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故事前言
序章
第一章“天才”四人组
第二章邪宗馆的惨剧
第三章邪宗门的不在场证明
第四章真相
故事前言
童年的回忆,旧时的友人。在时间的长河里,都被幻灭得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相同了。只有那种不舍得放弃的心情,才是永久的吧?只有那种曾经相濡以沫的彼此扶持,才是在孤独的时候唯一的慰籍吧?在很多难以抑制悲伤的时候,真的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物介绍
常叶琉璃子“朋友”,美少女小提琴家
绘马纯矢“朋友”,多次获奖的青年画家
荒木比吕“朋友”,获芥川奖提名的青年作家
井泽研太郎“朋友”,电脑程序开发天才
绘马龙之介绘马纯矢之父、邪宗馆主人
绘马翠龙之介之妻、纯矢之母
远藤树理邪宗馆女佣
三岛几真绘马龙之介的学生
堂本富士雄邪宗馆的管理人
堂本香苗堂本富士雄之妻
序章
六年前,夏末。
四名少年和一名少女走在森林中的石子小路上。
周围一片漆黑,看上去不像是傍晚时分。再加上渐渐浮起的弄雾,只能看清10米以内的东西。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边用手电筒来探路,一边在缓坡的石子小路上默默前行。狭窄的石子小路上,由于很长时间没人行走,上面布满了青苔,十分湿滑。道路周围可以零星看到别墅一样的建筑,几乎都是废弃无人住的。
仔细看去,房屋外壁已经班驳破损,窗户也都破碎了。每座房屋都是红色的金属屋顶,上面堆了一层厚厚的针树叶,像铺了一层泥垢。用手电向屋里照去,窗帘上都是霉斑。
看来,已经有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没有人来这里避暑了。
这是一个渺无人烟、已经被忘却了的别墅区。
太阳落山后,没有路灯,这条小路就更加难以前行了。
少年们没有向导,只有一张标注了别墅号码的泛黄旧地图和路边残存着的指路牌。顶多不过是中学生的他们,心中多少都感到了一丝不安。
如果这时有人提出放弃,一定不会有人反对,都会争先恐后地按原路返回。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说要放弃。五个人头也不回地向着幽暗的森林深处向前走。
由于雾气熏人,其中一个少年咳了一声。一时间,他停下了脚步,喘了口气,又抬了抬帽檐,透过茂密的树丛,看了一下昏暗的天空。
于是,他不安地皱了一下眉,说:“天已经很黑了,不要紧吧,纯矢。”
“不要紧,比吕。还不到六点呢。”
绘马纯矢说。
他头发很短,红扑扑的脸上贴着创可贴。纯矢戴着小巧的帽子,与荒木比吕相比,显得很轻盈。他的眼中透出一分不安。他就是这次小小“冒险”的发起人。
据说顺石子小路而下,有一座鬼屋似的大别墅,里面曾经发生过杀人事件。于是这五人决定去那里探险。
不过,纯矢自己也有一点后悔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下起了浓雾来……简直就像进入了恐怖电影的世界。雾中不会冒出僵尸吧,可是……
纯矢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少女纤秀的脸颊,在夕阳的微光下,显得更加光鲜动人。
她留着男孩一样的短发,由于拉小提琴时头发容易挂在脸颊上,她便剪去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当时觉得有些可惜,可现在看来,倒显得神采奕奕。她就是常叶琉璃子。
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害怕的神情呀。其他三人也应该是同样的心情吧。虽然害怕,但还是要在琉璃子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琉璃子把手高高举起,表示赞成“幽灵屋探险”时的那张盈盈笑脸,又一次浮现在纯矢的脑海中。
“喂,好像该往右走了,纯矢君。”琉璃子用手电照着揉皱的地图,忽然对纯矢说。
“是吗?……啊,知道了,琉璃子。”
纯矢说,慌忙避开了自己的眼神。一边转着手电一边说:“还有一百米了,马上就到了。”
“真的吗?天好黑呀,好可怕……”
“说什么呀,琉璃子。”走在前面的井泽研太郎回过头来,用手电指着琉璃子,“当时可是你强烈要求来这里的呀。”
“不是的,发起人可是纯矢呀。”琉璃子用手中的地图遮住脸。
“不过,研太郎也说要来的呀……”这时有人从纯矢手中抢过手电筒,一边反驳道。正是纯矢旁边的另一个少年。
“看呀,那不是‘幽灵屋’吗?”
那少年头发凌乱,虎墓圆睁,眉峰竖起,又浓又粗。他用抢来的手电向森林深处照去。这一带树木稀疏,隐隐约约透出一些光亮。可是,谁也没打算要横穿这片树林。
“哇……”有人禁不住惊叹。耸立在眼前的褐色建筑正是“幽灵屋”。墙上的漆像死鱼的鳞片一样地剥落了。藤蔓在上面肆意横行。玻璃全碎了,露出破布一样的窗帘。
“好了,走吧。”其他四个人跟着前面的研太郎,拨开草丛和灌木,来到一个看似大别墅庭院的地方。荒芜的花坛已经找不到鲜花盛开的痕迹,通向大门的石子路上也杂草丛生。
面对庭院有一个砖瓦砌成的大阳台,上面有铁制的桌椅。不过大都锈迹斑斑,扭曲变了形。大阳台周围布满了由房顶散落下来的碎瓦。“哇,太可怕了。”
戴着帽檐的荒木比吕看看四周说道。
“没人居住,房子就荒废了。”琉璃子说。
研太郎一时被眼前惨状惊呆了,愣怔地驻足在大门前,而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却推开研太郎,大步走向“幽灵屋”的大门。
他握住半开的大门的木制门把,刚要打开,却又一下子停了下来:“大家快来看!”他大喊着,把四人叫到近前。
“这个,有点不对劲呀。”浓眉大眼的少年说道。一边朝大门里张望,一边继续说:“怎么看也不像有人住过,不过,蜘蛛网有被破坏的痕迹。大家怎么想?”
“什么呀,别这么说了!”比吕说着看了一眼研太郎。
“不要紧的。”研太郎笑着说。
“谁会到这个破屋来呀。风一吹,蜘蛛网也会破的,没什么奇怪的,好了,走吧。”
他的态度很直爽,又走到了前头,把门打开。
空气中弥漫着霉臭味。研太郎皱了眉,然后走进了屋中。接着,不甘落后的纯矢从门口钻了进去。之后,紧跟着比吕和琉璃子,最后是浓眉大眼的少年,一边挠着乱蓬蓬的头发,闪躲了进去。
他好象还对门上的蜘蛛网恋恋不舍似的,于是,研太郎用手电筒向他照去,并说道:“别管那个蜘蛛网了,走吧,金田一!”
“知道了,知道了!”金田一恋恋不舍地,再次望了一眼大门,然后才跟着四个人向“幽灵屋”深处走去。
“真黑呀!”比吕走在长廊中,小声嘟嚷着。
又有人叹了一口气。
前行领路的研太郎不断晃动手中的手电筒,进了大门之后,领路就变得很难了。纯矢感到一丝寒意,耸着肩,抖着身子。然后,小声对缩成一团的自己说:“没什么可怕的,尽管有点冷。”事实上,夏末的高原上已经有了几分凉意,特别是在清晨,呼吸时会有白气冒出。可是,这座废屋中凝结的冷空气,可与高原上的凉爽空气截然不同。
幽暗的走廊中扩散着的妖气,足以冻结人的身体乃至心灵。传说的一点不假,纯矢心想。之前这里一定发生过恐怖的事情。“石子马车道的尽头有一个别墅,那里发生过杀人的事件。在这之后,便有幽灵出没,园主也不知去向了。”纯矢不禁联想到一个老妇人给他讲过的“怪谈”。她是纯矢家庄园的管理人,她所说的地方又似乎和这个废弃的别墅极为相似。手电照亮了墙上的油漆,泛着光亮。腐烂的木地板,踩上吱吱作响。霉气和灰尘的恶臭刺激着鼻孔。大约过了五分钟,他们五人终于走到了长廊的尽头。
走廊在这里分成了“T”字形,正面墙上悬挂着油画。
“往哪边走呢?”研太郎照了照墙上的油画。在幽暗的光线下画面显得暗淡无光。
由于蛛网密布和灰飞尘扬,无法辨认出画的背景。色彩只有灰色和茶色,在手电光的反射下,能够看出画中人物——一个女子的肤色。
那是一位戴着帽子的女子。肤色泛黑,不知是弄脏了,还是本来的色彩。灰色的帽子也许最初是白色的,而女子则面无表情地盯着这边。
已经不行了,不能再前进了。好象听到女子发出了这样的忠告,纯矢觉得不寒而栗。
“干脆在这儿兵分两路吧?”研太郎说道。
“别开玩笑了,五个人在一起都怕得要死呢!”比吕说。
纯矢本想同意比吕的说法,但又怕被琉璃子笑话,正当这时,研太郎又说道:“不要紧,正好有两个手电筒,五个人在一起多没意思呀。我们可以手心手背分成两组,然后再决定如何行动。怎么样,纯矢?”
纯矢偷偷看了一眼琉璃子,然后大声答道:“我没问题,金田一呢?”
“好象很有意思呀。”金田一转着手电筒说道。
“我也同意。”琉璃子说。
“不过,我可不能一个人,两三个一组倒是不要紧。”
研太郎正有话想说,却被纯矢打断:“我也这么想的。”他虽然表面上赞成,心里却不这么想,这是一种言行不一的期待,说:“就剩比吕了,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分组吧,怎么样?”
纯矢心想:这么一问,比吕是不会再反对了。
比吕是他最好的朋友,纯矢最明白他的想法。如果可以和琉璃子单独分到一组……
那么在幽黑的“幽灵屋”中,可以依赖的人,只有自己……那么,无论怎么都不用担心了。
比吕一定这么想的,其实,自己也一样……
“比吕,要不然,你一个人在外面等着?”
研太郎有些不耐烦,所以话中略带讽刺。
“当然要走下去了,来,分组吧。”说着,比吕伸出拳头。
分组的结果是:研太郎、比吕和琉璃子往右,纯矢和金田一向左。
纯矢心中有些不满,不过没有说出口来,只有默默地和金田一走在幽暗走廊中慢慢往前。
金田一拿着手电筒,纯矢紧紧跟在他的背后。
纯矢握着手电筒的另一端,如果反过来拿,就成了纯矢走在前头。他有些胆怯,所以只好是两个男生紧挨着走在一起。
不管怎样,琉璃子也看不见,形象不好也无所谓。
纯矢一边走,一边这样念叨着,不知不觉抱住了金田一的胳膊。
“喂,纯矢,这样可真不舒服呀。”金田一说。
“对不起,我只是担心手电筒的指向。”
纯矢找了个说不通的借口,然后放开手。
“不过,金田一,你好像一点都不怕呀,这个幽灵屋真的没问题吗?”他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不,还是有些怕,不过,听说这里发生过杀人事件,于是就想着到底是怎样的事件,罪犯是谁……想要做些什么的,这些问题反倒勾起了兴趣,哈哈哈。”
纯矢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正像琉璃子和研太郎说的那样,你果真有资格加入我们的行列。”金田一听着,粲然一笑。
“与众不同的是你们呀,加入你们还要什么资格!”
纯矢没有回答,只是在心中否定了金田一的想法: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是昼夜相处在同一学校中的同学,与你是完全不同的“人种”。
说起井泽研太郎,从十岁起便开始学习高中数学,电脑知识不次于大人。
荒木比吕在长野县作文竞赛中获得头奖、成年人刊物“文艺杂志”的新人奖。
常叶琉璃子也在著名的小提琴比赛中获得过优秀奖,备受瞩目。
还有自己——绘马纯矢,在今春的日本权威画展“日本文化绘画展”中,与成年人和美术学院的学生们一同入选。
这样的四个人与这个普通的小学生金田一一起行动,是有特殊原因的。
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的孙子。
另一方面是因为两周前琉璃子卷入的那个事件中,他用独特的方法,成功地解决了问题。
于是,研太郎很赞赏他,便请他到四人共同生活的绘马家别墅一聚。谁料纯矢的妈妈也倍加喜欢他,所以,金田一在整个暑假都住在那里。
最初有些不满的纯矢,后来也已经接受了这个不大起眼的少年。
特别是在研太郎最拿手的“理数难题”方面,金田一能够一眼就解出答案,这一点也让纯矢极为钦佩。当然,把金田一作为“同伙”,也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这个作为名侦探之孙的少年,总让纯矢感到与他有命运上的联系。
并且,对于其他三人,纯矢也有同样的感觉。
有这种感觉的人也不只他自己,大家一定都有这种感觉。
这五个人聚到一起也并非偶然……
“喂,金田一。我有话问你。”纯矢拍了一下金田一的肩膀,问道:“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的行列?”
“什么为什么?因为很有趣呀,你、比吕还有研太郎都是很特别的人,琉璃子非常可爱。”
“只是这个原因吗?”
“这个原因不成立吗?”
“不,不只这个意思……”
纯矢正说着,脚下忽然感到向下沉。
“哇哇!”金田一在旁边大叫了一声。
随着木头断裂的声音,二人掉入了地板下方。然后,重叠着摔到地面上。
强烈的撞击使纯矢眼前火星乱舞。他下落的时候,膝盖打到腹部,非常痛苦,一时难以呼吸。甩落的手电在眼前晃来晃去,好像预示着什么要发生。可是,他头脑一时不清醒。
“好疼,好疼啊。”金田一在纯矢身边,大喊着站了起来,“混蛋……地板腐烂了。啊,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什么地方呀?”
金田一的声音让纯矢恢复了清醒,大口喘着气:“……什么地方呀?我们好象是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也许是地下室。”
“地下室……”金田一半信半疑地拾起手电筒,向头顶照过去,腐烂的大梁都折断了。原来的地板上开了一个大洞。
两个人正是由于木地板的坍塌,才落到地下室的。
纯矢的心中,感到了阵阵恐惧袭来。
“混蛋,该怎么办呀?”他眼里含着摇摇欲坠的泪珠说道。
“都怪研太郎这家伙说什么兵分两路,倒霉!”
虽然这么说,可这次探险的发起人原来还是他自己呢,现在居然把责任推到研太郎身上。
“每次都是听他的,我和比吕才会落到这种地步。真是自以为是的家伙!”
“冷静一下,纯矢。”金田一站起来,轻轻拍了一下纯矢的肩,“这才有意思呢。没有这个地下室,怎么能叫探险呢?”
“你这家伙……”纯矢苦笑着。“不知是天生的,还是祖父遗传的探求心。”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先找找地下室的出口吧。”
纯矢终于站了起来。
金田一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说:“到那边看看!”声音虽然很坚定,但心里留有一丝慎重,又开始一步一步走在地下室的走廊中。
地下室的空气比地上更加阴冷。墙上和地板上的露出了水泥,有一种迷失在洞窟中的压迫感。
由于电池过度消耗,电筒的灯光变得微弱,金田一和纯矢借着微弱的灯光慢慢前进着。
地板也许会再次坍塌,走廊的拐角处也许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金田一心里忐忑不安,在迷宫一般的走廊中前进了二十米,面前出现了一道大铁门。
“太好了,这是出口吧,一定。”
纯矢喘了一口气,正要去握铁黑色的门把。
“等一下,纯矢。看,下面。”
金田一用手电筒照了一下门把下面。“看,有东西。”
那是铁制的坚固的门闩。门闩挂在那里,锁搭子上垂着一把大锁。
“糟糕!不行呀!上着锁呢!”纯矢拽着大锁,叫道。
“这样恐怕出不去了。”
这种想法加剧了恐惧感,手开始颤抖。他膝盖发软,一屁股坐在了水泥地板上。“打不开!我们要被关在这个地下室里了!”纯矢一边抓着头发,一边大叫。
金田一在后边又推了推他的肩头。“不要紧,纯矢,冷静!”
“怎么不要紧!上着锁呢,我们又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根本爬不上去!”
“冷静!这里不是出口,出口大概应该在走廊对面!”
“什么?为什么?”
“你好好想想,如果这里是出口,那么上锁的人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
纯矢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正像金田一所说的那样,如果这里是出口,那么在内侧上锁的那个人,就会像纯矢他们那样被关在地下室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啊。
“对吧?返回去吧,出口一定在对面。”
“……明白了,不好意思……”
金田一一把把纯矢拉起来。
纯矢看了一眼手表。按一下钮,液晶就会发光,上面显示的是下午六点十分。进入这间屋子还不足二十分钟,可纯矢已经感觉到过去了一个小时。尽管寒冷,却早已汗流浃背。
“好,走吧。”金田一催促起来。
借着极为昏暗的手电筒的光,二人又慢慢前进了十米。正当这时,金田一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又回到了刚才的门口处。
“怎么了,金田一?”纯矢从后面拉住金田一,问道。
“有声音。”
“什么?”
“从刚才那道门传来的,小声的说话声。”
“不会吧,是错觉?”
“也许,不过……”
金田一说着,正想往回走,纯矢握着手电筒大叫道“不会是幽灵吧?”
“幽……幽灵……”
“是的,在这里被杀的人的幽灵!”
“……不会吧……”金田一的声音有些颤抖。
“会遭诅咒的,快逃!”纯矢抑制住颤抖的双腿,跑了起来。
“等等!”金田一也跑了起来。
“赶快逃呀!”
“等等,纯矢!”
纯矢和金田一在狭窄的地下走廊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
通过了两人坠落的地方,又拐了两三个弯,眼前出现了一道破楼梯。
“是出口!”
他们跑上去一看,这次是一道木门挡在前面。
纯矢期盼似的转动门把,门轻易地打开了。
“太棒了,可以出去了!”金田一说。
那里是厨房。两人一边躲避地板上散落的破盘和杯子,一边从半开的小门钻了出去。
“哇……”
两人长吸一口气,大喊一声。
又继续向房屋的大门跑去。
边跑,纯矢边想:其他人怎么样了?都平安无事吗?不会被幽灵袭击了吧?
“哇!”
金田一在前面大叫一声,随即跌倒了。
“怎么了,金田一!”
“好疼……脚扭了。”金田一歪着头蹲在那里。
“还能走吗?”
“不知道。”
他说着,刚要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行,看来很严重。”
“知道了,那我把其他人都叫过来,你在这儿别动!”
纯矢让金田一留在原地,向集合地点大门口跑去。
在纯矢跑去求助的一段时间内,金田一由于脚伤而倒在那里无法动弹。
“糟糕……好疼……”
金田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不断地深呼吸,这样可以减少一些痛苦,然后站起身来。
他卷起沾满泥的裤腿,拉下袜子,看着自己的脚踝。只见脚跟已经肿了起来,一动就感到一阵剧痛。
果然不出所料,受了重伤。
“真糟糕……”
他继续发着牢骚,回头看了看四周。原来是脚陷在了草丛里,扭伤了。
他心里略生悔恨之意,爬回到草丛附近,翻查起来。
草大概有五十厘米深,金田一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小型背包。又脏又破,被雨露浸湿了。这个背包比想象的要沉。里面好像放了什么东西。
“是谁丢弃在这里的呢……”
翻过来一看,只见背包背面绣着“DEJIMA”的字样。“这个背包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奇心顿时涌上心头。他忘记了脚痛,把背包拿在手里。然后打开背包,翻看起来。
里面的东西还真不少,放在最上边的是一本书。
抽出来一看,书皮上印有东京的书店名,头一页夹着书签,可以看到上面紫色的小绳。
“书皮很新啊,但看上去好像是一本旧书……”
感到有些不对劲,翻开一看。
泛黄的扉页上,标题都是用古体字标记的。
“‘邪宗门’……”
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小声读了几遍,又顺手翻了几页。
都是一些难懂的字句,金田一在语文课上经常偷懒睡觉,所以根本不理解其中的内容。可是,这些横七竖八、意思不明的文字和单词,倒让金田一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画面。
这时草丛四周传来了虫子的鸣叫。流动的雾气中隐约可见深蓝色的天空。夏末湿润的风,略带秋意,轻拂着脸颊。
此时此刻种种情景,加上一连串难解的文字,都重叠着潜入了记忆的深渊。
“喂,金田一!怎么了!?”
忽然传来了这样的叫声。荒木比吕一边挥手一边跑了过来。
金田一这才从沉思中苏醒,同时又感到了脚上的剧痛。把手中的书往草丛里一扔,哭丧着脸说道:“好痛……”
“你在看什么呢,金田一?”
一向是书虫的比吕,不顾金田一的痛苦,捡起了他丢下的书。
“‘邪宗门’?这本书怎么啦……”
“啊!那个草丛里有个背包,书就是放在那里边的……好痛!喂,你还是关心一下我的脚吧,比吕!”
“什么?你的脚怎么啦?”
“扭了,你看不出来吗?”
“怪不得蹲在那里,来,让我看看。”
比吕把书塞进背包,猛地抓过金田一的腿。
“好痛!干什么,痛死了!”
“不要紧,没断。”比吕转了转金田一的脚踝。
“这个我知道!快放手,痛死了!”
回应着金田一的呻吟,黑暗中传来了伙伴们的声音。
“啊,在那儿!喂,不要紧吧!”
“金田一君,你怎么样?”
金田一也向跑过来的三个伙伴招了招手。
“喂,在这儿,在这儿!”
纯矢第一个跑到金田一的身边,大口喘着气,“金田一,你的脚不要紧吧?”说着,摸了摸金田一的脚踝。
“痛!别碰!”
“啊,对不起。”
“真是的,你和比吕可别把这个当玩笑呀!”金田一撅了撅嘴,纯矢和比吕相视一笑,“不是的。看样子伤得不轻。大家轮流背你,赶快回去吧!”
“是呀,已经到晚饭的时间了,叔叔和阿姨会担心的。”琉璃子说。
研太郎没有察觉金田一的心情。
“听说你们掉到地下室了?我先来背你,在回去的路上好好说给我听!”说着蹲下身子,背朝着金田一。
“咦,真有这么回事吗?我真想和你们一组呀。”
比吕就是比吕,进入幽灵屋之前的那股胆怯劲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倒是满脸笑容。
“就这么定了!”纯矢拍着手大声叫道。
“别耽误时间了,赶不上晚饭会被爸爸骂的。快回邪宗馆吧!”
“邪宗馆?”
金田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立刻联想到了脏背包和那本旧书。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和力气来讨论这个问题了,金田一趴在研太郎的背上,已经步入了通往邪宗馆的归程,那是绘马家拥有的位于轻井泽的豪华别墅。
第一章“天才”四人组
1
“哇——!”
金田一突然被散落下来的东西砸到,大叫了一声。
“啊,阿一!”看到眼前的惨状,七濑美雪也叫出声来。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脚步声与儿子极为相似的,金田一的母亲也跑上楼来。她猛地把门推开,说道:“你在玩什么呢!”说着一把拉住儿子的马尾辫。
“痛!好痛!干什么呀!”
“不干什么,别犯傻了,赶快收拾好屋子,午饭马上就做好了。”
金田一被落下来的四个纸箱和一大堆的衣服、被子压在地上,母亲顾不得帮他,正要跑回厨房,金田一一把抓住母亲的腿喊道:“谁犯傻了!”接着说,“真是见死不救,儿子都快被压死了……”
“真烦人,没出息。这种小事一个人是可以应付的。”
“啊,阿姨,您还是帮他一把吧……”美雪说。这时,金田一正拼命地把压在身上的东西拨开。
见此情景,母亲不情愿地伸出一只手,二人合力把金田一从纸箱堆里拽了出来。
“嘿,差点就没命了,要是做大扫除的时候被砸死,可真成了别人的笑柄了。”金田一掸了掸身上的灰说。
“你的牢骚还真不少呢。”母亲又揪起他的小辫。
“好痛!谁让妈妈说开学之前不收拾好屋子就要扣零用钱的呢,所以才……”
“那当然,暑假都快结束了,房间里不能总是乱七八糟的呀。”
“房间太小,没办法呀。”
“如果要想整理的话,所有的东西都要搬到壁橱里!”
“可是除了不要的东西,壁橱里几乎没有我的东西。虽说是我的壁橱,但是都是妈妈拿的毛巾、肥皂、盘子和刀叉什么的,看!看!”
说着,金田一打开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纸箱。
“啊呀!真的,不好意思。”
“真是的!”
“原来在这儿呀,竹盐香皂。还以为找不到了呢。”
“妈,就是这么一来,家里面才越变越小。”
美雪觉得金田一说得有理,噗地笑了一声。
“美雪,有什么好笑的?”
“阿一还说别人呢?看……”美雪一边忍着笑,一边指着堆在床下和桌下的漫画杂志。
“那一大堆漫画,至少积攒了一年多,不把那些扔掉,房间怎么能收拾干净呢。”
“傻话!这可是我珍贵的收藏。”
“不过,已经很久不看了吧?”
“那也不能扔掉呀。”
“看看,还说别人呢?”母亲有些嘲讽之意,并开始从纸箱里取出东西。
“不过,这些盘子的确也派不上用场,就当是作为纪念好了……”
她拨开破报纸,拿出一个别致精巧的青色咖啡杯,仔细端详着。
“好漂亮的杯子,阿姨。”美雪说。
“是呀,这是在轻井泽买的,你还记得吗?阿一,那时你还是小学生,大概是六年前的事了。”
“是呀,我去过轻井泽,应该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
“真值得怀念啊,那个时候原本是四天三夜的旅行,结果临行那天把你一个人留在了那里,你在那个有钱人家的别墅住了三个星期呢。”
“是呀,是呀,想起来了,那里的伙伴都很好,每年都会给我寄贺卡……”
两个人说着都陷入了回忆之中,一旁的美雪问道:“阿姨,这个杯子打算怎么办呀?”
“是呀,只用过一个夏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就拿出来用吧。”
“是呀,扔了怪可惜的。”
美雪看到这对母子的样子,忍着笑说:“那就把报纸和箱子都扔了吧。”说着把散乱的报纸收到一起,这时金田一从身旁一把抢过说:“啊!这报纸是六年前的呀!看,有电视节目表!哇,我还记得这部动画片,那时每天都看的,真值得怀念呀……”
金田一看着报纸一下子面容严肃起来。
“怎么了,阿一?”
金田一没有回答,继续出神地打量着报纸。
美雪从旁边瞥了一眼,金田一正在看社会版的小报道。
“……嗯……,浅间山中,发现遇难者遗体?这条报道怎么了?”
金田一仍然没有回答。好像冻僵了一样,一直盯着那条报道,然后把报纸一团,塞进了裤兜里,站起身子说:“妈、美雪!我今天要出趟远门,下月的零花钱先借用一下。”
“什么?干什么!”母亲说道,看了一眼美雪。“大扫除和作业都没做呢。”
“这个再说吧,现在顾不上。”
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动作利落地从抽屉里取出内衣和袜子,塞进一个大背包中。母亲和美雪哑口无言。这时金田一又开始在堆放杂志旧漫画的书架上翻来翻去。
“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本旧杂志。”他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满是灰尘的旧杂志。
“你要去哪儿!总该把房间收拾好吧……”
无视母亲的催促,金田一又开始翻看从来没有使用过的书桌抽屉。
“就是这个,贺年卡。我想今年也会寄来的……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的……嗯……”
“喂,阿一!你要去哪儿?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借你钱。”
金田一把刚才取出的旧杂志摆在横眉质问的母亲面前。
“就是这里!”
只见杂志封面上写着“轻井泽杂志”。
2
夏末渐渐临近。
风从微微打开的窗户吹进。摇曳着窗帘,的确增加了几分凉意。日光和一周前相比,已显得十分柔和,感觉上已经斜射了房间深处。
森林的绿色浓得让人窒息,好像在惋惜高原之夏的短暂。
季节交替之时,我总会这么想。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会留在这个馆中吗?这座别墅简直就是心灵的牢狱……
我背对窗子,站在桌前,拿出时隔六年的日记本。
它在上锁的抽屉中静静地躺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已显得十分陈旧。把日记本拿在手上,用手指随便翻开几页。
那个时候,它就是我倾吐心里话的对象。
自从我把那个不可告人的事告诉它之后,就不再记日记了。
因为每每想记录一些往事的时候,我总能想起那一瞬间,那个不该让我看到的惨剧。
永远无法抹去的罪恶感。
打开日记的最后一页。
是六年前,夏末的日期……
“我看到了。
手在抖,膝盖发软,口中不断涌上黏稠的唾液,简直要叫出声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也被杀掉了。
那个正在默默行动着的人影,像饿兽一样发着喘息。
我慌忙躲到了布满蛛网的桌子下,悄悄窥视着。
手电微弱的光线照在全裸的尸体上,那种狰狞的样态真恐怖。
也许不该说是尸体,它是如此僵硬,好像是狂风吹断的枯树枝。
我的下半身麻木了,一股暖流浸湿了裤子,吓得尿了裤子。
真没出息,可是已经来不及害羞了,一方面担心尿的臭味会使自己暴露,一方面害怕尿的痕迹留在这里,日后也可能被人发现。
可是,人影好像没有注意四周,正集中精力给干树枝一样的尸体穿衣服。见到此情此景,我连呼吸也感到恐怖。
从窗外时而流入的雾气,阻止人作深呼吸。倘若被雾气熏到喉咙,就全完了。
绝对会被杀死的。
心跳的声音恐怕都会被听到。
不,难道……
脑中反复涌动着这种想法,好像这样屏住呼吸已超过了几个小时。
(实际上,令人吃惊的是,后来用手表推算,只有半个小时。)
人影总算给尸体穿好衣服,把它背到肩上,拾起地上的破布袋,正要起身。
但好像不太顺利。没办法,尸体背不到身上。
人影喘着粗气,把破袋往尸体肩上背,好像就是那个背包。
人影这次终于把这个奇怪的尸体背好,尸体肩上还背着那个背包,但好像又发现了什么。
他手扶膝盖,肩背尸体,弯下腰。然后,伸着脖子,张着大嘴,去抓掉在地上的手电筒。
那一瞬间,由于手电筒没有关,我看得很清楚。
人影的真实身份,我看到了。
那个熟悉的笑容,现在成了狰狞的野兽,真是难以置信的一瞬间。
啊,多希望我什么也没看到。
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他……居然杀了人……”
读到这儿,一股战栗袭来,真有一种要撕下来这一页的冲动。
是的。把它撕下来!……不行。如果这一页被撕下,烧毁,那么,一切的罪行也会随之毁灭。
不,这种罪行如果不为人知,那么还会有新的罪行产生。
可是……那家伙会找来的。
来到邪宗馆,带着那种罪恶之夏的面容……
真的没事吗?
把日记放在这里。
窗外的树木摇曳着。那种带有预兆的骚动,刺激着耳膜。
突然想到一件事。然后坐在椅子上,拿起圆珠笔。
把日记本上的“名字”乱涂了一番,然后,又在上面涂了一层白色涂改液。
这样就可以了。不会有人能分辨了。
不过这么空着也不太好。
于是,等涂改液干了之后,又拿起圆珠笔。
抬眼看了一眼窗外,若有所思地写下了“邪宗门”三个大字用来取代名字。
这是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暗号。不过,或许有人可以解开这个谜……
3
从新干线的月台向外望去,一些富有现代气息的建筑物从四周的景物中浮现出来。
六年前,金田一和父母造访这里的时候,长野新干线还没有开通,轻井泽站还是个又小又破的车站。
记得当时,特快列车一到站,小贩们就一边吆喝,一边在车站上走来走去。
美雪在一旁十分兴奋,金田一则感到有些无聊,便对她说:“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么漂亮的车站了。”
美雪好像没理解金田一的用意,回答也有些出乎意料。
“轻井泽可是长野冬奥运会冰球竞技场呀。奥运会自然有很多国外的选手和游客,为此,才开通了新干线呀。当然,车站也要建得漂亮一些了。”
金田一显得没有兴致,了无情趣。
“喂,美雪,你为什么要跟来呀?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我很担心你嘛,什么也不说就走,这可是很不寻常的事呀,而且两个人来,可以从你妈那儿得到两份旅行费……”
“总之,你跟到什么地方我不管,但住宿我可不负责。”
“阿一,要住在什么地方呀?”
“我嘛,事先打过电话,可以住到六年前的朋友那里。”
“我也可以住在那里吗?”
“我可以帮你问一下。不过,人家要是不同意,就没办法了。”
“恩,多谢了。”
“真拿你没办法。”
要是平时,金田一是很乐意和美雪一起旅行的。作为初次交往的对象,既是优等生,又是青梅竹马的美少女,金田一自然很愿意和美雪在一起。可是,只有这次……
金田一从裤兜里掏出旧报纸,紧紧握在手中。
这是幼年时的小小冒险。还有丢在草丛中的背包。标有“DEJIMA”的背包,也许是报纸上那个遇难者“出岛丈治”的物品。
也许那时,那个小声说话的声音与这篇报道有关……想着想着脑海中便浮现出报道中的“遇难”两个字。
真的是那样吗?也许事故中有什么“内幕”……
六年前,金田一由于恐惧而从地下室逃了出来。
可是,那也许不是幽灵的声音。也许是带有“DEJIMA”的人呼喊救命的声音。
自己是捂着耳朵逃离现场的。如果再鼓鼓勇气,也许还能救人一命呢。这么一想,心里有些悔恨之意。
对了。
那个时候,金田一把脚扭伤了。打开脏背包时,里面有……
“是的,美雪!那本书带来了吗?”
正顺着月台楼梯向上走的美雪,被金田一猛地一拉,差点儿摔倒。
“带来了呀,小心点,好不好?”美雪撅着嘴,打开了肩上的小挎包。
“是这个吧?‘邪宗门’,北原白秋的……在你爸的书架上找到的。不过,为什么这么旧呀?还以为是废品呢!”
“好了,快给我!”
是破了皮的文库本,金田一一把从美雪手中抢过书,翻开泛了黄的书页。只见扉页上写着标题:“邪宗门”。
他抑制住兴奋,继续往后翻。
“……是诗集吗?”
他定睛望着最初的那首诗。
“《邪宗门秘曲》:我在思索,末世的基督教切友丹天主的魔法。
黑船的船长,红毛的不可思议之国。
红色的玻璃,香气诱人的康乃馨。
南蛮的丝织品,还有蒸馏酒和葡萄酒。
青目的多米尼加人诵着祷文,像梦中的语言。
禁制的宗门神,还有,血染的十字架。
显微镜下的芥子粒如苹果一般。
用望远镜窥望天国。
石造的屋子。
油倒在玻璃壶中,点亮黑夜。
美丽的越历机的梦沾满了天鹅绒的香气。
映照出珍奇的月亮世界中的鸟兽。
听说,化妆的材料是从毒草之花中提取的。
腐石上油画着玛丽亚的像。
还有,青色的拉丁、波士顿的名。
充满了美丽与悲伤的欢笑。
赐予我吧,幻惑的神父大人。
百年缩成一刹那,死后化成血的脊梁。
珍惜吧,这红色的奇梦,愿望是极神秘的。
主啊,今天让我的肉体和心灵都浸满香气。”
第一次见到《邪宗门》,是在小学五年级的夏天。
那个时候他视其为汉字连篇的难懂书籍,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只是随便翻翻而已。
即使是上高中的时候,金田一也无法理解那些难懂的语句。只是……他总觉得是一些不可思议的话语的罗列。
这样一来,虽然不明白意思,但用眼一扫就好像被拉进了一个美丽而又奇异的幻想世界。
简直是语言的魔术……
可是……那奇幻的景象无论如何也浮现不出来。
他觉得第一次见到它的那年夏天傍晚,有些……
听说,人脑可以把一个人的见闻归纳到一起。只是,唤起那些记忆需要一些玄机。
经历了很多案件,金田一从经验上推断,这本《邪宗门》正是那个玄机。
“不行,什么也想不出来……”
金田一一边叹息,一边小声嘟嚷道。
“阿一,阿一,你在干什么,这边!”美雪在步行桥上向金田一招手道。
“哦!”
刚跑到站外,一股凉风便掠过了脸颊。
金田一透过夕阳,眯缝着双眼,雄伟壮观的景色跳入他的视线,“是浅间山……”他心想,不禁说出了六年前母亲告诉他的山名。
“啊,那个,好大,好像富士山。”美雪发出了与六年前的金田一相同的感慨。
“走吧,美雪。步行桥下应该有人在迎接我们。”金田一拿起美雪脚边的旅行包,快步走下桥。
“等一下,阿一!”
金田一不顾美雪的叫喊,眼盯着约定的地点。这时一辆小型“奔驰”映入眼帘。
“就是那个吧?”说着,金田一正要跑过去,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金田一,助手席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位栗色长发到肩的少年。
此人个子大约不足170厘米,比金田一要高出近10厘米,给人一种成人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六年前的稚气。
端庄的眼鼻、薄唇细颚、略带栗色的头发,给人一种天然之美。
简直如模特儿一般的美少年,不,从年龄上来说,应该是美青年。
他一边直视着金田一,一边缓缓走近。
“……研太郎?井泽研太郎!”
“好久不见,金田一。”原本高亢的声音,经过变声期已经变得低沉厚重。
“哇,你变样了,研太郎!不仅个子长高了,人也变得稳重多了。”
“不过,你可一点都没变呀。”
“你不会是奉承我吧。”
井泽研太郎看到了紧追在金田一身后的美雪,“那个美女是……”他轻声问了一句。
“啊?研太郎,这句话不会也是奉承吧?”
美雪使劲拽了一下金田一的小辫,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我叫七濑美雪。金田一妈妈委托我做他的监护人。请多关照!”说着,他神采奕奕地鞠了一躬。
“初次见面,我是井泽研太郎。”
“美雪,这家伙小时候脑子很灵。曾干过电脑编程。”
“真棒呀!”
“编程嘛,现在也在做。而且,也是一项不错的收入来源呢,”
“真的吗?是不是学生企业家呀?”
“我可没那么伟大,不过,最近倒是想过要进公司,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呀。”
“还像以前那样有雄心呀。”
“其实我算不了什么,其他三人才叫厉害呢。”
“什么?其他三人,是指比吕,纯矢……”
说到这,金田一回想着其他三人的面容。
比吕是严重的神经质,由于不愿意与别人目光接触,所以总是把帽檐压得很低。绘马纯矢是绘马的独生子,家里拥有豪华别墅。还有那个无可挑剔的美女……
“还有……常叶琉璃子。”
“是啊,现在他们可是小有名气呢。听说比吕刷新了获芥川年龄最小的纪录。纯矢那家伙画一手画,已经能够卖出大价钱了,在日本文化绘画展中,还获得头奖——‘金笔奖’。虽然只有十七岁,已经可以称得上画家了。”
“嗯,是绘马纯矢吗?难道就是……”美雪在一旁插嘴道。
“什么,你知道他吗,七濑小姐?”
“知道,当然啦!杂志上登过,不是美术杂志,就是时装杂志。听说他和一些艺术家朋友一起住在轻井泽的一个很有来历的别墅中。嗯?刚才说的那个常叶琉璃子,就是那个小提琴家吧?”
“就是那个常叶。”
“呀,阿一,你可真有本事呀,有这些出色的朋友,我都不知道。”
“什么呀,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这么厉害。”
其实,他们发来的贺卡上都没有提到过这些事。
“阿一从来都不好好看报纸。”
“没有的事,电视节目表和小版块新闻我会过目的。”
“小版块新闻,是指社会版吗?应该有很多案件吧?一定又是受到了爷爷的影响。啊,井泽,你应该了解阿一的爷爷吗?”
“金田一耕助,日本最有名的侦探。你这么说我一下子就回想起了小时候。那时,我和琉璃子在邮局被误认为是小偷,还是你来帮我们解围的呢。你用道理说明我们不可能是小偷,说服了营业员,还当场抓住了真凶。”
“啊,是有那么一回事。伪装成驼背老太太的人,实际上才是真正的小偷。男式手表的晒痕还留在他手上呢。真可笑呀。”
“一般人都注意不到这一点。况且,谁也不会想到男扮女装呀,真不愧是名侦探的孙子呀。”
“然后和井泽成了朋友,又住到了井泽的别墅里?”
听美雪这么一问,井泽研太郎微微一笑。
“不,那别墅不是我家的,是绘马家的。园主是纯矢的父亲,我也是借宿。不只我还有比吕、琉璃子,这之后就说来话长了。”
“啊……”
研太郎忽然推了金田一一下。“走吧,去走邪宗馆吧。大家都等着呢。”助手席的门没关,说着研太郎坐了进去,“暑假结束之前你们就要回去了吧?”
“如果我们能留到那时,那当然好了。”金田一说着,打开了后门。
也许是受研太郎的影响,金田一显得很有风度。
“我也可以住在那里吗?”
美雪拍着手,很是高兴的样子。
“当然了,你可是位不寻常朋友的女朋友呀。”
“啊,不是的,我们可不是那种关系!”
美雪在一边连连摇头,而金田一却对研太郎口中的那个“朋友”感到一丝奇妙。
六年前,他们四个人就这么说,好像比普通朋友多了一层特殊意义,有些排他的意思。
这也没什么,他们四个人关系就是不寻常嘛。不过和六年前相比……
“好了,开车吧,远藤。”研太郎对一旁的女司机说。
“好的,研太郎先生。”
那个被称作远藤的年轻女子,发动了引擎。她声音明朗清亮,好像戏剧演员一样。
其实,一切都像戏剧一样。
“奔驰”车中的美青年,把他称为“先生”的女佣一样的女子。还有,他们即将到达的,金田一曾生活过的豪华别墅。
邪宗馆……
寻思这一切,金田一忽然有一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不过,不是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但绝对不是由于高原空气的寒冷。
这种预兆,也许和轻井泽过去的案件有关。或是别的什么……
随着金田一的思绪,承载了四个人的“奔驰”启动了。
4
金田一他们坐着车,驶过了游客众多的街道,沿着别墅区进入一条又细又弯的小路。
建造在密林中的旧式别墅渐渐映入眼帘。以旧银座街为中心的观光地的繁华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苍郁的森林与浓重的静寂。
与金田一以前来访时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一切如昔。
银座街就不用说了,听说轻井泽这一地带是日本明治以来开发最早的别墅区。短短六年时间,对于百年的历史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恰如云烟。
柏油路变成了石子路,最终变成只允许一辆车通行的小路。透过树木的空隙,已经可以看到目的地了。
他们打开车窗,向外眺望。
“看,美雪,邪宗馆!”
与其说是对美雪,倒不如说是对金田一对自己发出的感慨。
在高大常绿树木的包围中,一座别墅赫然耸立,记忆中外壁好像是乳白色的,但透过斑驳的树影,太阳把它映成了淡橙色。
车如同漫步一般在小路上慢慢前进。
别墅在苍郁的树木中,时隐时现。
其实,它要比一般的别墅大一些,好像旧式的宾馆。
窗户一律是格子窗,树影在玻璃上映得歪歪斜斜。听纯矢的父亲——绘马龙之介说:这些玻璃都司大正末期由法国人设计完成的,玻璃面不是平坦的,而是有波纹的。
“很漂亮吧,这幢建筑?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很惊讶呢。”
被井泽研太郎称为“远藤”的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把车子驶入了院子一角的停车场。
“真的吗……奥……”
美雪正说着,那女子把车停住了。
“我叫远藤树理,七濑小姐。我是住在邪宗馆的女佣。”说着,从座位上回过头来。
“啊,嗯,请多关照。”
在姓氏之前竟被冠为“小姐”,美雪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着头。
金田一心里暗想:她洞察力十分敏锐呀。
她知道美雪的疑问,于是马上作了自我介绍。然后又通过研太郎与美雪的简短对话,晓得了美雪的名字。
她大概二十五六岁。头发很短,细边眼镜,没有化什么妆。仔细一看,人也很美,反应也很快。
除了女佣,应该还可以做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况且,她又为什么偏偏来这样偏僻的山中别墅呢?看来有必要试探一下。
“那个……远藤,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从去年夏天开始,我原来是当地医院的护士。有幸认识绘马先生,于是就来这里工作了。”
“啊,原来是护士啊?”
这就不奇怪了。护士通常都是给人这样的感觉:人亲切,脑子又快。
“远藤还负责照顾翠阿姨。”研太郎说。
说着,远藤打开车门,赶快跳下车,跑到美雪那边,帮着拿行李。
“翠阿姨出了事故,现在必须坐轮椅。”
“什么,真的吗?”
金田一说着,一边推着美雪跳下车。
“我在的那个时候,她还很好呢……出了什么事?”
研太郎拿着美雪的行李,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是你走后不久的事情。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脊椎出了问题……因为这个,龙之介叔叔也辞了大学的工作,那一年整个夏天,大家都待在邪宗馆中。”
“什么?大学,叔叔在大学工作吗?”
“你不知道吗?金田一,叔叔是上田理科大学的教授啊。专业是菌类研究。”
“咦,真没想到。”
六年前那个稍带洁癖的叔叔,竟然是研究细菌的,真没想到。
“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细菌专家之一啊。”
研太郎笑着说,话中好像带有什么其他意思。
“那个……,可以提个问题吗?井泽?”
趁着这个话题岔开的时机,美雪追上井泽研太郎问道。
“井泽,你为什么会住在邪宗馆呢?你和龙之介叔叔是亲戚吗?”
“不是的……”
研太郎停住脚步,回头看美雪。
“我,荒木比吕和常叶琉璃子三个人都是借宿在这里的,我们都是孤儿。我和比吕直到小学四年级时,都住在公共设施中。然后,我们被纯矢的父亲龙之介收留,现在,倒成了自己的别墅……”
金田一接着研太郎的话说:“总之,可以算是他们的经济收养人吧。大概是因为纯矢的父亲看中了他们的才能。哎,本来自己的儿子纯矢就很有才能,当然要找一些和他层次相当的朋友啊。”
“喂,你怎么这么说!阿一。”美雪打断金田一的话语。
研太郎苦笑道:“喂,喂,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啊,金田一,尽管时隔六年,还总是说这些挖苦人的话。”
“这话是你六年前说过的呀。”
“是吗?哈哈哈。那时是小孩啊。现在当然应该感激叔叔了。”
“看来你的想法也成熟多了。”
“不过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无论想法,还是外貌,这才是难以置信呢。”
“别这么说了!”
“不过,你的这个个性并不令人讨厌。”
“啊,是吗?那我这回可就不跟你客气了,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阿一,你不要太过分呀!”
美雪说着用肘部撞了一下金田一的肚子。
“对不起,是我说得有些过火了……”
研太郎发现美雪有些不悦,龇了龇牙,继续道:“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现在大家都是一家人。而且,如果当时叔叔不收留我们,也没有我们的今天,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了……对了,赶快进去吧,金田一,大家都等着你呢。”
看着匆匆走进大门的研太郎的背影,金田一微微感到似曾相识。
说起来,六年前的夏天,研太郎也总是这样走在大伙的最前头,即使去幽灵屋探险的时候……
不过,与那时的小学生相比,现在的背影自然是完全不同了。
周围的树木和院中的花草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金田一抬头仰望经历岁月消磨的别墅。
如果研太郎没有说错的话,里面应该有一些人正等待着金田一的到来。
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好呢。他们对我有怎样的期待。
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
曾经有好几次,而且这种预感很灵验。
5
车胎在地面上沙沙作响,打断了正在练琴的常叶琉璃子。在集中心神演奏的时候,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显得格外刺耳。
一定是因为感觉热,才打开窗户练琴的。今天有六年未曾谋面的客人,所以才特地花上两个小时来练习,结果没有一次演奏成功。
“终于来了!”
她胡乱把琴弓往谱面一扔,站起身来,从敞开的窗户向外望去。
还没有熄火的“奔驰”车后座上,并排坐着两个人。
“两个人?金田一君不是一个人来的呀?”凝视之际,她脱口而出道。
研太郎首先从前门下车,打开车子后门,接过旅行包,接着走出一位长发少女。
没见过。
是谁?
不出片刻,金田一从对侧的门走出。一眼就知道是他。老远就看到浓重的眉毛,还有手插在兜里,走路蹦蹦跳跳的样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与六年前不同的是,辫子长长了,个子也长高了。
“真怀念啊……一点都没变……”
原本就记忆力超群的琉璃子,对于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感觉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仿佛她所喜爱的那些乐谱一样,全都清晰地装入了记忆中。
尽管上了年纪,但总能记住久远的事情。大概是因为年轻时的快乐太值得回味了吧。
轻井泽不仅储藏了辛酸痛苦的回忆,还有那些令人激动的回忆。
那个夏天治愈了我失去家人的伤痛,而让我回忆那些往事的钥匙,就散落在这座邪宗馆内,这也真是我喜爱它的原因吧。
草木的浓绿和芬芳、清风的凉爽,还有别墅区深处的寂静,像闹铃一样逐一唤醒着我的记忆。
所以,除了去东京开音乐会录制专辑,琉璃子一有时间就会回到轻井泽。平时一些杂志的采访,也会在这座馆中的客房内进行,否则就会在当地中意的店铺内。
现在虽然成了出名的演奏家,但小提琴课还不能少,讲师都是由“叔叔”绘马龙之介请到家里。
邪宗馆里应有尽有。绘马纯矢又是经常讨论艺术的好对手。像哥哥一样听之任之的井泽研太郎。还有最可信赖,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找他商量的荒木比吕。
和他们都是一生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都相依相伴,互相争论,分享幸福。
这是琉璃子现在最大的心愿。
如果再加上一个所谓“朋友”的金田一。
虽然每年都给他寄去了“暑中探望”的明信片,但一次也没有得到回应。有时感到悲伤,他是不是对我们没有兴趣了。但是他没有忘记,这比什么都令人高兴。
金田一渐渐走近,而没有注意到琉璃子的视线。脚踩着小路上的小石子,连这种声音都能勾起人的回忆。
他仍然是“朋友”。六年前那个夏天的面孔都聚到了邪宗馆,好像凑齐了最后一件收藏品,令人心情愉悦。
可是……金田一旁边的少女。那女孩是谁?应该不是朋友。
稍有不快,但琉璃子还是抛开这样的想法,离开了窗边。
6
绘马纯矢焦虑而沉默地挥动手中的画笔。
纯矢已经是出了名的年轻画家,同一张画经常可以收到多份订单。不过,他的画多以生物为主,所以每画一次,在他心中都会减少一份新鲜感。
这样一来,一幅画要反复多次,对于以画为乐的纯矢来说,并不是一件快乐的工作。
“啊,累死了!”他把画笔往调色板上一丢,用手抓着头。
这花的黄色过于明亮,凑合一下吧。……不,不应该半途而废。
妈妈总说一件事要由始至终,做到满意为止。
但是,这花的颜色……
于是想在调色板的黄色中加入一些深色,正准备用调色刀搅拌一下的时候,“纯矢,可以进来吗?”敲门声和琉璃子的声音一同从门外传了进来。
“等一下!”纯矢慌忙站起来。
“我头发很乱,不要开门。”
“又说这种话,头发乱不要紧的。”
“房间也很乱。”
“画室本来就应该乱一点嘛。”
“这不太好。”
的确不想让琉璃子看到乱糟糟的房间和头发。希望在她面前有一个完美的形象。
自知自己不是完美的人,但在“朋友”的面前总要装出完美的样子,纯矢总是这样想。
“如果是你,练习时头发很乱,也不希望别人进来吧?”
“我是女生呀,这是很自然的事。”
“其实我也不想看到头发乱糟糟的琉璃子。”
“总值我有急事,快打开门。”
“等等!马上就来。”
正像纯矢说的,不到一分钟他就出来了,琉璃子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真慢。”她撅着嘴说到。
“什么事?”纯矢边梳头边问。
“金田一君来了!”
琉璃子说着龇了龇牙,心情又好了起来。
“怎么回事?”纯矢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到了。”
“你怎么这么平静呀,纯矢?六年前的‘朋友’全部到齐了,你还记得吗?那年夏天对我们来说是多么不平常。”
琉璃子边说边快步走在走廊上。
“说的倒是啊。”
纯矢没有反对,但心里却想:对自己来说,只有六年来一起相处的这三个人才算“朋友”。特别是琉璃子和荒木比吕。
至于研太郎嘛……总有些不足的地方。首先,他不是艺术家。他的确很聪明,但是与纯矢的画、琉璃子的小提琴、比吕的小说相比,他缺少那种感性。
况且,金田一六年来都没在邪宗馆里住过,早就称不上什么“朋友”了。
“喂,纯矢,琉璃子!”
楼梯旁传来了比吕的声音。
“快来啊,金田一来了,他一点都没有变,真让人吃惊!”比吕高兴地招着手。
纯矢跟着琉璃子走下楼,对这像小孩子一样兴奋的比吕说:“已经17岁了吧,怎么还能像小学生一样呢?”
正说着,有人从后边使劲拍了一下纯矢的肩。
“喂,纯矢!”
“金,金田一……”
“哇,吓着你了?”
金田一边抓着头,边露出狡猾的表情,简直和那时一模一样。
“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参加同学会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说。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啊。”
“真是好久不见了。”
纯矢心想,即使见面也无话可说。但是,眼前金田一的神情令那年夏天的事一一在头脑中苏醒,心情有些痛苦。
六年前,正像琉璃子所说的,他在别墅的那个夏天,对纯矢有特殊的意义。
“好久不见,纯矢。一看到你,我就想到那次‘幽灵屋’的探险。”金田一说。
是的。那个夏天最难忘的事。
“那可真是令人怀念啊……”琉璃子插嘴说。
金田一这才反应过来,大声说道:“是琉璃子吗?你也很了不起啊!现在变得这么漂亮了!”
“刚一见面就说这种话,金田一君。”琉璃子红着脸笑了笑。
纯矢有些嫉妒那样的表情。其实,在众多“朋友”当中,琉璃子对金田一评价最高,而且很乐意和他说话。
也许是她初恋的对象,正想着,那个跟来的不认识的少女,从金田一的身后露出脸来。
“那个……初次见面。”她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你是哪位?”
金田一插嘴道:“这是个临时决定,忘记打电话了。这是我高中同学,从小一起长大,叫七濑美雪。刚才跟研太郎说过了,希望也能留她在这里住几天。”
“这当然没问题。我跟爸爸说一声,他一定很欢迎的。”
父亲绘马龙之介非常好客,这一点纯矢非常清楚。
现在,父亲把曾经教过的学生,三岛几真作为讲师留在家中,其实也没有原因,已经有两个星期了,邪宗馆的十几间客房,年年都是客满。
“大家都不会介意的,七濑留在这里……”
纯矢看了看在场的比吕和琉璃子。
“那当然!”比吕说。
“我不愿意。”琉璃子的回答令人感到意外,“‘朋友’们好不容易凑到一起,我可不想有外人介入。”
这种意外的回答,使当时的空气变得紧张。
七濑美雪没有开口,金田一却合不上嘴。比吕也有些不知所措。
“喂,算了,琉璃子。”
面对纯矢的劝阻,琉璃子没有退却。
“纯矢和比吕也是这么想的吧?”
“朋友又带来新的朋友,有什么不好?”
“纯矢,这不是好坏的问题……”
“算了,过后再说吧!对不起,七濑。她很久没有见到金田一,可能是过于兴奋了,所以满嘴胡话,你不要介意。好了,比吕,快带他俩去房间吧。”
纯矢没等比吕回答,就强行把琉璃子拉离了现场。
7
“我还是找家旅馆吧……”
荒木比吕看着双眼湿润的美雪,忙安慰说:“哈哈哈,不要紧,不用担心。”然后他强颜欢笑。
“琉璃子很容易感情波动的,谁让她是小提琴家呢,艺术家都是这样。”
“不过……”
“不要紧,美雪,就像比吕说的那样,琉璃子从小就是这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金田一说着从地上捡起美雪的行李。
事实上就是这样的。
回想一下,金田一第一次见到琉璃子的时候,她那种强烈抗议被误认为小偷的态度,让人无法相信她是小学生。
不过,几天后,她就和颜悦色地跟邮局的人打招呼了。
她是一个易怒的人。从那时起,她就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
不过,金田一不知道她的怒气是否真的付之东流了……
“没事了吧?”美雪说着,看了看比吕。
他的眼睛告诉她,已经可以住在这里了。
“那当然了。”
美雪听比吕这么一说,才恢复了笑容。
“那就请多关照了!”说着鞠了一躬。
比吕松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美雪是个直爽的人,一定可以和琉璃子相处得很好的。”
金田一这么一说,比吕也咧嘴笑了笑。
“那赶快去房间看看吧。”比吕说着走进了长长的走廊。
“刚刚只打扫出一间客房,房间已经让树理去打扫了,先把行李放在这儿吧,七濑。”
“啊,你不用费心了,荒木。我来得那么唐突,能有个住的地方就已经很感激了。扫除什么的我自己做吧。真的很感激你们,让我住在这么漂亮的别墅中……看,阿一,这灯多么高档啊……”
“哎,你这家伙……”
刚刚还一脸愁容,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邪宗馆”内的古典装饰中了。金田一对美雪的快速转变噗地笑了一声。
琉璃子先暂且不说,美雪才是那种阴晴不定的人呢。
当初,如果不带美雪来轻井泽,美雪也不会怪罪金田一的。现在,有可能被卷入一连串的奇怪事件中,但美雪好像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于是金田一又把手插进衣兜,搜索着那张旧报纸。
草丛中带有“DEJIMA”的背包、废屋地下室听到的窃窃私语。
还有,六年前的“事故”……
背包中的《邪宗门》,与旧别墅的名字“邪宗馆”。
金田一一向对这样的巧合很敏感。
就算是偶然,也有必然的联系。金田一相信自己的直觉。
“喂,比吕。”
“怎么了,金田一?”
“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仔细想过,这座别墅为什么叫邪宗馆呢?”
“这个问题嘛,你知道北原白秋的《邪宗门》吗?”
“是这个吧?”
说着,金田一从旅行袋中取出从美雪那里借来的文库本。比吕接过书,随手翻看了起来。
“就是这个《邪宗门》,现在读起来有些难懂,不过,当时发表的时候可相当受欢迎呢。长崎一带受基督教文化影响的古典浪漫主义,正是顺应当时的潮流,以文学的手段,反映到了服饰、建筑和学术。”
“其实,我也不太了解那个时候的事。据说,是绘马叔叔的爷爷,买下了这座建筑,作为供外国人居住的别墅,又以白秋的《邪宗门》为基调,对它进行大改造。所以也把名字定为邪宗馆。”
“呀,你可真厉害,好像语文老师一样。”
“阿一,你这么说也太失礼了。荒木比吕可是被称为芥川奖候补的天才作家呀,这又能算什么呢?”美雪说道。
比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哈哈,没那回事,这些都是纯矢的爸爸龙之介叔叔告诉我的,我可对近代文学没有那么多了解呀。我写的东西可与浪漫主义没有什么关系呀……你读过吗,七濑?”
“不好意思,我现在只看推理小说……”
“其实,没看过也好,我也不太想把自己写的书给认识的人看,那样自己会变得赤裸裸的。”
“是吗?”金田一问道。
“那当然!”比吕苦笑着。
“不过,绘马、常叶和井泽应该看过吧。”美雪问。
“他们是‘朋友’嘛,当然要彼此借鉴了。”金田一想,这家伙又来了。
“朋友”。六年前就觉得这个词很怪。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带你们到其他地方看看。有很多名贵的装饰……来,看看这房间,请。”
比吕所指的这个房间没有耀眼夺目的装饰,好像没有装修过一样。
墙是一色的白,只涂了一层漆。房顶与地板之间的器物与窗框,也只是涂成了淡灰色。家具也是简单的造型。
只是窗帘上有花纹,不过纹路很素雅,不打破整体的气氛。
“这个单间好像风格不同嘛。”
比吕回答美雪的提问,说:“单间只是供外国人居住的那种风格。是阿尔。努波式的简单设计……有人说有点像病房,不过与大众口味相比,我还是喜欢这个。请看。”
比吕说着,一下子拉开了窗帘。
“看,映衬出了窗外的绿色。事实上,建馆的人主要是想突出树叶与果实,听说是法国人。”
“的确不寻常呀,你这个人,一看就知道和我不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金田一交叉着双臂说。
“我可没上过高中呀。”比吕苦笑着。
“什么?是吗?”
“是真的吗?”
“上初中,是因为义务教育,不能逃脱的,而高中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没意义?”金田一说。
“我觉得有朋友就足够了。”
“说到朋友,就是纯矢他们了,我也不需要别人了,所以初中也没怎么去上课,四个人当然都没有上高中。研太郎是我们四人中最早上初中的,他可以轻松考上县内最好的高中,所以他的退出让老师们都为此感到遗憾。”
“真的吗?”金田一由衷感到钦佩。
如果自己有信心、有实力、有朋友,当然不需要走那种由高中再到大学的老套路线。
“可是……”
“你们真的与众不同呀。”金田一不禁说出了心里话。
“是吗?不过,让我说,金田一基本上也是同道中人吧。”
“阿一也……”美雪看着金田一,满脸疑云。
金田一把比吕这种与众不同活法的人作为朋友,实在让美雪难以理解。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比吕君在吗?”是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请进。我正带着金田一君他们随便看看。”
听到比吕的回答,那男人打开了房门。
“失礼了。”那男人对金田一行了一礼。
“啊,好久不见,叔叔。”金田一看到他之后,大声地打了个招呼。
出现在眼前的是纯矢的父亲——绘马龙之介。这座邪宗馆的馆主。
他的祖父正是为这座别墅定名的人,也是拥有巨额财产的一代实业家。
听说他为了坐在轮椅上的妻子而辞去了大学教授的工作。这位头上夹杂着白发的绅士,用六年前那样的微笑对金田一说。
“好久不见呀,金田一君。还是那么有精神呀。这位是七濑吧。欢迎你们来到我的邪宗馆。”
握住他伸出的右手,美雪十分紧张地作了自我介绍。
金田一知道,美雪是强颜欢笑。
美雪是普通职工的子女。无论怎么说,也很少与这种拥有旧式别墅的上层人物接触。
可是……
这家的人都选择了与上流人物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好像是自给自足的农村生活。
绘马龙之介引退在家,孩子们也没有读高中。
其他同住在这里的人也是一样。
不感到孤独吗?不无聊吗?正因为有巨额财富才无所事事了吧。
龙之介也不过四十五六岁,选择这样的生活竟然是为了坐轮椅的妻子。
每当看到龙之介超脱的笑容,金田一都会禁不住这样想。
8刚把行李放下,金田一他们就跟着绘马龙之介来到了一楼南侧的客厅,对面有一个大阳台。
近二三十平方米的大客厅,壁纸上隐约可见的十字架,从摆放的家具,到房顶垂下的大灯,正像比吕所说的,都洋溢着基督教风韵。
其实,这些装饰再夸张一些的话就显得令人难以接受了。不过,对美雪这个并非艺术家的高中女生来说,倒是很合胃口的。所以,与看到刚才那间朴素的单间不同,美雪显得有些兴奋。
比吕他们四个人正品味着女佣远藤树理端来的茶。龙之介的儿子纯矢便推着轮椅出现了,轮椅上坐着他的母亲——翠。
“欢迎你们两个到这里来啊!”明朗的声音在宽敞的大厅里回响。
绘马夫人是由于事故的后遗症才下肢瘫痪的。不过从她明朗的声音和表情推断,她已经摆脱了苦恼。
也许身体残疾的不幸为她换来了丈夫、儿子以及朋友的关心,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整洁的地板,踩上去有一种厚重的感觉。纯矢推着轮椅渐渐走近,直到大厅中央,好像是特意为轮椅腾出的一块空间。
金田一和美雪站起来向她问好。
翠说:“好久不见了,金田一,还带来了这么可爱的女朋友,真是长成大人了呀。”说着,像少女一样微微歪着头,微笑着。
“啊,不是的!她不是女朋友……”
“是呀,阿姨,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吧,阿一?”
“对,对,哈哈哈。”
金田一本想说,还没到那一步,结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二人的关系一时很难说清楚。
“是吗?看来琉璃子的心情可以好一些了。刚才一定是误把她当作初恋情人了。”
“什么初恋情人,是说我和她吗?”金田一不禁喊了起来。
“什么,不知道?如果没记错,她应该是……”
“阿姨!”琉璃子打断他们的对话,跑了过来。
“我不记得说过这话!真是的,在大家面前!”琉璃子满脸通红。
翠仍然很镇静地说:“哎呀,对不起,琉璃子,我还以为这种话已经过了时效了呢。”说着颇有礼节地笑了笑。
“什么时效,我根本没说过呀……”
“不过,金田一回东京的时候,你好像有些闷闷不乐嘛。”
“那是因为担心又少了一个‘朋友’嘛。”
“好了好了,看你们两个人。”纯矢苦笑着打断她们。
“六年前的事了,金田一也那么想的。”
“啊,是的,已经是过去了,过去了,哈哈……!”金田一一边抓着头,一边傻笑着。美雪从一旁看了看他,说道:“别那么得意了。天才小提琴家常叶琉璃子怎么能看上阿一呢!”话语略有些讽刺之意。
这让在场的人都无话好说了。然后,又都大笑起来。
“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这时,井泽研太郎拿着藤条编的篮子走了过来。
“研太郎,你去哪儿了?”金田一问。
“这是从田里采来的。”说着,高举着那篮子。
“草莓?八月末能采到草莓吗?”
听美雪一问,研太郎有些得意。
“是的,这一带是海拔超过1000米的寒冷地带,经过精密的计算,仔细栽培,这个时候也可以采到草莓。看,又大又红,一定很好吃。”
“真的很诱人。”
“是啊,七濑。”翠说,“研太郎君你是通过电脑收集资料,进行计算,才在这时候采到草莓的吧?我特别喜欢吃草莓。树理,帮我们洗一下草莓,好吗?”
“是的,马上来。”
远藤树理戴着围裙,一溜小跑从厨房出来,接过研太郎手中的篮子,“我还烤了小点心,到时一起拿来吧,夫人?”
“好,拜托了。树理,对了,把堂本他们也叫来吧,让他们跟客人问声好。”
“知道了,夫人。”
树理走后,一对慈祥的老夫妇走过来,简单地问候了一下。
这座别墅原本用于避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这里的管理人了。六年前金田一在的时候,也是他们在这里工作。
金田一不由自主地掰着手指头,计算了馆内的人数。绘马龙之介、绘马翠、绘马纯矢一家三口。同住者有:荒木比吕,常叶琉璃子,井泽研太郎,还有女佣远藤树理和管理人堂本夫妇。
“九个人?”
听金田一小声嘟囔,在一旁啜着凉茶的比吕也小声对金田一说:“是十个人,还有一个三岛呢。”
“三岛?”
“是的,三岛几真,绘马叔叔曾教过的学生,是一名年轻男子。”
“那家伙不是很受欢迎,不过爸爸很喜欢他。”纯矢一边嘀咕,一边坐到金田一的正面。
龙之介不知他们在小声讨论什么,就说:“对了,三岛君到野山采蘑菇去了,等他回来再给你们介绍。”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久等了,真是熟透了的草莓啊。”树理双手托着一只白盘子,里面是鲜红的草莓。
“真诱人呀!”
“阿一,不能抓来就吃呀……”
美雪制止了正要伸手去抓的金田一,一旁的琉璃子见状,就抓了一个草莓,金田一却退了回去。
“红得多鲜艳啊,纯矢。”
“这种红色是很难画出来的。”
“用语言也很难表现,用音乐呢,琉璃子?”
听了比吕的话,琉璃子擦了擦嘴唇,端正地笑了笑。
“是呀……间接表现的部分,也许比文章和画要接近一些。”
说着她站起身来,取下装饰在架子上的小提琴和琴弓。没有作任何准备,就把小提琴抵在颚下,用琴弓拉出一些细微的旋律。左手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跳着舞,琴弓配合着,奏出怡人的乐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视这个独奏音乐会。
就好像用手抓着吃草莓一样,轻快的旋律魔法般地吸引住了原本对古典乐没有什么兴趣的金田一。
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金田一又惊讶于琉璃子的美丽,可是,总感到有些不足。如果不是依靠她的美貌,琉璃子的小提琴实力还应该再提高一步。
金田一倾听着旋律,眼前又浮现出了小学时代的琉璃子。
现在虽然是一头长发,但以前却是短发。
当时,说是因为拉小提琴不方便她才剪短的,真有些遗憾。那时,看到她那优美的曲线,虽然有些年轻稚嫩,但仍然散发着女性的魅力。虽然感情上有些冲动,但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她的双亲去世还不到一年。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六年。
被才华横溢的她视为“朋友”,金田一不仅感到高兴,还感到了一丝压力。
正在集中精力演奏的琉璃子,忽然把视线从小提琴上移到了观众身上。她环视着观众和整个大厅,然后祈祷般地低下头,眯起眼睛,美丽的眉毛楚楚动人,长长的睫毛遮着眼睛。
忽然,曲调一转,弓弦流出了稍黯淡的旋律。
她一边猛烈地摇着头,一边拉着琴弓,这样子有些让人焦虑。
不久,琉璃子的演奏戛然而止。
大家都感到唐突,这时门外传来了拍手声。
大家定睛一看,大厅门口站着一位穿白色衬衫的高个男子。此人很瘦,大概有190厘米高。丝质的有光泽的衬衫领子大敞着,稍感有些做作的都市穿着。
看到他把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到地上,里面是沾满泥的蘑菇,便知他走了山路。那件丝质衬衫大概是刚在房间里换好的。
为什么呢?
他的视线就是答案,为了琉璃子。
那男人使劲拍着手。
“太棒了!不愧是琉璃子,这种作装饰的乐器,也能拉得这么完美。”他大声称赞道。
“你回来了,三岛。采蘑菇的成果如何?”
“看,在这儿呢。”三岛指着一大堆“猎物”。
琉璃子瞥了一眼:“这种白色的有剧毒,吃一口就能致命。”她漠不关心地说着,把小提琴放回到架子上。
“啊呀,暴露了,哈哈哈。这个季节很少能采到可食用的蘑菇。反正食用蘑菇可以在超市买到,不用担心。”
好像是为了炫耀,才采回了不能吃的蘑菇。
“对了,你们不是正在讨论如何表现盘子里的草莓的鲜红色吗?怎么样,准不准?”
金田一心想,原来他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屋里的谈话。
只要看看三岛那张做作的脸,就知道他没有搞艺术的造诣和气质。
“真遗憾。”琉璃子背对三岛,快步走进厨房。
“什么?是草莓吗?”
三岛再三追问,纯矢觉得他有些烦人,便代替琉璃子回答道:“不是的,三岛,后一半不是草莓……”
“是沾满鲜血的白衬衫。”比吕看着三岛的白衬衫,小声说道。“哈哈哈,真是个令人作呕的玩笑。”三岛轻薄地一笑。纯矢一边侧眼看着他,一边小声对金田一说:“是个不受欢迎的家伙,你这回明白了吗。”
金田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
9冰冷的水从发黑的水龙头中流出,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夏天。指尖长时间浸泡在其中,一种凉爽的麻木感便会渗透到肘部。
琉璃子非常喜欢轻井泽水的冰凉。
温润的东京管道里的水与它相比,有一种不洁的感觉。用东京的水似乎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琉璃子一边帮女佣远藤树里洗餐具,一边聆听着从起居间传来的笑声。
“还是那样啊……”琉璃子不禁小声说。
六年前那个夏天,五个人聚在邪宗馆的时候,像谱面上完美和谐的五线一般。
“啊……”
她陶醉般地闭上双眼,一边呼吸,一边思索。
刚刚听到的那低沉的声音,是叔叔。
声音稍高一点的,一定是比吕。比吕的声音总是这样又细又尖。不知何时才能成为龙之介叔叔那样浑厚的声音。
如果这样嘲笑比吕的话,他一定会撅着嘴反驳几句。
琉璃子不能再用这种幼稚的方法待人接物了。
啊,好了。那家伙,还总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呢。一副不正经的样子,赤裸而又大胆。
研太郎插嘴说:“那可不能原谅。”
“你是不是打算退缩了?”纯矢争论的方式总有些不怀好意。
“金田一君又是怎样的呢?”
“他喜欢听我拉小提琴。”和六年前一样,阿一直视我的眼睛和我说话。讲述着那些从他爷爷那听来的不可思议的案件,他爷爷是最令他自豪的人……
“那个……琉璃子小姐?”远藤树理的突然插话,打断了琉璃子的思绪。
“啊,什么?你说什么,树理?”
“你一直在洗同一只杯子。”
“什么,……啊,对不起。”
正在这一瞬间,琉璃子把杯子掉到了地上,只听“啪”地一声响,精致的薄玻璃杯摔成了两半,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啊……”
她伸出右手,要捡碎片。手指微微地刺痛,鲜血流了出来。
“不要紧吧,琉璃子小姐?”树理慌忙拿过毛巾。
琉璃子拨开她的手说:“不要紧,手扎破了,又是右手,贴上创口贴就行了。”
“可,可是……”
琉璃子盯着从中指滴落的鲜血,又说了一遍:“不要紧。”这时,鲜血打着漩涡,被吸入水池底部。
第二章邪宗馆的惨剧
1
喧闹的晚饭,在八点半左右结束了,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厅。
正如金田一所想的,常叶琉璃子果然忘记了自己说的话,开始和美雪有说有笑了。
或许是纯矢说得太重了,不过,这种转变还是让人感觉太快了。六年前也是这么感情用事,现在竟发展到这种程度。
但美雪好像也忘记了琉璃子刚才那些不太友善的话,完全没有介意的样子。能够与自己同龄的那些崭露头角的年轻艺术家说话,对于美雪来说,似乎是一件极为快乐的事。
刚刚还在和琉璃子说话,现在又和绘马纯矢、荒木比吕两个人聊得火热,跑到大厅中央的暖炉前哇哇大叫,兴奋不已。
“阿一,快过来。”美雪好像发觉了金田一的视线,回头向他招手。
“什么?”
等金田一走近,美雪在他耳边说道:“我借给你的那本《邪宗门》,是北原白秋的《邪宗门》,听说那是明治时代的最初版本,很珍贵的。”
仔细一看,壁炉上比金田一的视线稍高一点儿的地方,装饰着一个玻璃盒,里面有一本泛黄的破书。
书背面朝前,呈直角打开着竖在那里。只见表面的确引有“邪宗门”的字样。
“这么古旧的书啊。早就放在这里了吧?”
纯矢听到金田一的话音,走了过来。
“你在这儿的时候还没有。你走后不久才放到这里的。原本在二楼的书库里,是比吕在一大堆藏书中发现的。父亲觉得很珍贵,就决定把它装饰在这里。”
“嗯……”
金田一目不转睛的神情让纯矢感到意外。
“喂,金田一,你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吗?”
“不是地,如果拿到‘万物鉴定团’,说不定能卖上好价钱。”
“金田一,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呀。”纯矢笑了起来。“对我、琉璃子、比吕干的事情,从来不感兴趣,总该对研太郎的电脑感点兴趣吧?”
“完全没有。哈哈哈。”
“看样子,你也不知道我是个专职画家吧?”
“不好意思,不过,在贺年卡上多少要写上两句啊,否则我怎么会知道呀。”
“阿一,你不知道呀。”美雪插嘴道,“这种事怎么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呢。是吧,绘马?”
“还是七濑比较聪明。”说着,纯矢会心地一笑。
金田一看到美雪现在的样子,略感心安。
本以为琉璃子意外的拒绝,会对美雪造成很大的伤害。现在看来,已经可以平安无事地住在这里了。
住在这里的理由,不光是住宿费不够,主要是因为发现写有“DEJIMA”的书包和听到地下室内说话的人,也就是参加了幽灵屋探险的人,都集中在这座别墅中。和金田一一同坠入地下室的绘马纯矢也在。
从那以后,金田一离开了轻井泽,而他们都生活在这座别墅中。所以,他们也许能够提供一些有关报纸上遇难者的消息。
金田一回到沙发上,井泽研太郎开始向他询问最近的推理小说。金田一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惦记着报道中的“遇难事故”,一定有什么内情。
“喂,金田一,你在听吗?”
研太郎有所察觉,拍了拍金田一的肩。
“我在听啊,你是说密室机关吗?”
“果然没有听!刚才你一个人好像若有所思。你突然来到轻井泽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金田一说。
金田一敷衍着换了个姿势,顺势把手插进兜里,指甲碰到了那张报纸。
金田一一狠心,把它取了出来。
“研太郎,你看过这篇报道吗?”说着,他把报纸理平。
“这是什么?”研太郎盯着这条报道。
金田一在一旁重新浏览了一遍它的内容,尽管已经看了几十次。
“浅间山中发现遇难者遗体。
十五日下午三点左右,到长野县北佐久郡浅间山山脚采蘑菇的农夫,发现了一具腐烂了的男性尸体。从死者的衣服和一旁的背包内的物品推断,死者是长野县轻井泽町的杂志编辑,名为出岛丈治,28岁。出岛曾告诉过他的家人,八月中旬到浅间山登山,结果一去不归,派出的搜查队也没有找到他。分析解剖的结果,判定死因为饿死,脚上有骨折的痕迹。当地警方判断,他是在登山过程中跌入山谷,致使脚部受伤,无法行动,最终饥饿衰弱而死的。进一步的调查正在进行中。“
研太郎默默地注视着报道,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不,不知道。出岛是你认识的人吗?”
“那倒不是……”
金田一并没有十分留意研太郎的提问,心中反复思索着已经成型的想法。
那间废屋附近的草丛中的背包上也是“DEJIMA”(注:即“出岛”的读音)。
出岛这个名字本来就很少见。浅间山中,一个名为出岛的人遇难的同时,轻井泽的别墅区里,又有一个叫出岛的丢了背包。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呢?
如果两个出岛是同一个人,那么假设就可以成立。
那位叫出岛的遇难者被什么人绑架到轻井泽附近,不仅脚受了伤,还被关在了那个废屋的地下室中。在地下室饿死之后,又被伪装成意外事故死亡,丢弃在浅间山中。
如果是饿死的,即使尸体外部做过处理,也不会被人察觉。
不,如果说,罪犯更希望尸体被发现。
因为去登山而没有回来,周围的人很自然就会认为出了意外事故。警方也不会把它和任何案件联系在一起。
所以,被认为是意外事故的风险最小。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完美犯罪吧。
把背包丢在草丛中的理由,可能也是一种周密的、经过深思熟虑的伪装。
假设,尸体一经丢弃,立刻就被发现。如果背包被保存在室内,当然不会有弄脏的痕迹。在山中饿死的人,自然不会有干净整洁的背包。这样一来,道理才说得通。
恐怕出岛的衣服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处理的……
没错。报道中那个男子的死并不是事故。
是谋杀。
那时,在地下室听到的声音,也许正是出岛丈治饿死前的呻吟。
真有些丢脸啊。作为名侦探的孙子,由于胆小,而错过了救人一命的机会。
金田一仍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因为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承认自己的过失,就可以展开进一步行动。所谓进一步行动,就是指解开真相的行动。为此,金田一才来到了轻井泽。
不过,现在这个阶段,想象受到了阻碍,又不能直接向研太郎他们收集情报。
难得的好友聚会,恐怕他们都没有想到,金田一原来是这样的来访目的。
“都发黄了,好旧呀,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
研太郎看了看报纸背面,一边又饶有兴趣侧眼看了看金田一。
“你在看什么?”纯矢从研太郎手中抢过报纸。“是张破报纸,看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
金田一正要抢回报纸,纯矢一闪身站了起来。“干什么,和研太郎两个人神神秘秘的。”说着,把报纸递给了正在收拾空餐具的女佣远藤树理。“远藤,给你看。”
“这是什么?”
“金田一的秘密。”
“什么?”
她歪了歪头。这时,比吕又接过了报纸。
“这是什么……”
“别闹了。”
金田一从比吕手中抢回了报纸。
“不是什么秘密,你们不要太敏感呀。”
“听你这么一说,就更想知道了。”纯矢又一次追问道。
“听七濑说,金田一好像在读《邪宗门》?你来轻井泽到底是什么目的呀?是什么案件吧?与你当侦探的爷爷有关……”
“你们真烦呀,什么都问。”金田一把报纸塞进裤兜。
如果纯矢听了金田一的推理,会怎么想呢?
在废屋地下室中,把那个声音当作幽灵,跑在最前头的正是纯矢呀。
“真奇怪,是你自己拿出来的呀,不说就算了。”
研太郎无奈地竖了竖眉毛,退了回去。
纯矢不满地看了看研太郎,站起身。
“那以后再说吧。”
金田一对纯矢说道,然后把冷茶一饮而尽。
2
“快交待吧!”
金田一这边的“战斗”刚刚结束,琉璃子便迫不及待地跑来,拍着研太郎的腿说。
“研太郎,你真狡猾,刚才竟然把金田一的秘密据为己有。”
“什么据为己有呀……”
“那么,就交代吧?怎么样?金田一君?”说着,拿起了自己的蛋糕盘和咖啡杯。“请往旁边挪一挪,研太郎,你到那边去!”
“喂,喂……”
金田一敲着沙发,不知说什么好。研太郎苦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然后离开座位。
琉璃子赶忙坐在了金田一旁边的空位上,说:“我已经问过美雪了。”
琉璃子一下子忘记刚见面时那些不友善的话,现在又“美雪”长,“美雪”短的了。
金田一苦笑着问道:“你问她什么了?”
“金田一君的功绩呀。听说已经超过了警视厅的警长了,是名侦探吧?果真不出所料。”
“哈哈……这没什么呀!”
虽然被夸奖,心中十分高兴,但还是不好意思地谦虚了一番。表达感情的方式还和以前一样。
琉璃子掀起裙子,露着大腿,像小孩一样坐在沙发上,这让金田一又回想起了六年前她的样子。胸中好像蜷缩着什么东西似的,于是他禁不住凝视着琉璃子的侧脸。
琉璃子有所察觉,一边望着金田一,一边像小鸟一样笑了一声。
她含笑的举止,衬托出了成熟女性的柔软曲线,而她幼小的躯体让人感到有些不平衡。
就这样抱着膝坐在沙发上,琉璃子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六年前那个夏天,金田一和她在邮局见面时的情景。
五个人在湖中,一起用脚划船的回忆。随龙之介去美术馆时,几个人都无心看展览、追跑打闹之间,险些打碎了雕刻品。在采野菜时,又遭遇了山中的一大群猴子……
金田一一边默默地聆听着琉璃子讲述回忆,一边思索着。
擅长小提琴的琉璃子,有一种难以接近的成熟气质。可是,为什么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她却又像个小孩子呢?“现在”的她有些难以捉摸,于是金田一便问道:“琉璃子,你一直在说以前的事呀。”
“不好吗?”琉璃子像鸽子一样歪了歪头。
“不是的,只是,琉璃子现在应该有很多值得一讲的成绩呀,哈哈哈……”
“我喜欢以前的事。”
“是吗?”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老太婆,不像十七岁的少女。
琉璃子直率的双眸中,清澈明亮,一尘不染。
“是的。”琉璃子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应该说,我最喜欢说六年前的事,那之前的事我可不想回忆。那个夏天,对我来说是人生的开端……”
金田一看得很清楚,在说这话的同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他又猛地瞥了一下研太郎和比吕,两个人正在房间一角小声说话,都紧锁着眉头,注意到金田一的目光之后,才勉强微笑了一下。
馆主绘马龙之介的学生——三岛几真的杯子中倒满了威士忌。可是,他一口都没有喝。
女佣远藤树理拿着茶壶,从厨房出来给大家添加红茶。
这个年轻又聪明的女子,原本是护士,为什么要来深山中作女佣呢?
金田一对这些同住一馆的人,产生了一种“不和谐”的感觉。
希望这与来此地的目的无关,金田一想。
“好了,差不多该回房了。”龙之介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低沉的声音,略显一丝疲惫。
金田一看了看手表,已经夜里十点了。对金田一来说,现在正是打电子游戏机的时间。
可是……
他凝视窗外,外面漆黑一片,天地一色。别墅四周包围着寂静的森林。
金田一面对这深夜的寂静,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3
大厅的聚会散了,金田一回到了房间,没有洗澡就开始了行动。
他想一个人走在夜深人静的森林深处,这种想法虽然有些疯狂,但他实在是等不到第二天天亮了。
随着与邪宗馆中的人接触,那种不祥的预感就更无法抑制了。
金田一手中的报道,还有想象中的神秘“犯罪”。
难道,邪宗馆中的某个人与这起“犯罪”有关……
走访轻井泽,借宿邪宗馆,这一切也并非偶然。
也许是从名侦探的祖父那里继承的宿命,金田一总是有一种难以说明的境遇。
总之,为了更快找到蛛丝马迹,无论如何都要马上行动。要走访幽灵屋!那是一切谜团的原点。
于是,他为从家中带来的手电筒换上了电池,拿出登有轻井泽简易地图的旧杂志,正在准备行动之时,传来了敲门声。
金田一蜷起身子,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一,在吗?”是美雪的声音。
“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美雪没等回答,就打开门,看到金田一正在准备行李。
“我想现在就去‘幽灵屋’探险。”
金田一把地图一团,和手电筒一同放入腰包中。
“幽灵屋?”美雪皱着眉,歪了歪头。
“是的。是森林深处的废屋,离这里有段路程。里面曾发生过杀人案。以前去过一次的。”
“这与阿一来轻井泽的目的有关吧?”美雪问道。
金田一无心应答,走到了走廊上。
“就是那样的,你应该告诉我你突然来轻井泽的原因,还有那本《邪宗门》的事。”美雪挽起袖子,继续问着。
金田一有些不知所措。
“等我从幽灵屋回来再说吧。”金田一边敷衍,边加快了脚步。
他本想对美雪说出实情,但还是希望多掌握一些证据之后再说明。
不过,美雪还是不罢休,抓住金田一的胳膊。
“你不说,我就跟你去。”
“喂,喂!几点了,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我知道。”
“深山里的废屋,说不定真有幽灵呢?”
“我要是害怕,就不跟阿一来了。”
“反正,不行的。”
“不,我一定要去。”美雪不肯让步。
“别胡闹了。”金田一大声嚷了起来。
“你们在吵什么?”
琉璃子从他们正在经过的房间中露出脸来。
“啊,琉璃子,你来说说看。你还记得那个鬼屋一样的废屋吧?”
“是六年前的那个幽灵屋吗?六年前,大家去探险的那个?”
“是的,我现在想去那儿看看,可她非要跟去,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可是,金田一君为什么这么晚还要去那种地方呢?”说着,琉璃子瞪大了眼睛。
“不,其实,有一点事情要……哈哈哈。”
“事情?”这引起琉璃子的好奇心。
金田一后悔自己多嘴,这下可不好收拾了。
“我也想去,金田一君,再去探险吧,三个人一起,我去拿手电筒!”
“不行!琉璃子去,我也去,阿一!”
金田一说不过这两个女孩,只好答应了。
4
必须赶快动手了。敲打键盘的手在颤抖着。
那篇“报道”已经被带到邪宗馆了。
简直是命运的捉弄。
敲打回车键。然后,没有保存,选择“印刷”,指定打印机。
快,快。
确认打印用纸。然后,点击“OK”。
他留意着走廊上的动静,喘了一口气。思绪不知道从何处开始。
为什么没有在金田一来馆之前就猜到他的目的呢?
如果事先料到的话,就可以想办法让他远离这件事。
不,没办法了。他不可能觉察不到。他怎么会把那么旧的报纸一直留到现在,真是不可理解。
六年前的报道……
这样一来,就无计可施了。只能用这一手了。
为了以防万一,防止留下指纹,从二楼的热水房里拿来橡胶手套,戴上它,握住鼠标。
短短的恐吓信。
再检查一下内容,不能让别人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有些迟疑,这么写能行吗?
关键是,其中的意思只能让金田一看懂。
看来,他现在还不会把报道背后的“事实”告诉别墅内的其他人。
这样一来,有可能逼他返回东京,而又不生出其他事端。
如何逼迫他呢?
他从小就好奇心很强,又很有胆量。如果直接从他下手,只能是火上浇油。
这么写还是不行。
关闭打印指令,重新切换到文字输入界面。
他正打算重写一份。这时,从走廊里传来了男女说话的声音。
他心脏咚咚直跳。于是稍稍靠近走廊,分辨那个声音。
金田一、美雪,还有一个人是……常叶琉璃子。
他靠在门上,等着三个人经过。这时,他们的谈话传入耳中。
“可是,那个幽灵屋里有什么呢?”
“琉璃子,告诉你,他不会说的。不过,他现在在看《邪宗门》,而且还隐瞒了一些事情。”
“你真烦,美雪,别管那么多!”
幽灵屋?是那间废屋吗?还说在看《邪宗门》……之前就听说了,到底为什么看那本书呢?……理由不太清楚,但《邪宗门》一定让他的记忆与那篇报道联系在了一起。
心跳加剧。怎么办?
他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
六年前发生的事……
等三个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悄悄地来到走廊上。
只有跟在他们后头了,有必要看看金田一走访废屋的目的。而且,如果一有时机……
屏幕一下子切换了画面,启动了打印机。
检查一遍打印好的文章,急忙跟三人而去。
目的地很明确。又只有一条路,应该很快就可以追上他们。
不多久,他看到两道手电筒的光芒在黑暗中晃动,似鬼火一般。
以防被发现,他关掉了自己的手电。这一瞬间,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包围住了。不过,没有不安的感觉。
从六年前的那天开始,已经走访了几十次。
心中的秘密不能向别人吐露,这种痛苦,只有到废屋的时候才能减轻一些。
他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孤零零走在没有灯光的森林小路上,逐渐产生了一种犯罪者的心境。
不,应该说自己正在变成罪犯。
快觉醒吧,觉醒之后,慎重采取行动。想办法把事情解决好,为了平稳的生活……
5
“一点改变都没有呀!”金田一不禁感叹道。
“真的……”琉璃子说。
好像在六年前来过之后,就再没有人来过一样。
那倒是。只是,幽灵屋探险只要一次就足够了,也没有理由经常来这个废屋。
“阿一,真应该等天亮了再来呀。”美雪紧贴着琉璃子说。
如果是两个人,美雪现在一定会抓住金田一的胳膊。可是,在琉璃子面前她没有那么做。
从门口钻了进去,为的是不去碰已经腐烂的大门。
金田一忽然回想起六年前的事。
“和那时一样。”
“什么?”琉璃子问道。
“看,蛛网破了。好像最近有人从这里进去过。”
“怎么可能,谁会来这个废屋。是风把蛛网吹破的吧?”琉璃子的理由,和六年前研太郎说的一模一样。
金田一的心中,又唤醒了一些逝去的回忆。
是啊,那个时候走廊深处的确有一幅图画,画中的女子戴着帽子。
他们走过大门口,当然是穿着鞋走进废屋内部。
直觉得寒气逼人,霉臭刺鼻。他们顺着吱吱作响的走廊走向深处。
美雪回头一看,琉璃子一脸不安,伸着脖子。美雪完全被她的样子吓倒了。她像老太婆一样,弯着身子,拉着琉璃子的手,艰难地挪着步子。
“看,不要紧,这,这算什么!”
美雪硬装坚强,放开琉璃子的手。
“琉璃子,你不怕吗?”
“很怕呀。”琉璃子却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不过,六年前来过一次。所以,想想那时的事,反而觉得很令人怀念。喂,金田一君,是很令人怀念吧?”
“不,不,我其实……哈哈哈。”金田一苦笑着。
在走廊上走了10米,就来到了尽头。以前觉得很长,大概是因为那时身体矮小的缘故吧。就像上高中以后,就感到小学的校园很小一样。
“在这儿,你们说的那幅画。”
戴帽子的女子面无表情地向下看着金田一。
与六年前相比更破旧了。可是,和邪宗馆一样,感觉不出有什么变化。
“就是在这儿,咱们兵分两路的。”琉璃子抬头看着画,说道。
“啊,我和纯矢向左,你和研太郎、比吕向右。然后,我和纯矢就掉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美雪问。
“这房子有地下室吗?”
“有,我和纯矢还……”
本想提到听到说话声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是因为美雪,是怕琉璃子听到会节外生枝。
可是……
后来,纯矢没有把听到说话声的事告诉其他三个人吗?
不记得自己告诉过别人。因为当时脚扭了,痛苦难耐,第二天就跟父母回东京去了,应该没有机会对别人讲。
“金田一君和纯矢,怎么了?”琉璃子问道。
纯矢好像没把听到声音的事告诉琉璃子。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因为他是害怕幽灵而逃走的。
在金田一看来,纯矢很喜欢琉璃子,而且自尊心又很强,当然不会说的。
“怎么了,阿一,和绘马两个人,怎么了?”这次轮到美雪发问了。
“差点儿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金田一敷衍了一下,从画前走开了。
“真的吗?又瞒着我们什么吧?”
“没瞒你们,快走吧,我想看看地下室。”
那扇上锁的大门,就是在那儿听到声音的。他催促着美雪和琉璃子,一个人顺走廊向左走去。
两个人不满地相视一望,都抽身离开了那幅画。
正在那一瞬间,“咚”一声,传来沉重的声音。好像那幅画传来的。
琉璃子猛一回头,美雪尖叫了一声。
金田一本能地用手电照过去。只见戴帽子的女子浮现在光圈中。
她前额一带突出一个长棒状的东西,刚才还没有呢。
“啊……”站在画旁的琉璃子高声尖叫起来。
“是箭,哪儿来的箭?”美雪紧紧地抓住金田一。
的确是很粗的金属箭,射穿了画中的女子的前额。女子又脏又破,像死人一样,好像被箭射穿额头的尸体。
“是用弩射出的箭。”
见此情景,金田一惊恐万分。
他处理以前的案件时,曾亲眼见过一种西洋武器,箭就好像用枪发射的子弹一样,一击就可以致命,威力惊人。
记得废屋门口大厅的墙上挂着一把用弩做的装饰,一定是有人把它取下来,用来攻击我们。
“走廊对面有人,混蛋!”
金田一边躲进走廊的拐角,边窥视着箭飞来的方向。
真黑啊,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人的迹象。用手电的光柱照过去,慢慢扫视,没有活动的物体。
长长的走廊对面,只有一扇左右开的门,用以区分走廊与门口大厅,玻璃已经碎了。
“在这儿,别动。”说着,金田一慢慢爬向走廊。
“别去,阿一!对方有凶器!”
金田一没有顾及美雪的小声制止,继续向前。心里想不要紧,不要紧。
装饰在大厅中的弩上方,应该只有一根箭,所以,不会再遭到攻击了。
金田一确信自己的判断,站了起来。飞奔向大厅。
“……”
手电的光束照射在丢弃在地上的弩。墙上的弩不见了,看来果真使用了这个。
从破碎的窗户朝外看,再用手电照,都没有感觉到有人在场。
“逃跑了吧?”说着,他松了一口气。
“阿一!”背后传来了美雪和琉璃子的声音。
“不要紧,好像已经逃走了。”
“可是,这个!”美雪拿出一张叠好的纸片。
“看!绑在箭上的。”
金田一打开纸片,用手电一照,只见:“忘掉‘邪宗门’,快离开吧。否则,像地狱屏风画上的惨剧,就会席卷邪宗馆。”
从“邪宗门”这个词,金田一联想到两件事。一是装饰在大厅中的北原白秋的《邪宗门》的最初版本。另一件就是六年前发生的事。
草丛中那个背包里发现的《邪宗门》。
这是给金田一的恐吓信,但好像不光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是那样的话,“地狱屏风画”是什么意思?
金田一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个放箭的人决定给金田一恐吓信,一定是金田一来到这里之后不久的事。
胁迫者要金田一离开这里,也就是赶快离开邪宗馆,回东京去,否则就会发生恐怖的事情。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地狱屏风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战战兢兢地读了几遍,总觉得有些别扭。是不是谜语呢?他正想着,琉璃子从旁边探过头来。
“这是恐吓信!”她大喊着用双手捂住脸。
“那支箭是冲我来的。我刚一离开那幅画,就听见‘咚’的一声……是不是让我离开邪宗馆……”
琉璃子的声音有些颤抖,金田一说道:“不是的。这是给我的留言。看,上面写着忘掉‘邪宗门’,这是指我六年前见过的一本书。他没道理攻击你,不用担心。”
“真的吗?”
“啊,还是提高警惕为好。总之……”话说了一半。
是的。
恐吓者的意思是,如果不离开,“惨剧”就会席卷邪宗馆。想到这儿,他胸中涌上一种沉重的不快感。
对金田一来说,对恐吓言听计从是一种耻辱。可是,自己如果不离开,危险就会殃及到他人。
恐吓者的卑劣令人憎恶,但又必须听从他的指示。一旦出现意外,后果无法挽回。即使不住在邪宗馆,也可以在轻井泽偷偷找个住处。这样也可以达到目的。
琉璃子好像察觉到了金田一的想法,说:“不行,金田一君,上面说让你离开,那我可不同意,时隔六年,好不容易又见面……”
“话虽如此……”
“这个过后再想吧,总之现在应该立刻回邪宗馆。对了,美雪、琉璃子,今晚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我不想把其他人也牵连进来。”
“可我们是‘朋友’呀,什么牵连不牵连……”
“正因为是朋友。好了,琉璃子。”
琉璃子无奈地点着头。
6
微暗的房间中,井泽研太郎躺在床上,翻看着旧相册。那是他家人生前的相册。
有一次,研太郎和家人来轻井泽滑雪,由于雪堵住了汽车排气管,车内充满了废气,他的家人由于吸入了过量的一氧化碳而窒息身亡。
一时间他失去了父母和年仅五岁的妹妹。发生事故时,研太郎因为发烧留在了宾馆中,才幸免遇难。
已经过了10年,那本相册中仅有的几十张照片,是研太郎对家人的唯一回忆。
如果不看相册,他甚至记不得年幼的妹妹的模样。在稍有褪色的照片里,自己好像是一个外人似的。与现在的井泽研太郎判若两人。
就这样研太郎成了孤儿,又没有收留他的亲人,只能生活在收容所中。
从进入收容所到来邪宗馆的数年间,研太郎几乎没有回忆过这件惨剧。
失去家人之前的事,现在也已经记不得了。
进入邪宗馆简直是自己人生的开端。
研太郎作为义子,被绘马龙之介带到邪宗馆,是在六年前的春天。
龙之介是在众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中间发现他的过人才能的。研太郎那时在长野县内的收容所中,接触到了电脑编程,又在企业软件开发竞赛中获了奖,这才引起了龙之介的注意。
除了研太郎,邪宗馆中还有另外两名孤儿,就是在小提琴方面才华横溢的常叶琉璃子,因写小说而获得文艺杂志新人奖的荒木比吕。
半年前,琉璃子的双亲和两个弟弟在浅间山脚露营时,食物中毒死亡。那时,龙之介作为学者参加了警方的调查工作,看中了琉璃子的小提琴才华,决定照顾她的生活。
比吕是在琉璃子之后被接到这里的。他在记事之前就生活在收容所了,是刚一出生就被抛弃的。
当时是大学教授的龙之介,从他的编辑朋友那里知道了比吕,只有十一岁的比吕,那时就已崭露出了文学才华。
龙之介自己的儿子纯矢,因为不堪忍受学校生活退了学,他希望自己儿子和有才华的同龄人生活在一起。直到最近,研太郎才理解了龙之介的用心。
纯矢拥有毋庸置疑的美术才能。可是学校这种地方几乎都是平庸的孩子,有才能的孩子往往会被埋没,有时也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所以,在学校以外的地方,为儿子找来有才华的同龄人,这样他才能适应。
一定是这样的用心。我们只是让纯矢放光的试金石。
不过,作为孤儿,研太郎他们受到有钱人绘马龙之介的援助,已经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了。而且,我们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却像对待纯矢一样对待我们。同样让我们上学,给我们找优秀的家庭教师,买必要的东西。
研太郎他们为了不辜负龙之介的期望,刻苦努力着。
现在,荒木比吕作为小说家,崭露头角;常叶琉璃子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的小提琴家;而研太郎呢,已经开始为企业开发了许多优秀的软件程序。
还有纯矢,在著名的展览会上多次获奖,尽管只有十七岁,他的画已经相当有价值,也称得上是画家了。
同具才华的人互相激励,这才是龙之介的目标,现在可以说大功告成了。
现在不要说是研太郎、比吕和琉璃子,就连自己的儿子纯矢,也不再需要龙之介的援助和庇护了。
可是,现在他们都无法离开邪宗馆。长年生活在一起的友情,对这座旧馆的热爱,把他们紧紧地维系在了一起。
可是,研太郎至少感觉到了一些其他的“力量”。不是友情和热爱,而是更加坚固、难以摧毁的像“锁”一样的东西。
研太郎一生也忘不了四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比吕是秃头,一直低头不语。琉璃子没有任何笑容,第一次看到她笑,是在一周以后。还有纯矢,好像因为饱受了小学的煎熬,变得寡言少语。
在收容所研太郎是孩子头,四个人的事自然由他负责。盛夏来临之时,他就带大家出去玩了。
直到那年夏天,又增加了一个“朋友”——金田一。
作为名侦探的孙子,他每天松松垮垮,成绩也不怎么好。在研太郎眼中,他也算得上是一类天才。他严谨的推理和灵敏的反应,让不愿服输的研太郎感到一丝自卑。
琉璃子对金田一的好感,也让研太郎把金田一视为头号对手,因为研太郎也很喜欢琉璃子。
这种心情现在犹在,简直是挥之不去的心情。
六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季节还没有结束。
他不能抛开金田一的存在,而斩断那道束缚自己的枷锁。研太郎不禁感到一阵战栗。
7
金田一回到邪宗馆,一边洗澡,一边想着绑在箭上的恐吓信。
首先谁是放箭的人呢?
那人一定是在他们离馆之后,就一直跟在后边的。如此一来,一定是馆中人所为。
金田一回想起大家集聚在客厅时的情景。
那时,纯矢说过,他从美雪那儿听说了金田一正在读《邪宗门》的事。美雪对纯矢说这话的时候,当时到底有谁在场呢?
不。如果声音很大的话,所有人都应该能听到。因为大厅里所有人都到齐了。
他不断敲打着记忆的大门,搜肠刮肚的琢磨着。
的确,除了管理人堂本夫妇,全都到齐了。远藤树理应该也在场。
那当中,可以排除两个人。一个是遭到攻击时和金田一在一起的琉璃子,还有一个人是坐在轮椅上的绘马翠。
她下肢瘫痪不可能跟着金田一他们爬山,也不可能放箭后马上离开。当然,她下肢瘫痪应该不假。
对了,听研太郎说过,她六年前就已经坐上轮椅了。
这么一来……
金田一脑中列出了“嫌疑犯”的名单:绘马纯矢,荒木比吕,井泽研太郎,绘马龙之介,远藤树理,三岛几真……
恐吓信,应该是这六人之中的某个人写的。
首先看到那条报道的是研太郎,然后是纯矢,远藤树理也看过了。而且,金田一的确是从比吕手中抢回那张报纸的。
“看来这四个人最可疑……”
可是,远藤树理是从去年夏天才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应该和六年前的“事件”无关。
“所以,范围就缩小到了研太郎,纯矢,比吕三个人。”
金田一犹豫着,不知是否可以这样下结论。
胁迫者应该与报道中的“事件”有一些关联。可是,事件发生的时候研太郎他们还是十岁的孩子,不可能把大人关在地下室,又扔在山中。
假设是比吕,研太郎,纯矢三个人一起干的呢?那他们也不会把毫无关系的金田一带到那间废屋。况且恐吓信的字面也令人不解。
“像地狱屏风画一样的惨剧”到底是……
“啊,不明白!”金田一边自言自语,边打开浴室的门。
“你出来了,金田一君?”
“琉,琉璃子!”
琉璃子坐在床上,随便翻看着金田一带来的旧杂志。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好意思,门没锁,我就进来了。”
“不要随便进别人的房间呀!”金田一声嘶力竭地大声喊着,“总要说一声吧,我也好穿上衣服,连这点礼貌都不懂。”
琉璃子没怎么上过学,自然不懂太多礼数,不过……
“你不必生气,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不是说这个呀!总之……快帮我把衣服递过来!”
“知道了。”
琉璃子像小鸟一样笑着,隔着门递过衣服。
“有什么急事么?”金田一冷静下来问。
“刚才的恐吓信……”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是给你的!”
“不是的,金田一君,我是来问你,真的会离开邪宗馆吗?”
“什么?”
金田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不走的话,会波及他人的安全,所以必须离开。可是,听着门外琉璃子伤心的声音,不知如何回答。
“这个……不过,我很快就会再回来的。到时候再和你们好好叙旧。”
“不要走,好不容易才见面。”
“我说过了,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这次的口吻很坚决。
“是吗……”琉璃子叹了口气。
“对不起。”
“嗯……”
“喂,琉璃子,有件事……”
“什么?”
“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走?”
“我们……是‘朋友’呀……”
“六年前,我们也只不过是相处了短短三个礼拜,你对我如此热情,我很高兴,但还是有些不明白。”
琉璃子迟疑了一下,回答道:“金田一君,你经历过痛苦得要死的事情吗?”
“什么?不,还没有那么痛苦的事。”
“我有。”
“是吗?”
“是龙之介叔叔收留我半年之前,我的家人都死了。他们在浅见山野营时,误食了毒蘑菇。”
“……”
“我那天闹肚了,妈妈说蘑菇不好消化,我就没有吃……所以才……不过,喝了煮过毒蘑菇的汤进了医院。”
金田一没有说话,听琉璃子讲述着与研太郎相同的失去亲人的经历,只是第一次如此详细。
“叔叔当时作为学者,参加了警方的调查,警方来医院询问事故经过的时候,他也在场。真的非常痛苦,一想起来就浑身颤抖……真想一起死了算了。”
“原来是这样啊!”
“是的,研太郎也有相同的经历,使汽车尾气造成的事故。”
“我听研太郎说过。”
六年前的确听过研太郎讲述失去双亲和妹妹的经历,还看了他和家人的照片。
“比吕呢?”
“他从记事以前就生活在收容所了……”
“听说比吕在收容所受到了虐待。”
“……”
“不过,最痛苦的也许是纯矢。”
“纯矢?他不是豪华别墅里的独生子吗?……”
“跟那个无关,纯矢以前上学的时候受到同学的欺侮,多次自杀未遂。”
“自杀未遂?还是小学生呀?”
金田一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小学时代。每天一放学,就和伙伴们到外边疯玩,一回家就看电视、玩游戏,装成学习的样子看漫画……就是这样的生活。无论遇到多痛苦的事,也不会想到自杀。
“所以我们才能成为‘朋友’呀。邪宗馆就是我们的圣域。你明白吗?金田一君?六年前的夏天,我们聚集在这里,绝非偶然。那时,我们的人生刚刚开始,其他三个人一定和我想的一样。金田一君对我们来说,是那个夏天不可缺少的‘朋友’。”
金田一听闻此言,一时相对无语。
金田一没有那样痛苦的经历,无法真正体会。金田一心里所想的,是如何破案,是对罪犯的憎恶。他要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为他们排除烦恼,而那些灾难并没有真正降临到他自己身上。
对金田一来说,琉璃子只不过是他幼时的玩伴,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了。
“对不起,琉璃子,我还是……”
“金田一君。”琉璃子没有让金田一继续说下去。
“我可以待到明天早上吗?在这儿?”
“什么?”
“如果你明早离开的话,至少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
“等,等一下,这不太好吧!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了,虽然还不到成年,可是……”
金田一语无伦次,不过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意思。总之,不能答应呀。
如果琉璃子在金田一的房间过夜的事被其他几个人知道……不,如果被美雪知道,到时有口难辩呀。就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喂,琉璃子这不太好,如果美雪知道了……”
他迅速穿上衣服,从浴室中跳了出来。
“琉璃……”
站在那里的不是琉璃子。
是美雪。
美雪看着金田一,说道:“让我知道了,有什么不好呢?”
“不,可是?琉璃子呢?她刚才还在这儿……哈哈哈。”
她看过的杂志还没有合上,床上还留有她坐过的痕迹。
“我进来之后,她就出去了。”
“啊,是吗……”
他长出了一口气,而又有些遗憾。如果美雪不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呢?难道就那样……
美雪若有察觉的样子,有些不悦地质问金田一道:“阿一,为什么琉璃子这么晚还在你房间里?”
“什么?不,你瞧,《轻井泽杂志》,她是来看这个的。”
“嗯……”
这种不合理的借口,更加让人感到奇怪,于是他急忙换了话题:“美雪,有什么事吗?”
“我一个人睡不着。”
“什么?”
“先是去那种幽灵屋,然后又遭到攻击,我一个女孩子,怎么睡得着呢?”
美雪说着,擅自钻进了金田一的被窝。仔细一看,原来她连自己的枕头都带来了。
“喂,那是我的床。”
“好了,一起睡吧。”
“什么?不太好吧?”
金田一正说着,一个枕头飞来,打到脸上。
“如果你有什么不好的念头,我就用这个砸你!”说着,美雪举起了《轻井泽杂志》。
8
他刚搬完重“行李”,浑身都是汗,感到非常疲劳。不过,手上的颤抖似乎缓和了许多。
随着心跳与呼吸的平稳,心情也平静下来。周围静谧得吓人,自己也感到一丝恐惧。
刚才自己的处乱不惊好像是做梦一样。为什么那么沉着?刚才可杀了人呀……
“嗯……”
不过,还是很累。刚才搬了那么远的距离,况且尸体又那么重。
经常走山路,还以为自己的体力超过常人,现在累得好像要虚脱了。可是,工作还没有结束。必须用石子工地上的独轮车,徒步沿坡路再前进十分钟。先把尸体放在行李车上,警惕着周围……
于是他来到石子路上。
没有人看到吧?
不能被抓到啊!还没结束呢。不,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嚓嚓地发着声音,他把尸体放到铁制的独轮车上,在石子路上推着。
也许是因为极度疲劳和异常兴奋,感觉恐惧的那条神经早就麻木了吧。
他来到坐在黑暗中耸立着的废屋前,拿起放在尸体上的手电,照了照门口。
门没有关,于是缓缓将独轮车向里推。
长长的杂草阻碍着车轮的前进,拼命推过门口之后,和独轮车一起倒在地上。
“啊……啊……啊……”已经到极限了。
卸下尸体后,必须休息一下,还有很多事要做。独轮车要放回原处,还有……
等呼吸缓和后,动摇感又马上涌上心头,胸中感到阵阵绞痛。
用锤子从后面击碎头颅,血几乎不会飞溅。
于是,手上还留有那种用锤子砸入土时的感觉。就这样,“他”已经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不可能一丝悔意都没有吧,可是……
那时,“他”的话刺激着自己的耳膜。“他”知道那篇报道的事了。
说“六年前就知道了”,还用了“杀人”这样的词。
“还是忘了吧,以前的事,还是忘记为好。”
同样有罪,才把“他”杀死。一念之间,抄起了桌上的锤子。
锤子好像是“他”准备修旧桌子,从工具房拿来的。
如果“他”把锤子放回原处,可能就会免去一死。当场只有锤子能让“他”立即毙命。
这样一来,自己也杀人了。不,不是。是“他”被杀死了。
自从那篇“报道”被带入邪宗馆的那一瞬间,就应该是这样的命运。
手扶着地,站了起来,然后,挥去后悔之意。
越想以前的事,就越感到后悔。
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现在才开始。是的。
就像“通知单”上写的,“惨剧”发生了,还将继续。
现在,有必要避开被怀疑的可能。
他脑海中涌现出了“陷阱”两个字。
是的。就是陷阱。思虑至此,一阵兴奋感袭来。心中的污泥正在不断扩大着。
犯罪者就是这样的,卑劣与傲慢交杂,近似疯狂。
心中隐藏着恐怖的魔物,脑海中浮现出“邪宗门”这个词。
我的名字是“邪宗门”,是觉醒的魔物,在这伪装的圣域,能够招致惨剧。
在天亮之前,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胜负就看早晨了。
调整好精神,欢迎早晨的到来。
是呀,不能忘记,为了陷阱,有人必须消失。
浮想出的人物,当然就是“他”。陷阱设置好了,接下来……
9
早晨相安无事,一切如故。
从大厅的阳台向外望去,飘来了高原夏末清凉的风。
要到餐厅吃早饭,必须通过大厅而不是走廊。
要经过走廊的话就必须从厨房旁边绕一个弯,那是管理人堂本夫妇和女佣远藤树理专用的通道。
“真是令人愉快的早上阿,阿一!”美雪站在窗前,沐浴着清风,感叹道。
“啊……”金田一打着哈欠,说。
他看了看壁炉上面的座钟,继续道。
“刚刚七点,啊,真想再睡一会儿。”
昨晚,美雪一晚上都睡在金田一的旁边。实在是睡眠不足呀。
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从小就经常一起睡。不过,成了高中生之后,意义就有些不同了。
美雪每次翻身,都把金田一往旁边挤,最终金田一睡到了地板上。
“阿嚏!由于冷空气吹进鼻子,金田一打了个喷嚏。可能感冒了。
金田一吸着鼻子,从后面传来了健康的声音。
“喂,金田一,快起床吧!”是井泽研太郎。
他很有精神,好像是早就起来,抱着个篮子,里面是刚刚才来的草莓。
“看,真红呀,是让远藤采来的。”
“哇,真诱人。”美雪眨着眼睛。
女人都喜欢草莓。金田一的母亲和亲戚朋友去超市购物时,总会买回两盒草莓,一盒叫“丰之香”,一盒叫“女峰”。
金田一不讨厌草莓,所以三个人一天就能吃掉两盒。
“哇,真不错,研太郎。”
听到金田一的声音,常夜琉璃子从餐厅跑了过来。
她好像在厨房帮忙准备早饭,所以身上戴着大兜的围裙。
“有很多呢,留一半作为饭后的甜点吧。正好,可以做一个草莓蛋糕。”说着,她从篮中拿起一个草莓。
“不行,琉璃子,洗过再吃吧。”绘马翠说着过来了。她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毛毯。
纯矢一边推着轮椅,一边说:“不要紧的,妈妈。没有用过农药,不用洗就可以吃。”
“哎,让你爸爸听到他又要说了。地面上生长的东西,怎么能不洗就吃呢?”
“那时爸爸太敏感了。谁让他是研究菌类的呢。他是从来不碰我们采来的野菜和蘑菇。”
“那你们还害怕虫子呢。”从纯矢后面走来的绘马龙之介把手搭在儿子肩上,说道。
“啊,你在这儿呀,爸爸!”
纯矢不好意思地坏笑了一声,他的神态也引起了众人的欢笑。
真是一个其乐融融的早晨。至少到现在还是很平静。大家都高兴地走向餐厅,却没有发现,其中缺少了“两个人”。
也许大家认为他们过会儿会来,至少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10
主人龙之介面前,端来了刚刚烤好的吐司,随即,“邪宗馆”的早餐开始了。
金田一有些担心空着的那两个位子,可看着大家兴致很高地吃着盘里的东西,他也取来了一根香肠。
透过朝东的阳台窗户,阳光隔着树叶照了进来,一直延伸到餐桌上。
看着摇曳在白色桌布的条纹上的光线,金田一回想起昨夜袭来的那支铁箭,以及充满恐怖的恐吓信,简直像夏夜的噩梦。想着想着,他瞥了一眼琉璃子。
她戴着围裙在餐桌前走来走去,脸上看不出异样的神情。
昨夜的事,她对别人说了吧。去幽灵屋的事。在那里收到了恐吓信。不过,我告诉她要保守秘密的……
金田一边想边吃着焦黄的吐司。这时,龙之介说:“比吕君和三岛君真慢呀。”说着,看了看妻子翠。
“是呀,不过,三岛君有时心情不好就不吃早饭……”
“的确是这样,不过比吕君彻夜写作的时候,总是第一个跑出来。谁去叫一下吧,是不是闹钟坏了。”
“那我去吧,爸爸。”纯矢站了起来。
“那我去叫三岛吧。”研太郎说。
两个人没有吃完饭就出去了,饭厅显得很空旷。
琉璃子和远藤树理拿来了大盘的草莓,可是,只有金田一和美雪伸手去拿。
金田一喝着碗中的牛奶羊油蛋汤。龙之介匆匆吃完饭,留下妻子走出了大厅。
“喂,琉璃子,你不吃草莓吗?”金田一问道,琉璃子坐在椅子上。“我在厨房吃过了,你俩尽量吃吧。”
说着,倒了一些咖啡。
“喂,琉璃子……”
金田一真想问她昨晚恐吓信的事。
“喂,翠,你知道吗?”龙之介大声喊着,走了回来。
“什么?”翠回头问丈夫。
“书。装饰在大厅壁炉上的《邪宗门》不在盒子里了!”
“什么?不清楚,那么高的地方我也够不着呀。”
连金田一都要仰望的那个装饰架,坐在轮椅上的翠当然够不着了。
“说得倒是……”龙之介看了看金田一。
“喂,金田一君,你看到那本书了吗?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本书很珍贵,刚才还在大厅的。”
金田一回想在通过大厅时的情景。
用木头雕制而成的高大装饰架,上面有一个玻璃盒,和昨夜一样,旧书成直角立在那里。
泛黄的封面。上面标有“邪宗门”……
“的确还在那里,因为装饰架与视线差不多高,所以经过时瞥了一眼。”
“是吗?”
“我也看到了,应该在架子上。”
龙之介听美雪这么一说,更加纳闷,说:“知道了,一定是有人拿走了,把大家都叫来问一下,就清楚了。”说着,快步返回大厅。
金田一和美雪相视着站了起来,跟着龙之介走进大厅。
这是只见纯矢一溜小跑进了大厅。
“爸爸!”
纯矢大叫着跑到龙之介身边,在耳边窃窃私语。
“什么?”龙之介的脸色有些异常。
纯矢发现了金田一,赶快说:“金田一,你也来!”一边招手,一边和龙之介离开了大厅。
“怎么了?纯矢!出什么事了?”
金田一追问着那两个人,没有得到回答。
从龙之介的表情推断,一定发生了异常事情。
纯矢刚才应该是去叫比吕的,难道是比吕出了意外?
脑海中闪现出昨晚的恐吓信。
他想到此,心情急切,心脏咚咚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
比吕的房间在一楼深处,离旁门很近。金田一跟着龙之介和纯矢冲进房间。
“怎么了,金田一,比吕出什么事了?”
听到骚乱,去叫三岛几真的研太郎出现在背后,推开了金田一。
“怎么了,比吕不在?”研太郎环视了一下房间,说道。
比吕的确不在,可是,除了敞开的窗户,屋内没有引人注意的异常。
“喂,纯矢,到底怎么了?”
金田一话说了一半,纯矢走进屋,指着床单。
“看,这是什么?”
金田一和研太郎及龙之介同时屏住呼吸。
那是血迹,清楚可见。纯白色的床单上,留下了黑红色的血迹,足有手掌那么大。
金田一本能地环视着房间,目光注意到了桌子上的锤子。待走近一看,也有少量血迹,还沾了一根像是头发的东西。
咚!心跳的声音刺激着耳膜,他瞬时展开了无穷的想象。
最坏的想象。
挥起锤子,然后向着比吕的头部……然后离开现场,走向敞开的窗子。向外张望,没有人的踪影。
向窗下看,但见散落着白色的纸屑。
如果只有一点,金田一可能还察觉不到。可是,纸屑不只有一点,在铺有沙粒的地面上,零零星星延续数米,似乎是给金田一指引方向的路标。
“阿一!”
“金田一君!”背后传来了美雪和琉璃子的声音。
金田一踩着窗框,跳了出去。
捡起落在地上的纸屑。
“是旧纸片……”
“金田一君!发现什么了?”琉璃子露出脸,正要跳出去。
“琉璃子,喂……”金田一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跳到了地面上。
“等等,琉璃子!”研太郎和纯矢也跳了出来。
“怎么了,比吕出什么事了?”
金田一对焦虑的琉璃子说:“还不清楚,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金田一背对着哑口无言的琉璃子,把捡起的纸片打开。
那是泛黄的书的一页。来轻井泽之后,多次看到这种语言的罗列。难以理解的,像魔术一样牵动人心的诗。
《邪宗门秘曲》。
他脑海中马上回想起刚才的骚乱。
忽然从架子上消失的《邪宗门》的最初版本。这一页一定是从那上面撕下来的。
按着星星点点的纸屑的指引,金田一边捡一边向前走。琉璃子和研太郎跟在后面。
正要走出邪宗馆的时候,美雪和龙之介从旁门绕了过来。
纸屑星星点点一直延伸到坡路上。除了第一张以外,余下的纸到处都是将一整页撕成两三块,然后又团了一团。也许是为了“节约”。
“路标”延伸了好一段距离。
一边捡纸片,一边走在黑色的石子路上。渐渐地,进入了森林,光线也变弱了。
这时,金田一开始判断出了目的地的位置。
昨夜也来过这一带的。是的,是通往幽灵屋的路线。
应该要走上十五分钟左右。正如金田一所想,纸片把他带到了废屋。
金田一在最前面,研太郎跟在后面。正好和六年前的“冒险”时一模一样。
可是,这回也许是真正的“案件”。
这种预感让金田一迟疑了一阵,研太郎便超过金田一,抢先进入了大门。
即使是正午时分,发着霉臭的废屋内依然漆黑一片。
金田一等琉璃子最后一个进来之后,继续走向走廊深处。之后,必须用手电筒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要带这个。无奈,只有用龙之介的打火机照明了。
“阿一,我还是待在这儿吧?”美雪在走廊前犹豫着。
“啊,你就待在那儿吧!”金田一说。“那样会比较安全。大概……”
正在走廊中慢慢前进,门口大厅又传来了美雪的声音。
“阿一!”
“怎么了,美雪!”他大声回应着。
“这儿又有纸屑了,好像是封面!果然是装饰在大厅里的《邪宗门》最初版本。”
果真如此。
有人偷了它,然后把书页撕下来,撒到地面上,用来做路标,把金田一他们引导这座废屋……
来到走廊的尽头,墙上依然是那幅画,依然是那个戴帽子的女子。额头上还插着那根铁箭。
金田一像昨天那样,正要向左转,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了。
“好疼……混蛋……”
他又一次打亮打火机,照了照障碍物。
“哇……”
不禁大叫着跳了起来。
是尸体,一具变冷而僵直的尸体。是荒木比吕的尸骸。
第三章邪宗门的不在场证明
1
在晨雾的笼罩下,邪宗馆的沙地停车场停了数辆巡逻车,上面的警灯还旋转闪烁着。
院子里不仅有穿制服的警官,还有几名探长。
接着,一辆巡逻车又开进了停车场,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们胡乱把车一停,从里面走出两名探长。
他们开始与到场的警官、探长行礼,好像在谈论着什么。他们也许就是负责这案子的探长。
绘马龙之介一边透过窗户张望外面的情况,一边对坐在轮椅上的妻子翠说:“好像噩梦一样,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是呀……到底是谁呀……”翠呜咽着回答。
“一定是个心理异常的人,故意留下路标,让我们找到尸体。”
罪犯偷走了装饰在大厅里的北原白秋的诗集《邪宗门》的最初版本,撕下书页,星星点点撒在路上,作为通向放置比吕尸体的废屋的路标。
“比吕君的小说里,曾经描写过犯罪者的异常心理,一定是读过那些小说的书迷所为!”
据前来询问的探长所言,被害者荒木比吕是一个年仅17岁的少年作家,因此,很有可能受到狂热读者的袭击。
“是呀,比吕君的信件中也许夹杂着那个罪犯的来信。好,快把那孩子的信件都拿出来,让警官彻底检查一下……”
“你总该为他掉几滴眼泪吧?”翠说,“一直以来,我都把比吕君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现在并不太关心罪犯是谁,我真的非常悲伤,可你,怎么还有心情冷静地分析案件呢?”
“再怎么哭,那孩子也回不来了!”龙之介有些焦急,声音格外的大。
“是吧。”翠说。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配合警方,为那孩子找出真凶。”
说话时龙之介有些激动。这时,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
“请进。”翠自己转着轮椅,迎了上去。
推门进来的是金田一。金田一进门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都怪我,如果我不来,比吕也……”
“金田一君,说什么呀?先进来吧……”龙之介有些疑惑地把金田一请进房间。
“是真的,叔叔,这都是我的原因。”金田一的态度很坚决。
龙之介说:“发生了什么事吗?快说说,为什么你金田一来,比吕君就被人杀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是您看这个。”金田一说着,从口袋掏出纸片。
“这是……”
“是恐吓信,昨晚在发现比吕的废屋……”
“什么,在那种地方,深夜?”
龙之介从金田一手中接过纸片,快速看了一遍,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他尽量抑制住双手的颤抖,把纸片还给金田一,然后把手插进衣兜里说,“怎么回事?请解释一下。”
金田一抬头看着龙之介的表情。
“我因为自己的事情,和美雪去了那间废屋,结果有人把恐吓信绑在箭上射给我们,从字面上看,是要某个人离开,大概是冲我来的。所以,本想早上到其他房间看看……结果为时已晚……”说到这儿,金田一哽住了。
龙之介没有留意金田一的话,耳边反复回响着恐吓信上的语言。
“忘掉‘邪宗门’,快离开吧。否则,像地狱屏风画上的惨剧,就会席卷邪宗馆。”
“地狱屏风画……”
看来那件事,有人知道了。
这六年间,龙之介一直保守的秘密,被妻子以外的什么人……而且,那个人写了恐吓信,又杀了荒木比吕。
为什么?想到这儿,头脑一片混乱。
突如其来的事件,毁灭了平静的生活,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他看了看金田一的神情,难道这个少年知道了什么吗?就是为此才来邪宗馆的吗?
听说他是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的孙子,难道是为了调查此事而来?
龙之介心中涌上不祥的感觉。
很久以前那个操纵自己的恶魔,在心中蠢蠢欲动,一边拖曳着丑陋的躯体,一边仿佛要从里面钻出来。
不可能,他慌忙否定着。那不可能。只在别墅里住了一个夏天的少年,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就算是名侦探的孙子,也无非是学着警察,装模作样而已。
可是,刚才的恐吓信,到底是谁写的?而且,为什么又要杀掉荒木比吕?
“叔叔……”
龙之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金田一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啊,对不起……昨天的事……可是,那恐吓信应该和比吕的死有关吧?”龙之介尽量装出平静的表情。
当然不会毫无关系。可是,二者的切合点在什么地方,龙之介无从得知。
这样一来,龙之介心中担心金田一已经掌握了他的秘密,反倒不能让他离开邪宗馆了。金田一对朋友的死感到自责,自然要离开这里,然而,从他的口气判断,他即使离开邪宗馆,也不会离开轻井泽。
他到底要调查什么?至少应把他留在身边观察一段时间,这才是明智之举。
“从恐吓信的字面看,这不一定是写给你的,你有什么证据吗?也许根本就是个恶作剧。”
“恶作剧?”
“是的,邪宗馆的孩子们都很淘气。可能是好久不见,写一封恐吓信跟你开个玩笑。可是,说不定比吕君是被什么心理异常者杀害的。不,也许搞恶作剧的人就是比吕君本人。这才是现实的想法呀。”
“……”
“警方也说,罪犯是比吕君的狂热读者。过去也曾发生过读者刺杀作家的案件,所以你没必要感到自责。”
“不,我认为有关系。”金田一的态度很坚定。“实际上,我是为了查一个案件才来到轻井泽的。”
“案件?”
“是的,是一个有隐情的杀人案。”
龙之介的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一样,不禁看了看一旁的翠。翠用手绢擦着眼泪,看不出她的表情有任何异样。
看到这场面,他心中掠过一丝寒意。
她的眼泪是真实的吗?
以前,她听到龙之介“告白”的时候,也流下了眼泪。
她半身不遂的时候,也没有失去生活的信念,而现在的她,却让龙之介感到了无穷的恐惧。
龙之介仍然不时地感到恐惧。他有时在想,轮椅上柔弱的妻子,简直就是制裁自己的法官。
“是谋杀吗?”龙之介恢复了平静。
“看来事情更加恐怖了。可是,你又不是警察,为什么还要调查这个案子呢?”
“对我来说,是一次无法忘记的失职,作为名侦探的孙子,我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才来到了轻井泽。”金田一若有所思地看着龙之介。
龙之介不由自主地避开金田一的眼神。
“总之,和你没关系,你也别总想着它了。不要总因为自责而烦恼。比吕君的事就交给警方处理吧。”
“叔叔,我有事想求你。”金田一向龙之介恳求道。
“什,什么?”说着,金田一向龙之介郑重地鞠了一躬。
“能让我在邪宗馆再待上一段时间吗?拜托了!”
对龙之介来说,金田一的这个愿望,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借此机会,正好可以看看他在调查什么,这个机会可不能放过呀。在龙之介心中,恶魔变成了毒蛇,频频点着头。
万一……这个少年像那个男人一样……
“当然可以住在这儿了。我实在是觉得那封恐吓信是恶作剧。既然是这样,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金田一不想争执,只是用眼神反驳着龙之介。
“总之,谁也不会认为比吕君的死是你造成的,不用担心了,只是,恐吓信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以免产生什么误会。”
“可是,总该告诉警方吧?”
“也只有这样了。”说这话时,龙之介的脚跟发软。
这个少年会对警方说些什么呢?不,也许他早就掌握了很多证据?恐怕对自己更加不利,于是拼命抑制着内心的不安。
“真是不好意思,六年才来一次,还让你碰到这事,到底是哪儿来的疯子呀?”
“我觉得不是什么疯子干的……”
“什么?”
“罪犯是很聪明的人,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等一下,金田一君。能不能说说你刚见到比吕君时的情况。听说你当时的推理连大人都十分钦佩,还捉住了化装成老太婆的小偷……可是,金田一君,这里发生的是真正的谋杀呀,真的有人被杀死!”
“金田一君,真的希望你能留在这儿,安慰一下纯矢、研太郎和琉璃子。不过,找罪犯的事就交给警方吧。我们这些外人能做的就是向警方提供线索。”说着,龙之介看了看妻子,想得到认同。
翠一边用有光泽的丝质手帕擦着眼泪,一边点着头说:“是呀。”
这是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急促的敲门声。
“打扰了!”传来低沉的声音,没等回答,门就开了。
“打扰了,先生,我是长野县警局的长岛……”他话说了一半,发现了金田一的存在。
“咦——长岛警长,真是好久不见了。”
“金田一,又是你!怎么,哪儿发生案子,哪儿就有你呀……”
“呀,不是的,我以前在这里住过。尸体是我发现的。”
“你真是个小瘟神呀!”
“真过分!”
这时,他才注意到一旁哑口无言的绘马夫妇。
“不好意思。这位探长是我在轻井泽认识的,当时也是一件杀人案……”
“是你解决的案件吗?什么意思?”龙之介问道。
金田一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龙之介半信半疑地看着金田一和长岛。
“真不可思议呀,你可真像个侦探呀,跟比吕说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命运。”翠夫人依然眼含泪珠。
“其实,金田一来到邪宗馆也是命运的安排。为了找到真正的凶手,金田一才来到这里的。一定是这样的。金田一,我也有事拜托你,一定要留在我们家,助我们一臂之力。”翠坐在轮椅上,深深地点着头。
龙之介难以理解妻子的用意,只感到一丝寒意。
“当然了,阿姨。”看着翠恭敬的样子,金田一抓着头发说道。
“我一定能解开案件后面的谜团。不能玷污了爷爷的名声。”
龙之介感到这话好像是冲自己来的,不禁缩紧了身子。
2
金田一和长岛警长一起走出绘马夫妇的房间,立即来到荒木比吕的房间。
通过床单上的血迹和其他状况分析,这个房间就是作案现场。
被视为凶器的锤子还留在现场,现场很可能留有暗示真凶的痕迹。
“不要破坏现场!告诉你,这次我可不是剑持警长,决不留情啊!”长岛警长严肃地对金田一说。
长岛在以前轻井泽的作家遇刺事件中,曾误把金田一当作罪犯。与警视厅的剑持警长不同,金田一是外行侦探,警长当然不欢迎这样的人来插手案件。但金田一的推理能力的确值得称赞。
“知道了,长岛,还是老样子。”
说着,金田一闯进了作案现场,尽管现场只允许警方人员进入,可金田一还是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向外张望。长岛警长发现了金田一,呵斥道:“喂,金田一,臭小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快坦白!不能隐瞒事实啊!”
“你想询问我是吗?在这种时候,态度应该和蔼一点……”
“好了,现在来回答我的问题!”
说着,长岛警长从后边一把抓住了金田一的脖子。
“好,好,先看看这个。”金田一从口袋中掏出恐吓信。
“这是什么?”
“恐吓信呀。昨天晚上,绑在箭上射给我的。”
金田一直截了当地说箭是射向自己的。因为他知道长岛警长头脑死板,懒得跟他解释那么多。
“那么,与这案件……”
“应该是凶手干的,从时间上推断。”
长岛接过纸片,边看边说:“嗯……如果这是写给你的,那么从内容上推断,就是让你离开,否则会有人丧命?”
“的确是那样啊。”金田一皱着眉。
“你果然是瘟神呀!”
“别这么说,长岛,这次看来真的有我的责任……”
“嗯,谁让你不好好上学,跑到这里来当侦探,真该好好反省一下!”
“真受不了。”
长岛看金田一的反应不是那么强烈,煞有介事地咳了两下。
“总之,在没有出现其他牺牲者之前,你赶快离开这里,说不定下一个被杀的就是你!”
“你还挺关心我的。”
“别说傻话了!我是嫌你碍手碍脚的。”
长岛警长有些生气,这时走过来一位穿制服的警官,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警长,这个……”
警官拿来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只见硬皮封面上用金字写着“DIARY”。
好像是日记本。
“是比吕的日记吗……”
死者的日记不应该这样随便地被人翻看呀,可是,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能让我看一下吗,长岛?”金田一说着,挤到他们中间。
长岛警长作为搜查负责人,戴着手套打开了日记本。
日期是从六年前五月开始的。正是琉璃子所说的,四个人刚来到邪宗馆的时候。
里面的内容与金田一所想的稍有不同。大概是受文学的影响吧,在真人实事中加入一些创作的成分。
日记逐渐转入了金田一来轻井泽的那段时间。
“咦,上面还写着你的事呢。”长岛警长边看边说。
长岛一边听着金田一的讲解,一边翻着日记本。
比吕给日记中的《幽灵屋探险》加入了一些神奇的色彩,读起来好像短篇小说一样有趣。日记转入了金田一回东京之后的事情。
这时,金田一的视线像冻结了一样,直直地望着日记本。
“我看到了。
手在抖,膝盖发软,口中不断涌上黏稠的唾液,简直要叫出声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也被杀掉了。
那个正在默默行动着的人影,像饿兽一样发着喘息。
我慌忙躲到了布满蛛网的桌子下,悄悄窥视着。
手电微弱的光线照在全裸的尸体上,那种狰狞的样态真恐怖。
也许不该说是尸体,它是如此僵硬,好像是狂风吹断的枯树枝。
我的下半身麻木了,一股暖流浸湿了裤子,吓得尿了裤子。
真没出息,可是已经来不及害羞了,一方面担心尿的臭味会使自己暴露,一方面害怕尿的痕迹留在这里,日后也可能被人发现。
可是,人影好像没有注意四周,正集中精力给干树枝一样的尸体穿衣服。见到此情此景,我连呼吸也感到恐怖。
从窗外时而流入的雾气,阻止人作深呼吸。倘若被雾气熏到喉咙,就全完了。
绝对会被杀死的。
心跳的声音恐怕都会被听到。
不,难道……
脑中反复涌动着这种想法,好像这样屏住呼吸已超过了几个小时。
(实际上,令人吃惊的是,后来用手表推算,只有半个小时。)
人影总算给尸体穿好衣服,把它背到肩上,拾起地上的破布袋,正要起身。
但好像不太顺利。没办法,尸体背不到身上。
人影喘着粗气,把破袋往尸体肩上背,好像就是那个背包。
人影这次终于把这个奇怪的尸体背好,尸体肩上还背着那个背包,但好像又发现了什么。
他手扶膝盖,肩背尸体,弯下腰。然后,伸着脖子,张着大嘴,去抓掉在地上的手电筒。
那一瞬间,由于手电筒没有关,我看得很清楚。
人影的真实身份,我看到了。
那个熟悉的笑容,现在成了狰狞的野兽,真是难以置信的一瞬间。
啊,多希望我什么也没看到。
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他……居然杀了人……
邪宗门……杀了人……”
“……‘邪宗门’?”看到这里,金田一不禁喊出声来。
邪宗门杀了人,的确是那样写的。
是创作吗?还是……想到这儿,他脑海中浮现出恐吓信的话——忘掉“邪宗门”。
“又是‘邪宗门’……”
“什么?”长岛皱着眉靠近金田一。
“给我的恐吓信中写着‘邪宗门’,废屋中的纸片上,还有装饰在大厅里的最初版本都是‘邪宗门’。另外,日记里还说‘邪宗门’杀了人,难道是巧合吗?……”
“嗯……”
“什么?”
金田一凝视着日记本上的“邪宗门”三个字。
“这之前好像用修正液涂改过。”
“什么?的确是那样……”
长岛用手遮了遮窗外的阳光,想透过修正液窥到下面的文字。金田一也在旁边看,可是辨认不清。
“不行,看不清。”长岛说。
“好像先用圆珠笔乱涂一气,再在上面加了一层修正液,所以根本无法辨认。”
“好像是那样的……比吕不想让别人知道杀人者的真正身份。所以,就把‘邪宗门’作为暗号,代替那人的名字……”
他对自己冲口而出的“暗号”,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
“对了,就是暗号!如果解开这个暗号,就可能知道杀死比吕的真凶!”
“喂,金田一,你在嘟囔什么呀?什么‘邪宗门’,什么暗号,什么真凶的……”
“还不清楚。”金田一边想边说。
“从日记推断,六年前,比吕知道了某人杀人的事实,如果那个人就是比吕所说的‘邪宗门’,那么,比吕被杀的理由就可以成立了。”
“你是指杀人灭口吗?”
“是的,六年前,比吕目击了杀人的经过,之后,又被罪犯‘邪宗门’发现……”
“等一下,金田一。在下结论之前,你能确定日记的内容没有问题吗?”
“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创作?别忘了被害者荒木比吕是个作家,听说还得过不少奖,这也许是六年前凭空想象的作品?”
“不,谋杀案已经发生了呀。”金田一斩钉截铁地回答。
“什么?”
“看这个。”
金田一把那张旧报纸递给长岛警长,说明自己来轻井泽的理由,正是为了六年前的那个案件。
“嗯……丢弃的背包,还有地下室的声音……”长岛交叉着双手,小声说,“的确有些蹊跷,作为警察,也不能轻易把谋杀当作意外事故呀。”
金田一有些焦急,面对长岛的迟钝无可奈何。
“你还想象到什么东西?背包上的‘DEJIMA’是用罗马字拼写的人名,本来就是个少见的名字,来这里的日期,又和日记中的极为相近。一方面在浅间山中遇难饿死,一方面又在那间废屋里,发现了装有《邪宗门》的背包。而今这里,又发生了‘邪宗门’参与的杀人案,这能说是巧合吗?!”
“啊,吵死了!”长岛用手推开了耳边唠唠叨叨的金田一。
“总之,先查一下那个叫出岛的遇难者的资料,如果是谋杀的话,一定有杀人动机。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那男子是被饿死的,那么理由就可以成立了。这样一想,很可能是报仇……”
“这就是还未查明的事实。也许是杀人灭口。”
“嗯,是呀。”
“无论是报仇,还是灭口,总之,人已经被杀了,死人是开不了口的!真麻烦呀!”
“真是一个接一个的难题啊。”长岛恶狠狠地瞪着金田一。
“参照过指纹了吗?”金田一问道。
“那当然!”长岛说着,打开了部下送来的报告。
“除了你和七濑,被害者的房间里几乎查出别墅里所有人的指纹。当然,还有一些不明身份的指纹。除了凶器锤子以外,其他都没有擦拭过的痕迹。”
“放《邪宗门》的玻璃盒子呢?”
装饰架上的盒子,是手指一按、前盖会自动打开的那种。
在经常有人经过的大厅,如果要偷走盒子里的书,不太有机会带着手套作案。
长岛啪啪地翻着报告书。
“这里也有记录。认为可以打开盒子的指纹有六个人,还包括你呢。”
“能让我看一下吗?”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报告,只见上面写着:
绘马龙之介……右手1指、2指。
绘马纯矢……右手3指、4指。
远藤树理……左手1指、2指、3指。
井泽研太郎……右手2指、左手2指。
常叶琉璃子……右手2指、4指。
金田一……右手3指、4指。
报告中指的是金田一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是昨天晚饭后,美雪告诉他盒子里有书时留下的。虽然他不记得,但肯定碰过。
其他指纹,也都询问过本人是在什么时候留下的。除了纯矢和金田一一样,是在昨天晚饭后碰过以外,其他人都说是在前天之前碰过的。
“可能罪犯使用了手套和手绢,而没有留下指纹。凭盒子上的指纹不能判断罪犯的真实身份。”长岛说着,合上报告。
“可是,血迹呢?”金田一说。
“在用锤子敲击比吕头部时,罪犯身上可能溅到血滴?搬尸体时,也可能沾到血?”
“关于那个,现在正在调查。可是,经过验尸发现,敲击头部时几乎没有溅出血来,所以不足以依赖这个结果呀。”
“可是,床单上倒是留下了很多血迹。”
“可能是把尸体放在床单上时,流出来的。由于房间离旁门很近,拖动尸体时走廊中也留下了一些血迹。”
“原来如此。这说明罪犯是拖着死者的脚离开的。这样一来,不容易把血迹留在自己身上。”
“嗯,是这样的。顺便说一句,被害者的血型是AB型RH+,而凶器锤子上还发现了另外一种血型,O型RH+。现在正在调查这是谁的血型。”
“是锤子吗?只能想象成敲击别人头部时,不小心弄破了自己的手指。”
“知道了,总之,你现在赶快收拾行李,离开这里。正像恐吓信里说的那样,又要有人被害了。如果真是那样,就会发生‘地狱屏风画一样的惨剧’。真是‘地狱’的话,就后悔莫及了!”
长岛催促着金田一。然后,一边向所辖警局的探长们发着指令,一边把金田一留在那里,加入了现场调查。
金田一朝着长岛说:“我要留在这儿。”
“喂,臭小子……”
金田一打断长岛的话,快步走出荒木比吕的房间。
“你要逃跑吗?”
金田一来到走廊上,大声喊道,好像对自己叫喊一样:“如果嫌我碍事,就朝我来吧!”这次是朝着别墅中某处的罪犯叫喊的。
如果罪犯为了把金田一赶走而杀了比吕,金田一实在想不通。
收到恐吓信是在昨夜。金田一本打算今天早上离开邪宗馆的。可是,罪犯毫不宽容地杀害了比吕。恐怕是天亮之前的犯行。
还有比吕日记中的《目击记录》。
没错。
罪犯——“邪宗门”早已有杀害比吕的动机了。罪犯的动机一定是因为比吕六年前看到了他杀害出岛丈治。
如果能解开比吕日记中的暗号——“邪宗门”,也许就可以知道罪犯的名字了。
他好像感觉一下子接近了罪犯的真实身份。可是,也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明明可以看到彼岸,但怎么也渡不过去,心里有些焦虑。
3
除了绘马夫妇,所有人都集中到大厅。
早餐时没有露面的三岛几真也来了。他插着双手,靠在壁炉上,脸上已没有昨日的神采。
管理人堂本夫妇不知在忙着什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琉璃子、研太郎和纯矢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像在祈祷一样。
“阿一!”
美雪看到金田一回来后,十分高兴地站起来,眼睛有些湿润。美雪昨天刚刚作为客人来到邪宗馆,却经历了一场恐惧和担忧。
“怎么样,还不清楚,有消息他会告诉我的。看来,那个人不太相信我呀。”
美雪留意着琉璃子他们的视线,靠近金田一。
“你还是决定今天离开吗?”她小声问。
“不,我决定不走。”金田一说。
“不要紧吗?那个……”
听到美雪的再三询问,金田一只是点着头,没有回话。
“各位,我有话要问你们!”
说着,金田一边拍手,边来到沉默无语的琉璃子他们中间。
“怎么了,金田一!”纯矢对金田一的态度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又想像以前那样玩侦探游戏吗?这可是真的谋杀案呀,而且被杀……”
“别闹了!”琉璃子喊道。
“别再说了,拜托了!”研太郎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琉璃子。纯矢,你也不要那样对金田一说话。他的推理是可以信赖的,这你也是知道的。”
“研太郎,你还是总向着金田一说话呀,我承认,你和金田一脑子好使,可是……”
“好了,让金田一问吧,有什么不方便的吗,纯矢?”
“什么?”纯矢脸色变得极差,站了起来。
“好了!”
金田一挤到两个人之间。然后,看了一眼在场的人,包括正在值班的警卫。
“我现在有话要问各位,当然是有关今天这个案件的。事先告诉你们,我是受长野县警局的长岛警长之托来向你们调查情况的,希望你们把知道的事如实地告诉我。”
紧张的气氛油然而生。
说成是警长的委托,实属无奈。因为过去在玩侦探游戏时,纯矢一向是冷眼相对。如今说是警方的委托,纯矢也不能不听了。虽然他不情愿地坐在沙发上,闭着嘴。
“那么,先确认一下早餐时的不在场证明。”
纯矢听金田一这么一说,又站了起来。
“喂,金田一!不在场证明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们中间的某个人杀了比吕吗?”
“不是的,纯矢。”金田一说道。
“正是为了证明没有杀人,才要确认不在场证明的。请合作一下吧。”
“真是狡辩,和以前一样。”
“好了,不在场证明又怎么样,反正大家都在吃早饭。”
琉璃子大声说道:“是呀,除了比吕,大家都在,没有人能够杀死他,再把他拖到远处。”
“不是的,琉璃子!”金田一说,“比吕是在昨夜被杀死的。早饭时比吕没来,是因为已经被杀死了。搬运尸体不知是不是在那个时间。不过,从验尸报告中尸体的僵直状况就可以分析出来。”
“验尸还可以知道那些吗?”研太郎问。
“啊,死后是否被移动,只要看僵直状况就可以了。我在以前的案子中,记得也是用这种方法。”
那是发生在孤岛“歌剧院”中的第二桩案件。那时,通过舞台上死尸的僵直程度,给金田一的推理带来了很大提示。
“发现比吕尸体的地方大概是一个成年人走十分钟的路程。如果在深夜或是清早,发动汽车搬运尸体的话,应该能听到引擎声或是磨擦地面的声音。而且,也要花好长时间。如果用人力推车的话,周围不能太亮,否则也会被人看到。所以,我想,杀人之后,没有马上搬走。”
“那么就与早饭时的不在场证明没有关系了。”纯矢说。
“有关系的,你回想一下,纯矢,那个时候,把我们引到废屋的是那本《邪宗门》。”
“啊,那个?”
“你认为那本书是何时被偷的呢?”
“这个……”纯矢沉思着。
“是呀。大家早上去食堂时,的确,那书还在壁炉上。”
“我也看到了,不过,早饭快完的时候就不见了。是吧,美雪?”
“是呀,是绘马叔叔发现的,还问我们知不知道。”
“是的,之后去叫比吕的你回来了。然后我们就去了比吕的房间,又发现了纸屑,这之间不到五分钟。也就是说,罪犯偷走书后把它撕碎,再撒到单程有十分钟的路上,这似乎不太可能。”
大家听着金田一的解说,都面面相觑。一边互相看着,一边思索着自己所做的事。
金田一也思索着,最后坚决地说:“大家都明白了吗?就算今天早上吃饭时有人出去上厕所,或者去叫人,都不可能完成往返需二十分钟的路程。即使一直待在厨房里没有露面的人也不可能做到。所以,今天早上来吃早饭的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4
“等等,金田一!”三岛几真插进众人的谈话。
“按你这种说法,好像是没来吃早饭的我干的喽?告诉你,我事先有约,出去了。我可没杀掉荒木君,又偷走《邪宗门》!”
“有约?为什么那么早?”金田一追问。
“是呀,别装傻了呀。”三岛说着,看了看琉璃子。
琉璃子不明白什么意思,看了看金田一。金田一说道:“是和琉璃子有约吗?”他质问三岛道。
“啊,是呀。我早上醒来,门下面就塞进来这个。”说着,三岛从裤兜里拿出一个信封。
“是信吗?”
“是琉璃子小姐给我的。上面写着一起吃早饭好吗?于是我就匆匆忙忙地准备好,出发了。”
“我不记得写过什么信呀!”琉璃子大声地否定着。
三岛无奈地叹着气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不知是谁的恶作剧。不,也许是陷阱?制造一个陷阱,让我拿不出不在场证明……一定是罪犯干的。”
“能让我看看吗?”金田一问。
“请,是用电脑打出来的。”
金田一接过信封,打开信。和昨晚恐吓信的风格差不多,恐怕是一台电脑上打出来的。
“真可恶,写什么到万平饭店吃饭好吗?蛮像回事的。结果,完全是谎言,害我苦等了一个小时,哈哈哈。”
三岛苦笑,周围的人都看着他。
三岛有些为难地说:“真有些糊涂呀,被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一大早叫出去吃饭,想都没想就去赴约。结果……其实,也有情可原,常叶琉璃子是古典音乐界的偶像,谁会拒绝她呢?信上的内容好像还很严重。”
“谁都没有怪你呀……”金田一说。
“只是,必须确认,你是否真的因为上了信的当而出去的。有人可以为你证明吗?比如,饭店的服务生?”
“不,没有,你看看信。约见的地点是停车场大牌子附近,我一直在那儿等待。早晨的停车场应该不会碰到什么人吧?”
“你不觉得在这种地方见面很奇怪吗?”
“万平饭店是过去轻井泽中又小又旧的饭店,在轻井泽很有名。小姐也很喜欢,我想约琉璃子小姐在那里吃午餐,结果,当时就被拒绝了。所以,这次就深信不疑地去了。”
这个人真是口无遮拦,连约会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女孩吃饭也会毫不掩饰地说出来,金田一有些吃惊。不过看来,他应该没有撒谎。
这时,金田一在想:如果自己是罪犯,会怎么想呢?
罪犯要嫁祸于他,就用琉璃子的名义把他骗出去。昨天看到他时,就知道他对琉璃子心怀鬼胎。
而且金田一一眼便知,琉璃子对他没有好感,而他还执迷不悟,真是又自负又愚蠢。还要约在停车场见面。
三岛身高足有一米九,就是在大厅见面,也可以一眼看到。这样一来,饭店的工作人员也不能帮他提供不在场证明了。
一定是认为停车场不显眼。
的确如三岛所说,罪犯要嫁祸于他,给他设置了一个陷阱。
可是……反过来,三岛自编自演这个陷阱的可能性也不可以排除。说有人嫁祸,实则是逃避责任。
反正,金田一见过那种没有不在场证明,又要编出一些看似合理的理由的犯罪。
三岛倒不像那种人,不过也许内心是那么想的?
想来想去,金田一陷入一连串的推理中。在这种时候,直觉往往比推理更准确,这是从他祖父那儿学的。
金田一反复问自己。
还是按祖父说的,凭直觉排除三岛的嫌疑,挑战更深一层的“不在场之谜”。
作为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的孙子,金田一偷偷扫视着大厅内所有人员的神情。
每个人都在为比吕的死而感到悲伤,好像都想为比吕找出真凶。
可是,也许中间的某个人正在演戏。
罪犯可能就在邪宗馆的居住者之中。罪犯在深夜潜入比吕的房间,杀害他。到第二天早上,再偷走装饰在大厅的书,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外人所为。
这样一来,金田一有一件事应该做。就是推翻早饭时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一定有什么机关,可以超越那“二十分钟”的屏障。
金田一至少有两件事应该做:一是解决这个不在场之谜;二是破解比吕日记中的暗号“邪宗门”。
布满谜团的案件中,依稀可以见到杀人动机。
六年前,比吕目击一起杀人案,罪犯为灭口而杀了他。
这样看来,罪犯不可能来自外部世界。
因为从外部侵入是很难拿走《邪宗门》的,这一点警方也应该承认。所以,绘马龙之介对警方说是“书迷”所为,是要有意掩盖一些事实。
金田一正想着,从大厅入口处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各位,请听我说几句。”
是长岛警长,背后还有几个探长和警官。
“调查先告一段落,我们要回去了。只是,罪犯也许就在别墅中,为确保安全,我们留下几名警官,有事可以向他们汇报。拜托了。还有……”长岛锐利的视线看着三岛几真。
“三岛,请你跟我们去一趟警署,可以吗?”
“怎么了?”三岛不平地喊着。
“为什么要把我带走!我什么都没干……是不在场证明吗?就因为我没有证明?”
三岛紧盯着金田一。金田一对警方讲了不在场证明的事。
“并不是要把你带走,三岛,只是希望你协助破案,提供一些证据。”
“协助……如果我拒绝,就更要被怀疑了吗?混蛋,走就走,反正我没杀人!”
三岛愤愤不平地跟着长岛走出大厅。
5
“混蛋,太奇怪了!”金田一胡乱摔着空咖啡杯。
“等等,阿一,杯子会碎的。碎了,要赔的!这是理查德牌的!”美雪小声说。
“真烦人,你怎么知道这个牌子,是不是去过那个恶男的公寓?”
恶男指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明智健悟警视,此人是和金田一有些关系的人物。
最近,美雪常到他公寓去玩,金田一有些不快,毕竟美雪是他的准女朋友。
“你吃醋了吗?”美雪边吃东西边说。
“没,没有啊。”
“真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混蛋,现在没工夫跟你说这个。”
“是呀,好不容易带你来这家店,是想让你换换心情,也许还能对破案有帮助呢?”
两个人只要一杯咖啡,就可以在店里待上一个多小时,“咖啡天堂”是这儿的店名,在轻井泽无人不晓。
透过阳台的窗户,可以看到漂亮的庭院,不光是店内,就连阳台上也都是人。
“真的是为了我吗?不是自己想来吧?”
在金田一的追问下,美雪只好坦白了。
“不好意思,被你看出来了。是在阿一带来的杂志上发现的。所以,就想来看看。”
“啊,别让店里的人听到,这么好的店,当然还在了。还有其他几家想去的店,等办完案子……”
“你真是处乱不惊,还有心情……”
金田一知道美雪是想鼓励他一下,才这么说的。想着想着,金田一靠在椅背,环视着店中。
内部装饰与自然环境浑然天成,金田一一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现在,他也对这种品味产生了兴趣。砖瓦式的外观最适合轻井泽。
美雪想来,的确有她的理由。听美雪说,这里的装饰是阿尔?努波式的,还有温和的曲线设计,配有植物的电灯是其最大特色的设计。
金田一不太懂这方面的事,但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什么“阿尔?努波”。
“对了,比吕说过,邪宗馆的单间就是阿尔什么式的……”金田一朝着屋顶念叨着。
比吕说这话时正好是昨天的这个时候,真没想到,现在已经……
“是呀……”美雪的表情有些阴沉。
“你是不是说简单的阿尔努波式装饰很不错?能映出外面的绿色,不愧是作家呀,可是已经不在了,荒木……”
金田一品味着口中苦涩的咖啡,心里浮想联翩。
自己该如何接受比吕的死呢?一转眼,自己的好朋友就被人杀了,这一点本身就是一个打击。
可是,他的死……应该说这个案子可能会给金田一带来更痛苦的打击。
作为一个非职业的侦探对自己朋友被杀的案子指手画脚,本身就已经和纯矢、研太郎、琉璃子站到了不同的立场上,他们又会怎么想金田一呢?
金田一好像被带回了六年前的邪宗馆。
那年夏末,扭伤了脚,被父母接回家。从此往事就湮没在了时间的长河中,而今想想,真让人吃惊呀!
这个案子对金田一来说,好像突然让他回到了过去。总有这种感觉。
“该走了?”
美雪好像厌烦了这样沉重的空气,离开了座位。
金田一翻着钱包,准备付高额的咖啡钱。美雪走到服务台前,拿起一本杂志。
“啊,这个,和阿一带来的一样,是最新版?”
她啪啪翻看起来。金田一从旁边靠过去看。
“什么?差不多,可内容大不一样了。”
“不是那样的。”服务台中的店员插话说。
“《轻井泽杂志》的特集报道是由季节而定的。所以,看上去没有多大变化,在王子饭店附近新建成了购物中心,我们又在那儿建了新店。只有这一带没有多大变化。您六年前来过吗?”
“那时在这儿买过东西。”
金田一从美雪手中抢过自己带来的《轻井泽杂志》递过去,店员歪了歪头。
“什么?这不是六年前的,是七年前的。”
“什么?”
看看封面,按上面的日期推算,果真是七年前的。
“奇怪,七年前没来过轻井泽呀。”
“是不是当时把一年前的《秋号》当成当季的买回去了?一年前的杂志我们也会摆在这里的。”
“我记得当时买的是最新号,难道被骗了?”
“不是被骗了,是阿一搞错了。”
“有的店是免费赠送前一年的杂志。”店员说。
“也许是免费赠送的?嗯……忘了,没想到连六年前的事都记不住了。可是,连一年前的东西都没有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看来也没有必要买最新号的了,美雪?”
“拜托了,这本最新号的钱也加在里面。”
“……”
金田一回头一看,美雪没有听他的话,而买下了这本杂志。
“喂,听我说呀!你没听到吗?店员说第二年就免费赠送了。”
“不行,不行,轻井泽最有名的就是购物中心了,而且变化很快,必需得买最新版。”
“最后都一样的。”
“阿一之所以买了头一年的杂志,就是因为缺少有关轻井泽的知识!”
“那时是小学生呀!”
“是呀,所以,才要好好学习一下,就算内容不变,关于它们的话题却多种多样,所以,才有买的价值。”
“你好像一下子变成轻井泽迷了。”
“我是有这个打算。”
“啊?目的是购物中心呢?还是咖啡店呢?”
“啊,不光是那些了。看,这杂志,有采蘑菇特集。《寻找美味的野生蘑菇指南》,马上就要到秋天了,是采蘑菇的季节了。”
“还是吃呀,我那本特集上也有相似的内容。”
“你真啰嗦,阿一才应该多学习一些轻井泽的知识呢。轻井泽有很多作家,还有文学碑和有来历的地方。室生犀星,还有堀辰雄,都以轻井泽为舞台,写过很多小说。”
“什么犀呀,堀的?”
美雪有些吃惊,“是有名的文学家,名字总该听说过吧,谁让你在语文课上总睡觉的。”
“反正日本人不学日语也会说。你看过他们写的小说吗?”
“当然。”
“你真是个优等生呀!”
她嘟囔着走出店,天渐渐暗下来。尽管是八月末的盛夏,日照时间还是渐渐变短。
“可是,阿一。”美雪认真地说,“这次案件发生地是邪宗馆,又与《邪宗门》有关,所以知道一些文学常识是会有帮助的。《邪宗门》的作者北原白秋也是与轻井泽颇有渊源的,那首有名的诗《落叶松》写的就是轻井泽道路两旁的树木。而且,被杀害的荒木也是作家。”
“这么说,就拜托你了。”金田一说。
美雪昂了昂头。“嗯,好呀。喂,阿一,没后悔把我带来吧?”
金田一没有回答,走在停车场的沙地上,美雪看着金田一,默默在后面跟着。
两个人相处那么久,美雪是很清楚的,金田一在忽然沉默的时候,心中一定在思考着什么。
的确是那样。可是,不知道他思考的事情是否已经成形。
金田一的脑中浮现着零乱的单词和理论,像水草一样漂着。都是过去的记忆,模糊的和忘却的事实。
北原白秋的《邪宗门》……
时隔六年重读它的不和谐感,如果缺少有关知识,就无法察觉。
沉思。
不变的。
改变的。
“喂,美雪……”
他忽然站住,回头看着美雪。
“什么,阿一!”
“漫画杂志,你一般从什么地方读起?”
“从开头读起呀。”
“然后呢?”
“……啊,然后一目十行地往后翻,看一些精彩的片断。”
“是精彩的地方吗?”
“什么?”
“漫画中的精彩,不光是画面精彩吧?”
“什么意思?”
“就算随便翻翻,也要看一些文字吧?这样才知道是否有趣,然后再从头读起。”
“有什么不对吗?”美雪思索着,“不过,也有意外的,我在电视中见过速读报刊的人,只有快速翻看时,才能看懂意思,有些时候,无意识也能起一些作用呀!”
金田一点着头走在路上。
自己也许抓住了什么……
某种提示瞬间闪过,金田一边想边走着。美雪默默跟在金田一的后面。
他们好像一对吵架的情侣,不知不觉,金田一走过了邪宗馆,向着那间废屋走去。
6
绘马龙之介大脑一片混乱。
自从在警方那里看到荒木比吕的日记,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日记中,写在修正液上的“邪宗门”三个字,肯定是“暗号”。龙之介很清楚那个答案。
六年间一起生活、如同亲生儿子一样的比吕,知道了一切。即使这样,平日里仍然泰然自若地和我说话,一想到这个少年的内心世界,浑身都在颤抖。
这么说,在他的作品中,已经不知不觉中把六年前的事情都描述了下来。
“没办法,那个!”龙之介抱着头陷入沉思。
是的,没办法。小小的过失,搅乱了整个棋局。
本打算弥补的。我已经尽力了。被那个男的纠缠,简直无法摆脱。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惧,无法承受巨大精神压力,向妻子吐露了实情。这时才感到松了一口气。
辞掉大学的工作,来到深山中,这之后的每一天都像做梦一样。
六年了……记忆都变得模糊了。
“没办法,真的!”他重复着相同的话。
如果可以,希望金田一能够知道,杀死比吕的“那个人”。
这时忽然传来敲门声。
“请进。”
龙之介赶忙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进来的正是“那个人”。
7
来轻井泽之后,已经是第三次走访“幽灵屋”了。发现荒木比吕尸体的地方,留有警方检查过的痕迹。四周围着绳子,好像宗教仪式一样。
警方除去了那道破门。
肮脏的地板,也被鉴识科员打扫得干干净净。听剑持警长说,鉴识科员要利用那些灰尘之类的东西进行分析,有可能发现罪犯的遗留物。比如,衣服上的线头或毛发。
也许,里面还夹杂着自己的遗留物。想着,金田一从腰包中掏出手电筒。
“啊!”美雪在背后大叫。
“怎么了!”金田一不禁缩起身子。
“对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美雪躲在金田一的后面,指着废屋院前两米多高的石塔。
金田一小心翼翼地用手电照过去。
森林中,光线越来越暗,树叶摇曳的婆娑声带来一种恐怖的气氛。没有什么东西在动。
大概是美雪的错觉,金田一想着,拨开草丛,靠近石塔。
“啊!”
他吓了一大跳,忽然跳出一只动物,金田一吓得倒在地上。
那动物发出怪声,逃向森林深处,是只野猴。
大概是只迷途的野猴,金田一大口喘着气。
“吓死我了……”
他扶着石塔站了起来。
“不要紧吧?阿一!”美雪跑了过来。
“啊,差一点就没命了。”
金田一苦笑着,不经意地看了看石塔。
“……”金田一注视着石塔上的金属板。
好像门牌一样,是一块刻了字的铜板。也许这两座石塔先前是废屋的门柱。上面破旧不堪,好不容易才认清上面的字:“邪宗馆”。
的确是这样的。在这一瞬间,金田一脑海中杂乱无章的碎片好像都联结了起来。
“这废屋也叫邪宗馆……”金田一嘀咕着。
“什么?”
美雪感到很奇怪。金田一对她说:“这个破建筑以前也叫邪宗馆!看,我说过的,轻井泽与《邪宗馆》的作者北原白秋有很深的渊源,所以这儿又冒出个邪宗馆。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个废屋也叫邪宗馆……”美雪一边看铜板上的字,一边大口的喘着气。“真意外啊,有两个邪宗馆,而且离得又这么近,是什么人在这儿住啊?阿一。”
金田一没有回答。
对于美雪不经意说出的话,金田一联想到其他的意思。
有两个邪宗馆。
难道……想到这儿,金田一坐立不安,顺着石子路跑了回去。
8
傍晚时分,金田一和美雪赶回了邪宗馆,等待他们的是警车的轰鸣。
“出什么事了,长岛!”
长岛警长从巡逻车里走了出来,金田一就跑了过去。
长岛不耐烦地回着头。
“你怎么还在这儿阿,臭小子?”他大喊着,“又死人了,怎么办呀?你这个瘟神。”
对于长岛的这句话,金田一无以应答。
这次又是谁被杀了呢?
难道原因还是自己没有离开邪宗馆吗?
罪犯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似乎都没有打算终止犯罪。金田一的推理让自己陷入了沉思,脑中闪现出最坏的念头,眼泪即将夺眶而出。
看着金田一的样子,长岛感觉自己的话说重了,于是低声说:“你还是先反省一下再说吧,据报告显示,这次自杀的可能性很大。”
“自杀?是谁呢……”
长岛对金田一的追问有些不耐烦。
“是屋主绘马龙之介。”他回答道。
“叔,叔叔他……”
“怎,怎么会!”美雪双手捂住嘴,大眼睛湿润了。
长岛更加不耐烦了,“自杀只是当时巡逻警官的看法,现在还不能断定,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龙之介很有可能是杀害荒木比吕的凶手,也就是所谓的悔过自杀。”
“叔叔杀了比吕……”
金田一联想起发现比吕尸体后龙之介的样子,看来的确有些异常,好像隐藏了什么事情……
“长岛警长,能让我看看现场吗?”
“又来了。好吧,跟我来吧。”
长岛随两名随行的部下,快步走进邪宗馆。
金田一让美雪留在大厅,自己跟着长岛走向现场。在走廊中,金田一的脑海飞快整理着所有与真相相连的线索。
邪宗馆有两个,两座别墅的主人是否有什么关联。
难道……
金田一抑制住内心的兴奋,跟在长岛后面。
他们快步通过走廊,来到绘马龙之介的书房。
现场已看不到龙之介的尸体,进门处的地板上,依然用白色塑料绳勾勒出尸体的形状。
金田一躲开它,小心走入室内。
龙之介虽然辞退了大学教授的职务,但似乎依然持续着当年的研究,在房间深处,窗口旁大桌子上的书架里,摆放着许多难懂的书籍。
可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重叠在尸体形状上的一本旧书。
封面上是极为熟悉的书名和作者。北原白秋的《邪宗门》。
封面已经破旧不堪,虽然不是最初版本,但也相当古老。
“这个……”
金田一不由自主地弯腰去捡,被搜查员制止了。
“喂,这书是?”金田一还没有开口,长岛便询问道。
“是的,这是被害者手中的书。”
“是死者……”
“是的,第一发现者是女佣远藤树理。她在进房间时,发现门被堵住了,她感到不妙,于是强行打开门,发现尸体倒在地下……”
“这一点可以确定吗?远藤没有撒谎吗?”
“不太清楚,警长。巡逻的警官是听到她的叫声才跑过来的。”
金田一一边听搜查员和长岛谈话,一边扫视着房间。然后,他指着门旁边一把带扶手的大木椅子。
“这椅子是叔叔坐过的吗?”金田一向搜查员询问。
搜查员看了看长岛的表情,似乎要得到他的许可似的。
“是的,应该是坐在堵在门内侧的椅子上死去的,死因是中毒身亡。”说话时,他盯着地板。
地板上散落着咖啡杯的碎片,并留有咖啡洒过的痕迹。
“大概是在咖啡里下了毒,咖啡是从那边的咖啡壶里接来的。”
的确,墙边的橱柜上放了一只大咖啡壶,壶里还留有咖啡,不过电源已经拔掉了。
“死亡推定时间是两小时前,所以是在我们调查完荒木比吕被杀案之后,不到一小时就断气了。完全是被罪犯钻了空子。”他苦笑着皱了皱眉。
金田一留意着搜查员口中“断气”两个字。
“真的是自杀吗?”问道。
“首先当然要这么想了。”长岛警长从旁插嘴道。
“尸体是坐在堵在门口的椅子上。绘马决定自杀后,在咖啡中下了毒,为了告诉我们他是自杀,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然后饮下放有毒药的咖啡,就这样死去的。他手里拿着《邪宗门》,是为了向警方暗示,他是杀害比吕的凶手,用来代替遗书。如果明确写出自己是杀人真凶,就会在报纸上曝光,这样一来,就会给家人造成很大麻烦,所以用模糊的形式坦白了罪行。我认为真相就是这样的。”
金田一对长岛的“推论”感到极大的疑惑,但没有反驳,对搜查员说:“导致死亡的原因的毒物是什么?”
“正在分析呢,不太清楚。我认为是一种叫做‘鸟兜’的植物。”
“鸟兜是种毒草吧?”
“啊,玻璃碎片上还附着植物纤维呢。听被害者的夫人说,这座别墅中有一个植物园,里面就种着鸟兜。那是一种剧毒植物,少量就可以致人死亡,大概是把它的根磨碎后放在咖啡中的。”
“不大对劲呀。”
“什么?”搜查员和长岛警长异口同声地说。
“龙之介叔叔是有洁癖的,从山里采来的野菜和蘑菇,如果不洗干净,他绝对不会用手去碰。所以,从这个角度分析,他绝对不会去碰那些沾满泥的鸟兜的根。”
“说什么?反正要死,还管什么干不干净呀!”长岛反问道。
“不过,你听说过吗,有恐高症的人绝对不会跳楼自杀,有洁癖的人怎么会服毒自杀呢?想死的话,可以找更简洁的方法嘛,比如上吊,割手腕……”
“怎么有这种道理,那么被害者坐在门口又怎样解释呢?”
“这只是一个初步的陷阱,不,应该说是单纯的误导。”
“你说什么?”长岛对金田一的话感到不快。
金田一动了动尸体坐过的椅子。
“请试着坐在这把椅子上,长岛,就当自己是尸体。”他招着手说。
“真有意思,试试看吧!”
长岛撑大了鼻孔,坐到门口附近的椅子上。金田一向搜查员借来金属卷尺,通过椅子腿,拉出卷尺,走到门外。
金田一看了一眼哑口无言的搜查员,从关闭的门外使劲一拉。
“哇!”门对面传来长岛的声音。
金田一放开卷尺的一端,一边往回收,一边说:“请把门打开。”他看了看走廊里的制服警官。
制服警官听到后,正要推开门。门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是长岛警长坐的椅子。
“好了,知道了!”
门从内侧打开了。长岛的情绪有些低落,金田一看后很得意。
“怎么样?第一发现者远藤,虽然是个女孩子,仍然轻易地推开了门,所以,让坐了人的椅子在地板上滑动,是轻而易举的事。看,为了防止椅腿划伤地面,上面还绑了布垫。所以,通过门缝,利用绳子或卷尺一样的东西,就可以轻易用椅子堵住门。”
“可是,地板上的玻璃杯碎片和咖啡,又如何解释呢?从位置上看,他是坐在门前,喝完后,再掉到地上的?”
“杯子摔得粉碎,就更不自然了。不小心把杯子掉在木地板上,是不会碎的,而且又是坐着的高度……应该说是从与膝盖同高的地方自然滑落的,按理说,不应该碎成这样。”
“那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应该是这样的情况:罪犯突然进入龙之介叔叔的书房,从咖啡壶里接了咖啡,递给书桌前的龙之介叔叔。然后,叔叔饮咖啡身亡,罪犯迅速擦干地板上有毒的咖啡。这时杯子应该没有碎。就像刚才说的,如果坐着把杯子掉在地上,最多摔掉一个杯子把。”
“之后,就像刚才示范的那样,让叔叔坐在门口附近的椅子上,重新倒上咖啡,再把杯子摔到地上,正好是坐在门口的位置。可是,这是站着的人轻易可以做到的。所以,粉碎的杯子就显得非常不自然。”
“嗯……说的倒是,到底是谁干的呢?”长岛若有所思地问金田一。
“现在找找有没有线索。”金田一背对长岛离开书房。
9
“干掉了……”
一个人走进房间自言自语说道。
应该没有人听到吧。可是,仍然看了看四周。
然后,又一次自言自语道。
“干掉了!那个男人!”
倒在床上,回想着自己的行动。没有留下证据吧?不要紧。
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我的指纹和头发,不必担心。
更重要的是……那男人捂住胸口的样子。
悄悄放入咖啡中的毒草提取液,没想到如此见效。为了防范效果不佳,还随身携带了用来割腕的剃须刀,结果也没用上。
他几分钟内就断气了。
把比荒木比吕还重的尸体放在椅子上,再把新沏的有毒咖啡洒到周围。擦去桌旁的咖啡,就大功告成了。
这是巡逻官站在大门口时迅速完成的。
“这样就可以了……”
凶手大声对自己说着,驱散了莫名涌上来的空虚感。
这一段时间,都要用杀人者“邪宗门”的身份了。至少要等金田一离开……
10
金田一边发着牢骚,边和长岛来到书库。书库规模很大,让人无法相信是个人藏书室。
听纯矢说,放在大厅里的《邪宗门》的最初版本,就是比吕在这个书库里发现的。
书库里积累了绘马家历代的藏书。金田一像迷途的小狗一样,在里边徘徊,长岛有些生气。
“你在干什么?金田一!”他一把抓住金田一的肩膀。
“痛,好痛!”
“你不要吱声,自己干自己的。你到底在找什么?”长岛愤怒地责问着。
金田一在一边检阅着架子上的读物。
“我在找《邪宗门》,另一本《邪宗门》。”
“什么?”
“我想应该有,因为有两个邪宗馆。知道了,这书库是按书名分类的,不是按‘AIUEO’的顺序,而是按‘IROHA’的顺序。这样一来就不好找了,这都是古人干的事情……”
“你们这些年轻人连‘IROHA’都不懂,《邪宗门》应该在架子深处。”
“啊,是吗?谢谢!”
“你说邪宗馆有两个,是什么意思?”
“发现比吕尸体的那个废屋,原来也叫邪宗馆。”
“你说什么?”
“很意外吧?我也很吃惊,不过,看到那个,似乎得到一些暗示。譬如比吕日记中的‘邪宗门’。”
“那是暗示某个人的名字吧?”
“是的,那你知道是谁的名字吗?”
“不,先用同样的圆珠笔划过,再在上面盖一层涂改液,根本无法分辨。”
“是呀。”
“日记中的‘邪宗门’怎么了?”
“无论是那个暗号,还是给我的恐吓信,无论是装饰在大厅里的书,还是变成路标的纸屑,还是我以前发现的那本书,这个案件……邪宗馆的周围出现了太多的‘邪宗门’。”
“你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也就是说,我想比吕所说的是暗号,然后反复翻着美雪借我的《邪宗门》,都没有得到答案。按理说,我对破解暗号是很拿手的,谜语书中的难题,没有我解不开的。不过,只是‘邪宗门’这个词让我摸不着头脑。至少,在美雪的那本《邪宗门》里,我无法联想到比吕日记中的‘邪宗门’。”
“看来,这个暗号只有比吕明白。”
“不,如果是那样的话,只需要划掉名字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在修正液上写上这个呢?也许,比吕想到自己会遭不测,所以才……”
金田一说着,看了看书架。
“怎,怎么了?”
“只有这一块空着。”
“那又怎么了?”
“仔细看看,书架上的这一部分都是《邪宗门》,只有这里的书被人抽走了。难道……”
“是和龙之介尸体在一起的《邪宗门》?”
“是的,也许就是从这儿拿走了……”
正说着,金田一留意到书的封皮。
“找到了!比吕暗号的答案。”
“什么?”长岛探过身子。
金田一指着空处附近的一本旧书,然后抽了出来。
“看,这个。另一本《邪宗门》。”
封面上的确用现代的装饰文字写着《邪宗门》。可是,作者名却不是北原白秋。
“是芥川龙之介的《邪宗门》。”长岛说。
因为第一次听说,所以有些意外。金田一叹着气。
“知道了吗,长岛警长?这就是比吕日记中的那个‘名字’。”说着,指了指封面上的作者名。
“芥川‘龙之介’,也就是暗示,绘马龙之介。”
“是吗?”
“比吕所指不是北原白秋,而是芥川龙之介的《邪宗门》,因此,用这个作为暗号,取代名字。总之,在这个书库中发现《邪宗门》最初版本的也是比吕,我以前来这儿的时候,他也总是泡在这里,所以,他一定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因为邪宗馆是以北原白秋的《邪宗门》为模本建造而成的,所以,就算日记里写着‘邪宗门’,那么,读者首先联想到的也会是白秋的版本,而不会想到‘龙之介’这个答案……不过,等等,比吕这家伙到底是希望谁来解开这个暗号呢?”
金田一想着,陷入了沉思。长岛警长从金田一手中抢过《邪宗门》,胡乱地翻看起来。
“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作品呀。”他自言自语道。
“无所谓,反正是警察,不知道也不要紧。”金田一心中又涌上了新的疑问,轻声说道。
“傻瓜!我可是大学文学专业毕业的……不,也许这是未完成的作品?”
“什么,长岛警长还读过大学吗?还是文学专业!太不可思议了!”
“什么?”
“那么,那个芥川龙之介,是不是写过什么什么蜘蛛的人呀?”
长岛难以忍受金田一这种愚蠢的问题,拍了拍他的头。
“真难你没办法,连《蜘蛛之丝》都不知道。臭小子,他是大文豪呀,还写过《鼻子》、《地狱变》等名作哩。”
“地狱?”
金田一若有所思,从长岛手中抢回书,翻看起来。
印刷字体有些模糊了,而且,仍然是一些无法理解的语言的罗列。可是,看着整篇文章,金田一的脑海中产生了奇妙的感觉。
一些熟悉的记忆的片断。
“微暗的森林深处。
草丛中的湿气。
被虫鸣包围着,仰望天空,透过树木,可以看到深蓝色的天。
湿润的风掠过鼻翼,好像要打喷嚏。”
这种半梦半醒的感觉,像泉水一样,涌入金田一的身体。
“怎么了?金田……”金田一好像丢了魂,长岛见状问道。
金田一一下子被拉回现实中,盯着书中的内容。虽然意思不太明白,只能看看字面。
“从前,在大殿下一代中,讲述着最最骇人听闻的地狱屏风画的由来。”
金田一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这个!”他不禁叫了一声。
“怎么了,忽然……”
“是给我的恐吓信!”他对着惊讶的长岛大叫道,“‘像地狱屏风画一样的惨剧’!?说的就是这个!混蛋,终于想起来了!《邪宗门》指的就是这个,难怪从北原白秋的《邪宗门》中得不到启发。写恐吓信的家伙知道这个,所以才……不,等一下。怎么回事?”
金田一又一次陷入沉思,长岛则感到气愤。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大喊着。
毕竟,连金田一也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可是,的确有一种难以预测的恐怖。他内心深处激烈地动摇,拼命要摆脱这种可能性。
不过,越是寻找其他出路,迷宫的出口就越向一个方向集中。
“是的……动机。没有动机!”
不经意说出这话时,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11
长岛从西服兜中掏出手机。
“是,我是长岛。”刚一接电话,他的表情便严肃起来。
“是的,好久不见了!是呀……他现在在这儿,我叫他来听电话?”
长岛瞥了一眼金田一,把手机递过去。
“过来!你的电话。”
“什么?谁呀……”
金田一拿起手机,刚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心中便涌上一种不快感。
“明智警视,出什么事了?”
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明智健悟警视。在某种意义上,他和金田一既是情敌,也是狐朋狗友。
明智有些气势压人地说:“呀,金田一君,又给长野县警察添麻烦呢?”说着,他小声笑了笑。
“什么添麻烦!你才麻烦呢!什么事?”
看着金田一对年长的警局干部如此无礼,长岛感到十分不快。
“你还是那么厉害呀,一点都没变!轻井泽这种避暑圣地是不适合你的,竟然还牵连上了北原白秋的《邪宗门》。听说死者是芥川奖提名的少年作家,还有著名菌类研究家。你这个劣等生,虽然懂得一些推理,但是由于缺乏知识,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你已经苦战数日了吧,要不要我来帮帮你呀?尽管问吧!对了,对了,比如《邪宗门》这个题目,就有三位著名作家使用过,一个当然是北原白秋,另一个是文豪……”
“芥川龙之介。”
“呀,你知道呀,真意外。”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向你求助了?是美雪求你帮助的?”
“这次倒是挺机灵的,是呀,七濑给我打过电话,说你苦战数日,让我来帮帮你。”
“美雪!……真多事呀!我可不记得求过你。”
“那么,你已经查明真相了?”
“还差一步,就是动机。”
说着,自己的脑海中,将否定的可能性与真相连接在一起。还是无法摆脱这样的结论……
可是,如果动机是……
不,不光是这个。不在场之谜还没有解开。
还有,罪犯为什么伪造了一封信,要嫁祸给三岛几真。
解释全部真相的那根红线应该就在某个地方。
金田一握着手机,陷入沉思。
明智警视对他说:“如果不行就放弃吧,你又不是警察,揭露真相的事不做也罢。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明白,老朋友是多么珍贵。如果硬要当侦探而失去一个朋友的话,那是非常不明智的!”
金田一有些紧张。
“可是,这个案子对我来说,是对过去的一种补偿,对小时候那次失败的补偿,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是吗?那就随便吧。”
“我会那样做的。”
“只是,不要给警方添麻烦。”
“我什么时候添过麻烦呀?”
“你只是没有感觉到而已。”
“啊,你真烦!总之,‘邪宗门’已经解决了。少年作家和细菌研究家也与你无关了,不要你费心了!”
明智又笑了笑,“看看,又生气了!”他话中有些嘲讽之意。
“什么?”
“你刚才所说的有一点错误,你没有发觉吗?”
“你倒说说,是什么错误?”
听了明智的解释,金田一顿时哑口无言。手中芥川的《邪宗门》也掉在地上。
12
井泽研太郎在电脑室中面朝显示屏。电脑已经接入了因特网。
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网页,一边进入了聊天室。那里汇集了世界各地的“友人”,大约聊了三十分钟。这成了研太郎的每日一餐,而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比吕、琉璃子和纯矢。
聊天室中的通用语言是英语,而且都要用文字表现出来,让人感到不舒服。
每天的谈话都非常投机。
研太郎没有提起邪宗馆里发生的事情。
他很想在生活中结识那些从未谋面的人,网络另一端的“友人”又会怎么想呢?
就算不说出全部情况,仅仅是“今天早上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死了,之后,帮助过自己的恩人也死了”,他们又会如何回答呢?
一定会送来同情的语言吧。
忽然,他手指像被什么操纵了一样,不由自主地敲打起键盘。
MURDER
“杀人。”
愤怒、恐怖和悲伤一起涌上心头,研太郎关上了电脑。电脑也好像断了气一样,一瞬间停止了全部功能。
他用拳头敲打键盘。
那把把自己和邪宗馆连在一起的大锁,不知不觉被挣断了。在空虚的解脱感中,研太郎流下了眼泪。
到底是为谁,为什么流下的眼泪,他自己也不清楚。
常叶琉璃子在音乐室。
昨天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厨房里帮管理人夫妇和远藤树理准备晚饭。
可是,现在没有心情干这个。她害怕和别人见面。于是,琉璃子决定拉小提琴。
每每拉动琴弦,心里就会平静一些。
两年前,滑雪时扭伤了脚,在那种痛苦的时刻,琉璃子就是通过拉小提琴来减少痛苦的,似乎是很有效果,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小时候,母亲曾讲过一个寓言,一个少女的鞋永远不停地在跳舞。后来,少女被伐木工人用斧子砍掉了双腿,可是,那双鞋仍然没有停止跳舞。它一边跳着,一边和砍折的双腿一起消失在森林的深处。就是这样一个恐怖的故事。
已经记不得少女是犯了怎样的罪行,才受到这样的惩罚。只是,后来少女换上了假肢,到教堂做了修女,最后得到了天使的宽恕。
琉璃子每次听到这个故事时,都非常烦恼。少女就是因此得救的吗?她没有怨恨天使和神吗?她每次都问母亲同样的问题,让母亲十分为难。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想起过这个故事了,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家人了,此时此刻又一一在脑海中闪现。
琉璃子想要赶走这一切,便用力地拉着琴弓。
高亢的乐声让人额头发麻,激烈的旋律刺激着浑身的每一个细胞。
啪!像停电一样琴弦断了,是G弦。
与此同时,琉璃子心中那件很重要的事好像也断了线,像琴弦一样无法修复。
绘马纯矢在画室中面对着画板,用调色刀在画板上胡乱敲打着。
不知要画些什么。
只是为了让内心平静,就这样站在画架前胡乱敲打着绘画工具。空白的画板不断被填满,就这样心不在焉。
可是,似乎呈现出一些轮廓,这些轮廓与纯矢的意识无关。
好像那个离开人世的亡灵,牵引着自己的手腕。
太令人恐惧了。整个身体不住地颤抖。
不过,他没有停下手中的调色刀。
眼泪流下来,泪珠涟涟,顺着脸颊滑落到地面。他一边呜咽着,一边继续画着。
不一会儿,画板上呈现出别墅的样子。刹那间变成那座废屋,好像在对自己说,你很孤独。
你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一点他很清楚。六年前的夏天,他发现自己是养子。
他后悔自己偷听了父母的谈话,真希望永远都不知道真相。
不能对任何人说,即使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无法开口。
看到父亲尸体的那一瞬间,纯矢仿佛形只影单地站在沙漠中。
也许一直如此吧,只不过一直都没有发觉。
他凝视画板中呈现出的废屋,仿佛听到了黑暗深处传来的呻吟。
六年前的夏末,在废屋的地下室中,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从慌忙逃窜的那一刻起,也许自己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金田一的到访,似乎也早已写入了剧情。不知是神,还是恶魔的安排……
远藤树理在厨房配菜。
从早晨就接待了很多前来调查的警官,不断地准备着面包和水果。
不过,晚饭要准备一些像样的东西。
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手中握着菜刀。材料都准备齐了,不必出去买。
不过,她由于疲劳,身体有些虚弱,控制不好菜刀,浪费了很多材料。
昨晚,看到那条“报道”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树理心中悸动。
这时,出岛丈治这个名字映入眼帘。出岛是树理的恋人,六年前在浅间山遇难。
他生前给树理讲过很多有关这座别墅与别墅主人绘马龙之介的事,这边促使树理来邪宗馆工作。
死去的恋人已渐渐忘却,那时的悲伤也不再想起。
由于与出岛的生死别,她便比别人更热爱轻井泽,因为这是他们邂逅的地方。
以前在医院工作时,她曾经照料过邪宗馆馆主的妻子,去年邪宗馆招募女佣时,她便开始在这里工作了。
已经一年了,回想在这座美丽别墅中度过的平稳生活,心里就感到一阵酸楚。
一天之内,一切都毁了。今后又会怎样呢?
沉思之际,菜刀划破了指尖。鲜血在白木菜板上漫延着,红色充斥着树理的双眼。
然后该怎么办呢……
“翠阿姨,这是在旧轻银座街买的点心,尝一点吧?”
美雪把一盒点心递到绘马翠面前。
翠坐在轮椅上,两眼无神。“谢谢你……”翠一边强颜欢笑,一边拿起一小块点心。
搜查人员都回去了。只留下两名警官,以预防发生意外事件。
昨天还门庭若市的大厅,现在只剩下美雪和翠两个人。
在美雪眼中,翠简直就像一个老太婆,一日之内仿佛老了十岁。
没办法。
从今早到现在的短短一天时间内,翠所依赖的丈夫,以及亲生儿子般的荒木比吕,几乎同时身亡。
警方还把龙之介的死推定为自杀。
比吕一定是被别人杀死的。这样看来,凶手还在别墅中。或许,自杀的龙之介就是真凶。美雪正在思索的时候,高个子的三岛几真出现在大厅门口。
“没想到,我不在的一段时间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三岛望着翠的脸,口吻稍有不敬。
“对不起,三岛,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难得来这里做客……”翠还是勉强低着头说。
“这不是你的错,夫人。这时警方的疏忽,现在他们可以解放了,真不像话。”
“那个……三岛。”美雪插嘴道,“现在别说这种话了,阿姨的丈夫,还有荒木比吕……”
“知道了,侦探‘夫人’。不过,我还是离开为好,我已经买了新干线的票。”
“什么?是今晚的吗?”翠问。
三岛鞠了一躬,“是的,给您添麻烦了,老师刚刚去世,作为学生,我不该呆在这里。”
“知道了……”
“对了,有件事必须告诉你,那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龙之介老师。我觉得老师辞职后隐居别墅这件事十分蹊跷,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翠忽然提高了声音。
美雪对她的突变感到十分惊讶。
翠又马上恢复常态,“我们不要再多这件事了,对一个已经去世的人来说,又能怎样呢?况且又是在他的妻子面前……”
“我知道了,那我去收拾行李了。”
说着,三岛离开了大厅,但还是回了回头,好像担心忘掉什么东西似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夫人。”说话时他脸上浮现出令人厌恶的笑容。
“什么?”
翠好像提高了警惕。三岛继续道:“我看到了你从轮椅上站起来了,你已经不需要轮椅了,反正你的丈夫也不在了。”说着,他快步离开客厅。
翠一边转着轮椅,一边离开了大厅,只剩了哑口无言的美雪。
金田一一个人在房间里。
收拾了一些行李,做好随时离开邪宗馆的准备。这时,他脑海中又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六年前脚扭伤的时候,就是这样坐在地板上收拾行李的。
准备好行李之后,父母就开车来接金田一了。看到父母的时候,心情好像平静了很多。
这次再访邪宗馆,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把衣服和小件物品放入提包,拿起床上的《轻井泽杂志》和两本《邪宗门》,捏着恐吓信,走出房间。
他在走廊上迟疑了一下,立刻便来到了目的地。调整一下呼吸,敲了敲门,里边传来了回应。
心脏在悸动,真的可以吗?金田一反复自问自答。
他硬是将唾液和犹豫一同吞下。
门慢慢推开。
于是,杀害两条人命的真凶“邪宗门”出现在眼前,戴着“被害者”的假面具。
第四章真相
1
面对金田一的突然来访,对方比想象中的神情还要平淡。
他可能还需要知道金田一来访的目的吧。
从那种释然的表情推断,面前的真凶一定还沉浸在作案成功的喜悦中。
见此情景,金田一松了一口气。进屋时心中涌上一种犹豫的心情。
可是,作为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的孙子,不能对真凶置之不理。
虽然像明智警视所说的那样,金田一毕竟不是警察。而眼前的这位真凶,又和金田一共同拥有一段幼年时的回忆。
正因为如此,才不能置之不理。
“那我就打扰……”金田一坚定了决心,走入房中。
房间很整齐,摆放着别有情趣的家具。书架和桌子上也是整理过的。一想到深夜中整理房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个人隔着简易的木桌子坐了下来。
金田一把两本《邪宗门》、旧杂志和恐吓信摆到了桌子上,对方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对方问道。
金田一神情泰然自若地说:“你是杀死比吕和龙之介的真凶,这些就是证据。”
金田一先发制人,继续道:“不过,我希望从你的口中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我才来找你的。”
他欲逼对方承认罪行。当然没有过高的期望,对方不会轻易认输,否则也不会设下重重机关来逃避罪责。凶手脸上浮出勉强的笑容,用夸张的动作和手势否定了金田一的指控。
“看来你不承认了……”金田一又一次坚定了信心,“那么你仔细听我说,当然可以随时提出异议。可以吗?”
此人又一次点头笑了笑,已经不是旧日的老友,真凶“邪宗门”就在眼前。
金田一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现在面对的不再是一个老朋友,而是真正的凶手。
“好,那么,就从我来轻井泽的理由开始说起吧。实际上,六年前,幽灵屋探险时,我在地下室那道上了锁的大门前听到了呻吟声。不仅如此,从地下室出来之后,我又被草丛中的背包绊倒,扭伤了脚,并且亲眼看到了背包中的《邪宗门》和背包上绣有‘DEJIMA’的字样。我本以为那呻吟声是错觉,那背包是别人遗失在那里的。可是,仍然有什么东西隐藏在内心深处。直到我收拾房间时,发现了那张用来包陶器的报纸,才一下子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记忆。”
金田一浮想起发现那条报道时的情景。在浅间山发现遇难者尸体并不算什么重大新闻,却登在了全国性的报纸上,说明和平时期很少发生案件和事故。也就是这个原因,原本可以只登在长野县地方版上的消息,却登在了全国性的报纸上。
如果,母亲用它包陶器是一种偶然,那么金田一时隔六年才看到这张报纸,也可以说是一种奇迹了。
可是一想,无论什么样的案件,都是一些不祥的偶然的叠加。而侦探,正是以这些偶然为线索,进行破案的。
这些“偶然”应该叫做“宿命”。
“我看到的就是这条报道。”金田一从口袋中掏出报纸。
“看到了吗?一名叫‘出岛丈治’的男子在浅间山中遇难饿死。看到这个,我便回想起那个绣有‘DEJIMA’的背包。”
“在浅间山中遇难的男子的背包,怎么会在轻井泽别墅地的草丛中呢?令人不解。我立刻又联想到了废屋地下室中的呻吟声,一定有人把出岛丈治关在地下室中,将他饿死,然后又把背包丢弃在草丛中,这是一种让人误认为是意外事故的伪装工作。”
“我决定马上来轻井泽。一想到我是因为胆怯而逃走,却失去一次挽救人命的机会,就感到有损我爷爷名侦探的名声。所以,我向妈妈借了钱,当天就离开了家。这本旧杂志是我从书架上拿来的。”
说着,金田一拍了拍桌上的《轻井泽杂志》。
“这样一来,我就好像一个埋在地下的时光存储器,重又被挖了出来。带着六年前的回忆又来到轻井泽。但没想到是为了一桩案件,真有些后悔呀……”
金田一感到十分后悔。
可是,现在有些事不得不做。后悔只能留到事后了。
想着,他继续说道:“实际上,六年前,看到出岛背包中的《邪宗门》的人,不只我一个,还有比吕,他也看得很清楚。刚才回想一下,才觉得他那时的表情有些异常,还把书放回了背包。他是好奇心很强的人,过后,一定又去过废屋。”
“如果我不是因为扭伤了脚,也会回去再确认一下的。可是,那时我不仅伤了脚,还发了高烧,无奈,只能回东京了。”
“不过,比吕又去了一次。他也许也听到了地下室的呻吟声。再加上背包和《邪宗门》,就更让他好奇了。可是,比吕很不幸。他看到了叔叔绘马龙之介搬动出岛丈治尸体时的凶相!”
2
金田一回想起比吕的日记中,像恐怖小说的那段描写。遗弃死尸的始末。背着尸体,叼起滚落在地上的手电筒,简直像恶魔一样,那便是被害的邪宗馆馆主绘马龙之介。
金田一讲述着日记描写。
真凶“邪宗门”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僵硬。
金田一接着说:“对于比吕来说,龙之介叔叔是收留自己的恩人,今后也是自己生活的经济支持者,是他把自己从恐怖的收容所中解救出来,作为饱受磨难的孤儿,比吕隐瞒了事实真相。”
“作为小说新人奖的得主,比吕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当时,他也明白了那个背包的用意。而且,大概在我看到那条报道之前,他早就看过了。”
“这样一分析,当时比吕看到我拿来的那条报道,该有多么惊讶呀。不过,比吕根本没有表现在脸上。”
“也许,比吕早有心理准备,连贺卡都不发一张的我,竟然亲自登门拜访,一定与那桩案件有关。”
“再加上我是金田一耕助的孙子,喜欢模仿侦探,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而且,他也应该记得,我发现出岛背包时的情景……”
金田一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记忆的箱子打开了,昨天的回忆倏然地被抓了出来。
最初看到金田一从背包中拿出芥川龙之介的《邪宗门》的人,就是比吕。比吕当时捡起了金田一丢下的书,还说道:“《邪宗门》?怎么还有这个……”
至少,比吕知道那是《邪宗门》,口中还念叨着“怎么还有这个……”
比吕的文学知识在当时已经很不寻常了。而且,邪宗馆的书库中,足足有一大排,都是《邪宗门》。
如果他看到的是北原白秋的《邪宗门》,没有理由发出这样的感叹。
可是,那偏偏是极为少见的芥川龙之介的《邪宗门》……那是一部未完的作品,文学专业出身的长岛警长也只是有所耳闻。
比吕也是第一次知道。所以,才由衷地发出感叹。
这样考虑,大厅中的《邪宗门》最初也是比吕发现的。这就说明他由心理到行动的转变。
“也许他认为庞大的藏书中可以找到芥川的《邪宗门》,于是就去了书库。没想到发现了珍贵的最初版本。”
事实上,刚才金田一去书库时,芥川的《邪宗门》就和多本北原白秋的《邪宗门》摆在一起。
金田一简单解释着自己的推理,渐渐地开始进入案件的核心。
“不过,叔叔,不,绘马龙之介为什么要杀害出岛丈治呢?把人关在地下室中饿死,又伪装成意外事故,从这一点分析,出岛与绘马龙之介以前是认识的。他知道出岛喜欢登山,才会想到把事故地点故意安排在山中。这样,即使警察前来调查,也不会联想到什么动机或是交友关系。这个提示就写在六年前,我错买的一本杂志上。”
金田一打开桌子上的《轻井泽杂志》。
“首先,杂志最后一页上写着编辑部人员的名字。我一直都没注意到,其实‘出岛丈治’这个名字就写在其中。”
在负责报道的编辑人员一栏中,清楚地写着这个名字。
“为了确认一下,我又找到了那条报道。上面也写道出岛是‘长野县轻井泽町的杂志编辑’。我认识一些杂志社的人,他们大都住在东京或是有出版社的大都市,而他却住在轻井泽,于是便联想到,他也许就是这本杂志的编辑。结果,果不其然。”
“再看目录。特集报道栏下面的小字,写着‘上田理科大学教授绘马龙之介’。特集的内容是:秋季是采蘑菇的季节!权威人士推荐安全可食用的浅间山脚的蘑菇。看了好几遍这个标题。又看了一下内容,注意到这个‘权威’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听研太郎说起过绘马龙之介的经历,才知道他是‘菌类研究家’。我本以为是研究细菌,但听东大出身的警视说。‘菌类’并不是指细菌。”
“细菌一般是指大肠杆菌、痢疾菌之类的病原菌。而从广义上讲,据警视说,菌类指的是霉菌以及蘑菇。”
“这样看来,绘马龙之介在大学中,应该从事着蘑菇的研究和教学。我刚才也去过他的房间,里面有很多关于蘑菇的书。其中也有他写的书。大概因为轻井泽里有他的别墅,他才接受了为杂志写报道的工作。”
“可是,他又有洁癖,不愿直接用手触摸山野菜和蘑菇。不知道他是如何研究菌类的。听说研究细菌时,哪怕只是用显微镜观察一下,有的人也会觉得不卫生,无论什么都要消毒。这一点倒是有些相似。”
“绘马龙之介即便是菌类专家,恐怕他也没有亲自用手接触过那些天然生长的蘑菇。也许是用书或图片进行研究的?”
“所以,就像电视中经常看到的‘采蘑菇的名人’那样,实际上对自己辨识实物的能力根本没有自信,只是书中无法看清的蘑菇,在超市买菜时,就可以仔细看清楚了。”
“不过,作为权威人士,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无法辨识实物。所以,接受了杂志社的工作后,才发现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我还记得杂志上的照片,和那天三岛采来的一样。看到那个之后,你说‘吃一口就能致命,有剧毒’。”
“这里写着这种蘑菇可以食用,明显是个错误,你弟弟和双亲就是吃了这个才丧命的,都是因为听信了绘马龙之介错误的解说。是吧,琉璃子!”
3
常叶琉璃子吃惊地瞪着眼睛。
“是的,我家人的确是被这种蘑菇死的。不过,和杂志上的报道无关。不过,真没想到,作为蘑菇研究的专家,龙之介叔叔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可我家人不是听信了杂志才去吃那蘑菇的,这全是意外,应该是事故吧?”
虽然语调坚决,但可以看到她内心的动摇。可是,她仍然回避自己的嫌疑。
一知半解的论证是不足以让她认罪的。
警察逮捕罪犯,是要凭物证的。作为朋友,金田一所能做的,就是在警方查明真相之前,劝琉璃子自首。
为此,金田一继续进行着推理。
“好了,那并不是事故。你家人的死完全是人为的过失。出岛丈治之所以被杀,大概也是发现了龙之介的这个过失。拜托龙之介写特集的人是出岛,自然也是他发现错误了。出岛可能给龙之介施加了很大压力,因为毕竟这种失误闹出了人命。也许要告发龙之介,或是向他榨取金钱。”
“总之,因为这样的动机,龙之介才杀害了出岛,而遗弃尸体的那一幕,又被比吕看到了。这就是六年前那桩命案的真相。”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琉璃子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
“出岛怎么能把别人的过失都推卸到叔叔身上呢?可是,杀人……这也太残忍了。金田一君,我知道你来得时候真的非常高兴。我说过,六年前我就把你当‘朋友’,比吕也一样,我们是最谈得来的朋友。为什么要杀死他呢?”
琉璃子想用这席话让金田一远离事情的真相。
再次相见时的琉璃子,的确是真心高兴的。真是无法想像,这种善意的表情背后暗藏杀机。
可是,现在想想,这也是无可置疑的。总之,她曾经的确把比吕当成“朋友”,把龙之介当成恩人。
金田一沉默着,琉璃子又指了指桌子上的恐吓信。
“还有,比吕被杀前得到的《警告书》又是怎么回事呢?箭飞来的时候我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是吧?”
“这不是什么《警告书》。”金田一说。
“发出这份恐吓信的人是比吕。这并不是预告之后两起命案的通知,这是比吕告诉我:不要插手六年前那桩命案的机关。比吕和研太郎、纯矢一样,昨夜也看到了我带来的报道。那时,他就已经察觉了我的目的。他为了掩盖绘马龙之介的罪行,继续这种平静的生活,才会那样做的。”
金田一想起研太郎看到报道时的情景,报道经过纯矢、远藤树理之手,最后传到比吕手中。
已经记不清比吕看到报道时的反应了。当时,他也许心里感到震颤吧。
“等一下,金田一君。”琉璃子插话道。
“我怎么看,这都是杀人的预告呀!如果不忘记‘邪宗门’,离开这里,惨剧就会发生。不是正像上面写的那样发生了么?因为你没有离开,罪犯杀了比吕。然后又用撕碎的《邪宗门》作路标,把我们引到那个地方,不是吗?”
“如果大家都那样想的话,你便达到目的了。然后,杀死绘马龙之介,并伪装成自杀,还把北原白秋的《邪宗门》放在尸体上。这样一来三件事就具有连续性了,人们自然会把之后的案件同发出恐吓信的人联系在一起。不过,这里有一个你没有察觉的重大矛盾,琉璃子。”
“矛盾?”
“啊,那个恐吓信上写着‘地狱屏风画一样的惨剧就会席卷邪宗馆’。”这部分一看便知有玄机。在白秋的《邪宗门》里,没有找到相应的文字,就算是普通的恐吓,也感到不自然。
“不过,这一句正好出现在芥川的《邪宗门》里。也就是说,恐吓信上的‘忘掉……’不是指白秋的《邪宗门》,而是指芥川的作品。”
琉璃子的表情有明显的震颤,因为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实。
金田一又说:“这样一来,后面几件事的连续性,全都被打断了,是吧?无论是比吕还是龙之介的案子,凶手都使用了北原白秋的《邪宗门》。”
说着,他指了指桌子上的恐吓信。
“也就是说,两件杀人案都是不知道芥川作品的人所为。”
“恐怕你听到我从美雪那里借来的《邪宗门》是白秋的,所以就想当然的认为《邪宗门》只有白秋的版本,这样就犯了很大的错误。当然了,白秋的《邪宗门》已被选入了教科书,是非常著名的作品。而且,这座邪宗馆也是依据白秋的《邪宗门》的风格而建造的,白秋真是一位与轻井泽渊源颇深的作家呀。”
“我因为文学功底不深,所以反倒容易想到这部作品可能还有其他作家的版本,结果,轻易地找到了线索。”
“一是看到两幢邪宗馆时,才想到一个书名可能会有多个作家的作品。”
“这个案件中,似乎总是两两相关。”
“两部《邪宗门》。”
“两个邪宗馆。”
“还有,旧报纸与旧杂志上的两篇报道。”
未知的事件层层叠叠出现在眼前,琉璃子迷惑了。
可是,金田一又想: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琉璃子就会更加误解。一想到她的反应,金田一就感到恐惧。
“琉璃子,在废屋中被箭袭击的时候,你还没有杀人的念头吧?所以,那个时候你是真的感到了震惊。到我房间的时候,还说把比吕他们当作好朋友,那也不是假话。”
“而之后,一瞬间杀人的意念取代了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是的,你是在昨晚到我房间时,才产生杀人念头的……”
金田一说着,感到一阵心痛。没想到自己来到这里之后,才勾起了琉璃子杀人的动机。
“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你还坐在床上翻着《轻井泽杂志》。然后突然跑出了房间,并不是因为美雪进来了。”
“那是你看到了杂志上的报道,而无法原谅绘马龙之介的过失。你家人正是听信了报道上的解说,才误食了剧毒蘑菇而身亡。龙之介虽然知道这样的事实,仍然以恩人的身份把你接到家中,还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你看到杂志上的报道,立刻恼羞成怒,才跑出我房间的。不是吗?”
“不是的,完全不是那样的。”琉璃子坚决否定着。
“因为七濑来了,我才走的。然后我就回屋洗澡睡觉了,当然,也没有去过比吕的房间,更没有杀死他。按你的推理,我倒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死比吕呢?”
其实,金田一也没有确定的答案,也只是在猜测,一定是琉璃子误解了比吕,而她却没有发觉。
对金田一来说,还是对真凶琉璃子来说,这都是一个残酷而难以接受的误解……
金田一沉默着。
琉璃子又说:“你忘记了吗?金田一君,杀死比吕的真凶今天早上偷走了大厅里的《邪宗门》,并且把它撒在通往废屋的路上,而我没有时间做这些事情。”
“金田一君,今天早上大家在餐厅吃饭的时候,《邪宗门》的确在大厅里。这你是知道的。之后我在厨房和餐厅里跑来跑去,怎么有往返二十分钟的路程呢?我是有警方的不在场证明的,金田一君。”
琉璃子的理由是一个接一个,更让金田一感到心痛。
“那只是不在场证明的陷阱,琉璃子。”
“陷阱?”
“是的。”
“据警方说,杀死比吕的凶器——锤子是比吕从管理人那里借来修桌子的。那么,凶手用锤子杀死比吕,一定是出于一时冲动。”
“你是因为一时冲动才杀人的。可是,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就是为死去的家人报仇,杀死绘马龙之介。为此,你就必须尽量逃避嫌疑。”
“你正好利用了比吕发出的恐吓信。你当时也许不知道那是谁写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恐吓信中‘惨剧就会席卷邪宗馆’这一部分至关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恐吓者所说的‘惨剧’能够与比吕的死结合在一起,那么自己就可以逃避嫌疑,因为收到恐吓信时,自己与美雪和金田一在一起。既然如此,即使是恐吓者,也不会向警方承认事实。实际上,恐吓者就是比吕,他已经被人杀死了。”
“接下来,就要让恐吓者与杀人者看上去是同一罪犯,而你又要得到不在场证明。于是,你便把大厅中的《邪宗门》撕碎,撒落到通往遗尸地点的路上。”
“这样,你就把恐吓信中的‘忘掉邪宗门’与散落在现场的《邪宗门》联系到一起了。同时。你借助着大厅中的《邪宗门》,得到了不在场证明。”
“这个不成为理由呀,金田一君。”琉璃子有些兴奋。
“我问你的是不在场证明,我在厨房和饭厅中跑来跑去,怎么可能偷走《邪宗门》,又跑到废屋呢?这到底是什么陷阱呀!”
“偷走它很容易。”
“什么?”
“厨房和饭厅都与大厅相连。你都有机会走到大厅从玻璃盒中拿走《邪宗门》。是吧,琉璃子?”
“就算拿走书,也不可能往返废屋之间呀?”
“没那个必要,在天亮之前,你已经把纸片撒好了。”
“什么意思!”琉璃子脸色突变。
“路上的纸片的确是那本《邪宗门》,而且,那本书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不可能轻易拿到手的。而且如果不是同一本书,龙之介叔叔一眼也能分辨出来。警方也确认过了。”
“啊,的确是同一本书。”
“所以说呀……”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天亮之前,你就已经把那本书拿走了。”
“那不可能。我说过了,早饭之前《邪宗门》还在大厅里。”
“是的,不过那只是空壳,只是《邪宗门》的封皮。”
4
琉璃子闻言脸色骤变,她无以应答。
金田一接着说:“那个时候,我们所看到的《邪宗门》,只是封皮而已,而里面的书页已经被取走了。它仍然可以成直角摆在那里,而我们只能看到封面和封底。”
“如果是这种状态,除非从上面俯视,否则根本看不到这是一张空皮。你在天亮之前就做好了伪装工作,并把书页撕碎撒在路上。”
“到了早上,你又和大家一起来到大厅。因为从大厅入口可以看到《邪宗门》的正面,所以凡是经过的人都可以看到。”
“早饭开始之后,你便开始在大厅里忙碌着,然后又趁机偷走了那张封皮。”
“之后,绘马龙之介发现大厅里的《邪宗门》不见了。即使他没发现,别人也会发现。”
“接着,去叫比吕的纯矢回来了,说明情况后,大家都去了比吕的房间。那时,玻璃盒中的封皮,就应该在你身上,或者是围裙的口袋里。”
“然后一切就简单了。从窗户往外看,零零星星地散落着纸片。虽然是我偶然发现的,即便我没看到,你也会主动提示大家。”
“之后,我们循着《邪宗门》的碎片来到废屋,发现比吕的尸体,你趁乱随手丢下那张封皮。这样一来,你便确保了不在场证明。”
“现在想一想,当时发现的纸片很湿,如果是早饭之后撒下的,它根本来不及吸收空气中的湿气。当时一片混乱,也没冷静思考。”
“如果这就是陷阱的话,那么你用假信把三岛骗出去的事,也可以解释清楚了。那信也是你写的吧?为了扫清障碍。”
琉璃子沉默了,金田一没有等她回答,又说:“实际上,只有他才有必要为其设置这个陷阱。他身高有一米九,而我还不到一米七,其他人的个子也不高,除了三岛,最高的人也不过是研太郎了,他最多不过一米七五。而那本书,这是装饰在比我们视线高的位置,因此不必担心我们发现有异常。”
“可是,只有三岛不同,他比我高三十公分,可以俯看放书的位置,万一被他发现,事情就会败露。所以他不能出现在早餐室,而他又是容易被警方怀疑的那种类型。”
琉璃子脸色变得苍白。
很难想象,一时的冲动杀人,却让琉璃子费尽心思制造陷阱。拖动尸体的工作,对一个女孩来说,也是相当艰难的。
然后,她又去挖来了鸟兜的根,把它磨碎,用来毒害龙之介。
当然,她一定是一宿没有睡觉了。而看到她与金田一周旋的样子,便知道琉璃子有不寻常的精力。
自幼失去家人,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超常的考验了。不过,已经接近极限了。
金田一看着琉璃子的眼睛说:“琉璃子,好了,告诉我吧——事情的真相。我不想再逼问你什么了……”
“什么真相?我什么都没有干。金田一君,你说我是真凶,有什么证据吗?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也在饭厅,谁都有机会那样做,不是吗?金田一君?”
“啊,是呀。不过,能够把恐吓信中的‘邪宗门’与杀人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你一个人。”
“什么意思?”
“琉璃子,到现在,知道这张恐吓信的只有你我和美雪。”
“还有发出恐吓信的人呀?”
“那正是比吕本人,而他已经被杀死了。而比吕所说的《邪宗门》,是指芥川的作品,而凶手却按字面理解,把它联系到了白秋的《邪宗门》上。知道吗?知道恐吓信的存在,又可能犯这种错误的人,只有你一个,琉璃子。”
5
“不是的,我不是凶手!知不知道恐吓信又能怎样呢?警方都没有追究这个问题。何况根本不像金田一君推理的那样!”
琉璃子含着眼泪,矢口否认。
“那么就说说警方认可的事情吧。”
金田一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就是留在玻璃盒上的指纹。这你是知道的,指纹具有法律效力。”
“我知道。可我一直住在邪宗馆中,到处都有我的指纹。何况玻璃盒上的指纹,不光是我一个人的……”
“我说的不是指纹的有无,我是指警方没有察觉到的东西。而我,刚刚看到你时才察觉到。”
“什么……”
琉璃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胡说,你别骗我了。”
“你扪心自问,玻璃盒上的指纹到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警方讯问过,我已经说过了,是几天前擦盒子时留下的……”
“谎话。”
“什么意思?”
“那指纹是今天早晨留下的。趁别人不注意,偷走封皮时留下的。而那时你没有机会戴上手套,或者用手绢擦掉指纹。而且正如你所说,住在这里的人,都有可能接触玻璃盒,所以留下指纹而不会被人怀疑。事实上,我和其他人的指纹,也留在了那里。不过,你有一点没有察觉到,你的指纹非常不自然。”
“不自然?”
“是的。”金田一从腰包中,掏出一张记录。
“这是警方的记录,上面有你留下的指纹,你仔细看看,什么地方不自然?”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手指的位置。打开盒子时,其他五个人的指纹,都是一根食指,或是相邻的二三根手指,而你却是第二指或第四指——也就是食指和无名指,而跳过了中指。你不认为不自然吗?你可以试一试,通常打开东西时,如果不用中指,就会使不出力气。当然,你大概也用了中指。”
“那么为什么没有中指的指纹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中指的指甲上绑着创可贴,所以才没有留下指纹。”
琉璃子急忙紧握右手。
“那根手指是在洗东西时不小心划破的。‘创可贴’是在演奏完小提琴,从厨房回来之后贴上的。而你却说,最后一次接触玻璃盒是在前天中午,这不是不自然吗?”
琉璃子无以应答,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金田一朝着琉璃子深深地低着头。
这是他第一次向凶手低头。
“拜托了,琉璃子!快说出真相吧!我不想为难你,只想帮助你。我不是警察,也不想对警方说什么。希望你能自己承认罪行!而且我还想告诉你,你可能误解比吕了。”
“什么意思?”
说着,背后的门打开了。
6
出现在门口的是绘马翠,金田一和琉璃子都很吃惊。
翠没有坐轮椅,而是自己走来的。
“对不起,没有敲门就……”
翠说着低下了头,一边扶着墙,一边用纤细的双腿向金田一和琉璃子靠近。
“阿姨……”
金田一本想给她让个座位,翠却说:“真的非常抱歉,我在门外听到了一切。”
金田一哑口无言。
龙之介收留琉璃子,恐怕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因为自己的过失,琉璃子成了孤儿,他当然不能置之不理。
之后他又收留了研太郎和比吕,大概是不想让琉璃子感到疑惑,自己和他们一样,都是被好心人收留的孩子。
可是,金田一本以为绘马翠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不知道丈夫的罪行,而把琉璃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善待。
可她现在的确是自己走进来的。
因半身不遂,而不得不开始轮椅的生活——其实都是虚假的。
“你怎么自己走进来了?为什么要欺骗我们?”金田一不禁问道。
“因为我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翠在地板上深深地低着头。
“那轮椅就是我惩戒自己的枷锁,是我隐瞒了丈夫的罪行……”
“阿姨……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子走到翠的跟前。
翠含着眼泪说:“六年前,我的丈夫向我坦白了杀害杂志社出岛的事实。”
“怎么会……”
“是的,你的家人是因为我丈夫的过失才误食了毒蘑菇。当时他是知道这件事的,而那个叫出岛的男人却要讹诈他的钱。出岛辞了杂志社的工作之后,也试着干了其他的工作,但都失败了,于是就向我丈夫索要一笔巨款……我丈夫只能杀了他……”
“不过,他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杀了人之后,更是难以安心。结果,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向我坦白了一切,并说,可以到警方那里去告发他。”
“不过,你没有去?”金田一问翠,翠微微点了点头。
“是的,如果丈夫因杀人被拘捕的话,我和孩子们该怎么办呀,想到这些,我最终没有去告发他。而且还把这些作为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现在看来,我也有罪。”
“为惩罚自己,我一度从楼梯上跳下,结果没有死成,从那之后,我就让医生开了一张假证明,说我脊髓受伤导致半身不遂。六年来一直隐瞒着大家,包括我的丈夫。我想用轮椅把丈夫锁在邪宗馆,这样多少可以弥补一些罪过。”
“可是,我错了,这并没有减轻丈夫的罪责和我的过失。而且,现在这种罪责竟然波及到了你……原谅我吧,琉璃子……”
翠潸然泪下,跪在杀死丈夫的少女面前,请求宽恕。
金田一不知该说些什么。
纤细的双腿正是她六年来生活的写照。
一个身体健全的女性,却强行让自己在轮椅上生活了六年。
正像翠自己承认的那样,她没有告发丈夫,与琉璃子的犯罪不无关系。
可是,金田一并没有对翠感到愤怒。
琉璃子也跪到了翠的身旁,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应该与金田一一样。
金田一又一次坚定了决心,向琉璃子说明她的冲动杀人,只是一种“误解”。
在某种程度上,金田一能够想象出她的动机。
如果,这种想象是正确的,那么琉璃子会因为这种无法挽回的过失,而陷入更深的苦恼之中。
可是,不能总让她认为,她的好‘朋友’背叛了她,金田一想。
“琉璃子,关于比吕……”金田一把手放到琉璃子肩上说。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死比吕?恐怕你误解比吕了。”
7
“我没有误解他,金田一君。”琉璃子说。事实上,她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凶手。
“比吕背叛了我。正像金田一君说的那样,我看到杂志上的报道非常愤怒,于是就跑到了比吕的房间。因为比吕一向可以冷静的听我诉苦。”
“可是,他知道我家人的死因,却没有告诉我。而其,他还对我说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所以我一气之下就……”
琉璃子的情绪又有一些激动,金田一抑制住她的情绪问道:“你还记得到比吕房间时的情况吗?”
“当然,一字一句都没有忘。听到敲门之后,比吕打开门,我一边哭一边走进房间……”
“那么,你见到比吕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说,龙之介是杀人凶手。”
“再详细一些。”
“……我说,你听我说比吕,我看到那条报道了,龙之介是杀人凶手。然后比吕关上门,把我拉进房间说,我六年前就知道了,而且金田一把那条报道带来了。可是还是忘了吧,以前的事还是忘了为好……我听了这话非常愤怒……便抄起桌子上的锤子……”
金田一听后,十分相信她的叙述。
琉璃子的记忆力是可以信赖的,也许是她长期记忆乐谱的缘故吧。
这样看来,又是一个悲剧。由于一时的误解,心中燃起了怒火,导致了冲动杀人。
金田一用力按住琉璃子的肩,冷静地说道:“你好好听我说,琉璃子。我并不希望你更加痛苦,我只想让你知道,比吕根本没有背叛你。所以,你要向我发誓,无论事实如何,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琉璃子胆怯地握着金田一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好了,我说了。你所说的报道,和‘龙之介是杀人凶手’指的是在杂志上发现的内容,而龙之介所杀的人,也是指你的家人。”
琉璃子沉默无语点了点头。
“而比吕呢,比吕认为的报道,是我昨天带来的,旧报纸上的那一条,于是他写了恐吓信,逼我返回东京。而你的到访,恰好是他发出恐吓信之后。当时,比吕满脑子只有这些。”
“而你所说的‘报道’和杀人凶手,恰恰都让比吕联想到了龙之介杀死出岛丈治的事。”
“难道……”
琉璃子开始颤抖。金田一抱住琉璃子,想抑制她的颤抖,不让她掉入绝望的深渊。
金田一接着又说:“啊,是的。你们两个被两条‘报道’和两桩‘命案’搞混了。当然,比吕根本不知道你家人被害的事实,也不知道那条报道的存在。而你,同样不知道龙之介杀死出岛丈治的事,也不知道我带来的那张报纸。你们两个所指的是不同的两件事。”
“不——!”琉璃子喊道,与此同时想拨开金田一的手。
金田一奋力制止住她。
翠也过来,抑制住琉璃子。
金田一怕她咬舌自尽,就用手绢堵住了琉璃子的嘴,然后用力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冷静!琉璃子,我们说好的,你要活下去,你发过誓的!”
门打开了,传来了纯矢的声音。接着是研太郎。
他们是听到琉璃子的叫喊声才跑过来的。
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帮助金田一安抚住了琉璃子。
金田一拼命劝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琉璃子终于筋疲力尽,她看着金田一,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昏了过去。
8
在琉璃子昏迷的一段时间里,金田一、研太郎和纯矢轮流在她身边守候。
金田一认为有必要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他们:龙之介过去犯下的罪行,还有琉璃子犯下的罪行。
而这一切,又都起因于一个小小的误会。
两个人都极为震惊,但都没有打算放弃琉璃子这个朋友。
接近正午时分,琉璃子渐渐苏醒,她眼神呆滞,就像木偶一样。
金田一和研太郎还有纯矢在琉璃子枕边,给她讲着以前的事情。琉璃子最感兴趣的,还是六年前的那个夏天。
尽管琉璃子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但多少浮现出一些生气,金田一这才松了一口气。
下午三点的时候,金田一他们还想劝琉璃子再睡一会儿,可琉璃子仍然换上衣服起了床。
这时,金田一对琉璃子说:“我们是‘朋友’,琉璃子。”金田一特别强调“朋友”两个字。
六年前的夏天,大家来到邪宗馆时,这个词就成了通用的符号,现在想想,既令人怀念,又令人感到一丝神秘。
“是呀,我们是‘朋友’。”纯矢说。
“我们要摆脱命运的束缚,用自己的力量开拓自己的未来。我们应该互相信任。”
“是的。”研太郎也说道,“我也想错了,我以为住在邪宗馆就可以成为‘朋友’,但这对我来说太沉重了。就像一把生了锈的大锁,始终束缚着我,不过现在我已经彻底摆脱它了。我们应该各自创造自己的世界,是时候了。”
“就算不住在一起,我们仍然是‘朋友’。无论是金田一还是研太郎,还有你我……当然还有……”纯矢想说的是比吕,可是,最终没有说出口。
因为,对琉璃子来说,她是出于误会,才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可是,金田一想:罪过终有一天会得到补偿,人死不能复生。不过,真心乞求宽恕的人,一定能迎来崭新的未来。
琉璃子一言不发,静静地闭着眼睛,像虔诚的祈祷者。
紧闭的眼角流出一滴泪水,金田一一边看着她,一边离开了琉璃子的房间。
9
换好衣服之后,琉璃子跟着研太郎和纯矢去了警署,金田一和美雪也离开了邪宗馆。
女佣远藤树理开车将他们送到车站,由于是暑假,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不时可以看到耀眼的烟火。
美雪兴奋地打开车窗向外看:“中午也能看到烟火,太神奇了,一定是有什么庆祝活动吧?”
“嗯,是访神社的祭祀活动。”远藤树理坐在驾驶席上说,“很久以前,这个神社的祭祀已开始,就标志着轻井泽的夏天的结束,这个时候,来访的游客就会互诉临别赠言。”
“不过,看上去人山人海的,不像要结束的样子呀?”美雪问。
“大概是因为轻井泽已经成为四季皆宜的旅游胜地了吧。”树理笑着回答道。
由于交通阻塞,车子无法前行,树理就回头对金田一和美雪说:“可以问一个私人问题吗?”口吻过于谦逊。
“可以呀。”
树理手扶方向盘,讲述了自己来邪宗馆工作的缘由。
六年前被绘马龙之介杀死的出岛丈治就是她的恋人。她就是怀着对轻井泽的思念,才来到邪宗馆,因为轻井泽是他们邂逅的地方。
当然,对于出岛的死因不是事故的说法她也有所耳闻,所以,才有意给金田一他们讲这些事,也许可以探听出一些事情的内幕。
金田一明白她的意图,说出了出岛被杀的原因。
树理听后,稍有失落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出岛是这样的人……”
“还是不知道为好啊。”金田一说。
树理摇了摇头:“不,我应该知道这些,好像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自从出岛离开我之后,就没有什么令我快乐的事情。所以,这样可以美化我们之间的回忆。对于我来说,好像一直都生活在回忆里……”
“是那样的吗?”美雪问。
“嗯,不过,现在应该向前看了。翠夫人可以走路了,我也没有必要住在邪宗馆了,等到夏天结束,我就准备离开这里。我还年轻,不能总躲在深山里啊……”说着,树理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向前驶去。
在等车的时候,金田一他们站在车站外的步行桥上,向浅间山眺望。
夕阳染红了浅间山,看上去比前几天还要近。
美雪一个人跑到新干线的小卖部里,买沙锅饭和罐茶。金田一独自望着浅间山,回想着来到轻井泽的短短三天时间,好像梦境一般,让人难以相信。
金田一有一种错觉,仿佛在这个城市度过了一个季节——从夏末到秋初。心头涌上一种后悔的心情。
金田一把这种心情告诉了美雪:“美雪,如果我不来,比吕就不会死了吧?琉璃子也不会杀人了吧?”金田一的声音中夹杂着悲痛。
美雪把罐茶递给金田一说:“阿一,你可不能这样想呀,正因为有人杀人,才有人牺牲的。阿一绝对没有错,不能对这种事情置之不理呀。”
“可是……”
“喂,阿一,如果没有汽车,就不会有人死于交通事故,但是如果没有救护车,伤员不能及时被送到医院,那样也活不成呀?所以说阿一不能那样想。上天给了你出众的才能,你就应该把它发挥出来。后悔之情多少是难免的,可因此就止步不前,那可不是阿一的作风呀。”
虽说是夏季,但风中多了几丝凉意。
可是,美雪递来的茶却显得分外温暖。金田一不禁落泪,轻轻把脑袋靠在美雪的肩上。
美雪温柔地扶住金田一,“阿一,就这样等到车来吧……”
金田一回想起六年前的那个夏末,自己受伤后,扑到母亲怀里的情景。
那并不是什么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痛苦而令人怀念的幼年的回忆。