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阴谋之都龙驰骋 五章 假面武斗会

  1

  这天清晨,欧鲁巴早早离开了收容所。今天的比赛要到午后才开始。他先回了一次宫殿,约两小时后,又出现在竞技场内。

  距观众入场尚有少许时间。只见即将参加比赛的剑斗士们集体在场内进行着训练。就在此时,假面剑士如同前两天那时一样,踏入了场内。剑斗士们也与此前一样,佯装无视他的存在,而实际上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假面剑士并未拿起剑,也没有脱下衣服做什么准备运动,仅仅在他们的附近来回走动。

  从帕席尔唾骂欧鲁巴是「狗腿」中就能看出,其他剑奴们也早已不将欧鲁巴当作是一个与他们相同的奴隶。不仅如此,一定程度上还将他视为给梅菲乌斯效力的敌人。而那些紧追假面剑士身影的视线中,确实几乎全都蕴含着敌意。

  (参加了憎恨梅菲乌斯的帕席尔所负责的那个计划,他们的目的也理应与其一致)

  既然如此,欧鲁巴盘算着,自己同样憎恨梅菲乌斯,那就应该以憎恨者同伴的立场去接近帕席尔。如果顺利,或许自己也能加入到这个计划中去。

  欧鲁巴抚摸了一下自己光滑的脸颊,迈步沿观众席台阶走了下去。没错,自刚才起,欧鲁巴就一直身处可以俯瞰整个竞技场的位置。而现在,他向正徘徊于场上的假面剑斗士大声喊道,

  “欧鲁巴!”

  忍住脸上因大叫自己名字的滑稽感所产生的笑意,欧鲁巴向场内走去。假面剑斗士应声来到自己的面前。明知四周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向假面剑斗士说道,

  “昨天的表现还算不错。很为我长面子。但不准就此满足。”

  “……”

  欧鲁巴——不,假面剑斗士没有回答。

  “今天你的对手——那个叫卡修的,据说是在与加贝拉十年战争期间取下百名敌兵首级的战场奴隶。被人们恐惧地冠以『百杀之鬼兽』这个名号的卡修,是个曾因为其卓越的功绩而被赦免了奴隶的身份,然而立刻在那之后的战场上背上杀害长官的罪名,并再次被打回剑奴隶地位的异类。同样备受民众们的关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观众想看的,是那位堕落了的英雄,被新生英雄的你一击斩于刀下的场面。这样才能令收容了你的我赢得更好的口碑。听好了,要确实且迅速地解决对手。不允许你陷入苦战。一击定胜负。明白了吗?”

  假面剑斗士其实什么都没有说,但欧鲁巴却装成自己对他所说的话做出反应似的,猛地在对方面具上甩了一巴掌。

  “你这家伙居然敢顶嘴!你倒是彻底把自己当成个英雄了啊,说话啊?别忘了是谁把你从奴隶提拔到这个地位的。居然敢说卡修是个强敌?对,或许他的确不弱。但无法将那位强悍的卡修击毙的你,对我没有任何用处。有胆耗上一分钟试试看,你也会和他一样的下场,再次被打回奴隶身份。明白了吗!”

  傲慢地发泄了一通后,欧鲁巴扔下假面剑士转身离去。斜眼一扫,瞥见伫立原地的『他』仿佛正从背后狠狠地盯着自己。

  “很好”欧鲁巴低声自语道,又向距竞技场不远的龙舍赶去。剑斗中要使用的龙被分别关在各个笼子里。其中有一只笼子显得格外巨大,但里面却空空如也。后天就是比赛最后一天,届时,被选为英雄克洛维斯、副官菲利佩的两名男性将与他们所率领的两百余名奴隶一同在观众面前与数头巨龙战斗。想必这就是为此准备的笼子吧。

  “欧鲁巴”

  声音的主人是凤蓝。虽说周围不见人影,但欧鲁巴依然慌忙“嘘”地在嘴前竖起了一根手指。凤蓝觉得这很有趣,也模仿起了他的动作,

  “拥有两个名字还真是麻烦呢。虽然对龙来说,用声音表达的名字毫无意义,但我可以教会它们这种概念。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它们哪个名字呢?”

  “随你便啦”

  此前还记恨蓝因莫名其妙的理由踩了他一脚,但这时他早已将那件事抛诸脑后,

  “你觉得哪匹拜安最好用?”

  欧鲁巴这么问道。今天是准决赛,与卡修的这场战斗,采用的是骑乘中型龙拜安进行的骑龙战。欧鲁巴在这方面的经验少得屈指可数。

  “的确有些习惯被人骑在背上的孩子。因为是被调教作军用的,想必会听从下达的命令吧。可是,欧鲁巴的话,这孩子会比较合适。”

  凤蓝伸手抚摸着唯一一头企图从笼子缝隙中将头探出来的拜安的口鼻,细长的眼眸眯了起来,

  “还记得它吗?是欧鲁巴之前骑乘的那孩子哦。”

  “嗯”

  并非真的记得那张面孔,但欧鲁巴姑且先点头再说。还是剑奴隶的时候,为搬运龙群,自己曾听从蓝的指示,骑上一头拜安的背。回想起来,费德姆就是在那之后没多久来访,并将欧鲁巴推上了基尔皇子替身的位置。

  “这孩子最好,很粘欧鲁巴。看,因为欧鲁巴的到来,它显得非常高兴呢。”

  这头拜安双眼闪闪发光,边急促喘息着,边不停吞吐着舌头。大量唾液顺着它的舌头滴落下来。

  “……我还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有些发怵的欧鲁巴应道。他甚至不禁有些怀疑,所谓龙的好感,该不会是和食欲直接挂钩吧?

  “那反过来问,哪匹最不好用?”

  “你问这个干吗?”蓝难得地被勾起了兴趣。“你想把那匹交给敌人用吗?”

  “如果我说是的话又如何?”

  “欧鲁巴是个卑鄙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策士。”

  欧鲁巴笑着露出了雪白牙齿。那之后,他先回宫殿,直到傍晚时分再来到了竞技场。

  当然,这次是以脸戴虎面具,身着革铠的形象。

  四名被选拔出的克洛维斯与菲利佩候补将会在明天进行一对一的决斗。今天的比赛正是为了选拔这四个人而进行的——也就是所谓的最终预选赛。贵族专用观众席今天也坐满了约三分之一。

  上午,皇帝格鲁·梅菲乌斯在数名家臣的陪同下现身会场。例年来,对剑斗并非特别热衷的皇帝很少出现在决赛以外的场合。众人纷纷猜测,皇帝此次出席是否因为对欧鲁巴的关注。

  此外,某种意义上比皇帝更吸引四周注意力的,是碧莉娜·阿维尔的存在。迄今为止从未在官方正式场合露面的她,令挤满会场的观众们忘记了比赛,忘我地注视着这位异国公主。

  今天数场比赛的间隙,还将举行成人仪式。

  在所有贵族、武将家十二岁以上的子女中,志愿参加本次仪式的共有四名。隆格·塞安的儿子罗姆斯年仅十二,是最年少的参加者,但武将奥丁·罗鲁格的次女拉妮·罗鲁格却比他更受瞩目。面对一旁被牵来的龙,这位外表强势的少女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

  拜安的脖项被锁链拴着,由两名强壮的士兵分拽锁链两端。拉妮轻巧地跃上龙的背脊,并顺利地让龙走了起来。沐浴在观众欢呼声中的她宛若成熟的淑女,向四周致以一礼。

  从龙背上跳下的拉妮向正等待自己上场的罗姆斯微微一笑,并对他轻声耳语。从旁人看来,她仿佛在激励对方,同时给他一些建议。然而事实上,

  “我对你没有临阵逃跑,反而出现在这里表示赞赏,但你是无法完成这些的。在被逼得号啕大哭前,要不干脆找个借口说自己肚子痛吧?”

  二人自小就是这种关系。

  没过多久,就到罗姆斯上场的时间了。可在士兵们的催促下,他依然踌躇不前,目光不停四下游走。

  “你父亲可不会来帮你哦。”

  拉妮悄悄说道。可就在此时,罗姆斯发现了正站在剑斗士入口内侧的凤蓝的身影。蓝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罗姆斯也用力点头回应,随即昂首挺胸地向龙走近,一跃跨上龙背。

  拜安的躯体忽然左右挣扎了起来。虽说只是头幼龙,但它不过拧身一抽,两侧拽着锁链的士兵就差点被拖走,罗姆斯也险些滑落,目睹这一切的观众们不禁发出了悲鸣。然而罗姆斯却没有慌乱,他的双腿紧紧夹着龙背,手掌贴向龙的脖项。逐渐,低吼的拜安恢复了平静,向前迈出步伐。顿时,看台四面向罗姆斯送去了当天最热烈的喝彩声。

  罗姆斯的双亲放心地松了口气。而被抢了风头的拉妮与其说愤怒,还不如说一脸难以置信的茫然表情。

  成人仪式在无人受伤的情况下顺利结束。剑斗赛事再次开战。今天参赛的剑斗士几乎全是昨天的胜利者,其技术实力均有一定的保证。一场场高水平的比赛震撼着整个竞技场。

  与场上狂热氛围格格不入的一角,

  “还没轮到欧鲁巴大人上场吗?公主。”特雷吉娅面色苍白。“老实说,特雷吉娅我已经看不下去了。我要一直紧紧闭着眼睛不看,等轮到他出场的时候请提醒我。”

  “你也太丢脸了吧”

  嘴上虽这么说,碧莉娜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看台的下方直到现在,都还不停有人的首级与四肢被砍飞,溅出的鲜血与内脏撒得到处都是。可碧莉娜没有移开目光,但也并没有高声喝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着拳,端坐不动。

  这时,两头中型龙拜安分别从东西两侧闸门中被牵出。这代表着骑龙战即将开始,也就是说,终于轮到欧鲁巴出场了。就在碧莉娜下意识作出反应的时候,

  “公主殿下”

  皇帝的贴身侍从来到她身旁,屈膝下跪行礼。

  “陛下有请公主赏光。询问您若不介意,是否能有幸与您一起观赛。当然,您的随从也可以一同前往。”

  碧莉娜与特雷吉娅面面相觑。

  “走吧”

  没有拒绝邀请的理由,碧莉娜从座位上站起,向目的地走去。半路上,特雷吉娅悄悄扯了扯主人的衣袖,

  “算我求您了,在陛下本人的面前,可千万不要提凯扎尔公那件事啊。”她恳求道。“在剑斗这种场合,男士们会比平时更易激动。只要稍有不慎,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事态。”

  “不愧是特雷吉娅,对周围观察得很仔细呢。”

  碧莉娜若无其事地调侃道。可当她对上皇帝格鲁·梅菲乌斯的目光,躬身行礼时,脸上依然藏不住紧张之色。格鲁身旁已为碧莉娜安置好了坐席。而此时,下一场比赛的对战双方恰好被点名走进场内。

  假面剑士欧鲁巴,以及曾作为战场奴隶立下辉煌战功的剑斗士卡修。两个观众早已熟悉身影再次煽起了全场的热情。

  “旧英雄,与新英雄。”格鲁缓缓说道,“假如从国家将来的角度考虑,应该在这上面动些手脚,使新英雄取得胜利才行。但是,这种事是不允许发生在剑斗中的。若无法通过自己的实力杀出一条血路,说明其根本不具备一位英雄的器量。”

  面对无从应对的碧莉娜,格鲁问道。

  “公主,您喜欢剑斗吗?”

  “不。”无视被这个答案吓得手足无措的特雷吉娅,碧莉娜直率地回答。“这对我来说刺激太强了。说实话,只不过待在此处,就已经被血汗的热气薰得感到有些头晕。”

  皇帝听了,爽朗地笑了起来。

  “这话还真像莱拉的风格呢。”这是前皇后的名字。“梅菲乌斯被他国视为是野蛮人之国也不无道理。但民众需要面包和娱乐。而且要培养精干的士兵,就必须维持尚武的风气。人们总是会集结在强大的剑旁。而又正是因为他们感到被强大的剑所守护着,才能过上平静幸福的日子。我希望公主也能够适应这一切。”

  “……”

  “话说回来,难得能与加贝拉缔结和平关系。我打算明年挑个时间,从加贝拉邀请一些飞空艇驾驶员,举办个竞速比赛,多少造就点文化的氛围。届时是否能有劳公主帮忙呢?”

  皇帝半开玩笑似的问道。碧莉娜目光低垂,心中暗自盘算了起来。这皇帝表面虽然一副慈祥老人的模样,但就在今天,他还打算将与自己唱反调的家臣送去喂龙。尽管自己很清楚为政者有很多张面孔,可就算明白这点,碧莉娜还是无法认同。

  欧鲁巴与卡修,双方向竞技场中央走去。在这次聚集于索隆的知名剑士中,他们俩尤为出名。环顾看台上热情高涨的市民一周,皇帝问道。

  “公主,您觉得哪边会赢?”

  “我无法判断剑术的优劣。但是,我希望欧鲁巴能获胜。”

  碧莉娜回答得很直接。

  “原来如此。欧鲁巴是潜入扎伊姆堡垒,并救出公主的剑奴之一吧。您会支持他并不意外。”

  “恕我无礼,请问陛下您认为哪边会赢呢?”

  “时运,”格鲁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我这么回答的话,是否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呢?公主,那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公主希望欧鲁巴能获胜,那我就赌那名叫卡修的剑斗士。”

  “您说笑了。”

  “没事,这只是个余兴节目。如果公主赢了,我会送您一件任何您所希望得到的事物。而如果我赢了……”

  “……我没有什么能献给您的东西啊。”

  “希望……能允许我为我的孙子起名。”

  碧莉娜顿时屏息。这句话,令碧莉娜想起了身在遥远加贝拉离宫中与自己生别的祖父。

  (你会生出怎样的孩子,会怎样教导孩子。)

  (我想亲眼看到你抱着孩子的模样。)

  梅菲乌斯皇帝格鲁·梅菲乌斯,与加贝拉前国王吉奥卢格·阿维尔。在碧莉娜印象中有着天壤之别的这两位老人,被“孙子”这个词联系到了一起。

  就在内心一股无以言喻的冲动即将从口中吐露的时候,

  “即将赴死的这两位勇士,在此向皇帝陛下献上他们的敬意!”

  随着司仪的声音,欧鲁巴与卡修两人面向皇帝,单手紧靠胸前,另一只手握着长枪高高向天指去。

  2

  被牵至双方面前的,是比刚才仪式用龙大了不止一圈的大个头拜安。形似鸡冠的角抖动着,全身坚实的肌肉震颤不止,龙们似乎也早已进入了战斗状态。

  欧鲁巴与卡修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视线却纠在一起。卡修全身的体毛被剃得精光。不知是因为出身边境,还是在被卖为剑奴隶时为了展现自己的个性,他全身纹满了五颜六色的刺青。无论从体格还是感觉上,卡修都与此前在巴·鲁竞技场对战过的潘极为相似。而与潘不同的,是那正用鲜红湿滑的舌头舔嘴唇的他脸上的表情,是那暗藏着冰冷与残忍的目光。

  此次的对战是借拜安进行的骑龙战。根据史实,英雄克洛维斯确实曾在战场上跨龙作战。

  欧鲁巴在骑龙战方面的经验少得屈指可数。

  (再加上——)

  欧鲁巴看着身旁的拜安,闭口不语。一想到即将进行的战斗,就禁不住冷汗直流。并不只是因为不擅长骑龙战,而是他并非只想取胜。

  双方遵从指令骑上了拜安。在鞍上坐稳,将脚固定在镫内,接过了士兵们递上的两种枪。一把是名为龙枪、锷长足有十米的一种枪。理所当然地相当沉重,因此在架枪时,只能将其夹在腋下,并用吊在鞍旁的环固定枪柄。另一把是普通的、长约两米的枪。此外,还在单臂上配备了一面皮带绑定式的小盾。

  “开始!”

  随着开始号令的发出,凭数名奴隶之力栓绕在拜安脖项及四肢上的锁链被松开。欧鲁巴的拜安高声咆哮着,一个奴隶应声翻着跟头摔倒在地。

  “上”

  另一方面,卡修伏下身,向拜安下达突击指令。

  欧鲁巴不擅长操控龙。直到现在他都随时会从用后足直立的拜安背上摔下来的样子。而看准这个机会,卡修的龙径直向他冲了过来。毫无躲闪的余地,作出这个判断的欧鲁巴将上身紧贴龙背。刹那间,宛若被巨人的拳头砸中般的冲击传遍全身。在肌肉这层铠甲保护下的骨骼吱咯作响,紧咬的臼齿也像是快被咬碎似的。

  当然,主动出击的卡修更早恢复状态。他将欧鲁巴架在龙侧腹处的龙枪穗尖挑起,以此牵制欧鲁巴后,挥出另一杆枪。

  勉强应对的欧鲁巴用盾抵挡攻击。狼狈地架开后,刚想给对方以反击,可却因胯下拜安身体的激烈起伏,再次失去了平衡。

  “呿”

  在两头拜安挥动利爪和尾巴扭打在一起,扭动着头企图将獠牙刺入对方喉咙的同时,欧鲁巴和卡修也挥舞着长枪进行着攻防战。两人仿佛身在一艘颠簸于狂风巨浪中的小舟,有时位置比对方的头还要高,而下一个瞬间又坠落至对方的脚下。为填补这落差,长枪在两人间上下翻飞。

  能够存活到现在,足以说明卡修的实力有多么不俗。他操纵龙的手法也非常娴熟,再加上分给他的是『被调教得最为彻底的龙』。也就是说,哪怕欧鲁巴出现一次细小的判断失误,都会直接导致他的死亡。

  尽管如此,欧鲁巴还是拼死钳着拜安不放。一味专注防守的同时高声吼道,

  “你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杀百人的卡修大人哟,我觉得你肯定不适合戴上克洛维斯的冠冕。民众也想目睹你惨死的样子。你就快点吐两口血,老老实实地塞龙的胃袋去吧!”

  刚才还在头上的卡修的身影,转瞬已经到了下方。欧鲁巴也在晃动中用盾挡住了卡修向上突来的长枪。

  与此同时,欧鲁巴胯下的拜安伸长脖子,露出锐利的獠牙向对方袭去。卡修举起龙枪,枪穗左右挥舞,将龙头逼了回去。

  “小鬼!”紧咬的牙缝中渗出丝丝唾液,卡修低吼道。“你的实力也不过如此,反倒胆敢口出狂言。我会让你后悔的!”

  卡修在鞍上踹了下拜安的侧腹,令两头龙扭打在一起的龙暂且分开,并驾龙退到了斗技场的角落。无论是龙还是人,全身肌肉都激烈起伏着。双方都已身负无数不知是枪还是龙爪造成的伤口。

  敌人一定是想再次突击吧。欧鲁巴意识到了这点,可他的龙依然不听使唤,根本无法追上对方。此时双方已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欧鲁巴喉头上下颤动。自己挡得住下一波攻击吗?

  或许是怀有相同的想法吧,整个斗技场顿时被一种不知名的紧张感所充斥。

  (来了——!)

  挑起龙枪穗尖,摆出迎击的架势,欧鲁巴用仿佛能撕裂铁面具般的声音咆哮着。

  另一方面,

  “嘿呀”

  卡修刺耳的叫声在空气中振动。

  他伏下身开始了冲刺,龙枪穗尖反射的亮光直射入欧鲁巴骑乘的拜安眼中,拜安顿时开始退缩。而企图迎击的欧鲁巴的枪一个折返。

  “拿下了!”

  就在龙之间即将发生第二次冲突的刹那,卡修的脚从蹬里脱了出去,手持长枪跃下龙背。欧鲁巴反被卷入了这次冲撞,从龙背上狠狠摔落下来。

  背脊猛得撞上地面,瞬间,欧鲁巴仿佛一具损坏的木偶,不再动弹。而卡修则气势汹汹地向着他坠地处袭来。

  欧鲁巴在地面翻滚着勉强躲过了长枪的一击,敏捷地站了起来。

  可是他手中并没有武器。同时因为受到撞击的缘故,他的思维仍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两头龙在身后激烈地扭打着,在这被飞扬尘土所遮蔽的视野中,卡修再次发动进攻。

  身在贵族专席上的碧莉娜不忍目睹,扭头转开了视线。

  尽管此时的欧鲁巴依然带着面具,可依然能看出他的神志并不清楚,脚步踉跄不稳。忘记自己正坐在皇帝的身旁,碧莉娜不意轻启朱唇。就在卡修的长枪即将贯穿铁面具之际——

  “欧鲁巴!”

  观众席下方,闸门对面,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吼声。

  顿时清醒过来的欧鲁巴反应敏捷地诱导企图追击他的卡修,开始了圆周运动。随着卡修长枪的每次刺击,炙热的气流一次次冲击着欧鲁巴的面具,鲜血从他的颈部、肩部飞溅而出。

  绕圈就这样持续了一阵,欧鲁巴忽然停下脚步。认为这是个好机会的卡修从他预想中位置斜刺而来。要预测这次的击轨迹可谓轻而易举。欧鲁巴躲开了这枪,伸手掐住敌人手腕,同时瞄准膝盖踢去。卡修顿时向前倒去。

  一侧的拜安——虽然现在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龙了——终于制服了敌人,即将咬下去的时候,下方的拜安为甩开对手而挣扎挥起的尾巴正巧击中卡修的胸部。

  卡修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向后倒去。身上五颜六色的刺青此时已经染成了一片鲜红。

  欧鲁巴从地上拾起了卡修掉落的长枪,没有丝毫踌躇,向着敌人的心脏一枪刺去。

  真实的手感,自己都禁不住有些颤抖。拔出长枪,飞溅的血沫溅上欧鲁巴的面具。没有拭去那滚烫的鲜血,欧鲁巴长久矗立原地,纹丝不动。

  挤满斗技场内的人们用拍击手掌,跺脚来表示他们的兴奋,而碧莉娜则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她紧张得甚至没有发现,直到刚才为止,自己都摒着没有呼吸。

  “该放手了吧,碧莉娜殿下。”

  特雷吉娅说道。她的手被碧莉娜无意识间紧紧抓住,待她向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的碧莉娜提起这点时,自己的手上早已被捏出了红色的印记。

  “是公主赢了呢。”

  说着,皇帝从席位上站起。他伸手制止了慌忙着也想起身恭送的公主,

  “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要客气,尽管说。梅菲乌斯的皇帝可不会违背约定哦。”

  正对的观众席上,诺维·萨乌扎迪斯只是淡漠地“哦”了一声,丝毫没有为眼前场面所动的意思。自己虽然对西蒙号称「被剑斗竞技的魅力所俘获」,但他本来就是个对除了城池攻防或是战争以外的武力——说得直接一点,就是与自己的智谋无关的武力——没有任何兴趣。

  (说到卡修,确实也曾打算把他拉拢到这个计划中来。但是——算了。反正有战斗实力的人其实并不怎么需要。一旦掀起混乱,沉淀于梅菲乌斯的脓水自身就会成为燃油,让这场火势迅速扩散的。)

  然而——诺维却对另一个方面有些介怀。对面观众席上的贵族中,没有看到皇子基尔的面孔。

  他来到梅菲乌斯的理由之一就是想去了解基尔。可两人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根本无法搜集知识的碎片,哪怕是诺维这样的人,要光凭藉想象力去揣测也是不可能的。但这也无关紧要了。在这异国之地,只要事态如诺维计划一般推进,并得到相应的结果,那就是他的想象力没有迟钝的证据。所以在这个时候,诺维对基尔的兴趣已经丧失了一大半。

  回到闸门内,回休息室的途中,欧鲁巴与即将开始比赛的帕席尔擦肩而过。与此前立场正好相反。就在拖着踉跄步伐前进的欧鲁巴快要擦上帕席尔肩膀时,

  “为什么……”

  他问道。

  “为什么要喊我的名字?”

  “哦,你听见了啊。”帕席尔丝毫没有打算停下脚步,“你就把这当成是我还的人情好了。”

  “还人情?”

  “不是对你。是对你侍奉的那位皇子。”

  没有更多的话语,帕席尔走向自己的战场。

  帕席尔面对的战斗,是与至此几乎完全无伤的剑士进行相同的骑龙战。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勇士,帕席尔表现得驾轻就熟。第二次的突击中用龙枪刺中敌人的拜安,顺着仰天倒下的拜安躯体靠近坠龙的剑士,给了他致命一击。

  如此一来,挑战次日最终决战的四名剑斗士已全部决出。由于涉及赌注的对象,不仅斗技场内,几乎整个索隆各处都能看见——这边会赢。不,是那边会赢。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所以才会如何如何——诸如此类,在剑斗的问题上以持相同意见的人为单位,互相争论、各执一词的场面。

  而这天最后的剑斗结束后,凯扎尔·伊斯兰的处决也依原定计划在斗技场内执行。碧莉娜当然不忍观看,在特雷吉娅的陪同下迅速起身离席。或许对梅菲乌斯人来说这同样是一种娱乐吧,在场的观众却几乎无人退场。

  “假如……”

  离席之际,碧莉娜公主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我希望把撤销凯扎尔的处刑作为赌注胜利的奖品,皇帝会怎么看?”

  “这可怕到令人不敢想象啊,公主殿下。”

  这位主人并不是做不出这种事的。想到这里,特雷吉娅禁不住浑身发抖。

  迎来黄昏的斗技场内不见人烟,仿佛白昼的喧哗只是场梦似的陷入了寂静。在宛若燃烧般赤红的夕阳下,弥漫着浓郁鲜血与内脏腥臭味的空气依然如故。皇子基尔·梅菲乌斯却再度出现在这个场所。他推开诚惶诚恐的负责人,粗暴地迈步而来。

  正巧与从医务室走出来的欧鲁巴迎头碰上。战斗中身体各处因撞击所致的伤口似乎依然疼痛,他的脚步仍有些不稳。在周围剑奴们的旁观下,基尔与欧鲁巴同时停下了脚步。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欧鲁巴?”

  对皇子的问话,欧鲁巴——正确的说是假面剑斗士,什么都没有回答。

  “不仅因为区区一个卡修陷入了苦战,而且身为崇高的梅菲乌斯近卫剑士,操纵龙的技术居然比个小小剑斗士还要不象话。你还不如干脆被龙咬死算了。让我的面子丢尽,你一定相当满意吧?”

  皇子一把抓住铁面具死命摇晃。剑士没有任何抵抗行为,透过面具的视线并没有避开,反而笔直望向皇子。皇子忽然间亢奋了起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

  从一旁看守的士兵腰间猛地抢走鞭子,向假面剑士狠狠抽去。看着外套破裂,呻吟着蜷缩在地的剑士,皇子又在其背后补上一鞭。

  “我就是看你那种眼神不顺眼。你不过是匹靠人喂养才赖以苟活的家畜罢了!”

  基尔朝剑士的脸踢了一脚,强行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过来!”揪着他的手腕狠狠拖走。在奴隶们敢怒不敢言的视线目送下,基尔将剑斗士带到了四下无人的地方,才放开他的手。

  “太过分了吧,欧鲁巴。”

  剑士忽然哭丧着叫了起来。在基尔皇子——也就是欧鲁巴在场的前提下,面具下依稀可见的面孔自然不会是他自己的。而是与他身材相仿的剑斗士——凯因的。

  “我有手下留情啦。”

  (要抱怨的话,我才更该抱怨呢)

  实际在医务室接受包扎的当然是欧鲁巴本人。在龙的突击下,腰背受到的冲击不谈,坠龙时肩膀还受到了撞击。万幸的是筋骨似乎没什么大碍,起码能以万全的状态迎接明天的决战——当然是不可能的。现在只不过挥舞鞭子,全身上下就会疼痛不已。

  “要完全扮成假面剑斗士欧鲁巴虽然没啥问题啦,但下次希望能给我个更轻松的工作。”

  “我会考虑的。”

  接过凯因递来的头盔和革铠,欧鲁巴再次恢复成剑斗士的打扮。他将手中的鞭子扔给凯因。

  “是让我去还掉吗?”

  “不是。是用那个打我。”

  “哎?不用了啦。我可没有那么怨恨欧鲁巴。”

  “笨蛋。”欧鲁巴苦笑“我要的只是鞭痕而已。”

  凯因惶恐地服从指示。以前也曾命他扮演过皇子替身——的替身。那时的欧鲁巴以基尔皇子的身份面对他,而没有对他坦白。而此次,感到有这个必要性的他向凯因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可尽管如此,

  “我一直觉得欧鲁巴的秘密很多,但没想到你居然是皇子啊。一定是那样的吧,被政敌幽禁,还强行让你戴上铁面具,所以才沦为剑斗士。而你居然坚强地生存下来了,并且现在打算夺回这个国家吧。好惊人的故事呢!”

  就这样,凯因莫名其妙地自己一个人激动起来。至于他究竟理解到哪个程度上,直到现在还是个谜。

  (呿,凯因那家伙)

  完成准备的欧鲁巴手扶着墙,蹒跚前进。一半是演戏,剩下的一半是真的。最开始的一、两下凯因的确有手下留情,但当欧鲁巴强硬地敦促他“再来几次”后,他就尽全力抽了起来。欧鲁巴的手臂上、腿脚上,以及背部都浮现出蚯蚓状扭曲肿胀的痕迹。颈部的新伤向下滴着鲜血。

  来到了剑奴们聚集的场所,欧鲁巴摔倒在地。尽管是场苦肉计,但现在也只有不择手段了。此时,一只手向他伸来。握住这只手,站了起来。伸手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帕席尔。

  “都被那样对待,你还要做皇子的狗吗?”

  语气虽然平静,但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愤怒。

  “随便。”

  欧鲁巴淡然回答,心中确信对方已经落网。为此,自己故意选择了最难操控的拜安,而给了卡修经过军用调教的拜安。

  “什么叫被捧为英雄,你不过是个被用完就丢的棋子而已。你自己很清楚这点吧?”

  “你又明白些什么!”欧鲁巴盯着对方,向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对,反正我是个奴隶。就算成了近卫兵,最后也只有服从命令投身杀戮的命。可除此之外我又能怎么办?难道你想说,现在你就能用那引以为豪的剑术把梅菲乌斯——把这个狗屎国家给毁灭吗?”

  帕席尔沉默不语,长久凝视着欧鲁巴那燃烧般的眼眸。

  3

  当天晚餐时,帕席尔靠着欧鲁巴一旁坐下。在那个叫米拉的女奴隶伺候着的进食过程中,帕席尔小声地道起了他的过去。

  出身梅菲乌斯西方村落的他自小双亲亡故,为了能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妹妹能填饱肚子,他志愿前去附近的矿山劳动。劳动条件绝对称不上好,而且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安全因素。因不堪重体力劳动而倒下,或是遭遇崩塌事故等造成的死人层出不穷。虽多次向上申诉,可条件也从未得到改善。原因之一就是这里的劳动力几乎全部由奴隶构成。

  即便如此,这也是自己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工作,因此帕席尔依然毫无怨言地勤恳劳作着。

  “诞生于这个世上的理由,或是在这世上能做些什么。这些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只是活着。惟有……惟有活着而已。”

  帕席尔叙述着。过程中,耳边不时传来奴隶间细碎的谈话声,欧鲁巴感到仿佛回到了剑奴隶时代的那个自己。

  然而某天发生的一件事,却连帕席尔小小的愿望都被摧残殆尽。妹妹在市场买到了便宜的肉,高兴之余特地前来探访帕席尔所工作的矿山。可不幸的是,她却找错了打听哥哥所在的询问对象。那个人是以好色著称的奴隶监督长。

  奴隶监督长撒谎说帕席尔犯下了天大的失误,借故把妹妹带进了房内,并打算施以QJ。

  “究竟该说是那个啥龙神的保佑,还是无名邪神的恶作剧呢,我居然在这时正巧路过那里。”

  压抑了许久的仇恨在这一刻瞬间爆发,怒气冲头的帕席尔当场将监督长殴打致死。当然他也因此被拘捕,随即被卖作了剑奴隶。自那以来,整整五年。这期间,帕席尔辗转各地的剑斗场。可每次,他都活了下来。

  (『豪腕』帕席尔)

  欧鲁巴终于想起了这个称号。据传,他是位久经沙场的勇士,但也是罪行绝不可能被原谅的永久剑奴。与欧鲁巴类似,战斗方式异常朴素。不会在身上佩戴夸张的饰品,也不会刻意表现自己的个性。只会平常地战斗,并获得胜利。因此其名字也从未被大肆宣传。

  (可这种人才是最强的)

  “从不知来路的传言中听说,”一口气喝干了淡而无味的汤,面无表情的帕席尔继续说道。“妹妹后来也成了奴隶。我不清楚她的下落,也没有办法打听到她的下落。我诅咒梅菲乌斯,发誓要毁灭梅菲乌斯。哪怕我志终未成,身死半途,我的灵魂也将附到杀了我的人身上。总有一天,要让梅菲乌斯遭到报应。”

  “……”

  “对我自己而言也一样。我这双手所杀害的上百剑奴们的灵魂也都附在我的身上。每日每夜,他们都会在我的耳边细语,‘杀了梅菲乌斯人,把贵族们都烧死!把他们从我们这里夺走的东西全都抢回来。这就是杀了我们的你,所必须履行的义务!’”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分别伫立食堂四角。欧鲁巴边注意着他们,边回应道,

  “但照现在这样,并不会发生什么改变。而你肩上担负的灵魂反倒会越来越多啊。”

  “说得没错。如果照现在这样的话。”

  帕席尔虽然年轻,且还是剑奴之身,却比欧鲁巴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梅菲乌斯武将都更为深沉稳重。

  随即,欧鲁巴也将自己的过去告诉了他。这本该是自己绝对不想提及的过去,可为了博得对方的信任,也只有这个办法。无需强调夸张真实性,无需装腔作势地演戏。这一切都是欧鲁巴真实的过去。可这些真实,自己却只能以虚伪的感情来描述。欧鲁巴带着懊恼不已的心情,叙述着自己故乡被梅菲乌斯军烧毁,家人被夺走的事。说着说着,不禁双手颤抖了起来,背脊颤抖了起来。脑海中浮现出的奥巴里那嘴脸,明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为什么自己却多次眼睁睁地放走了杀了他的机会。心中其实早已有答案,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答案,才不得不像现在这样演戏。对和自己相同境遇,怀着和自己相同仇恨,拥有与自己相同仇敌的这个男人。

  不知何时,帕席尔的手臂环上欧鲁巴的肩头。本打算质问他想干嘛,可嘴还没完全张开,就紧闭了起来。不由得感到极度悲伤。比起愤怒,心中涌现的却只是悲伤的感觉,欧鲁巴俯首,靠着帕席尔的肩。

  “很抱歉之前骂你是狗腿。你和我一样,也是个背负着灵魂的剑士。”

  说着,帕席尔忽然再次凝视欧鲁巴的眼睛,声音降到从未有过的低沉,

  “我这儿有个计划,如果你也有这个意思的话,来成为我们的同伴吧。”

  (来了)

  欧鲁巴从未像现在这般感谢脸上的这张铁面具。刚才短暂沉浸于的感伤之情也在这瞬间散去,身为一名战士的紧张与兴奋感迅速浸透欧鲁巴全身。

  “什么计划?”

  他故作怀疑地问道。周围剑奴们锐利的目光顿时纷纷向他投来。帕席尔环顾四周,仿佛在沉默中说服了他们,剑奴们什么也没说,其中的几个只是点了点头。光从这点上,就能一目了然身为领袖的帕席尔有多么被人们所仰慕的事实。

  帕席尔缓缓地向欧鲁巴坦白了计划。当然,是用收容所警卫士兵们听不见的,压低了的声音说的。

  (怎么可能)

  欧鲁巴边侧耳倾听,边这么想道。虽说这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行性,但未免显得过于胆大包天,而且风险性太大了。

  帕席尔他们打算利用这次大会,率领剑奴们掀起叛乱。

  行动的时机定在明天决赛结束后选出的两名胜利者,于后天率领两百名奴隶所进行的对龙战上。那是祭典的高潮,观众席上以皇族为首,所有的重臣们齐聚一堂。目的就是将他们抓为人质。

  “与龙对抗时,每个奴隶都会被分配到一把剑。虽说届时周围肯定会有持枪的卫兵看守,但除了聚集在斗技场上的两百名奴隶以外,还有七十多名此前参加比赛的剑斗士。第一步,是由这些剑斗士们造成骚乱,分散卫兵们的兵力。观众席上还配置有服侍贵族以及富裕人的奴隶们。我们已经将他们中口风比较紧的那部分人拉拢过来了。由他们担负煽动其他奴隶们的工作。”

  这是场宏大的计划。成功的概率决谈不上高,就算成功,也必然会出现大量牺牲者。不只贵族们,奴隶们的这一行为,甚至可能将聚集在观众席上的全部梅菲乌斯人都卷进来。

  “干不干?”

  简短一句话,帕席尔问道。心里早已明白这话含有很多言外之意。假若自己不同意的话,恐怕就会当场被杀。而尸体想必会成为龙的食物,抑或是被扔进斗技场附属的焚化炉,落到这两种下场之一吧。欧鲁巴说道。

  “我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

  现场顿时凝起一层紧张感,眼看周围奴隶们的眼中快要喷出火药味的时候,

  “皇子基尔,要交由我亲手干掉。”

  这话一脱口,帕席尔身子顿时向后一仰,或许他原本是打算放声大笑吧,没笑出声来的他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拍欧鲁巴的肩头。

  “当然没问题。”帕席尔露出了一口与奴隶身份不相称的雪白牙齿。“那是你的猎物,随你怎么处理。”

  当晚,奴隶们几乎无人入睡。为了让看守的士兵不起疑心,一边故意鼾声如雷地装睡,一边讨论着后天的计划。同时,还展望着事成之后即将来临的未来。有说要将贵族们抓起来,逼他们当着自己的面进行剑斗的人。有说要破坏贵族的宅邸庄园,趁火打劫抢夺钱财的人。更有主张为了能在梅菲乌斯领内所有的奴隶间宣扬他们的志向,应该在索隆放火的人。但更多的人,还是想要回到他们各自的故乡。

  “可就算回去,也什么都没有了。”

  一名中年剑奴隶露出淡淡的微笑说道。

  “沦落为奴隶已有二十年了。当时年迈的母亲现在不可能还活着了。甚至连村子本身还是不是存在,都还是个未知数。”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主张要回去。哪怕那儿早已空无一物,荒无人烟,但自己还记得那个村子。想要躺在记忆中那块造型独特的石头上,仰望天空,大声叫喊‘我回来了’。不是作为一个被迫在他人面前杀戮的奴隶,而是作为一个人。

  “帕席尔,你有什么打算?”

  一个奴隶问道,帕席尔深思了一会儿,

  “你这么一提,我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有考虑过有关将来的事。”

  他苦笑着回答道。另一个人立即调侃地问道。

  “你打算带上米拉吧?”

  “这都什么啊。为啥你会这么想。”

  “旁观你们俩那样子,任谁都会这么想啦。而且如果你丢下她不管的话,搞不好米拉会被亚贡那家伙带走哦。”

  众人纷纷压低声音偷笑起来。帕席尔将头扭向一边。虽然不清楚他们被带来这个收容所已过了多久,但在这短短几天内,米拉和帕席尔已经获得了众人的爱戴。

  看着他们,欧鲁巴思考起了其他的问题。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从帕席尔他们口中打听到这次叛乱领头人中有「奥巴里」以及「诺维」的名字。恐怕将这个计划授予帕席尔的煽动者并没有报上这两个人的名字吧。

  (鼓动剑奴们掀起叛乱,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还有公主碧莉娜。

  (若趁着混乱暗杀了公主,在此事中加贝拉确实能不用被怀疑。然而牺牲了公主的生命,诺维又能从中获得些什么?)

  欧鲁巴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恼火。如果自己能更清楚地了解国家间的形势,或许就能发挥一些想象力,猜测加贝拉——准确地说是诺维,究竟能从给梅菲乌斯带来混沌中获得什么利益。

  与只为求生而执剑的战斗不同,在这样一种人心混杂纠葛的事态下,就一定要将各种情况作为知识储备起来。战争与政治都是如此。

  帕席尔又恢复了以往认真的表情,对欧鲁巴说道。

  “决赛之后,皇帝会亲手赐予黄金头盔。可是欧鲁巴,这个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因为就算杀了皇帝,奴隶们也无法获得自由。”

  在计划的最初阶段,确实曾考虑过当场暗杀皇帝这个方案。可到时候就算是决赛的胜利者,也一定会被收缴武器,其他奴隶们也无法随意行动。皇帝的周围也理所当然会布满配备有枪剑的卫兵们。在原本成功率就很低的情况下,就算能杀了皇帝,也无法对梅菲乌斯造成重大的打击,反而会使人们对奴隶的弹劾变得更为强烈。这么一来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可是——)

  那么假设一下,倘若此次谋反能按计划获得成功,奴隶们又将会怎么样呢?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欧鲁巴心中不禁燃起满腔的怒火。

  (要回故乡?要杀贵族?是啊,那的确不错。但之后将如何?陷入极度混乱的梅菲乌斯会如何?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呢?)

  欧鲁巴的怒火并非针对奴隶们。而是向诺维、向奥巴里、向扎德——向那些企图造成这一切的人。同时,也是向无法与奴隶们一起愤怒的自己的立场。

  (为此牺牲的人一定会很多。同样也可能出现一些地方官吏因恐惧奴隶发动叛乱,为了先下手为强而虐杀奴隶的情况。)

  该站在谁的立场上,思考些什么。欧鲁巴开始混乱。

  (无论如何)

  诺维策划的阴谋中的一环,现在已在自己的掌握中。为达成目的,自己不惜再次恢复剑奴隶之身,令长剑再次沾满鲜血。

  (这代价,一定会让你们好好偿还)

  欧鲁巴回到宫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毕竟是祭典期间,警卫的士兵们用微笑迎接清晨归来的皇子。没有人不知好歹地提起他身体不适的话题。

  尽管很久没有通宵熬夜了,可欧鲁巴的神志依然非常清醒。

  无法忘记收容所奴隶们的那样子。在他们蓬头垢面的外表下,只有目光灿灿生辉。大多数奴隶一般不会谈论有关将来的话题。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活下去,就算去想象,也徒留空虚。然而,集结在帕席尔周围的剑奴隶们却都在展望着未来。话虽如此,却也没有一个人对这个计划报过分乐观的态度。甚至不如说,其中有些人已经有了自己或许将在明天的战斗中死去的觉悟。

  即便如此,当得知了过去认为可望而不可及的将来,在献上了自己的鲜血、骨肉、生命后,或许有机会换来的消息。

  (该死!)

  真有种想去踹墙的冲动。若自己只是一介平凡的剑斗士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他就能不用瞻前顾后,从投身到这个计划中感受灼烧周身般的兴奋感,并对梅菲乌斯人产生无尽的战意吧。可对现在的欧鲁巴来说却并非如此。他用铁面具换来的,是为了保护皇子基尔·梅菲乌斯这个面具——为利用这权力夺回无数被夺走的东西——而不得不站在保护梅菲乌斯的立场上。

  “殿下”

  丁出门迎接边思考边返回房间的欧鲁巴。“我去小睡一会儿”刚打算这么说的欧鲁巴,却因一个意外的消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请稍等一下,殿下。碧莉娜殿下有东西要转交给您。”

  “转交给我?公主又来过这里了啊。你有顺利蒙混过关吗?”

  “不,是特雷吉娅大人连同公主的传言一起捎来的。”

  丁交给他的,是一枚用布包裹起来的金色徽章。徽章上串着一根细巧的链子,可以挂在脖子上。

  这是曾在加贝拉王族间流行一时的风俗。将赏赐给那些荣立军功或建立其他功劳的人的勋章,赋予「对友情的回报」这个含义,并将其赠送给亲密的友人或部下。这习俗最早是年幼的王族以及贵族子女们半玩耍性质地模仿赐予臣下勋章过程,由此才传开的。

  徽章中央装饰有加贝拉国旗上马与剑的纹样,还刻有碧莉娜的名字,以及表达了『永远无法被剥夺的友情』含义的话语。

  “这个——是给欧鲁巴大人的。”

  “给欧鲁巴?不是给我的吗?”

  “我说了,是给您的。”

  啊啊,欧鲁巴终于明白了。当面对丁时,总会不自觉地戴起皇子基尔的面具。因此偶尔也会发生像这样的错位。

  这是枚直径约五公分的小型徽章,佩戴在衣服下面应该不会碍事。

  (欧鲁巴是我的朋友)

  耳边忽然回响起这句话。这或许是碧莉娜赠与一位即将赴死地的朋友,用以最低限度表达她友情的证明吧。

  换上丁递上的替换衣服,摔倒在床上。身体虽已感到疲倦,但总是无法入睡。敌人的计划虽已大致清楚,可藏于迷雾中的部分依然很多,不能轻举妄动。

  要摸索敌人的动向,最好能在一开始就制定计划。在此基础上准备好预防措施,以封杀敌人的下一步棋。

  可如此一来必然会造成大量牺牲。剑奴们掀起叛乱,竞技场内的奴隶们一拥而起,预计死伤者数量将不是个小数目。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在既不让剑奴们执行计划的同时,又能将牺牲降到最低呢。

  欧鲁巴为此烦恼个不停,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睡。

  将时间倒退一会儿,当欧鲁巴正在收容所倾听帕席尔诉说过去的时候。

  剑斗大会即将在明天迎来最高潮,就在兴奋的市民们喧笑欢闹,讴歌祭典欢乐氛围的背后,同样有一些人正愁眉不展。

  索隆西侧坐落着一座中等规模的练兵场。同时兼任飞空船起降场的这里,有一座高约一百五十米的塔楼。塔楼最上层是索隆第三空船的船坞所在地。

  后天还将举行一次阅兵仪式。这次是观舰式——也就是空中阅兵。从地面仰望翱翔于半空的舰船固然壮观,但届时通过抽签选出的数十名市民将有机会坐上巡洋舰,在空中观赏舰队组成的编队。这是能与在斗技场进行的对龙战相媲美的最终日压轴大戏。

  当然,这里的船坞为了这次祭典的准备也忙作一团。整备士们、干体力活或是杂活辅助的奴隶们,都通宵达旦奋力工作,光累倒的奴隶数就已经不下二十了。不过辛苦也算有了回报。眼前,一艘艘被安置了全舰饰的舰船正整齐地停靠在船坞中。

  然而,就在阅兵前日进行的最终确认中,问题发生了。在应该实际释放出魔素的确认航行中,有一艘毫无反应的船只。而更不幸的是,发生问题的正巧是索隆警备队的旗舰,是后天阅兵中被安置在重要位置的船。

  从祭典中被紧急召集回来的整备士们慌忙地开始了对船只的精密检查,修理。然而无论多么努力,在阅兵开始前都不可能完工。虽说目前全索隆的船坞中都停满了船只,但这阅兵期间,哪怕民用船也早已被征用一空。为了展现出丝毫不比他国逊色的舰队规模,哪怕多一艘也好——再说原本梅菲乌斯的龙石船数量就不多——能顶替旗舰的船只根本无处可寻。

  正在此时,一位人物非常偶然地来到船坞察看船只。他正是苍弓团——扎德·考克麾下的战士,担任飞空艇队队长的盖瑞·林伍德。是个不仅拥有翼龙士官的地位与资格,用不了多久就能在苍弓团内建立自己的飞空船部队,就算不这样,只要照这样继续顺利晋升,也能进入拥有飞空船的战士团,并担任重要职位的男人。

  “这真是太巧了。”

  听说了整备士们的烦恼后,盖瑞那张总显得有些困倦的马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

  “伊德洛与索隆间的龙石船中继基地里,停靠着一艘我团在与加贝拉战争期间所俘获的船只。我们以研究加贝拉的技术为名目,将其修理、保留了下来。再加上苍弓团很早就想要这么艘船了,所以早已将其改造成梅菲乌斯式样——主要是外观上啦。把那艘船运过来吧。从现在算起的话,估计半夜就能抵达了,这样没问题吧。”

  整备士们纷纷对他表达自己由衷的感激之情。如果导致阅兵出现空洞,届时究竟会遭受怎样的处罚,光想象一下都觉得令人毛骨悚然。

  平时,除警备队以外的军队、飞空船是禁止进入索隆市内的。现在这特例也仅限于祭典期间,到阅兵结束时,也必须回到位于索隆外的中继基地或是补给据点。毋庸置疑,船坞内外的警戒异常森严。这天,当盖瑞安排的船深夜搬入的时候,也撞上了轮值的卫兵们。

  可话虽如此,他们的任务也仅限于以防有人入侵船坞,以及监视四周是否有可疑人影出没,并不会踏入船只的内部。至于盖瑞所运来的『迅雷号』中隐藏着苍弓团一流士兵们,以及不用说,此次警备队旗舰的故障也是由假扮奴隶潜入的原整备士暗中动的手脚这些,他们都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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