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满山香南的相册 第一章

  虽说《麦克白》这个故事是从接受三个魔女的预言开始,但满山香南的悠远回忆之一却是三个女人品定美术品的场景。

  幼小的满山香南独自趴在九濑家窗户边上的沙发上。花荫下的午后,悬挂着蕾丝窗帘的室内有些昏暗。这是有理由的。

  房间中央招待套桌旁坐着的是香南之母……满山夫人、九濑夫人和凤夫人,以及不认识的男人。根据香南的记忆是一个老人……虽说从年纪上算是可以称呼爷爷的男人,但在六岁的少女眼中估计连高中生都能看成是标准的大人。

  三盏台灯被置放在大人们环绕着的桌上。

  最大的灯装饰着芥末之花。平滑的曲线点缀在屹立着的金属制的台座上,散发着久经岁月的黑光,稳稳地支撑着看似很重的灯罩。铃铛型的玻璃灯罩以深橘色为底,仔细地雕刻出深红色花瓣的纹理。与台座一样金属制的纤细的茎,像琴弦般卷曲着,它的前端描绘出芥末果实独特的形状。

  大灯的旁边是一盏小台灯。在带有四足的浅色金属制造而成的笼中,放置着一个卵形、漆黑的玻璃块。玻璃的表面深深印刻着螺旋般的花纹,大概是因为这未曾相识的花纹,台灯周围弥漫着这是异教精致的神体模型的气息。

  第三个台灯让香南从第一眼见到时就十分在意。

  由纯银色的金属制造而成的三只蜻蜓,共同环抱、支撑着绿松石般明亮的蓝中混杂着些许白色的玻璃球。这些蜻蜓的透薄翅膀连跃跃欲飞的翅翼纹路以及足下尖锐的钩爪都描绘得细致精巧。不管制作者是否具有有能与博物学者相提并论的渊博知识,但他肯定非常仔细地观察过蜻蜓的一举一动这点是无庸置疑的。起到灯罩作用的玻璃球,它青色的玻璃上被一层零星的白色覆盖,浮雕出牵牛花的纹饰。白色牵牛花的经络、枝叶相互缠绕在一起,在玻璃球的上半球开出美丽的花朵,天顶上还装饰有象征太阳的小金属球。

  在三位夫人的请求下,老人开始了说明。

  “这边的两盏是艾玛由制作的,而那盏小的则是库迪的作品。”

  “这是艾玛由什么时候制作的台灯呢?”九濑夫人插了句嘴。

  “是南希·艾玛由生前所制,您可以确定一下后面的签名。”

  老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被拦腰截断而生气,他继续解说。

  “无论是哪一盏台灯,在制作之后某家族就立即前往巴黎求购,直到前几天为止都一直被某家族细心收藏着。换句话说,这是近百年来无人触及到的珍品。”

  “关于具体的家族名称还请夫人们间量。”老人拒绝透露,“由于一些迫切而棘手的事情,不得不转让这些珍品。”

  “还真实让人悲伤的事情呢。”香南的母亲作为代表表示了同情。

  终于夫人们的品定开始了。她们接二连三提出了疑问,老人有时正面回答,有时也会避重就轻。

  香南觉得他的表情就如同幼等部的校长一般。被一群要求一起玩耍的小孩子围困而动弹不能的校长,不也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好像开心又带着些许困扰的表情。

  随后在夫人们的请求下,老人点亮了台灯。

  他先是把三根自带的延长线插入墙壁的插头内,慢慢地把线理好。然后恭恭敬敬地伸出手来铺开被黑色的绢丝缠绕的台灯线,最后把插座接好。在香南看来,他的动作一步一步都严格遵守着既定做法的程序。

  终于老人完成了设置,他首先打开了那盏有着芥末之花的台灯。

  玻璃的花瓣深处,闪耀着点点的小白光。

  从中间发出的光线,在透过深橘色的玻璃时转变成明亮的黄色。仿佛夕阳般的光芒照耀着昏暗的室内,沐浴在暖色调的光芒中,甚至连台座的金属都被染成了黄金的光辉。

  “哎呀,太美了。”心中藏不住事的九濑夫人,如心中所想的那样说出口来。

  老人以微笑作为回应之后,这次打开的是小台灯的电源。

  黑色的玻璃瞬间转换成了紫色。由于深深地印刻花纹的效果,玻璃明显分成了近似于白的淡紫和紫罗兰般的深紫。而这两种颜色交相汇映闪烁光辉的样子,使得冷固在表面的青白色熔岩燃烧似的,又仿佛是在窥探从深夜到黎明的景色。给人深刻的神秘印象。

  “这种紫是水晶吧……”凤夫人自言自语。

  “正如您所说。”老人回答道,“这三盏台灯都是某家族的夫人在写字台上的装饰。芥末之花的台灯是在身边照明应用的,紫水晶的台灯是放置在餐具旁边的,而这盏……”他顿了顿,展示着第三盏台灯,“则是焚香时用的。”

  他点亮了最后一盏台灯。

  绿松石般青蓝色的球体,在光源点亮时变成了水蓝色。牵牛花的花朵在水蓝色的光芒中慢慢渗出了自己的轮廓,变成有些圆的白块。如今在香南眼中看见的只是积雨云翻涌的夏至日景象……明明刚才还是牵牛花的。

  这大概是魔法吧,香南在心中默想。尽管明白这知识巧手夺天工,但观者无不为之倾倒,这不是魔法又是什么呢?

  “三盏台灯都各有千秋呢。真让人难以置信这是百年前所制。”香南的母亲满足似的说道。

  “点亮之后,印象就大不相同呢。”凤夫人也点点头。

  “嗯,是这样的。”九濑夫人一边盯着芥末之花的台灯,一边说道。

  大概是感受到了有益的氛围,老人毫无疑问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不过同样他还来不及在心中打起小算盘,氛围为之一变。

  一直紧盯着一个地方的九濑夫人开口说话了。

  “……这个……不是曾经折断之后再重新接上去的吗?”

  九濑夫人所指的是带有芥末花蕾的细长的茎,是一根从底座开始几乎笔直延伸上去的金属弧线。

  “啊啊,这大概是制作是就是如此吧。”

  虽然老人说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九濑夫人还是摇了摇头。

  “不,熔接的痕迹有两种。第二次是在第一次上继续,非常高超地掩藏了起来。”

  “哎呀哎呀。”香南的母亲跟在九濑夫人之后说,“果然完整状态的珍品是没有如此简单就能找到的。”

  “不,这种事情绝对……”

  “够了,你自己确认好了。”九濑夫人站了起来,让开了一条道。

  “没有谁有放大镜吗?”

  “那个……”凤夫人打开自己的凯莉手提包,“如果这个能有用的话……”

  她取出来的正是制造美丽的小型放大镜。

  老人狼狈的样子就连远离座位的香南也看得一清二楚。

  小小放大镜与鉴定眼睛被十二分活用,夫人们又找出了几处细小的瑕疵。老人被迫妥协,比预定金额降低了相当多。

  交易成立后,老人就离开了。九濑夫人又重新叫人拿出茶点来招待。香南也来到了桌前,不过这是在台灯都打包捆好之后了。

  下午茶的话题还是刚才的买卖。夫人们对自己购物的高超手段自满不已,相互夸奖起来。

  “九濑夫人也真是的,真的是什么也隐藏不了呢。”香南的母亲轻抿了一口茶说道,“突然就冒出‘这里有焊接过的点’这种话来,他看起来好可怜呢。至少要给他一点心理准备嘛。你看对方都被吓成那样了。”

  “人家是真的发现了嘛。”九濑夫人回答道,“不过话说满山夫人才是坏人呢。明明从最开始就打算要找出瑕疵的,但口中不也还是说着‘真是好东西’吗?”

  “嘛,真过分呢,我才没有这样的企图。”香南的母亲虽然看似怒斥,但脸上带着笑容,“不过假如凤夫人没有放大镜的话,那可没这么简单解决哦。”

  “是呀。凤夫人才是最坏的人呢。”九濑夫人把矛头指向一直笑眯眯听着两人唇枪舌战的凤夫人,“你为什么回带着放大镜呢?莫非是不管去哪都一直带着?”

  “不,怎么可能。”凤夫人睁圆了眼睛,“今天本来不就是来欣赏鼓动的吗?我想着要仔细欣赏,连细小的部分也不能放过……那个,我可不是为了讲价才特意带来的哦。”

  知道凤夫人温和秉性的两人,在听见这个回答之后不禁哈哈大笑。

  从幼小的香南看来,她觉得母亲它们的做法有欠公平。本来在四个女人面前,只有一个男人,这样一个时机不就是非常狡猾吗?应该把凤镜夜与九濑猛都一起叫来这里的。

  不过虽说如此,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妈妈们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罪恶感。而且一想到刚才的事情,从夫人们身上就满溢出华丽的活力气息。

  “啊啊,肚子笑得好疼。”

  笑得过了头的九濑夫人扶着沙发的靠背,拿出擦眼泪的手绢来。渲染了香水的甘甜香气,顿时在室内漫延。

  因为端来红茶的侍者打开了窗帘,室内顿时亮了起来。阳光透过白云撒满了窗外,显示出春天的盎然绿意。

  香南端起红茶送入口中,专为大人而炮制的红茶对于香南来说十分苦涩。不过她并没有添加糖和牛奶就继续喝下去。当味蕾已经习惯苦涩之后,香南感觉含在嘴里的红茶有一股像酸橙一样的香味在鼻间扩散。这是英国伯爵红茶特有的佛手桔香味。香南想这大概也是魔法吧。

  三盏台灯被装在一个茶色的圆形纸箱里,系上了纽扣。

  不过台灯的魔法,香南正从母亲们的笑声、红茶、以及确实残留在自己身上的香气中感受到了。

  ※※※※※

  除去这个花荫的午后,香南关于幼年的记忆大部分都是与凤镜夜、九濑猛共有的。因为母亲之间是好朋友,所以孩子们也会经常在一起玩。

  小时候能够相处不错真是太好了,香南心想。在九濑府邸内主要是抓贵呀躲猫猫呀之类的,在凤的府邸则可以阅读各种各样的书,共同享受令心灵愉悦的静谧时光。而在满山府邸的过家家,虽然两个男孩子都给予了不好的评价,但还是忠诚地陪着香南玩耍(顺便一提的是过家家的内容要么是不守时的快递送货员,要么就是推荐没人要的翻新品的黑心商人。拿九濑的话来说吧,从那时候起,香南就是奇怪的女孩子。)

  打断这幸福时光的是镜夜所应学习的东西与日俱增这一现实。

  香南和九濑,自从上了幼等部之后,也参加了不同的音乐以及外国语的课程。不过这种只是培养爱好的程度,行程表内还是能非常容易地安排出时间的。

  但是镜夜不同,由于凤氏家族的意向,给他请了拥有正式职位且是这个专业一流的老师,时间如所想的一样根本抽不出来。

  所以香南与九濑两人一起玩的时候更多。

  两人无论是抓鬼还是过家家,都玩得不过瘾。特别是过家家受害甚大。

  因为黑心商人需要一人躲在床底进行虚假的报告,而另外一个人则成为夫人的对手(当然聪明的夫人总能识破谎言),这样的设定就只能被封印了。

  让他与她失去游戏的欢乐的原因就是镜夜……正确说来是因为镜夜不来。

  “镜夜君好可怜。”

  香南同情没有自由的镜夜,但九濑的意见却不同。

  “他都说了,比起跟我们玩耍,读书更好。”

  “镜夜君这么说了吗?”

  “是呀!”

  九濑愤慨地说出了原委。

  在持续见不到镜夜的日子里,九濑决定撇开妈妈一个人去拜访凤家。如果镜夜不能出来玩的话,那就自己去找他玩好了。这就是出自九濑孩子般的好意与看似稍微有些压制的亲切行动。

  正巧镜夜这时候要出门,他为了从今天开始学习新的东西,要陪同家族人氏去打招呼。虽然感觉时候不对,但是九濑还是邀请镜夜一起玩。

  镜夜拒绝了,并且这样对九濑说:“我认为猛君也不能一直光想着玩。明年也要进入初等部了。”

  “镜夜君的爸爸明明说了‘喜欢怎么样都可以’,但是镜夜君还是说要去学习。我绝对不要在跟他玩了!连说话都不要说了。”

  少年的九濑宣布完毕之后,狠狠地踢了一脚沙发。香南认为九濑如此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另一方面她也无法舍弃对镜夜的同情。虽说学习是件快乐的事,但这么长时间不跟他们两个一起玩,香南想镜夜肯定会觉得寂寞的。

  并且不知是不是镜夜语言上的刺激,九濑也开始学习新的知识。他开始出入九濑家赞助的植物研究所。比起书本上的学问,亲身经理的学习更好,这貌似是九濑家的方针。

  少年九濑突然对植物呀果实的效果功能之类的了解变得非常详细,眼看着也渐渐傲慢起来。毕竟是赞助商的继承人,研究所的大人都宠着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傲慢带来的不幸也将由九濑一并承担。

  刚学会一点知识,就来向香南吹嘘,香南什么都没有说,九濑本人似乎也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为了显示他的新知识,九濑还特意陪香南玩过家家。抓鬼也是为了跑得慢的香南特别指定的规则。人性的态度显耀自己的知识,这就是九濑式适应新环境的方式。香南本能地有这样的感觉。

  就这样,九濑与香南两人度过了他们六岁那年的秋天。

  三个孩子再次重逢是在新年开始的时候。正在九濑府邸内中夫人们的聚会上,凤夫人带来了久未露面的镜夜。

  香南与九濑蹦蹦跳跳地围绕在镜夜身边。好久不见了吧?身体好吗?圣诞节得到了什么礼物?

  棉队两人接二连三的问题,镜夜都淡淡地给予回答。与香南和九濑欢呼雀跃表现相比,镜夜看上去平静至极。所以香南觉得有少许不满足,九濑毫无疑问也是相同的心情。

  不过话虽如此,此刻的两人都觉得很幸福。九濑提出以镜夜的喜好来玩游戏。(虽说实际上是为了炫耀在圣诞节得到的电动式游戏用模型小汽车。)

  真的可以由自己决定吗?镜夜确认了之后提出他想玩百人一首。

  这个意想不到的要求让香南与九濑面面相觑。

  “你说的百人一首(注:百人一首是日本著名的历史文化之一,常见的形式是一百张写有和歌的纸牌。这种纸牌可以吟咏也可供玩乐,通常的完法是通过鞋油和个的读之札,找出写有和歌后半部分的取之札),是什么呢?”香南向镜夜询问。

  看着香南与九濑的反应,镜夜难以置信般反问道:“小香南与猛君都没有玩过?”

  香南与九濑再次对视了一眼。和歌纸牌这种东西并不是两人熟悉的游戏。

  他们到处找人,大概三十分后才好不容易在九濑府找到了和歌纸牌这种东西。虽然由于长时间搁置的缘故,吸收了湿气与寒气,但和歌纸牌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歪歪扭扭。

  总算把规则说明完毕,(光是让他们明白绘有图画的读之札,镜夜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过到了试玩阶段又衍生出了新的问题。他们三个人谁都不能辨认出读之札所写的内容。

  “果然有绘画的还是取之札吧。”

  九濑还在已经结束的议题上不断重复他的意见。在寻找纸牌是等待的三十分钟里,他就开始烦躁起来,心早已飞向他的电动式游戏用模型小汽车。

  “镜夜君也读不了吗?”

  香南偷偷窥视镜夜的脸,但他却什么都没有说。香南从侧面看着镜夜,他的嘴唇欲言又止,脸上露出自尊受损的表情。大概是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吧,香南紧缩了身子。注意到了两人的状况,九濑也闭口不谈。

  紧张的气息在空气中回荡,这时突然响起敲门的声音。

  “百人一首的纸牌用那副可以吗?我准备了全新的纸牌……”

  进来的是九濑家众多佣人中的一个。之前侍奉九濑的祖父,当家主替换之后,他就留在了九濑家。

  他听到孩子们为难的事情之后,就自告奋勇地提出自己会读纸牌,并且提议在有榻榻米的和室来进行游戏更好。

  就这样,百人一首终于可以开始了。

  取之札如落叶拌飘散在榻榻米上,三人环绕着纸牌坐在一起。

  香南只见眼前散落一地的纸牌,虽然她还没有开始念小学,但是却能读假名和一些简单的汉字。其他两个人估计不会比她好太多吧。

  不过这个想法错得非常离谱。

  “骤雨——”男人高声读着纸牌,“倏忽停,余沥叶晶莹——”

  突然镜夜伸出手来,“啪”的一声从香南眼前挥过。

  香南被他吓了一跳,身体不由自主退后。

  “什、什么?”九濑大声叫嚷道。

  镜夜扬手展示抓在手中的纸牌。

  “山麓腾白雾,黄昏秋色浓。”

  大吃一惊的香南和九濑耳边传来男人读出下句的声音。

  “山麓腾白雾,黄昏秋色浓——山麓腾白雾,黄昏秋色浓。”

  香南睁大的眼睛,为什么镜夜在下半句读出之前就知道应该拿起的纸牌?

  九濑也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镜夜君,为什么……”

  孩子们的对话被男人念接下来一个纸牌的声音所掩盖。

  “相见何曾见,终朝恋此人。无端空怅望,车去杳如尘。”

  香南慌慌张张地把目光转向取之札。无端空……后面说的是什么来着?

  这时香南耳边穿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扬起了脸。只见镜夜跪直了,把手伸向中央附近的位置,取出了一张纸牌。

  “无端空怅望,车去杳如尘……没有错吧?”

  镜夜点了点头。九濑凑了过去,确认镜夜手中纸牌上的内容。

  “无端空怅望,車去杳如尘……不对啦,是‘车’不是‘車’呀。”

  “古代就是使用这种繁体的哦。”

  由于镜夜沉默不语,男人则代为解说,然后他又附加了一句:“那么如果各位要求的话在下也可以只念后半句。”

  “这样就不是百人一首了吧。”镜夜断然拒绝。他语气中带有的不容质疑的态度让香南感到很惊讶,镜夜什么时候成为会使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少年了?

  “这……您说得没错。”

  “够了!”九濑大声叫嚷,“就这样继续好了!小香南也同意吧?”

  香南只能点点头。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种事态?香南在脑海中开始思索。镜夜回来,三个人又重新聚在了一起,应该同往常一样开心地玩耍才对呀。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被改变了呢?

  “那么……”男人又从书简堆中拿出新的读之札,“莲叶素心真,污泥不染尘。露珠作白玉,何故也欺人……”

  香南虽然拼命地盯着眼前那些纸牌,但她的脑海中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拿起第三张纸牌的,果然还是镜夜。

  “‘莲葉’这个写法不是很奇怪吗?明明就是‘莲叶’嘛!”

  九濑暴躁地跳起来争论。

  “这个和歌纸牌也太奇怪了吧!”

  看着九濑谋求同意的眼神,男人露出困扰的表情。这次恰好相反,镜夜说话了:

  “古代就是使用这种写法的啦,刚刚才说过的话你就想不起来了吗?”

  ※※※※※

  胜负自然不言而喻,这个已然演变成镜夜独角戏的游戏结束了。即便镜夜早已确定胜利,手中的取之札已经超过了五十枚,他还是完全没有手下留情。尽管九濑有些一起用事地全力以赴,但是能拿下十多枚纸牌已经精疲力竭了。中途放弃的香南就更不用提了,她只是在关注输赢的走向——或者可以说关注着镜夜的举动而已。

  镜夜明明手快地不断从中取出正确的取之札,发出“啪啦啪啦”的巨大响声,他的动作就仿佛啄虫的小鸟般敏捷,却根本看不出他很开心,尽管说想玩百人一首的也正是镜夜。

  果然最终在这次之后谁都没有提出“再玩一次”的要求,男人收拾好纸牌就退了下去。镜以为敦促接下来该由九濑或者香南决定该玩的游戏,但是不要说九濑,就连香南都没有玩的兴致了。九濑的脑海中还充斥着对这不讲理的游戏的怨气,香南也摸不清楚镜夜到底在想什么。

  就这样在和室中三人都沉默不语时,妈妈们过来探望他们了,因为妈妈们接下来要出门。那辆车是来接镜夜去学习的。但镜夜来九濑府邸连一小时都没到。

  “小镜夜还真辛苦呢,据说每天都要去学习?”九濑夫人以明快的声音说话了。

  “再多给一点点自由的时间不行吗?明明还没有开始上小学。”

  香南的妈妈这样说完,凤夫人垂下了眼帘。

  “但是之前的孩子们都是这样长大的镜夜不这样也不行……”

  这样的理由,只有一个孩子的九濑夫人和满山夫人想都没想过。不过两夫人异口同声赞同凤夫人的教育方针,凤夫人却沉默不语,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今天的对话还是跟以前一样,是夫人同凤氏家族交往的话题。

  大人们把镜夜带走之后,香南和九濑也跟着走出了和室,不过还是毫无动力玩耍。

  不久,三点钟的下午茶送了过来,但两人看都没看一眼,热柠檬水配上成熟的草莓,在桌上慢慢地随室温变凉。

  过了一会儿送餐具来的人进来了,就是那个刚才陪孩子们玩百人一首的男人。

  “……凤家的少爷已经回去了吗?”

  因为九濑没有说话,香南就回答了他:“去学习了。”

  “哎呀,赢了就逃走了吗?”男人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继续说道,“猛少爷和香南小姐,请不要太在意啦。要完全掌握百人一首这种游戏,至少也是进入高中之后的事了。”

  高中!香南很惊讶,明年不是才开始读小学吗?

  “镜夜那家伙,竟然学习那么难的东西……”

  听到九濑的自言自语,男人摇了摇头。

  “凤大人再怎么热心教育孩子,这样也太……镜夜少爷有兄长吧?”

  “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香南补充道。

  似乎明白了个中奥妙,男人点了点头。

  “恐怕镜夜少爷之前与兄长、姐姐一起玩过百人一首,估计这个正月也有玩过把。并且一些简单易记的和歌他也事先背诵过了。”

  “背诵和歌?”香南问道。

  “这不是很狡猾?!”九濑“啪”地一声站起身来,“这不是作弊吗?!”

  “但是,百人一首就是这样的玩法呀。”看到九濑不能理解的表情,男人赶紧加一句,“不过镜夜少爷的‘一日之长’是毋庸置疑的”

  “一日之长?”

  “指的是多亏了事先跟哥哥姐姐一起玩过,所以他早已熟悉了百人一首这个游戏。”

  香南虽然对整个事件还有些模糊,但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致的梗概。

  因为跟哥哥姐姐玩百人一首很开心吗……对,不可能开心。大人跟小孩子玩的时候,肯定会手下留情的。

  而九濑考虑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

  “果然还是觉得好狡猾哦。因为我没有哥哥。”

  “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哦。”

  男人苦笑不已。

  “况且有哥哥这种事情有时候也完全都是好事。不仅会经常拿哥哥来做比较,并且更重要的是无法继承家业。”

  孩子们的世界是非常狭小的,总是光想着自己的事情。

  况且对于香南与九濑来说,家与世界是同一种涵义。

  “无法继承家业……会变得怎么样呢?”香南慌慌张张地问道。

  “啊,这个……”话题已经演变成难以说明了,男人在想着该如何组织语言,“这是凤家老爷该考虑的事情。反正两位没有担心的必要。”

  男人出去之后,室内又被刚才的沉默包围。

  香南拼命地在思考,无法继承家业的后果会是如何?会被赶出家门吗?

  卖火柴的小女孩、安寿与厨子王、卫星转播中看见的外国实录中的孩子们,这些由于没有父母亲人的庇护才遭受不幸的孩子们的印象充斥在香南的脑海之中。不知什么时候这些身影开始与镜夜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于是香南下定决心,必须要找镜夜好好谈谈。

  而另一方面,九濑完全没有望别处深想,他得出的结论是:今天百人一首的败北,正是由于镜夜不正当的手段所致。

  不正当的败北是应该附有报复的权利的。

  翌日,幼等部一到自由活动时间后,香南就去找镜夜了。

  直到下午茶之前的时间里,可以出去玩,也可以留在家内看图画书。由于平时香南总是有同班小朋友陪着一起玩,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镜夜谈话。但今天是特别的。

  香南来回跑来跑去,到处寻找镜夜的身影。结果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参加了初等部的温室植物观察小组,正等待着领队的老师。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而回过头来的镜夜,看见香南的身影后露出困惑的表情。

  “……小香南,怎么了?”

  打算如何跟镜夜说呢?香南完全没有考虑过。当她口齿不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香南注意到镜夜手中拿着一样东西——那是非常大的照相机。

  “啊啊,这是数码相机。能够把图像电子化记录起来,不需要胶卷的哦。”

  镜夜骄傲地把相机举过头顶。

  “这可是专业用的最新款式,我家的医院也是用这款的哦。圣诞节时从父亲大人那里得来的礼物,全日本就仅有三十台哦。”

  尽管对于香南来说,这些话语中的意思他几乎完全不明白,但是她能感受得到镜夜从父亲那里得到礼物的喜悦之情,这种情况,离不幸这个单词好远。

  香南突然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呢?这时周围的小孩子们慢慢聚集起来,领队的老师也开始点名了。

  “呐,小香南,有什么要事啊?”

  在这样的敦促之下,要向镜夜问些什么、想传达什么,此时的香南也不知道。要问为什么,其中一点就是那时候——

  “镜夜君!”

  香南的背后传来九濑的叫声。

  “镜夜君,你知道了吗?据说镜夜君因为有两个哥哥,无论怎么学习都无法继承家业。”

  香南看见镜夜的脸刹那间凝固起来。

  随后他瞥了一眼香南的表情,想必他已经知道对方为了什么才来的了。(大概)

  整个房间在瞬间陷入沉默,两个孩子都感觉到此刻的时间是如此漫长。

  “要去温室的孩子请过来集中——”老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镜夜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香南不知所措,只能注释着他远去的背影。

  ※※※※※

  与被踩的人相比踩人的人总是更容易忘却踩人的事实。

  准备采用正当手段来报仇的九濑,在他生性单纯的指引下,早已把自己那时候对镜夜说了多么过分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数日后,九濑猛为了把他经常出入的研究所出产的新种橘子分赠给朋友门,把橘子拿到了幼等部。

  这就是九濑猛所说的“凤镜夜,不仅用刀刺伤了九濑幼小的心并且还在伤口上撒盐的橘子事件”的原委。

  ※※※※※

  “你晚饭几乎都没有吃呢,香南。”

  “……我肚子不饿。”

  正准备上床睡觉的女儿所说的话,香南的母亲并不相信。从幼等部传来了“点心完全没有动过”的联系,自由时间也貌似没有跟小朋友们玩耍,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校庭的角落。为了以防万一还叫来了家庭医生,但诊断的结果是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追根问底,香南的母亲只是轻声询问:

  “有没有什么是想让妈妈帮忙的呢?”

  把全身完全包裹在被子之中,过了一小会儿才传来香南小小的声音:

  “台灯……能把台灯打开吗?”

  香南的母亲叹了口气。这孩子时不时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让她觉得会不会有什么怪癖。不过,这正是香南才有的做法……但是从大人的角度看来这只是孩子们无趣的小烦恼吧,先让她好好睡一晚再说吧,或许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以,不过只是到你睡着之前。我设定成只打开一个小时哦。”

  一阵器具发出的声音后,在昏暗的室内亮起来一盏蓝色光芒的灯。

  “晚安。”随着房间的门被关闭的声音,足音也渐渐远去了。

  在确定足音完全消失了之后,香南从被窝中爬了起来。

  床边的写字台上有一个绿松石般蓝绿色的球体闪耀着光辉。

  这就是六岁的香南从父母那儿得到的圣诞节礼物——那个蜻蜓的台灯。双亲虽然询问了她好几次,问她有没有他想要的,但香南还是回答只要这个台灯就可以了。

  就这样台灯的所有者成了香南,不过她的使用权限还是有制约的。唯有特别的日子才可以点灯。直到今天为止能够点亮台灯的也只有得到礼物的最初那天早上而已。

  带有橘色的光芒是天花板上垂饰型顶灯发出来的,宛如夕阳的颜色。

  在周围一片漆黑的映衬下,水蓝色的光芒看似有些发白。玻璃球上描绘的牵牛花似乎与白光交融在一起,只能看见呈放射状扩散的花瓣的轮廓。真的好像月亮呀,香南不禁感叹,这就是永远都不会欠缺的满月。

  尽管香南还是认为这个台灯肯定拥有好几个魔法,可是不知何时,她的心中已经无法涌现出那个春日午后的兴奋之情。她的心中就仿佛吞下了很重的石块,沉甸甸的。

  香南从床上起来,跪在床边。

  如果向星星祈祷能实现愿望的话,那么向月亮祈祷也不会有什么坏事吧。更何况这是香南的满月呢。

  面对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辉的台灯,香南心中默默祈祷。

  我要把凤家和九濑家的那两个台灯收集回来,我一定会让三盏台灯能回复之前一直在一起的时候,所以……所以也请您保佑我们……凤镜夜、九濑猛和满山香南三人能够回复到以前三人还是很快乐玩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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