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 绮罗的忧郁

  「绮罗…绮罗…」

  是小百合的声音。绮罗懒散的张开眼睛,抬起头。全身还是觉得不舒服,下腹也有点痛。可是,绮罗还是勉强坐起身子。

  「带衣服来了吗?我要换上,帮我一下。」

  「可是你的脸色还很不好呢!就说要再斋戒一天,别去了吧!」

  「再这样关在家里,对右大臣家会很失礼的。放心,经期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一点疼痛,可以靠意志力撑着。」

  绮罗用力的站起来,可是余留在腰部的疼痛,使她又跌坐下来。

  「不行,这个夏天天候不顺,经期整个都乱了,真是烦死人了。头好痛,今天也不去了,派人到右大臣家说一声…。哦,不!我亲笔写封信好了,拿纸笔来!」

  「是!」

  小百合拿着绮罗的亲笔信,去交代送信人时,绮罗就瘫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自恃有一颗男人的心,不但入宫仕进还结了婚的三位中将,居然得面对生理痛,绮罗觉得好悲哀。

  「怎么在叹气呢?绮罗。来!梅子汤。」

  小百合把盛着梅子汤的碗递给她。这是把梅子的种子烤过后碎成粉,再用水冲泡的汤,是小百合的母亲传授的妇人病药汤。

  绮罗皱着眉边喝边嘟哝:「真烦人,每个月都来四、五天。」

  「没办法,女人嘛!」

  「说得真轻松呀!」

  绮罗放下碗。

  「每个月都有四、五天躲在家里,真怕哪天右大臣会开始怀疑。」

  「就是这种精神负担造成生理痛。你跟三公主结婚前,就没这么严重过呀。」

  「唉!结婚才三个月,却觉得已经过了三年了。」

  「不过,大家说你们感情好得不得了呢!」

  「那当然!否则,我花那么大的心血去掩饰,不都是白费了?」

  「可怜的绮罗。」

  小百合打从心底可怜她。不愧是从小跟绮罗一起长大的,对绮罗非常了解。只要绮罗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小百合都会马上发现。

  最近绮罗不但疲惫,还显得很忧郁。她向小百合无奈的笑笑,又陷入沉思中。结婚三个月,每件事都叫绮罗心烦。

  虽然父亲和弟弟都很担心,可是从不出差错的绮罗,到目前为上还没有在右大臣家做出什么败露女人身份的事。只是相对付出的辛劳和紧张,是没有人知道的。

  被招为女婿后,很多日常生活都会被对方看到。吃饭、休息、换衣服,都有右大臣家的侍女们看着,丝毫不能松懈。

  如果太放松自己,不小心睡着的话,侍女们就会拿外衣来替她盖上,所以绝不能有一刻的疏忽。最伤神的是换衣服时,她借口说:「我父亲教育我凡事不要假借他人之手。」等自己先穿上小袖(穿袖便服)和上衣之后,再让侍女们帮她穿上直衣(贵族男子平时所穿的服装,形似袍。)。

  「自己穿衣服?怎么会是贵族的教育方式呢?」

  侍女们找不到帮忙的机会,都觉得很不甘心。不时的找机会接近绮罗,让绮罗觉得生不如死。

  这个夏天特别热,绮罗很想露出臂膀,再套件薄衣。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只能整整齐齐的穿著夏天的直衣。

  「年纪这么轻,却那么中规中炬的。」

  侍女们都觉得不满,绮罗可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已经热昏头了,站着怕中暑昏倒,静静坐着又会出一身汗,痛苦到极点。

  也许是在右大臣家耗了太多不能告人的精神,上了殿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用明朗活泼的态度与人相处了。

  总是会不知不觉的叹大气,或是喃喃自语的说:「啊--好累呀!」在家里紧绷的神经,好象到了宫里就松弛了似的。哈欠连连,不断打起瞌睡来。不知道为啥,同伴们和其它殿上的人,都很暧昧的笑着说:「太频繁了吧!」

  「年轻又是新婚,难免控制不住。可是不能太过呀,不然到壮年就枯竭啦!」

  「所以人家说开始要节制,中期再放肆去做。最有情趣的时候是在婚后二、三年后呢!现在才在入口,不要太过度才好唷!哈……」

  都是一些绮罗听不懂的话。不过,绮罗觉得一定是跟自己结婚有关的话,脸还是莫名的红了起来。

  「才不是呢!我还在学习阶段……」绮罗一边敷衍着一边为那些听不懂的话感到焦躁,精神上的压力愈来愈重。愈来愈觉得结婚是件很辛苦的事,父亲常说「结婚是人生的坟墓」,现在她深有同感了。

  结婚是自己决定的事,精神上的压力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可是,另一个烦恼却不是怪自己自作自受就能解决的。

  「绮罗,送信去右大臣家的人,带回函回来了。」

  小百合拿来三公主写的信。打开一看,三公主用平实毫无特色的字写着:

  「听说你头痛不能来,是吗?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卷很稀有的画卷,想跟你一起看的,好失望噢!

  赶快好起来,到我家来。

  给绮罗

  妻子笔」

  绮罗叹了一口气,把信摆在一边。

  「还是那么天真、稚气,微笑跃然纸上的一封信。」

  在绮罗许可下读完信的小百合,也感叹的说:「的确是……」

  绮罗的另一个烦恼就是新婚妻子-三公主。一个没有心机,无比天真的公主。

  新婚第三天--当然没有任何新婚行为--的晚上,她才看清楚三公主的长相。一点都不像十五岁,怎么看都像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声音、语调、动作都很稚气。

  《像自己的妹妹一样,好可爱,一定要好好待她。》

  绮罗下定决心。像娃娃一样的公主,看到漂亮的绮罗十分喜欢似的。一开口跟她说话,她就显得很高兴。

  「你不讨厌跟我结婚吗?」绮罗问。

  公主轻轻摇摇头,很害羞的说:「不会呀,绮罗好漂亮。」

  「美浓说,有了夫婿就不可以再玩娃娃了,不然会被骂太孩子气。真的不可以玩了吗?」三公主皱着眉头,悲哀的说。

  就像绮罗有个小百合一样,美浓也是三公主的心腹侍女。

  看到她这么孩子气,绮罗忍不住噗嗤一笑说:「没关系呀,我陪你一起玩。对了,我知道一个手艺很好的玩偶师傅,我帮你订做一个。」

  绮罗马上订做了一个很漂亮的娃娃,送给三公主。

  花好大的劲终于促完这场婚事,可是不知道绮罗会不会喜欢女儿?会不会因为女儿太稚气而减少对她的爱?一直很担心的右大臣,看到绮罗一结婚就送给女儿礼物,高兴得泪流满面,在宫中大肆宣传。

  暗中希望绮罗的婚姻不会顺利的宫中侍女,都拉长了脸说:

  「一结婚就装出一付很天真的样子,跟绮罗要娃娃,夺去绮罗的心,好可恶!」

  三公主不时的抱抱娃娃,或将它靠在脸颊上摩擦,很开心的说:「绮罗真好!」

  在一旁伺候的美浓说:「有这么体贴的夫婿,公主真幸福呀!」

  公主马上点点头,回头看着绮罗无邪地笑说:「绮罗好体贴,我好幸福。」

  看到公主的笑容,绮罗的心如针剌般的疼痛。无论如何,自己算是欺骗了公主。现在还好,等她再大一点,大概就会想要小孩了。可是,绮罗不能给公主小孩。

  《结婚对象同是女人的话,出云神仙和如来神仙都不会赐给我们小孩子吧?》

  再过几年,就会被指指点点说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想到这一点,绮罗就觉得很抱歉,心情很沉重。

  这份歉疚感带给绮罗的压力,胜过担心女儿身份暴露的恐惧。

  为了自己的任性,可能会带给无辜的公主不幸。

  《对不起,三公主。不过,我绝不会对你不忠的--虽然根本不可能不忠。但我会尽力让大家觉得我最爱的人是你。》

  绮罗在心中,暗自合掌。

  夜晚在寝室里,她就说一些宫内发生的事,直到三公主睡着后自己再睡。早上在公主醒来之前起床,再帮公主盖好被子,过着很规律的结婚生活(至少绮罗自认为是如此)。

  尽管宫中有很多侍女诱惑,绮罗也未被吸引过(即使被吸引也做不了什么)。每天按时到右大臣家,只有生理期会回自己家休养。

  在宫中值夜班的时候,也会很勤快的送信给公主。

  听说有美丽的布料,就买给三公主。听说有很好的琴,就买来送给公主。世人和右大臣对绮罗与三公主之间的恩爱,丝毫没有怀疑。可是,绮罗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的歉疚感。

  要逃离这种罪恶感,唯一的方法就是离婚。但是,现在已经是身不由己了。当初为了对皇上的一份反抗心理,以及因为父亲反对而睹气结婚,现在想起来,真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万分。

  「啊,累死人了,烦死人了,快做不下去了。」

  「可是,在宫中不是可以喘口气吗?」

  「在宫中可以喘口气的话,就不会这么困扰疲惫了。」

  绮罗咬着牙,发出呻吟似的抱怨。

  小百合的母亲传授的梅子汤起了效用,第二天绮罗就进宫去了。

  「嗨!绮罗。」

  权中将看到绮罗,走过来打招呼。

  「你真是体弱多病呀,一个月究竟有几天卧病在床呀?」

  右大臣家的二女婿权中将,自从跟绮罗成为连襟之后,跟绮罗说话都是一付很亲热的样子。可是,就是因为他在皇上面前造谣,逼得绮罗走上结婚一途。绮罗非常痛恨他,总是对他冷言冷语。

  「体弱多病是遗传的。」很冷淡的应一句,就上殿去了。

  一上殿,皇上好象老早等着他似的,马上召唤他去。

  绮罗带着些许疲惫,在御前伺候着。

  「只是头痛吧?好了吗?」皇上面无表情的说。

  绮罗也垂下眼睑,轻声的说:「是的。大概是天候不顺引起的机能失调吧?真的很对不起。」

  一瞬间沉默了下来,绮罗倒抽了一口气。

  好象又要发生在跟前一样的状况了。才刚这么想,皇上开口了。

  「机能失调的原因还有很多吧?听说你忙得没有时间休息呢!」

  果然又开始了,绮罗强撑起精神。提醒自己,说话要小心些。皇上随时都可能找出话柄,调侃她的婚姻。

  「你脸色不太好呢!」

  「是的。」

  「三公主没看护你吗?」

  「我是在自己家休养的……」

  「说的也是。至少在生病时是该回家住住,不然你每天往右大臣家跑,关白左大臣也很寂寞的。」

  「…是的。」

  「在宫中也是时间一到就立刻退出。一群擅长乐器的人聚在一起想合奏一曲,派人去找你,却已经走了。人数凑不齐,好几次只好取消,大家都觉得很扫兴。」

  「…很抱歉!」

  「新婚之初,的确很难用心在公务上。但像你这样还真少呢!」

  「宰相中将他们也都埋怨,你最近变得很不合群。我在一旁也看得难过,结婚了也不该这么重色轻友呀!」

  「……」

  被这样接二连三的质问,绮罗只有不断说「抱歉」,随便皇上去数落了。无论说什么,意思都会被扭曲,沉默才是上策。

  不久,皇上就会静默下来,淡淡丢下一句话-好了,别再谈了。然后绮罗就缓缓的退出,这就是这三个月来的固定型式。

  「能如此吸引当代第一的达官公子绮罗,可见三公主是个很不简单的人物。」皇上还不满足,继续说:「早知道是这么一个能让你付出全心的人,说什么都得把她娶进宫的。真后悔当初放弃得太快了。」

  「…很抱歉。」绮罗无力的说。

  绮罗也真佩服皇上,可以这样不厌其烦的挖苦她。

  《什么嘛!再怎么说都是你一度放弃过的公主呀!现在成了别人的妻子,你却又动心了,真不知道你有多好色。高居天下第一位的人,还会觉得「别人家的青草地比较绿」,难道不觉得可耻吗?这三个月尽其所能的讥笑我,现在又想用这种话来安慰我,太过份了!》

  最近皇上一召见,胃就开始不舒服。

  《可能是神经性胃炎吧?在右大臣家要耗神、对三公主要耗神,进了宫还要被皇上消遣,究竟何处才是我安息之地?我倒底犯了什么错?不过是女儿之身仕进、以女儿之身结婚而已呀……。嗯-是蛮异于常情的,可是…》

  绮罗叹了一口气。敏锐的皇上又捉住了这声叹息。

  「绮罗,你这么不想入宫来吗?」语气愈来愈冷漠,让绮罗无以自处。

  「怎么会呢!我跟以前一样……」

  「是吗?以前的绮罗从不曾请过长假的。下个月是七月,宫中庆典多,是最忙的时候,你却提出了请假申请。」

  「那是……」绮罗哑口无言。她的确,提出了十天左右的假日申请。

  三公主自出生以来,从未出外旅行过。绮罗被吵得没办法,只好答应带她去长谷参拜。

  带着不习惯旅行的公主和随身侍女去长谷,光是去程就要花三天时间。如果再沿途慢慢观赏名胜,还是得花上十天。

  「家里的人想去长谷参拜。」

  「家里的人?谁?关白左大臣吗?」皇上明知故问。

  绮罗只好结结巴巴的说:「公主…哦,不,妻子……,」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皇上很明显得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七月庆典太多,很忙。有很多事需要中将阶级的人来处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身为一个高官,要有以公务为优先的观念!」

  「……臣惶恐…」

  「好了,不要再说了。」

  「臣告退。」

  绮罗跪拜后,立刻退御前。

  要他以公务为优先,就是命令他撤销请假申请。

  《什么庆典很多?不过是七夕和文珠会而已嘛!这是我仕进以来第一次请长假,他却不准,太过份了!》

  绮罗知道皇上是故意在为难他,非常气恼。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结婚前,绮罗是大家公认最得皇上欢心的人,绮罗自己也这么认为,每天都高高兴兴的进宫。现在却是一被召见就胃痛,皇上说话也极尽嘲讽,最后还要用各种方法来为难他。

  在《源氏物语》里,柏木因为和源氏的妻子往来,惹恼了源氏,源氏一有机会就讥讽他,搞得柏木精神衰弱。

  最后,在一场庆宴上,源氏假装喝醉缠住柏木说:「柏木在笑我痴呆了。」

  被源氏怨恨的眼神一瞪,柏木纤细的神经都竖立起来。后来源氏又逼他喝酒,他的身体支撑不住,就死了。可以说被凌虐而死的。

  想到这个例子,绮罗就毛骨悚然。被那样凌虐而死,应该是不会。可是,在庆宴上皇上是很可能藉酒装疯,刁难她的。

  绮罗觉得心慌意乱,决定到丽景殿皇妃的地方走走。

  丽景殿皇妃快三十岁了。父亲是内大臣,母亲是内亲王后嗣,论家世论血统都是无话可说的。是皇上还是东宫时代的妃子。

  皇帝即位后,立刻封她为皇妃。但是说是宠爱,还不如说是犒赏她的功劳而已。所以内大臣去世后,失去了唯一的靠山,自己也不再抱有什么野心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见她表现出悔恨的样子。散发着三十岁女人的冷静和沉稳。

  绮罗喜欢这样子的她,把她当成姐姐、阿姨,经常去找她。

  「绮罗呀?皇妃正谈到你呢!」

  已经有访客先到了,是宰相中将。父亲是皇上的伯父部卿塞的宰相中将,容姿、举止都很落落大方,仕进时曾引起很大的骚动。

  宰相中将还是左近少将时,绮罗曾经对这未见过面的人抱持着敌意。相同的,当时的左近少将也是肆无忌惮的公然称他为「权大纳言家的小鬼」。现在两人成了好友,还各拥有二分之一崇拜他们的侍女。缘份这种东西,真是令人难以理解呢!

  「谈我?一定是说我坏话吧?」绮罗嘟起嘴说,在圆垫上坐了下来。

  绮罗才刚坐下,就听到御帘后,有衣服沙沙摩擦的吵杂声。

  因为知道绮罗来了,已经退下休息的侍女们,又一窝蜂出来要伺候绮罗。宰相中将会心一笑,说:「怎么可能说你坏话。我们正在谈你没进宫这几天,皇上的心情糟到了极点。」

  「刚刚才被数落了一顿呢!皇上这么讨厌我,进宫有什么好玩的。」绮罗半认真的说。

  宰相中将挥着扇子说:「皇妃,皇上是不是嫉妒三公主呀?」

  御帘后的皇妃笑着说:「绮罗以前此谁都热心公务,现在突然冷落了宫廷,每天进出右大臣家,皇上当然觉得寂寞了,前不久还感叹说你重色轻友呢!」

  「因为皇上特别喜欢你,所以一些没口德的人,甚至说你和皇上是畸恋呢……」

  「胡说八道!」绮罗耸耸肩。

  《什么畸恋嘛!为了三公主被抢走,他还变得跟鬼一样可怕呢!》

  被讥讽的愤恨好象深深浸入了骨髓,绮罗已经无法冷静思考了。

  「有这么美的皇妃,还会有畸恋吗?这种话对皇妃太失礼了!」

  「说得太好了!」宰相中将大笑,但是立刻板起面孔,严肃的说:「可是,因为你结婚,很多人都受了波及。第一个就是我!你很少回左大臣家,我就不能去找你,而离绮罗公主就愈来愈远了。」

  「中将还恋着绮罗公主吗?」皇妃问。

  中将驱身向前说:「是的,我对她是全心全意的。好几次拜托绮罗引见,绮罗都不肯帮忙,真是不够朋友!我真想偷偷潜进去,生米煮成熟饭……」

  「中将!你要是真做这种事,我就跟你绝交!」

  绮罗脸色苍白,紧张的说。

  明知道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可是绮罗觉得,花花公子的中将,在被逼急的时候,还是很可能做出那种事的。

  这么一来,绮罗姐弟的秘密就会在瞬间被揭穿的。

  中将调侃他说:「你那么爱你妹妹,我轻举妄动的话,一定会被你杀了。不过,你这么舍不得让她嫁,终有一天她嫁不出去,只好去当尼姑。真可惜,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一定很美呢!」

  「我妹妹跟我朝夕相处,看着我这个哥哥成长的,所以眼光也很高。大概看不上中将您吧!」

  「难道我跟你比,会输给你吗?」

  「你可以问问御帘后的侍女们呀!」

  「这样不公平的。你才刚结婚,在宫中侍女之间,你的魅力已大不如前了。」

  「你也是一样呀!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每天都是新婚!」

  「真是斗不过你。」

  宰相中将和绮罗相视而笑。二个人是很好的组合,一见面就这样说说笑笑。用轻浮的语调相互调侃,给周围的人带来欢笑和生气。

  难怪绮罗和宰相中将一出现,侍女们就会争着伺候。

  绮罗在皇妃的询问下,谈起前些日子去市集的事。

  为了挥去这些日子以来的烦闷,绮罗发泄似的讲得很起劲。宰相中将微笑的盯着他看。宰相中将本以为,绮罗在皇上亲旨下,举行了辉煌盛大的元服仪式,一定是个仰赖父亲权势的高傲小子。等他仕进后,会成为很强的竞争对手,所以一直对他抱持着敌意。所以本打算在参加他的元服仪式时,好好仔细观查一下敌方。可是他所看到的绮罗,竟是那么的风雅有气质,像个女人般的可爱。

  一瞬之间,斗争之心完全消失了,还盯着绮罗看得出神。跟他交谈后,发现他很容易亲近,也没有什么架子。说起话来精神抖擞,玩笑不断。声音比任何人都清澄美丽,笑的时候会耸起肩来,模样好可爱。在宴会中,他会翩翩起舞,身段轻盈完全不像个男人。喘着气回到座上,吐吐舌头说:「我好象醉了。」

  他这样的一举一动,都跟自己或其它达官公子不同,很新鲜很可爱,深深吸引住宰相中将。

  难怪这么多人想追求跟绮罗长得一模一样的绮罗公主。现在一个一个打退堂鼓,就只剩下宰相中将自己了。

  可是自己对绮罗公主的爱慕,究竟执着到什么程度,宰相中将自己也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每当他跟绮罗谈起对他妹妹的倾慕之意,绮罗就会用一流的口才调侃他,他真的很喜欢逼绮罗说那些话。

  其实花花公子宰相中将,只要看上一个女人,就敢潜入对方邸底,将对方占为己有的。而且实际上也做过不少次。

  他一直没这样对待绮罗公主,是因为绮罗说「你敢轻举妄动,我就跟你绝交」时,态度坚决而认真,他怕绮罗真的会跟他绝交。

  宰相中将的这份用心,很明白的写在脸上。所以,同事们都嘲笑他跟绮罗之间有可疑的畸恋。

  虽然气愤的矢口否认,但事实上,这种心情连自己也不太懂。

  「还有这种事呀!」皇妃笑容满面的应和着绮罗的话。

  这时候,一个叫藤三位的侍女,叭哒叭哒的匆匆走进来。

  「怎么了,藤三位。绮罗大人和中将大人都在这里,小声一点。」

  其它侍女才阻止她,藤三位就跪了下来,说:「很抱歉,可是我有急事禀报呀。梅壶皇妃说要来问候您呢!」

  听到梅壶皇妃的名字,绮罗和宰相中将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两人都觉得,梅壶皇妃的确是个很难缠的人。

  「梅壶她……?」丽景殿皇妃也是娥眉深锁。

  想想至今交恶的关系,绝不可能是单纯来问候的。

  「她现在当红,跟我也没什么话聊,想一些理由拒绝她吧!」

  「不行呀,她已经到常宁殿了。」

  「什么?未免太不尊重我了吧!」

  「所以我才这么急,哎呀!前面开路的女侍已经到走廊了!」

  「什么?没办法了,式部、小宰相,快准备!」

  像这样毫无预告的突然来访,当然会有很多不便之处。这对任何时代的任何家庭而言,都是一样的,连后宫都不例外。

  侍女们走来走去的,移动屏风、放下御帘,急得手忙脚乱。

  「哎呀,怎么在这种时候大扫除呢?丽景殿皇妃,您好忙呀!」

  梅壶皇妃做作的用扇子中遮着嘴,婀娜多姿的走了进来。

  「是梅壶呀?欢迎你来。」

  梅壶嘲讽她在这种时候大扫除,她当然生气。但是三十岁的成熟理智,让丽景皇妃的语气显得很冷静。

  「听说绮罗相中将在这里,所以我也想过来一起聊天呀!绮罗只会来这里,从来不去我那里,我只好自己来这里见他啰!」

  梅壶皇妃也不跟丽景殿皇妃打声招呼,就径自走向绮罗。

  侍女们的偶像绮罗和中将,都不来造访,梅壶皇妃一直很不甘心。今天听说绮罗到了丽景殿,就决定亲自走一趟,邀他来玩。

  她想,绮罗能轻松自若的拜访年近三十,又已经失宠的老皇妃,却不敢来找后宫最有势力、最年轻貌美的自己,一定是不好意思,其实内心是很想来的。还是直接邀请他,才能表现自己的诚意和亲切。

  如果当代第一达官公子绮罗和宰相中将,可以成为自己的常客,一来可以向其它侍女们炫耀,二来有这么美丽的达官公子围绕,也是很叫人开心。

  「绮罗、中将,你们要常来玩呀!不要客气。」

  「是…,太荣幸了……」绮罗用不怎么有兴趣的语气回答。

  绮罗不喜欢梅壶皇妃。

  跟其它皇妃比起来,她确实是个美女,但是还没美到值得自傲的程度。而且最令人厌恶的是,仗势皇上的宠爱而傲慢的态度。

  「侍女们也期待着呢!近期之内,一定要来唷!」

  「是…一直想去拜访的。只是太忙了…」

  「是吗?那怎么会常常来这里呢?」

  「这……」

  「来这里的时候就不忙,去我那里就忙得抽不出空来,是吗?」

  梅壶尖锐的质问。

  「不是的……」绮罗求救似的,把视线转向丽景殿皇妃。

  可是,皇妃也不想跟梅壶搭上话似的,在御帘中把头撇向一边。不过,皇妃本来就不擅于说打圆场的话,是个很朴直的人。

  「绮罗,你说清楚呀!」

  「梅壶皇妃,您就别再逼绮罗了嘛!」宰相中将看情形不对,插身进来,说:「绮罗真的很忙。今天来这里,就是要禀告皇妃,以后不能再常常来了。」

  「为什么会这么忙呢?」梅壶皇妃好象还不太相信。

  宰相中将笑着说:

  「您也知道,绮罗是新婚。而且对他太太着迷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现在根本管不了其它女人或工作。除了右大臣,他哪都不想去啦!哈……」

  宰相中将边说边暗示着绮罗。绮罗马上了解到中将的暗示意义。

  「也不必说得这么白啊…就是这么回事…」绮罗害羞的点头承认。

  「真的--?」梅壶惊讶的望着绮罗。她一直以为,绮罗和三公主的结合是政治婚姻。美丽的女人就是有这种通病,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欢自己。

  梅壶就是最好的例子,对当代贵公子绮罗还颇有好感,有机会的话,也希望能拿到浪漫的情歌。因为身为皇上的宠妃,并不想跟绮罗来段婚外情。可是,还是想拿到绮罗的情歌,向别人炫耀。她相信,纵使绮罗结婚了,只要自己送个秋波,他就会马上上钩的。

  可是,听到绮罗亲口说,眼中只容得下妻子一个人时,梅壶受到很大的打击,也伤了她的自尊心。

  「右大臣的三公主那么吸引人吗?听说还在玩娃娃,很孩子气,不是吗?」

  「就是这一点可爱呀!一点都没受到社会的污染,像个娃娃般天真纯洁。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她。」

  这是绮罗的真心话。梅壶听这么露骨的赞美,脸色都变了。

  绮罗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就是在女人面前,称赞另一个女人。

  「看来你是很中意她啰?我还以为绮罗是个眼光很高的人呢!」

  「绮罗有个世上稀有的美丽妹妹,所以,他看美人已经看厌了。反而天真稚气的女孩,对他而言比较新鲜。」宰相中将赶忙这么说,缓和梅壶的怒气。

  可是,这句话又刺痛了梅壶。

  绮罗公主的事,梅壶也常有耳闻。裳装仪式时担任结绳职务的前关白大臣,在仪式后不断赞美的说:「所谓仙女也不过如此吧!肌肤细白如雪,身姿有如在风中飘荡的柳絮,头发如子夜般的乌亮。真是个毫无瑕疵的公主,能有这样的孙女,实在太值得感谢了。」

  《哼!这个老头子说的话怎么能信?一定是想让孙女入宫,夸大其辞的。》

  梅壶听到后,虽这么想,心中却波涛汹涌。

  何止是不能平静,根本是陷入了不安和嫉妒的狂乱中。如果皇上听到这样的传闻,要她入宫,自己的地位不就危险了吗?梅壶一时急得想去求各方神佛。

  但庆幸的是,皇上一点也没有要她入宫的意思。梅壶松了一口气,可是对这个害自己白急了一场的绮罗公主,却产生极大的怨恨。

  梅壶觉得在这种时候提起绮罗公主,分明是故意在刺激她,更是怒不可抑。

  「听说绮罗公主是个很奇怪的人,对贵公子的来信不理不睬,整天只管诵经念佛。」

  「诵经念佛的是东屋夫人,不是我弟…妹妹。公主不是怪,只是害羞而已。」

  「再美又有什么用呢?嫁不出去的话,还不是一样悲惨。

  「总比那些为了得到丈夫的爱,而疯狂失去自我的女人好!」

  梅壶把嘴唇咬得哆哆嗦嗦作响。

  本来就比其它皇妃机敏的梅壶皇妃,立刻听出来是在讥讽自己。

  「我走了!」梅壶皇妃倏的站起身来。可是就这样退下去,实在太不甘心了。她斜眼瞪着绮罗说:「绮罗中将,别以为皇上信任你,你就恃宠而骄,太难看啦!叫人不愉快!」

  一剎那,绮罗真是怒火中升,但是随即压抑下来。反而浮现出令人难以抗拒的灿烂笑容,说:「是呀,恃宠而骄的样子的确不好看,也叫人不愉快呀!」重重的反击回去。

  未免讥讽的太露骨了,丽景殿皇妃和宰相中将的脸色都发白了。

  梅壶气得差点口吐白沫,她红着脸说:「居然敢这样对待皇上宠爱的人……给我记住!」

  丢下这句台词,梅壶惊天动地的离开了。

  「绮罗,这样不好吧!」宰相中将担心的说。「虽然是个让人讨厌的女人,但毕竟在后宫里,还是最有势力的女人呀!」

  丽景殿皇妃也赞同的说:「是呀,我也常被她骚扰,我太了解她了,她绝不会就此罢休的。绮罗,你是怎么了?平常遇到再恶劣的玩笑,不是都能用轻松的态度敷衍过去吗?」

  「她批评我妹妹,所以我才那么激动的。而且,我本来就不会应付她……」绮罗苦笑的说。

  事实上,绮罗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对梅壶皇妃说话会特别尖酸。对其他的皇妃,她都很尊敬。可是一说到梅壶,她就忍不住要批评一番。

  《好没品味的香味!》

  或是-

  《老说她是美人,哪有我美呀!!像她那样化妆,再丑的人都会变美人的!》

  「你的心情我不是不了解。那么不可理喻的女人,真是少见呢!如果是我的女人,早就给她一巴掌,叫她住嘴了!」宰相中将振振有词的支持绮罗。可是,突然降低了声调,说:「不过,但愿事情不会闹大。」

  「嗯,再遭皇上苛责的话,我可能真的会像柏木一样死掉吧!」

  绮罗表情木讷的说。

  这时候--皇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凝花舍(梅壶住处)走去。

  卧病在家的绮罗好不容易进宫了,自己却还是那样极尽能事的讽刺他,皇上深深自责。正避开人群,一个人懊悔不已的时候,梅壶皇妃的女侍匆匆进来禀报:

  「皇妃说有急事要告诉皇上。」

  想到梅壶皇妃可能又是歇斯底里症发作,皇上就觉得全身乏力。可是放着不管,又怕她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反正为了绮罗的事也烦得够了,不如去梅壶那里,也许能调剂一下心情。皇上这么想,就向梅壶那里走去。可是才到附近,就听到梅壶的怒骂声,根本不太像可以调剂心情的气氛。

  「生什么气呀?」

  皇上一进来,梅壶就从座上滑落,作态的跪了下来,哭着说:

  「是有关绮罗三位中将……我这一生从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绮罗?」皇上就座的同时,心中也被激起了一丝涟漪。「绮罗怎么了?」

  「三位中将到处去说,为了新婚的妻子,以后不会常来后宫了!」

  「什么?」皇上惊讶的看着梅壶。

  梅壶对皇上的反应觉得很满意,她继续说:「真的呀,他说进宫来也是满脑子都想着三公主,根本做不了什么事。实在太沉沦了,一心一意伺候皇上,才是每个进宫者的荣誉呀!他却公然对大家说,为了妻子他不得不荒废宫内的事务,简直是对皇上不忠…」

  「绮罗真的那么说……」皇上说不出话来了。

  他真的不敢相信。绮罗一向比任何人都热心公务,而且很喜爱宫中生活,乐在其中--至少三个月前是如此。

  《没错,在三个月前他是这样。可是当和右大臣家三公主的恋情传出来,然后在世人的惊叹下闪电结婚后,他就完全变了另一个人。进宫来也多半在发呆,要不然就是陷入沉思中,偶尔发出叹息声。想到他会这样是为了新婚的妻子,就忍不住要讥讽他。我一直在反省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孩子气了?内心不断在痛苦的挣扎着。而他呢?居然把整个心放在三公主身上,连公务都松懈了?》

  「他一点都不害羞的说,三公主是一个没有受到社会污染、天真纯洁的娃娃。」

  看到皇上脸色大变、沉默不言,梅壶说得更起劲了:「他不断的说要珍惜她,要让地幸福,真是太狂妄了。他以为他是谁呀?居然珍惜一个女人胜过皇上,真是不可原谅!对我…不!对宫廷、对皇上都是不可饶恕的侮辱。既然他那么讨厌这里的职务,就把他调到太宰府去守门好了。让他把三公主像娃娃一样装饰起来,每天看着她过日子好了。对!就是这样。皇上,请您把三位中将降职调到太宰府去。那么狂妄的小子,非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不可!皇上,您有没有在听呀?皇上!」

  「--我有在听。」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皇上平静的吐出一句话。

  被愤怒袭卷的梅壶皇妃,听到皇上不同于往常的声音,惊讶的抬起头来,倒抽了一口气。

  皇上的表情严肃得可怕,眼睛怒光闪闪,全身好象在微微的颤抖着。梅壶也被皇上异于常态的样子吓着了,心中开始害怕起来。

  梅壶的本意,只是想让绮罗受点惩罚而已。可是,以前无论她怎么哭诉丽景殿皇妃、弘徽殿皇妃的不是,怎么激动的怂恿皇上,皇上都只随便打发她说:知道了,我了解你的心情…。所以,她想这一次不说过份一点,一定也达不到效果,就卯足全劲大说特说。看皇上的样子,好象是全信了。

  如果自己的控诉,真的害得绮罗被调到太宰府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呢?左大臣家和招了绮罗为婿的右大臣家,也就是在都内各居一、二位的名门,不是都会与自己为敌了吗?

  梅壶突然想到绮罗的家世背景,惊慌失措的说:「哎呀,其实象他这么重视妻子,感情这么细腻的人,应该是不会荒废了公务才是…呵…」

  「可是绮罗不是说,为了三公主,不再来后宫了吗?」

  「嗯…是呀,他是说了类似那样的话。」梅壶拼命回想当时的事。

  宰相中将的确说过:「以后不会再常常到后宫来了,因为太忙了!」,而绮罗也确实点头赞同了。自己并没有说谎。

  「他是这么说了。」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的。」

  皇上严厉的做了个结论,起身离去。梅壶整个思绪都混乱了。

  「可是,皇上,那是令人称羡的夫妇爱呀!夫妇本来就该那样…皇上,您冷静一点啊!」她拼命的喊,皇上一语不发,踩着响亮的脚步离去。

  梅壶皇妃觉得眼前一片茫然,当场跌坐下来。想到将和右大臣和左大臣家结仇,她就不由得战栗起来。

  皇上在走向清凉殿的途中,不断的喃喃自语说:「绮罗、绮罗!你等着瞧,我不会就此罢休的!」强烈的嫉妒烧印在胸部,皇上觉得有些晕眩。爱得愈深,恨得就愈深。现在皇上开始思考,如何有效的对绮罗施以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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