闲’。”

  “姑且不论财力,彼此都没时间这点应该已跟博士提过了。不过呢,这方面大家都很清楚。”玖渚说:“现在是明知故犯,所以再如何掩饰都没有意义。总而言之,接下来想切入正题,博士是否有协商的时间和宽容?”

  “宽容?无妨,我对年轻人向来宽容以待。”

  卿壹郎博士言毕,缓缓走到玖渚友正前方,停在能够俯视座位上的玖渚的绝妙位置。

  “可是……那位监护人小姐不在场喔。如此不可靠的少年相伴,没问题吗?玖渚大小姐?”

  “有劳您的关心,多管闲事也该适可而止喔,博士。博士其实也知道吧?知道阿伊的身份为何?”

  “……”卿壹郎博士非常不悦地咂嘴,转向美幸小姐说:“喂,你离席。”

  “咦?可是,博士——”

  “不许还嘴。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要你‘给我消失’。”

  “……”

  “还要我再说得更明白吗?”

  “——不,我明白了。”

  美幸小姐按照吩咐没有还嘴,一鞠躬后,就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地离开房间。她果然有女仆的才能,志人君的发明真是罪大恶极——

  我心里暗想,不过这大概只是我的胡言乱语。

  才能吗?套用玖渚刚才的话,在这种研究机构如此空虚的话语也很少见。身旁就有两名天才,才能这个词汇又有何意义?无异是“祗园精舍钟声响”(*7)。

  玖渚友咯咯轻笑。

  “博士依然不把人当人看。这样的博士为何会研究人工智能?这点实在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这真不像玖渚大小姐的言论。”

  “……”

  “哼!你这娃儿有够惹人厌。”博士口气忿懑地说完,走近玖渚。“这张脸孔、这双眼睛、这张嘴巴、这个轮廓、这个肉体、这张笑脸、这种语气,一切的一切都很碍眼。”

  “博士等一下……”我忍不住插嘴。“这种说话方式不是绅士该有的态度。”

  “绅士该有的态度?对‘堕落三昧’期待这些,我看是你太天真才对。”博士大笑。

  “况且一点也不失礼,因为这位玖渚大小姐不可能被我的话刺伤。她压根就没将我放在眼里。没错吧?玖渚大小姐。”

  “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喔,博士。又何必以如此乖僻的角度看待世事呢?”

  “但这是事实。你就是如此吧?眼里只有兔吊木垓辅吧?对,你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根本就不屑一顾。”博士续道:“你还记得那天吗?这样问也很无聊哪。就是七年前你跟你哥玖渚直前往我当时位于北海道的研究所那天。”

  “……”

  “至少我忘不了那天,喏,年轻人。”博士这时对我说:“这位大小姐,当时十二岁的这位大小姐,看见我费时三十年的研究成果,你猜她说了什么?”

  “……天晓得,我猜不出来。”

  “‘这真是了不起的研究。’”玖渚这时插口:“这种东西认真做的话,也得花上三小时呢。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

  当时的景象仿佛跃入眼前。这丫头想必是带着六年前对我展露的相同笑容,非常、非常理所当然地讲述这番台词。没有任何恶意,没有任何居心,无意伤害他人,无意侮辱对方,甚至没想过博士对该研究花费整整三十个年头。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

  践踏了卿壹郎博士。

  “这莫可奈何的嘛。因为小直也没说博士对那种程度的研究赌上一生。小直真的很坏呢,阿伊也是这么觉得吧?”

  “嗯,那个年轻人确实非常惹人厌。”博士恶狠狠地批评自己的金主——玖渚机关的成员。

  “呿!!两兄妹一起蹂躏我,现在睡觉都会梦到那天的事哪。”

  “——直先生说了什么?”我轻声问玖渚。“嗯~”玖渚先哼了一声,接着模仿直先生的口吻说:

  “‘请放心,博士。你不必在意舍妹说的,继续研究即可。’”

  “不是很普通吗?”

  “很普通呀,不知哪里不对了?”玖渚玉颈一歪。“或许是后面那句‘毕竟不能让我高贵的妹妹,不能让玖渚家族的直系孙女做这种杂事。’不对吧?”

  “没错。”

  我绝无袒护卿壹郎博士之意,可是自己的地盘被这种无法无天的兄妹大闹,铁定不是愉快的记忆。

  “但这是陈年往事啦,博士。”玖渚再度转向博士。“而且又是小女生说的话,岂能斤斤计较呢?”

  “年轻也好,女性也好,才能就是才能。玖渚大小姐亦是如此认为吧?”

  “……所以说,这趟不是来聊往日回忆的。虽然无意小看博士,可是博士,你就不能谈些更有内容的对话吗?博士的态度实在不是能够好好协商的态度。”

  “你这就叫有意协商的态度?玖渚大小姐,不论如何,大小姐都打算从我身边夺走兔吊木那小子吧?”

  “夺走这种说法真难听。”

  “但玖渚大小姐的行为就是如此。你就是想从这间研究所,想从这里带走我的一名所员。”

  “……”

  “那男人不可能交给你。”博士斩钉截铁地说:“不论如何……纵使对象是玖渚大小姐,我都无意交出兔吊木,绝无商量的余地。我的意见是不会改变……兔吊木垓辅的意见亦不会变卦。”

  “——就是这一点。”玖渚轻耸香肩道:“就是这一点。小兔他啊——是绝对不会改变自我意志的人。集团活动的时代,小兔就是最难控制的。可以操作,却无法控制,这就是‘害恶细菌’的名称由来。搞不好自己也惹不起他——‘集团’里唯有小兔让人有这种感觉。而博士竟能自由操弄小兔,到底用了何种手段?”

  “嗳!因为我们俩很投缘嘛。研究兴趣相同,才决定一起研究。”

  非常明显的超级大谎。只须回想适才与兔吊木的对话,答案就昭然若揭。可是表面上,目前这个状况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本还希望能够说些更像人类的对话,或许只是一相情愿。”

  “更像人类,嘎?”博士嘲讽似的说:“……不过更像人类的对话,对象也得是人类吧,怪物小姐?”

  “阿伊!”

  玖渚娇叱。

  对象并非卿壹郎博士,而是我。

  对着正从椅子站起的我。

  “不要动,不可以动喔。”

  “……”

  “现在发作怎么行呢?现在正在协商呀。”

  “……”

  “阿伊。”

  “……了解。”

  “……”

  “就说了解啦。”

  “……”

  “真的了解啦,知道啦。”

  我重新作下,松开紧握的拳头。我瞪了博士一眼发泄内心郁闷,但博士毫不在意我的视线,鼻子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正如玖渚大小姐所言,看来这小子并非窝囊废。”

  “……客气了。”

  “小伙子,你对我不将玖渚大小姐当成人类一事好像很生气,不过她恐怕也没把我当成人类吧?小伙子,你懂吗?被黄毛丫头轻视的老人的心情?”

  “这种事谁懂?”我不悦应道。这是异于与兔吊木对话时的不悦。“你懂不懂我的心情?我才不想从长辈口里听见这种没度量的台词。”

  “我想你也不会懂的。嗯啊,不可能懂的。你旁边这位大小姐拥有何等才能,你根本就毫无头绪。”

  “……”

  “喏,小伙子,我其实有点羡慕你。”博士的声音里的敌意少了一点。“不,或许跟羡慕又有些不同。对——从我的立场来看,你简直是肆无忌惮地执行了非常了不得之事……这种待在玖渚身边的丰功伟业哪。”

  “……丰功伟业?”

  “正是丰功伟业,你不妨引以为傲。本人身为‘堕落三昧’之前,也算是一名人类,自然具有评鉴事物的眼光。这位少女是出类拔萃的天才,相较于亦曾荣获相同称号的斜道卿壹郎,我绝对认同她的才能大幅逾越本人……但即便如此,我亦不想待在她的身边。”

  “我大概无法忍受,真的无法忍受。与其待在这种怪物身边,不如死了算了。”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你可别说你对玖渚大小姐没有任何自卑感喔,小伙子。”卿壹郎博士说:“从刚才的反应来看,你应该不是对玖渚友一无所感,毫无神经的呆子。”

  “兔吊木也说过类似的言论。”

  尽管言论方向完全相反。

  “害恶细菌”将“死线之蓝”视为神明崇拜。

  “堕落三昧”将“蓝色学者”视为怪物恐惧。

  然而,这是只向量上的相反,内容如出一辙。至于将我定义成无可救药的蠢材此点,两人毫无二致。

  可是。

  “嘴巴放干净一点,这种抱怨我早已听腻了。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家伙有够惹人厌。这跟跳针的唱片又有何不同?难看死了。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说话方式——”

  “博士。”

  玖渚打断我的台词。玖渚甚少在别人说话时插嘴,更何况说话的人是我。

  “博士,这种事就到此为止吧?才能也好,天才也罢,这种废话怎样都无所谓。思想较量也好,思想对决也罢,这种麻烦事就敬谢不敏了。这种逻辑还是交给文科的哲学家吧,理科博士。老实说,博士的脑子里毫无一丝才能的确很可怜,可是也别归咎他人。对于你的无能,玖渚友没有任何责任。”

  “——你!”

  面对玖渚过于挑衅的发言,博士老脸通红,我也吓了一跳。我是第一次看见玖渚友这般直言挑衅他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将小兔关在这里的理由是自己力有未逮,才想使用小兔的力量吧?虽然不晓得博士是如何对小兔怀柔、笼络……胁迫,可是能不能别再做这种侵占他人研究成果的行为?不,就连这也无关紧要。你的事从内心到外表,不论哪个部分都无关痛痒。不管博士再如何自豪、自以为是,玖渚友照样没有任何责任。所以想对博士说的话就只有一句。”玖渚友说:“把小兔还来。”

  “……”

  “那个是我的喔。”

  “……”

  “我的东西就要放在我身边,至少被你这种人占有是极不愉快之事。”

  “……还真是一相情愿的想法。”博士勉强出言反驳,向“死线之蓝”反驳。“那是你舍弃之物,捡别人的丢弃物,有何不对?”

  “丢弃物亦然。纵然是丢弃物,我的就是我的。丢弃物被人捡走也很不愉快……喏,博士,‘死线之蓝’的占有欲是非常非常强的喔。你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吗?”

  “……那个可不能交给你。”

  博士又说了一次。

  面对态度略显强势的玖渚,博士尽管有些畏怯,仍旧坚持己见。

  “就算逼我下跪也办不到。那个……是本人对玖渚大小姐的唯一优势,虽然是唯一优势,又是借来之物,但优势就是优势,当然不可能交给你。”

  “——无聊,到头来就是嫉妒?”

  “嫉妒……这种看法或许不能怪你,不过别把我看得如此低贱。假使你知道我现在的研究——即使是玖渚大小姐,这次也要大吃一惊。”

  “喔~~若是考量所内成员的来头,三小时或许办不到——毕竟这次还有小兔。”

  “……协商看来是决裂了。”博士与玖渚保持距离,在附近的椅子坐下。“或者该说是没有协商的余地?这般彻底对立,岂能进行和解交涉?”

  “唔,别妄下结论嘛。对不起,好像说得太激动了。”玖渚嫣然一笑,对卿壹郎博士扬起双掌。“在此向博士致歉啰。博士今天好像真的很忙,明天冷静下来之后,再好好谈谈吧?还有许多礼物没拿出来呢。”

  “……说得也是,明天再谈吗?”博士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笑个不停。“……不知道你有什么王牌,但我想都是垂死挣扎。正如玖渚大小姐所言——兔吊木垓辅是绝对不会改变自我意志的人,即便那是迫于无奈的意志。”

  “……也许吧。”

  “宿舍就在森林里。对玖渚大小姐而言或许有点脏乱,嗯,就请多多忍耐了。咱们这里毕竟是深山。志人会替你们带路,他在一楼大厅等候,你们去吧。那么明天见——玖渚大小姐。”

  卿壹郎博士说完,一副再也无话可说的态度,将整张椅子转向一旁。

  “……嗯,明天见。”玖渚言毕站起,接着拉住我的手。“走吧,阿伊。小志在一楼等着呢。”

  “……嗯,好。”

  我乖乖起身,任玖渚拉着,留下卿壹郎,离开会客室。

  玖渚友和斜道卿壹郎——

  两人的渊源看似淡薄,没想到意外深厚,绝非“无关紧要”。不,渊源深厚乃是基于我的角度,或者基于卿壹郎博士的立场,对玖渚本人而言,或许真的无关痛痒。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恐怕又伤了卿壹郎博士的自尊。

  并非无法理解。

  尽管不愿理解。

  然而非常可惜——非但是对斜道卿壹郎,对玖渚友亦然——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对立。双方明明对立,却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简直就是鸭川与比壑山的对决。正因如此,再怎么协商也不可能有和解案。

  年轻与性别皆与才能无关——

  博士的言论确实意味深长。

  “……该怎么说?总觉得很那个啊。”

  “害恶细菌”兔吊木垓辅。

  “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

  “死线之蓝”玖渚友。

  惊世骇俗……若是借用博士的说法,就是惊世骇俗的怪物级天才三王鼎立吗?

  老实说,他们三人说的我都听不懂。这种放弃理解的态度,或许正是斜道卿壹郎博士“羡慕”的因素。我想肯定是这样。脑筋好乃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不用看的事物都不幸看见,不用听的声音都不幸听见,不用知悉的味道都不幸尝得,不用感受的味道都不幸嗅出。

  当厨师的话,倒也还派得上用场。

  “……”

  脑筋好的人须得成为厨师。

  嗯,这是与卿壹郎博士不相上下,颇为耐人寻味的言论。我一边回想那座岛上的天才厨师,一边思考。

  就在此时,正当我在长廊行走——只见宇濑美幸小姐独自坐在先前那间吸烟室。

  “啊,美幸。”玖渚率先呼唤对方。“人家跟博士的会面结束啰,你快点回去比较好吧?”

  “——多谢告知。”

  美幸小姐将吸到一半的香烟(ECHO)在烟灰缸捻熄,站起身。“啊,那位铃无小姐,”一语不发地通过我们身旁时,她蓦然想起似的道:“我按吩咐带她四处参观……不过半途遇上春日井博士和三好博士,三人似乎一见如故,目前正在二楼的吸烟室聊天。我想应该尚未离开,两位可以到那里找她。”

  “多谢告知。”

  玖渚还以相同台词。

  “那我告辞了。”美幸小姐正欲离去,“美幸小姐,”我朝她的背影唤道:“呃……我有点事想请教,方便吗?”

  “——什么事?”

  “美幸小姐为何,是基于何种理由在此工作呢?”

  “……”

  这是我问过志人君的问题。虽然志人君最后只对我吐槽“你这种人是不可能理解的”,美幸小姐又会如何回答呢——

  “我没有个人主张。”

  美幸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若没其它问题,我就此告辞。”

  “……嗯,不好意思拦下你。”

  美幸小姐绷着一张扑克脸,笔直走向博士的房间,步伐几乎毫不迟疑。对她而言,我们这种来访者或许早已司空见惯。既然担任“堕落三昧”的秘书,必定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就这点来说,我们搞不好十分气味相投,但从刚才的谈话听来,似乎一点也不投缘。

  “音音在二楼喔,阿伊。”

  “……嗯,那我们走吧。”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走过吸烟室旁边,朝电梯的方向前进。按下向下键,进入电梯。

  “话说回来……明天见吗?”沉默不语也很尴尬,我于是脱口道:“那样子再怎么谈,就算明天、后天继续谈,只要那老头没有老年痴呆,都不可能谈出结果的。”

  “啊啊……嗯,这方面啊,嗯,人家也准备了很多对策喔,到宿舍再跟阿伊说明。这里不知道有谁在偷听,而且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阿伊,更重要的是……”玖渚目光转向我。“可以抱抱吗?”

  “……什么跟什么?”我嬉皮笑脸地响应玖渚突如其来的要求。“你以前不是连问都不问的?每次都为所欲为,恣肆无忌地扑过来。”

  “唔~~人家就突然想问问阿伊咩。”

  “原来如此,就是忽然想演纯爱戏剧啊。”

  “对呀。”玖渚天真无邪地微笑。“那可以吗?电梯里就好,拜托嘛。”

  “无所谓,充电是吧?”

  “嗯。”玖渚伸手圈住我的身体。

  接着将自己的身体轻轻朝我压来。俏脸埋入胸膛,紧抱不放。话虽如此,玖渚的细腕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痛苦。

  一点都不痛苦。

  一点都不痛苦。

  “……”

  这是我与玖渚隔了许久的独处时间。为了这个时间,舍弃一切亦无妨,乃是无可取代的时光。

  “——这难道又是戏言吗……”

  被玖渚抱住的我暗想。

  玖渚到底跟兔吊木说了什么?两位久别重逢的昔日‘集团’成员,究竟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因为我不是天才,而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辅却是相互理解的天才伙伴。他们是比斜道卿壹郎博士更加、更加、更为、更为堕落的天才伙伴。

  然而——

  尽管无法想像兔吊木跟玖渚说了什么,但兔吊木跟我的对话我全部记得。并非仅限最后一个问题,兔吊木那些令人厌恶,任何方面任何方向都令人厌烦,那些极度令人不快的问题攻势,我毫无遗漏地记得。那些屠杀戏言的问题。

  “……”

  电梯停止,似乎已经到了二楼。但玖渚不肯松手,我一语不发,亦未拉开玖渚。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做这种事。

  电梯门再度关上,我们继续这样待了一段时间。度过两人的时间。

  玖渚环绕在我身后的小手,玖渚环抱着我身躯的手臂,玖渚压在我胸膛的小脸,从这个角度俯视的蓝发。

  还有——

  还有,没有一个位元组的虚耗,没有一个位元(*8)的多余,在内部形成完美回路的小巧头颅。

  犹如装了完美RAM的记忆力——兔吊木如此评价;话虽如此,恐怕兔吊木本人也知道,这种比喻具有微妙的错误。

  玖渚友,不,“死线之蓝”的脑内神经里安装的并非RAM,而是ROM(*9)。是故一旦记住,就绝对无法遗忘。其中不但记载了无法置换的大量情报,而且这些情报在那里形成永远的循环,局部与整体合一化为无限集合(*10)。

  并非记忆能力。

  而是无法忘却的能力。

  许多人说玖渚友“就跟机械一样”,但其中有几个人是真心如此认为呢?嘴巴上这么说,或许内心仍然觉得“就算这么说,毕竟一样都是人类——”吧?这亦毫无根据或证明……纯属一相情愿。因为若非如此,自己未免太过可怜。

  然而,兔吊木对此甚是确信。将玖渚友比喻为“装置”的兔吊木垓辅——害恶细菌对此深信不疑,而我想事实亦如他所言。虽然我这种戏言分子无法妄下断言,但我想大概就是如此。

  因此……因此……

  因此玖渚友绝对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不可能遗忘。

  绝对无法忘记……六年前是如何被我欺骗,因我遭受何种惨剧,因我陷入何种困境。总是玖渚本人想要遗忘,亦无法忘记。

  忘不了我是何等罪大恶极、最该万死之人。

  无法忘怀。

  永远记得。

  即使如此,依然这样拥抱着我。

  容许一切。

  宛如面对稚子的母亲。

  宛如被家犬反咬手臂的饲主。

  宛如宽大的女神。

  容许一切。

  “——真是笑死人了。”

  我戏谑地低语,完全笑不出来。

  兔吊木问我拥有玖渚友的心情。

  卿壹郎博士问我待在玖渚友身边的心情。

  这种事我当然答不出来。因为我既未拥有玖渚,亦未待在玖渚身旁。

  到头来,我跟兔吊木垓辅一样,跟绫南豹一样,跟日中凉一样,跟“集团”其它伙伴一样——不过是被玖渚友管理而已。

  被拥有的是我。

  只不过被拥有的方式与兔吊木他们不同,被拥有的方式比兔吊木他们更加低级,只不过如此而已。

  “……”

  被拥有者,岂能够与拥有者并肩漫步?

  “嗯,充电结束啰。走呗,阿伊。”

  “说得也是。”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让志人君等太久也不好。”

  “对啊,哈哈哈。”玖渚按下开门键。“可是音音明明说自己跟研究人员谈不来,为什么又在跟心视聊天呢?”

  “嗯,我也不知道。”我生硬地回答,走出电梯。“也许是有什么有趣的话题吧?”

  3

  “是啊,什么ER计划云云,总之就像是一种学校制度,每年有升级考试这些,而且不合格就强制退学之类的啰。”

  听起来很开朗,非常乐观的女性声音。

  “喔——”这是铃无小姐的回应。“伊字诀自然也得参考这种升级考试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至于考试内容,总之就是非常卑鄙的考试。所有科目混在一块儿,共有一百道试题,时间却只有六十分钟咧。及格则是六十分,光听及格基准或许会觉得很简单,可是一百道试题,从第一题到最后一题都不是一分钟能够解决的艰深问题喔。”

  “哈哈哈,我差不多猜到了。”这是根尾先生那种装模作样的长辈口吻。“换言之就是那个吧?如何在限定时间内找出‘自己能够解答的问题’?就是测试这种‘观察眼’和‘判断力’的考试吗?呵呵呵,这在日本完全无法想像,真不愧是ER计划。”

  “对对对,就是这样。换言之,六十分并非及格基准,不,甚至可以称为‘满分’。因为一百道试题里掺杂了正常情况下绝对无法解决的艰深问题,是绝对不可能考一百分的测验。”

  “真是阴险的考试。”铃无小姐说:“或者该说,那位出题老师还真是卑鄙。”

  “对呀,不及格就强制退学的严格规定下,竟制作这种超高难度的试题,咱家是完全无法理解哪,毕竟那里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老师。那么,你们猜那个戏言小子怎么做?”

  “照那小子的个性,就是那样吧?他应该是不小心拿满分的类型。”根尾先生说:“绝对不可能拿满分的考试竟拿了满分,那位少年好像有做出这种事的能力。”

  “不,也许是零分吧?”铃无小姐说:“为了向那位出题老师抗议,故意交白卷。”

  “呵呵,喂喂喂,神足觉得呢?”

  “不知道。”神足先生简短回答:“可是,假使要我猜测,他大概是回答了那个最困难,绝对无法解答的问题,其它全部答错。”

  “呵呵呵,不,各位看官,虽然三个人的答案都不尽相同,没想到通通正确!”单口相声似的语气,砰一声拍打桌面的声音。“根尾先生刚才说是‘测试观察眼和判断力’的考试,其实还有一个,这是测试洞察力的考试。而那小子正如神足所言,只回答最难的一题……其它九十九题全部交了白卷。”

  “……”“……”“……”

  “惊讶吧,这正是‘出题老师’所期待的‘满分’。只要有学生能够回答这个最高难度的问题,不论其它问题如何,老师都决定让他升级。不论其它问题如何——换言之其他问题本来就无须解答。因为若能解决那一题,其它问题不可能答不出来。所以,只要解出那一题,一切就解决了。那小子识破这点,决定不浪费精力,将六十分钟都耗在那一题上。”

  最小的劳力获致最大的成果——

  此乃出题者所期待的答案。

  “原来如此,简直就像禅问。与其找出能够解答的六十道题,这的确比较简单。所以神足先生和我的答案都对啊——就算是洞察力,若没有十足的确信,也做不出这种行为。‘站在出题者的立场解题’乃是考试的基本,哎呀呀,那位少年可真是了不起。”根尾先生说:“……不过这位美丽的小姐并没答对吧?”

  “嗯,这正是那个戏言小子最要不得之处。”说话者此时停顿片刻。“……自信满满地提出的那个答案,结果竟然错啦。”

  接着她一个人大曝笑。

  没变,没变,一点都没变,彻头彻尾地没变。打从ER计划,打从频频欺侮我的那个时代起,三好心视小姐——不,三好心视老师完全没变。

  “唉,不过最后肯定那小子的洞察力,还是让他升级了——因为所有学生里就只有他如此胡来——”

  “——心视老师。”

  我估计对方就快说溜嘴,于是从走廊阴影走向吸烟室。吸烟室的右侧是身材高挑,一身黑衣的铃无音音小姐,左侧是根尾古新先生胖嘟嘟的肉体,他前面是半个身体都被长发掩盖的神足雏善先生,至于右前方……右前方则是三好心视老师。

  剪得短短的金发,镜片尺寸有些过大的眼镜。完全无法与铃无小姐相比的娇小身躯上罩着一件大大的白衣。那模样让人联想到玩医生游戏的女中学生;不过,中学时代的她大概没玩过这种扮家家酒,毕竟她在小学高年级就已取得动物解剖学的博士学位。

  三好心视。

  名为心视,但专业(已经嗜好和兴趣)则恰恰相反,乃是彻底解剖、分解、研究生物肉体。昔日以权威学者的身份在无比强大的研究机关——ER3系统的教育计划部门授课,目前则以副所长的身份授命掌管“堕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第三栋。

  此外……此外,亦是我的昔日恩师。

  当然这是如果法律规定必须尊称曾经教过自己的所有人为恩师。

  “——嘿嘿。”

  心视老师露出与二十八岁的年纪毫不相衬,不良少女似的笑容。不,距上次见面也过了三年,现在既已超过三十岁了吗?可是,那张完全没上妆的脸孔,却只浮现少女似的神情。

  “呦!戏言小子,真是出人意料的重逢哪。”心视老师朝我比了个胜利手势。“什么?什么?一副像是第一次看见‘泡水海带芽’的怪脸。如何?后来过得好吗?小徒弟。”

  “至少比以前,比过去更有精神。嗯啊……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重逢,大恩师。”我感觉自己的双眼自然而然地逃离心视老师,答道:“老师才是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一如往昔、毫无变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形容,真是彻头彻尾……倒霉透了。”

  得知兔吊木的囚禁地点是那座“堕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之后,从小豹的情报里发现“三好心视”的名字之后,我来此途中一直隐约感受的不安终于得证。同名同姓的期待化为泡影。

  “咱家正好在跟铃无小姐讲述你的英勇事迹。或者该说是爆笑人生吗?总之正聊到你是何等有趣的家伙哪。怎么了?咱家听说了喔。”老师从沙发站起,灵活地叼着香烟说:“你退出计划了?还真是浪费的行为。你那颗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老师不也离开ER3了?所以现在才会在这种地方吧?”

  “呦!你这态度倒像是不希望咱家在这儿似的。”老师亲昵地用手环绕我的肩膀。“不过,咱家与你不同,可不是主动退出,纯粹是被炒鱿鱼。”

  “要活着被那种地方炒鱿鱼,我想是绝对不可能的……”

  然而这个人……

  既然是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这个人。

  “嗯,而今回想起来,离开那里确实很可惜哪。咱家听说,喏,ER3的最高峰——七愚人。那个啊,听说其中好像有人翘辫子了,眼下多了个空缺。如果继续留在那儿,搞不好就能鱼跃龙门。”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候选人有一脱拉库。”我故作镇定地闲扯。“听说继任者又是一位日本人,齐藤之类的……名字有点奇怪。”

  “开开玩笑嘛,你怎么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咱家这种普通的大姐姐哪可能当上七愚人?”

  老师如此说完,“嘿嘿嘿”地大笑,再拍拍我的背脊。“嗯,你也是一样没变,咱家实在很开心。”

  “……”

  “不,可是呀,话说回来,还真教人吃惊。”根尾先生盯着惨遭心视老师控制的我,心情愉悦地说:“虽然也觉得你不是普通人,没想到竟是ER计划的留学生。喏?神足先生,跟我说的一样吧?”

  “你什么都没说过。”

  神足先生冷冷说完,双手抱胸,一副“我只是礼貌上作陪,真想赶快回研究栋”的态度。这般粗鲁无礼的态度,为何在这群人里最令我感到亲切?

  “你真坏耶。这件事还是别告诉大垣君比较好,因为他想参加计划却无法成行,好像是被博士阻止?”根尾先生笑眯眯地续道:“不过你也真是的,为什么退出ER计划呢?说到ER3系统,对咱们学者来说,就像是憧憬的象征哪。”

  “……”

  ER3系统——

  本部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休斯顿,乃是个人经营的研究机构。就这层意义来说,这座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亦可归类为同种机构,但两者规模判若天渊。与ER3相比,尽管对卿壹郎博士很抱歉,但这种乡下研究机构不啻是可有可无。犹如大英博物馆,宛如疯狂收藏家,搜罗全球各地的各类学术专家,再日以继夜地进行研究,非但是一种“科学宗教”团体组织,还是极度狂热的集团组织——这就是ER3系统。

  而ER计划就是这座终极研究机构所进行的青年培训制度。倘若不怕遭人误解,以草率的方式表现,这就是研究所附属学校般的制度。

  详细经过在此略去不提,总之我从国二开始参与该计划,今年一月左右退出返日。情况大概就是如此,而约莫五年间的最初二年,我便是师事于这位变态解剖狂三好心视老师。

  老实说,我并不太想解释她究竟是何种性格之人,拥有何种过去;话说回来,刚才对铃无小姐他们讲述我的英雄事迹时,那场非常阴险卑鄙的升级考试,出题者正是这位心视老师。有关老师的介绍,我想这一点就已足矣。

  所以,听说心视老师决定脱离ER3返日时,我不禁大呼快哉,欣喜万分。跟我一起遭受心视老师指导的学生们,当晚借用机构内的一个房间,举行大型派对。我不喜欢派对喧闹,对此类邀约向来敬而远之,唯独那次毅然参加。不仅参加,为了庆祝心视老师的离开,甚至一口气喝光一瓶伏特加。

  最后因急性酒精中毒住进机构内的医院,“反正后会有期,届时再好好相处吧。”心视老师前来探病时留下这番不详的预言,以及虽未骨折却被油性笔全身写满涂鸦的我(犯人是谁就无须赘言了),就此离开病房和美洲大陆。

  而预言如今一语成谶。

  “哎~~当时虽然那么讲,不过真没想到能跟小徒弟再会。老师很开心!非常开心!感激得很!”

  “嗯,我也高兴得快哭了。”

  这台词的后半段并非谎言。全身旧伤一阵一阵地发疼,真的快飙泪了。“好,走吧。”

  我甩开老师的手,对铃无小姐说:“志人君肯定在下面等得发慌,不快点去的话,待会儿又要被他唠叨半天。”

  “说得也是。”铃无小姐颔首,高挑的身躯站起。“那么三好小姐,多谢你这席有趣的谈话,极具参考价值。”

  “不不不,不介意这种无聊事的话,随时都能说给你听。咱家多半待在第三栋,在此逗留期间,有空就来玩吧。”心视老师大方一笑。“小徒弟若是像以前一样有事跟老师商量,随时都可以过来。”

  “不用麻烦了。”我立刻回答。“老师的工作想必很忙碌。”

  “‘工作’哪……”老师轻笑。啊啊,就是这种笑。嗯,手术刀要从哪里划下呢——仿佛在如此寻思的这种笑。

  “可是,唉,如果这种玩意儿叫‘工作’,你不觉得生存真是轻而易举?嗯?”

  “……”

  “嗯,你想必有许多话想说,下次咱们师徒俩独处时再好好谈谈吧?”

  “有许多话想说?这恐怕是老师您想太多了。”我借用玖渚的话对老师说。“我没有话对老师说。”

  “这真是寂寞咧,假使小徒弟没有说谎的话。”

  老师毫不诧异,继续咯咯大笑。

  “那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吗?神足先生,小心又要被博士臭骂。”

  “被臭骂的只有你。”

  根尾先生催促神足先生,神足先生简单回答,两人一起离开吸烟室,从我身边走过。根尾先生向众人恭恭敬敬地鞠躬,神足先生则是一派冷漠。呿,真是有够极端的双人组。话虽如此,看起来既不像感情好,也不像感情差。

  我这时蓦然地想起兔吊木的话。

  “那个……神足先生?”

  “……什么事?”一脸非常不耐烦地回头。“有何贵干?”

  “头发修一下比较好喔。”

  “……”

  神足先生的神情宛如听见某种密码,一阵沉默之后,“不用你多管闲事。”恶狠狠地反咬我一口。接着与根尾先生并肩,朝电梯方向走去。

  “喂,咱家也要走了,要是让春日井等太久,她又会啰嗦了。”

  春日井小姐……对了!这么说来,美幸小姐好像说过“铃无小姐在跟三号博士和春日井博士聊天”,可是这里只有老师而已。那对凹凸双人组大概是路过参加,那么春日井小姐又到哪里去了呢?

  “春日井说‘听这种古怪小孩的故事,简直无聊透顶’,先到三楼去了。”老师从我的表情看出疑问,如此告诉我。嗯,虽然尚未谋面,从这种行动看来,春日井小姐似乎是比较正常的人。尽管不知实际情况如何,姑且这样期待吧。

  “那下次再一起喝酒吧。就酱啰。拜拜,小徒弟。”

  老师离去之后,吸烟室只剩我和铃无小姐。铃无小姐将只剩过滤嘴部分的香烟捻灭,“伊字诀,”然后呼唤我。“跟兔吊木的会面诸凡顺遂吗?”

  “——虽然称不上诸凡顺遂,不过大概跟铃无小姐猜的差不多,没什么严重失误。”

  “是吗?”铃无小姐点点头。“那真是、真是普天同庆。太好了,太好了。嗯,本姑娘也逛得相当尽兴,只是不知该如何应付美幸小姐那种爱理不理的态度。”

  “那种程度不能说是爱理不理喔,爱理不理会哭泣的。如何?参观‘堕落三昧’的感想?”

  “处处都……莫名其妙吧?嗳,这种莫名其妙正是趣味所在。该怎么说呢?心情宛如在异国漫步,喏,伊字诀。”铃无小姐说:“那个……蓝蓝根那个兔吊木,脑筋真的比斜道卿壹郎博士好吗?本姑娘在此随意溜跶之后,实在很难相信有人比他聪明。”

  “不能以外表评判他人喔……不过这种说教就像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吧?”我耸耸肩。

  “嗯,这件事很微妙。因为脑筋好这种事,是无法完全化为数值比较的……这与刚才心视老师讲的那个考试无关。”

  “……若要说问题的症结,或许就差在世代。”

  铃无小姐不知为何信心十足地呢喃。

  斜道卿壹郎——六十三岁。

  兔吊木垓辅——三十五岁。

  以及,玖渚友——十九岁。

  以对方的全盛时期比较毫无意义,毕竟三人本来就是生于不同时代,而且最晚出生的玖渚友,照正常来看,目前仍旧处在成长期。

  尽管不确定玖渚友本身是否适用成长一语。

  “伊字诀,你不觉得世代不同比才能更重要吗?”铃无小姐续道:“归根究底……就生于那个时代这点来说,博士、兔吊木、蓝蓝三人之中,不是蓝蓝最占便宜吗?因为道具和方法都比较齐全。这就跟猜拳时慢出的人会赢是相同的道理。”

  必须开拓道路的人,以及只需铺路的人。谁比较轻松,谁的成就较高,这根本无须思考。任何事都是后发先至者比较优秀——这种道理确实极具说服力。

  话虽如此。

  “我想事情没这么简单……”至少听刚才那两人的对话,我并不如此认为。就算具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可是绝非一切。“……或者该说,他们三人在这方面的评比,并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忖量,别想太多对身体比较好。”

  “或许是这样。喏,伊字诀,蓝蓝在哪?怎么没看到人?你藏在口袋里了吗?”

  “啊啊……我先送到楼下去了,因为不好意思让志人君等太久。”

  “喔~送到楼下去喔。”铃无小姐意有所指地重复我的话。“……换言之就算这样,就算将非常、非常重要的蓝蓝交给志人君,你也不想让蓝蓝知道自己的过去。”

  “……你在说什么?铃无小姐。”我边走边打趣道:“玖渚早就知道了,她也知道我参加ER计划,与ER3系统有关。我去休斯顿留学原本就是玖渚哥哥介绍的,很正常吧?”

  “可是你在那里搞出什么名堂?就没跟蓝蓝说了。”

  语气非常肯定。我停下脚步。

  “……老师说了什么?”

  “说了喔……要是说了,事情就好玩了。”铃无小姐与我并肩,目不斜视,直直盯着正前方。“很可惜,三好小姐只有闲话家常。那个人在这方面似乎分得很清楚。看似轻佻,但重要之处必定支吾其词。那种轻浮油滑的性格大概是伪装的。你的恩师还真是了不起哪,伊字诀。”

  “客气客气。”我努力装傻道:“多谢您的夸奖,小弟不胜感激。”

  “我可不是在夸你。总之本姑娘什么都没听说,可是伊字诀,你有不欲人知的秘密吧?不想让蓝蓝知道,最好也别让本姑娘发现。迄今一直隐瞒那位老师的存在就是证据。”

  “唉唷,只是不小心忘了。这根本就证据不足嘛。”

  “……或许有人认为像你这样故意掩饰或透露过去很帅气,但至少本姑娘觉得非常愚蠢。”

  “……我并没有故意耍帅。”

  “嗯,我想也是,所以就不继续追问了。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就算对象是蓝蓝,我也不认为必须倾吐一切。不论是谁,即便是你,使本姑娘,是浅野,都有一堆要是被别人得知,就再也活不下去的秘密。你没有什么特别,你一点也不特别,所以……”铃无小姐超前一步。

  “别做出背叛自我的行为。”

  背叛,背叛。

  “……铃无小姐。”

  “这次说教就到此为止,下半场又机会再续。”铃无小姐转头,接着朝我的脑袋拍了一记。“那我们快下去吧。志人君和蓝蓝都是急性子的人。”

  “……也对。”

  我缓缓点头。

  接着再度举步前进,同时内心暗忖幸好这次旅行有铃无小姐陪伴。

  搭电梯到了一楼,我们一出现,志人君的怒吼声立刻传来。

  “你们太慢啦!你们是骑海龟来的吗?我是公主吗?白痴!小心我给你们玉匣子喔!(*)12”

  “对咩,阿伊。”这次就连玖渚亦表示赞同。“好慢耶,好慢耶,人家等得累坏了。”

  “抱歉。”我简短致歉。“那志人君,宿舍在哪里?”

  “呜哇,你这小子让别人左等右等,一句话就想带过?啊~不过我也很少去那里,顶多像这样带访客前往而以。宿舍在森林后面,靠近山崖,咱们都称那里是‘鬼屋’。”志人君讲完不详评论,将钥匙扔向我。“喏,这是房间钥匙。总之准备了三个房间,你们随意使用吧。”

  “谢了,那么,我冲好澡等你喔。”

  “喔,那我工作处理完立刻就去,你先准备准备……听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你给我出不多一点!别老是开我的玩笑!小心我杀了你!”

  “而且阿伊,刚才那个很低级耶……”

  “……真没品。”

  三人向我投来冷冷的视线。

  原本打算炒热气氛,真无情。

  “——呸!真是无药可救的白痴……快走啦。”

  志人君依序打开研究栋的玄关,这次横越铺设砖头的中庭,朝研究所的下方走去。与进入研究所时使用的入口相反,与兔吊木所在的第七栋越来越远。

  咚!

  水滴落在我的鼻尖。抬头一看,天空泫然欲泣,数小时后恐怕将下起滂沱大雨。我心神恍惚地想——倘若那位人间失格在此,大概会将这种空气评为“人类将人类,天空将天空,雨滴将雨滴劈开似的波诡云谲”。

  注释:

  *1:SpookyE,上远野浩平的小说《BOOGIEPOP》系列里的人造人,双手可以发射电磁波,对他人进行洗脑以及篡改记忆活动。

  *2:清凉院流水的小说《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里的一名受害者。

  *3:Murphy’sLaw,是指“有可能出错的事,就会出错”(Whatevercangowrong,willgowrong),揭露“人生总难事事顺遂”的真理。

  *4:Swahililanguage,非洲的代表性语言,属班图语族(Bantu),通用与非洲东部至中部的广大地区。

  *5:CheshireCat,《艾丽斯梦游仙境》里会隐身的猫咪。

  *6:高见广春的惊悚小说,书名《BattleRoyal》原是一种摔跤模式,由三名以上的个人或队伍同登擂台,战到剩下最后一人或一队为止。

  *7:取自《平家物语》序文“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

  *8:位元是构成数据的最基本单位,把个位元(bit)构成一个字节(byte),可存放一个字母,一个特殊符号,一或两个数字。

  *9:随机存取内存(random—accessmemory)是电脑主存储器的一部分,可以随机选择其上任一储存位置储存或撷取数据。只读存储器(read—onlymemory)则是存放不可被更改的程序或资料的内存,数据只能被读出而无法写入。

  *10:infiniteSet,在数学上系指由无限个元素组成的集合。

  *11:取自日本传说《浦岛太郎》。救了海龟一命的浦岛太郎骑海龟至龙宫游玩,回程时公主以玉匣子相赠,并嘱咐绝对不可打开。浦岛太郎毁约开启玉匣子,最后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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