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绝妙逻辑(上)兔吊木垓辅之戏言杀手 第一天(4)微笑与夜袭

  0

  悲剧并非发生事件。

  太平无事才是悲剧。

  1

  斜道卿壹郎博士说的那句“对玖渚大小姐而言或许有点脏乱”,大垣志人助手讲的那句“鬼屋”,完全没有含糊其辞、夸大不实。反而是过度谨慎。

  与其说是宿舍,不如称为废弃公寓比较适合的建筑物,令人怀疑落成后就未曾保养,莫非是专为撰写水泥建筑的风化报告所建。如此这般的建筑物坐落在森林深处,故而只能归类为畏惧的对象,这种宿舍没出现鬼魂才令人惊讶。

  话说回来,铃无音音和玖渚友两人都不为所动,何只如此,她们反倒是一脸欣喜。“哎呀,挺有情趣的嘛,真不错。拍照留念的话,浅野一定很开心。”铃无小姐从容不迫地抒发己见,一副刻不容缓、迫不及待的模样拉着踌躇不决的我,志人君见状惊恐不已。

  这栋废弃公寓……更正!这栋宿舍共有三层。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位于最靠近楼梯的三扇房门后面。玖渚是第一扇,铃无小姐是第二扇,而我是第三扇。光看外观,实在很难期待室内情况,没想到建筑物内部相当正常;然而这里所说的正常终究只是跟外观比较的相对评价。若将那位超级洁癖症的女仆小姐带到此处,肯定会蹈厉奋发,大肆释放平时积累的压力——我净想着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结束迟来的晚餐,依序沐浴舒解身心(顺序是铃无小姐→玖渚→我。因为玖渚玩水玩过头,轮到我时,浴缸里的热水所剩无几),凌晨左右,我们三人在玖渚房间内集合。

  玖渚在床上滚来滚去,铃无小姐倚墙打盹,而我背靠着房门,细细思量为何铃无小姐的睡衣是旗袍?

  “唔~唔~唔~唔~”玖渚频频低吟。“话说回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怎么一回事呢……你是在说兔吊木吗?”

  这是在晚餐以及铃无小姐沐浴时,提过不下数次的话题。虽然频频提起,不用说当然没有解答,这种事不可能有答案。

  “这是没办法的吧?”我一如先前谈论时说:“如果障碍只有卿壹郎博士一人也就罢了……既然兔吊木本人都不想离开,总不可能硬将他拖出去吧?”

  “说得也是——所以才伤脑筋呀。啊~讨厌,人家最怕伤脑筋了。”

  听说兔吊木对玖渚如此表示。

  “我的确是在此协助卿壹郎博士。相较于你当领袖的时代,一想到被‘凶兽’和‘双重世界’那些成员围绕的日子,这个工作场所有如垃圾集散地。”

  兔吊木如是说。

  “但这只是因为你和他们拥有绝尘拔俗的才能,这里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我想到的点子再由卿壹郎博士继续发挥,这不是挺好吗?一人思考不如两人思考,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好一个标准答案。

  仅只是标准答案。

  标准的鬼话连篇。

  “况且小兔也不是说那种话的人……绝对有事瞒着人家。”玖渚咕咚一声在床铺上滚动。“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可是小兔绝对有所隐瞒。”

  “有所隐瞒啊……不过卿壹郎博士这方面也颇有自信,那种不动如山的自信。”我说:“不管是否真的有所隐瞒,总之兔吊木就是不愿意离开那栋建筑吧?就算让一亿步,假设我们有办法将兔吊木拖出来,还是得先说服那位卿壹郎博士吧?从刚才的对话听来,这件事也不太可能。一个不可能或许还能挽救,现在是两个喔!这下子真是束手无策了。”

  “不可能跟不可能啊……唔,卿壹郎博士这方面……嗯,对啊,小兔的部分固然不确定,不过博士这方面事先就想好对策了;话虽如此,没想到现在还对人家怀恨在心,真是固执呢。”

  玖渚在床铺上爬来爬去,虽说是爬,但玖渚现在是仰躺的姿势,所以显得非常恶心。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仰躺式移动法。

  玖渚“唰”一声捞起自己的行李,取出一个光盘盒,朝我扔来。我用右手接住,接是接住了,但我毕竟不是光驱,不可能读取光盘内容。

  “这是什么?”我问玖渚。“基于本人曾在ER计划钻研电子工学的知识,这似乎是圆盘型的光盘。”

  “嗯……可是如果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就很糟糕哩。”

  “CD—ROM吗?喔……换言之这就是刚才对博士说的‘明天见’跟‘礼物’吗?”

  换句话说,这就是玖渚的王牌。

  “正确来说,这不是CD—ROM,不过呢,算你厉害,答得妙!”

  玖渚挥动小手,似乎是要我还她。我以掷飞盘的手法将盒子丢向她,可是玖渚并未伸手,而是以俏脸相迎。

  “……”

  “……”

  “……”

  “……”

  “好痛!”

  我想也是。

  “这里面就是赎回兔吊木垓辅的代价吗?可是仅仅七百MB的资料,岂能换取前集团、前业集的兔吊木垓辅的智能?那位博士看起来没这么好骗哪。”

  “情报是重质不重量的,阿伊。凡事都被数字蒙骗的话,肯定要吃大亏呦。七百MB又算什么?这世上还有某个骇人机械师能以16字节的程序让全球陷入无限黑暗。”

  “是谁?害恶细菌吗?”

  “——再怎么说,小兔都没这么低级咩。小兔知道何谓限度……虽然只是知道,总之他知道;但那个机械师对限度完全不屑一顾。做出那件事的不是‘集团’成员,它是与‘集团’极端对立的存在。”

  玖渚的神情刹时间变得极不平静,变成与兔吊木垓辅相对,与斜道卿壹郎博士对峙时的那种表情。

  “它并非黑客或怪客这种无足轻重的问题……喏,阿伊,这世上真的存在喔!真的毫无理由,单纯是心血来潮,纯粹是突发奇想,不花一丝劳力就蹂躏整个行星的非人者。就各种意义来说,人类所使用的逻辑、理论、战略、战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非人类。大幅凌驾‘业集’的‘一个’真的存在喔……嗯嗯,是曾经存在,名唤‘沙漠之狐’——”

  蓦然有一股冷空气在室内流窜的错觉。然而在我察觉那是错觉以前,“嗯,先不管那种例外,”玖渚又恢复原本怡然自得的神情和语气,捡起光盘盒。

  “阿伊终究要白担心一场了,因为这片光盘的质和量都奇大无比喔。这个呀,叫做C3D,是拥有140GB容量的存储媒体。目前尚未商品化……但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总之,这里头装了好多好多数据,包括小豹和小恶协助的东西,多到连一字节的空间都不剩喔。”

  “这就是你最近躲在房里做的‘诡异作业’吗?”我点点头。“原来如此……王牌吗?这确实非比寻常。既然如此,说不定有换取一颗天才脑袋的价值。”

  再怎么说,这都是集结三位昔日“集团”成员之力,全新研发的终极艺术品。尽管欠缺鉴赏力的本人看得一头雾水,但如果让有眼光的人来看,如果让专攻情报学、数理学的这间研究所成员来看,铁定是无论如何都想占为己有的“情报”吧?更何况还是140GB的超额内容。既然如此,即便是卿壹郎博士的那道铜墙铁壁——

  “——那你还烦恼什么?既然有这种好东西,第一个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唔,阿伊跟博士谈过之后大概也猜到了……去见小兔的时候,人家不是也稍微提了一下?关于博士越来越钻牛角尖这件事。”

  “这么说来,好像讲过。”关于科学家的性格还是孽障这一类的。我边回想边应道:“所以呢?”

  “所以就是这样呀,就是这样。”玖渚叹了一口气。“人家也真是太大意了……事到如今说这个也没用,不过原本就感到有点奇怪。斜道卿壹郎这种人物——这可不是讽刺喔,阿伊。先不管十二岁当时,人家现在真的觉得博士的研究很厉害——斜道卿壹郎这种人物为什么要剽窃小兔的智能呢?人家一直想不通。就算不这么做,博士也已经够天才了,况且他对名誉和地位这些也没什么兴趣呀。”

  “可是,兔吊木的天才程度比博士更高吧?”

  “这不是高低的问题。对天才而言,程度这种形容词毫无意义。而且从刚才的‘协商’也很清楚……那个人的自尊心很高,阿伊也知道吧?”

  “我知道……”那种矜持程度称之为异常亦不为过。“……那又怎么了?”

  “自尊心高的人或许问题多多,不过不至于剽窃他人。”

  “嗯,你这么一讲,我也不得不同意……”

  诚然如此,假如对名誉和地位有兴趣,就不可能跑到这种荒凉、荒凉、荒凉的深山。这个理由不仅适用博士,其它研究员亦然。

  “但是,这样的话,卿壹郎博士为何将兔吊木——”

  如果这种剽窃行为只是为了掩盖真相,不惜做出此种不名誉之事,那位博士究竟是想做什么?

  “研究人工智能、人工生命的可能性时,还有些可爱之处……唔,现在这样就完完全全是‘堕落三昧’了。再怎么说这都已经逾越人类范畴,彻头彻尾地堕落了。”玖渚霍地抬起上半身,对我说。“话说回来,阿伊,你觉得‘Demon’是什么意思?”

  “咦?‘Demon’的话,就是恶魔吧?”

  “嗯,这也没错,确实也有阿伊讲的这个意思;可是呀,在博士身处的情报密码学的世界里,还有别的意思喔。‘Demon’是指静静守候某项条件发生,等待、等待、等待,然后再条件发生的那一刻,顺畅执行该机能的程序……搞不好博士在遇见人家之后……不,是在遇见人家之前,就一直在等待喔……等待这种绝佳机会。Mad Demon——疯狂程序吗?形容得真妙。相较之下,小兔喜欢的绝妙逻辑比这种东西善良多了。”

  “……”

  玖渚极度认真地说,但我完全不解其意,这大概又是一种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感觉吧?

  玖渚的危机感完全没有传达给我,根本不明白她不安些什么;话虽如此,唯独事情将更加恶化一事,看来是不会错的。

  “阿伊听不懂吗?总而言之,”玖渚说:“这个……好不容易造访的机会,六十三岁时终于出现的绝佳机会,要博士以这一、两片光盘交换,何止十分有问题,应该是非常不可能的喔。”

  “你是说博士做的研究比‘集团’、比‘业集’原创的这张光盘更有价值?”

  “不是这个意思。人家可以保证,如果要比价值,这张光盘肯定比较高。一百人里头会有一百人这样回答,就算换成一千人也一样;可是,绝对基准和相对基准的价值判断差异是无法衡量的,套句博士的话,这可是一名科学家度上人生——花费一生所进行的研究耶。这应该是无可替换、无可取代的东西吧?先别管什么善恶、什么伦理的。”

  “是吗?实在很难苟同。”我对玖渚的台词抱持疑虑。“我倒不认为学者会说出如此浪漫的言论。到头来,学问就是如何计算利害得失的问题吧?”

  “咦?伊字诀,你这话就怪了。学者这种种族,不正是浪漫主义的代表吗?”半梦半醒的铃无小姐突然打破沉默,插嘴道:“若非浪漫主义者,又岂会想出朝月球发射火箭这种荒谬的行为?考一百分这档事,到头来就是男人的浪漫吧?”

  “浪漫吗……”

  或许正如铃无小姐所说。我想起今年四月认识的某位学者,姑且对铃无小姐点点头,但我觉得那位名叫斜道卿壹郎的老头不可能这么简单。他是与简单相距甚远,性质颇为恶劣的人类。这番话既然出自本人之口,肯定不会错。

  “而且啊,本姑娘是觉得身为局外人的自己不便多嘴,才努力沉默至今,但你们俩的言论实在太奇怪了,伊字诀,蓝蓝。”铃无小姐续道:“伊字诀,首先是你!你刚才说什么‘让一亿步’,但这也不是你说让就让的问题吧?兔吊木的意志,为什么伊字诀可以随意出让?”

  “不,这纯粹只是闲聊——”

  “啥?闲聊?真是方便的托辞。”铃无小姐讥笑道:“还有蓝蓝!”

  “唔咿?”玖渚将玉颈转向铃无小姐。“人家说了什么奇怪的言论呢?”

  “奇怪的言论就是……唉,由本小姐指责蓝蓝这种聪颖少女或许才叫奇怪,总之我就直言不讳了。”铃无小姐顿了一下。“喏,蓝蓝,既然兔吊木本人表示无意离开,本姑娘觉得应该尊重他的想法。如果兔吊木表明愿意待在此处,为何非得逼他离开呢?倘若真有心‘帮助’对方,这岂非倒行逆施?既然兔吊木自己希望留下,任何行动都只是多管闲事吧?”

  “可是铃无小姐,”我忍不住探身反驳铃无小姐。“据小豹所言,卿壹郎博士握有兔吊木的……某项弱点。从刚才博士言谈间的态度来看,我想铁定没错,兔吊木便是因此受困在这里。换言之,在第七栋遭受物理性囚禁以前,他已经被某种隐形锁链束缚。既然如此……我虽然无意全盘否定,但这终究无法称为个人意志。”

  “就算这样,兔吊木有对蓝蓝或伊字诀说出‘救救我’,或者表达类似的态度吗?如果有的话,我就能接受。听好了!如果有的话,就连本姑娘都会出手相救。套句浅野的话,见义不为,无勇也,这是身为人类的当然作为。”铃无小姐说到此处,目光射穿我们两人。“可是你们现在不是如此。完全不是如此,根本不是如此,高速反向喷流地不是如此,反而、反而、反而是彻底相反。呃……那个谁?小豹吗?从小豹的情报得知兔吊木的‘困境’,在小恶的协助下想出‘对策’,然后来到这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喏,伊字诀,这其中哪有兔吊木垓辅的意志?难不成是蓝蓝基于老交情,预先洞悉兔吊木的想法?”

  “……”

  “铃无小姐,你说得太过分了。”

  沉默不语的玖渚,以及因此指责铃无小姐的我。“我还没说够呢。”但铃无小姐仿佛毫不在意。

  “我还有许多话没说。”铃无小姐接着转向我。“那么,就换本姑娘让一亿步……不,让一千万步吧。”

  因为是很正经八百的场面,我决定暂不吐槽。

  “就假设兔吊木其实很想离开这里,就假设他真的想离开,但因故无法离开。就独断专行、固执己见地擅自如此假设吧。可是,兔吊木仍旧压抑自我期望,毅然滞留于此……或者该称为‘监禁’吗?他并非被动者。本姑娘认为理当尊重他的决定。”

  “尊重?”

  “正是。一个大男人彻底舍弃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一生,选择滞留于此吧?他是心甘情愿帮助比自己才能低劣的人吧?既然如此,这不就得了?何来你我置喙的余地?两位好像有所误会,本姑娘提醒一下,兔吊木不是小孩子喔。你们俩才是只比他一半年纪多一点的——”

  铃无小姐依序指着我和玖渚。

  “你们俩才是小孩子。”

  小孩子。

  的确如此。

  若非她这么一提,我几乎要忘了,别说是我自己,就连玖渚友都一如其少女外貌,其实只是个小孩子。只是十九岁又三、四个月大的小孩子。

  “——嗯。”

  过了半晌,玖渚螓首轻点,我初次目睹她这般老实乖巧的表情。

  “这件事确实就像音音说的那样。关于这件事,我想真的就像音音说的那样。而且要是小兔说这样就好,人家也不打算插手的。”

  “咦?”铃无小姐杏眼圆睁。“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小兔企图隐瞒,那也没有关系。人家既不打算过度干预小兔,也认同这种程度的自由意志。可是呀,音音,目前的问题在于卿壹郎博士,是‘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的目的喔。”

  “……什么意思?”这次换我提问。“那位博士确实像是大有问题……不过既然说‘目的’,是指他有所企图吗?”

  “所以……阿伊你想想呀,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大的机构,居然只有六名研究员耶。就算加上助手小志,也只有七人。人家跟小直一起去北海道时,那里的成员至少也有三十名左右。”

  “这当然有点奇怪……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少数精锐吧?”

  这类学术研究与运动等等不同,并非人数越多越好。人数一多反而容易混淆整体思考方向,无法理清真理。虽然运动能力的个人差别也很大,但还是无法与思考能力的顶点与底层差距比拟。

  “嗯,对,正是如此。阿伊,采取少数精锐制的最大理由,你不觉得是为了保密吗?”

  “也有这种可能……但是这间研究所已经够严密了吧?还有必要再减少人数吗?”

  “反过来说,意思就是博士正在进行非得如此严密防守的研究,不对吗?”

  “……你的表情好像已经推测出什么了。”

  “嗯,不过真的只是推测。”玖渚停顿一下。“可是,这种事只有推测才想得到。总之,基于这间研究所的结构、地理位置,以及神足雏善、根尾古新、三好心视、春日井春日等成员的来头,这些条件再加上小豹取得的情报,经过人家的演算,这应该、铁定就是正确解答喔。”

  “……”

  “将小兔——将兔吊木垓辅关在这里的理由,并非为了跟他一起进行研究……更不是为了剽窃。卿壹郎博士根本没把小兔视为研究员。”

  “——不是……研究员?”

  “自己力有未逮,才想使用小兔的力量——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哩!博士不可能做这种事的。阿伊,斜道卿壹郎博士密谋的是……”

  玖渚,

  仿佛透视我似的凝睇我。

  “将‘害恶细菌’兔吊木垓辅本人当作实验体,进行——特异人类结构研究(Ultra humanoid Dogma)。”

  2

  哲学时间,第二讲。

  据心视老师说,“细菌乃是地球最强的生物”好像是生物学家之间的常识。细菌足迹遍及整个地球,而且繁殖能力无可匹敌。倘若细菌是一,人类的生殖能力就算以门外汉的眼光来看,亦低于百兆分之一,这在数学上是足以视为零的数字。简言之,面对细菌这种生物,人类无异是可有可无。

  然而,单细胞微生物,换言之,细菌,没有智能。因为我没有当细菌的经验,无从判断它们是否真的没有智能,但恐怕如此断言亦无妨。是故这么一想,不免就会认为“人类好歹都有智能,因此从生命体的角度来看,人类理当比细菌优秀。哪又有能够使用电脑遨游网络世界的细菌呢?”这种观点亦不无道理。人类的睿智所创造的文化、文明,姑且不论好坏,不,不论结果好坏,至少可以暂时承认这些都具有价值。

  然而,这恐怕与能量守恒定律(*1)的吊诡议论殊途同归。举例来说,本人打算使用C语言撰写某个应用程序。于是乎,我首先到书店购买C语言的专业书籍,不,首先购买入门书籍,苦读之后,开启电脑电源,慢吞吞地输入C语言,最后完成应用程序。而另一方面,以玖渚或兔吊木垓辅等等前“集团”成员为首的黑客们又会怎么做呢?非常简单。他们直接撰写应用程序。该怎么做才好?应该怎么做?这些他们均无须考虑。就像骑脚踏车,这种行为甚至没有技巧。此乃他们这群熟练者的惯用花招,他们甚至不必思考。记忆力好之所以不等于天才,正是因为存在着这种不成文规定。他们甚至无须记忆。

  但不管他们如何优秀,能够做的都与我无异,

  为了生存,努力建构文明、文化、科学、技术、学问的人类生物,以及只求存活的细菌之间,究竟能否判定优劣?我既没有抬举微小生命体的意图,亦不是想轻视万物之灵。我这里想问的并非智能本身,而是智能的存在方式。努力钻研也好,不努力钻研也罢,假使终归是在相同地点执行相同行为,我们到底对未来有何期盼?

  “这些理论应该整理清楚之后再说,我这种急惊风没事班门弄斧,简直是打肿脸充胖子。哲学结束!”

  我咕哝完,睁开眼。

  时间刚过凌晨一点。地点是斜道卿壹郎研究所的中庭——四周环绕着研究栋,地面则铺有砖头——我独自伫立。我离开玖渚的房间之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不知为何脑袋异常清晰——失眠的我于是偷偷溜出宿舍,一路不行至此。

  目前仍未下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法拿定主意的积雨云。白天气温颇高,但不愧是山区,再加上乌云着顶,入夜后颇为寒冷。“天气这么冷,我为什么要出来呢?”我一边回想,一边信步而行。

  脖子猛然一扭,正面转向第三研究栋。第三研究栋。换言之,就是三好心视大恩师的地盘。那位人体解剖狂业已就寝了吗?究竟是如何呢?这里的建筑物通通没有窗户(虽然宿舍有),无法确认室内的灯是否亮着。

  “……”

  在ER计划授课的学者来自世界各地,因此课程是以全球各种不同的语言进行;话虽如此,以日本方言授课者就只有心视老师一人。是故,身位日本人,同时又是关西出身的我,就必须担任口译者,与心视接触的机会自然增加。

  与我立场相似的日本留学生(以及通晓西日本方言的外国人)数目虽多,但几乎都是中途退学。将参加计划的年轻才俊频频逼退的心视老师,被学生们取了一个“青苗刽子手”的绰号。顺道一提,这位心视老师底下唯一没有退学的我,被取了一个“切腹被虐狂”的绰号。

  “……咦?”

  而今回想起来,我好像被取了一个非常悲惨的绰号。

  “……可是,唉,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哪……”

  对玖渚来说,这次旅行是与兔吊木垓辅的重逢之旅,想不到对我而言,亦是一场重逢的旅程。

  我想起铃无小姐的那席话,与老师重逢之后,铃无小姐对我说的那席话。铃无小姐猜得没错,我不想让玖渚知道我在休斯顿做过什么。这根我不想知道玖渚和兔吊木他们是何种“集团”,恐怕是相同的理由。

  “总觉得我最近变得非常讨人厌……我是这种角色吗?”

  换句话说,就是假面具被揭开了。

  就在此时,某处传来动物的低吟。虽说某处,然而这等乌天黑地,研究栋一类的巨大建筑物或可辨识,但其它东西的轮廓实在难以捕捉。我一边提高警觉,一边环顾周围,可是四下不见人影。我暗想也许是自己多心,忽然某处又传来呻吟似的低语……不,是声响。

  “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然其味无所遁形吗?”

  实在不该说这种不合身份的帅气台词,我的集中力瞬间涣散。而在那一瞬间结束前,它……不,它们朝我扑来。

  背后一个,还有前面一个。

  “咦?”

  我避无可避地被推倒,右半身扑向砖头地板,右臂强烈撞击。倒地时虽然屈身防护,仍旧无法立即起身。不,就算不是这个原因,它们也不允许我站起。它们猛力压住我,接着……伸舌舔舐我的脸孔。

  “……”

  我此时终于发现。

  “……狗?”

  原来是狗。两只黑色,约摸国中男生大小的巨型犬。呜呜呜呜地低鸣,突然伸舌舔舐我的脸孔。唾液从脸颊淌下,老实说非常不愉快,但“她们”用前脚牢牢踩住我(而且还是两只),我一动也不能动。完全无力抵抗,只能任由它们为所欲为。

  原来如此,刚才看不见是因为它们的毛色乃是与黑融为一体的漆黑,不知声音从何而来是因为它们分别在不同地点低鸣吗……我一边惨遭黑犬蹂躏,一边冷静分析。

  “——嘘!”

  声音。

  这次传来人类的声音。因为听不清楚对方说了什么,我微微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对方身影在暗夜中模糊难辨,不过,可以确定有人站在那里。

  “——住手。”

  原来是女人。她以极度冷酷的声音,可是格外清晰的发音喝令。两只黑犬闻声之后,旋即甩开我,快步奔回她的站立处。终于重获自由的我,一边伸手撑起身体,甩甩头,以袖子擦试脸上的唾液。低头望胸口一看,四个漫画般的狗脚印清晰可见。与其说是愚蠢,不如说是滑稽。

  “不好意思啊小弟弟。”她跟刚才一样冷酷地对我说:“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外走动所以没有拴住它们。你瞧它们也趴在地上道歉了。”

  极度缺乏抑扬顿挫的说话方式,完全没有短句;话虽如此,该怎么形容呢?由于发音就像舞台演员一样清晰,是故并不难理解。

  “……”我缓缓站起,走近她一步。“……不,我不在意。”

  “满脸口水还说不在意真是有趣的小弟弟哩。”

  她微微一笑。接着主动走近我,从白衣口袋掏出手帕,替我擦试脸孔。尽管有些难为情(脸自己擦也就好了),我还是任由她擦拭。

  我继续让她擦拭脸孔,同时默默观察。白衣。换言之,它是这里的研究员。这又不是国中生制服,即便是研究机构,也不可能有二十四小时穿戴的义务,但这间卿壹郎研究所,似乎人人都有穿着白衣的习惯。

  换句话说,她就是——

  “……嗯,这样挺拔多了。”她说着欧巴桑似的台词,将手帕收进口袋。“我是春日井春日……你多半已经知道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玖渚友吗?”

  “不是,我是那个古怪小孩。”

  “啊啊那你就是小留学生跟班了。这么说来头发好像不太蓝。而且又是男孩子。你是男孩子吧?抱歉,天色太黑看不清楚呢。”

  她点点头,向我伸出右手,似乎是想跟我握手。我一时有些踌躇,最后还是握住她的手。

  两只巨型犬仿佛在伺候春日井小姐,在她的脚边转来转去。这样隔了一段距离重新观察,长得倒是十分可爱。不知是什么品种?有点像是杜宾犬,不过体型似乎大了些,甚至比圣伯纳和大白熊犬还大上一、两圈。巨型犬多半有些迟钝,这两只黑犬却显得凛然难犯。

  “这么晚在外走动不太好喔。”春日井小姐刚一松手,就淡淡地说道:“这里毕竟是有许多机密大事的研究所。你也不想被人无故怀疑吧?还是你找谁有事?”

  “嗯嗯,啊……”与春日井小姐相反,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我目前正在努力回想。”

  “努力回想?”

  “我的记忆力不好,所以忘了自己为何离开宿舍。”

  “看不出你这么爱开玩笑。不愧是那个三好的弟子。”

  春日井小姐撇嘴轻笑几声。尽管我并非看玩笑,“不,是真的。我的记忆力等于零,总之就是零。我是废物!偶尔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也就算了,有时甚至会记错。换句话说,我的记忆力何止是零,根本就是负数。小学考试时,不小心写成隔壁女同学的名字,而且让她吃鸭蛋,真是彻头彻尾的蠢材。”可是这时如此坚称亦毫无益处。与其被视为无可救药的白痴,倒不如被当成讲笑话高手,“对呀。”我只有如此应道。“这么晚遛狗吗?”

  “我喜欢夜晚。这三胞胎也喜欢夜晚。至少比白天喜欢。”

  “三胞胎?”我又瞟了一眼她脚边的黑犬们。一只、两只,只要不是以十进制计算,怎么看都只有两只。“是三胞胎吗?”

  “嗯。你讨厌三胞胎?”

  “不是,我最喜欢三胞胎了,可是少一只喔。”

  “其中一只生病正在疗养……不过老实说是正在进行动物实验。”春日井小姐双肩不动,语气认真地说:“这两只也在等号码牌。所以为了维持健康状态目前正在运动。”

  春日井春日。

  动物生理学、动物心理学、兽物分子学——同样是理科,但异于卿壹郎博士、兔吊木、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研究对象并非机械、物力法则、理论和方程式,没错!真要说的话,她的研究范畴比较接近心视老师的人类解剖学,换言之就是专攻“生物”的学者。对她而言,动物并非宠物或者赏玩对象,充其量只是实验对象。

  我重新端详两只黑犬。也许是因为有了先入之见,春日井小姐脚畔的它们除了凛然之外,仿佛又增添了一股悲哀的氛围。

  “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到这种深山来干什么?”春日井小姐依然毫无抑扬顿挫地说:“既不像是来探访故人又不像是来拜访博士。”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一摊,故作不知。“毕竟我只是跟班,这种事要问玖渚本人才晓得。”

  “你们若想将兔吊木先生带离此处我想是不可能的。”

  “……”

  我保持双手摊开的姿势僵立。

  “因为博士对兔吊木先生的执着非同小可。真不知那位老先生在想些什么,又要我做些什么?”

  春日井小姐说着背转过身,眺望远方。那道视线前方,没错,正是第七栋,就是兔吊垓辅所在的研究栋。

  “……春日井小姐不知道博士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想起玖渚适才的话,问春日井小姐。

  “研究啊。研究吗?”春日井闻言,露出意有所指的轻笑。“那位博士真的有在做研究吗?搞不好根本没在做研究。因为卿壹郎博士做的与其说是研究不如说是战争。可是倘若你问我那是什么种类的战争我确实也答不上来。”

  “……咦?”

  完全听不懂。

  “总而言之。”春日井小姐将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正确来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暗想我为何要做这种事然后像马儿一样每天马不停蹄地干活依照指示做那些乱七八糟的难题。”

  “真的有在做吗?”

  “有。”春日井小姐一幅煞有介事的模样深深颔首。“真的有在做,唉真不知那位先生有何信念。”

  话题越来越诡异了。这么说来,志人君虽然有事没事就吐槽根尾先生,不过春日井小姐对卿壹郎博士的语气又与那种恶态不太相同。既不像在埋怨,又不像在发牢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狗。”春日井小姐冷不防改变话题。“你喜欢狗吗?”

  “……还好,说不上讨厌或喜欢。狗是动物吧?”

  “没错。动物喜欢亲近动物爱好者这种说法追究是民间传言吗?看它们亲近我的模样或许是真的。”

  “谁知道?因为我没有学过动物心理学。”

  “喔~ 毕竟这在理科中是二流学问。”春日井小姐不知为何对我投以妖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才被拘禁在这种荒山。”

  “被拘禁?”

  “唉唷说错话了。我真是太不谨慎了。你似乎有让他人粗心大意的能力。总之小弟弟你就当没听见吧。”

  她的表情瞬即恢复正常。

  “说得也是。既然你有时间就来聊聊天吧?”

  我正想自己何时说过有时间,只见春日井小姐向两只黑犬下了某种指令。黑犬立刻有所反应,一只绕到春日井小姐后方,另一只绕到我后面,接着摆出“趴下”的姿势。

  “站着也不好聊小弟弟你也坐下吧。”

  春日井言毕,真的往黑犬背上一坐。那庞大的身躯当沙发确实很合适,可是若被动物保护团体知悉,事情铁定无法善了。

  回头一看,我后方的黑犬朝我瞥了一眼。唉,居然这样看我,教我该如何是好呢?

  “怎么了?不用客气坐下吧。狗基本上是野生动物所以很柔软很舒服。不用担心它身体很强壮的。你不是没有特别喜欢狗吗?”

  “不,多谢好意,可惜我罹患坐在狗背上两秒就会死亡的病。”

  “喔?那就算了。”春日井小姐挥动手指。我后面的黑犬一见手指立刻站起,绕到春日井小姐的右侧。春日井小姐理所当然地将手肘搁在狗背上。

  “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欢这种调调。我个人是认为跟羽毛坐垫没什么不同。活着不行死了就可以吗?”

  “其实我只是怕被狗咬而已。”

  “不用担心。这两只还没试验很乖的。正在进行试验的另一只就没办法保证了。嗯——老实说三好经常跟我讲述你的事迹。”

  “喔?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个变态!只能希望她没随便说三道四。很抱歉,我不像铃无小姐那般信任心视老师那个长舌妇。“我敬重的大恩师说了什么呢?”

  “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可是你现在的行动跟三好描述的不太一致。你应该不是会为了救兔吊木先生……救他这种说法无妨吧……而专程到这种地方的勤奋小孩吧?”

  “没想到你竟能面不改色地羞辱人……别看我这样,其实也相当勤奋喔。每天都写诗词日记。”我耸耸肩。“不过呢,‘专程’这点倒没讲错。我压根没想过要救兔吊木。有这种想法的只有玖渚,铃无小姐似乎是决定不干涉不妥协,就我个人想法,坦白讲怎样都无所谓。”

  “喔——”

  “基本上,我上个月才演过这种救人剧目。对象是漂亮妹妹也就算了,我可不想为中年欧吉桑舍命。我这次只是单纯的旁观者。”

  “旁观者啊。这是一个好字眼。”春日井小姐微笑。与心视老师截然不同,是极具成熟女性魅力的微笑。“旁观者是一个好字眼。也许是最好的字眼。而好字眼是不会凋零的。”

  春日井小姐宛如唱歌般诉说的这番话语十分震撼人心,但总觉得像是从国外电影偷来的台词。(*2)

  “喏小弟弟。根尾先生神足先生还有三好都认为你是玖渚友的男朋友其实不是吧?”

  “总算遇见肯这么说的人了。”我耸耸肩。“每次遇见这里的人,开口闭口就是男朋友男朋友的……真是败给他们了。不过,即使是其他地方的人,多半也都是这样。”

  “这是没办法的吧?花样年华的男女如此相亲相爱任谁都不免要用有色眼镜检视。”

  “花样年华啊……玖渚的精神年龄比之过小,而我则过于老成。”

  “老成吗?但是三好说你‘那小子的精神年龄停顿在国二’。”

  国二——十二岁。

  与玖渚友相遇的年纪。

  六年前。

  “……”

  “话说回来男女朋友吗?真是一个坏词汇。男女朋友是一个坏词汇。也许是最坏的词汇。而坏词汇是不会凋零的。”

  这次改编成摸不清是从哪里剽窃的说词。

  “总觉得很老套。我不是说老套不好。你对此有何看法?你肯定恋爱吗?”

  “谁知道?因为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真是老掉牙的台词。可是脑筋好的人就各种意义来说都不适合谈恋爱。既已迈入进化的死胡同。就这层意义来说我认为卿壹郎博士很厉害。”

  “——什么意思?”

  “才能这种东西基本上是不具产能的。反而是破灭性之物。既然你待过ER3系统就应该明白——留名千史的天才几乎在十几二十几就将才能发挥殆尽了。”

  “嗯嗯——啊啊,确实如此。”

  伟人们的照片多半是白发苍苍的姿态,但他们被人直呼“天才”的年代多半只到三十岁,之后便是靠“天才”的经验——才能的残渣度过人生。并非没有终其一生都维持“天才”身份的罕见例子,但这只是由于当事人英年早逝。

  玖渚友和斜道卿壹郎之所以不合,或许就是基于这种理由。我回想在第一栋二楼与铃无小姐那席有关“世代不同”的对话,同时暗自思索。昔日的“天才”和现今的“天才”——其间差距在各种意义上对彼此都是决定性的。

  博士被迫目睹自己业已失去的才能。

  玖渚友拥有终将失去的才能。

  同样是天才,只因为出生时代不同,就会出现这般差距吗?

  若然……位居两者之间的男人。兔吊木垓辅又是如何?

  他是现在进行式的“天才”吗?

  抑或者是“过去式天才”?

  “可是博士那把年纪还不放弃生产。尽管那是从破灭中创造的生产依旧很了不起。”

  “但就算这样——”

  我想起玖渚刚才那番言论,差一点就要出言反驳,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刻压抑下来。春日井小姐看见我的模样轻轻一笑,脖子一歪道:“呦!这次是你我都说溜嘴了。”当作照样很有气质。

  “不触及这方面的事情好像比较愉快再转回原先的话题吗?就算你和玖渚都认定彼此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春日井小姐咄咄逼人地说:“你和玖渚恐怕连朋友都称不上。我的这种推测有错吗?”

  “真是自作主张的意见……这得看你对朋友的定义。”

  “我想也是。没先定义就发问是我不智。”春日井小姐轻轻颔首。“但话说回来人生这种东西本来选项就不多。能够选择的道路至多也只有六个吧?喜欢讨厌普通……另外三个是什么?”

  “愉快、不愉快和无所谓吗?”

  “呦!小弟弟你还真会说话。可是这毕竟就像掷骰子。所以天缘注定这种想法应该是错觉。虽然我不是指一切都是不期然的结果。”

  “这方面我大概同意。”

  “哎呀哎呀我们挺投缘的嘛。我有点吃惊呢。不过这也是偶然吗?”

  “嗯……就算是,这种偶然也不坏。”

  “也不坏吗?如果你这句话是发自内心我也许很开心喔。”春日井小姐轻声一笑。“六个选项吗?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如此意味深长真有趣。”

  “……可是,我连六个选项都没有。仔细一想,我出生至今好像从未做过选择。”

  “我搞不好也一样。”

  春日井小姐不假思索地应道。我偷偷观察,但她的表情很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

  “嗯,即使假设选项只有六个但第七个选项终究存在。因为不论如何‘不选择’这种选项都是被容许的。”

  “选择不选择……吗?真是矛盾吊诡。”

  “对,我不喜欢选择或决定这类东西。从三好的形容或刚才的言论听来你也是这种人吧?搞不好你也是如此。”

  “我确实也有这种倾向。”我同意春日井小姐的意见。“真要说来,这毕竟是最轻松的。”

  “嗯。”春日井小姐也点点头。

  不选。

  不选择。

  卿壹郎博士的秘书美幸小姐对我说的那句“我没有个人主张”,或许更适合我和这位春日井小姐。

  “说得也是。我也是如此认为——哎呀呀!”春日井小姐住口,从黑犬身上站起。

  “——下雨了。”

  我闻言抬头。积雨云终于达到饱和量的极限。毛毛雨般的细密水滴保持一定间隔从天空滴落。春日井小姐依序抚摸一下两只黑犬的背脊。

  “这两个孩子不能感冒趁雨势还没变大我先回研究栋啰。况且那些不可能解决的工作也还堆积如山。”

  “真辛苦。”

  “工作当然应该辛苦。不论是想做或不想做。你也是一样吧?”

  春日井小姐说完,朝我走近一步。我以为她又想跟我握手,但并非如此,春日井小姐继续朝我走近两步,接着伸出双手固定我的头部,然后直勾勾地注视我。

  “咦?春日井小姐?怎么——”

  我还没说完,春日井小姐就已从娇小檀口中伸出长得吓人的舌头,接着用那个舌头舔舐我的脸孔。温温热热的、赤裸裸的生物触感直达我的大脑。

  “……!”

  我忍不住用足以称为狂暴的动作挥开春日井小姐,同时快步向后掠开约莫三公尺。

  “你……想……做什么?怎么……突然……”

  “……你刚才说不在意狗这样做所以想知道换成人的话会怎样。”

  “浑身上下都非常在意。”

  “是吗?那抱歉了。我道歉。”春日井小姐若无其事地道歉。“因为好久没遇见小男生情不自禁。”

  什么叫“情不自禁”?

  “小弟弟。借此机会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

  “是……”

  “要不要一起走到研究栋的寝室跟大姐姐亲热亲热?”

  “……请别直截了当问如此惊世骇俗之事。”

  “惊世骇俗吗?”

  “正是惊世骇俗。”

  “不行吗?”

  “不行。”

  “什么玩法大姐姐都奉陪喔。”

  “……”

  不,本人可没有动摇。

  不过呢,原来如此,语气毫无抑扬顿挫,发音还能如此清晰,原因就是那条长长的舌头吗?如果这也是某种伏笔那还真讨厌,我边想边说:“男人的话,不是还有其他人?例如神足先生、根尾先生。”

  “不整理头发和胖子不能算男人。”

  春日井公主轻描淡写地讲述残酷无比之事。

  “那志人君如何?那位少年也算是青涩果实,现在吃正好吧?”

  我试着推荐。

  “嗯。他早就被宇濑吃掉了。”

  原来已经检查过了。

  “既然如此,兔吊木先生呢?他其实是不错的男人吧?”

  “真的吗?”春日井小姐兴致盎然地转动脖子。“兔吊木先生从未离开研究栋所以我没见过他。当然有透过电子邮件等等看过他的研究成果确实令人激赏不过我也没变态到会对这种情报产生性欲。”

  对初次见面的未成年出手的那一刻起,就非常接近变态了。呃……虽然我这么认为,可是没有说出来。

  嗯,春日井春日小姐看来并非如外表所见的那么正常。读太多书的人果然都怪怪的,虽然我这么觉得,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嗯反正你考虑考虑。那你也快点回去吧。在这种荒郊野外生病就惨了。我的专业是动物三好的专业虽然是人类但仅限死人。拜拜。”

  春日井小姐鞠躬后,开始朝第四研究栋走去,两只黑犬宛如精灵般跟在后面。我暗想那与其说是遛狗,根本就是保镖。我擦着被舔舐的脸颊,目送春日井小姐融入黑夜。

  “快点回去……吗?”

  这是叫我会宿舍?抑或是叫我回家呢?目前的我还无法判断。我甚至连这座漫无边际、隐约模糊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的一成都无法理解,当然还是无法判断。

  衣服的水分逐渐增加。我决定现在先回宿舍,转身走向杉树林。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会遇到春日井小姐哪。”漫步在阴森森的树林里——话说回来,再不到一小时就凌晨两点吗!!我喃喃自语。“这也是一种偶然吗……”

  不论形式为何,拘禁玖渚友的昔日伙伴——兔吊木垓辅的正是接受玖渚家族金援的“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而这位玖渚友的友人兼旅行同行者的我,昔日恩师三好心视老师居然就在这间研究所任职。这么说来,我们抵达时已是傍晚,不到六小时的时间,包括刚才与春日井小姐的邂逅,我既已见过研究所内的全体成员了。

  呿!世上竟有如此倒霉之事。

  “……啊啊,我想起来了。”

  我在蒙蒙细雨里猝然停步。

  “说得也是……还不能算是见过研究所内的全体成员……”

  还差一人。

  这间研究所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可能性吗?我不知道这个几率有多高,但既然有可能性,我就不能不有所行动。只要是有一点点的可能性,即使数字几乎等于零,我亦不能不有所行动。

  话说回来,我又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离开宿舍呢?并非单纯因为失眠。是为了与春日井小姐见面?太扯了。我又不是异能者,不可能预测到这种偶然。

  对了!

  我是为了确认才离开宿舍的。我想起这间研究所里还有一个不安定因素,为了确认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因此到了室外。

  “——既然如此,”我缓缓闭上眼,接着睁开。“人间失格再度登场吗……”

  前往第七栋造访兔吊木时感到的东西,甚至现在亦有所感应,一股芒刺在背的感觉。犹如从远方注视,仿佛从远方窥探,宛如从远方观察,如同从远方监视,这般令人不适,不知其人为何,黏腻湿漉的气息。不,甚至称不上气息,就像是浑浊的氛围。

  这是视线。

  “出来吧……入侵者。或者应该称为零崎爱识吗?”我低语般地说:“一直在那里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的太丢脸啦。”

  “我既没有鬼鬼祟祟,也没有躲躲藏藏。”

  就在正后方。

  她真的在我的正后方。相隔数厘米,不,是数微米的距离,她就站在我的身后。两人间的距离近到别说是呼吸,搞不好连心跳都能听见,她就如此存在于我的正后方。

  “……”

  居然……居然在这么近的位置。

  逼近到确实掌握生杀大权的位置,而我却一无所觉?原本打算突然吓对方“喂!从哪里看我的某某人”,反倒害自己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别说是跃开,就连回头都做不到。何止如此,整个人因为过度惊讶而僵立原地。一直到她主动绕到我的面前,才有办法确认她的身影。

  丹宁布长裤,对女性而言太过帅气的穿带皮靴。上半身是粗糙的衬衫,外面再罩着一件下摆长如大衣,跟长裤材质相同的丹宁布夹克。一头长发,左右各编了一条麻花辫。应该没有度数的平光圆眼睛,以及同样是丹宁布的鸭舌帽。因为帽子压得很低,所以无法看见双眼。

  我全身发颤。不,身体甚至没有颤抖,甚至没有战栗,甚至没有恐惧。完全没有动摇、错乱、惧怕,我极度冷静,不知为何极度冷静。这种感觉,这种……熟悉的感觉是?宛如面对人类最强是的这种感觉是——

  雨滴越来越重,甚至难以辨识前方景象,已经变成倾盆大雨了;然而,我置之不理。相较于目前的状况,这种事根本不重要。若与这种感觉比较,这场雨就算永不停歇,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她以突兀轻佻语气率先开口。“——话说回来,这里真像亡者聚集的墓园哪。”

  “你不觉得老人的梦想是世上最丑陋的事?你不觉得嫉妒小孩的老人是世上最可悲的景象?仿佛死后还拽着人世不放的亡灵……丑陋、可悲、可怜、凄惨、卑劣、难看、可哀、令人同情,教人无法目睹。”

  “……”

  我无法反应,彻底被对方震撼。

  “可是,嗯,真是一场好雨。”她对这样的我嫣然一笑,重新深深压下鸭舌帽子,宛如森林精灵般……诡异一笑。

  “就像在暗示你的未来,好一场美妙的雨。呵呵,这还真是十全十美。”

  “你是——”

  “我的本名是石丸小呗……今后请多指教。”

  注释:

  *1:物理学里最基本的定律之一,系指宇宙间各物体的能,虽可由此物移到他物,或由此种能变为他种能,但其总能量恒久不变。

  *2:取自电影“肖申克救赎”(The Shawshank Redemption,也称为“刺激1995”)之中,男主角安迪(提姆·罗宾斯饰)对狱友雷(摩根·弗里曼)说的话:“心存希望是一件好事,也许是最好的事,而好事是不会凋零的。”(Hope is a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 )

  第二天(1) 延宕的开始

  0

  人不可貌相。

  只许以貌取人。

  1

  雨似乎在沉睡之际停了。

  清晨六点。

  天空的云还很多,太阳迟迟不肯冒出头,但此刻照度已足以让肉眼辨识风景。我独自在宿舍顶楼吹风。吹风这种话听起来颇为帅气,其实只是在屋顶发呆,驱散睡意。

  铺设瓷砖的屋顶有几处水洼。我一时兴起踩水,积水自然溅向四面,浸湿我的鞋子和裤子下摆。我盯了一会儿,终于感到厌倦,将腿抬离水洼。

  “——累死了。”

  我自言自语,接着用左手慢慢抽出藏在上衣内的小刀。非常薄,简直薄如蝉翼,似乎亦能用于精密医学手术的小刀。轻轻挥动就有撕裂空气的错觉。

  我继续试挥两、三下,这时效法美衣子小姐,俗称反手刀的招式。虽然没有砍杀的对象,这样挥动刀械也有一种发泄内心郁闷的爽快感。

  “……真不愧是哀川小姐,”我停下动作低语:“这把刀真了不起。”

  那个人间失格也未必有这么棒的刀子吧?因为刀身狭窄,或许不易造成致命伤,但这种轻巧度和顺手度确实值得记上一笔。若要加以形容,这就像是新世代匕首吗?仔细一想,这是哀川小姐送我之后第一次实际挥舞,但总觉得在紧急情况可以派上用场,我暗自点头,将刀子收入背带。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其实也不必非得用左手挥刀。我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是左手腕力比较强;可是,既然这把刀如此轻巧,换言之就是以速度见长,实在没有一定要用左手操控的理由。或许应该换成右手,当成一种辅助武器才对吧?而且人类大多是右撇子,这个收纳小刀的背带却是位于右侧胸口的左手专用品,不就证明这把刀正是一种辅助武器吗?

  不仅限于小刀,只要持有凶器,人类意识就很容易集中于该凶器。遭受攻击者自是如此,就连攻击的一方亦然;反过来说,只要小心凶器,其实就很安全。

  总之就是一种变动(Variation)。

  这把刀虽然锐利,但也不能太过依赖它。我这么一想,于是褪下夹克,翻过背带,将刀鞘位置改为左胸。接着收好小刀,穿上夹克。

  “——不论摆哪边,都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哪……”

  或者是一种休闲活动?

  不可否认这句独白掺杂些许自嘲。这间研究所的异样氛围已令我万分郁闷,现在居然还有三好心视老师,以及、以及石丸小呗……

  石丸小呗吗?

  从哀川小姐手里接过小刀时,老实说我觉得应该没机会用这种东西,就算真有机会,在我手里也派不上用场;可是,这种自我安慰或许是聊胜于无。情况比玖渚友预测的更加严重,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仰赖安慰。

  “——你的嗜好还真危险哪,伊字诀。不是堕落三昧,而是刀械三昧?”

  背后突然传来人声,我诧异回头。不过我已猜出说话者的身份,站在前方的正是铃无小姐。她尚未更衣,依旧穿着旗袍。大概是刚起床,她没戴隐形眼镜,换了一副黑框眼镜。

  “……早安,铃无小姐,你起床了啊。”

  “本姑娘天生就跟太阳公公是好朋友,早上都起得很早呢。嗯,早,伊字诀。”铃无小姐略显嘲讽地笑笑。“一大早就耍刀?你想参加俑兵部队?我说伊字诀啊,既然如此,我替你介绍个好地方吧?”

  “不用客气了。”我逃命似的远离铃无小姐,靠近屋顶边缘。“我只是稍微活动活动筋骨,早上的运动很重要嘛。喏,我也快二十岁了吧?在十几岁累计的疲劳浮现以前,当然要锻炼一下。”

  “既然要锻炼,本姑娘也可以帮忙。要扭打的话,胸部借你也成。”铃无小姐一脸认真地说:“所以呢?蓝蓝呢?在哪?”

  “……我们又不是成天双双对对的。你可能有所误解,喏,玖渚基本上是家里蹲废柴吧?而且又住在城咲,偶遇率其实很低的。”

  “就偶遇率来说,浅野确实高出许多,你们毕竟是邻居。”

  铃无小姐说完,伸了一个懒腰。从她的模样判断,并非猜测我在屋顶才上来,纯粹是来做简单的运动和柔软操。

  “喏,伊字诀。”做完一轮柔软操,铃无小姐叼着香烟道:“我当小学生的时候,看过一本挺有趣的书。本姑娘迄今看过的书不计其数,但觉得有趣的书前前后后就这么一本。”

  “喔?是怎样的书?”

  “对,要说这本书哪里有趣,其实是推理小说,全部约有五百页,可是后半部都是白纸。如此意外的结局真是吓了本姑娘一大跳呢。”

  “这是缺页吧?”

  “可是很有趣喔,真的非常讶异。”铃无小姐取出打火机,喀啦一声点燃香烟。动作潇洒极了,但因为穿着旗袍,不免少了些味道。“……不仅限于小说,电影业一样。如果知道电影的长度是两小时,就能够掌握自己目前处于哪个位置。一小时的话,就是在一小时的位置,最后五分钟的话,就在最高潮,总之就有一种安心感。若非极度不合逻辑的情节,电影很少会在半途骤然结束。”

  “相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这是你想说的吗,铃无小姐?”

  “有些类似,但不尽相同。”铃无小姐将一根香烟伸向我,问道:“抽吗?”我摇头婉拒。

  “总之啊……好比欣赏好莱坞拍的电影,过了一个小时女主角还没出现、既没有劫机也没有劫大楼,甚至没出现异型,你觉得可能吗?”

  “确实不太可能。”

  “好比阅读推理小说,看了总页数的一半还没人被杀,甚至没出现名侦探,你觉得可能吗?”

  “确实不太可能。”

  “相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了。”铃无小姐重复我的台词。“差不多该发生什么事件了,差不多该结束了,这种预测……或者该说,这种计划是不可能成立的。好,讲了这么多,差不多该提一下了,喏,伊字诀,你打算对蓝蓝怎么样?”

  “……什么叫打算对蓝蓝怎么样?还真是唐突的问题。”我侧头,假装听不懂话题的连续性。“我并没有打算对她怎么样的打算。”

  “明明要上课,还一路跟到这种地方,甚至顶撞兔吊木和卿壹郎,你到底在做什么?”

  “虽然是很基本的疑问,但这种事我也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想思考自己在做什么。难道铃无小姐就能解释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吗?”

  “就算无法解释,至少本姑娘没有矛盾。你可别搞混充足理由律(* 1)和矛盾律(* 2)喔,伊字诀。哈哈,我说的有点太艰深吗……伊字诀,本姑娘呀,就是不相信有男人面对自己心仪的女生仍毫无欲念。”

  “……”

  我并未响应铃无小姐的这句话。

  “这当然是伊字诀的自由,但你的人生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你应该学习稍微依赖别人,否则一定会处处吃亏的。”

  “……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不相信人类的小鬼。”

  “你本来就是呀。确实是不相信人类,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吧?可是,就算这样,本姑娘还是喜欢你喔,浅野也是疼你疼得不得了。正因如此,那家伙才向本姑娘低头,要我当你们的监护人。蓝蓝更不用提了,她深爱你。这些事伊字诀也明白吧?”

  “志人君和兔吊木也是这样……什么喜欢讨厌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自己不该反驳,我知道铃无小姐是对的,但我忍不住要反驳。不,这甚至不是反驳,这只是……这才叫小孩子闹别扭。

  “谁能保证只要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就绝对不会背叛自己?跟讨厌的对象和平相处,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吧?你能不能别再这样?没事老扯这些喜欢讨厌的,只会让彼此感到不愉快。”

  “又不是食物,谈谈自己的喜好也无妨啊。”

  “人际关系这玩意跟食物一样啦,有品鉴力的家伙就能尝到甜头。”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铃无小姐毫不理会我的挑衅。宛如应付麻烦小孩,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突然想到,你该不会出生迄今从没说过真心话?呃……这……就叫戏言吗?”

  “……”

  “我是觉得……你多撒娇一下又何妨呢?”

  “……我什么都没说,我天生沉默寡言。”

  “喔?是吗是吗?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防御壁啊,或者该说是最后的自尊?若是这样,还真是廉价的自尊。你或许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但从外面看,其实没什么不同。”

  “这件事能不能就到此为止?”我将目光从铃无小姐身上转开。“我现在没心情听铃无小姐说教。我的烦恼已经非常、非常多了,多到微微一倾就会漏出来。因为我有很多事必须思考。”

  “很多事啊……比如说蓝蓝的事啦、自己的事啦、蓝蓝的事啦、自己的事这些吗?”

  “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虽然没说,不过确实是这么想。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该多注意一下外界?你现在这样,跟这间研究所又有什么不同?”

  “什么意思?”

  “竖起这~么坚固的墙壁,也不知里面在搞什么鬼。喏,伊字诀,我老实说了,我们……总之就是跟你啦、蓝蓝啦、卿壹郎博士啦,还有兔吊木这种特殊异常系种族不同的普通系人类,我们啊,就怕莫名其妙的事物,因为很莫名其妙嘛。”

  害怕莫名其妙的事物。

  卿壹郎博士对玖渚的恐惧……亦是属于这类吗?

  “……害怕不知原形的东西是生物共通本能,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你比较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物吧?从实招来,你最喜欢暧昧不清、摸棱两可的状况吧?”

  喜欢无法理解的事物。

  兔吊木垓辅对玖渚的崇敬……亦是属于此类吗?

  “我并没有……不是这样的。”

  “你还真是扯谎高手。就算骗得过别人,也骗不了本姑娘的。”

  “修行僧说话果然不同。”

  “本姑娘是破戒僧,没在修行,因为没必要。总之,你喜欢暧昧不清,正因如此,你自己才会站上这种暧昧的立场……可是,偶尔也没关系,一下子就好,配合我们也无妨吧?”

  “别看我这样,我也有努力配合的。”我说:“可是,我也是有极限的。你们大家似乎都对我抱持过多期待,既然受人期待,我当然也很想响应,但期待若是超越我的能力范围,我终究无力回应。如果这样就认定是‘背叛期待’,我也很困扰。”

  “你这种不上不下的亲切性格,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铃无小姐突如其来地说:“明明讨厌人类,却又想留在人类身旁,根本就是逾越社会允许极限的任性。”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真的觉得一切很烦,就像本姑娘这样归隐山林不就得了?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吧?你一个人也能悠然生存吧?既然是厌世家,就像厌世家那样彻底厌世,躲到荒山野地去呀。你可别因为我说这些就认为我很冷酷喔。可是,能够独自生存的人,就该一个人活着。坚强的人不都是如此?”

  “所以才不容易遇见坚强的人吗?还真是有趣的逻辑。虽然突兀,倒也不矛盾,原来如此,真有趣。”我装腔作势地点头。“不过,我是软弱的人,是讨厌人类的胆小鬼。”

  “伊字诀,你能不能别再这样?”铃无小姐模仿我刚才的台词。

  “这样是哪样?”

  “这种‘我是不良制品,其它人不是’的口吻啦。假装无能,对你又有何好处?自虐真的这么舒服?本姑娘也不太中意这种‘我是白痴,玖渚是救世主’的想法哪。伊字诀,你给我过来。”

  “你要做什么?”

  “赏你一拳。”

  对方都这么说了,不可能有人蠢到送上门去。我停在原地,轻轻举起双手回答铃无小姐。“好啦好啦。”铃无小姐见状道:“我不打你,你过来。”

  听见她这么说,我安心走过去。一拳挥来。

  “……好痛耶。”

  “坏掉的东西,打一打才会好。”

  “烦恼已经多得令我头痛……你饶了我吧。”

  “喔——你头痛吗?”铃无小姐猛然揪起我的头发。“没关系啦,这只是一点小擦伤。”

  “……”

  “喝!”铃无小姐说完,松开我,又朝我额头赏了一记。力量并不大,我退后两、三步,停了下来。“至少本姑娘看不出你有这么软弱。”

  “……怎么看是铃无小姐的自由。”

  “既然如此,本姑娘就畅所欲言了。你可以独自过完一生,你就是如此坚强,能够不依赖他人……可是,反过来说,事实上你也有能力改变自己的人际关系吧?虽然你说自己‘有努力配合’……其实你也很清楚吧?你这样子啊……”

  “在本姑娘看来,不啻是故意失败。”

  四月,被天才们围绕。

  五月,跟同学打交道。

  六月,与高中女生对峙。

  屡战屡败的我。

  但这些失败,真是无可避免的失败吗?我难道不是洞悉一切,却又毅然选择错误之路吗?

  害怕成功,畏惧胜利。

  而今七月。

  就连在“堕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

  我也意图失败吗?

  “……我去叫玖渚起床。”

  我说完,逃亡似的背向铃无小姐,她也没阻止我,大概是觉得已经够了,而这也是正确的。

  我已被彻底掏空。

  “真是的……”

  那个人有够爱说教。可是,我这个被虐狂也不是那么讨厌挨骂,这或许才是问题所在。

  我抵达玖渚的房间,敲敲门,但无人响应,大概还在睡觉。昨晚很早就寝(以玖渚而言),但长途旅行追究会疲倦,玖渚也不是体力好的人。

  我静静开门,进入房间。玖渚果然在床上沉睡。玖渚的睡姿很差,被子有一半滑落。她一脸慵懒,毫无戒心的表情,嘟嘟囔囔地酣睡。我暗想她真是看似幸福的丫头。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头。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头。

  可是真的幸福吗?

  我在床边蹲下。悄悄伸手,触摸玖渚的蓝发。没什么特殊含义的动作,但姑妄试之。玩了一会儿秀发,接着将手指移向玖渚的脸颊。

  “……这么说来,兔吊木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吗?”

  可是。

  可是铃无小姐。

  你不知道我的全部。你不知道我究竟拥有多少“不能为人道的过去”。你不知道我是何等扭曲的人,是何等罪孽深重的人。连这些都一无所知的你,我既不想听你的指责,也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全部。

  没什么了不起,我不相信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我……还真是忧郁啊。呿!没问题吗……”

  我事不关己地嘀咕,手指转向玖渚的樱唇。手指描绘似的转动一周,接着若有所思地伸向咽喉。手指触摸颈动脉,接着,感受玖渚友生命的鼓动,接着……

  接着,我啪一声拍打玖渚的脸颊。

  “唔咿……咿咿?”玖渚醒了。“……咦?阿伊,唔咕?早咩。”

  “早咩。”我再次轻拍玖渚的额头说:“早上啰。”

  “咦……已经早上了?人家好像才睡五分钟耶。”玖渚搓揉眼皮。“好奇怪呦,最近都睡不饱。”

  “大概是过劳,个头小小还这么操劳。干脆来一趟无目的的旅行吧?度假之类的,嗯——到蒙古附近,远离这种危险的地方。”

  “听起来好像不错……可是人家不要,太辛苦了。”玖渚跃下床铺说:“帮人家绑头发。”我点点头,抽出缠在手腕的黑色橡皮圈,将玖渚有一点变长的秀发绑成一束。话说回来,玖渚的头发好像变长很多,不知她跟我重逢迄今有没有在剪头发?

  “小友,你不剪头发的吗?”

  “唔——剪了阿伊就不能帮人家绑头发了,这样有点寂寞咩。”玖渚嘟起小嘴说:“可是,接下来的季节好像有点热。”

  “你房间一年到头都开着冷气嘛……”我这时猛然想起。“这么说来,卿壹郎博士和兔吊木那家伙也说过,你换过发型吗?”

  “咦?啊啊,嗯,对呀。”

  “喔……”

  玖渚上次见到卿壹郎博士是七年前,而最后见到兔吊木是二年前;可是,跟我重逢时,玖渚跟以前一样毫无变化。这么一来,玖渚发型变迁又是如何呢?

  “好,马尾完成。”

  “谢啦,人家可爱吗?”

  “好可爱好可爱。”

  “重新迷上人家了吗?”

  “重新迷上重新迷上。”

  “爱不爱人家?”

  “好爱好爱。”

  我各回答两次,接着又说:“那么,要不要吃早餐?先吃点东西,再来脑力激荡吧?”

  “也对。”玖渚点点头,站起身来。“嗯,目前就是要决定该说服哪个——”

  “哪个?”我反问。“你是指兔吊木或卿壹郎博士的其中一个吗?”

  “嗯,因为问题必须一个一个解决呀。阿伊觉得哪个比较容易说服?”

  难以抉择的问题。我一方面觉得两人不分轩轾,又觉得两人各有千秋。“单纯考虑的话,大概是卿壹郎博士吧?”我回答。

  “兔吊木那家伙看起来很优哉,其实相当顽固。与其说他顽固,或许该说是任性。就任性的程度来看,搞不好跟我有得拼。只做顺自己心意的事,而且只说顺自己心意的话。跟自己无关的事就一副置之不理的态度。我不知那家伙为何如此坚持自我,但既然如此,卿壹郎博士搞不好还有说服的余地。”

  “对于小兔的考察,除了任性那一点,人家都认为没错呦。阿伊看人的眼光越来越好了耶。可是阿伊,这充其量只是‘两选一’的情况,卿壹郎博士其实也不遑多让。人家昨天说过了呗?基于一名伟大科学家的信念,赌上一生的伟业……先不管能不能算是伟业,总之这种东西没那么容易让步——”

  “这并非单纯基于比较论或相对论。方法是有,就算兔吊木行不通,对卿壹郎博士也一定有效。举例来说,对了,拜托直先生就好了。”

  “啊啊……原来如此。”玖渚顿了一下,点点头。“原来如此……截断主要资金来源吗?这么一来,博士势必只能释放小兔……是这个意思?”

  “也不用说得这么露骨嘛。轻轻威胁一下即可。这效果够强了吧?”

  话说回来,招待三名局外人到这种进行机密研究的场所,原是万万不可之事;然而,博士之所以容许玖渚的入侵,我认为这就代表博士对玖渚家族的畏惧。

  当然,拜托直先生——玖渚直截断对这间研究所的资金来源,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吧?这是我无法干涉的庞大事业之一环,纵使是玖渚家族直系,贵为机关秘书长的直先生,这也不是他能妄下断语之事,况且直先生也不是凭个人感情行事的好好先生。绝非薄情,但直先生也不是特别博爱的人。

  但这种方式的胁迫,正因为实际上不会执行,才有效力。

  “就算不借用直先生的力量,也有其他手段。小豹……跟兔吊木不合,没有办法吗?就算小日也没有办法好了。可是,‘破坏行为’也不是兔吊木的专利吧?你以前不也有些名号,想做的话也办得到吧?既然如此,‘不解雇兔吊木的话,就破坏这间研究所的一切成果’这种胁迫也是可行的。既然有研究内容,就算是这种深山,照理说也有网络吧?博士自己应该也很明白,一点点……不,任何铜墙铁壁对‘集团’都有如废纸。”

  “喔,原来如此……不过这种方法好像很卑鄙耶。”

  “提不起劲吗?”

  “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阿伊会说这种话。”

  “我基本上就是小人。”我轻轻点头。“这种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人家是指阿伊很少会在人家面前暴露自己小人的一面。”

  “咦……真的吗?”

  “难不成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玖渚并非窥探,而是茫然若失地问我。这丫头对重要的事情总是特别敏锐。因为莫名其妙,所以更加刺人。“什么都没发生。”我摇摇头说。

  “只是我还得上学,又要打工,所以想赶快结束这些事。只是这样,真的只是这样。”

  “喔,听起来好假咩。”玖渚给我一个极度不信任的眼神。“阿伊就像呼吸一样爱说谎,想相信时却无法相信的朋友也很伤脑筋哩。”

  “真的啦,我没骗你。”

  “没关系,无所谓。既然是阿伊说的,即使是谎言,人家也相信呀。”

  “……嗯,不过刚才那是终极手段……或者说比较接近最后手段。在不得不借用玖渚家族和前‘集团’的力量以前,还是必须跟博士正面交锋。就战略而言,这未必行得通。”

  而最大的问题点,就是不知道能否跟那个卿壹郎博士相互欺骗、相互诈唬,最后取得胜利。玖渚又是这副模样,在讨价还价和谈判上完全派不上用场,就各种意义来说,都是派不上用场的极品。既然如此,现在只能靠本人使出戏言玩家的招数,可是目前我手上的王牌少得可怜。这就向对方有三条二(full house),而我选择不换牌,想凭虚张声势赢牌。

  就算是站在偏心的立场,胜率至多三成五吧?换言之,是跟大联盟选手不相上下的打击率。

  这么一想,倒也不算太坏,但现实问题是——没有梭哈高手会在这种胜率出战。

  “也对,这方面就跟音音一起好好商量呗?”

  “是吗?”

  我将手放在玖渚的头顶,接着离开玖渚的房间,直接前往铃无小姐的房间。敲门后打开房门,眼前景象令我大吃一惊。

  房间里有三个人。

  其中一人当然是铃无小姐。她已将旗袍换成全黑套装,黑框眼镜也不见了,似乎已经换成隐形眼镜。铃无小姐一脸苦恼地倚着墙。

  其余两人的其中一人我也认识,但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脸孔——根尾先生坐在床铺上;然而,那个人的嘲讽气息完全消失,跟铃无小姐同样一脸苦恼。

  “咦?”

  而这最后一人,是我第一次见到的脸孔。秃头……不,根本就是剃光头,犹如电影里登场的可疑中国人,戴着一幅黑色太阳眼镜。五官英挺,但那个发型(不知该不该这么形容),加上木木然的神色,外貌足以让观者涌起戒心。身材高挑,犹如时代剧里登场的舞台演员。

  既然对方身穿白衣,想必是这里的研究员,可是……

  “……咦……?”

  我明明已经见过这间研究所的所有成员。既然如此,这个秃头男又是谁?到底是谁呢?

  小豹的情报不可能有误,所以说,这个大模大样地坐在根尾先生旁边的男人是……

  “早。”根尾先生向杵在门口的我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吗?”

  “……嗯啊……虽然称不上一夜到天明。”我困惑的点点头。“——嗯,但也不劳费心。”

  “那就好,对了,你来得正好呢。”根尾先生嗤嗤笑道。但就是少了原本的轻佻,多了一分沉重。“我正想去叫你,是吧,神足先生?”

  “我不知道。”美男子简短回应。

  咦?根尾先生……刚才……好像……

  “神足先生?”

  我忍不住指着他。“没错。”谜样美男子不悦地盯着我说:“怎样?我怎么呢?”

  我向后退一步,结果撞上站在我后面的玖渚。因为玖渚看不见房内情形,只发出动物般的怪哼声:“唔噜?”

  神足雏善先生。之前明明罩着犹如小说里登场的妖怪般的头发和长须。我实在无法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个状况。

  “……为什么?咦?咦咦咦?呃……对不起,我有点混乱。”

  “是你叫我剪头发的。”

  神足先生以独特的低沉声音说。态度依旧冷淡,尽管外表仿佛换了一个人,但一听就知道他确实是神足先生。将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全部剪掉……不,是剃光,连胡子都剃了吗?

  莫非是因为我的那句话?

  “其他还有什么理由?”神足先生简短响应。“对自己的发言负起责任。”

  呜哇哇……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啊……

  虽然困惑,我还是告诉他:“现在这样比较适合你,很帅气。”这是当然的,就算不适合他,我也不至于没神经到说出:“不,还是原来那样比较好,剪了真是失策。”神足先生对我的夸赞毫无反应,默默移开目光。

  我转向铃无小姐,她一副“真是败给你了”的神情看着我。嗯——看来她也是无言以对。

  “哈哈哈,哎呀,真是吓死我了。”根尾先生啪一声在胸前击掌,接着说:“没想到神足先生长得如此俊美。据说女人剪头发就变了个人,想不到咱们男人也是。今天早上真是吓了我一跳,真的吓死人。我要是剃光头,搞不好也会变成俊俏美型男咧。”

  “不可能。”

  两人的交互方式跟昨天如出一辙,除了根尾先生在后面嘀咕的那句“……真是的,要不是这种状况,真要笑出来了。”

  “……这种状况?”我重复根尾先生的台词。“这种状况是指什么?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六感很灵嘛,ER计划的小留学生。”根尾先生说:“咱们刚才正在跟美丽的小姐讲这档事哪,就是这档事。”

  我闻言再次转向铃无小姐,“没错。”她点点头。“伊字诀,非常……该怎么说才好?总之情况变得十分麻烦。”

  “十分麻烦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根尾先生和神足先生一大早特地跑到宿舍来的“麻烦事”。既然如此,铁定跟卿壹郎博士或兔吊木有关……不,还是昨晚的事?那件事被谁看见了吗?我边想边摸着脸颊。

  呃……可不是被春日井小姐伸舌舔拭的那一边喔。

  “对,”铃无小姐颔首。“你记得你二月左右刚搬来公寓时,跟浅野感情变好的那个契机吧?差不多就是那个感觉……不,比那个更厉害。”

  “……比那个更厉害吗?”

  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状况。

  我将目光转回根尾先生。

  “唉。”根尾先生叹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

  “那么,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咱们先去第七栋吗?”根尾先生抓抓头,越过我身旁。“我今天可是第一次去那里……第一次竟是如此?这也算是宿命吗?”

  “第七栋……这么说是兔吊木先生有什么——”

  我还没说出“意外吗?”这三个字以前,“总而言之啊,”根尾先生稍稍恢复原本的调调,装腔作势地说:“在下必须向诸位报告一件非常不幸之事——就是这样吧?”

  2

  这是魂牵梦萦的景象。

  经历无数次的景象。

  我看过这种景象太多次,多到足以神经麻痹,思考停止。上个月,上上个月,以及上上上个月都曾经亲眼目睹;然而,这个房间里所呈现的景象,也教我不禁为之战栗,甚至为之感动,为之兴奋。

  ——不,应该说是“被呈现”吗?

  这种作风显然是为了供某人观赏。

  这种作风分明是为了卖弄。

  “——兔吊木、垓辅……”

  兔吊木的身体被钉死在白色的墙壁上。

  宛如殉教者——我无法如此形容那副模样。不论从那个角度看,兔吊木的身体都没有那么苟且随便。言语润饰毫无意义,这不过是……充其量只是一具惨遭屠杀的尸体。除了惨遭屠杀的尸体外,什么都不是。这种东西……如此绝对的东西,除此之外又该如何形容?

  那双眼,那双笑眯眯,但深处张牙舞爪般的那双眼睛不见了。原本收纳眼球的两个眼窝,此刻插着一把不锈钢剪刀。刀刃半开,左右分别贯穿双眼。几乎一刀到底,刀尖恐怕既已抵达脑髓。

  当事人死亡一事已经再清楚不过,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首先是嘴巴。

  放荡不羁地张开,甚至感受不到丝毫生命气息,放肆大张的嘴巴里,插着一把只能以粗犷一词形容的刀子;相较于它的粗犷,此刻藏在我胸口的小刀犹似玩具。这把刀亦如眼窝的剪刀般深深没入,贯穿咽喉,直抵后方墙壁。而这把小刀,正是将兔吊木钉在墙上的铁楔。

  接下来是胸口。

  就像接受心脏手术,肌肉和胸骨都被割开,人类的内容物从那里露出。都人不忍目睹的景像在裂口处隐约可见。仿若在提醒世人,人类乃是血肉之躯,好像昭告众生,人类不过是塞满秽物的臭皮囊。

  腹部。

  心脏部位的伤口一路延伸到肚脐附近。因此,窄小皮囊里的内脏器官、消化器官都从中解放垂落。黏呼呼、滑溜溜。褐色肉管争先恐后似的冒出头,强烈的味道甚至飘至我们的站立处。即便是讨厌蔬菜的小朋友,看见这番景象大概都不得有好一阵子不敢吃肉,更别说是肝脏一类。厌恶感更胜于恐惧心。

  双腿。

  早已看不出原本形状,折得七颠八倒,到处都是戳出来的骨头,实在不忍正视。被害不止于此,正如嘴里的铁楔,大腿两侧也各插了一把宽刀,就在大腿正中央。换言之,不但刺穿肌肉,甚至戳碎骨头。嘴里一把,左右大腿各一把铁楔。是故,兔吊木的身体宛若浮在半空。

  钉死在墙上浑身浴血的兔吊木垓辅。

  唯独白发、掉落脚畔的橘色太阳眼镜,以及染成大红色的白衣在宣告这就是他,兔吊木的肉体既已脱离原始形态。

  而让这东西更加诡异的是——

  这个肉体没有双臂。仿佛被某种东西拧下,肩膀以下的部分完全消失。这让兔吊木的肉体看起来更不均衡,而且极不自然,笔直垂落的白袖子,越看越是恶心。

  乱七八糟,真是乱七八糟。

  先别管什么残酷、非人道,根本无法理解这个行动、这个景像有何意义。肢解尸体尚能理解,然而将一个人类的肉体破坏至斯,破坏、再破坏的行为,到底有何意义?

  钉死在墙上。

  室内地板鲜红一片,不用说正是兔吊木的血。其中一部分既已开始干枯,氧化变黑。犹如将兔吊木体内的血液尽数挤出的惨状。

  可是相较与地板,更引人注目的还是兔吊木的半毁身体……以及背后的墙壁。背景的白色墙壁上,早已无法称为白色的那面墙壁上。

  书写着血字。

  宛如装点兔吊木垓辅的最终修饰,宛如衬托这番景象的最后点缀,巨大的血字书写出一段句子。

  想当然不是死者的留书,这显然是创造这番景象的犯人……对,这是犯人的留言。

  龙飞凤舞,甚难辨识,勉强可以解读其内容。这是英文草书。

  You just watch,“DEAD BLUE”!!

  “……”

  静观其变吧,玖渚友。

  我。

  我转向玖渚,看着站在我身旁的玖渚。

  然而,我顿时又全身僵硬。

  玖渚友。

  注视眼前的这番景象。

  注视自己的昔日伙伴,自己前来拯救的友人,昨日刚重逢的人类被钉在墙上。瞳孔里映照着双眼贯穿、嘴部剜开、胸口刨开、腹部裂开、双腿刺穿、双臂遗失、钉在墙上的兔吊木垓辅“害恶细菌”。阅读犯人写给自己的留言。

  她笑了。

  玖渚友轻轻笑了。

  露出欣喜不已,仿佛寻获渴望已久的事物,仿佛得到了急切渴求的物品,天直无邪,活泼可爱,难以言喻的笑容。

  犹如对这番景象感到倾心。

  犹如对这番景象感到安心

  犹如对这个场景感到陶醉。

  这确实是我不认识的玖渚友。

  我所不认识的“死线之蓝”。

  我不认识这种东西。

  跟卿壹郎博士对话时。

  跟兔吊木重逢时。

  都比不上此刻。

  我这时终于慢慢开始理解,昨日嘴里还没插着刀子的兔吊木那番言论的真意,熟知我所不认识的玖渚友的那个男人那席话的的真意。

  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全部理解,但开关这时确实已然启动。宣告本人和玖渚之间延宕的开始,开关在六年后再度启动。开始的终结并非终结的开始,到头来仍是开始的终结。至于之后终结是否会开始,在结局沿未终结以前,都是未知数。所以--

  死线和细菌,宛如相互凝视地伫立在那里。

  注释:

  *1 :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任何事物都有它之所以如此的理由,或者说没有任何事物是无法解释的。

  *2 :law of contradiction ,理则学上指人们不能同时肯定又否定一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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