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虛空的假面 上 第四章 死者

  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光景。

  陷入恐慌状态的警备队无计可施,受到压倒性数量的魔物袭击,被撕成碎片。

  强力的兵装魔导器在如此接近的情况下也无能为力。操纵的技师们几乎全都毫无抵抗便死了。也有人被魔物强韧的上下颚咬住,抛到后方万头攒动的魔物群中。

  那个怪物就这样停留在平原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飨宴。

  响起了沉重的轰隆声。一架兵装魔导器被破坏产生爆炸,将周围的人与野兽都卷了进去。 混杂着凄烈的喧嚷,骑士们的惨叫远远传至<要塞>.

  「我们得去救援!」

  听到凯娜莉的喊叫,脸色苍白的司令官表情痉挛地开口

  「不……不可能的。在那里的已经是、大、大半的、战、战力了。这种、这种事、这种事……」

  不指望只会重复说着梦呓的司令官,凯娜莉的目光转向远征队的队长们。然而他们也为眼前的光景满脸苍白失色,甚至有人难看地坐倒在地。

  凯娜莉再次将视线移回平原的惨况,她的手紧紧握住,握得发痛。

  「要上吗?」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去,达缘伦在那里。还有希苏穆、索姆拉斯和葛亚蒙。大家都表情僵硬,脸色苍白,但是定定地凝视着凯娜莉。那眼神正在等待命令下达。

  「大家……」

  达缪伦上前一步,交出她的弓箭。

  「这是我们的工作,对吧?」

  「当为之事不待言矣——不需要再多费言了啦!」

  表情虽然依旧生硬,希苏穆对她眨了眨眼。

  凯娜莉接下弓。达缪伦看见她脸上高涨的骄傲与意志。

  「走吧!葛亚蒙,去通知大家。」

  「早已准备万全啦,小队长。大家应该已经在楼下集合了。」

  终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利比特斯脸色丕变赶了过来。

  「等等!警备队已经不行了。而且远征队的指挥权在我身上,我不允许你们擅自行动!」凯娜莉回答,声音毫无迷惘:

  「警备队的位置离<要塞>并不远,趁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这是自杀行为!不可能回得来的!」

  「我认为骑士的义务不该为规则束缚。我们将前往履行义务。」

  「什……」

  「告退。」

  凯娜莉行礼后转身离去。达缪伦等人默默地跟随在后方。

  凯娜莉等人飞奔穿过<要塞>,一口气下了阶梯来到地面那一层。要是拖拖拉拉的,搞不好利比特斯或是<要塞>司令官又会来横加干涉。

  小队队员们已经装备整齐列队在地面层了。无论内心如何,没有任何人表现慌乱。凯娜莉重重地点了头。

  幸好<要塞>中还留有充足的马与马车,警备队由于彻底信任着结界,一匹不剩地全留在这儿便离开了。

  凯娜莉决定使用数辆马车作为救援,将其交给索姆拉斯。剩下的队员全都骑马。

  「一口气突破到警备队所在地,全队聚集在一起绝对不要分散,一旦停下来就完了,知道了吗?」

  「了解!」达缪伦等人同时回答。

  小队来到闸门前,凯娜莉对着仓皇失措的警卫兵说道:

  「把门打开!」

  「这、不,可是……」

  「快!」

  她大喝一声,同时,她身后的小队一同将弓转向对方。虽然弦上无箭,也已足够。警卫兵吓得破音应着声,连忙前往操作开关。

  伴随着厚重的声音,闸门往上拉起,地面上的样貌也随之映入骑士们的眼帘。有别于方才的俯瞰,在相同的视线下战场的气势完全是不同层级。

  那就是即将奔赴的战场。他们不禁身体一僵。

  「果然还是不来就好啦!」

  交杂着口哨声达缪伦开玩笑说道。

  凯娜莉对他的话只是微笑以对。随后,彷佛是要打碎自己与众人的恐惧一般,她将弓箭高高举起。

  「小队,出击——」

  「这些家伙简直像是看不见我们哪!」葛亚蒙叫道。

  「我也有同感。好像只看得见前方似的。」凯娜莉接着说。

  「那就是叫它们小心背后了吧!」希苏穆附和。

  魔物全都面向警备队的方向,于是小队采取从背后突袭魔物群的方式。即使他们马蹄跶跶踏地而来,高举着骑士的剑与弓,魔物们也完全不曾注意小队。如希苏穆所言,例外只有被小队追过的魔物,会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似的猛然追上。位于队伍后方,搭乘马车的队员们则给予它们盛大的箭雨。

  「是因为被那个『声音』操纵吗?」达缪伦嘀咕道。

  那个怪物就是『声音』的来源吗?这样想应该恰当吧。达缪伦挥去脑中的思考,现在得集中 精神在眼前哪!

  <要塞>这一侧魔物的布阵对侧来得薄弱,也因此,凯娜莉等人一口气突破了魔物群。警备队已经处于溃灭状态,不满三分之一的幸存者彼此寄身于中央区域,持续着绝望的抵抗。

  马车班让生还者搭上车之时,骑马队则围绕四周努力掩护。要是一个闪失,小队和警备队都会步上相同的命运,达缪伦等人为了不降低气势,猛烈地持续行动牵制住魔物。

  「小队长,全员都搭上马车了!」索姆拉斯喊道。

  「全体撤退!」

  在凯娜莉的信号下,骑马队解开了包围,着手返回<要塞>。

  从混乱中重新站起的魔物们立刻紧追在后,前方还有方才小队突破而过的魔物群摆好架势等着。这次并非从魔物背后,得从魔物正面突破才行。

  小队除了往前后施放弓箭让魔物无法靠近,巧妙闪过的魔物则一剑击杀。大伙儿拼死拼活地奋战,目标前往<要塞>的结界。

  只要袭击警备队的那只怪物还在,<要塞>就难说是安全之地。尽管如此,既然结界尚存,对其他魔物也仍然有效,退路便只有这条了。至于那怪物为何不对<要塞>出手,凯娜莉也只能 刻意不去思考。

  〈要塞>的结界就在眼前了。

  这时,索姆拉斯马车的马匹被魔物咬住,拉倒了下来。失去牵引的马车虽然勉强免于翻覆,却在地面上剧烈地颠簸跳起,搭乘的索姆拉斯被甩到魔物的正上方。

  千钧一发之际,正要咬住索姆拉斯的魔物咽喉被弓箭贯穿。凯娜莉等人飞奔赶来防御四周,

  达缪伦将他扶起。

  「还活着吗? 」

  「对不起,为了我……」

  「说好不讲这种话的!」葛亚蒙从旁插嘴。

  「说得没错!话说回来……」达缪伦看了看四周。

  为了救出索姆拉斯这短暂的停滞期间,又有新的魔物群涌入了他们与<要塞>之间。若是照着方才的气势应能突破过去,但小队一旦停下来,便陷入原地动弹不得。魔物从四方缓缓逼近。

  「看这情况我们得再加油一回啦!」

  达缪伦舔了舔嘴唇说道,这时,响起了不同于小队的高喝声。

  「什么啊?」

  那是从<要塞>的方向传来的。可以看见骑士们从正面大开的闸门冲了出来。远征队与<要塞>警备队剩下的人终于下定决心出了<要塞>。

  「喂喂,这是吹的什么风啊?」葛亚蒙说道。

  「终于觉得难堪不好意思了吧!」达缪伦接话。

  而凯娜莉没有错失良机。

  「把伤者移到还能动的马车上去,快!」

  骑士们分头一边将魔物击退,一边从动弹不得的马车上将伤者运至其他马车。

  「好了!凯娜莉!」

  听到达缪伦的声音,凯娜莉点点头并发出号令。

  「与主队汇合!」

  此时援军已经逼近,这回魔物似乎依旧穷于应付现况突如其来的变化。凯娜莉小队便趁此混乱之隙,成功与援军汇合。

  他们让马车先行,小队其余之人与援军则负责掩护。这时魔物蜂拥而上,以此为紧要关头,骑士们以剑、弓与枪奋勇一战。

  这一天,骑士团意外地结为了一体。在压倒性的敌人面前没有贵族也没有平民,只有与魔物奋战的骑士。骑士们一边战斗一边往<要塞>撤退。之后只残存累累的魔物尸骸。

  骑士们以怒涛般的气势将阻挡在前方的敌人击溃,当他们越过界线抵达结界之中,那瞬间,穷追不舍的魔物被无形的墙壁所阻挡,留在了后方。

  「太好了!太好了 !」像个孩子般喧闹的是利比特斯。<要塞>司令官与其他的队长们也不禁为战果欢腾不已。利比特斯和凯娜莉眼神一对上,他立刻轻咳一声,恢复战场上该有的姿态,不过因兴奋而涨红的脸依旧难掩。

  凯娜莉与达缪伦交换了 一个无言的微笑,随后她打算向利比特斯道谢,朝着他们的方向策马前进。

  这时,出现了第二回的日出。宛如巨大无比的铜锣被敲响一般震撼肺腑的轰隆声,与将一切吞噬殆尽的闪光敲打着骑士们的背后,在他们前方拉出长长的影子。

  骑士们回头一看,只见白光灼目。

  就在方才凯娜莉小队将警备队救出之地,那一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一半以上的体积陷入地面,呈现一个半球形的样貌。灼热的圆顶不断膨胀,将魔物卷入,熔化了周围的地面,炙烤着空气,渐渐地伴随着黑烟缠绕往上升起为柱状。

  热风与冲击折磨着骑士们。一匹马嘶鸣起来,举起前脚,将骑乘的骑士甩落下来,不知往何处奔离而去了。

  不知是何时接近过来的,就在这劫火的另一侧浮现了那只怪物的身影。

  怪物彷佛是夸耀胜利般啼叫着,听到那凌驾于火焰轰声的惊人声响,结界内的骑士们不禁瑟缩起身子捣住双耳。

  等它啼声尽兴,怪物便翻身离去,这回终于没了踪影。

  「真敢做啊!那是打算宣告死刑吧!」

  达缪伦勉强牵起嘴角说道。只要它有意,必定能轻而易举地将<要塞>与骑士团全都毁灭。

  「它的意思是要把我们像那样烧尽吗!开什么玩笑!」

  葛亚蒙唾弃似地说道,但声音却有些尖锐。

  尽管眼前可怕的火焰不停燃烧,魔物却完全没有打算离去的迹象,彷佛是受到那只怪物的命令监视着<要塞>.

  「那家伙在取乐啊!」达缪伦浮现了混杂着愤怒与焦躁的笑容。「故意只破坏警备队的结界魔导器,在我们救援完成前放着不管,全部,都只是为了延长我们的痛苦!」

  「可是——可是为什么?」

  索姆拉斯虽然提了问,但答案显不待言,没有人不知道。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了那个 『声音』。

  然而达缪伦还是说了出口。

  「很简单哪,因为那家伙憎恨着每一个人类。」

  2

  沙漠的夜晚十分寒冷。与白昼的温差十分剧烈,更加强了这样的感受。

  就算是在高地之上的提姆萨城也不觉如此寒冷,现在想想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达缪伦想着这些事,在昏暗的城墙上搓着双手。

  结界虽然仍在运作,但是在看到那只怪物凶猛的威力之后,也不过是一时的安慰罢了。

  尽管如此,由于长年来的习惯,结界的光环依旧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至少它对一般的魔物还是有效的,在那个怪物出现之前仍然可以信任吧。

  他试着从<要塞>俯瞰平原,然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即使凝神定睛,也只见比夜空更为黝黑的山峰棱线,其余都涂抹上了一层黑暗之色。那猛烈的火焰在过了将近六小时后的现在也已消散,贯穿荒地的爆炸孔穴也无法看见。

  即使隔着黑暗,仍可切身感觉到平原依旧为魔物所填满。在这漆黑之中魔物究竟是否仍然一动也不动地井然有序列队而立呢?

  偶尔,可以远远听见类似吼叫的声音。听到一声之后隔一阵子又会从别的方向传来。那是同一个声音的回声,或是分隔两地的不同魔物在彼此联系呢?达缪伦难以判别。

  之后大家在 < 要塞 > 商讨了善后对策。既然出现了那样的怪物,结界也没有用,实在不能继续停留于此地。

  如今坚守<要塞>已经无望,警备队与远征队的指挥官所能采取的路只有一条,也就是与技术人员赫尔墨斯一同逃脱。大家一致认为,即使失去这座研究机构,只要赫尔墨斯还在就有机会重建。

  赫尔墨斯则是一如往常的表情凝重,但是并没有提出异议。

  为了尽可能降低被发觉的可能性,决议在半夜出发。乘着夜色渡过沙漠,目标是远征队舰队停靠的地点。至于那只怪物的事则刻意不予讨论。既然没有任何对抗之途,只能祈祷不要遇见它了。

  到出发为止,这数小时决定轮流休息,于是会议就解散了。

  达缪伦身为凯娜莉的副官,形式上跟着出席了会议。散会后由于不知该做什么好于是随意乱晃,最后来到了城墙上。

  又听见了魔物远远传来的叫声。

  那个怪物会来吗?达镠伦不禁将目光移至黑夜中。然而就算如此,他转念一想,除非它来到十分近的地方,否则也是看不见的。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伤痕或瘀青。无论是行船时的战斗,或是白昼那一战,一想到对手魔物的数量,这样的结果已是再好不过了。凯娜莉小队正是为了防备这样的事态,日复一日地累积训练。

  这要是还像待在以前隶属的部队里那样,大概早就死了吧。达缪伦想着远征队沉默的船舰、在帝都曾是同事的米尔邦等人、故乡法里海德的人们。

  从那时起,自己到底改变了多少呢?

  战斗的技术自是有长足的进步,可其他方面呢?他至今仍尚未完全看清自己的憧憬、愿望的本质。但是藉由与凯娜莉等人相处,他寄望有朝一日将会明白。

  「真正的骑士、呀!」

  这个近来不曾想到的词语,达缪伦试着将它说出口。今天,小队不顾危险,救出了险些全军覆没的警备队。那是真正的骑士所做的行为吗?虽然他心里觉得做了正确的事,但他实在不认为就因此,这件事就直接算是身为真正的骑士的证明。首先,照这道理那利比特斯等人也应能同样如此主张。

  还是说,达缪伦自问,在那瞬间,我们全员都曾是真正的骑士呢?仅在那个所有人都抱持着相同心情并肩作战的片刻。

  回想起那时的事,即使总是玩世不恭的达缪伦也忍不住感觉一阵热从心头涌现。自己所追求的,就是那个吗?

  希望是那样,是那样就好了,达缪伦心想。

  又听见了远远传来的吼叫声。

  身体开始冷了,达缪伦决定回到建筑物中。

  他正打算走进延续至室内的通道,却欸的一声,停下了脚步。似乎有人在信道入口的阴影底下。那人靠着墙,定定地凝视着手中的某样东西。看到她的表情悲喜交杂,达缪伦反射性地喊出一声来:

  「凯娜莉?」

  被这么一唤,对方蓦然抬起头。达缪伦似乎看到她的眼角有东西泛着光芒。

  凯娜莉难得地有些慌张,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一藏。

  「——达缪伦!」

  「……嗨。」

  知道了对方是谁,他的小队长面露些微尴尬之色。做着无聊傻事的达缪伦也一样。

  达缪伦对于她藏起的东西有些眼熟。以前在法里海德之时,他也常送这一类的物品给诸位千金。附着小小镜子的化妆盒——一点也不适合战场的物品、不像凯娜莉的物品——当然,这只是在东西随身带着走让人看见,这样的意义下。

  达缪伦大略心里有数。她大概又去见了那个情人吧。原本一定想在更和平的时候送给她的这个礼物,在这不知谁何时会丧命的状况下,她的情人多半是想趁还能给的时候赶快交给她吧。

  谁都无法责备此事,达镠伦虽这么想,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艳红花朵的形象。

  说些毫无关联的话题,他欲将那副景象赶出脑海。

  「……就算我们能成功脱逃,提姆萨的那些人没问题吗?」

  「老实说,这真的不知道啊。只是现在的情况下如果我们前往那座城,毫无疑问地应该会把魔物也一并引过去。」

  「还有,那个怪物也是、吧!」

  凯娜莉神情一暗。

  「那家伙……那个怪物操纵着魔物群,这应该没有错,那各地的袭击也是如此吗?」

  「可能吧!那家伙,不然也有可能是那家伙的同伴做的。」

  无论是如何超乎常轨的怪物,既然实际存在,也没道理认为只有那一只。

  「为什么,那个怪物要做这些事呢?」

  「天知道!只是那家伙似乎打从心底憎恨着我们,甚至不一口气杀了我们,反而刻意耗时费力地慢慢搞。」

  回想起那个怪物的『声音』,达缪伦不禁浑身打颤。

  凯娜莉走过达缪伦身旁,远眺城墙前方。如果是她也许能看透黑暗的彼方也不一定,达缪伦迷蒙地想着。

  「是什么如此激怒了那只怪物呢?如果弄清楚这一点,也许我们还能有些办法的。」

  凯娜莉仰望群山的方向,达缪伦的目光跟着追过去。遥远的空中有点点微光闪烁,虽然和星星几乎无法区分,不过那一定是提姆萨城里的光。

  没能和那座城里奇特的居民再多说些话,达缪伦感到有些遗憾。不使用魔导器,与其他都市都相距遥远,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在那样的地方生活呢?他们对这次的战斗又作何感想呢?

  也许有朝一日还有机会再访。那时再向他们请教更多各式各样的事情吧——如果这次成功死里逃生的话。

  达缪伦骚了搔头,稍微犹豫了 一会儿后开口说道:

  「呃,说这种干涉他人的话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好,可是……」

  凯娜莉转过身来。被那双无论什么事都正面接受的眼眸一望,达缪伦立刻就后悔自己将话说了出口。

  「什么?」

  「……之后的脱逃作战,我们不是负责殿后吗?我知道考虑到其他人的能力这也没办法。可是,妳不是有重要的人在吗?能不能就让他和妳混在前锋组里啊?我想我们队里不会有人有怨言——」

  「达缪伦!!」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大吼,达镠伦吃了一惊。他是头一回听到她这样的声音。

  「你是认真这么说的吗?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还不了解我吗?你觉得听到这种话我会高兴吗?」

  凯娜莉真的动怒了。是源于自傲受损的怒气、被侮辱的怒气。达缪伦领悟到自己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

  「不、我没有那个意……对不起。」

  达缪伦整个意志消沉了起来。尴尬的沉默流过。半晌,凯娜莉才开口说道:

  「……对不起。你明明是关心我,我还对你生气。你的心意我很高兴,可是,」她笔直地定睛看着达缪伦说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不能因为艰苦就半途而废。」

  「那就是——那就是『骑士』吗?」

  「对我来说是的。」

  凯娜莉微微一笑,那是坚定之人的笑容。达缪伦真想痛殴自己一顿。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在整个<要塞>忙于准备脱逃之时,克里提亚人赫尔墨斯一个人往地面层走去。

  随处皆是骑士或技术人员在收拾、运送着行装。每个人都一语不发、默默地进行着工作。

  这也难怪,赫尔墨斯面色沉痛地思考着。

  岂止是知道了依赖的结界派不上用场,还必须主动舍弃<要塞>,到魔物万头攒动的野外去。要人别垂头丧气才是强人所难。

  一想到结界魔导器,赫尔墨斯更是难以忍受。醉心于古代技术的他,一生纯粹贡献给了魔导器研究,不但有了划时代的发现,还成功将一部分化作实用。

  今天,这一切全都化为乌有。

  他违背民族传统,甚至着手不甚有意愿的兵器开发,将一身奉献给研究,这样的结局真是太过痛苦。

  不,赫尔墨斯心想。

  (正因如此,所以这样的结局才会到来。这是我所招致的,我必须赎罪。)

  他想起了自己的赞助者。他和那名赞助者也许一步登天做了过于遥远的梦。世界上存在着超乎人类智慧的力量,由于陷入梦境太深,他们太晚才发现了。

  知道了事情真相,他的赞助者会如何行动呢?赫尔墨斯没有把握。即使如此他也认为告知对方是自己的义务。为了不要重复三次错误,也为了不要再增加更多的犠牲。

  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要找的人。

  目光前方是凯娜莉与达缪伦。两人似乎正要前往某处——大概是小队的伙伴们身边吧。赫尔墨斯开口出声,两人便停下来简单打声招呼。

  赫尔墨斯将一本文件交给凯娜莉。那是列满密密麻麻的手写文字,将零散的纸张捆在一起的东西。她反射性地接下之后,表情诧异地问道:

  「这是?」

  「这是我的研究成果的汇总。请帮我交给骑士团长阁下。」

  赫尔墨斯拿着文件的手颤抖着。虽然说得十分客气,但记载于上的是他花费毕生努力与才智的结晶,说是他整个人生也不为过。古代文明、魔导器以及本回事态的真相,关于这些他的所知毫无遗漏地记载于此。

  「您亲自交给他不是比较好吗?」

  凯娜莉依旧不掩疑惑地说道。

  「我没有那个资格。」

  赫尔墨斯摇摇头。他无法将一切全盘说出告诉他们。赫尔墨斯选择凯娜莉等人的理由,是因为他认为,他们回到帝都的可能性最高。若是率先对警备队的救援有所行动并且成功的他们,也许能够越过大群魔物与沙漠吧,赫尔墨斯这么想。

  然而一旦两人知道了赫尔墨斯为何要这么做,他们绝对不会原谅他吧。

  「那个——我虽然不太清楚……可如果是关于那个怪物破坏结界一事,我想骑士团长也不会责怪你的吧!那种事谁也料想不到的!」

  达镠伦一边搔着脸颊说道。

  赫尔墨斯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说不定,是这样呢。」

  凯娜莉与达缪伦不禁互望了 一眼。像这样彷佛看透一切、透彻达观的笑容,两人从未见过。「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能寄放在您那里,拜托了。」

  赫尔墨斯一个行礼,不让凯娜莉有余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旋即转身离去。

  「啊、等等……」

  虽然隐约听见了凯娜莉的声音,但立刻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所阻。确定了没有人追来的迹象,赫尔墨斯便放心了。

  他想起了家人。因他过分勤于研究,与家人相处的时光决计算不上充分。回想起来,也作了颇为任性自私的事。事到如今,悔恨之意痛切地席卷而来。

  要想重新再来,一切都太迟了。

  赫尔墨斯在心中向家人、向赞助者、向凯娜莉与达缪伦等骑士们以及这个世界,深深道了歉。

  为终结的预感而浑身颤抖,赫尔墨斯的身影消失于<要塞>深处。

  时间已到。

  黑暗之中,骑士团依序离开了<要塞>.由于正面的闸门开关会伴随着很大的声响,于是他们使用一旁小型的侧门。选择下风处眺望着右手边的平原,延着山麓前进。自己的铠甲、脚步声、马匹的呼吸声以及马蹄声,感觉一一听来都十分大声,骑士们不禁焦躁难耐。

  身后<要塞>结界的光环依旧闪耀。虽是为了伪装成困守城中,但不知那光芒是否会照出自己的身影,让魔物容易察觉,一行人在意得静不下心。

  纵使黑夜暗沉视线不清,右手边应是一望无际的魔物。至少在越过平原之前盼能尽量避免被魔物发现踪迹。

  负责殿后的凯娜莉等人最后才离开<要塞>.警备队作为向导先行,远征队接在后方,以警备队人员为主的伤者与技术人员则由远征队带着前进。马与马车终究不足以负荷全员,包含凯娜莉小队在内,大多数的人都是步行。此行逃难总计约有五、六百人。

  凯娜莉的背囊中收着赫尔墨斯的文件。启程之际她依旧遍寻不着赫尔墨斯的身影,这被单方面强加托付的文件,凯娜莉不得已只好带在身上。

  没有月光的夜晚,骑士们几乎是摸索着前进。十分诡异地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连时间的感觉都暧昧了起来。一开始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注意是否有魔物袭来,但渐渐地也麻痹了。

  不久后骑士们注意到,以夜空为背景耸立的黝黑山脉,其山麓的棱线表示了平原的终点逐渐接近了。

  应该能就此平安逃离吧——每个人都不禁开始怀抱淡淡的期待,就在此时,突然响起魔物远远的吼叫声。

  一开始大家认为这只是魔物群中常见的普通吼叫。但是从第一声吼叫之后立刻接着第二声,接二连三的叫声彷佛呼应一般持续不断,听到这里骑士们终于发现情况有异。

  第一声是在山麓前端一带响起,正好是骑士团的前锋附近。随着叫声接续响起,位置延着左方山麓逐渐往平原中央移去。从骑士团的角度来看,感觉就像是在自己的左手方,由前往后魔物排列成队依序吼叫一般。

  叫声终于在队伍最尾端的凯娜莉等人附近响起。

  「在那里!」

  当葛亚蒙指出立于崖上的黑影之时,凯娜莉早已将箭置于弦上。必杀的一箭贯穿而去,魔物一声惨叫都没有便整个翻倒滚落于地。然而吼叫声的传递没有中断,继续往后方传了过去。

  「那些家伙、设了看守啊!」

  达缪伦一边取出自己的弓箭一边说道。

  「看来是这样。小队、备战!」

  像是响应此声一般,魔物群醒了过来。彷佛是平原本身喧嚣不已,浩瀚的啦哮声轰然作响,回响于山峰,撼动夜空。

  「与主队汇合!大家不要散开!」

  以凯娜莉的声音为信号,行军的嘈杂声一 口气高涨起来。

  由于骑士团是依序离开<要塞>沿着山麓行进而来,队伍前后延伸得十分长,这样下去恐有侧面受袭被截断之虞。凯娜莉等人手持弓箭飞奔起来。这个情况下压低脚步声已经毫无意义。小队一边催促着走在前方的部队,一边往主队追过去。

  就在这段期间从右手边可以感觉到轰然喧嚷的地鸣声,犹如波涛一般席卷而来。

  一片漆黑之中无数光点闪动。在领悟那是捕捉到贫瘠星光的魔物瞳孔之前,小队已将箭一同射出。黑暗之中被贯穿的野兽发出哀鸣,被这些栽了跟斗的野兽绊住,其他魔物接二连三倒下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重复了几次这样的景况之后,凯娜莉小队与前方利比特斯等人的部队汇合了。然而也仅止于追上他们而已。在前锋抵达平原出口之前,魔物已围上前去,形成骑士团最担忧的出口被堵之势。一面为岩壁所阻挡,另外三面受魔物包围,骑士团动弹不得。

  「真是!就差那么点的时候!」

  达缪伦一边施放弓箭一边咒骂。

  「我们这边晚上的视力可是一整个不好哇!」葛亚蒙应声道。

  「不过,多亏它们数量多,随便射好像也不用担心射偏呢!」

  虽然开着玩笑,达缪伦额上还是浮现了汗珠。在黑暗中与压倒性数量的魔物为敌混战,犠牲超出白昼的警备队恐怕是在所难免。

  魔物涌来的轰隆声距离越来越近。

  在骑士们心想这正是紧要关头之际,魔物的背后突然一阵明亮。接着是落雷般的爆炸声。大地的一隅燃烧了起来,映照出无数魔物杂然拥挤的样子。

  光芒不只一道,而是陆续不断地飞来,在魔物群当中炸裂。攻击是从平原深处施放的,其中心可以望见那熟悉的光环。

  「兵装魔导器!?是从〈要塞>啊!」骑士中有人大喊。

  「应该没有什么自动攻击的装置啊!有人留在< 要塞 > 里吗?」< 要塞 > 的技术人员在马车上说道。

  凯娜莉的脑海中忽地浮现了赫尔墨斯。那悲伤的表情、态度。背囊中,那文件似乎突然增添了几分沉重。

  「该不会……」

  凯娜莉注意到达缪伦看着自己。他也神情阴郁。两人交换了无言的对话,有默契地点了点头。这就是全部了。两人硬逼着自己将意识拉回迫近的魔物身上。

  <要塞>出乎意料的攻击打乱了魔物的秩序。队伍紊乱、统领指挥崩解的魔物群虽仍往骑士团逐渐逼近,但速度却突然慢了下来。

  另一方面,骑士团则是得到了莫大的勇气。尽管不知是谁所为,骑士们依旧对掩护献上了谢意。

  「趁现在,突破出一个缺口!突击!」

  利比特斯连连发出号令,凯娜莉等人也听见了。骑士们放声高喝,往平原之外冲过去。

  「就算我们顺利出了平原,不知道它们会追多远哪!」

  希苏穆将手边的猎物一剑击倒,一边说道。

  「最好不要抱着过高的期待呢!」凯娜莉接着说。

  她挂念的是平原前方相连的沙丘。与覆盖着坚硬地面的平原相比,在沙地之上行军速度将大幅降低,若是被缠追恐怕难以脱身。更何况,凯娜莉心想,没有任何保证说在平原上的就是所有敌人了。

  <要塞>发出的炮击没有丝毫松懈,确实地削弱了魔物的气势。在平原各处引起的大火也延烧至逃过爆炸的魔物身上,火焰映照出的魔物群身影早已大多秩序丧乱。

  幸亏如此,彷佛整片平原逼近而来的魔物所造成的压力大幅锐减,骑士团的突围成功近在眼前。利比特斯口沫横飞地大喊:

  「再加把劲就好!不要停下来,前进!」

  这时,达缪伦觉得似乎有东西遮掩了星光。也许是他看错。但是当他回首看了一眼后头远方小小的<要塞>,他清楚地看出有某样巨大的东西重迭在结界的光环上。

  达缪伦惊恐万分,差点将手中武器掉落地面,背颈一阵恶寒。

  是那家伙。

  该告知大家吗?达缪伦一瞬间心里没个主意。就算告知了大家,面对那个怪物又能奈它何?

  兵装魔导器的炮击猛然间停止了。其他察觉到的骑士也将注意力移至<要塞>.在骑士们凝望之时,<要塞>的结界消失了。达缪伦忍不住闭上双眼——。

  忽然间,漆黑深夜中出现了白昼。

  以<要塞>为中心,无声地产生了猛烈惊人的光芒乱舞。光芒满照平原每一个角落,让两翼的山麓浮于遍布的光辉之上。由于太过耀眼眩目,不分骑士团或魔物,有眼之物皆无法直视,光是瞇起眼也嫌不足纷纷别过头去。达缪伦连皮肤上都感受到了压力。

  那个怪物之前产生的若是小型的太阳,那么此物就是太阳本身了。

  瞇起双眼,以手遮挡,达缪伦勉强透过指缝间望去,他感觉似乎看见了像是影子般的东西在闪耀的地狱中心挣扎着。

  光辉更加膨胀,甚至映照出提姆萨的高峰。<要塞>周围群山地表一同融于一片皎白之中。

  一切声音与形体都为光芒吞没的那一瞬间,太阳炸裂开来。

  宛如大地本身被粉碎了一般,巨大的声音轰隆作响。数道光之海啸撕裂地表,无数的魔物在其中化为尘土。

  冲击波穿过平原,那无形的铁槌击碎了未被烧死的野兽们,残骸四散空中。群山地表龟裂,巨大的岩块接二连三地崩落下来,遥远空中的提姆萨城也为之撼动。

  冲击伴随着地鸣声往骑士团所在之处袭击过来,让骑士们裹足难前。纷落的落石让骑士们将只能魔物扔在一旁四处逃窜。不过魔物也无暇袭击骑士团。

  由于这天地变异,让早已失去控制的魔物们完全陷入了恐慌状态。有的往各处四散奔逃,有的彼此咬噬,有的高声鸣叫着往岩壁冲去将自己的身体撞碎——失去了无形意志的操控,魔物们在反动下甚至丧失了原本的兽性而发着狂。

  「趁现在! 一 口气冲过去!」

  在空前的混乱之中,响起了利比特斯拼了命的大喊。听到他的声音骑士们回过神来,重整态势,重新开始突击。在不曾衰微的爆炸火焰照耀下,骑士们将魔物击溃,终于从提姆萨山麓怀中逃出。

  由沙丘平滑的棱线层层重迭而成的沙漠光景在眼前扩展开来。

  「太好了!穿越平原啦!不过刚刚的爆炸究竟——」

  「别停下脚步,就这样往海边前进吧。」

  凯娜莉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制止了利比特斯的疑问。利比特斯翻了翻白眼,不过也感同意接受了提案。

  随后好一会儿,达缪伦与凯娜莉一语不发,两人献上了默祷。

  为了那名出自谜般原因自愿作为诱饵的克里提亚人。

  「葛亚蒙被干掉了。」

  达缪伦说道,以半分欠缺感情的声音。 「遗物是……?」凯娜莉问道。

  「是他爱用的短剑。」

  凯娜莉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四周好几只魔物的尸骸横躺在地,浓稠的血液为干涸的沙地吸干,其中大多覆盖着甲壳或鳞片。

  当中混杂着铠甲样貌的尸骸间或倒卧于地。骑士们没能将他们埋葬,仅默默一礼之后便离开了当地。

  逃出提姆萨数小时后,骑士团依旧在漫长的沙漠夜里徘徊。如同凯娜莉所担心的,魔物群并没有自此告终。

  敌人早已在他们所到之处备好架势。虽然没有像平原上那样整齐行进的魔物群,不过也给人周全地等在前方的印象。一点一滴地,骑士团的战力确实逐渐减弱。加上沙地难以行走,伤者又多,前进的步伐较当初缓慢了许多。

  为了能尽快早一步抵达海边,骑士们连为死者吊唁都不被允许。

  凯娜莉的小队也无法避免犠牲。

  如果队员中出现死者,凯娜莉等人便将至少能作为遗物的物品带走。这些物品虽然算不上多大的行李,可接下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离开<要塞>时将近六百人的骑士团,已经减少至半数约三百人。

  海仍在遥远的前方。越过沙丘吹拂而来的风没有丝毫海潮的味道。

  伙伴的死亡以及疲惫重重地压在骑士们身上。

  「还要爬过几个沙丘才是海啊?来的时候有算一下就好啦!」

  达缪伦努力开朗地说道,但不仅不合场面,只是强打精神的样子任谁都一目了然。

  「沙丘是不停变化外形的,算了也没用吧。」希苏穆淡淡回应。

  黎明将近,在一点一点开始泛白的天空下,沙漠彷佛正缓缓起身,在达缪伦等人面前逐渐展露全貌。原本因漆黑一片而看不见的沙丘连绵无边,让骑士们心灵萎缩了起来。

  「看不见海呢……」

  凝神望向沙丘之间,索姆拉斯说道。

  「方向应该没有错,迟早会看见的。」

  凯娜莉的话与其说是响应索姆拉斯,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一边警戒着可能随时会从某处出现的魔物,彻夜未眠的强行军,精神与身体都极度疲惫,每个人都到了临界点。

  尽管如此若是停下脚步,就只有等待死亡。骑士们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继续走着。

  凯娜莉小队依旧负责殿后。

  达缪伦回头一看,一行人走来的脚步化为了长长的轨迹,延伸至漫漫前方。提姆萨山早已不在视线范围之内,除了那些足迹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表示出骑士们前进至此的方向。放眼四周尽是一成不变的沙丘。

  不一会儿又从旁传来了野兽的啼声。

  达缪伦等人将目光移过去之时,数个黑影也接二连三地越过了附近的沙丘,彷佛是在骑士团通过此地前,一直藏身于沙丘阴影处等着似的。

  「敌人来袭!!」

  有人叫道。

  达缪伦察觉到那是凯娜莉的声音,花了约莫一秒。

  骑士们迟缓地将武器架起。

  「是海!看见海了!」

  在前头沙丘上的达缪伦放声大喊,声音强而有力,让人觉得不知道这精神打哪儿来的。

  听到这声音,骑士们争先恐后地奔上沙丘顶端,凝视着前方,确认属实后大家异口同声地扬起了欢声。

  尽管尚有一段距离,从沙丘与沙丘之间的确可窥见昏暗平缓的水平线。

  骑士团虽满身疮痍,但来到此地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就快日出了,对旅行于沙漠中的人来说阳光应是一大打击,然而这一瞬间对骑士们来说只觉得是可喜可贺的象征。

  一名骑士为了通知在沙丘底下等待的伙伴们,返回原路走下了沙丘。

  至此,骑士人数已减至将近百人。负伤加上疲劳,他们的损伤随着魔物攻击回数的累积,越是加速度地增加。

  如今骑士团的指挥实质上是凯娜莉在担任。利比特斯受了伤,在仅存的马车上与其他的重伤者一同呻吟着。由于前一场战斗中最后一名治愈术师被杀害了,治疗只能做到最基本的紧急处置。

  马匹也几乎都失去了,一部分的马车于是靠人力前进。这些马车速度实在快不起来,此刻也在沙丘跟前的山麓待命,等着前锋的消息。

  其他的队长们悉数战死。那名口齿伶俐的<要塞>司令官大概也在一行人身后的无数沙丘之中,横躺于某处阴影里吧。

  凯娜莉小队则从殿后移至前锋,半数已倒下,存约二十名。

  「走吧。」

  在凯娜莉的声音下不知不觉恢复了些力气。

  抵达海边估计需要两小时,到了那儿就有舰队在等着,搭上船舰两周后就能返回帝都——。

  尽管疲劳困顿得连挥去身上沾黏的血与沙都做不到,骑士们还是加快了脚步。

  达缪伦看了看凯娜莉。这名指挥小队,与大家一同作战,如今统率着在场骑士团全员的女性,达缪伦对她重新抱起尊敬之意。

  自从离开<要塞>以来一次也没想起的念头忽地闪过脑中。垂筒花,凯娜莉的红花。她心中之人究竟是否还在这些幸存者中呢?从凯娜莉的表情上无从窥知。虽然无法向她探问,但达缪伦打从心底殷切希望能够如此。

  朝阳升起。

  光芒照在骑士们背后,在他们前方拉出长长的影子。然而达缪伦却因为那令人眼熟的不祥影子身体一僵。

  达缪伦脑中浮现某个单纯的想法。

  (日出不是那个方向。)

  他一个回头,那令人厌恶却耳熟、铜锣一般的轰然巨响与混杂着沙尘的热风吹击到他脸上。达缪伦被冲击打倒在地,往沙丘的另一侧滚落下去。数名骑士也遭受同样处境。

  此外还有许多东西飞落下来,碎散的车轮、变形的铠甲,以及其他不知为何物的小东西。再来是如雨般落下的大量沙屑,有些还冒着火焰、拖着长长的烟,落在沙丘斜坡上干烧着。

  达缪伦一边将进到口里的碎沙吐出,一边拼了命地奔上方才滚落的沙丘。

  越过沙丘顶端的瞬间,他哑然无言。

  沙丘与沙丘之间,以马车为中心,友军原本所在之处,那一带的地面被挖了一个大洞,火焰狂暴地窜烧。火焰周围虽散落着几个类似人影的东西,但都毫无动静。

  连沙粒都为之燃烧的炽热所汇聚的另一侧,那双不祥的巨大双眼正瞪视着这里。为自己所生出的火焰照亮的身影,正是魔物、死亡的太阳本身。

  尽管身处<要塞>那场猛烈爆炸的中心,怪物却不见分毫负伤的模样。达缪伦被推入了暗澹的情绪中。

  甚至有种错觉,彷佛那双炯炯的巨眼覆盖了整个天空。

  怪物后方整齐得十分诡异的一群魔物正在待命。

  「怎么会,到了这里、都到了这里——」

  传来了某人绝望的声音。幸存的骑士们为眼前的光景大吃一惊,在沙丘上哑然失言。达缪伦在其中找到了凯娜莉的身影,放心地松了 一 口气。

  魔物群开始前进。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打算折磨我们吗!」

  达缪伦感觉自己的声音里藏着怒气。

  凯娜莉回过神来,绞尽最后一丝仅有的力气:

  「集合!」

  从爆炸中逃过一劫的骑士不满四十人,几乎都是原本在沙丘上的人。利比特斯所搭乘的马车则消失了踪影。

  多亏处于先锋之故,凯娜莉小队大多数都逃过了方才的攻击。他们立刻聚集到凯娜莉周围,

  摆好阵式。

  弓箭几乎耗尽。小队队员如今大多将弓挂回背上,手握一般骑士的剑。既然无法与弓箭好好分开使用,比起弓变形而成的剑,一般的剑更实在。

  然而,只有凯娜莉打算继续使用自己的弓箭到底。

  已经没有力气主动出击的骑士们于是留在沙丘上迎击魔物。但是,无论是数量或气势都远远胜出的魔物转瞬间便登上斜坡,发出了凶猛的嚎叫声,向骑士团袭来。

  战斗立即化为一片混战。在魔物的压迫下骑士们无法维持阵式,队伍被截断四散,人们一一倒地。

  达缪伦等人发了狂地拼命战斗。然而每分每秒,身体都愈发沉重,剑挥舞的速度逐渐转慢。那只怪物一动也不动地定睛凝视着沙丘上的战斗。

  「索姆拉斯!」

  听到凯娜莉的声音,达缪伦一惊,往那方向看去,只见索姆拉斯被魔物打到在地。达缪伦拾起滚落脚边的头盔一掷,引开魔物的注意,同时飞奔过去将魔物的头一斩而下。

  「快起来!索姆——」

  话只说到一半。索姆拉斯咽喉染满鲜血疲软地横躺在地,看到达缪伦赶来正想微微一笑,却永远停住了。

  「——!」

  达缪伦迅速地一个动作,为索姆拉斯阖上双眼,便离开了他身边。默默归队的达缪伦,凯娜莉什么也没有追问。她身旁也有数张熟悉的面孔倒卧在地,没了动静。

  骑士的吶喊、剑挥舞的声音,全都被魔物的嚎叫所吞没,变得越来越小声。

  「小队长!达缪伦!」

  一边将魔物击退,希苏穆策马而来。在这样的状况下竟然还有马匹生还,达缪伦吃了 一惊。

  希苏穆来到凯娜莉身旁,下了马。

  「请骑着它逃走吧!」

  「什——你在说什么?」

  凯娜莉花了几秒才理解话中含意。

  「别说傻话了。我可是你们的长官哪!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呢!」

  凯娜莉虽面露怒色,希苏穆却不为所动。

  「全军覆没只是迟早,无论指挥官在不在都是一样的。可是,我们不能让得救的可能性白白浪费。」「就算如此只有我逃走这——」

  「只要有妳在,小队就能重建。这样的话就没有任何白费了。我认为,这应该是妳的义务,小队长!」

  十分像个年长者告诫晚辈的语气,希苏穆说道。凯娜莉低下头。尽管有魔物扑上来,但她头也不回地就将它一刀两断。

  「我不是……我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成立这个小队的。」

  希苏穆悲伤地微微一笑,尽管他鲜少有这样不带挖苦的纯粹笑容。

  「我知道,可结果就是如此。达缪伦!」

  在背后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将魔物击退的达缪伦回过头来。

  「这是副官的工作,好好做到最后啊!」

  「……真是重责大任吶!」

  达缪伦注意到马鞍后面梆着一个不知是谁的背囊,似乎塞了不少东西进去装得鼓鼓的。里头大概收着小队大伙儿人的遗物吧——恐怕希苏穆的也在其中。

  达缪伦骑上了马,并将凯娜莉也拉上马背。凯娜莉默默无语地在他前头坐下,泪水滴落在鞍上。

  达缪伦默然向希苏穆行礼。

  希苏穆也回了一礼,然后一个点头便翻身往魔物之间冲了过去。他背上数道斜划过肩的爪痕染得鲜红,逐渐扩散。

  俄顷,达缪伦注视着他的背影,不过看到有魔物注意到自己朝着这边过来,他便踢了踢马的侧腹。

  两人骑乘的马飞奔出去,将战友抛在身后,朝着海边前进。

  不知不觉间,真正的破晓到来了。

  达缪伦与凯娜莉一句话都没有交谈,不停策马前进。马匹纵使不适合在沙地奔跑,但也比步行快上了许多。

  约莫越过了两个大型沙丘之时,那铜锣般的声音再次于背后远远回荡了起来。

  两人都没有回过头去。

  像这样感受着凯娜莉的体温,达缪伦心里十分难受。其实有名男子应该代替自己坐在这儿的,然而两人却将他留在绵延无边的沙丘某处了。达缪伦遍寻不着任何话语能对凯娜莉说。

  不知不觉间空气中掺杂着海潮的香味,达缪伦方才初次察觉水平线高高升起在沙丘之上。

  不久后隐隐约约似乎听见了海潮声随风而至。

  就快到了。那沙丘应该是最后一座,只要越过它应该就能看见舰队了。能回去了——达缪伦心跳不已,一口气爬上了沙丘。

  大海在眼前扩展开来,占满视野,与来时丝毫未变,满满的一片深邃靛青、宽广无垠。

  然而,舰队却不在那儿。达缘伦慌张地移动视线。

  他忽地发现一直不发一语的凯娜莉,脸往某个方向望着,达缪伦于是也往那儿看去。

  沙丘之下白色的海浪拍打着横越的海岸。两人似乎离舰队停靠的地点有些偏移,他们视线前方的地形达缪伦还有印象。

  不过有个来时没有的东西。

  海岸线的一部分,被挖了个精准如人造的巨大圆形,舰队——倾斜、横倒着,被烧尽成炭的船舰残骸,就在那应是圆形中心的海面上。

  远征队抵达<要塞>之际,舰队恐怕早已被毁了吧。两人默然无声。达缪伦方才注意到自己流着泪水。

  突然间巨大的影子从两人上方投射下来。他们缓缓回过头去。

  在与沙丘顶端相同的高度,弓箭的射程距离上,那炯然的巨眼正看着这里。它扭动着形状不定的褐色庞然巨体,悠然地浮在空中,支配着地面与天空。

  它必定是一直尾随于后跟着来的。达缪伦用超越了恐惧与愤怒的脑袋思考着。即使怪物以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啼叫着,他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怪物缓缓地在空中扭起身体,忽地,它的身体往反方向一转。

  达缪伦只见它全身覆盖的体毛竖起,然后就这样离开了怪物的身体,朝着两人涌来。

  紧急间他抱着凯娜莉从马上一跃而下。虽说是在沙地上,加上凯娜莉的体重,身体撞击在地,达缪伦还是不禁闷哼了一声。

  马匹的哀鸣则短短一声便倏地中断了。

  两人起身,只见眼前数十支长枪剌插于地。想通那是怪物施放的体毛,达缪伦不禁一阵颤栗。马匹被密密麻麻的长枪贯穿,无法倒地便一命呜呼。

  伙伴们的遗物在周围散落一地。

  「还有这种把戏啊!」

  怪物彷佛夸耀着胜利一般放声啼叫。

  「终于只剩下我们了呢。」

  凯娜莉以干涩的声音说道。

  数周前,离开帝都之时,远征队有千人以上的规模,小队中也有五十余人的伙伴,然而如今却……

  达缪伦再次想起凯娜莉的情人。离开<要塞>之后,『他』活到了哪一个刻呢?最后陪在凯娜莉身旁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达缪伦发觉自己对于这个事实不仅仅是歉疚,还抱有扭曲的优越感,于是感到强烈的自我厌恶。

  「不过妳也没打算乖乖让它宰了吧?」

  达缪伦竭尽全力用开朗的语气说道,不只是对着凯娜莉,同时也为了鼓励自己。

  凯娜莉望着达_伦微微一笑。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到这最后一刻。我很喜欢这样的你呢。」

  「我也喜欢妳啊,凯娜莉。」

  两人彼此传递了相同的话语却是不同的心意。

  此刻,只这么一瞬间,达缪伦欲依着自己的心愿去理解对方所言,他在心中乞求着凯娜莉与那未曾谋面的情人原谅。

  怪物又扭起身子。

  它嚎叫一声,体毛化成的无数长枪飞来,两人分头闪过。

  长枪将近一半都剌进了柔软的沙地,却仍高过达缪伦耸然而立。

  尽管沙地行动困难,两人依旧持续闪躲着长枪。方才骑在马上多少恢复了些许体力。

  霎时间,沙丘宛若化为一片针山。

  看到猎物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敏捷,怪物于是改变了做法。

  怪物张开它骇人的嘴,其深处燃起了火焰。小小的火球从里头不停散布出来。

  伴随着铜锣般的声响,到处发生爆炸,达缪伦被吹飞撞在地面上,受到冲击喘不过气来。身上覆盖着沙尘,他正想起身,可剧烈的痛楚划过全身。看来身体有好几处骨折,由于痛处太多,都分不清是哪个部位了。

  又看见那怪物扭起身来。达缪伦俯卧在地,想着这次终于要结束了,心底暗自有了觉悟。

  「……真没意思呢。」

  就在这致命长枪施放的瞬间,凯娜莉一个闪身挡在前方。她将弓变形为剑,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击落了蜂拥而至的群枪。

  插图

  达缪伦不禁看得出神,这时有股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上。

  红艳得令人悚然心惊——这不属于自己的血。他虽想出声,却因为剧烈的疼痛什么都说不出□。

  就在眼前,凯娜莉却稳稳地、坚定地站在地面上。

  达缪伦只看得见她的背影,尽管如此,任谁都能一眼看穿她并非毫发无伤。滴落而下的血, 在在表示着伤口不浅、也不只一处。

  背带被撕碎,原本收着赫尔墨斯文件的背囊掉落一旁。

  (不该是这样的。)

  达缪伦呻吟着。

  (反过来了,应该不是这样的!)

  就算两人终究难逃一死,他也希望是自己保护着她死去。

  可是却……

  怪物张开了口。

  可以窥见它嘴里火焰在燃烧,火焰越烧越盛。看来它玩也玩够了,似乎终于有意要做个了断。

  求妳快逃啊,凯娜莉。一秒也好求妳比我多活久一点——。

  达缪伦拼了命地想要大喊,但光是开口便竭尽全力了。

  然而凯娜莉却将剑回复成弓,就这样举起弓箭,将不知预留在哪儿的箭置于弦上。箭上逐渐发出光芒。

  彷佛是要赶上怪物愈发膨胀的火焰,凯娜莉的箭、弓、她的全身都开始散发光芒。

  达缪伦回想起她曾经在帝都的森林施放的惊人招式。此刻眼前所为可是比那时候更加强烈的光辉。

  那时候凯娜莉的体力消耗便已十分剧烈,如今这样的状态下,要是使出更多的力量后果会是如何?达缪伦无声地吶喊着。

  住手!

  凯娜莉的光辉吞没了她自己本身,强烈得达缪伦几乎无法直视。

  然后——。

  彷佛说好了似的,怪物与凯娜莉同时施放了攻击。

  光。一切都看不见了。

  热。感觉背后灼烧了起来。

  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了。

  最后冲击到来,达缪伦从地面被挖起,像个小树枝般弹跳翻滚着。他滚了好几圈,身体大半都埋进了沙里才终于停下来。

  他觉得自己全身彷佛碎成万段,不过同时也恢复了感觉。好不容易站起身来,达缪伦抬起头。

  眼前怪物依旧在那儿。

  凯娜莉却不在。

  他发了狂般地四处张望,到处搜索她的身影,但除了受到冲击隔了段距离的地方有被击飞的背囊以外,找不到丝毫她的痕迹。

  只剩达缪伦孤身一人。

  怪物啼叫着。

  绝望与超乎其上的浊黑怒气布满了达缪伦的心神。

  他拔出剑,面对着根本攻击不到的怪物摆好架式。呻吟声从咬紧的牙间透了出来。

  「——!!」

  达缪伦扬起野兽般的吼叫声往怪物冲去,泪水与愤怒让他的视野模糊不清。

  怪物悠然地扭起身体做为响应。

  飞来的群枪神奇地看起来十分缓慢。一支一支,达缪伦一一闪过一边往前冲去。一支擦过胸口,小队的证明、羽毛的徽章被长枪削去,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一支长枪从正面飞来,达缪伦挥剑一挡。

  尖锐硬脆的声音响起,达缪伦的动作停了下来。

  有东西掉落在数步之外,是剑刃。

  他感觉右手轻得不太对劲,一看,剑从中央附近断成了两半。

  他生硬地将视线转回前方,眼前长枪笔直地剌出,他顺着长枪往下一看。

  枪穿剌在达缪伦左胸上。

  在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同时,如同河水溃堤一般,鲜血从他胸口与口中涌了出来。

  他不觉得痛,只是从脚底开始突然没了力气,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黑暗逐渐侵渗的感受。 达缪伦的视野中地面升高了起来。这是因为自己双膝着地跪了下去,但他已经无法判断了。怪物张开了口。将一切化为乌有的火焰。突然间,火焰往上一偏。

  达缪伦头顶上一道影子掠过。

  意识被黑暗吞没的前一刻,他似乎看到某个拥有巨大羽翼的东西与怪物激烈地冲突,他似乎看到金黄与雪白色的背后,红与黑交织的人影,还有银色的长发飘然翻飞。

  所有的感觉就此中断。

  达缪伦死了。

  3

  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缠绕全身,不仅身体动弹不得连眨个眼都办不到。看不见,听不见。

  谁、有谁在吗?回答我,救救我,谁来……

  黑暗之中传来了响应。

  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达缪伦放声呼号。

  回过神来自己正仰望着天花板。

  有些眼熟的装潢。

  只稍微想动动身体便全身一阵剧痛,浑身僵硬。

  抓不准时间的感觉。

  多久没进食了呢?由于空腹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模模糊糊地了解到自己似乎是盖着毯子躺在床上。费尽艰辛终于坐起身来,他重新看了看四周。

  是个十分单调枯燥的房间。灰泥漆墙的狭窄空间中,除了他自己所躺的这张床外,只有个小型的架子。墙上一角有个小小的凿窗供照明,但是从这里看不见外头。

  门上有个探看的小窗,现在紧紧关着,彷佛是要把外界隔离开来。

  他重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毛毯下几乎一丝不挂,取而代之的是到处缠满了绷带,露出肌肤的地方反而少。

  一切都让人觉得缺乏现实感。这是那儿呢?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呢?脑袋半分朦胧地,他摸索着记忆中的线索。

  骑士的生活、凯娜莉小队、船旅、德斯耶尔之战,那些全是梦吗?

  达缪伦睁大了眼睛,眉间刻着深深的皱褶。

  那怎会是梦!

  他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所有的感觉都恢复了。同时那惨剧的记忆、痛苦、绝望,全都一口气袭来。

  分享着骄傲与荣耀的伙伴们、他们的死、凯娜莉的死。

  死——!

  达缪伦看了看自己包着绷带的胸口,指尖颤抖着触碰左胸,绷带下有某种东西坚硬的触感。他欲将绷带扯下,不过由于固定得十分牢固,卷了好几层,实在很难解开。达缪伦焦躁起来。

  连扯带撕地,他好不容易将上半身的绷带大致都取下,他一看到显露出来的东西不禁哑然失语。

  「这什么啊……」

  他用手指轻轻触摸,坚硬而光滑的触感,受到他的体温传导,带着微温。

  「这是什么东西啊」

  达缪伦大喊。

  左胸,他的生命与死亡的记忆同居之所,贴附着某种分不清是机械还是装饰品的金属圆盘。

  圆盘周围有几束弯刀般的『脚』延伸成螺旋状,同样附着于胸口,描绘出漩涡的图样。圆盘中心则镶嵌着一颗红宝石般不小的圆珠,光芒在深处闪烁不止。

  当他发现那光芒的闪烁竟与自己的脉搏完全一致,达缪伦不禁全身寒毛直竖。

  他反射性地将指甲往圆盘边缘一抓,想将它剥下,却被金属所阻挡。达缪伦愕然失色。圆盘——外观虽然的确是圆盘——不仅仅是附着于皮肤之上,而是陷入血肉中,深深扎根于体内。

  他脑海中闪过最后一瞬间的记忆。浮在空中的可怖怪物;从那怪物身上施放的体毛,如长枪般剌穿了自己的身体;倾泻一地的鲜红液体;受到破坏而失去的器官;在心与身体上开的洞穴; 渗入体内的冰冷黑暗——。

  怎么可能。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开始抓挠胸口,皮肤受了伤渗出血来,他也毫不在意。他只想尽快将这令人厌恶的物体取下。取下来,然后——。

  「你在做什么!」

  严厉的声音突然当头落下,达缪伦回过神来。

  不知是何时进来的,床边仔立着一名风采堂堂的军人。

  「亚雷克榭骑士团长……」

  达缪伦喃喃低语,连行礼都忘了。亚雷克榭表情严峻地说道:「在那样众多的犠牲中,可只有你一个人得救了!而你却想放弃它吗P」

  「得救……?」

  听见这句话,达缪伦感到强烈的违和感。

  亚雷克榭点点头。仔细一看,他脸上刻着深深的憔悴阴影,眼窝凹陷,双颊削瘦,肌肤了无生气。达缪伦记忆中的亚雷克榭可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朝气蓬勃神采奕奕的人物,现在却憔悴得面目全非。

  亚雷克榭看到达缪伦手的动作停了下来,便以几分平稳的语气说道:

  「其实原本是想等稳定下来再依序向你说明的……首先,在你胸口的东西是心脏魔导器,是为了弥补肉体,我的朋友制作而成的新魔导器。」

  「心脏……魔导器。」

  「听了半途而返的人们呈上来的报告,我才领悟到袭击我们的威胁超乎想象。我们立刻召集了能调派的最大战力一同去追你们,但太迟了。」

  亚雷克榭在房里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道。达缪伦的目光并没有看着他。

  「我们抵达之时,已经没有生还者了。有可能尝试回生的人也寥寥无几,成功的仅有你一人而已。」

  自己一人。从别人口中一说出来,又是一次毫不留情地鞭笞着达缪伦的心。

  他想起了那个怪物的火焰。别说回生了,遭受那样的攻击什么都不可能留下的。

  「……就算如此,进行移植治疗后到你现在醒过来也已经过了两周,这期间我们已经离开德斯耶尔,回到札菲雅斯了。」

  啊啊,原来这里是帝都啊,难怪觉得眼熟,达缪伦心想。回来了,踏上旅程的千人之中,就只有自己。

  「包括你所处的部队、远征队、<要塞>的警卫队,全都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要你原谅,你有权利恨我。」

  这些话达缪伦只是听而不闻。那是超出这个次元的事件,那不是以人类之力能奈何的存在。 对曾实际经历过的他来说,同为人类彼此责怪是毫无意义的。

  「战斗……那些魔物怎么样了呢?」

  达缪伦声音飘虚地问道。他毕竟曾奋力一战,若说仍有悬念,也只有战斗的结果了。亚雷克榭点点头。

  「在德斯耶尔进行救援作业之时,确认了某个巨大魔物的死亡。然而没有发生任何其他魔物有组织性的攻击。根据报告,几乎在同一时间,各地魔物的活动也都终止了。详细的分析现在才要开始讨论,不过和那巨大魔物之死有关的可能性很高。总之,我认为眼前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巨大的魔物,除了那怪物之外不作他想。从亚雷克榭的口吻看来,应该不可能会是骑士团歼灭的,达缪伦也不认为骑士团办得到。

  在德斯耶尔最后见到的光景闪过他脑海。红与黑,以及银白色的人影。

  ——杜克。一定是那名男子所为,达缪伦抱持着近乎深信不疑的想法。

  总之,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达缪伦目光遥远。

  「接下来是想与你商量,」亚雷克榭话锋一转:「这次,骑士团所受到的损害甚巨,重整态势是当务之急。因此一身为那支小队唯一的幸存者,请你务必协力重建部队。」

  「……我做不到。」

  「你果然不愿再与我——」

  达缪伦摇摇头。

  「不是那个问题,是我……再也没有理由了。」

  达缪伦说道,声音细微得近乎耳语。听着亚雷克榭所说的话,他注意到自己心中已经什么也不剩了。曾经驱动他,他心中巨大的动力已经失去了。骑士团长的邀约只空虚地穿过他心中,引不起任何回响。

  「我要回故乡,回法里海德。往后的事我之后再作考虑。」

  一听到他的话,亚雷克榭露出了沉痛的表情闭上双眼。

  「很遗憾的,法里海德已经消失了。」

  「消失……?」

  「被破坏了。不只是法里海德,我们还失去了耶鲁卡巴尔杰和佩尔雷斯特,连结界魔导器一并全被破坏殆尽。」

  「居民呢?」达缪伦恍惚地开口问道。

  「搜索队没有发现生还者。」

  「……」

  从出生到短短一年多之前自己所生活的城市、城市里的居民一切全都消失无踪了,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应该根本无法想象吧。

  但达缪伦在德斯耶尔有过那样的经历。

  (要是受到那样的力量攻击——)

  自从离开故乡之后没认真想念过的父亲,史帕尔德的脸浮现在达缪伦脑海里。家人、一直以来的下人们、亲朋好友、无聊的『敌人』们、熟悉的街道与建筑,这些都一一浮现。而今听闻这一切皆已不复存在。

  插图

  在德斯耶尔他失去了认识现在的自己的人们,如今,他又失去了认识以往的自己的人们。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认识自己的人了。这个想法将他心中最后仅存的碎片吹得烟消云散。

  「……拜托把这东西停下来」,达缪伦摸着左胸,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什么?」

  「我已经死了。我不想靠这种冒牌心脏勉强活下去。我不想离开大家,我不要。」

  彷佛是向不在场的某人轻声耳语般的声音。

  亚雷克榭闭上眼一声叹息。

  「这话你听起来一定十分傲慢吧,」他继续说道:「但我用尽一切方法可不是为了让你再死一次……」

  亚雷克榭将手伸进怀中,拿出了一个手掌般大小的装置,并将它放在达缪伦身旁。

  「那是魔导器的控制装置,照上面所写的顺序操作的话也可以让它停止。」

  骑士团长没打算把话说白。

  「我会再来的。无论如何,到你完全康复也应该还需要再一阵子。——治愈术师的话你就听吧。」

  离去之际,亚雷克榭在门前停下脚步说道

  「只有这个我希望你记住,那就是我需要你。」

  关门声响起。达缪伦再次被一个人留在房里。

  他伸手拿起亚雷克榭留下的装置,为了避免操作失误,操作的方法本身十分简易。

  (死……)

  虽然对亚雷克榭说了那些话,但达缪伦并不是真心想死,更正确地说,他没有想死,也没有想活下去,怎样都好,一切的意志与欲望都从他心中消失了。

  达缪伦面无表情地操弄着装置,依照所写的顺序进行,打算做最后一个动作。

  他做不到。就这样好长一段时间,他彷佛凝固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泪水滴落了下来。

  不久后,房里传出了很低很低的呜咽声。

  离开达缪伦的病房后,亚雷克榭脸上苦恼的神色依旧没有消失。

  无庸置疑地他在这次战争中犯错失败了。由于误判『敌人』,他失去了许多原应与他共筑未来的有为人才。

  对达缪伦进行的治疗,也算是他所能做的补偿的一环,可事到如今这究竟是否正确,他也无法确信。

  亚雷克榭并非神仙,即使他被誉为文武全才,<帝国>中无人能出其右,但他依旧只是平凡的人类。这次的事件让他痛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他对达缪伦所言之中,只有一样是谎话??藉由移植魔导器得以延长寿命的还有一人。但是那名男子在德斯耶尔的惨剧之后,精神上也遭受过深的创伤。若是让两人相见,情况只会更加恶化吧。

  多么讽剌。

  亚雷克榭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原本对人类来说应成为崭新福音的心脏魔导器,仅仅两名成功的例子,竟然都丧失了求生意志。

  然而无暇叹息了。根据他的友人所遗留下的文件,他知道了『敌人』为何物。一想到付出的犠牲之大,这怎能置之不理。

  敌方众多而我方势薄。尽管如此,就算无人分担重担,他也无意停下脚步。

  战斗尚未结束。

  4

  「又不在了!」

  低头看着空荡荡的床,护士嘀咕道。

  「怎么啦?」

  一名治愈术师正好经过,从门外探头进来。

  「这里的伤员不在啦!我给他送晚餐过来,他却不知道跑哪去了。」

  「不老是这样吗?用不着担心他迟早会回来的啦!反正他也出不了骑士团本部,你就放着,他自己会吃的吧丨。」

  「也是啦!」

  护士决定听从同事的建议。

  她将盛装着食物的盘子放在床上,离开了房间。护士与治愈术师说话的声音在走廊上逐渐远去。

  「话说回来,那名伤员到现在都还不肯开口呢——」

  可以听见声音,像是耳语般,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虽不知是谁,但觉得十分熟悉。

  达缪伦彷佛被那声音所引导,缓缓地、缓缓地走着。自己走在何处他毫不在意,要走向何方他也没有兴趣。

  偶尔,擦身而过的人影向他投来几分异样的眼光,他也不放在心上,以半分像是梦游似的无助脚步不停走着。

  自从亚雷克榭探望以来,达缪伦成天反反复覆地将那装置拿在手中操弄又放回原处。

  他的伤都痊愈了,心却还是死的。

  像是受到『声音』吸引,达缪伦时常溜出病房,久的话一整晚都在骑士团本部中徘徊游荡。原本应该熟知的建筑物,成了每回都会变化样貌的迷宫。

  与以往相较,骑士的身影减少了许多,达缪伦也不曾注意。他虽然睁着眼,却宛若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是怎么走的,等他回过神来,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的房前。

  门没有锁上,轻轻一推,达缪伦走了进去。

  「唷!达缪伦!」

  「走啰,达缪伦,陪我一起去。」

  「达缪伦,上次送到的弓箭——」

  熟稔亲切的成员们曾在房里来来去去,达缪伦对他们的笑容报以微笑。

  然而,寒冷的房里只有达缪伦一人独自仔立。

  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灯也没有点上,不过从走廊照进来的光线便已足够。

  房间中的时间彷佛静止了 一般。

  墙边堆积着装满了物品用具的箱子。桌上的花瓶中,花朵已枯萎凋零,引人追思它曾经的红艳。

  达缪伦伸手抓住那干枯转褐的花,它随着细微的声音,碎散飘零一地。

  这是间陌生的房间,与他毫无关联的房间。

  达缪伦出了房门。

  不知不觉间建筑物中没了人影,灯光也暗了下来。

  他来到回廊。并排的梁柱落下间隔相等的影子,在地面上绘出令人炫惑的图样,达缪伦徘徊其中

  在他的视野角落忽地有东西闪动过去,已死的心不知为何受其牵引,达缪伦往那方向看去。月光之下,一瞬间银白色翩然飘过。

  又听见了『声音』。

  『声音』引诱着他。

  宛如受到灯火吸引的飞蛾一般,达缪伦迈出脚步。

  他走在挑高的走廊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只是这样继续前进的话,就能见到那银白的身影。

  达缪伦觉得『声音』似乎是这么说的。

  尽管走在漫长的走廊上,他也不以为苦。

  别过转角,他差点踢到某样东西。

  有人倒在走廊上,达缪伦发现那人身着熟悉的铠甲,他走过那人身旁。

  再往前走一段,又有人倒在地上。

  再往前进又是一个人。达缪伦继续走着。

  越往前走,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达缪伦缓步避开他们继续前进。

  到处是一片赤红映入眼帘,鲜艳而美丽,却有些令人害怕的颜色。达缪伦觉得似乎在哪儿看过那颜色。

  不久后,达缪伦来到独一无一 一的巨大门扉前。门半掩着,四周又有许多人倒在地上。

  他走进里头。

  大厅宽敞无比,感觉能容纳下数户房屋。那片赤红在地板上四处扩散,每一处附近都有人倒在地面。

  大厅深处,十名左右的人僵持在那。达缪伦往那方向走去。

  被人群包围,那片银白色——身着红与黑,银白长发的人物站在中央。

  「杜克……」

  达缪伦听见『声音』这么说道。他恍恍惚惚地发现,原来那是自己的声音。

  杜克手里握着一把剑,形状十分奇特,苍白的脸依旧面无表情,但达缪伦却觉得似乎看见了其中蕴藏着激烈沸腾的某种意志。

  一名好像在哪儿曾经见过的老人瘫坐在杜克脚边。杜克瞪视着他,老人像是被投入火中的纸屑般缩成一团。

  「这把剑我就收下了。一想到你们的背信忘义,这代价还便宜了你们。」

  杜克说道,声音彷佛是带来冬日枯寂的萧瑟寒风。

  「可、可是,那、那把剑是<帝国>的——」

  老人扯着一张惨白又浮现着老人斑的脸,费尽全力地提出抗议。

  然而杜克毫不在乎地背对老人转过身去,包围着他的人一同往后一退。

  「等、等等!朕是为了<帝国>着想——你、你也身为人类的话应该能了解……」

  「<帝国>?人类?」

  杜克回头看着老人,犹如冰冻的火焰一般斥声道:

  「听着!遗忘背弃了远古的约定,只想着中饱私囊,无止尽地贪求之人如果称为人类,那么我在此宣言与他们诀别!你们在这渺小穷困的结界里无论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但若是再想从这里爬出去,要知道那时我将会成为你们的敌人!永别了。」

  老人灰心丧志地垂下头,杜克对他不屑一顾,迈步离去。人们像是被无形的手推开似地,将路让出。

  达缪伦完全无法理解杜克话中含意,只是依然犹如在梦中一般,感觉到那其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怒意。

  尽管杜克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达缪伦也彷若置身事外地看着。

  杜克注意到了达缪伦,那双无可比拟的眼阵将达缪伦完全捕捉住。达缪伦却纹风不动毫无反应。大厅深处人们将不省人事的老人抱了起来。

  整整一秒,杜克定睛看着达缪伦。

  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死人吗。」

  毫无备战之姿,杜克从达缪伦身旁走过,穿过门扉消失了踪影。

  没多久,人们追着杜克冲出门外,没有人注意到达缪伦。

  达缪伦则是伫立在原地,他的眼神中恢复了些许理性。

  这里是哪儿——传闻中盛名远播的谒见之间——他认了出来,同时理解到四处横倒在地的是守护皇宫的禁卫兵。

  脑海中,杜克方才告知的话语反复回响着。

  禁卫兵终于注意到达缪伦的存在,激动地盘问着他。

  达缪伦只是沉默不语。

  禁卫兵将他制伏。他毫不抵抗,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

  死人。

  尽管被众人围击,达缪伦却沉浸在安稳的满足感之中。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

  「该怎么做,你有答案了吗?」

  亚雷克榭对达缪伦说道。两人在达缪伦的病房里。

  那天晚上,达缪伦险些被送进监狱里。不过亚雷克榭得知发生骚动赶了过来,由于他从中斡旋,达缪伦总算得以在当晚回到病房里。

  隔天一早,亚雷克榭便来探看达缪伦。两人都无意提及那场骚动。

  「骑士团的重建不能再等了,还有许多非做不可的事堆积如山。若是你有意活下去,请务必协助我们。」

  「……为什么是我呢?」

  骑士团长依旧站在一旁,达缪伦自己坐起身来向他问道。

  在达缪伦的声音中感觉到些微的变化,亚雷克榭蹙起眉头。

  「我之前也说过,因为你是那支小队唯一的生还者。而且,你的能力,我自己也亲身见识过,你忘了吗?」

  达缪伦回想起以前隶属于凯娜莉小队之时,曾经和亚雷克榭过招一战,才短短几个月前的事,却感觉十分遥远。

  「的确,你失去的实在太多,可尽管如此也应该还有能做的事啊!」

  达镠伦没有回答。

  「凯娜莉也会这么希望的,不是吗?达缪伦?」

  听到这话,达镠伦回以浅浅一笑。

  死者没有任何希望。

  亚雷克榭究竟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呢?达镠伦涌起一股可笑之感——虽然与可笑原本的意义有所不同。

  达缪伦缓缓望向亚雷克榭,眼神中的某种因素让亚雷克榭感到有些退缩。

  「达缪伦•亚特迈斯已经死了喔,骑士团长!」

  达缪伦说道,彷佛事不关己,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一般。

  「不准说这种话!你就在我眼前活得好好的!」

  「那是假的啊,是这个机关的假象。」

  达缪伦隔着病袍将手放在左胸口,虽然几乎微弱得可以忽视,但依旧能够感受到微微的震动。

  他身旁放着心脏魔导器的控制装置,数度拿起,结果却不曾操作到最后的装置。

  为什么总是无法完成最后的步骤,达缪伦现在懂了。

  死人无需再死一次。

  「就算是借助魔导器的力量,活着就是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已经死了,」达缪伦静静地重复说道:「达缪伦•亚特迈斯已经不在了。」

  「你够了!」

  亚雷克榭怒吼着,无论是骑士抑或评议会老奸巨滑的议员都不禁为之震慑,骑士团长亚雷克榭。迪诺伊亚的朗声一喝。然而达镠伦却像是墙上的涂鸦一般,一动也不动。

  亚雷克榭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在这次的事件中丧失了无数的生命,无论是骑士或是市民,其中可没有一个人是想死而死去的,不管你希不希望,我们只要活下来,对死去的人就背负着义务!」

  亚雷克榭闭上眼,回想起他曾描绘的未来,如今那都成了充满苦愁的回忆。

  「你们的小队是我的梦想,你们应该会是为千年来僵化日渐衰老的<帝国>带来新新气息,那最初的一步,你们将打破陈年旧习,成为新时代的先驱。然后有朝一日,为所有的人带来真正的繁荣,甚至凌驾于据说曾将脚步延伸至繁星之上的古代世界!这就是我的愿望。」

  然而当亚雷克榭睁开眼,只见达缪伦心不在焉地操弄着控制装置。亚雷克榭从他手中夺走装置,但达缪伦只是盯着空荡荡的双手。

  「达缪伦死了,是吗?既然你这么坚持到底,那也无所谓。但是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没有停下你胸口的魔导器,活得好好的,还需要更多证据吗?无妨,既然你说达缪伦死了,那也没关系。可既然你无意再死一次,我就要让你过着新生!名字也好我什么都给你!看我这边!助我 一臂之力!!」

  亚雷克榭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告诫之意,只是全然的怒气,拥有意志与理想的人,对于消极

  无为、缺乏理解所表现出的怒气。达缪伦自然无从得知,亚雷克榭正透过他,谴责着<帝国>本身。

  达缪伦从未见过亚雷克榭如此畅言,岂止如此,就算寻遍<帝国>也找不到这样的人。骑士团长意外地将自己的信念、深藏的想法吐露了出来。

  但是达缪伦并没有为这番话所打动。无论亚雷克榭吐露的话语是多么锐利的弓箭,既然他这个标靶不存在也是徒然。他不过是戴上了达缪伦这个假面具的一团虚空罢了。

  不过亚雷克榭所施放的意志之热动摇了达缪伦,不是他的心,而是他空壳般的身体,而且是那么地微弱。

  既然亚雷克榭说要再给予他一些什么,他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真正的骑士。忽地,这词语像是远方的雨,回响于达缪伦空虚的精神中。以前曾一度差点把握住的意义,从他手中悄然滑落。

  朝着无人的方向,达缪伦面露让人不悦的轻笑,漠然说道:

  「——如您所愿。」

  亚雷克榭压抑的怒气让他双颊微颤。

  「我确实听到你的话了。既然你已经决定,就算是强迫我也要让你好好工作。如果不要的话——你就尽早使用那装置吧!」

  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亚雷克榭将装置往病床上一扔,不等达缪伦响应便翻身出了房间。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达缪伦没有目送他的背影,只是面无表情地望向掌管着自己心脏的装置,隔着毛巾在自己双腿间滚动。

  数日后,达缪伦身边送来了 一份文件。

  十分慎重地,由骑士团长亲自署名为机密文件的数据,内容记载着一名人物的经历。

  为<帝国>带来灾祸的魔物,与其抗争,少数生还的骑士其中一人。平民出身,却拥有卓越的身手与见识,等等。

  乍看之下,数据陈述得煞有其事,实际上,具体的内容皆谨慎地避而不谈。若是细心阅读,便可发现写的尽是些模棱两可的事。

  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人物并不存在。

  现在尚未。

  这是今后将出现的存在。

  数据最上方记载着这样的名字。

  他试着念出声来。

  「修凡•奥尔崔因。」

  那是他新的名字、新的过去、薪新未来的根基。

  再一次,试着说道:修凡。直到舌头与意识熟悉为止不停重复、再重复,说了好几次。

  修凡、修凡、修凡……

  每当重复一次,他便感觉到心中某个巨大的洞穴逐渐被掩盖住。

  达缪伦已经不在了。

  达缪伦死了。

  违和感消失。

  「修凡。奥尔崔因。」

  从往至今、从今以后,这都是他的名字。

  达缀伦已经死了。

  不久之后,卧病在床的皇帝宣告驾崩。

  『宵星传奇虚空的假面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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